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前,我强吻了死对头一口。
于是,老天爷成功误解我们俩是什么伉俪情深的冤家。
重开一世,竟是让我穿越成了他的夫人。
1
我叫何筱,是大楚鼎鼎大名的大贪官。
他叫温裴,是大楚大名鼎鼎的大清官。
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我为宫室之美,为妻妾之奉。
我们二人官场明争暗斗几载,不料,截在老皇帝驾崩之际。
老皇帝怕他儿子镇不住我,便决定把我一并带走。
临刑前,温裴来狱中看我,眼底晦暗不明,犹犹豫豫开了口:
「何大人,可有心愿未了?」
我想了想:「府上那十八房姨娘……」
他听了薄唇一抿,玉容露出羞愤之色。
温裴乃文官,身上自是沾染着文人的清高儒雅气,又因他那副如芝如兰的翩翩模样,不论公事,我也常欢喜戏弄他一番。
他不悦甩袖负手:「何大人不愧久经官场,死前还想些风流之事。」
「哎呀,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必哀哀戚戚,胆战心惊的。」勾唇笑着,反倒像我在宽慰他。
他捏了捏袖子,转回身子,一双明眸映着我的落魄,盯着许久,从来言语掷地有声的他竟话音几分发颤:
「我若早些劝你,你也不必……」
「没用的,」我早已看透,「你真当圣上不知我所行之事?真当那些贪腐全入了我的囊中?什么官居一品,说到底还是圣上的一条狗而已。」
他立即凑近,示意我噤声:「慎言。」
温裴不愧是书香门第,就是慌乱也谨守礼法,不徐不疾。
这般近与他相处还是头一次。
被他身上隐隐的玉兰清香迷了心智,鬼使神差道:「温裴,你过来些,我告诉你个更大的秘密。」
反正也不差这一条罪状。
他乖顺地俯下身子。
啧啧,真好骗。
我一把揽住他腰身,吻了上去。他一怔,不自觉配合着我的唇交缠,反应过后随即将我推开,满面桃粉。
他眼里皆是惊骇:「何筱你!」
我笑得欢,我喜欢他这副样子,而非对我同情怜悯。
「该上刑场了。」牢外狱卒通报。
我欣然起身,擦过他耳际:「其实吧,我是女子……」
这个秘密自我出生就带着,除了爹娘谁也不知道。
守了二十年,爹娘死了,也就我一人担着,却为了温大人一吻便交了出去。
世人骂我色令智昏,也不假。
刚走一段,后面传来温裴跌撞的喊声:「且、且慢。」
「温大人还有何事?切莫误了时辰。」
「何大人虽有贪污受贿之嫌,但对朝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从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应将功抵过,免除死罪。」
狱卒奇怪:「温大人,可这圣旨都下了……况且您平时不是最与何筱不对付吗?」
温裴垂眸嗫喏:「再给本官一个时辰,本官这就……」
「温裴,」我看着他沾灰的袖子,伸手替他掸了掸,「你失仪了。」
他愣在原地,抬眸却眼里无光,任人将他推开。
嘉宁第一年,贪官何筱斩首示众,百姓无不称快,皆言新任皇帝乃一代明君。民间载歌载舞足足三日,一片欢庆。
独温府,白绸灵灯续了三日。时人偶见温裴出入,一身缟素,酩酊大醉,全然失散往常庙堂之上一人辩百口的气势。
2
「一拜天地——」
耳畔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头上被一块红布遮着看不清周遭,却也能猜出是个什么场面。
什么情况?
我不是死了吗?
「二拜高堂——」
我稀里糊涂地跪了下去。
不对啊……
怎么听到旁边有人说什么「温大人娶妻」,他不是有名的性冷淡吗,还会娶妻?
「夫妻对拜——」
我透过盖头,仔细瞧了瞧眼前人的身形,确实神似温裴。
好啊,大抵是被我狱中一吻撩起世俗欲望,终于舍得铁树开花了。
「送入洞房——」
嗯嗯,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诶?
门重重地合上,独留我与温裴。
等等,我当真是和温裴成亲拜堂了……
当真和那个曾被我骂过绝后的温大人?
和曾被我传过身患隐疾的家伙?!
啊这……
昔日敌对同僚竟成我的结发夫君……
好别扭,就好像受我的小妾之托代写情诗给他一般别扭。
我腹诽着,却恰逢他走到我跟前,掀起盖头。
熟悉的如画容颜出现在我眼前,与记忆中无差。两抹青眉长且细,往下,眼眸如洗般澄澈,几分清冷,几分奕奕。
若要说有何差,大抵是眉宇间多了些成熟,想来应是我死后不久。
「叶小姐。」他谦谦有礼递予我一盏合卺酒,距离保持得当,甚至不曾交杯。
看来这场成亲并非你情我愿。
那无非是家族或是圣上的指婚,而与温家门当户对且姓叶的世家也就只有九卿之首的太常。
太常啊……
中庸无为,思想迂腐,温裴确实对他没什么好感。
「天色不早,叶小姐早日休息吧。」他合衣躺在榻上,没有半点要行夫妻之事的意思。
温家担忧香火延续也不无道理。
不行。
我都那么久没和人说话了,难得逮到一个活的,就是温裴我也不嫌弃。
「温大人,」我抱起他手臂摇了摇,「今日大喜,却也是我离家之日,你就陪我说说话嘛~」
装得女儿家娇态十足,温裴自然也敌不过,抽出手无奈道: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得自然是谁承了我的位,朝中形式而今如何,还有府上那十八房姨娘——
罢了,难得宿敌卧榻在侧。
我隐去心中的狞笑,抬头瞪着一双水灵大眼,问:「温大人,圆房是什么呀?为何家中姑姑要我与大人圆房呀?」
他脸上腾起一抹红晕:「叶小姐,你我迫于皇命才结的连理,我不愿耽误你。」
「什么耽误?为何圆房就是耽误了?」我继续装傻。
「叶小姐不必故作无知。」他秀眉微蹙,与从前我与他唱反调的样子无异。
我喜欢惹他生气,起初是别人都夸他「月上君子,如沐春风」,我欲把他拉下神坛,后来这份邪念却因是独我一份的殊荣,就成了兴趣。
得寸进尺地凑近些:「姑姑送的书我看不明白,只记得该……」
言语间,在他润玉般的下巴落下一吻。
他避之如洪水猛兽:「叶小姐,自重。」
我轻笑道:「温大人这么慌张作何,难道是第一次被姑娘亲吗?」
「你!」温裴似是想起了什么,涨红了脸,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悻悻夺门而出。
3
不同温裴,温家老夫人十分喜欢我。
我去敬茶,她见着就把我拉在身边,不停地摸着我的手,笑呵呵道:
「澜清啊,初入府上,可还有何不适?」
说来惭愧,前世贵府被我插满了眼线,出入您家就跟我家一样,有什么不适也早就暗中安排得舒适许多。
不过老夫人既然这么问了,我便学着大家闺秀娇羞莞尔:「未曾,温大人对我颇有……照顾。」
此言恰逢老夫人的心意,频频点头,抓了一把食盘的花生放我手里:
「这就好,这就好。裴儿他有所心结,还怕委屈了你。」
心结?
他能有什么心结?
