午夜梦回时,我看到母亲在院子里游荡。
我惊喜地大叫:「妈!你回来了!你果然没死!」
我跑过去,想要拉住她的手。
却发现她的两条胳膊空空荡荡!
「我的手呢?」母亲问我,眼神空茫。
1
他们来家里抓人的时候,我和妈毫无防备。
那时,我在家门口择菜,而妈在地里除草。
远远地,我看见一群穿着仆从衣服的人向这边行来。
「妈,你看那是些什么人?」我喊了一嗓子。
妈抬起身来,眯着眼睛向来人的方向看。
那些人虽是仆从打扮,行头却精致考究,在我们这些下等人面前,也显得气宇轩昂。
「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差下人办事呢。以前我在的那家,下人们也是这样气派。」妈说。
在嫁给父亲前,妈也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妈生得白净好看,被那家的少爷惦记上了,于是遭太太责备,卖出了府,辗转到了我父亲手上。我父亲靠种地为生,靠天吃饭,我和妈平时也帮着做农活。
「妈,你以前在大户人家,也是穿这样好看的衣服吗?」我盯着那些人越走越近,艳羡地问。
妈却不答。
「妈?」我疑惑地唤她,她却突然扭过头来,惊惶地冲我喊道,「不对!灯灯,快进家门!」
那些人逐渐靠近,我看到他们来势汹汹,也明白过来:他们恐怕是来拿我们的!
我把菜甩在地下,拔腿就往屋里跑,母亲拿着锄头追在我后面,可那些人已经近在眼前。
妈一把把我推进屋,反手把门掩上,冲我低吼道:「别出来!」
「妈!」我惊慌地叫道,从门缝里向外看。只见那群人已经逼近,我的母亲拿着锄头挡在门前。
「你们是谁?来干什么?」妈故意厉声问。
妈妈的声音很尖、很弱,适合唱歌哄我入睡,却不适合与人对质。谁都能看出,她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你是何氏?」领头的仆人喝道,「带走!把门打开!」
「你们是谁府上的?凭什么随便拿人?」母亲拿着锄头乱挥。
「我们是奉了刘老爷的命令来带走你和你女儿的,你们现在已经是刘府的人了!」我听见那仆人义正词严地说道。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几人便一拥而上,架住了母亲,将那锄头甩在地上。
「灯灯,别开门!德三!德三!」妈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德三是我父亲的名字,当时他正在里屋睡觉。
我也回过神来,抵在门上胡乱大叫起来:「妈!爸!爸,出事了!」
爸从屋里出来了。
「爸,有人要捉我妈!」我冲着他哭道。
我以为他是来帮忙的,没想到,他一用力,便把门从内向外顶开了。
见门开了,一人便冲过来,一下子将我提起来,横夹在腋下。
「老爷们,你把她们带走吧。」爸说。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德三!」母亲显然也始料未及。
「我欠了赌债,除了拿你们两个抵,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父亲臊眉耷眼地对又惊又怒的母亲说,「原谅我吧,就当是换我当时把你赎出来的钱。」
「张德三!你怎么能拿我们母女去赌?」母亲的双臂都被架着,尖叫道,「你怎么可以把灯灯赔出去?」
「你嫁我这么多年,也没见生个儿子。这个女儿,谁知道是谁的!」父亲甩下一句话,便进了屋,把门掩上了,任由我和母亲在外面又哭又闹。
父亲一直怀疑我不是他亲闺女,是之前那家少爷的种。这话,我在他酒后经常听到。
我后来才知道,我家地连续几年收成不好,还不上父亲找刘府借种子的钱。他们骗父亲去赌,说一旦赢了,就能把钱加倍挣回来,没想到,只是越亏越多。他们打父亲,逼他把我们两个交出去抵债。
就这样,我们成了刘府的下人。
妈在厨房,我被送到了二太太的房里做小丫头。
二太太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二奴。他们叫妈妈萍姐。
我也得叫妈妈萍姐。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妈妈叫什么。
2
刘府的日子,一开始其实还算可以。
我也领到了漂亮的下人衣服,料子那么好,我特别省着穿。这里的伙食也比家里好,能吃到白面馍馍。
二太太有一个小姐,年纪比我大上几岁。她们每天就是在屋里画画眉、绣绣花,在园子里转一转,一会儿嚷「二奴做这」,一会又嚷「二奴做那」。我只要按照她们的吩咐做就可以了。
刚开始她们嫌我粗笨,用扇子折起来打过我几下,一点也不疼,比我爸打得轻多了。她们安排我做的活也不累,比地里的活轻多了。
我还能偶尔偷偷溜到厨房,去见妈。
妈不用下地干活,头几个月,甚至胖了一些,穿着漂亮的仆人衣服,显得愈发好看。
妈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谁也比不上她。
这样的日子,我是挺满意的,虽然妈常常叹气,怪自己命不好。
直到那一天,大少爷回府了。
大少爷是大太太的长子,在学堂念书。他回来的那一天,老爷、老爷的两个太太、二太太的小姐都聚在堂上,我也在下边服侍。
老爷考了大少爷几句诗书,大少爷对答如流。老爷十分高兴,赏了他一件玉佩。大太太也十分高兴,二太太却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开宴前,我端水给大少爷洗手。我发现大少爷盯着我的脸看,然后目光逐渐下移。或许是之前没见过我这个生面孔吧。
我又给他递手巾。揩手的时候,他的手在我的手上轻轻捏了一下。
我只当是不小心,拿着手巾便退下了。
没成想,这一幕,二太太、二小姐都看见了。
那一晚,二小姐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我帮她梳头的时候,好像拽疼了她,她反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不过摸了你一下,你下手就敢这么没轻没重了?」
我帮她叠衣服的时候,她又骂:「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蠢笨样子,衣服也是你这样子叠的?」
我不明就里,便不应声。
她的拳头打在棉花上,不久便自己消了气,去睡觉了。
第二天,二太太把我叫到一旁,给我一个绣得极为精巧的香囊。
「你把这个拿去给大少爷,就说是二娘送他学有所成的贺礼。」
我便去了大少爷的房前。
「是谁?别来打扰我!」大少爷正独自温书,头也不抬地说。
「奴婢是二太太房里的,二太太叫奴婢拿了礼物给大少爷。」我低下头,恭恭敬敬地把盛在木托盘里的香囊举在身前。
大少爷似乎来了兴致。他放下书,走了过来,拿起香囊,放在面前仔细端详。
「哦,这究竟是二娘送的,」他笑了笑,一手把我身后的门合上了,「还是你送给我的呢?」
他的脸往我脖子上贴过来,我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嗫嚅道:「确实是二太太给的……」
没等我说完,大少爷突然拦腰把我抱起来,径直往屋内拖。
「昨天我一眼便瞧见,我们府上竟然来了这样漂亮的女娃。你既然有心,我以后必不会亏待你的!」
「大少爷,您在说什么呢?快放我下来!」我拼命挣扎,可大少爷笑道,「哟,你现在倒装起样子来了?」
情急之下,我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大少爷吃痛,终于松了手,骂道:「你这小蹄子!」
我连忙逃了出去。
那天,老爷叫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仆人,当着府上所有下人的面,狠狠打了我。大少爷对老爷、大太太说,我勾搭他不成,于是咬伤了他。
我哭道:「是二太太叫我去送香囊的!」
二太太冲上来,一巴掌把我呼到地上,喝道:「你这小贱蹄子,休得胡说!」
她把那香囊拾起来,瞧了一眼,仿佛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又弃在地上,说道:「看看这上面绣的是什么画!里面塞的是什么香!小贱蹄子歪心思没得逞,便来血口喷人!」
「来人,给我打!」老爷怒道。
两人冲出来,在他们的围攻下,我毫无还手之力。
妈妈要冲过来保护我,却被人给拦住了。
「不会的!灯……二奴不会的!」她哭喊着。
她想叫我的小名灯灯,可是她又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
「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这样,他妈妈以前也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听见有仆人窃窃私语,听声音是总管女婢的赵妈。
我想维护妈妈,可是我除了呜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老爷、太太震怒,我被打得奄奄一息,丢到了后院子里。妈妈恐怕是被监视着,并没有来看我。
我漂亮的衣服已经被打得破破烂烂,我好心疼。
夜凉如水,蚂蚁爬到我身上,我也没有力气去驱赶。
忽然,夜色中有个黑影向我靠近。
3
那是一只黑狗,黄色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幽光。
看这样子,应该不是老爷太太们养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溜进来的野狗。
我平日里最怕狗,但当时却没有劲儿动。
我想,让它一口咬死了我也好。
我死了,就不会再给妈妈丢人了,妈妈在这里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那狗凑上来,用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嗅。我一动不动。
然后,它伸出厚厚的舌头,在我身上舔了舔。
我感觉到一股潮湿的温热传过来。
它又舔了舔,然后在我身边趴了下来,把脑袋搭在我的腿上,出了一口气,便不动了。
那一晚上,我们就这样睡在外面。它的皮毛十分暖和,帮我抵挡住了一些凉意。
第二天,妈妈偷偷摸了过来,给我捎来了一些厨房里的剩菜。
「闺女,你受苦了。」妈妈摸着我满是伤痕的脸,不敢大声哭。
她的双眼已经肿了。
「妈,你快走,别让人看见了。」我吐出几个字。
远处似乎依稀传来一些说话声。妈妈害怕,赶紧弯着腰逃跑了。
那些人并没有过来。我招呼那只黑狗:「小黑!」
我给它起名叫「小黑」。有了名字,我们俩就是朋友了。
小黑从墙根上草木掩映后的狗洞里爬进来。我把饭和它分着吃了。
之后几天,妈妈陆续偷偷送剩饭过来。我本来皮糙,慢慢就好转了。
我试了试,发现自己也能勉强从那狗洞里钻出去。
刘府不远处有座破庙,里面有个闭着眼睛打坐的神像,似乎被人忘却很久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神,却还是跪下来,恭恭敬敬地拜了拜,求他保佑我母亲平安。
妈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了,她在,我就在。
对我妈好的事情,只要能做,我就会去做。万一管用呢?
