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乾州大雪。
路边冻死者,十之八九。
爹娘在某日清晨没了气,秋月年仅八岁,坐在爹娘的尸体边大哭。
我用仅剩的半个包子哄好秋月,抱住她,说:「哥哥带你去京城,让咱们秋月吃饱饭。」
上京途中,难啊……
路上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
数九寒冬,草鞋破了,我背着秋月,冰冷的雪茬扎进肉里,每走一步,是钻心地疼。
家中并不富裕,只叫我在书塾中跟读两年,如今,才真正懂了什么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埋于荒野的冻死骨连绵成片,饥荒之年,把路旁的秃鹫养得油光水滑。
秋月怕极了这种东西,梦里都在喊:「走开!别啄我!」
秃鹫是真不怕人,夜里会悄悄靠近,冷不丁狠啄一下,剜块皮肉。
我浑身上下数不清的坑,后来都烂了。
于我和秋月,能活下来,不是上天垂怜,是我路泽谦争气。
路边的树皮野草难吃,雪化成的水难喝,我硬着头皮往嘴里灌,人在世上走一遭,命各不相同,我想争一争。
待到京城,我和秋月骨瘦如柴,若不是为了秋月,怕是一口气都提不住了。
守城的士兵拦住我,一脸嫌弃:「京城要地,岂是尔等低贱之人能进的?」
这副嘴脸,一路走来,我见过不知不少。
秋月吓得大哭,低弱地蜷缩在我身边,「哥……我好饿啊……」
我靠在墙边,没有说,我也很饿,恨不得生剜人肉、喝人血。
我盯着士兵白嫩的脖颈,出了神,倘若一口咬下,滚烫炙热的血灌进喉咙,会不会驱散寒冬彻骨的冷?
一阵清脆的马铃将我拉回,高耸的天空下,马车自远处驶来,富丽堂皇,骏马矫健风光,是我此生难以触及的光鲜。
守城的士兵推了我一把。
我猝不及防,跌在地上。
原本,两不相干,它偏偏在我面前停下来。
「乾州遭灾了吗?这是难民?」那个声音天真稚嫩,仿佛在问今日的衣裙是否好看。
「小姐,快些进城吧,难民刁钻,莫吓着您。」
呼啦——
车帘被一只纤白的素手揭开。
我最先记住一双眼睛,如沉在秋水的琥珀,干净,纯粹,温暖。
在泥泞的阴沟里摸爬久了,骤然被阳光照射,仿佛被灼烫了灵魂。
我努力缩起烂掉的草履和长满冻疮的手,希望她不要看见我。
那姑娘对我笑了,转而对守城的士兵说:
「天灾殃及无辜,圣上都说要广济难民,你们反其道行之,不怕受罚吗?」
守城的士兵讪笑,忙道不敢。
托她的福,一同来的难民争相入城。
我背起秋月,途经马车旁,突然很想再看一眼,这一抬头,正好与她对视。
她一愣,递来一个热腾腾的油纸包,「命不是用来信,是用来争的。男儿有了力气,如何活不下去?」
天边的一束光落在她卷翘的眼睫,心口窝狠狠悸动了下,夹杂着饥饿的滋味,变成绞痛。
没人会拒绝一束光。
温暖,明亮。
哪怕光,无法触及。
不,其实……倒也未必。
马车走远,士兵见我出神,嗤笑一声,「怎么,贪图白小姐貌美?痴心妄想。」
原来她姓白。
我默默把她的姓氏刻进心里,手中的烧饼滚烫,贴在伤口上,疼在骨子里。
可我好像活了。
正如她所说,男儿有了力气,怎会活不下去?
