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终不似,少年游(番外二、阿七)

我在宫里是一个没有姓名的人,非要问的话,他们都叫我阿七,因为我从很小最擅长的暗器是七星镖。

我是孤儿,四岁时被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皇后挑中,和另外六个女孩一起,被秘密精心培养了十二年。而我作为最优秀的一个,被送到了骆王身边,以侍女的身份悄悄保护骆王,在永不停息复杂险恶的政治斗争之中,我将是骆王所能依附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是骆王把我送进了宫,他要我去保护一个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女子。

我一直疑惑,到底什么样的女子,能这般迷了骆王的心窍,让他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等见了萧美人才知道,能够摄人心魂的,还可以是光亮,就像黑暗中摇曳的微弱烛火,缓缓地散发着温暖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拼命守住这最后的光芒。

听说,萧美人进宫前,温暖明豁得像个小太阳,但我见到她的时候,只剩下了这萤萤的烛光。可当周围环境都是无边无际的巨大黑暗时,便只是这微弱的莹莹烛光,也是让人想要拼命靠近的。

在同一批进宫的秀女之中,萧美人的位份最高,但她一点儿都不受宠,整整两个月皇帝都未曾单独见她一次。萧美人却看得开,平日里不是做针线就是帮珠妃带娃,或者去青檀宫找和妃与邱才人唠嗑,很是自得其乐。我心里也高兴,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萧美人对皇帝投怀送抱,骆王该如何心如刀绞。

有一回我的裙摆被院角的蔷薇花划破了口子,萧美人居然提出要给我补衣服,我惶恐地拒绝了,萧美人却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宫里没有人比我手艺更好了。」

其实我知道,我见过骆王珍藏的那些扇套、荷包、香囊,还有一幅吴山居的《江南秋雁图》,骆王有时对着那幅画,一看就是一宿。

但皇帝终究还是来了,看着萧美人慌张失措的眼神,我不得不还是咬牙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房里。

我在门外守了一夜,以我的功力只需凝神静听,就能把他们说的话甚至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固执地守在门口,尽管我也不知道如果听见他们睡在一起我能怎么办。

所幸皇帝并没有对萧美人做什么。

萧美人固然是国色天香,让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可我也知道皇帝一向灭情绝欲,决不会为了一时之快而伤了与骆王的情谊。

第二天,萧美人变成了明婕妤。

我偷偷去见骆王的时候,他正把手里的一把宝剑舞得寒光冽冽。

我知骆王必然已经听说了萧美人侍寝后被晋封明婕妤的消息,心里一定戚然悲苦,他却只照例询问了我明婕妤是否一切安好,有无隐患需要提前干预。

我一一答了,临走时不忍心,还是小心地告诉了骆王:「明婕妤并没有和皇帝陛下……」

「他们之间的事和你无关,」骆王打断了我,「你只需护好她的周全。」

我应声告辞,回头时见骆王仍提着剑发怔。

「他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看着骆王凛冽的背影,我忽然明白,这句话,大概也是他在警告自己。

皇帝再一次来找明婕妤时,因为不敢低估明婕妤的美貌对一个正常男人的吸引力,我又固执地守在了门口。夜里忽然来人说郭修仪怕是要生了,请皇帝过去。旁人都拦着说皇帝和明婕妤已经睡下了,此时不方便打扰,我却十分乐意地帮郭修仪的人通传了一声。

可皇帝依然留了下来,我心里暗道不妙,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了门外。半夜的时候,原本沉寂的房里忽然传来咕咚一声,我立即举烛进去内卧,却见明婕妤趴在地上依然沉沉睡着,像是从榻上掉了下来。