而今朝中少了我与他对立,他办事不顺心得很。
我正想套几句话,赶巧温裴下朝回府,老夫人瞥了一眼又提声接了一句:
「我啊年事已高,活不了几年。此生无他夙愿,就盼着能早日抱上孙儿。」
温裴一顿,行近作了一揖,不敢有言。
我懂他的难处,温府只剩他与温老夫人,他不得违抗。
哈哈,卖人情这种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娘~」我低头抿唇,佯作不好意思岔开话题,「对了,阿裴他与我讲,温府有片玉兰林?」
「嗯,这几日正是玉兰开得最好的时景。」温老夫人思忖片刻,对温裴道,「裴儿啊,你带着澜清去走走。」
「是。」温裴应允。
温府祖上出过一个笃爱玉兰的皇后,便受赏了一片玉兰园林,百年后,成了一片盛况。此番美景,就是先帝与当朝圣上都会前来观赏。
而我作为贪图享乐第一人,自然也爱来此地窜窜。
只是我大多都是趁着晚间爬墙来访,而今这般正大光明在林间赏花,也是少有。
啧,要说人呐还真是贱,没了偷摸的那几分刺激,当初巴不得尽收眼底的景致现在也就过眼罢了。
「温大人,」走着走着,一架古筝映入眼帘,周旁一张矮桌,一盏酒盅,摆得雅致。我拉住温裴,「这是?」
从前可没见过。
温裴淡淡道:「思及故人。」
「思的是?」不会是我吧。
温裴随侍口快答道:「自然是何筱何大人了。」
哟,还真是我。
搞这些。
臊不臊啊温大人。
温裴厉声斥责:「伍祯!」
伍祯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低头认错:「大人恕罪。」
我忍住笑意,义愤填膺插手骂道:「何筱乃一代人人得而诛之的大贪官,有何好怀念的?」
温裴神色严肃几分:「叶小姐深居闺阁,自是不明白其中的身不由己。当今盛世,若没有何大人的操劳,或许会倒退好些年。」
「呵,你倒说说那狗官除了鱼肉百姓,还做了哪些好事?」我嗤之以鼻。
「何筱若只是贪,也不能成三公之一的太尉。她是个审时度势,忠贞义胆……」
「皇上驾到——」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倒是先让温裴夸完我啊。
4
我虽不满,也只得下跪行礼:
「参见陛下。」
「免礼免礼,朕不过是想这片玉兰了,不必拘束。」萧怀泽缓缓而来,身着墨蓝长袍,手执一把折扇,衬得他眉眼更加深邃。
不愧而今称了帝,霸气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偷跑出宫和我吃花酒的太子了。
他看着我与温裴,开扇一笑:「朕是不是来得不合时宜?」
的确。
萧怀泽身后迎上一位满脸堆笑的臣子,对着温裴谄媚:「温大人新婚燕尔,在此恭贺大人了。」
声音有几分耳熟。
我定睛瞧清那位臣子的模样。
嘶,这不是我之前提拔的一位老臣贾维?!
他怎么没被惩处反倒能跟在皇上身边了?
趁着温裴应付之际,我把伍祯叫来,压声寻问。
他道:「贾大人在此次反腐倡廉立下功劳,连升三级,成了太尉,皇上还特赐从前何府的宅邸。」
好啊好啊。
这贾老头儿从前花我的钱吃我的粮,现在卖我的队友住我的房。
我气得捏紧了拳头,又想了想自己的身份,无可奈何,干脆眼不见为净:「老爷,妾身先行告退,不叨扰各位大人的雅兴了。」
「叶夫人留步,」萧怀泽叫住了我,「说到底朕是不速之客,要离开还是朕才是。」
贾维上前谏言:「皇上,早闻叶家千金琴艺高超,不若以琴音相伴,共赏这漫天春花。」
萧怀泽微微颔首,看向我:「那要看叶夫人的意思了。」
皇上都开口了,我怎能拒绝?
我犹疑着,温裴替我搪了回去:「内人刚过门不久,怕是有些生分。皇上若不介怀,臣愿献丑一二。」
贾维嗤笑着:「温大人凑何热闹,都说红袖添香,赏花此等雅事自然也是红颜作伴。」
「贾维。」
「贾维!」
我与温裴竟是异口同声,只是他的语气更沉,如寒霜,而我更疾,如锋芒。
我们二人快速对视一眼,他便心领神会,缄口退让。
「能为皇上献艺是妾身的荣幸,」我稍稍欠身,「只是妾身也并非哪个乐坊的伶人,抚琴只为敬佩之人。为温大人,是妾身做妻子的本分。为皇上,是妾身做臣子的本分。至于贾大人么……」一不是温府的人二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他能站在此地还是沾的萧怀泽的恩。
我话挑得长,所有眼睛都朝贾维看去,他那满是褶子的脸色堪比猪肝。
萧怀泽爽朗大笑:「既然如此,能否请贾大人为朕一闻天籁回避一番?」
「皇……皇上这是折煞老臣了,」贾维满额虚汗,战战兢兢一拜:「微……微臣告退。」
我望着贾维离去的身影,畅快淋漓。前世我就看不惯那只会阿谀奉承的贾维,无奈碍于势力的牵连,拉了他一把。
哼,什么红颜作伴。
我何筱是你能伴的?
风月场坐多了,连同僚的妻子也敢调戏。
「多谢叶夫人,」萧怀泽扇子遮住半张脸,轻声附耳,「有些官员呐简直比后宫的嫔妃还要黏人。」
我眨了眨眼:「此言差矣,一直跟着圣上您的可不是娘娘们,是太监。」
萧怀泽笑着摇摇头,回身对温裴道:「温裴,朕将叶澜清许给你还真是许对了。」
温裴眼里几分异样,不过转瞬,被笑意掩盖:
「臣谢过陛下。」
5
萧怀泽今日似是很高兴,命人备上花酿,留到了傍晚。他酒盏抵在唇瓣,醉眼朦胧:
「温裴,朕上次与你饮酒是什么时候了?」
温裴脸上也浮着淡淡的酡红,却仍吐字清晰:
「回皇上,是三年前了。」
「此地就你我与叶澜清,不必顾念君臣之礼。」萧怀泽微微蹙眉摆摆手,看上去有些任性,就好像从前在外不愿回宫的耍赖模样。
他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又多了几分试探的小心,「当年先帝处死……何筱,你可还怨朕?」
温裴默了默,只是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下,而后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不怨是假的。」萧怀泽长叹一声,「而今你行事也全然不如先帝之时般果断了。
「若是……若是还能回到当年,朕还只是个太子,我们三人能多在这林间赏赏花也是好的。」
我在一旁抚琴,听到此也不免感慨。
诚然,有段时间,玉兰林是我们三人的桃花源。
犹记得源自我带着萧怀泽喝花酒被温裴逮到了,他脸黑着责备了我一通礼义廉耻,又把我们带入这片玉兰林,说是纵情花街不如纵情花间。
噗,真是牵强。
不过纵然怎么怀念美化,当年他们二人坐在软榻上饮酒赏花而我被罚着趴在墙头远观,这我可记得真真的。
「遥想朕已登基三年,你也从御史大夫成了当朝丞相,若是何筱在……」萧怀泽正喟叹着,话语一收,视线落在我身上:「说来,叶夫人弹曲的神韵倒是神似何筱。」
突然被提及,我差些弹错音,故作温婉地抿唇笑道:
「妾身怎敢与何大人媲美。天下古琴技法大同小异,许是巧合罢了。」
「巧合吗——」萧怀泽摘下扇坠的琉璃,放在桌上,「叶夫人,就当是作为抚琴的奖赏,朕将此枚璆琳琅玕赐予你,以此为信物,朕能实现你一个愿望。倘若没有所求,便随你处置。」
他说罢,便起身命人备驾回了宫。
「恭送陛下。」我跪在地上,握在手心的琉璃捏出了汗。
我总觉得萧怀泽话里有深意,总觉得他看出什么来,也更是印证了我心中的隐忧。
太常叶青山,曾是三皇子萧朗党的一员。萧怀泽继位后,应是贬的贬,辞的辞,只有他朝中地位不变,更是将家中长女许入了忠于朝廷的温家。
这无疑是有意的拉拢,毕竟叶家乃大族,朝中牵扯甚广,而且适逢斩首了我一带的贪官污吏,正是用人之际。
可萧怀泽总有一天会养成自己的羽翼的,届时……
我叹了叹。
就是重来一生,正大光明做了回女子,我也不能愚且鲁的无灾无难至晚年吗?
我将温裴扶回屋里,好生躺下,刚抽回手,便被他不经意一捞,坠入床榻,鼻尖埋在他的胸口,满是微微酒气的玉兰香。
「筱筱。」他喃喃,声音因着醉意带着些鼻音,痒痒的,像是挠在了我的心上。
他从没这般叫过我。
我一时意乱神迷,趁他不记事埋在他怀里问道:「阿裴,若我真的是何筱,你还愿娶我吗?」
话刚出口,我突然觉得有点犯傻。
他不喜欢叶澜清,到底也和她成了婚。
我更该问的是:你还为温庭恨我吗?
6
说起来,从前我与温裴倒也有不处处争锋的时候。
那段时间,他常邀我与萧怀泽在玉兰林一聚,不顾君臣地位,不顾朝中立场,饮的是琼浆玉液,谈的是治世为人。
当然,前者是发自肺腑的情愿,后者是装模作样的勉强,毕竟我与萧怀泽也想聊市井的靡靡之音,也想聊城西的小娘子。到底东家是温裴,他们家风清正,令先君子又曾是太傅,当朝圣上都是礼让三分,不敢过于放肆。
久而久之,我一个三皇子党的人竟渐渐开始倚向太子萧怀泽。从前一直以为他心慈手软,不如三皇子杀伐决断,能治地方而不能治天下。却是越来越发现他虽柔,但知事理,通人心,真到了关乎江山社稷,他能做到取舍。
心中的权衡开始摇摆,才发现自己上了那温裴的当,这么多日合着是他用温水煮我呢。
还以为他是真心想……
罢了!