有时,我会和小黑在庙里玩一小会儿。
我怕妈找不见我担心,每次不敢玩太久,就会跑回去。
有一天,赵妈过来,看见我在院里,似乎才想起我来,骂道:「小蹄子,好起来了还不赶快回去干活,就在这里偷闲!」
于是,我只好又回到二太太房里。
我才知道,我挨打那天之后,大少爷就离开了府上,而大太太几次三番地刁难二太太和二小姐。我回去以后,二太太和二小姐便把气撒在我身上,没事便会打骂。我怕妈知道了难过,从不还嘴还手。
可是,她们不让我吃饱饭。
二小姐一看见我在吃饭,就会把我的碗打掉:「做出了那样的丑事,你还有脸像个没事人一样吃饭?」
她伸出脚,在一地的饭上跺了几下。
那么好的饭,我父亲一辈子种不出来的饭,就在她脚下混在了泥里。
二太太看见了。
「不要浪费粮食!」她对我说,「把地舔干净了,不然老爷看见了,会骂的!」
说罢,她们两人一齐走了。
我盯着地上沾了泥的饭,手足无措。
要不要吃掉呢?
这时,小黑悄悄从我的身后走了过来。
「小黑,你吃吧。」我摸了摸小黑的头,它就帮我把地上的饭吃光了。
可是我好饿,我的肚子咕咕叫。
妈知道我受委屈,会悄悄从厨房偷吃的来。我和小黑分着吃,一段时间下来,小黑也长胖了不少,毛色也从原来的干枯、带白毛变成了乌漆嘛黑、油光水滑,一根杂毛也没有了。
夜里,我和小黑会偷偷溜出去,拜一拜那个被人遗忘的佛。我没有东西供奉给他,只好采一些野花,放在他面前。我说,希望他保佑我妈平平安安。然后,我会和小黑在庙里自由自在地玩一会儿,然后才趁着夜色回去。
我不能回家,爸爸看见我,也会把我捉回去的,到时候又免不了挨打。我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偶尔出去和小黑玩一下,已经很好了。
我没有想到,他们终于发现了妈偷东西的事情。
4
二太太发现我不仅没瘦,反而有些胖了,起了疑心。
她暗地里嘱咐赵妈偷偷盯着妈。于是,妈偷饭的时候,就被她抓住了。
她们骂妈妈行为不检,因为她偷偷和厨子好,让他对自己偷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老爷、太太们都十分生气。
赵妈也十分生气。厨子是她男人。
「她是个小偷!」我听见他们说。
「把她的手剁掉,看她以后还拿什么偷!」
我看见一个男仆拿着一柄尖利的斧子走了过来,两个男人拿着妈妈。
我尖叫,想要扑过去,却不知被什么人从背后击倒了。
等我醒来,发现不远处的草丛上有一滩血。
我心痛极了,哭道:「妈妈呢,我的妈妈呢?」
二小姐听见我的哭声,冷冷地说道:「你那不要脸的娘,被剁掉了手,扔出去了!」
我哭着就想往外跑,却发现刘府门口守着人。他们一定不会让我出去的。我转念一想,跑到后院,趁人不注意,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我在街上找到了妈妈。她浑身是血,两只胳膊处空空荡荡。
「我的手哪里去了?我的手呢?」我听见她微弱的喃喃声。
「妈妈,你睁眼看看我,我是灯灯啊!」我抱起她,哭道。
可她只是说:「我的手哪里去了?我的手呢?」
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往我们这里看。
「求求你们,救救我妈妈吧!」我呼救道。
可是没有人停留。
「这是刘府丢出来的下人!」有人说。
「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情!」
「妈妈,对不起!」我哭着说。
我把妈妈拖到了庙里,给妈妈喂了一点溪水。妈妈慢慢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了,好像是睡着了。
小黑也寻了过来,我们一起守着妈妈。
不知道过了几天,仆人们找了过来。他们应该是循着一路拖拽的血迹找过来的。
「跟我们走!」他们想把我从妈妈身上拽开!
「放手!放手!」我拼命踢打、撕咬,可是敌不过她们。
「你妈已经死了,快跟我们走!」一人说。
「胡说!我妈妈只是暂时受伤了!」我依然拼命挣扎。
「你看看!」那人一脚踢在我妈妈头上,我妈妈便像一只人偶般倒了下去,「你妈妈已经烂了!臭了!」
「你滚开!」我声嘶力竭地吼道。
听见我的叫喊,小黑冲了进来,一口咬在了抓住我的人腿上!
「哟,哪里来的疯狗!」那人痛呼,一下子把小黑甩到了一边。
「这只恶狗!竟然咬人,来人呐,把它打死!」
「不,不能这样!」我跪在地上,抱住了那人的另一条腿,「不要杀它,求求你!」
那人垂下脸来,露出一个狞笑,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可、以。」
其他仆人抡起木棍围过来。
「小黑,跑啊,快跑啊!」我冲着小黑放声大喊。
小黑听到我的命令,敏捷地向外跑去,那个被我拖住的仆人一脚踢在我的胸口,将我踢翻在地。我顿时呼吸困难,眼冒金星,没有遏制住一声惨叫。
小黑听见我的叫声,竟然折返了回来,目露凶光,再次向那人扑去!
其余的人抓住时机,抡起棍子,狠狠地往小黑头上打去!
