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善殡仪馆

在 A 世界，第二天天还没亮，陈晨的遗体和犯人沈茂存都被带回了圣康市。

死亡证明由圣康市公安局开出来了，警方已经通知了她的家人。待法医再做一些检查和取证后，遗体明天就送到孝善殡仪馆火化。

尽管如此，成峻还是希望 B 世界的陈晨能在那之前替跃过来。

希望归希望，B 世界的镜子一队说基本不可能了，大妹子表示铁了心要沈茂存吃花生米。

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成峻和彭北征还有过一段简短的争论——

「归根结底，镜像位也是『别人』。峻子，我觉得 B 世界那个女孩很有心机，牺牲别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借我们的手去搞他男朋友。」

「别这么说，她这不也把自己替跃的机会放弃了么。」

「嚯，还说不准呢，谁知道后面那车里的尸体会不会突然坐起来。」

「唉……」成峻只是叹了口气，没心思和彭北征就陈晨的道德问题辩个输赢。

从现在开始，该案将作为一桩常规的谋杀案由老郑这帮特别行动小组之外的人正式接手。

他俩的责任暂时告一段落。

接下来，成峻和彭北征该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一番，等 B 世界的沈茂存尸检报告出来看能不能发现一些线索能指向传说中纵横 A、B 两个世界的「摆渡人」。

成峻回到家，翁箐在门口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多天都没回家了，峻子哥。」

「是啊，宝，终于告一段落，可以喘口气了。」

成峻使劲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情侣俩一起出门吃了个午饭，菜单是两人都最喜欢的北京烤鸭和小火锅。

再次回到家，成峻在床上疲倦地睡了一下午，舒缓了连续几日紧绷的神经。

经过五六个小时的短暂的休息后，醒来的成峻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只是阴郁地望着没有开启的黑屏电视机。

窗外的天已经快黑了，小区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明天又得出去？」翁箐问他。

「嗯，得去一趟姓高的那里。」

「姓高的那里」指的除了孝善殡仪馆没有别的地方。

明天，在那里他和彭北征或许将见证 A 世界永远不会再有「陈晨」这个人的事实。

成峻起身把客厅的茶几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腾出一片位置，随后从书柜里取出了厚厚的一摞文件夹在上面铺开。

这个文件夹里，全是关于「圣康 8.10 特大纵火案」有关的材料。

两年了，翁箐每次整理书柜时都会发现文件夹越来越厚，里面有剪下的报纸、打印下来的网页文章、天衣服装商贸城的照片甚至传单……虽然杂七杂八，可也让成峻整理得井井有条。

这份文件夹实在过于沉重，成峻每次把它在茶几上展开时，翁箐就自动回到自己的书房里，给成峻一点自己的空间。

她知道，尽管成峻从来没有去上香祭拜过父亲，但他也从来没放下过。

成峻合上窗帘，关掉了客厅里的灯，把一盏充电式的台灯放在茶几上，又开始回忆起了这个轰动整个圣康市的惨案——

前年的 8 月 10 日，正是一个出奇炎热的下午。

圣康市的气温高达 40 度。

成逢山被一通电话叫了出去，据彭北征说，有人报案天衣服装商贸城的四楼有一桩偷窃案，小偷已经被周围的商户制服，让警方直接去拿人。

于是，成逢山和彭北征两个人一起开车抵达了现场。

天衣服装商贸城所在的地方是圣康市最繁华拥堵的商区之一，道路狭窄，就算是警车也很难随意停靠。

成逢山在路口一个人先匆匆下了车，直奔向报案人所说的地方。

彭北征则继续往前开车找停车位，奈何因为拥堵，花了大概一刻钟才搞定。

正当他下车步行回到商贸城楼下时，只见从一楼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由于商城卖的大多是衣物，火势迅速蔓延到了整个大楼。一时间浓烟滚滚，彭北征只得在门口一边帮忙疏散群众、一边拨打消防队的电话……

当天晚上，成峻从铜湖镇匆匆赶来了，怅然望着已经被烧成黑色枯架子的建筑。

事后统计，包括成逢山一共死亡 74 人。

重案组很快就成立了，理所当然地由彭北征领衔、张敏琴当副手。

在两人的带领下专案组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快速破了案：放火的人是一个叫向昆的混子，进去过一次，是被成逢山抓的。