他那宝贝弟弟温庭要征战回来了吧,我身为太尉理应「照顾照顾」他。
温庭在温家排行老四,现如今却只剩他与温裴,二人感情甚笃。
我本想刁难他,哪想到他与温裴虽相貌几分相似,性子截然不同,是个给巴掌当甜枣的奇葩。
我看不透,想疏离,他又巴巴地凑过来。
好吧,自诩从来没怕过谁,温庭成了特例。
干脆扬言放出,作为借口不去那劳什子的玉兰林了。
不日,温裴携着他登门道歉。
温庭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从前若有冒犯何大人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道歉也道得不正经。
真想不到是温家出来的。
「哪里哪里,只是本官现在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就不多留二位了。」我扬了扬手,「来人,送客。」
家丁示礼:「温大人,请。」
温裴站定,不知在想什么。温庭眼睛一转溜,绕过家丁,替我揉肩谄媚:
「何大人,就看在我哥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吧。他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就盼着……」
就盼着我跳他的坑是吧。
温裴咳嗽一声,接过话茬:「太子说今日从宫中带了好酒。」
他想了想,又道:「你们可以不必顾及我。」
就是说,没必要总谈什么之乎者也了?
我眼神在二人身上流离片刻,一个笑一个娇。
真是怕了。
自此那玉兰林里对饮成四人,多了一个嘻嘻哈哈的聒噪温庭。
可小小林间,藏的并非是布衣百姓,各个都是手掌大权的要臣皇子,就如竹林七贤一般,避世终是片愿景罢了。
是夜,先帝把我召入宫中,明为寒暄,实为敲点。
他言语我的父辈,实在告诫我为官承得是对何家的皇恩,言语皇后举止不端,淑贵妃又如何德才兼备,实在强调自己有意废后,立其长子三皇子萧朗为太子,言语世家交好,实在威胁他手头上有的是我的把柄。
我听得恍惚,只得一个「微臣明白」便出了宫,一路上右眼皮直跳,心中惶恐。
直到温裴遣人来府上接回温庭,才知大事不妙,匆忙入了何府地牢。
萧朗杀了温庭,连全尸都没留。
只见他擦着手从牢里走出,留了地上一摊模糊血肉,一哂:
「何大人,这厮嘴还挺硬,死不承认温家勾结叛党。」
往日笑音化作一道尖锐的鸣音刺过双耳,几乎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攥着萧朗的衣襟,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最终,他嗤了一声拍开我的手,走远道:
「何筱,你与本王才是一类人。本王胜,你才能胜。本王败,你也得死。」
我瘫坐在地,久久不能起。地牢的阴湿与血腥杂糅成一团,令人犯呕。
诚如何家,世卿世禄,从拿起人血馒头的那一刻起,后人便无法再直视玉兰。
只得偶尔夜来攀墙观一观,恍若林间又是嬉笑四人。
7
我想了好多日,那块璆琳琅玕的用意。
萧怀泽似是给了我两个选择,所谓的实现愿望应是意旨叶青山被贬一刻我能不受牵连,保住正妻之位。
这条路我是不愿的。
我欠温家许多,再让温府出个罪臣之女的夫人,于情于理不该。
那么还有一条,便是被贬为庶人,卖了璆琳琅玕清茶淡饭一辈子。
这也不赖。
就是没有温裴。
权衡之下,我选择了后者,谁让前者于情于理不该,而后者只是于我的情不该。
再者,即使后者听上去寡淡,也并非不能改善。当年我料到自己哪天要是被抄了家,便找些地方藏了点银子。虽然大部分应该还是被官差挖了出来,可温府院落里的一处,他们是没想到的。
也许,这些银子能买个小店铺,再拿皇上御赐的璆琳琅玕做镇店之宝,不失是门生意。
是以,我拿着找出的百两银票,打算上街物色铺子。
差不多穿戴整齐,出门恰巧碰上伍祯,他行了一礼:
「夫人,老爷等您用膳多时了。」
说来也怪,最近这温裴吃饭总要我陪着,我不上桌他就不动筷。
怎么,是终于觉得我秀色可餐了?
惯的。
「我今日没胃口,你让他一人先吃吧。」我推辞着,继续往大门处走。
又被拦住:「老爷说,夫人若想上街,等用完膳亲自陪夫人出门。」
「不必劳烦,我自己一人就好。」
「老爷说,今日有您爱喝的莲子羹。」
「等我回来吧。」
「老爷说……」
事不过三,我生气了:「哪来那么多话,你干嘛不一口气说完。」
「夫人息怒,轿子已在外备好。」
我狐疑睨了一眼伍祯,走到府门口,确实有一辆轿子。
竟准备得那么周到。
温家的人素来喜欢清静,府邸也是择僻静之地,离闹市少不了一段距离,本还以为要走着去了呢。
我满意地点点头,扬唇掀起轿帘子,唇角瞬间凝固。
「温大人也出门啊。」我干笑几声。
温裴坐在轿子里端端正正,听见我的声音微微抬眼,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嗯。」
得想个办法把他支开。
「温大人不需要处理政务吗?」我问。
他闭目缓缓道:「处理完了。」
这才晌午,有那么快?
我又问:「温大人与妾身一同上街,会不会遭到其他人的编排?」
他答:「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撇开洞房一事,差不多算个夫妻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睁眼反问:「你不希望我和你一起?」
是的。
「没有。」我乖巧坐好。
「嗯。」他又阖上眸子,只是这次感觉他语气隐隐几分欢欣,主动找起话来,「夫人想去哪里?」
我想了想:「有家酒楼叫聚鲜阁似乎不错。」
那块地段也好,可惜老板不大会做营生,人流惨淡。
万幸,如今酒楼还没倒闭,靠着几个常客撑着。
我与温裴到后点了雅间,刚坐下,突然被隔壁一通嘈杂哭声吸引。
只听一位娇俏女子将菜碟通通翻倒在地,对着名小厮哭喊道:
「不嫁不嫁!告诉我爹,之前把我送入何府,现在又凭这一顿饭,要我做贾维的小妾,他真把我当女儿吗?」
何府……
不会那么巧吧——
我僵硬转过头瞥了那姑娘一眼。
这不就是那个请我给温裴写情诗的第十七房小妾赵思思吗?!
8
我面色一变,被温裴看得真切。他问:
「认识?」
「不熟……」回得底气不足。
而那边,闹得更甚。
赵思思捡起地上瓷盘碎片,逼在手腕上,对着小厮威胁道:
「都别过来!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让全金陵的人都知道,那赵司狱是多么一个卖女求荣的人。」
不成!
这地方死了人我还怎么买。
我奋起上前:「少女,别冲动。」
虽然按我对赵思思的了解,她也就只有冲动了。
她把瓷片对住我,颤抖着声:「你是何人?」
我是你那早死的「夫君」何筱。
说了你也不信。
我堆笑讨好:「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仙姿玉貌,怎舍得眼睁睁瞧着姑娘消香玉陨了。」
她皱了皱眉:「你这人说话怎么那么酸。」
……不小心代入前世身份了。
温裴走来,把我护在身后:「赵姑娘,不妨冷静一下,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就是就是,」我踮着脚凑出个脑袋,应和着,「小姑娘,死的滋味可没那么好受,起先是入骨钻心的疼,再就是漫漫无边的黑暗,叫也叫不出,动也动不了,痛苦得紧呐。」
赵思思最怕疼了。
她听了手微微发软,眼里不再是方才的视死如归,却依旧强作镇静:
「说……说得跟真的似的。」
那是。
亲身体验,童叟无欺。
我知晓已经拿捏住了她,又向她介绍道:「这位乃当朝丞相温裴温大人,你有何委屈可以同他说。」
哐当——
瓷片碎落在地上。
赵思思纳罕惊呼:「你就是温裴?」
我怼了怼温裴,温裴随即点点头。
赵思思愣了一下,连忙捋顺头发,整理好仪容,从方才的号啕大哭转为梨花带雨。
脸变得比戏子还快。
我把她请入我们席位,她似是全然忘却方才的不快,闷声啄着茶。因着方才哭过一场,鼻尖还有些红红的,像极了一只兔子。
这大抵是我破例纳她为妾的原因吧。
我府上的姨娘大多都是朝野斗争中牺牲的落魄人儿。我收容她们,其一算是补偿我的罪孽,其二也是为掩盖自己并非男儿身,承的雪中送炭的情,她们自然安分守己,不多问,不多想。
所以在那赵司狱想把人送到我府上,我本该拒绝。只是赵思思这等至性的女子在官家少有,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与其让她爹再把她送到别个脑满肥肠的人家,不若先养在府里,待有了心仪之人再将她遣走。
可惜她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连个面都没见过的温裴,我便做好白吃白喝供她一辈子的打算了,事实最后也诚是如此。
我先张口打破了沉默:「赵姑娘,那贾维可有下聘书?」
她摇了摇头。
那就好办了。
我递了个眼神给温裴:「收了吧。」
温裴本是悠然的神情蓦地沉了下来,半晌才道:
「不收。」
赵思思见状,连忙毛遂自荐:「温大人,我之前伺候过何大人,该懂的我都懂。」
这话说得还真引人误会。
温裴冷笑道:「伺候何筱?」
「对啊,何府书房可是藏了许多……」
「够了够了,这青天白日地谈已故之人不吉利。」我连忙打断,耐心劝温裴,「老夫人不总盼着能早日抱上孙儿,纳个妾也是多个人,多份力量不是。」
他抿唇不语,定定地看着我,我也茫然地回看他。良久,他好像很轻很轻地冷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知生着什么闷气。
场面一度尴尬,赵思思弱弱提出:「……其实我还会点武,可以看门。」
我觉得不妥:「你爹怎么也是个九品官,哪里能让你做下人。」
说着,我们二人又把视线落在温裴上。
最后温裴受不住,悻悻离席,却还是松了口:「赵姑娘先住下吧,旁的我自会想法子。」
9
赵思思以我干妹的身份留在府里。
我把她带至厢房,正要离开,她叫住了我:「温大人是不是有任妻子,她在哪儿?」
我被她问得失笑:「那你觉得我是谁?」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嘟囔了句:「我记得传闻说叶澜清温婉贤淑啊……」
怎么?