如注的鲜血从小黑头上涌出,流淌在那黑色的皮毛上。
「别打了!别打了!」我哭求道。小黑的惨叫声像刀子一般扎在我的心上。
才两三下,小黑的呜咽声就没有了。可是那仆人还在继续打……
我扑了过去,伏在小黑身上,最后一棒狠狠地击打在我的后背上,将我一棒子抡倒在地。
仆人这才收手。我看了看小黑,猩红的鲜血染上了它黑油油的皮毛,那我精心喂养,才喂得没有一根杂毛的皮毛。
小黑死了。
「把她带走!」领头的仆人吩咐道,又踢了踢小黑的尸体,「把它也带走,回头把皮剥下来,可以做张褥子。」
5
回府之后,我哭个不停。
晚饭的时候,赵妈给我端来了一只碗,里面是新鲜的肉块和汤。
「吃吧!」她把碗撂在地上,汤汁洒了满地。
我只是一味地哭。
「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你还敢挑三拣四?」赵妈左手掰住我的下巴,右手抄起碗便往我的嘴里倒,热滚滚的汤冲进喉咙,舌头顿时起了泡。
「味道熟悉吗?就是你那只狗的肉。」赵妈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模样,讥笑道。
我伏倒在地,大声干呕起来。
赵妈将碗里剩下的汤汁和肉块顺着我的头浇下来,随后端着碗走了。
她恨我妈妈,也不拿我当人看。
我把地上小黑的肉块收集起来,悄悄从狗洞钻出去,把它们埋在那座庙前的树下。
「小黑呀,你以后就好好地住在这里吧。对不起,你本来应该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流浪,是我自私,想给自己找个伴,最后才害了你。」我对它的肉块说。
希望它在地下,只会记住我们一起在这里度过的那些自在的时光。
妈妈还躺在那里。我摇了摇她,她没有醒。
我依偎在她身边,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一路跑回家,想去找父亲帮忙。
家里的门像往常一样开着,父亲却不在屋里。
我想找几件妈妈以前的衣物给她御寒,却发现家里妈妈的东西都已经不在原位。我翻找着,冷不丁闻到身后传来一阵扑鼻的酒气。
是父亲的味道。
「什么人?」他大着舌头问。不用转身看他,我就知道他又喝醉了。
「爸爸,是我,灯灯!」我叫道,
「你这个小偷!」父亲并没有认出我,举手便要打。
「您看看,我确实是灯灯!您怎么又喝酒了!」
「灯灯?」父亲弯下腰来,盯着我的脸,终于认出了我,「你怎么回来了?快走!」
「爸,妈妈出事了,她的手被砍了,被丢在外边……」我一边抹泪,一边把事情讲了一遍。
父亲的酒似乎逐渐醒了,他的眼神变得悲伤、沉重。
半晌,他才说:「你快回去吧。」
「爸,」我拉住他的衣角,「你去帮帮妈妈吧!」
「你妈活不了了。」他一侧身,便把我的手甩脱了,「况且,我已经把你们给了人了,你们就和我没关系了。」
「爸!」我跪了下来,恳求道。
「你想让我怎么样?」父亲的怒火突然爆发,「我没有本事,我做不了什么!回去吧,刘家能给你一口饭吃!你妈已经死了,以后你只当没有这个人,继续过吧!」
「爸,妈还没有死!」我回嘴道,「只要你救救她,她就不会死!」
「别叫我爸!谁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女儿!对了,你去钱府,找那家的大少爷啊,没准你就是那家的孩子!」父亲突然来了主意。
「爸,我就是你的女儿啊……」
「明天天一亮,我就带你去钱府!你要是能做那家的小姐,我们的后半辈子就都有着落啦!」父亲仿佛在黑夜中捕捉到了星光,为自己的想法激动起来。
「爸……」
「你只要跟我去,我就把你妈接回来。」
我说好。
6
那天晚上,我本想溜回庙里陪妈,可是父亲怕我偷偷跑掉、一去不回,便用绳子把我拴在了门栓上。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我去钱府拍门,说要见那家的大少爷。
钱府的大门看着比刘府还要气派。可是,我不想当什么大小姐。我只希望能和妈永远在一起。
守门的仆人说要进去通报一声。
父亲听了,得意地跟我说:「一会儿大少爷出来了,你就冲过去紧紧抱住他喊『爹』,他就能把你接回去享福啦!女人不认,自己的孩子,总还是要认的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们等来的并不是大少爷,而是一群气势汹汹的下人。
「把这两个乞丐丢出去!」一人叫道。
他们拿着棍子把我们轰了出去。
父亲被打得屁滚尿流。那群人在我们身上啐了几口,叫道:「以后见你们一次打一次!」便扬长而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父亲才破口大骂起来。
「爸,妈还在庙里……」我擦了擦嘴角的血。
「妈什么妈!」父亲把矛头对准了我,「你一天天的,净想着你妈,从来没有想过我该怎么生活!」他站起身来,往我身上踢了一脚。
我没能说话,眼睁睁看着他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我最后的希望,也被浇灭了。
我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之前的那些悲伤、歉疚和焦灼,似乎都让位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
它让我浑身发烫,充满力量。
让我想要冲上去,抡起一块石头,砸在父亲的后脑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当然,我没有这么做,只是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向庙的方向走去。
我推开破破烂烂的庙门,却发现妈竟已不在那里。
难道妈醒转过来,自己走掉了?
「妈!妈!」我唤道,破庙里回荡着我的声音。
在我走近神像的时候,一群人猛地从神像后面冲了出来,持棍将我压倒在地!
赵妈悠悠地走出来,喝道:「小东西,你还敢跑!」
「赵妈,你把我妈妈弄到哪里去了!」我被棍子摁在地上,抬着头奋力向上看。
「我们积德行善,已经把你妈埋了,不然,这臭味要传到府上去了!」赵妈得意洋洋地说。
「什么?你把我妈妈活埋了?你竟敢这样做!」我咆哮道,声音回荡在庙里,听起来格外阴森恐怖。
赵妈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脸上的横肉让她显得格外凶悍。
她身后,却是眉眼低垂的神像,那温柔慈悲的模样,和眼前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神像前挂着楹联。我虽粗笨,因为母亲的缘故,却也是识得几个字的。她把她在大户人家学得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
我能辨认出,上联写的是:「猜日月无明,只因灯灭。」
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可是,我这个「灯灯」,恐怕今天就要在这里熄灭了。
刹那间,我突然知道,从钱府回来后,一直盘踞在我心中的,究竟是什么感觉了。
那是恨,是无边无际的憎恨,溢满了我的身体,快要将我焚烧!
我恨父亲,恨赵妈,恨刘老爷,恨大太太,恨二太太,恨大少爷,恨二小姐,恨钱家大少爷,恨这些仆人……我恨他们所有人!
不,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愚蠢、懦弱、无力,被他们拿捏于股掌之间!我恨我们所有人!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竟把这番话从嘴里念了出来!
赵妈听了,吓得脸色煞白。
「小崽子,你说什么疯话?」她吩咐众人道,「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她清醒过来为止!」
棍棒狠狠向我身上击落。
痛苦之中,我的眼神落在前方的石像上。
神明啊,倘若你真的有知,为什么不回应我的祈求?为什么任由这些坏人在你面前为所欲为?神明,你真的存在吗?
我的脑袋已经木僵,但却清楚地看到,那神明下垂的眼皮下,一双眼珠突然转了一转!
然后,她的眼睛睁开了。
7
「神明!你听到了吗?」我喜道。
众仆似乎被我吓住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望望赵妈身后的神像,似乎并没看出什么门道。
他们又望望我,接着用探询的眼神盯着赵妈。
那神像的眼珠定在了我的身上。
如果是往常,我可能会害怕。我虽相信「抬头三尺有神明」,却从未期盼过他们会像现在这样,活生生地现身。
如果不是神……那会是鬼吗?
可是如今,还能有比我身边的人更坏的鬼吗?
我和那神像的目光相交。
电光石火之间,我浑身一颤——
因为我辨认出了那眼神!
错不了,错不了,全天下只有她会这样看着我!
「妈妈!」我狂喜地叫道,「原来你在这里!」
「我的乖女。」妈妈的声音从我的心底传了出来,清冽、动听,仿佛天上圣母。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因而折返。你有什么祈求,需要我的回应?」
妈妈没有死!妈妈还在!
知道了这一点,我身上所有的痛都不再痛了。若不是棍子压着我,我马上就要跳起来,扑向我妈妈的怀里!
我突然想到了从前睡觉前,妈妈经常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她说,天上的仙子下凡来游历,在湖里洗澡,凡间的农人撞见了这一幕,偷偷把她的衣服拿走了。仙子没有办法,只好嫁给了农人,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妈妈,」我眨着眼睛问,「你就是那个仙子,对吗?」
妈妈笑了,在我头上摸了摸,轻声说道:「睡吧。」我就睡着了。
果然没错,妈妈就是仙子!
他们都以为妈妈死了,其实妈妈只是脱离了自己的躯壳,回到天上去了。我明白了,现在的妈妈不仅是我的妈妈,也是天上的仙子!
因为她生了我,因为我的存在,她就变成了圣母。
「妈妈,请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吧!」我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说道,「不要回到天上去,留在我身边吧!」
「我的肉体已经不在了,」妈妈说,「只剩下魂灵,暂居在这神像之上。」
「我把我的肉体给你!」我说。
「那是行不通的!」妈妈说,「即使是神仙,也不能随意占据凡人的身体……」
「行得通的!行得通!我愿意!占据我的身体吧!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急切地说道。
「那么,你需要……」妈妈教给了我一些能让她来到我身上的方法。我满口答应。
随后,那神像的眼睛便又低垂下去,一动不动了。
「看到了吗?」我得意地笑着,血糊了满脸,「你们刚才看见我妈妈了吗?」
或许我当时的样子和笑声很恐怖,赵妈和那些仆人好像被我吓住了。
停顿了一会,赵妈才吼道:「你这小蹄子,一会儿就让你去见你妈妈!」
我心中叫道:「不好」!