我在城中寻了份苦力,起早贪黑地干活,过不久攒了薄产,换到书塾做扫撒小厮。
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天份」,他们听不懂的东西,我一遍就懂,想不明白的道理,我却早早通透,从小厮走到帝师门生,只用了一年。
拜师宴上,我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她端庄娴雅,如一块打磨已久的璞玉,仅凭一道倩影叫我移不开眼。
白沅芗。
从一个姓氏,到知晓闺名,我用了一年。
彼时,我是先生最得意的门生,上门议亲的媒人络绎不绝,每逢此刻,我都会沉默下来。
同窗看不下去了:「泽谦啊,如今你又不差钱,为何总穿着一身素衣,像个穷苦书生?」
「样貌才情,路兄不比任何人差,为何迟迟不娶?」
他们不懂。
我亦不想说。
当年上京的风霜是我此生隐痛,不敢忘。
当年京城门下惊鸿一瞥,是我此生视若珍宝的风景,亦不敢忘。
若来日入仕,我不会叫百姓吃我吃过的苦。
亦不会辜负她的期望,好好活出个人样来。
贪欲多了,会毁掉一个人,我只贪那不为人知的一点,此生足矣。
他们都当我喝醉了,不再搭理我,转而开始说荤话,不知怎的扯到白沅芗,我失控,迎面泼酒过去。
众人愣住,半晌笑声荡漾开,「原来咱们路公子瞧上了白家小姐。早说嘛,兄弟给你提亲!」
我沉着脸,义正言辞道:「我尚无家业,有何脸面求娶?待我……」
功成名就。
这话我没敢说出来,怕毁了白沅芗的名声。
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这是我想给她的一切。
戳选英才三日,我拔得头筹,从殿里走出来时,是个好天,我记着翻看的黄历,淡淡说道:「宜谈婚论嫁。」
当年的一饭之恩,我用泼天的荣华来回报她。
我去了恩师府上,他老人家早已答应做我媒人。
可回去那日,他面露难色,「泽谦啊……你与白小姐,怕是不成了……」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满心欢喜被猛地扑灭,心一寸寸凉下来。
「沈将军回京,白小姐当街拦马,三次定情,两人情投意合,好事将近。」
恩师那日说的话,我一字不落记了很多年,原来只需见三次,就能情投意合。
我原以为一切都不必太快,否则过于孟浪,
我与她,才见过两次。
愚蠢。
我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在朝为官,不少人骂我心狠手辣。
殊不知,我唯一的耐性,在娶白沅芗这件事上消磨了精光。
与白沅芗失之交臂,叫我彻彻底底落入了无间地狱,如履薄冰数年,我第一次在人前烂醉如泥,手里的桑落酒倒了一干二净,白纸墨迹晕染。
「不知桑落酒,今岁与谁倾。」
我倚在石桌上,枕着凉入骨髓的秋风,念了一遍又一遍……
恩师劝我另觅良人,无数午夜梦回,我汗津津地从梦中醒来,眼前皆是那道倩影,掌心一片滑腻。
他们都说我不近女色。
是,我厌恶深夜的自己,放纵沉沦在欢愉中,如何再去心安理得地玷污别的姑娘?
秋月某日回来,兴高采烈地说她看上一人。
「哪家?」我愣了半晌,她若喜欢,我上门提亲便是。
「沈将军。」
「哪个沈将军?」
「沈京墨。」
我说:「不许。」
在秋月的哭闹中,我转身去了书房。
从前我事事依她,唯独这一件,不许。
沅芗喜欢他,不光秋月,谁都不可以嫁进将军府,否则我提笔参他也不是不可以。
秋月同我闹了好大的脾气,不再提起此事,直到某日,她央我上街陪她买东西,在成衣店,遇见沅芗和沈京墨,秋月的眼睛顷刻黏在沈京墨身上,我才知晓她那些小心思藏得有多深。
我面无表情地派人将秋月扭送回府,本不想搅扰他二人,临出门是,沅芗突然定定地看着我,笑了,「我认得你。你是——」
说到一半,似乎觉得提起昔日有些冒犯,她住了嘴,转而释然道,「公子如今,甚好。」
甚好……
她以为的甚好,与我所想,相差甚远。
倘若娇妻在侧,才是最大的圆满。
我微微含笑,「时机不对,路某来日再报姑娘恩情。」
沅芗惊讶地摆摆手,「我没想过——」
我点点头,不等她说完转身离去。
我怕再多待一刻,就会陷入更深的执念,夜夜不得安宁。
我更加沉默寡言,刑部入夜后冷,我总是待到很晚才回府。
某日在京城大街上,遇见了沈府的马车,缱绻低语顺着窗帘荡漾而出。
「公子,公子!您烧饼还没给钱呐!」
我愣怔地盯着手中的烧饼,半晌苦笑着付了钱。
难得有情人。
于她,是难得。
于我,是难、得。
大婚那日,我公务繁忙,借故推辞。
后来,她随着沈京墨去了北地,一晃数年,宦海浮沉并未消磨掉我对她的爱欲,反倒在数次绝境中疯狂滋长。
我常在桌案前枯坐到天明,守着一支燃成灰烬的灯,疲惫地闭上眼。
有时半梦半醒间,我似乎能听见她的温香软语:「夫君,该歇下了。」
我会轻轻嗯一声,后知后觉,是自己做梦。