我装的还不像吗?
她又问:「你喜欢温大人吗?」
这话问得犀利,我一时不知点头还是摇头。
她见我迟疑,坚定道:「我赵思思不愿涉足他人,若是夫人把我召入府邸实为做小,思思宁愿死在那浑蛋爹爹眼皮底下。」
说着,就要走。
「等等,」我忙是拉住她,「温府只有温裴一个男丁了,你忍心让温家绝后吗?」
她疑惑:「你不能吗?」
我当然不可以,我得顾虑将来叶青山被贬一事。
「我自有我的打算。」
她盯着我片刻,突然笑开:「你真奇怪。别人都恨不得将自己夫君拴在身边,就你想着为夫君招蜂引蝶。」
我撇撇嘴:「世上哪来喜欢就该得到的道理。」
儿时我也曾喜欢姑娘家的罗裙金钗,但我娘说我必须以何家唯一嫡子的身份活着,应早些明白世事不由己。
自此,我的衣衫都素朴极了,莲子羹也只能一年吃上一次。
于我而言,一生随性是少,步步为营才是常态。
「这话倒像是那位大人会说的。」赵思思眸色一暗,又看向我,「既是夫人不介怀的话,我愿尽力为之。」
得到了赵思思的首肯,我就开始了我的媒婆生涯。
什么湖心泛舟,花前月下,我都试了个遍。可他们二人根本相处不过一炷香,温裴就借公务之由告退,赵思思也只能摇头叹气。
真不该啊。
之前给温裴备笔墨的时候,我还看见他藏着那几篇我替赵思思代写的情诗来着。
我干脆加把劲,每晚给他吹吹纳妾的枕边风。
结果这几天他直接宿在了外面。
男人不着家,早晚菜黄花——马上要凉。
我越觉越不对劲,便趁他下朝回府之时悄悄尾随,最后跟到了一处偏僻的亭子,赵思思恰恰等在其中。
原来是背着我私下幽会了。
切,搞得我会妨碍他们怎么的。
我不屑哂笑,又转念一想。
不对。
温裴这是在第八层。
有道男女情爱,未必顺风顺水得好,往往受到些外界阻力,感情才更牢固。我且称之为,梁山伯与祝英台效应。
嘿,可以啊温大人,还挺会的。
我摩挲着下巴,功成身退地回走。没走多远,赵思思蓦地哭着与我擦身而过,吓得我一头栽在了草丛里。
不是幽会吗,这又唱得哪出?
我探出个脑袋,一时茫然,紧接着视线一片阴。
「夫人还有蹲草丛的癖好?」抬头,温裴负手俯视着我,眼底是早有意料的含笑。
「咳咳,久闻此地煞是风景宜人。」我红着脸起身拍拍身上叶子,眼睛时不时瞟向温裴,「赵姑娘这是怎么了?」
他为我捻去头上的叶子,语气一如他动作般漫不经心:「赵司狱因涉行贿一事革职留任。」
一听就是温裴的手笔。
前世为官我可没少在这方面吃他的亏。
真搞不懂,我那些藏在暗门的账本是怎么被他翻出来的。
想到此,我就不由愤愤不平:「你这人做事就不能通情达理些,再怎么说,赵司狱也是她父亲。父亲戴罪,让她个做女儿的怎么嫁人家。」
他反问我:「那是你,会如何?」
做了贾维。
这是我第一个念头。
就是掺了较强的个人恩怨。
温裴看出我的想法:「于赵司狱而言,官场不止一个贾维。」
我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那娶了赵思思,不是来得更阖家团圆些。」
「说起来,」温裴一顿,瑟瑟春风尚带着未褪尽的寒穿堂疾过,卷起他如墨鬓发。嗓音因疲倦些许暗哑,融进了沙沙草木声:
「我到底在你心里占了几分,何筱。」
10
「何筱?」我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明明吹的是凉风,却背上渗出了冷汗,「温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那何筱早在刑场被斩首示众,你可不是没有亲眼所见。」
他眸如幽潭,望不尽其中情绪:「你怎知我有没有去过刑台?」
「……传言温大人与何筱不对付,妾身只是推断罢了。」我轻攥着拳,不敢对上他的灼灼目光。
他不置可否,轻笑一声:「温某不才,生来就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该记的不该记的都记得一清二楚。」
说着,玉手扣上我的腕,微微抬起,「你抚琴泛音时,右手小指会上扬两寸。用膳时,习惯食指搭在拇指上。还有你爱喝莲子羹,却从不贪口,只会取小匙细尝……」
「还要我说下去吗?」他语气平淡,垂眸细细拭去我手上的污泥,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一举一动都小心至极。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这些琐事就是我自己也从未注意。
怪不得都说不要去招惹一个记忆好的人。
他们什么都记着,花好月圆的也好,生离死别的也罢,就如东流春水,便是时间也难隔开闸一刹,身临其境。
交代了吧。
我一没偷二没抢,难道温裴还能以前世的贪污罪把我关入大牢?
但求他顾念以往的半半点情分,待我把聚鲜阁的营生做起来再休了我。
我面色一沉正要承认,他先一步笑开:
「开个玩笑。」
?好你个温裴,又诈我。
诚然,能做到当朝宰相的人,单单清廉正气怎够。
「温大人真幽默。」我皮笑肉不笑。
「今日一番玩笑也别无他意,就想告诉夫人归宁的时候要到了。」他意有所指地往府回走。
对了,归宁。
不说我还要忘了。
现在我连叶澜清母亲叫什么也不知道。
而叶青山此人迷信且独断,曾相信哪来的假道士所言,为给自己的小儿子祛除邪气,活活关起来饿了三天,最后断了气。
要是发现我该知道的不知道,该认识的不认识,必然起疑。哪怕我都嫁做人妇,也定会请些江湖术士行什么跳大神之法。
那场面,前世我可有幸「欣赏」了三天三夜……
想起就打了个寒颤,连忙提裙追上去,边跑边喊:「温大人……不对,夫君!别无他意,考考你我娘叫什么!」
是以,温裴与我的卧房连日彻夜灯火通明,下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暧昧的笑意,就是温府老夫人都乐呵呵送来好些补汤。
这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归宁前夜,我紧张地睡不着,继续回顾着温裴告知我的那些叶澜清家中状况以及她的习惯爱好:「温大……夫君,你说我应该喜欢喝什么茶来着?」
「上饶白眉。」温裴耐着困意答道,这几日又要上朝又要给我补习,是辛苦了些。
「那我娘应该喜欢——」
「径山茶。」他已然睡意沉沉,劝我道,「明日就要省亲了,早点歇息吧。届时若有何纰漏的地方,我会在旁提醒你。」
熄了灯,我感觉到他呼吸渐匀和,忍不住给他讲了个故事:
「不知夫君有没有见过驱鬼的阵势?我曾见我爹请过一群,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涂上脂粉,三天三夜都不停歇地唱着咿呀……」
他突然点灯起身:「再把叶府几口人关系复述一遍。」
11
叶府家规森严,就是府中摆放也是规矩得紧。
一场归宁宴,八九个人,全程都无人开口。
食不言寝不语,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只好趁撤了宴席的时候,借口说体己话和叶青山谈谈,又担心败露什么,带上了温裴。
此番,我就想探探这叶青山是否有辞官的想法。
倘若叶青山能主动请辞,那么皆大欢喜,或许萧怀泽能以轻罪顺带拔除叶青山的党羽。
只是,大概率他不会,毕竟萧怀泽也不是无情的人,能劝退早劝了。
我给叶青山行了一礼,按着长幼尊卑的规矩,他先问了话:
「澜清,在温府还适应?」
我点了点头,不作过多描述,要的就是在叶青山面前与温裴显得疏离,以防他日后拉温家下水。
叶老夫人看向温裴,道:「温大人,澜清多受你照顾了。」
她又对我说:「澜清啊,你虽与温大人成得唐突,但而今你就是温大人的妻,切要知书达理,谨言慎行。」
老夫人不愧是老夫人,言外是敲点温家与叶家的关系。
莫非这叶青山真有收拢温裴之意,还是意欲让温裴请皇上开恩放过叶家?