万一今天他们在这里把我打死了,我如何按照妈妈的要求去准备?
倘若准备不成,如何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我必须得离开这里!
我面色一转,露出一副痛苦悲伤的样子,跪在地上叩首道:「赵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
赵妈愣了。
「求求您,饶了我吧!留我一个活口,不要打死我!我以后什么都听您的!」
我估计,赵妈也并没有真心想打死我,只是想教训我这个不听话的下人罢了。毕竟,我也是他们刘家的财产。不然,这群壮年汉子刚刚打我如此之久,若想下毒手,我现在还能在这里说话?
「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赵妈喝道,我听出她的语气里有一丝笑意,这个结果,她是满意的。
「二奴,你可记好了,是谁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然后,她吩咐仆人把我带回去。
两个男人夹着我的左右肩膀,我的脸朝下。
所以他们都没有看到,我脸上的笑容。
7
白天,我去和厨子嬉笑,偷走了他切肉的刀。
那刀是我妈妈曾经用过的,我要拿这一把。
夜里,趁着看守熟睡,我偷偷溜进了刘府的祠堂。
这里白天是不允许我这种等级的下人进去的,以前的我,哪里敢违反大人们的规定。
即使是让我进来,我也不敢,生怕在这种地方遇见鬼。
现在却是不同了。
我要去偷灯。
妈妈说,要想让她来到我身上,一定要有灯,有很多很多的灯。
祠堂里的那些烛灯一直都是亮着的。
这便是大户人家的气派吧,每夜消耗如此多的灯,哪里是在意祖先,不过是给自己撑场面罢了。
我的眼神掠过那些刘姓牌位,心想:这些灯在这里烧着也是浪费,不如献给我的妈妈。
但拿灯之前,我还是弯腰冲他们拜了一拜。
谢谢你们给我灯,刘家的死鬼们。
为了答谢你们赐灯的恩情,我会早日送你们的子孙后代们,到你们身边去尽孝。
这不比留他们在这边点灯有用多了?
我把灯一盏盏熄了,用裯子兜住,打了个结背在背后,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
看守依然睡得很香。
我屏住呼吸,正准备从他身边跨过——
我身后的灯,突然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这一声在宁静如水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惊恐地往侧边看。
他醒了。
他动了。
然后,他看见了我。
我拔腿就跑,哪里还管什么声音大小,背后的灯叮当作响。
「小偷!站住!」那看守紧追上来。
最快的办法就是跑到那个狗洞。这看守人高马大,一定钻不过去,只能另找出路。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狗洞的位置,把灯叮叮当当地从那里塞过去。这一大包灯在洞里卡住了,浪费了我好一阵时间。
等我自己俯身向外钻的时候,我的后腿突然被拉住了。
「抓住你啦!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偷!」看守得意地叫道。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往回拖。
就差一点了!
就差一点,我就能跑出去了。
「你是什么人?」看守凶狠地问,他此前并未见过我,「为什么要来祠堂偷东西?」
「放开我!」我大叫,悄悄摸向怀里的刀——
忽然,我听见一声动物的吠叫。
我和看守同时停下了动作,向不远处看去。
8
一眼望去,很难辨认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一堆血腥的肉团,插在森森的白骨之上,但却不是死物,在夜色里张牙舞爪地扭动着。
我和看守不约而同地向后缩了一下。
那东西的眼睛散发着暧昧不明的黄光,脸上黑红相间,仿佛血流涌过的毛皮。
对上那一双眼睛时,我的身体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欣喜!
我认得那双眼睛,绝不会错!
尽管它的模样变了,我一眼就知道,那是我的小黑!
「小黑!」失而复得的快乐再次包围了我,即使我的嗓子里还带着哭腔,「小黑,是你吗!」
它叫了一声。
是它!
它答应了!
果然,那庙是有灵的!我母亲回来了,被我埋在庙前树下的小黑也回来了!
「小黑,快到姐姐这里来!」我冲它伸开双臂,呼唤道。
「你看不到那是什么东西吗?那是鬼!」看守被我的行为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阻止我,身体直向后退去。
你这种恶人,也怕鬼么?我心中冷冷地想。不知为什么,他能看见小黑,而只有我能看见藏在神像里的母亲。
「小黑,来啊,快来姐姐身边!」我敦促道。
小黑也认出了我,黄色的眼睛里闪耀着雀跃,摇着尾巴向我跑过来。它太过殷切,竟一下子就将我扑倒了!
它用它的舌头舔我的脸,我闻到了它身上鲜血的气息。
我紧紧把它抱在怀里,泪水因为心疼夺眶而出。
「小黑,你没有皮了,冷不冷啊?」
小黑吠了一声,似乎在回应我。
仿佛心有灵犀,我们双双地看向一旁呆若木鸡的看守。
「小黑,你现在是鬼了,对吗?」我静静地问,「鬼想做什么都可以,对吗?」
看守似乎想跑,可是被吓得浑身发软,大睁着双眼,模样傻极了。
小黑又叫了一声。我听出了它声音里的快乐。
「那就去吧!」我「咯咯」笑了起来,「去拿他的皮吧!」
那是真正快乐的笑,少女的笑。我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小黑扑了过去。
在一声声的惨叫中,我欣慰地感叹道:「这个冬天,你就不会冷了。」
9
我将灯一盏盏摆放在神像前的地上。
不再寒冷的小黑在我身边跳来跳去。
它套着看守的外壳,身体变大了很多,显得有些笨拙。
「丑死了。」我摸了摸它的脸。小黑傻呵呵地追着我的手转圈。
「自己玩去吧,」我命令它,「姐姐要接妈妈回来。」
然后,我们三个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小黑摇晃着庞大的身体,摇摇摆摆地走出了庙。
妈妈说,我可以把这些灯摆放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喜欢什么样子呢?
我一直听妈妈的话,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抬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像。
神明低垂着眼帘,沉默不语。
那天,她的眼眸睁开时,我的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子了。
我把灯围成一个圈。这是妈妈的眼珠子。
我又在圈四周围了两个尖。这是妈妈的眼窝子。
我把灯一盏盏擦亮,妈妈的眼睛就亮起来了。
我钻进灯阵中央的那个圈,感受四面火光传来的温暖,仿佛我正沐浴在妈妈温热的目光里。
我喜欢妈妈的眼睛。只要灯光不灭,妈妈的眼睛就一直亮着。
在舒适的暖意中,我开始祈祷。
「妈妈,请不要离开!
「回到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吧!
「我的一切都来自于你,你也可以拿走我的一切!
「我不需要美丽,美丽只会让我沦为附庸。我也不需要良知,良知只会阻碍我的手脚。
「我只需要一只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我要看穿这世间的一切虚伪与狡诈,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让你的力量与我同在,我会涌泉相报!