我松了口气,正要放下烛台去抱她回软榻上,皇帝却已经下了床:「朕来吧。」

皇帝把明婕妤从地上抱了起来,我举烛凑近,发现明婕妤的脑门上已经被磕了一个包,皇帝皱起了眉头:「她睡觉一向这般不老实么?」

我说是,半夜总得为娘娘掖几回被子。

皇帝皱着眉说:「知道了。」然后把明婕妤放到了大床上,自己在软榻上歇下。

与皇帝仅有的这次交谈让我十分悔恨自己的多嘴,因为从此以后皇帝再来留宿时,居然每天夜里都要亲自下床瞧瞧明婕妤有没有踢被子,然后再悄悄给她掖上。

幸好明婕妤心大,从来不知道这些,否则万一被皇帝的体贴感动得变了心,我只能去骆王跟前以死谢罪了。

不久之后,明婕妤忽然听说皇帝要把华安郡主许给萧府的大公子,便着急忙慌地去养居殿找皇帝给华安郡主和萧府的二公子说情。我在殿门外候着,却不想在此地碰见了骆王。

骆王见到我便明白明婕妤在里头,一时气息有些紊乱,又迅速冷静下来,问别的宫人皇帝此时是否不便,他可以过会儿再来。

明明与心爱之人只隔着一道门,我不甘心让骆王就这么白白走了,三两步走到门前,向里头通传骆王到了。

骆王冲我无奈摇头:「本王还是先去见太后。」

这时里头传出皇帝一样的话语:「让骆王先去见太后。」

骆王隔着殿门向里头深深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脚步快得决绝,只有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包挂在他腰间晃动不已。

良久,殿门再打开时,明婕妤显然已经哭过了,回了辛芷宫,明婕妤红肿着眼睛悄悄问我:「你见到他了……他也会难过吗?」

我酝酿着回答:「骆王吗?看起来有一点儿吧……」

然后明婕妤连着几天晚上都闷在被子里偷偷哭泣,到白天眼睛肿得都不敢出门。幸好她个性通达,只难过了一阵便自己开解了,又可以与和妃她们有说有笑,我也总算可以给骆王一个交待。

皇帝来找明婕妤的次数越来越多,尽管他们一直分床榻而眠,可皇帝在看明婕妤低头做针线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目光,总叫我越来越不安。真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何况皇帝只对明婕妤刻意隐藏了自己心意。

我悄悄告诉骆王,皇帝似乎已经对明婕妤动了心。骆王再次警告我,不要以为自己武功卓越他们舍不得摒弃,就一而再地逾矩去管皇帝和明婕妤之间的事情。他不需要我监视明婕妤,只要我在任何时候都能保住她的周全。

我垂头应声而去,却发现,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骆王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到一件明婕妤曾经的手艺。

很快皇帝又封了明婕妤做昭仪,有名无实的明昭仪,这样下去,哪天皇帝封明昭仪做有名无实的皇后我都信。大概皇帝实在无法对明昭仪表达爱意,只能在名义上给予她无限的盛宠。哪怕只是担个虚名,也算是一种慰藉。

然而几天之后,当明昭仪让怀着龙嗣的邱美人踩在她肩上去扒墙头的时候,我彻底懵了。

我完全知道如何保证明昭仪不受外界的伤害,但我完全不知道如何阻止她自己作死。

邱美人跌落下来的时候,我眼疾手快正要拉开明昭仪,明昭仪却自己往邱美人的身子底下钻,生怕邱美人肚子里的龙嗣有所闪失。最后明昭仪被坐折了两根肋骨,贬入冷宫,我也被贵妃罚跪了一天一夜,又去东郊大营领了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不过皮外伤而已,我甚至当天就自己悄悄跑回了后宫养伤,旁人只当我是罚跪太久所以虚了,并不多过问,只是我给自己上药时有点儿费劲而已。

养好了伤,骆王给我安排了去冷宫送饭送药的差事,我才知道原来冷宫里的条件并不差,明昭仪又是个乐天派的,每天都和齐昭容一起聊天赏花做针线,还算惬意。我说就皇帝每天对明昭仪那副痴情样儿,怎么可能舍得让她进冷宫受苦。