「小婿明白,」温裴笑道,「今日一观叶府,真真是子孙满堂,令小婿好生艳羡,便是不由肖想晚景,就愿守着一方天地,享儿女承欢膝下了。」
温裴竟也在试探叶青山的口风。
叶青山抚了抚长须:「诶,儿女情长在家国面前何足挂齿。」
「岳父说的是,是小婿短浅了。」说着,他借端茶的动作不自觉细瞧了一眼墙壁字画。
我顺视线看去,似乎并无端倪……
不对!
上面的印章是萧朗的密章。
从前萧朗有何密书送达就会印这个章。
而这副字画墨色尚新,分明是副新画。
我莫名不安起来。
记起萧朗在萧怀泽登基后就喝了毒酒身亡了,适逢我也入狱,偶然听狱卒提及埋尸的时候,萧朗不翼而飞了。只是当时自身难保,便对此不以为意。
「澜清,」叶青山与温裴相谈甚欢,便要我回避一二,「你难得回来,不若去小院与姊妹聚聚吧。」
我瞥了一眼温裴,他依然是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稍稍定心,便福身告退。
一路上,我越想越奇怪。
叶青山也不傻,身为三皇子党,既是当年太子萧怀泽继位,不该早准备脱身了吗?
我想不通,回神已然不知身处何处。
这院落很是冷清,单单假山清池,石桌圆凳,连个下人也没有。
正回身要走,一只手突然环住我,在我要叫出声之际捂住我的嘴,压声道:
「表妹,是我。」
表哥?
完了,没背过这题。
叶澜清表哥在叶府做什么。
他搂得很紧,言语间声泪俱下:「表妹,自你大婚一别,已是许久未见了。我知道你今日要回来,想着见你一面,可姑母不允许我来府上看你。」
废话,这不是当然的吗。
你自己瞧瞧这叫见一面吗?
况且,连温裴都没抱过我呢!
12
「表……表哥,你先松手。」我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却没半点用。
这厮力气还挺大。
挣扎许久,终于从他怀中逃脱。眼前男子相貌堂堂,五官周正,实在看不出还有人妻的嗜好。
「表哥,我已是温家的人了,自重。」整理了一下衣容,转身欲走。
他一下拉住我:「清儿,我问你,那年你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是假的?」
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他继续说:「我知道你怪我,怪我不与你一起以死相抗,让你一人服了毒。可是我身为秦家长子,不能不孝。」
原是假焦仲卿和真刘兰芝的故事。
可怜叶澜清是真情错付了。
「我没怪你。」我敷衍对他一笑,想抽回手。
他死死握紧:「清儿,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怨我的。」
啧,叶澜清怎么喜欢这么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夯货。
他难道不知道叶府是个多么死板的地方,要是发现我与他私下搂搂抱抱该如何。
「你再这样我叫人了。」我眉尖一抽,试图威胁。
他终于安分了些:「清儿,自知你我无法挽回,便写下封信笺,麻烦务必带回府上给温大人,请他替我顾好你。」
我突然懂了。
这招真不新鲜。
当年我有位小妾也哀哀戚戚从情郎那儿带回封信,以为是什么恐吓信,拆开一看。
呵,求职信。
有些人为走后门真是不择手段。
罢了,先收着之后再丢好了。
好不容易摆脱,那边又来了人。
我的四妹带着叶青山与温裴缓缓而来,细声细气道:
「方才见着姐姐就是往这个方向去的呀。」
还好我那表哥已经翻墙逃走了。
理了一下仪容,主动迎了上去:「夫君,天色不早,该回府了。」
「岳父,那晚辈先行告辞。」温裴携着我对叶青山一揖。
叶青山微微颔首。
「且慢,」四妹四下环顾,有些失望,转而
含泪牵住我的手,「妹妹好久不见姐姐,对姐姐甚是想念。可方才怎么也找不到姐姐,未能说上几句话。」
温裴曾告诉我,在叶家不能轻信表面情谊。
总觉得四妹与我那表哥来得蹊跷。
我强笑道:「无妨,妹妹现在说也不迟。」
「可……温大人和爹爹也在。」她脸一红。
我受不住这矫揉造作,不愿多费口舌:「来日写纸上送来吧。」
说着就离开,结果她情急扯住我的袖子,方才那封信从袖口掉出。
糟糕。
她先我一步捡起,假意递给我,又收回:「咦,这信封上不是秦哥哥的字吗?」
故意说得大声,惹得众人瞩目。
叶青山闻言紧蹙双眉,一把夺过信笺。
她捂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姐姐,难道你还是放不下秦哥哥吗?怪不得我似是在小院里听到了秦哥哥的声音。」
叶青山气得胸口起伏:「来人,把叶澜清关进祠堂去!」
就凭一面之词便断定有私情了?
这叶青山与我爹也没什么区别。
当年我爹仅凭一块绣帕到死都冷落我娘,全然不考虑是漏洞百出的暗算。
往事浮现于脑海,我不自已冷声道:「爹,叶府总是后院起火谁人不知。劝您少纳几房姨娘,否则生而不教,出来的都是些爱使顽劣手段的妒妇。」
四妹对号入座,嗔怒道:「爹!」
「大胆!」叶青山一手高高朝我扬去。
13
「叶大人。」
在那一掌击来之际,玉白的衣袖拂过我的面容,带着淡雅的玉兰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截住了狠厉的一掌。
从没想到握笔杆子的手竟那么有力。
温裴几分愠色,但还是将叶青山在空中滞着的手轻轻放下,「公堂也讲个人证物证,您这般不妥吧。」
四妹随即道:「我是人证,那封信就是物证,不信打开看看。」
温裴取过信,笑了笑:「这是我让清儿收着的,实在是那秦家长子非要攀关系求仕途,只好先拿着打发了。」
他说着将信笺撕碎,「为官与为人是一样的,基本就该光明坦直,意图靠些旁门左道的小聪明都是枉然。」
这话不光道的是秦表哥。
阵阵风吹过,碎片随风而散,温裴直挺站着,就如同从画中走出的仙人。
该死,头一次觉得他说正经话那么好看。
或许这正经话头一次不是指桑骂槐给我听吧。
叶青山汗颜,忙是叫四妹向我道歉。
她不情不愿,我也不勉强,倒是温裴将一个香囊还到她手上,道:「四小姐尚年幼不知礼数,这东西只能是你姐姐赠我。」
回府的路上,一人一支灯笼,踏着一地月光,我勾了勾他手:「你真好。」
要是我爹也像他一般就好了,我娘也不至于被千夫所指,我也不至于成了何府唯一的嫡子,女扮男装了一生。
他一怔,偏头看着我,一双明眸弯弯,柔得化在了阑珊中:
「那还想着为我纳妾?」
我撇撇嘴:「你不懂,我这是为你着想。叶府而今就剩你和你娘,总得顺她老人家的意吧。不然怕是有小人以不孝弹劾你。」
他仰头望着天边皓月,笑了笑:「不怕,会有的。」
这不是必然。
我从来羡慕能出生在温家的孩子。
举家清正,又受皇恩庇佑,能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夫人觉得我这官做得如何?」他没来由地问我一句。
我粲然一笑,学着贾维的模样拍拍马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真乃当世无愧的贤官啊。」
他轻笑道:「抬举了。」
「怎么?温大人也会质疑自己吗?」
之前温老夫人是说温裴好似有心结来着。
他默了默:「自新帝继位三年来,我便一直在想,是不是从前变通一下,何筱也不必全担了污名,落到斩首的下场。」
提及我的前世,我不由紧了紧手上的灯笼:「当年你与何筱各掌大权,唯有互相对立制衡,才是先帝安心的场面。一切都是形势所迫,不必自责。」
「可何筱曾为太子党,若不是我为拉拢她与三皇子的关系,或许先帝也不会起了杀心……」
说着,言语几分哑意。
「温裴,」我拍了拍他,一指身后昏黑的路,「去者不追,」
又拉着他提灯继续走:「光啊,都在前头呢。」
14
翌日清晨,我睡得迷糊,双手不知缠了什么,温温的,有点硬,摸了一圈,还挺瘦。
这个触感,好久不曾——
往事记忆涌上心头,我腾得坐起骂道:
「大胆,谁又在我——」床上塞人……
后面四个字还未说完,突然发现身旁根本不是什么醉花楼的小倌,而是唇红齿白的温大人,是因我方才动作幅度过大招致胸口露出大片春光的温裴。
我:?