我不禁想,倘若娶她的是我,那么此刻,她也一定会说出这句话。
我会把她的双手裹进滚烫的掌心里,轻轻亲吻她柔软的唇,我们会举案齐眉,一直到老。
我偏执得可怕,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察觉到这番可怕的心绪,一日消沉过一日,活着如同行尸走肉。
我怕是要毁在上面了。
一年冬,很冷,京城的雪数日不化,我奉旨入宫时还摔了一跤。
圣上轻飘飘地试探了几句,我是他心腹之臣,怎会不明白藏在平和话语后的杀意。
他想除掉沈京墨。
我立在堂下:「北地战事紧俏,不宜大动干戈。」
圣上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泽谦,你在庙堂,君命,受,还是不受呢?」
他要我乖乖听话,想杀谁,还轮不到我来置喙。
圣上又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是要把沅芗一并除去……
「圣上,臣想保一人——」
「路爱卿。」圣上松散地玩弄着御笔,「够了。」
够了。
圣上英明,什么都知道,他不允许。
「……」
到达北地之日,边城城破,沈京墨浴血奋战,沅芗哭成了泪人。
彼时她已显怀,几个月大的身孕,行动颇有不便。
她便是挺着这副身子,在雪地里站了数日,逢人便问沈京墨的下落。
粮草辎重已被我切断,我静等着沈京墨死去的那日,心也跟着一点点死了。
沅芗不会原谅我。
甚至,会恨我。
我想,到底是她拿把刀子捅在我身上痛一些,还是用仇恨的眼神剜死我更痛。
钝刀割肉、凌迟之刑,不外乎如此。
某日,属下偷偷告知我一个消息,我听后,久久没有说话,只问了句:「当时他身后有谁?」
「俞风、戚月,沈将军的两位副将。」
「盯紧便是,旁的我不管,不要让他们靠近沅芗。」
战事越发惨烈,转月来,边城待不住了,我们被迫南撤。
沅芗站在坍圮的屋舍中,迟迟不肯离去。
我拉住她,说,「沅芗,边城城破,跟我回去吧。」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问我:「沈京墨呢?」
我不忍将真相告诉她,哄道:「他在等援兵,边城丢了,不能再丢一城。」
沅芗性子倔,争执间,我不想忍了,脱口说出真相。
「丞相大人,好本事啊,觊觎将军夫人。」她讥讽的表情刺痛了我,「甚不惜以身犯险,来兵荒马乱之地,京城的世家女子满足不了你了吗?强娶人妇——」
够了。
只要她活着,我还能看见她,挨几句骂又如何。
我失控地吻住沅芗,接着便受了一巴掌。
真疼啊。
如若可能,我宁愿死的是我,好过一日疯过一日。
沈京墨终于死了,沅芗抱着他一动不动。
路拾提醒我:「主子,您站一宿了。」
我骤然回神,发现自己跟着站了一夜,浑身冷热交替,眼前天光虚晃,大概病了。
「主子,咱们回京吧。为了个女人,不值得。」
「带回去。」我下令将沅芗关起来,秘密带回京城。
我分不清俞风和戚月谁是叛徒,最后给了沈京墨致命一击,但总归与圣上脱不开关系。
他们活着,沅芗就危险。
于是我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那日路拾猪油蒙心,带沅芗来此,叫她生生瞧见这一幕。
那一刻,我仿佛坠入刺骨深潭,浑身在抖,仓惶遮住沅芗的眼,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要如何解释?
她也不听我解释。
送来一盘糕点,有毒的。
我从未感到如此疲惫。
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们既做不成夫妻,也该是一对挚友,为何如今,反目成仇?
路拾曾问我,为何不解释。
我该如何解释?
圣上确要我杀沈京墨,我奉旨做了,沅芗骂的一字一句我都认,我心怀不轨,觊觎人妻,卑鄙无耻。
我不算君子,比不上沈京墨光明磊落,把心剖开,是一团脏污不堪的虚妄执念,且与日俱增。
还是算了。
这是沅芗回京后,第一次给我做吃的。
我慢慢咬下,酥软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成一团,却不如当年那块热腾腾的烧饼好吃。
我慢慢地嚼,想多品一会,想象沅芗真的对我这般好,真的担心我饿着……
毒药入肺腑,疼啊。
心更疼。
路拾用发黑的银针想证明什么呢?证明沅芗不爱我吗?到最后,这混小子还想打破我的妄念,皮痒了。
沅芗像一头发怒的小兽,盯着我,「你不是有法子重来吗?」
这事,我本来也没瞒着她,如今她自己提出来,叫我渐渐生出希望。
我仰头靠在椅子上,闭着眼,
「我可以给你个重来的机会,但是沅芗,这一次,你只能选我。如果不答应,我们就一起死。」
她说好的那一刻,我欣喜若狂。
重来一回,我绝不会犹豫。如果我不再顾虑许多,是不是站在她身边的人,就是我?