「我会永远供奉你,向你祈祷,供你饮食,为你点灯!」
在声声祈祷中,神像的眼睛再次睁开,我知道是时候了。
母亲即将回来,我没有什么害怕的。
我拿起厨子的刀,冲着自己的眼窝扎了下去。
那一刹那,母亲同意了我的呼唤。
在极致的痛苦中,母亲的魂灵从神像身上冉冉升起,像扬起的幡,从我头顶降落下来。
我张开双臂,迎接她的到来——
她像温柔的溪水,浸没了我的全身。
从此以后,我们母女一体。
10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那个破庙突然起火了!」府上的丫头们叽叽喳喳地传着闲话。
「还烧死人了!今早他们去看,在那堆破烂里面发现了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真可怕!那个庙平时都没人去,怎么还会有人?」
「不知道,烧得已经看不出人形了。」
「最古怪的是,那里面不是有一具石头神像么,身体给烧塌了,脸却不见了!」
「你们这群小蹄子,吃饱了没事干了?马上就要祭祖了,你们还整天偷闲?」
赵妈骂了一嗓子,那些小丫头们便一哄而散,揩桌子的揩桌子,弹灰尘的弹灰尘。
我跪在地上擦地,假装不知道赵妈正在看我。
我的秘密据点被烧了,她应该正在高兴吧。
「快点擦,老爷太太们一会儿过来,要是有哪点不干净,可有你的好果子吃!」赵妈冲我说道,悄悄打量着我的反应。
「多谢赵妈提醒,我保准擦得干干净净。」我冲她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
对于我的变化,赵妈有些难以置信:「你可别给我耍什么花招!你那点小心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自然,怪我以前太不懂事,让赵妈费心了。您肯原谅我,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以后一定安分守己,不敢再添乱了。」
赵妈被我哄得颇为满意,在四周转了一转,正要离开,一旁小丫头的尖叫让她停下了脚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厅内的卧榻上。
老爷最喜欢的金丝床褥上,赫然印着一只猩红的血爪印,比一般人的手掌要大得多,四角尖尖,仿佛是被什么猛兽踏过。
「这是什么畜生闯进来了?」赵妈最先回过神来。比起遭遇恐怖的事件,她更担心老爷责怪,「快把这条拿去洗了,趁老爷到之前,换条干净的!不然老爷追究起来,你们都得挨打!」
赵妈话音未落,两个丫头便冲过去掀起褥子,随即再次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褥子白色的内衬上,鲜血写成了一个阴森可怖的「冤」。血迹已经干涸,犹散发着淡淡的腥臭。
丫头们大多不会写字,但还是识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吉祥的字。
字的出现,让赵妈不能再将血迹归罪于误入厅堂的动物。
她明显慌了神儿,却还想保持威严。
「你们这些人,是谁干的?谁在捣鬼?」她冲着丫头们吼道,那些女孩子纷纷畏缩着摇头。
「是不是你?你在捣鬼?」赵妈的眼睛落在了我身上。
我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不是啊赵妈,我不会写字!」
「你不会写字?」赵妈走过来,揪起我的头发,盯着我的眼睛。
「如果我有半句假话,就让我不得好死!」
对于死者来说,还分什么好死与赖死呢?
但赵妈信了。
「快收起来!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谁都不许告诉老爷!」她威胁众人道。
老爷最讨厌下等人装神弄鬼这一套,若是让他看见了,一定会迁怒于赵妈打理不当。
我埋下头,看见自己的指甲上犹有一丝血迹。
我在布上抹了,继续麻利地擦地。
11
今天的午膳格外丰盛,特别是几道压轴的肉菜,入口即化、异香扑鼻。老爷太太们吃得赞不绝口。
「这肉炖得酥软香烂、肥而不腻,」老爷挑起一块肉,仔细端详,又放在嘴里咂摸,十分享受,「徐师傅的手艺大有长进啊!这个月的月钱多加一成!」
听到自己男人受老爷褒奖,赵妈喜不自胜,连连道谢。
二小姐却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呼。只见她从嘴里吐出一根发丝,恶心得连连干呕。
「徐师傅做菜怎这么不仔细?竟然将头发落在里面。」
「兴许是你自己掉的也不知道。」大太太淡淡地说。
二太太听了,瞥了大太太一眼,拿起勺子在汤罐底下舀,仿佛要彻底检查一番。
然后,她也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那汤底的竟不是粉,而是密密麻麻的黑发,黑压压地盘踞在罐底!
老爷下了席,快步过来查看,一挥手把汤罐打到了地下,摔得粉碎!
「把徐师傅叫过来!」老爷脸色铁青。
赵妈连声说情:「老爷,这一定不是他做的,一定是有人故意……」
「等徐师傅过来,我们就可以问个明白了。」老爷冷冷地说。
仆人回来了,却没能带回徐师傅。老爷怒了,差人在府上来来回回地找,也没有发现徐师傅的踪迹。赵妈也一问三不知,说是昨晚睡下的时候还在。
终于,有个小厮透露,昨天夜里看见徐师傅一个人往祠堂那边走过去了。
「我也没过问,因为徐师傅总是跟不同的女人……」那小厮辩解道。
赵妈的脸半青半白。厨子已经好久没有跟她睡在一起了,她却嘴硬不说。
「难不成厨子是跟女人跑了!」仆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老爷大怒,刘家的祠堂岂能容忍下人如此胡闹!他下令将厨子一分不给地赶出刘家。
在赵妈的哭声中,这场午膳不欢而散,还有很多肉没有吃完,我们这些下人便将其分食。我偷偷留出一盘,趁没人看见送到了祠堂。
看守傻傻地在祠堂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流着口水。
「吃吧,可香了!」我把那一盘肉递给他。他一头扎进盆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对于我们来说,肉虽然不能吃饱,倒也解恨。
「舔干净些,我一会儿过来拿盘子。」我拍了拍他的头,「这一件事,可是两清了。」
12
夜里,赵妈起床小解。
哭了一天,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她虽知道自己的男人一直喜欢沾花惹草,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会离她而去。
她蹲在茅坑上,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女声。
「冤啊!」
赵妈往旁边一看,便发现身边的墙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顺着身影的方向转头,正对上茅房围墙上方露出的一张石刻的脸!
脸上的五官雕刻得十分简单,由于神情僵硬,呈现出一种粗暴的诡异!
「冤啊!」那张脸对着赵妈说。
赵妈惨叫一声,裤子也顾不上提,便往茅房外跑,却发现茅房的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锁上!
赵妈大声呼叫,拼命打门,耳边的「冤啊!冤啊!」越来越近……
「吱呀」一声,门开了。
我站在茅房门外,一脸惊讶地望着失魂落魄的赵妈。
「赵妈,您在做什么?」我奇怪地问。
赵妈回头看去。
茅房里除了屎,自然是什么也没有。
赵妈定了定神。对于我这样一个年幼的下人,她自然是不愿意说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提着裤子,为了掩盖自己的惊慌,色厉内荏地问我。
「我做了噩梦,再也睡不着了,起来上茅房。」我说,抹了一把眼睛,「我梦见我妈妈了……」
赵妈没空听我啰嗦自己的噩梦,从我身边挤过,我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动弹不得。
「我妈妈说,她在地下舍不得徐叔,把徐叔捎走了……」
赵妈回身打了我一个耳光!
「你说什么胡话!」
我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我没说胡话!我妈说,她被活埋在地下,觉得又阴又冷,想找一个人陪她……」
「我妈还说,因为太冷,她躲在这附近那个庙的神像里。她想点火取暖,却不小心把庙烧着了……因为怕人认出她,她只好戴着神像的脸到处游荡……呜呜呜,我妈妈太可怜了……」
听到「神像」两个字,赵妈的身体一下子绷直了。
「你是说,神像丢失的脸,在你妈妈身上?」
「妈妈是这样告诉我的。不信,您去埋我妈妈的地方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赵妈沉默了半晌。
「梦里的事情,信不得的。」她咬着牙说。
我看着她哆哆嗦嗦地离开了。
我知道她会去确认的。
13
午间休息时,那仆人悄悄溜出了府。
他收了赵妈的钱,偷偷出去帮她办事。
他左拐右拐,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一片荒地上。
他在草丛中绕了几圈,终于锚定了一处,抡起锄头开始挖。
挖了几尺深,却还是什么也没有。
「奇怪,我明明记得就在这里啊?」他抹了一把汗,自言自语着坐在了地上。
「这老女人,神神叨叨的,让我来看什么石头神像啊?」
「不如就说找到了尸骨,啥事没有,回去交差算了。」
突然,他感觉到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日头。
他旋过身来,身材魁梧的祠堂看守站在他后面,直愣愣地看着他。
「大哥,你怎么来了?」他问。
这看守平时做事极为粗犷,现在不知怎的,竟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边。
看守不答,面色平静得让人难以捉摸。
「哦,赵妈也派你来了?」仆人只好自问自答。兴许是赵妈信不过他,怕他收钱不办事,派了人来盯着他是否认真干了活。这老女人,心眼可真够多的!
「大哥,我这都挖了半天了,没挖对地方。」他解下怀里的酒壶,递给看守,「来来来,大哥,喝一口!」
看守伸出手,沉默地接过了酒壶。仆人满心期待地仰头望着他,他却没有喝。
「褥子……」看守低沉地开口。
「什么?」仆人不解地说。
「褥子……」看守重复道。
仆人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腰上看,恍然大悟。原来他看上了自己腰间围的一块狗皮。
「大哥,你是指这个吧?前阵儿从一只狗身上扒的。天儿冷,我就围在身上了……」他放下锄头,把腰间围着的狗皮解下来,递给了看守。
反正赵妈的钱已经收了,只能和这大个儿看守套会儿近乎了,省得他回去说些坏话。
看守接过狗皮,放在手里摩挲一番。
「大哥,这野狗皮毛还挺好的,手感挺顺……」仆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看守的脸颜色越来越黑,一道道可怖的血痕从皮肤底下渗了出来!