僵硬地偏过头,又瞧见一地凌乱的衣物。
我:???
完了。
我咽了咽口水,呆愣片刻,手下意识地帮温裴提被子,恨不得把绸被盖过他头顶。
何筱,冷静,冷静。
好好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记着昨日归府后,我便温酒邀温裴,以排解心中不快……
哦,想起来了。
当时喝着喝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燥意灌遍全身,温裴眸里似是有一团烈火,看得我每一寸皮肤都发烫。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额间渗着汗,声音几分哑意:
「这酒是从哪里来的?」
我热得面红耳赤,褪去了外衫,朦朦胧胧想起:「我娘给我的……」
他敛眸沉声:「笨蛋。」
再然后……
脸被火烧着一般忽地烫了起来。
着实没想到平日满口圣贤之道的温裴会得还不少。
门外,伍祯喊道:「大人,要赶不及上朝了。」
我连忙躺了下去,闭眼装睡。
一番窸窣的忙乱声,只觉面庞落下一个温软的触感,便是匆匆脚步,门轻轻合上。
他……偷吻我。
想了一天。
彻日心不在焉,连赵思思也看了出来。她端茶到书案,甩手晃了晃:
「叶夫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手中的墨笔染透了宣纸,赶忙将笔搁置一旁,朝门口望了望:
「温大人可回来了?」
「来人通报大人要在宫中与皇上议事,晚些才能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我暗自嘀咕。
赵思思不求甚解点点头,信手拿起我画好的前太子密书印章:「夫人画的是什么?怎么那么眼熟。」
当然眼熟。
我府上也曾挂着一份画带着印章,为的就是一些没见过面的地方官识得党羽。
「对了,我在贾府也见过这个图章。」赵思思道。
「什么?!」我一下站起,「你在哪儿看到的?」
照理来说,那贾维应早把我从前的东西扔了。
「那天我爹带我入贾府,不小心迷了路。偶然入了书房,便好奇翻了翻,发现一本书中夹着一张印着此印章的字条。」
「确定属实?」
她肯定道:「我记得清楚,只可惜我不识字,不懂里面写的什么,之后便被个面相很凶的贾府门客抢了过去,差点打起来。」
「贾府门客?长什么样?」
「断眉冷目,戾气十足。过招的时候还发现这人右手手臂上有一块鹰状的胎记。」
鹰状胎记!
这不就是前三皇子萧朗吗!
他没死?!
与叶府行迹串联一起,我已然一身冷汗。
待温裴回府,已是夜半,而我也在屋中坐到了现在。
他见了我,隐去倦意,拿起一件衣衫盖在我身上:
「这么晚了,夫人还不入睡?」
指尖将将触及我的肩,我将酝酿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温裴,我们和离吧。」
15
我能做的就是将危害规避至最小。
按大楚律法,臣子谋逆,无论是出嫁的女子,一律当斩。
总不能以温府夫人的身份被株连九族吧。
他动作一滞,收回了手,笑了笑:
「当今圣上指婚,哪里能说离就离的。」
「你有办法的吧,」我垂眸攥紧了手,「不然,大婚当日你也不会不愿碰我。再者,还有圣上赐的……」
「何筱!」我从来没听他那么大声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心,明明昨日还……」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止了住,眼尾泛红。
「即使都戳破了,那我也不瞒着。萧朗没死。」我缓缓开口,瞧着温裴并无过多惊色,更是了然,
「叶家与温家的联姻不单是皇上的意思吧。皇上向来重情义,非必要怎会把你也推进火坑。想来是你寻到端倪,主动请缨迎娶叶澜清,好查清萧朗的下落。而今按着原计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也该与叶家撇清干系了。可你,为何还迟迟不肯动手。」
今日的风吹得猛烈,吹得窗棂吱呀。烛火幽幽,时明时昏,照得温某眼中血丝更明显,好一会儿,他声音沙哑:
「我要保你。」
「有皇上给的璆琳琅玕,我能自保。」我安慰着,心知私下口头的诺言怎抵得上人人皆知的律法。
「不够,」他抬眸定定地望着我,「我要你。」
说得不容置喙,没有一点名门望族的气派,而像是个顽劣小童,执意着心仪的玩意。
「温裴,为官者,当懂得取舍。当年温庭誓死都护着温家清誉,不能让我毁了,你也不能。」我心头一紧,嗓子里像是卡了刀子,
「能以叶澜清的身份偷来那么多日,知晓大楚安好,皇上安好,你也安好,已足矣。往后好好生活,无愧百姓,无愧于心便也算告慰九泉。」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揽我入怀,默了许久,道:
「筱筱,无论发生什么,务必信我。」
他把我与赵思思安排至一间小院。我不知道他意欲如何,直觉要我信他,信他不会做出逾矩的事来。
但这份直觉在外人开始谣传温裴与叶青山勾结开始动摇。
定有什么隐情。
我暗暗告慰自己。
是夜,我久久无法入睡,在院落里望着天边皎月。
若事态一再发酵,就算今后反转也难敌众口铄金,与其如此我不如……
这时,一个颀长的黑衣身影闯入。
何人?!
简单几招,无奈我这副弱柳扶风的身子,纵使前世会武,很快被他压制。以为命悬一线,头上被折扇敲了一记,那夜行男子忽地跳开,拉下面罩。
皇上!