可没想到,沈京墨也回来了。
我和他在白府门前相遇,三言不合便打起来。
重生的契机,是拿沅芗腹中的骨肉做祭,把她和沈京墨连在一起。
我早该想到的。
沈京墨才是最大的变数,任由他靠近沅芗,会引起记忆枷锁松动,待彻底破开,她这个链接一切的枢纽会崩溃瓦解。
沈京墨不可以再见沅芗。
我冷冰冰地说着话,仿佛变了个人:「你娶了秋月,我自然会待沅芗好。」
秋月是我安下的一步棋,盯紧沈京墨,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秋月定亲前的那个夜晚,在书房中坐了很久,突然说:「哥,我觉得你变了。」
「你愿意去吗?」我回避了她的问题,简单直白地询问她的意愿。
秋月认认真真看了我很久,仿佛看透了什么,「如果能让你好受点,我去。」
我是变了,变得自私且不择手段。
我代替前世的沈京墨,做了一切沅芗可能喜欢的事,骑马被拦的是我,与她订婚的也是我。
我成了她最亲近的人,她会对着我笑,第一次牵手,是拉着我躲纨绔子弟的时候。
沅芗小小的一团,缩在我怀里,朝我竖起一根食指,悄声说:「泽谦,你脸真红。」
在我的胸膛之下,一颗心正剧烈跳动,我突然活了,当年上京途中的风雪,直到今日,才完全消融。
白府急着与我定亲,沅芗生气了,看见我也不说话,我心想:她还小,先订亲,等长大一些,再嫁过来。
某日,我带她去放纸鸢,她脚滑,我急忙抱住,沅芗低着头,闷闷不乐的。
我心想:她还小,男女之事急不得。
这般自欺欺人的说辞,延续到她回乡祭祖跌落山崖,醒来那日。
「沈京墨呢?」
听她睁眼后第一句,那股隐隐的钝痛久违地席来。
她终是……想起了沈京墨。
沅芗本就孱弱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周围的人都当她疯了,可疯的不是她,是我。
我抱住她,想用自己抵挡流言蜚语,用苍白无力的行动赎罪,沅芗反过来安慰我……
她不知道,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倘若知道……
倘若知道……
我受不了她一丝一毫的怀疑与试探,妄图用悲愤来勾起她心底的愧疚。
我病了,某日,当年大师登门。
二人相顾无言,半晌他叹了口气,「一念错,全盘皆输。施主,当年之心,还是今日之心吗?」
当年下决定复盘重来,不全是为了沅芗。
前世临去边城前,我在古寺中听了一夜雨,次日,雪来,我奉旨去拿沈京墨的命,骑在马上,曾问大师:「良禽择木而栖,若木已烂,根已朽,剜了他如何?」
听得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大师脸色平和,「若早几年,国尚可一救,当今圣上既非明主,以天下苍生为祭,或可一搏。」
「多少人?」
「边城数万骨血为祭、公子心爱之人为媒,可保公子记忆不灭,如此,才有扭转乾坤之势。」
我骑在马上,仰头看天边的鸿雁,半晌不置可否道:「邪异之法……」
「全凭公子思量。」
一世已过,今生,圣上已为困兽。
帝师辅佐太子监国,我不日将位极人臣,天下清平指日可待。
唯独一点,我贪了不该贪之人,今日之心似当年,不全似当年。
大师临走前,说:「施主,老衲时日无多,不愿见您沉沦,若想明白,尚有破解之法,只是,要耗你几年阳寿啦……」
门外传来沅芗的脚步声,再望去,大师已无踪迹,窗外落雪无声。
这夜,沅芗心血来潮,教我剪起窗花。
前世今生,我禹禹独行,父母不曾教,刚上手便十分笨拙,听着沅芗笑我,我竟有一阵恍惚,似乎我们有往后数十年的大好光阴。
她日日陪在我身边,乖巧体贴,出于喜欢还是出于愧疚,我不想深究,待我身子好起来,我想带她去松子山看看。
这是我和她独有的回忆,连沈京墨都不知道,她喜欢烤兔肉。
于是,圣上在我的威逼之下,被迫出巡。
他纵然无权,却余威尚存,动用了自己的暗线,想半路截杀我,那群山匪,是圣上的人。
当日贵妃察觉有异,借口将我与秋月叫走,如此,沈京墨和沅芗便落入险境。
得知沅芗遇险的消息,圣上的脖子上,多了道很深的口子,再深一寸,天下便易主了。
我低着头,把染血的匕首慢慢擦拭干净。
恩师勃然大怒:「路泽谦!好啊!弑君!你如何疯成这样!连装都不装了!叫后世如何评判你!」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我浅浅笑了,「我大逆不道,尔等早该明了。」
「我从荒野的尸骨堆里爬出来,天性不会拘泥于先人定下的条条框框。」
「物竞天择,路某不怕将任何人踩在脚下,此生,唯将两人奉若神明,一位是我恩师,一位,是白小姐。在座诸位若想杀我,或是杀他们,只管来。若我不死,尔等便如圣上一般,掂量自己项上人头值个几斤几两,可抵得过你全家性命。」