除了送东西的时候,我常常也去冷宫的屋顶上悄悄守着明昭仪。在冷宫里,明昭仪依然延续了她每天晚上看星星的习惯。遇到阴天的时候,就悄然叹息。她告诉齐昭容,她喜欢的人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就像灿烂星空一样莹莹闪烁。

我终究没见过骆王看着明昭仪时笑意盈盈的样子,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眼底深不可测的悲伤。如此想来,让骆王与明昭仪此生不再相见也好,看不到彼此现在的悲伤,就以为彼此依然是记忆里的星空和小太阳。

我尽心尽力地在冷宫守了明昭仪三个多月,可我又一次失职了,齐昭容染上了天花,明昭仪又无论如何都不肯丢下齐昭容离开冷宫,谁劝都不行,哪怕是皇帝的圣旨也不管用。

但我知道如果骆王在一定能劝得了她,便决定跑一趟江北把消息递给正在那里演兵的骆王,却在出宫前被太后的人拦下了。

太后说,我到底还算她的人,她不允许我引她的儿子回来冒险。

我就这么被关在了宁寿宫。

看守我的是三个从小一起训练的姐妹,她们提醒我,认清自己的职责,不要越线,不要过分投入自己的情感,毕竟主子这一刻要你保护的人,下一刻可能就要你杀了她。

我忽然惊觉,太后似乎对明昭仪起过杀意,以太后意志坚毅和杀伐决断的性格,只有明昭仪死了,她的两个儿子才能彻底地从这些感情的泥潭中拔足。

姐妹们说,好在骆王克制,明昭仪乖巧,皇帝又偏爱,太后才逐渐断了这个念头。

所以原来骆王的不断退让和皇帝不断给予明昭仪的盛宠都是在保护她。

可我太了解太后了,这么多年她为了江山社稷向来不顾骨肉亲情这些小情小爱。如果这次明昭仪真的染上了天花,太后一定会趁机让所有的事情一了百了,即便皇帝有心,又是否有力在太后的对立面上护住明昭仪?

我必须去找骆王。

果然我还是所有人当中最优秀的,只要我拼尽全力,就没有人能拦得住我。我逃出宁寿宫的时候,就听说齐昭容死了,明昭仪已经染上天花。我逃出皇宫,抢了快马,直奔江北。

骆王听闻明昭仪染上天花立即失了方寸,连夜赶回京城。我因为在逃出宫的打斗中受了不轻的伤,又长途奔波,不得不留在了江北休养。

不几日骆王又回到了江北,我关心明昭仪的境况,骆王却不回答,只问我为什么愿意为了明昭仪背叛太后。

我低下了头:「与你们而言,我不过是件工具,不是去保护谁,就是去杀了谁,只有她真心依赖我,真心待我好。」

「你知道,她所信任的只是你虚假的身份。」

「那又如何,反正你会一直掩护我,不然我就说是你一直派我监视明昭仪。」

骆王轻轻笑了:「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挑中你吗?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最出众,而是因为只有你还依然会相信这个世界的善意。」

我愣了愣:「可我武功依然是最厉害的吧?」

骆王笑着点头,又说:「回皇宫帮我再看着她一段日子,然后就来军营效力吧,太后那头已然容不下你。」

我悄悄回到冷宫时,在明昭仪的病床前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我知道她就是从前明昭仪与邱美人和华安郡主常常谈起的文太医家的女儿,文素素。

每次遇见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痛,明昭仪都会念叨:「要是素素在就好了。」

可是现在骆王怀疑,文素素就是害死了明昭仪大表姐的凶手,更担心她现在会要了明昭仪的命,我粗通药理,所以派我看着她。

文素素却似真心对待明昭仪,寸步不离,日夜不休,小心翼翼,说是视若珍宝也不为过。

我不免觉得骆王想多了,甚至觉得便是骆王自己也做不到这般细心呵护。

终于明昭仪彻底痊愈了,还成了明妃,我也功成身退,回到骆王府继续做骆王的贴身护卫。这时却才知道,骆王答应了文素素,如果能救活明妃就娶她为妻。

还能这样操作的?