他伸出大手,一把卡住了仆人的脖子!
仆人措手不及,两手揪住看守的头,却发现他的头皮软塌塌的,竟然一揪就脱落了下来!
隐藏在看守皮下的,是一张黑红相间的怪脸!
黄色的眼睛散发着兽性的光,如同深夜里闪烁的烛火!
没等仆人发出喊叫,锄头便顺着他的天灵感锤了下来!
就在刚才,我从一旁的草丛里钻了出来,拾起地上的锄头,从上往下,给了坐在地上的仆人迎头一击。
血液顺着他的头流下,流满了他的脸。
我看看仆人的脸,再看看小黑的脸,满意地笑了起来。
「现在,我们也要做一张褥子了!」
接下来的事情腌臜而繁琐。我和小黑笨手笨脚,忙活了好一阵,好在最终的战利品模样还不错。
我们把仆人剩下的部分扔进了他自己挖好的坑里。
我把看守的头端端正正地给小黑戴上,在它头顶拍了一拍。
「以后可得小心,别再掉了。」
小黑顺从地点点头。
「行,把土堆上,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14
刘府的院子里,赵妈等得焦头烂额。
仆人去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
难不成……真的在途中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扭身一看,不远处凉亭中央的小桌子上,不知谁放了一只酒壶。
她来的时候,那里好像还没有东西。
难道……刚刚有人来过了?她怎么完全没有注意到?
她走了过去,端起酒壶仔细端详。
这东西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想起来了,受自己所托的那个仆人,身上经常挂着这么个玩意儿!
这是他的吗?他已经回来了?那为什么不来答复?
她满腹狐疑地把酒壶转过来,看到背面用血写着「冤」字!
赵妈失声尖叫,失手将酒壶摔在了地上!
壶里洒出来的不是酒,而是粘稠的鲜血!
还有一把泛黄的牙齿,在草地上蹦蹦跳跳!
赵妈转身就漫无目的地乱跑,不料却被人一把拉住了。
那就是恭候多时的我。
「赵妈,赵妈!徐叔回来了!」我在她耳边说。
「什么?」过度的惊吓和猝然的惊讶让赵妈反应迟钝。
「徐叔回来了,但老爷有命令,他不方便进来,叫我来喊你呢!」我拖着赵妈,边跑边说,「快跟我走,不然来不及了!」
赵妈此时仿佛一个庞大的人形玩偶,没有了魂儿,任我摆布。
等我们跑到茅房前,她才微微回过神儿来。
「快进去呀,徐叔就在里面呢!」我催促道。
赵妈将信将疑地拉开茅房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我也钻了进去。
我听见门外的声响。小黑已经在外面,将门锁上。
赵妈却没能留意,望着空无一人的茅房,怔怔地问我:「他在哪儿?」
我指了指茅坑里面:「就在这里呀!怎么,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如今竟不认识了?」
赵妈没有理解我的话,竟然凑到茅坑边往下看。
茅坑内恶臭扑鼻、蚊蝇遍地,自然是没有人的。
她又抬头看我,重复道:「他在哪儿?」
「他就在这里呀!赶紧看看吧,一会儿掏粪的就要过来把他带走了!」
赵妈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用双手捂住脸,爆发出一阵癫狂的惨叫!
这叫声是如此惨烈,把我给吓了一跳。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我掀开外衫,露出腰上新绑上去的腰布:「对了,赵妈,您刚刚是不是在院子里等他?我也给您找来了!」
赵妈当场昏厥,掉进了茅坑里。
15
掏粪工在刘家的茅坑里,掏出了刘家忠心耿耿的女仆赵妈的尸体。
人们说她因为丈夫离开而伤心过度,才在如厕时失足坠落。
但是谣言已经让刘府人心惶惶。
那些看到床褥上「冤」字的丫头们说,赵妈因为害死了之前在刘府做事的萍姐,遭到了报应。
我知道自己有些太心急了。
我只图一时之快,下手太迅速了,却忘记我们是要进食的。
我的躯壳已经葬送在烧毁破庙的火海里,而小黑也只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我们需要真正进入人的身体,从内部感受到活体的痛苦,汲取鲜活的生命和力量。
而草率地害死这些生灵,不过是把他们转变成了我们所不能吸食的死肉罢了。
我能感受到我和小黑在逐渐变得虚弱。我还太小,做事没有经验,如果当时只是稍微吓吓赵妈就好了。
不过也没关系。赵妈只不过是个下人,我已经当够下人了。
之后,我要做老爷。
15
二太太一整天都在房里涂脂抹粉。今天是老爷要来她房里的日子。
她的眼尾已经耷拉,肚子上的肉也已经松垮,老爷很少正眼瞧她。今晚过来,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然而,她还是精心打扮,换上了最好的衣裳。
她让二小姐早早去厢房睡下了,自己点上一盏灯,在屋里独自等待。
她听见门外老爷的脚步。
哒、哒、哒。越来越近了。
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咚咚咚」,老爷的身影出现在纸糊的门窗之外。
「老爷!」她跑过去,将门推开。
门外站着的,却是一名仆从服饰的男子。
「二太太,老爷今晚有事,差我来跟您说,他不来了。」那男子说。
她记得,这人应该是祠堂的看守。
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滑下来。
那么他是去了大太太那边?还是哪个婢女?甚至是又出门了?
「我知道了。」她说,正想合上门。
男子却递过来一块布。
他的动作粗糙而笨拙,却有一种男子气的可爱。
竟然是一方手帕。
她接过的时候指尖轻触。
她突然感觉到一阵酥麻。
看守身材高大,模样也还算周正。
看守的大手轻轻地包裹住了她的手。
她不喜欢看守。
但她喜欢这种被人当作女人的感觉。好像又变得年轻,又值得被爱。
二太太房间里的灯熄灭了。
16
差不多是时候了。
老爷算了算时辰,从书房站起身,打算往二太太居住的院落里去。
他故意耽搁了一会儿,不知道那婆娘一会儿又要唠叨些什么。
两个女人,却没有一个能让自己省心的。
最近家宅不宁,一直得力的厨子和赵妈双双出了事。一个下落不明,另一个枉死府上。那两个女人居然还有心思争宠。
或许,是时候娶第三个太太了,给府上冲一冲喜。
忽然,屋里的烛光摇了一下。
老爷定睛一看,二太太的身影居然出现在了门外。
「老爷,夜里寒气重,我便自己过来了。」
这女人居然有些懂事了。
老爷心中微微舒展,打开了门,却吃了一惊。
门外,二太太竟然穿着她嫁进门时的那一套火红的嫁衣,披着红盖头,手上提着一只篮子。
「你这是做什么?」老爷惊讶地问。
「十五年前,我穿着这套衣服,来到了刘家。老爷当时说好看。这句话,我记了十五年。」
老爷想不起当时的细节了,沉默不言。
「老爷日理万机,自然是不记得了。」二太太在红盖头之下惨然一笑,「而这十五年过去,我也不复当时的容貌了。我再穿起这身衣裳,也只是想让老爷能回想一下,当年您把我娶进来时的模样。」
「老爷,请您再爱我一次吧,哪怕只有一晚上。」
老爷有些动容。
二太太将篮子放在桌上,掏出几盏点心。
「我怕老爷夜里看书饿,亲手做了几样小点心,老爷赏面来尝尝吧。」
老爷并不饿,不过还是坐在桌边,夹起一枚,轻轻纳入口中。
这点心外面是酥皮,里面是碎肉和芝麻,竟然十分可口。
老爷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
二太太则闭上了门,坐在床上脱去身上的嫁衣。
她将嫁衣工工整整地折了,又将首饰一样样摘去。
不知不觉中,老爷竟然将所有点心都吃光了。
他意犹未尽地看着空盘,咂咂嘴站起身来,发现二太太背对着他,盘腿坐在床上,犹盖着红盖头。
「怎么还不取下?」他走了过去。
「在等老爷您来呢。」二太太回答。
老爷「呵呵」一笑,伸手掀开二太太的红盖头。
那一刹那,一阵浓郁恶臭猛地袭向了他!