此话一出,圣上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诸位大臣噤若寒蝉。
恩师气得拂袖离去。
此等「众叛亲离」的场面,我早已麻木。
我路泽谦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缺。
寒冬时节,大雪封山,我在煎熬里吊着精神,翻过山峦沟壑,终于在一处破旧的小屋中,看见了沅芗和沈京墨。
他当时衣衫半裸,将所有的衣物裹在沅芗身上,紧紧抱着。
我没有言语,默默将沅芗带回府。
我猜到她醒来会说什么。
沈京墨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一寸寸复苏,势不可挡。
当心痛到麻木,就没什么感觉了,我叫了路拾过来陪她,可万万没想到路拾再一次把她带进了牢狱。
俞风和戚月恰巧出现在门口,一切因素彻底刺激了沅芗,枷锁松动,她性命垂危。
大师曾说,若我没想通透,沈京墨可暂缓沅芗的崩溃之相。
沈京墨答应了,哄着沅芗闭上眼,重新将其记忆封锁。
我想通了吗?
没有。
我不想把她还给沈京墨。
沅芗依旧陪在我身边,替我揉眼上的淤青,偶尔会越过边界,开一些玩笑,没什么比此刻的沅芗更鲜活了,叫我忘记这一切都是短暂的幻想,可以和她厮守一生。
这份平静维持到她逃婚那日。
听到这个消息,我竟笑出声来。
我路泽谦一生与天争与天斗,末了,竟还是败于命运。
看着她坐在沈京墨的马上,两人背对我,渐行渐远,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拿起弓箭,射穿沈京墨的后心。
压抑多年的妒恨在此刻发了狂,什么家国大义,我都不想要了。
权力握在手中,失控如蔓草疯狂滋长,沈京墨几十万驻守北地的大军又如何,那颗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终将会发挥应有的作用。
回身走下城墙时,恩师站在下面,眼眶微微湿润,经年风霜,已两鬓斑白。
他说:「泽谦,当年上京那块烧饼,可是热着呐……人心捂烧饼,只有捂热,没有捂凉的道理。」
是啊,沅芗喜欢,我不能动他。
我立在冷风中良久,缓缓说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又是与前世同样的境遇,沅芗去了北地,我留在京中。
唯一不同的是,我有太多事要忙,枯坐的时间不多,因而梦她的时间,便少得可怜。
大师最后一次来找我,是入冬那日。
「施主可想明白了?老衲时日无多,想最后……劝上一劝。」
如今政治清明,海晏河清,铁云台战死,太子即将登基。
沈京墨是个好将军,若他有反心,我便需要耗费更多的心思与之缠斗。
幸而他也明白,我朝连年动荡,再也经不起一场内乱的冲击,相安无事是上策。
沈京墨战功傍身,幼帝不敢动他,令其驻守北地,可保山河无恙,百年之后,逐渐削权,收归中央,能避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大业,已成。
「想明白了。」我说。
大师给了我一碗药,「饮下之后,施主会慢慢忘却前尘。如此,媒介便失去了效用,老衲会前往北地,给他们一副解药。三位施主的联系一断,业障消解,女施主便会岁岁平安。」
我盯着眼前的药,苦笑:「大师帮他二人好多年了吧……她与沈京墨的联系,不是一朝一夕能解的。」
「施主慧眼,此法有违天道,必将折损你寿命,施主可有未竟之心愿?」
我盯着窗户上褪了色的窗花,笑了笑:「我想去北地看看。」
看看沅芗真正笑起来是什么样。
也是快入冬的时候,我在边城的院落里见到了一个小丫头,跟沅芗很像,跟沈京墨更像。
我想跟她说说话,沅芗似乎很怕,把她拽回去。
她想起来了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只好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拨浪鼓给小姑娘,掩饰局促。
幸好,她肯要。
原来沅芗看亲近之人,是这样的眼神。
我恍然想起许多年前,我娘看我爹的眼神,也是这般,柔软、明媚。
这一刻突然就释怀了。
沈京墨的那一仗,打得极其凶险,圣上的暗棋埋得很深,前世是他夜郎自大,暗示我沈京墨身边有细作,我找不到,便把沈京墨身边的人都杀了。
这一世,我自然有叫他开口的法子。
那细作武艺高强,又是圣上的死士,他以命相搏,我怎会全身而退。
一剑穿胸之际,我竟然有些如释重负。
时日无多,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分别呢?