我气急败坏地找到骆王:「你早说,我能拿明妃的性命威胁你娶我当骆王妃一万次!」

「连你都想当骆王妃吗?」骆王的眼神出奇冰冷,「只要能当骆王妃,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吗?」

我预感到情况不对,质疑着开了口:「难道真的是文素素……」

「只是因为一个女孩对我恶毒的仰慕,她就这么被推进了深渊。」骆王冰冷的眼底蔓延出无尽的自责与懊悔,「如果我的性子收敛一点,只做个默默无闻的王爷,如果我对她的爱收敛一点,只悄悄等她到了年岁就上门提亲……原来终究是我亲手把她推进了深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骆王,只冷冷开口:「我现在就去杀了文素素。」

骆王摇了摇头:「她是然然的救命恩人,我会依诺娶她。」然而眼睛里是比方才更冰冷地寒意,「也会让她付出代价。」

骆王的大婚之夜,我将那壶掺了鸩毒的合卺酒送进洞房,然后只为文素素斟了一杯。文素素敏锐地闻出了酒味的异常,瞬间面色惨白,我给了她一个生平最灿烂的笑容,转身退出门外。

半柱香之后,骆王也走了出来,仿佛一刻也不愿在里头多待一刻。

文素素踉跄着追上来扶住门框,嘴角还是未干的血迹:「你以为我没想过杀了她彻底断了你的念想吗?」文素素笑得凄惨,「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如果不是你,我会带着最真挚的祝福送她出嫁,我会给她的孩子做干娘,我会一直陪着她直到我们都变成人人嫌弃的老太太……都是因为你,是你毁了我们!」

「文姑娘,」骆王冷冷转身,「时至今日,你可曾想过,若你与然然易地而处,她又会如何抉择?」

文素素呆了一阵,声音忽然变得凄厉狰狞:「我不后悔!全天下的女子只有我看见了你穿着大红喜服映照在红烛下的模样,也只有我会以骆王妃的身份受后人香火礼拜,你越是深情为她终身不娶,世人也只会以为你是思念我文素素的缘故。而你最爱的女人,只会在别的男人怀里死去,死后也只会与别的男人同衾同穴……」

骆王只冷冷地看着文素素疯言疯语,我按耐不住,手里已经握紧了一枚七星镖,却见文素素倚着门框缓缓倒了下去,口里噙着最后的喃喃自语:

「然然,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这一句话,让骆王最终给她留了全尸。

但文素素并未能如愿以骆王妃的身份受后世祭拜,真正骆王妃的陵寝是座空穴,墓碑上只有称号没有姓名,忌辰倒确实是二月初三,只是没有年号。

我后来想起,二月初三,正是一年前明妃进宫的日子,原来骆王早就想好了这一切。

为了给文太医家一个交待,我担了痴恋骆王、毒杀新妇的罪名,假装被杖杀,其实不过挨了几板子之后,由明卫转为暗卫而已。

我有时依然悄悄跑去织云宫偷看明妃,她在冷宫里关了小半年,再出来早已物是人非,宫人去留往来甚多,她早就习惯了这一切,对我的消失并没有过多追问。

只是有天夜里,我又跑去织云宫,听见明妃在软榻上梦呓:「阿七我渴了。」皇帝起身为她倒了水,问她阿七是谁,明妃愣了愣,喃喃道:「阿七是我从前的宫女,往日总在门口守着我睡觉,我大概睡迷糊了,恍惚间又觉得她还在我门口守着,却忘了这里不是辛芷宫,阿七也早已病死了。」