赵妈腐烂生蛆的脸,正在背上笑嘻嘻地望着他!
17
清早,仆人便来通报大太太,说一名方士想见她。
大太太平日里专好求神问佛,便吩咐让他进来。
那方士灰泥覆面、邋遢不堪,仆人们看了纷纷躲避。大太太却对其礼敬有加,为其让座上茶。
那方士开门见山道:「大太太,我行至此处,发现府上有灾,特来告知。」
大太太心里一惊,却是难以相信。
「不知刘老爷情况如何?」方士问。
大太太连忙到老爷房里去看,只见刘老爷双目大张,木僵在床上。
身上盖的被子上,赫然用鲜血写着一个巨大的「冤」字!
方士跟了进来,伸指在老爷鼻下一探,说道:「还好,还可以救。」
大太太一把拽住他,道:「大师,我家老爷究竟是怎么样了?」
方士摇摇头,轻声说:「是中邪了。」
「邪?」大太太一下子吓得丢了魂儿。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的亡魂。」方士说,「你想想,最近府上有没有死过什么女人?」
萍姐和赵妈的脸相继出现在大太太眼前。
她颤抖着说:「有……」
「一个没有手的女人?」方士接着问。
萍姐!
大太太一下子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了。」方士肯定道。
「那么,大师,有没有什么可以破解的方法……」
「有是有,」方士的眼神突然变得肃穆,「但是,你愿意做吗?」
「只要为了老爷,我什么都愿意做。」大太太咬了咬牙,说道。
闻言,方士从袖中取出一把刀,递到大太太手上,在她耳边说了起来。
大太太听罢大惊:「可是如果不成,这不就是……」说着,她打起了哆嗦。
「这样的事情,我不知已经做过多少次了。」方士说,「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方士转身要走。
大太太一把拉住他,连声说道:「大师,我都听您的。」
18
按照方士的吩咐,大太太的亲信快马加鞭去买了纸钱。
方士让大太太在纸上写下自己和萍姐的名字,在院子里焚烧。
「要让那女人知道,你在为她上贡,」方士道,「她的魂才会平息。」
他们回到老爷房内,令所有仆人都退到了屋外,屋门紧闭。
大太太候在一旁,等方士用烛灯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奇异的阵型。
方士和大太太联手把老爷抬到了灯阵中央。
他掏出一枚石刻的小像,上面似乎是某个圣母的模样。
如果大太太留心,她会发现,那圣母同样没有双手。
方士将小像放在老爷的心窝上,那东西便像扔进火里的冰一般,消失不见了。
他备好一碗符水,大太太用那把刀剪下一缕头发,放入水中。
方士喝了一口,又递给大太太。
大太太自己饮了,将剩下的喂到一动不动的老爷嘴里。
方士一边点灯,口中念念有词。
大太太钻进灯阵中,跪在老爷身边,颤颤巍巍地开口,照着方士所教的念道:「天上的神祇,地上的圣母,求求您驱除邪祟,让老爷的魂回来吧!」
忽然,老爷直直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老爷!」大太太没想到方士的方法竟如此有效,惊喜交加地唤道。
正想过去扶他,只听方士一声喝叫:「那不是老爷!快动手!」
果然,大太太看到,老爷的眼睛并不是黑色,而是散发着骇人的黄光!
她狠下心,闭上眼尖叫着举刀刺过去!可是老爷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她手中的刀!
她感觉到巨大的力在撕扯自己!
「是你!」老爷张开大嘴,咆哮起来,「我要休了你!」
那句无数次让她从梦中惊醒的话,她终于亲耳听老爷说了出来。她竭力喊道:「大师!快来帮帮我!」
「你须得请我进来!」方士回应。
「我请你进来!」
话音未落,方士一骨碌跳入阵中,握住那把刀,对准老爷的肚子狠狠扎了下去!
老爷发出一声女人的惨叫,倒了下去。
满屋子的灯也在瞬间熄灭,化为齑粉!
大太太和方士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
仆人们闻声,按捺不住,破门而入。
老爷从地上起身,望着一地狼藉,茫然地问:「这是怎么了?」
大太太大喜,对方士道喜,却见那人一动不动。
那个方士,竟然登时就死了。
19
看守沉默地在祠堂里点着灯。
自打他在这祠堂门口当差,每天的日子都十分无趣,唯一的姐姐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看他。
临到祭祖了,府上本应变得热闹,最近却一片沉寂。
突然,他的眼睛被人从背后蒙住了。
是女人的手。
「你来了。」他说。
他将那手拨开,看见了二太太笑吟吟的脸。
一个丑陋、庸俗的女人,却自以为风韵犹存。
「大白天的,不要紧吗?」他问。
她比约定的早来了约莫一个时辰。
「老爷病了,关在屋里不出来。」她神神秘秘地说,带着一丝雀跃,「仆人们都心散去偷懒了,没人看得见。」
人都是这样吗?倒不如做狗来得快活。
狗想要逃离的时候,就可以从狗洞里钻出去了。
她贴上来,他顺势将她的腰握住。
「就在这里?」她不安地张望了一下四周的牌位。
「就在这里。我已经为你留好了后路。你看这些灯,都是我专门为你点的。」他说,「在我心里,你就是下凡的圣母。」
她被这话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那我……该回你什么礼呢?」她故意拖长了声调。
「我要你的身体。」他说。
二太太像小女孩似的,羞得面颊绯红。
「随你拿去。」她俯下身来,贴在看守耳边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
20
刘府今年的祭祖大典,可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刘府上下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还请了和尚前来诵经。
大少爷回到府上,心里觉得好生奇怪。
父亲今年为何如此铺张?
特别是和尚,父亲之前不喜欢神佛这一套,从来不搞这些。
难不成是因为前一阵子父亲急病得愈,因此性情大改?
听母亲说,是一个无名方士用自己的性命救了他。
亦或是父亲突然想通了,自己年事已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驾鹤西去,花钱也变得大手大脚起来了?
若是省下这些祭祖的钱,等父亲去了,不都得是自己的?
毕竟,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突然,他在院子里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衣着破烂、神情畏缩,似乎在偷什么东西!
他一把冲过去,揪住那人的肩膀!
那人一惊,怀里的东西滚落下来。
不过是一些水果和吃食罢了。
这人贪心,光吃还不够,还想顺走些。
「你是什么人?」大少爷厉声问。
「小的……小的张德三,是这附近的农户……」那人咧开嘴赔笑道,口中冒出一股臭气,让大少爷作呕。
「农户?这是刘府祭祖的日子,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大少爷感到奇怪。
「小的……小的收到老爷的邀请,说要送给我明年的种子……」
送种子?一场大病,就能让父亲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吗?大少爷不解,以往父亲只会去催债,如今竟然善心大发了?
那么,一会儿在父亲面前,需不需要表现出兼济天下的情怀?父亲会喜欢这样吗?