我立即准备跪下,他将我抬起,一双琥珀色瞳眸在月色下盈盈,打趣道:
「叶夫人身手不错。」
「臣妾冒犯了。」我暗暗腹诽他来干嘛。
「叶家与贾家以叛党入了大牢,萧朗现虽下落不明,但料他也只是条涸辙之鲋。」萧怀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我,「朝中颇有非议,为了温裴的仕途,该你了。」
我毫不犹豫拿过,那药瓶却被他紧握着。
「这是何意?」我不解。
「你还真愿为他做到这个份上。」他喃喃,笑不达眼底,带着几分涩意。
自上次玉兰林一见便觉着,他似是每副神情都是刻意揉出来的,鲜少发自本心。
或许,这便是帝王的代价吧。
他松了手:「朕赐给你的璆琳琅玕为何不用?朕说了,会许你一个愿望。」
「那就希望来生能做个寻常女子,不入官家不入宫。」
「当真?」
「当真。」
「啧,可惜了。」他双手枕在脑后,渐渐走入黑夜,「朕下辈子还想做皇帝呢,怕是与叶夫人这等文武双全的美人无缘无分喽。」
说罢,嘴里又唱起不着调的戏文,活像个不归家的纨绔。
曲意绵长,似是欢快,细品是说不尽的怅然,最后,没落在漫天火光的贾府,曾经的何府。
16
金陵官道,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百姓无不簇拥围观,其中两位议论纷纷。
「嚯,出嫁的是何许人物,竟如此架势!」
「兄台这口音是东北来的吧。今日啊,乃当朝长公主出嫁之日。」
「哦?我朝居然还有位长公主,嫁的是何人也?」
「当今宰相温裴。他可是位百年不遇的贤官啊。这不,前阵子,又除了朝中一大毒瘤,将那些谋逆贼子都抓入牢中,什么叶家,贾家,秦家都倒啦,还了一世太平。」
「那真真是才子佳人的良配。」
「这还用说。快,有道今日到温府以诗为礼,便能讨到杯喜酒,晚了可就没了。」
二人到场,只见队首一位器宇不凡的华服男子,奉上一锭金,看着越过墙头的玉兰,洋洋洒洒留下一句:
「白玉缀枝头,无绿也无愁。」
家丁惶惶问:「公子不进府吃酒?」
「不必了。」又望了一眼,便挥袖离开。
而这边,春宵一刻,一对新人不在洞房,在玉兰林。交杯合卺酒,又一杯浇在地上,以慰天上故友亡灵。
温庭,何筱,叶澜清,还有……赵思思。
原来赵思思很早就识得温庭,他替她解围,教她习武,便是倾慕许久。哪料之后错认成温裴,而那个心尖尖上的人早遭不测。
要是书房里,我再多留意几分她端详密章的神情,也不至于让她孤身前往何府地下,与那萧朗同归于尽。
我叹了叹:「没想到最后萧朗暗度陈仓,还是一把火,葬在了赵思思手里,葬在了温庭亡故的地方。」
温裴下意识更紧地环着我:「筱筱,若我也有一天……首先你要做的是保全自己。」
我躺在他怀里,凤冠霞帔,铺了满地。回握住他的手,眉眼弯弯:「而今我乃长公主,谁敢动我夫君。」
况且,吃了那么多苦,总该吃完了吧。
温裴一怔,埋在我的颈肩,说话痒痒挠在皮肤上:「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能死而复生。」
他见多了死别,却最是不善死别。虽然面上很少袒露哀恸,可流转的眼波往往会暴露。
说这般肉麻话,怕是想起了什么吧。
那日我服下萧怀泽的丹药假死,他明知却还是红了眼眶。
唉,毕竟大喜,怎能哀哀戚戚的。
我偏头在他脸上落下一吻,等他羞红着脸斥责一番礼义廉耻。
他蓦然抬起头,与我对视片刻,便一寸寸压过来,气息像是炭火熏红了我的脸。
「你、你的礼义廉耻呢?」我陌生他这般主动。
他一笑,干脆把我打横抱起:「忘了。」
似是有烟火炸开,沦为点点星火,烫在血液里,直至燃尽全身的力气。
想来,今后此生,也能如玉兰洁白,随心随性守着一人,无怨也无仇。
番外一 日月入怀
我遭的报应有很多,最没想到的报应是骂人绝后的后果是给他添子。
不过温裴也不轻松,又是处理朝政又是要照料我。
尤其随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鲜少阖过眼。
到底心疼,他近来为了推行科举制已是分身乏术。不愿打扰,便执意分房。
可好心还是坏了事。
将近临盆,腹中胎儿压得我呼吸困难,晚上常睡得不安稳。又恰逢冬至,厚重的棉被很是难受,总忍不住撩开被褥,醒来手脚冻得冰凉,最后生了一场寒热。
温裴得知,下了朝连朝服也不换,直奔屋内,不吃不喝照顾了我三日。直到我醒来,情绪再也收不住。
「为什么不让人烧炭暖身子?」他微微颤抖着身子,拧眉声音沉沉。
他难得生气,能这般抑制,看来是十分生气了。
我轻抚上他的脸,指尖划过他眼下怠色,划过他湿润眼眶:
「你近来要通宵写奏章,娘她人老体弱,总得省着些。」
放在往常,买炭不算难。
可温裴提倡的科举制又牵动了多少朝中老臣的利益。
他一缓,低低垂眸,握住我的手,与他微凉的脸颊贴得更甚:「我不用。」
「傻瓜,你要是现在倒了,之前的辛劳全白费了。」说着剧烈咳嗽起来,扬手让他离开,「快走吧,别染给你。」
他不顾,拍着我的胸口,哼起一段柔雅的歌谣,哄我入睡。
那段歌谣很耳熟,不由梦起当年。
那时,他似乎也在生气。
唇角几分向下,眼里淬着寒霜,冷冷看着从我房门出来且衣冠不整的小倌。
「何大人不单爱花,连叶都要沾沾。」他讽刺着,语气又有些酸。
「别想多了,我可什么也没干。」我摆手解释,想起昨晚,真真有惊无险。
幸亏那小倌在下手前被我打昏了过去,否则被他发现我的秘密可就留不得了。
说到底,都是手底下那群人自作主张。
还得纳些妻妾啊。
毕竟温裴不娶妻是冰清玉洁,放在我身上就是断袖之嫌了。
「温大人来我府上有何事?」我问。
「外邦有位四公主,想来金陵游玩一番,圣上派遣你我二人随行。」
「找我俩?」我不解,「公主入境,有利联姻,为何不让皇子陪那公主。」
他神情晦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大抵明白了。
应是位难缠的主。
事实也诚是如此。
公主不过五岁孩童,娇蛮得紧。爱乱跑,爱哭闹,但凡一点不顺她心意,便吵得不得安宁。要不是有温裴在,我高低找个小黑屋说教她几句。
她觉着纸鸢新奇,硬要拉起来飞。可今日无风,哪里飞得起来,便又闹。
我只好试图转移她注意力:「四公主,不如我给你买糖葫芦吧。」
哪料她直接扔在地上,嘴一瘪:「我就要看纸鸢飞!」
怎能浪费粮食呢!
……忍住,忍住。
温裴想了想:「我知道怎么飞。」
「真的?」四公主一擦眼泪,眼里闪烁着光。
我也疑惑。
真的?
他买了只盘鹰纸鸢,来到郊野,一观天上彩云,颇有诸葛亮借东风的气势。
似是时机成熟,他一拉一放,步履前前后后,那纸鸢倒真让他放起来了。
四公主欢叫着:「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温裴一笑,牵着那只展翅雄鹰,薄日洒在他身上,有些旷荡恣意少年的韵味。
俯身将纸鸢递在四公主手上,四公主崇拜道:「温裴,你真厉害!」
「公主抬举了,到底是那些劳作百姓的智慧,我只是照猫画虎而已。」
「百姓也有智慧?」四公主不解。
温裴道:「嗯……就好比公主方才扔的糖葫芦,虽价钱低廉,可是放之文武百官,或许无一人会做。」
四公主惊讶:「百官还不如一个小贩?」
他摇摇头:「没有什么比较。只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论是糖葫芦还是公文,都蕴藏着价值与辛劳,不该被轻贱,更不是泄愤的对象。」
四公主本性并不坏,又对温裴几分敬意。虽嘴上没道歉,心里倒是听进些去,面露惭愧。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若春风:「公主能理解就好,玩吧。」
我站在一旁,暗自赞叹温府平时的家教。
啧啧,不愧是书香门第。
要放我爹身上,定是实践「棍棒出孝子」的理念了。
拱了拱他:「不错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原先家中有小妹,与四公主几分相似。虽偶尔使性子,本心还是善良的。」
温裴的妹妹?
现在温府上除了他与他娘,还有个在外征战的弟弟温庭,应该没人了啊。
「令妹是嫁人了?」我问。
「嗯。」他眼里划过几分落寞,「只是三年前小产过世了。」
我摸了摸鼻子:「对不起。」
「不妨事。」他嘴上不在意。
忙是转移话题:「谁教你放纸鸢的?」
「长兄。」他一顿,没再说话。
大哥也死了?!