皇帝把明妃哄着睡下了,却没有回到床上,而是一步一步走到了窗前,站立不动。我在窗外的夜色里龟息良久,皇帝才终于转身回去。

我悄然松了口气,运起轻功回骆王府,却从此不敢再去了。我虽挂念明妃,但更不愿给骆王找麻烦。

很快北地起了战事,朝廷主和,太后有意让汉丰公主去和亲,骆王却和皇帝一条心,义无反顾地主动请战。

我也是热血沸腾,我从小就是在纷乱的朝局中做尽阴谋诡事,却不想如今能有机会跟着赤子之心的骆王一起保家卫国。

出征那天,骆王举剑策马向每一位将士致意,然后高声喊道:

「战士们!今天,我们将是阻止敌军南下的最后防线!一旦失守,我的妹妹就会沦为敌人的战利品!你们的妻子儿女,就会沦为敌人的俘虏和奴隶!今天,我不是为了朝廷而战,而是为了我的妹妹而战!为我所爱的人而战!今天,我也要求你们,为家人而战!为你们所爱的人而战!」

「战!战!战!」

我热泪盈眶地和所有人一起大喊。

看着骆王坚定的眼神,我忽然觉得,在家国天下的大是大非面前,个人的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发现,不知何时,明妃也出现在了城墙上。

骆王也发现了明妃,然后抬头给了她一个明亮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在骆王的眼睛里,看见明妃说过的灿烂星空,原来真的有这样一片盈盈闪烁的灿烂星空。

我才明白,所谓的家国天下,无非也都是为了守护这些小情小爱,若能守住了每个人的小情小爱,也就成了大爱情怀。

骆王走得决绝,我却忍不住回头多看了明妃几眼,直到看见她倒在了皇帝的怀里。

「王爷……」我转头欲提醒骆王。

骆王依然目光向前,缓缓开口:「会好的,疼多了,就慢慢不疼了。」

却忽然身子一倾,一口鲜血喷在了马背上。

我慌了神,人说少年吐血,年岁不保。

骆王倒不在意,只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示意我不要声张,以免乱了军心。

我想起自己上一次从宁寿宫杀出来的时候与十几名绝顶高手恶斗一路身负重伤都没有吐血,却不知道骆王与明妃之间的痴缠爱恋,竟比十几名绝顶高手的刀斧相向更伤人性命。

一到北地,我就顾不得思考这些了,迅速投入到战斗之中。骆王的那些兵法我并不懂,只由他指挥着一会儿偷袭一个敌军将领,一会儿又把某个战俘偷偷放回敌军营去,一会儿赶着几十匹马拖着火把大晚上在山头上狂奔,一会儿又深入敌后偷偷放把火烧了对方的粮草,有时候甚至需要偷偷放火烧掉一些自己这边的粮草。

我完全不知道骆王让我做这些事的意图,但听他的话总是没错的,毕竟自从我们来以后就一直在打胜仗。

可是入了秋情况就急转直降,北地早早下起了雪,天寒地冰,连骆王书案上的墨水都冻住了。将军金甲夜不脱,都护铁衣冷难着,战士们适应不了这恶劣的环境,一时间竟病倒了一小半。且北风大作,势不可挡,敌人趁机行火攻之计,逼得我军节节后退。

一片哀歌之际,骆王决定将计就计,在撤退时不断留下大量粮草,又在其中埋下火引。敌人尚来不及庆祝自己获得的丰厚战利品,骆王已经命火箭手点燃了整个敌营。

最后敌军不得不示降,溃逃回了北边。

烧了那么多的粮草,我不禁感叹骆王真的有钱任性,骆王露出了疲惫的笑意:「是皇兄得了个好岳丈。」

我知道他是在说户部尚书萧大人,明妃的父亲,我记得那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本来一向不思仕途,每天都乐呵呵地捣鼓自己的小生意,后来女儿进了宫,不得不又一把年纪还进入朝局,从此为了国库的一粮一钱打尽算盘,殚精竭虑。