他放开了那个农户,往父亲的宅院走去。
忽然,他被叫住了。
「哥哥。」
他转身,竟是二小姐。
「许久不见,妹妹最近如何?」他对二太太一直敬而远之,对这个妹妹也颇为提防。
「还好。哥哥呢,最近如何?」
「最近一直全力温书,以求早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他不知二小姐为何突然叫住他,在这里寒暄。
「哥哥从来志向高远,一定能金榜题名。」二小姐说。
大少爷道了谢,便要往前走,二小姐却突然叫住了他。
他颇有些不耐烦地回过身。
只见二小姐眼中含泪:「父亲母亲要将我嫁给钱府大少爷了,哥哥可知道?」
他心中一动,恍然明白妹妹的心意。此刻,只能佯装不知。
「恭喜妹妹了,这是一门好亲事啊。」
闻言,二小姐低垂眼眸,沉默了半晌,才说道:「那妹妹便走了,母亲叫我去呢。」
「好,我也正要去见父亲。」
大少爷心中感慨妹妹不懂事,走进了父亲居住的宅院。
院内摆满了灯,仿佛落在地上的星星。和尚的唱诵幽幽地传来。
他敲了敲门,等待父亲的接见。
附录
我是千手圣母,是神一样的存在。
我的坐骑是人面饕餮,迅疾如风、力大无穷。
我们通过仪式进入人的身体,吸食人的痛苦,壮大自己的力量。
每吸完一个人,我就会多长出一只手。
为什么是手呢?我也不知道。
我们生来便是如此。
我们要不断延续自己的存在,不断获取更多的力量。
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要想获得一个人的身体,需要付出极其辛苦的努力。
我生活的环境在剧烈变化,这迫使我不断地更新自己,适应新的环境。
我工作的重点,在于洞察人心。
虽然环境在变,但人心是不变的。
人心永远贪婪,贪慕金钱、追求权力,容易被欲望所蛊惑。人心总会背叛,总会生出邪念,总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害怕,总会为了保护自己而伤害别人,总会沦陷在和他人的关系中。
哪怕一个人本身是无懈可击的,从他身边的人,也能找到突破口。
这样的过程,我已经重复一千多次了。
这些年,我吃过达官贵人,吃过无名小卒。
我吃男人,也吃女人。
我吃强大的人,也吃弱小的人。
那些弱小的人能做什么?他们没办法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根本就不配存留在这世上!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对这一切,我已经了如指掌了。
在重复第七百多次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些疲惫了。
人类啊,不过是这样一种生物罢了。
充满恐惧、充满痛苦、充满对得不到的事物的欲求。
我甚至觉得自己在拯救他们。
我吃了太多的仇恨、悲伤、悔恨。
人类制造这些情绪,而我负责吸食。
我觉得有点没意思了,我想停下来。
可是,我的贪欲已经膨胀到了我无法收回的地步。
我要把所有人都吃掉,然后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什么美貌,什么善良,都没有用!只有力量,能让他们都怕你!然后,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咦,我为什么会担心别人欺负我呢?
我可是千手圣母啊,怎么会有人敢欺负我?
那些被我盯上的人,根本没能力与我较量。
除了那次,那个男人险些就得手了。
那是一个俗常、迟钝的男人,看起来像是上当受骗的好靶子。
我试图引诱他,却没想到他身上已经备好了特制的凶器。
他还知道,我脸上唯一的眼睛,那只洞察人心的眼睛,就是我的死穴。
当时也是我贪心,分裂了自己,试图快速占据大量的目标,因此削弱了本体的力量,才会被他制住。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居然是平静的。
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我终于可以歇歇了。
这么些年来,我也有些累了。
可是,人类就是人类——不中用的人类!
永远三心二意,永远充满不堪!
在他的妻子和儿子深陷险境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居然是另外一个女人!
在他妻子的痛苦中,我在最后一刻,达成了仪式,转移到了他妻子身上。
那时,我竟然有一丝失落。
你永远没法相信人类。
或许是这个世界需要我吧。
吃一堑,长一智。从这以后,我便不再图快,一次只吃一人。
这一次,我在一个单身母亲无意的帮助下,进入了她女儿的身体。
这样的事,我已经不知做过多少回了。
所以在过程中,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当我进来以后,却发现自己顺利得过头了。
这个孩子,浑身上下被极其阴暗的负能量所包裹!
也正是这些能量,吸引我进入她的体内。
可是,等我进来了,在里面转来转去,却发现没有什么东西可吃!
那些阴暗的情绪似乎只是她身体之外的障眼法,她的内心是如此澄明、清澈,我找不到一点点食物!
她的躯壳温暖得就像一个怀抱。
我惊恐地发现,她的身体化为了肉身牢笼。
我无法控制她的身体,也就不能通过举办下一场仪式,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在这里,我饲养的那些饥饿的手,将会逐渐蚕食我的本体。
那些手是我吃掉的人化成的。
每张手掌上,都长着他们的脸。
有吃食时,他们代我进食。
没有吃食时,他们便来吃我。
一千多只手,咬得我好疼。
「灯灯。」我听见那孩子的声音。
她在叫一个名字。
「灯灯」?这名字好生熟悉,让我心头一颤。可是我不记得曾经在哪里听过了。
忽然,我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幢破庙之中。
我往庙里看去。
那庙里的神台前,竟然站着一个女人。
她的两侧刻着两联字。
上联是:「猜日月无明,只因灯灭」。
下联是:「盼悲欢有尽,终得梦回」。
这女人真好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身上的气息如此干净、温暖,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她的眼睛正在温柔地望着我。
「灯灯。」我分不清这是孩子的声音,还是那女人的声音。
我突然记了起来。
我的小名,就是灯灯呀!
这么多年,我早已忘记了我自己的名字。可是那女人的出现,却让死去的记忆在一瞬间回到了我的脑海里!
「妈妈?」我颤抖着发出那两个字。
我记起了,有一天晚上,我和妈妈躺在自己家里的地里,看圆圆的月亮被云遮住了脸。
妈妈给我扇着蚊子,我问:「妈妈,你为什么给我起名叫灯灯呀?」
妈妈温柔地说:「因为妈妈的世界曾经是一片黑暗,直到你来到妈妈身边,好像一盏小灯,从那以后,妈妈的世界一下子就全亮了起来呢!」
我说:「那灯灯以后一直守着妈妈,这样妈妈就再也不用怕黑啦!」
我喜极而泣,不顾那些手正在我身上啃食,撒娇着向母亲展示:「妈妈,你看,这些都是我给你准备的手啊,你快看看呀!」
我把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所有的手都陈列在母亲面前:「有了这些,你再也不会没有手了!」
「灯灯,我的乖女。」母亲的眼神依然温柔,却没有惊喜,反而满是悲伤。
「这些年以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因为你的怨气太重,竟然在庙前自戕,我死后迟迟不能安息,小黑也不能往生!」
「我一直在等待你的怨气消散,不再做孤魂野鬼。」
「可是你却迟迟不肯罢休,反而愈发嚣张!」
「灯灯啊,看看你自己吧!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即使是斥责,母亲也是温柔的。可是这样温柔的话,却让我如遭五雷轰顶!
我看了看自己。
我脸上带着从神像脸上扒下来的石刻面具,为了存放那些手,胸部和肚子大得出奇。而那些手现在正在我的肚子里撕咬着我,让我抓心挠肝地疼。
可是这样的疼,在我现在所感受到的心痛面前,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妈妈,对不起!妈妈!」
我扑过去,跪倒在母亲身边,疯了一样道歉。
「是我害了你!从始至终,都是我害了你!」
我感到自己脸上的面具碎裂开来,臃肿的胸部和肚子都缩了回去,身体无限缩小,变成了一个小女孩,一个害怕妈妈不爱自己的小女孩。
「灯灯,没关系,妈妈从来不曾怪你。」我感受到妈妈的手落在了我的头上,轻抚着我。
「妈妈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有了你。」
「妈妈不愿看到的,就是你为了我,变成不想变成的模样。」
我感到妈妈的手环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妈妈的身体好暖,像春天一样暖。
「灯灯,你的罪孽,妈妈陪着你还,好吗?」
我拼命地点头。
我感觉我的身体在一点点消失,似乎逐渐融化在了母亲的怀抱中。
朦朦胧胧中,我看见在这躯壳之外,孩子的母亲向她走了过来。
「师父,现在怎样?」她毕恭毕敬地问那孩子。
那孩子道:「现在毒效已经发作,它已经见到自己想象中的母亲了。」
女人蹲下来,仰视着孩子,轻声问道:「那么您呢?」
「我会渐渐退化到婴儿状态,和它一起回归原初。」孩子说。
那女人哭了起来。
「师妹去世以后,您就深居简出、易形改貌,终日在身体里喂毒,全是为了吸引鬼母,让它产生幻象,自投罗网。可是这邪魅不配让您和它一起死!」
「师父已经活得够久了。」那孩子握住了女人的手,「阿让,这千年怨气,总要有人化解,师父愿意做这个人。你不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那女人哭着点了点头。
「你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师妹天赋好,其实不是这样的。你师妹虽然聪颖,可是太过贪财,我多次劝她,她却不听,最后才酿成了这样的苦果。你不一样,你一直是个善良、勤恳、正直的孩子,这样的品质,是这天地间最难能可贵的珍宝。」
「我去之后,你无需太过悲伤,因为一切终有尽时。此后,你便可以任意去做你想做的事,爱你想爱的人,或许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子孙绕膝、安享晚年。如果再遇到有人需要帮助,尽力而为即可,也要保护好你自己。如此,便是为师对你最大的愿望了。」
「灯灯,」在那女人的哭声中,我听见孩子再次叫出了我的名字,「最后的时间,就让我们一起度过吧。」
「谢谢你,师父。」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