他现在不过二十年纪。
连踩两次雷区,我想起从前骂他的话,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真对不起啊,要是知道你家里这个情况,我断不会骂你绝后……」
当时实在是他非要查我个水落石出,恨极了才无心骂的。
「无妨,其实我隐约也这么觉得,」他负手站着,望着天上那只飘荡渺小的纸鸢,一哂,「算命先生曾说我命犯孤煞,我当是妄言。现在想着也不尽然。」
我蓦然有些动容。
「这东西真真假假的。」我劝慰道,「你还有你娘,还有弟弟温庭,哪里孤煞了。」
他看向我,点点暖光在他眸子熠熠生辉,像是落在死水的一片青叶,微微漾了开来:「嗯。」
我看得失神。
许是从那时便止不住心中困兽肆意驰骋
回宫的马车上,路有些陡,四公主昏昏欲睡,他哼起了一段歌谣,曲音温缓轻柔,一如现在模样。
声止,梦回。
发现温裴牵着我的手趴在床头,就是睡着也颦蹙着眉。
忽然意识到他刚才并非是生气,而是恐惧。
我坐起,一展笑颜。
温大人也会杞人忧天啊。
我反倒不怕,毕竟老天爷让我重生一世成为他的妻,多少是为伴他余生。
此项大任,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番外二 弄瓦之喜(温裴视角)
纵然我敢于一人抵千万非议推行科举,但筱筱临盆那日我还是怯了。
丫鬟从屋子里倒出一盆一盆的血水,里头传来的声音也逐渐疲惫虚弱,似是遭着一场酷刑。
我站在门前,从未觉得如此有心无力。
其实我在行房事的时候,向来克己,有时何筱逗我厉害,才会孟浪些。当然怀的不是什么圣贤之心,是不忍看她如今日般遭罪。
何筱虽为太尉,却很是怕疼。
犹记得当年圣上秋猎遭刺,她以一己之力护驾,身负多道剑伤。彼时我经过她帐篷,喊得凄惨,便忍不住进去一探,又被轰了出来。
那时,我与她交情泛泛,又是政场对手,刚提步要走,她又软声哀求:
「温大人,在此之前,能不能帮我求副麻沸散。」
这野外哪儿来的麻沸散。
到底念她救驾有功,我隔着帘子,道:「舍弟是练家子,我曾给他上过药。若何大人不嫌弃,应比你自己上得好些。」
她迟疑了片刻,便交由我手臂的伤口。
当时便该注意,就算太尉一职形同虚设,更似是皇上身边的近臣,也不该手臂这般纤细。
我用温水轻轻擦拭,再一点一点将药粉倒在她伤口上,见她倒吸凉气的模样,问道:
「听说你身手不凡,怎会那么怕疼?」
她皱了皱眉:「就是怕疼才练就身手不凡。」
此话也在理。
差不多包扎完,她手臂上还有其他隐隐的伤痕,检查了一番:「这些需要处理吗?」
「不必,都是陈年的旧伤了。」她忙是把袖口放下,转移话题,「手法不错,经常给弟弟上药?」
「嗯。」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真好。」
我起初不解,后来打听才知这句「真好」的来由。何筱的父亲对她近乎是一种苛刻,常常打骂,而她也有几个兄弟,却是对此淡漠处之,甚至煽风点火。
我莫名同情她几分,可这又如何,她贪赃枉法,理应受罚。
我查了她账本,查了她家底,她似乎都不避讳。而她诚然有些手段,这些小风小浪很快便息事宁人。
直到我查到她几封书信的腾印与叶家几分相似,她当真是慌了,私下请我别再查下去,否则招惹杀身之祸。
难道要我成一介冗人?
我不顾她的告诫,继续追查,结果竟是皇上有意废太子,为三皇子萧朗继位培养党羽。
一时惊愕,已然重重暗卫将我包围。
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一位蒙面黑衣女子背着我到了一间破败的屋子。因着失血过多,视野模糊,瞧不清女子模样。
她塞给我几粒苦涩的药,嗓音掐得尖细:「公子,三日后,一直往西走,届时会有人接您回府。」
我总觉得她几分熟悉:「是何筱派你来的?」
她默了默,而后道:「劝告温大人几句,皇家之事错综复杂,既然有幸生于清渊,就别趟这趟浑水。」
「……谢谢。」
她大抵明白我不会轻易放弃,叹道:「欲保太子,也不是无路可走。皇上沉疴再犯,需多休养,趁此机会,补足太子朝中势力单薄的不足,或许有转圜之地。」
连皇上状况都明白。
「你到底是谁?」
心中隐隐知晓,却不敢揣测。
若真如此,可是灭九族之灾。
她轻笑一声:「哪天心情好就告诉你。」
说罢,纵身离去。
自此,我开始有意拉拢何筱。其一为太子,其二出于私心。
她到底是否救下我,是否为女子,是否有何苦衷。
我都想一一探求。
只是,那日雨夜,温庭的死敲醒了我。
探求出又如何,不过徒增白骨。
自诩行事无愧于心,却未顾身旁人的安危。
温裴啊温裴,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我迷茫无措了一段日子,恰逢何府小妾送来一封信,正面一首情诗,背面赫然几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字迹虽做了伪,但也能认出出自谁笔。
何筱大抵以为我在怨她,所以才借他人之名写下这句吧。
或许该跟她谈谈。
是夜,我望着玉兰林墙头爬出的人影,嘴角竟是不自抑地上扬。
也罢,来日分别,会不舍的。
最后,太子继位。
何筱被打入天牢,诛九族。
她似是早早料到这个场面,提前散了那群妻妾。
我也明知她的下场,却还是如坠寒窖。
我早已爱上了她,我爱她身陷泥潭仍存赤子之心,爱她玩世不恭的皮下是铮铮傲骨。
她不在的日子里,我会在佛前许愿。虽然渺茫虚妄,可唯此能排解压在心头的思念。
哪想有朝一日,她真的回来了。
是我的筱筱。
那个与我处处作对的筱筱。
上一世我无法保下她,这一世散财也好,折寿也罢,就是以命换命也但求她此生无恙。
还好,这一世她活下来了,还是以我夫人的身份。
「筱筱,」我看着她与孩子娴静睡颜,落下一吻,「我爱你。」
番外三 有女如玉(皇上视角)
何筱到底不善伪装。
话语的神韵,眉眼的灵动,恰似往常。
可是即便看出又如何,我对她从来了如指掌,却从来都隔了一重身份。
我见过还在被当成女儿养的她。彼时我十岁,偷跑出宫的途中遇到位小姑娘。那姑娘应小我四岁,有双澄澈的杏眼,明眸善睐,楚楚动人。
她见我遭宫人追逐,便把我拉进一处小巷。不怕会惹上麻烦,就这么护着。
只可惜,我还是被母后派来的亲信捉了回去。
回宫后,自然是免不了一顿责罚,但就是跪在堂上,一想到那姑娘的模样就几分欢喜。
我找人暗中调查了她的身份,是何家长女。
何家……
母后同我讲,我若要称帝必须打压何家。
称帝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比起坐上龙椅我更愿守着一块封地做个闲散王爷。但这对母后十分重要,她说这是她赵家打拼下来的太子之位。
不久后,传来何家长女暴毙的消息,不必猜,定是有人发现我与何家长女有过一面之缘而下了杀手。那日,雪下得很大,我的奶娘也被人拷打得奄奄一息。
不就是皇位而已……
你们要,我给你们便是。
我把奶娘送到了温家,适逢温家夫人过世,她便以温家夫人的身份活了下去。
我开始面上不学无术,反正陛下从不喜欢我,我这般还好给他落下一个易位的由头。
果然,如此浑浑噩噩,身边的人都安分了不少。
想来今后,亦会如此。
直到朝上新来一个小太尉。
是何筱!
她虽扮为男子的模样,但那份灵动模样绝不会错。
见到她喜忧参半。
欣喜她活着,担忧她败露。
何家到底大胆,可转念一想,府上男丁确实没有能成大器者。
不知是我看她的眼神不算清白,还是那段尘封过往又被翻出,三弟竟是查出何筱的身份,以此为要挟。
我这才明白,一味的退让根本不会换来姑息,但凡我只要还是太子,是皇子,就躲不过这些明争暗斗。
要保全周遭人的安危,我必须争。
何筱应是站在我的对立面,但我清楚她是受着家族的裹挟,毕竟她每每为三皇子做事都会不经意留下点把柄。
最后,我胜了。
陛下驾崩前,我请命入殿。他就这般躺着,在生死面前,哪怕是帝王也弱小。
我心中虽有答案,还是问道:「为何我与三弟都是您的儿子,您从来偏爱三弟?」
他说:「等你坐上龙椅自然明白,皇家从无情。」
皇家无情?
都是胆小多疑的借口罢了。
我娘对他情根深种,连兵权都交了他,换来的还是不信任。
我冷笑一声,没有任何丧父的悲伤出了殿,又遇何筱。
她作揖道:「恭贺陛下出震继离。」
我不知如何开口。
先帝遗诏,灭何府满门。我即便登基,也不能冒着不孝之罪擅改遗诏。
终究还是没能保下她吗……
我向前一步,她退后一步,便是我与她之间的鸿沟。
想起那整片的玉兰,淡淡一笑:「最后再喝一杯吧。」
不在温府,在宫里的一片园林。那里虽逊色几分,但我永远忘不了她神情如释重负,悠悠望着一瓣白落入酒中,洒脱敬了一杯:「白玉缀枝头,无绿也无愁。」
大抵是祝福之词,又或是庆贺她自己。
总之,这句话我记了很久。
即便多年后,我一人坐在空荡的大殿内,也会摩挲着白玉指环,犹记自己称帝的初心,也是警醒帝王的身不由己。
如果我要不是太子,而她不是何府长女……又或是如果我不是皇上,而她也不是叶澜清……
也罢,也罢。
不过徒增虚妄的希冀。
过些日子,便是郡主周岁之礼。
我想,赐名就为如玉吧。
(全文完)
作者:陈颠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