我喃喃开口:「这样一想,明妃也挺幸福的,有那么多人都在以不同方式守护着她。」

骆王的目光望向了远方:「因为她值得。」

取得全面的胜利之后,骆王送走了班师回朝的大军,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北地。

我劝他回去,想着如今他立了大功,皇帝一定对他有求必应,他完全可以要求带明妃走,假死、失踪、贬入冷宫,有的是法子给天下人编一个说法,反正自古以来宫廷里的悬案就一向层出不穷。

「此事若有回旋的余地,皇兄一早便能答应,又何必等到我建功立业。」骆王看着我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就凭我与然然的品貌,天下之大,我们又能躲到哪里去。」

我依然不甘心:「你就真的这么放手了?」

「怎么可能放得开手,我只是不再去打扰而已,」骆王垂下眸子,敛去里头的苦涩,「皇兄对她,也是极好的,她此生应该值得一场幸福的婚姻。」

一场他此生给不了的幸福婚姻。

很快骆王就病倒了,所有人都在朝廷里为打了胜仗的他歌功颂德,可只有我知道他有多少个时日都未曾脱下铠甲睡一个安稳觉。这个所向披靡的年轻将军,其实也不过才将将二十岁而已。

我与随军而来的太医昼夜不歇守在骆王的病床前,烧到迷糊的时候,骆王会喊「母后」,喊「皇兄」,喊得太医在一旁老泪纵横,说不知道若被太后瞧见了骆王这副模样,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总算骆王身子硬朗,熬过了这一关。醒转之后,骆王第一件事就是问我,他昏迷的时候有没有说胡话。

我摇了摇头,这才知道,就算昏迷着,骆王也会拼尽最后一丝理智,克制住对明妃的思念,强忍着不愿叫出她的闺名,唯恐在外人跟前污了她的清誉。

不久京里传来消息,皇帝已经定了日子,要立明妃为皇后。

骆王病后落了咳疾,一直咳嗽不止,听到这消息以后,只是猛烈咳了一阵,然后淡淡笑着说:「总算她也愿意放过自己了。」

大战之后的北地百废待兴,骆王的军政事务并不轻松,我很矛盾,有时希望他能歇下来养养病,有时又希望他忙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对皇后的深切思念中抽身出来。

骆王固执地把自己困在北地,又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思念皇后,尽管很多时候我看不懂他的所作所为,但至少我知道,每年一次的天下刺绣博览会,一定是为皇后举办的。

我仍留着从前皇后为我补过的衣裙,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人愿意为我补衣裙。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向骆王抛出过橄榄枝,北地的贵族,从京城追来的世家小姐,甚至敌国的公主,成为骆王妃依然是所有年轻女子的梦想。

只是天下之大,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萧又然了。

多年之后,一个叫承安的少年皇子从京城来到北地,他是皇后一手养大的,飞扬跳脱的性子像极了年少时的骆王。

骆王很喜欢承安,在咳疾愈重的情况下,依然强打起精神陪着他在北地游玩了数日。

他们正坐在王府的院子里闲聊的时候,我去送茶,听见承安正在说:「我要回去告诉母后,骆王叔这里的星星又大又亮,比宫里的星星好看多了,母后一定乐意来,她一向最喜欢看星星。」

我心中大动,差点摔了杯盏,我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去,皇后的心里依然放不下那一片璀璨星空的执念。

但骆王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问过,皇后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星星。他只听说帝后恩爱情深,皇后接连为皇帝生下两个皇子,皇帝亦为皇后永不再选秀,朝野上下满是歌颂帝后和睦江山稳固之声。

他以为当年那个固执的小女孩已经放过了她自己,却不知道,成全皇帝,并不等于放过自己。

但骆王终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悠然开口:「北地太冷了,她受不住。你若有孝心,可以带你母后去洛阳赏牡丹,再东行到夷洲看潮,如果有兴致出趟海也是不错的,然后下到江南,她年少时去过那里,你们可以找找苏州街上她最爱吃的那家桂花糖藕粉还在不在,玩了这么久还不累的话,徽州有几座景色宜人的名山也值得一游……」