复原后的监控录像拍到了他在消防栓上使用黏合剂、拿棍子卡住安全通道的防火门和在楼内多处放火的全过程。

不打 110 而直接打给成逢山报假案的，也是他的手机号码。

——动机明确，证据确凿。

据说，待彭北征上门抓向昆时，才发现他已经畏罪自尽，留下了一封遗书交代了自己的所有行为。

至此，圣康 8.10 特大纵火案，就算结了。

然而，恰恰是因为向昆作案的手段太专业了，就凭他防火前做的那些准备，专业得根本不像一个高中辍学的混混，才让成峻认为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怀疑的一号对象，便是当天在开生日派对的高善莫。

此富少有两大著名的癖好：

一是喜欢对称的东西。他曾高价收购了一只外观稀有的田园橘猫，因其毛色橘到发赤、额头上有清晰对称的「M」。

二是对「火」有一种特别奇特的执念。尽管他曾经留过学，但十分迷信，坚信自己是「火命」而水对他极为不利。他还是多人在线网游《至黑之渊》的大佬级氪金玩家，昵称「火法师阿莫」，掷百万元重金收集了整个服务器里最稀有的火属性武器和装备，不管他的角色是否用得上。

成峻咬定：如果说，有哪个玩世不恭的疯子要用一把大火来给自己的生日助兴、顺便给自己的父亲报仇，那一定是高善莫。

他向铜湖镇分局的张局长请求调职，张局长同意了，圣康市刑警支队也表示欢迎成逢山的儿子继续父亲的使命。

「小成啊，我不建议、也不希望你再去钻这个案子了！」

在纵火案已经结案后，成峻请求局长王斌再继续深入调查，后者却如是说。

其他领导和老资历的老郑等人也都对案子的后续讳莫如深。

成峻找到过彭北征单独聊案子的疑点和高善莫的潜在动机，当时的谈话内容他还历历在目——

「峻子，你对高家父子不了解。要说他们的父子关系，我是打死不信小高总会去为他爹复仇的。他 13 岁就被送出国留学了，跟高元财的感情疏远得很，经常跟朋友吃饭时骂他爹对不起他妈、不是个东西。」

「高元财夫妻关系差吗？」

关于高元财的老婆，成峻收集到的信息非常稀少。

经常抛头露面的商业大佬，反而会让自己的配偶保持低调，正所谓「金屋藏娇」。

「那倒不是。他的夫人早就辞职、全职坐在家里享清福了。高元财比你小子都宠老婆，连饭都舍不得让她做，直接请了三个保姆……但不巧的是高夫人死了十多年了。」

「啊，死了？怎么回事？」

「小高总不是初中就读了一年就被高元财送去英国了嘛。他妈也跟着去陪读，但就过了不到两年，据说她在那边有一次不小心转悠到了一个治安很差的街区。你想想，一个亚洲面孔的妇女，穿得又贵气，不出所料被几个鬼佬混混抢劫了，还挨了一刀，没救回来。」

「那凶手呢，最后抓到了吗？」

「没有。国外治安哪能跟咱们国家比？黑灯瞎火没监控的地方多了去了，当地警方也不了了之。所以据说小高总一直恨他爸，恨他老是在家人面前吹自己在圣康多有头有脸，结果老婆在海外被人捅死了却什么都做不到。」

「以高元财的脾气和能量，不至于什么都不做吧，他没有请私家侦探帮忙调查？」

「峻子，你不知道。何止私家侦探，高元财连那里的华人黑帮都重金委托了，要让他们抓到真凶，但最后钱都打了水漂。瞧瞧，贵为本地首富，在国外也是被人割的韭菜。」

「嗯……」

「后来小高总在那里念完大学后，就被他爹拎回来继承王位了。」

「这就是我所说的动机！我知道高元财很快就把名下的财产都转移给高善莫了。那么巨大的家产，他对他爹的印象，肯定是会有改观的。」

「你要说老高给点钱贿赂儿子一下，小高就立马不恨他了，我觉得不会，他打小就不缺过钱。高元财出于愧疚和补偿心理，把财产形式上转移给儿子。其实转移了后，他仍然掌权，高善莫也就在他手下干活、帮忙打理生意和在殡仪馆兼职司仪而已……直到师父，你爸，在法庭上帮忙送了他一张永久牢饭的饭票！」