我看不得沅芗愧疚的眼神,更不需要他人怜悯。
沈京墨打赢了,我们有更多的事要做。
离开前夜,沈京墨来了。
我说:「十四州,要拿下。」
「好。」
「沅芗有生之年,不可放权于皇族。后代子孙,我管不着。」
「好。」
有些话,不必再说,他和我都懂。
我回到京城,看着数十万雄狮在沈京墨的代领下挥师北上,数年,十四州归于我朝。
盛世来了。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
偶尔在梦中梦见一女子,醒来很久,才意识到,那是沅芗啊。
我叫来路拾,让他带句话去边城。
次日唤了路拾很久,才有人过来说:「相爷,路拾去边城了。」
我盯着湛蓝的天空看了一会儿,问:「他去边城做什么?」
「您让他给边城带个口信儿。」
「带给谁?」
「呃……大概是……沈将军?」
我目光落在手上的捷报,低低嗯了一声,「是,有些事,确实要与沈将军商议,关于明年的税收……」
入冬后,我就病了。
御医说我过于操劳,是积劳成疾,往后要静养。
恩师年迈,幼帝纯真,我如何放得下。
路拾时常红着眼眶看我,也不敢劝,除夕夜,路拾捧了一筐子红纸给我,让我剪窗花。
我笑了,咳嗽几声,「我从来不会剪……你是听了哪家姑娘的撺掇,要我弄这个。」
就连秋月也来了,仔细看着我,竟是哭了。
我只好拿起剪子,盯着半成型的剪纸愣了一下,笑说:「原来我是天赋异禀。」
他们俩听完,眼眶更红了,秋月啜泣出声。
两个孩子甚是难哄,弄得我心里也酸涩难忍,一人给了个红包,说:「岁岁平安。」
熬过了一年寒冬,幼帝可独当一面了。
恩师于正月故去,我吊唁后回府,在门口吐了口鲜血,自此一病不起。
御医瞧过后,摇了摇头,把秋月叫出去嘱咐了几句,她回来时,面容平静。
「哥,天晴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闭了闭眼,养足一些精神,「想去松子山看看。」
秋月脸色僵了僵,「松子山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去,「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是……非去不可。怪冷的,歇着吧。」
秋月突然激动起来,「你有病啊!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去松子山干什么!」
我一脸茫然,「我是病了,记性也不好。」
秋月摔门而去。
我竟不知她为何生气。
后来,我便躺在病榻上,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即便睁眼,也瞧着窗外的树枝出神。
路拾日日陪在我身边说话。
我要他照顾好秋月。
他点头应下。
某天清晨,温暖的风吹进了窗户。
我像是感受到什么,睁开了眼。
路拾跪在身边,嚎啕大哭。
我便知道,自己是不成了。
人们都说,死前一生会走马灯般在眼前呈现,我这一生的画面,却少得可怜。
年少吃尽风霜,坎坷前行,入朝为官,囚君、除异,坏事做尽,而立之年得此报应,也是应该。
只是……
「我为何没有夫人?」
「我曾爱过一个人。」
「我不记得了。」
路拾捧着我的手,抽噎着说:「有……有的,夫人叫白沅芗。去岁去边城看花了。」
我恍恍惚惚,嗯了一声,死死抓住路拾的手,「沅芗……我记得她。要顾好她,要顾好她。」
「好。」路拾的眼泪留在我手背上,他都顾不得擦。
窗外的春光明媚,落在我身上,是温热的。
我想看清一些,视野却一点点变暗,最后变得墨一般黑。
那层温暖,叫我知道,光一直在。
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