听着骆王这般娓娓道来,我知道,那是他曾经在心里规划过千百遍的路线,只是此生再也不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同游了。

承安疑惑:「骆王叔似是与我母后十分相熟?」

骆王淡淡笑着:「都是年少时候的事了,你的亲生母亲,我从前也是见过的,你叫承安,便是取她名字安宁之意。」

承安笑道:「是了,听母后说过,她们与骆王妃从小便是最好的朋友。」又问骆王,「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能让王叔您这般牵挂一生?」

骆王依旧只是淡淡笑着:「她么,曾是京城最好看的女娃娃,明亮得像个小太阳。」

我悄悄问过骆王恨不恨文素素,骆王只摇头,他的心早已经被爱占满了,再容不下别的女子,哪怕是恨。

承安的到来打开了骆王的心扉,我时常劝他回南方养病,这一回他终于应允,嘱我去江湖中寻找传说中的假死药,开始着手安排北地的军政后事,终于在十八个月之后,假死脱身。

骆王提着一把油米剑,去了洛阳,去了夷洲,去了江南,去了所有他曾经为她规划过的地方,最后在徽州的齐云山,得知了皇后薨逝的消息。

骆王几乎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他以为皇后与皇帝伉俪情深,早已放下了自己,所以才敢任由自己病逝的消息传到京城,却不曾想过,当年那个固执的小女孩从来不肯忘记属于他的那一片灿烂星空。

骆王在皇后墓前的古柏上坐了三天三夜,然后提着那把油米剑去到江南,在一个破旧的道观里落了脚。

他要等,等一个明丽无双的女娃娃,用三十斤灯油和五十斤大米来把这剑换走,再去送给她心爱的人。

如果还有人愿意听我接下来的故事,我就多说几句。

我与骆王在皇后的墓前分了手,我回到皇宫,想寻几件皇后的旧物,却被皇帝的人发现,然后被请到了养居殿。

我懒得动手,倒要看看皇帝会对我这个在北地鞠躬尽瘁了十多年的功臣怎么样。

皇帝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我也并不奇怪,即便中间夹着一个萧又然,他们兄弟之间似乎也未曾有过嫌隙。

皇帝问我骆王是否走得安详,语气比我想象的更哀伤。

但我从来都不喜欢皇帝,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窃取了骆王珍宝的盗贼。

我点头说是,又说:「可惜皇后娘娘到死也没能放下那片星空。」

皇帝明白我的讥讽,并未动怒,只说:「那片星空也是她的一部分,如果她能放得下骆王,她就不是她了。」

她就不是那个让他爱到骨髓里的萧又然了。

我稍稍心软,皇帝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笑言自己一身的本事不愁出路。

彼时太后已去世数年,皇帝向我拋出了橄榄枝,于是我又成了皇帝的暗卫。

不得不承认,皇帝的确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皇后逝世后,他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政事上,如同我从小知道的那般灭情绝欲,成为太后理想中的那样最英明的君王,不曾伤心祭奠,不曾寂寞悲咏,仿佛过去十几年的幸福婚姻仅是他孤独帝王之路上的一个美丽意外。

只是他夜夜穿着几件老旧的寝衣,袖口膝盖磨破了也不曾舍得换。

我认得那是皇后的手艺,我有时会想,骆王深情了一生,到底也未曾得过一件他心爱之人手缝的寝衣。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为皇室卖了一辈子的命,后来还收了徒弟,又继续培养了一群在皇宫里没有姓名的人。

但我并不会教他们相信这个世界的善意。

因为于我而言,这世界上,也只有一个萧又然了。

□ Angel Cui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终不似,少年游(番外二、阿七)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