「……你们都觉得我爹做得太过了吗？他也是靠证据依法办案的。」

彭北征长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成峻的肩膀。

「哎，峻子，原则上话这么说是没错。高元财这个人，干的行业又多又杂，但也算相对守规矩，不碰赌和毒。而且，我们警方办案时经常需要往他们殡仪馆跑，这十多年，他和手下的人对咱们都是客客气气、好生招待的。在他打死人之前，师父跟他的关系也不错。所以当时局里很多人，都劝师父向检方提出证据时，手下稍微留点情面。」

当然结果成峻也知道，就老爹成逢山那一板一眼、铁面无私的性格，没有丝毫保留。

来圣康市的这两年，他自己也跑过孝善殡仪馆好多次。

高善莫依旧保持了老高的待客之道，甚至有时看到刑警们来去匆匆办案，会让食堂厨师专门准备几份饭菜请他们吃个便饭。

某些时候，成峻也会注意到彭北征在抽一些他平时绝对舍不得买的名贵香烟，想必也是跑殡仪馆时让小高总偷偷给塞的，只不过他一直假装不知道。

「峻子，我这么说吧。假设你是对的，小高总对师父搞了老高怀恨在心。他要报复的话有必要搭上服装城那几十条人命么？为了谋杀一个人而烧掉一栋楼？那可是惊动全国上下的大案啊，上面派了督导组来看着我和老张破案的。」

「……」

在那次谈话后，彭北征便开始尽量回避和成峻再提这件纵火案和高善莫。

彭北征是成逢山的徒弟、有义务罩着成峻这个小弟不假，可作为上司总是被对方质疑有没有抓到幕后真凶的感觉也不好受。

成峻没有放弃，他一有空就悄悄找其他同事打听、收集跟案子有关的信息，尤其是张敏琴和李梦梦。

张敏琴是重案组关键人物自不必说，而李梦梦则是高善莫在圣康一中比他大一届的同学……或者说校友吧。

但成峻问出的零散内容仍然无法指向任何证据。

时间一久，大家觉得成峻可能是受了刺激、执念太深，需要帮助他把注意力多放在当下的其他案件上。

于是他们也开始在成峻面前躲着「圣康 8.10 特大纵火案」这组关键字了。

还有人在背后闲言碎语：成逢山把高元财送了进去，现在成峻又想着把高善莫送进去，这成、高两家是不是有世仇！

而成峻毫不在意。

他立誓总有一天，会将真凶绳之以法，还父亲以及在火灾中丧命的几十人一个公道。

到那时，他会带着这本厚重的文件夹，在祭拜成逢山的墓时亲自烧给他。

爸，已经快两年了啊……

晚上，成峻一个人闷着头在客厅复盘了几个小时「圣康 8.10 特大纵火案」，最后翁箐实在看不下去了，强行拉着他一起刷了三集情景喜剧成峻才慢慢靠在她肩上睡去。

她不希望成峻沉浸在回忆的大海里，被 8.10 事件这跟粗锈的铁锚拴住腿，一直下坠直到窒息。

多亏了她，睡了个饱觉的成峻第二天早上振作了精神，打算按计划到局里先和彭北征会合，再一起去孝善殡仪馆送自己未能救下的陈晨最后一程。

但天公好似注定不会让他今天有好心情一般，前脚刚到办公室，就接连收到了两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简而言之，死了两个人，A 世界和 B 世界各一个。

A 世界的死者是「梦回曼谷古法按摩」的按摩师小李。

在被拘留的这几日，他在看守所里睡上铺。

同房间的狱友说是昨天夜里翻身摔下来，头着地给摔死了。

B 世界的死者则是杨驰逸。

根据魏振鹏的说法，原来杨驰逸在那次废弃工厂里尝试替跃之前就已经卖掉了自己的房子。

他替跃失败后房子被买家收走，自己不得已找了个招待所住下，昨夜在招待所后面的小巷子里貌似被人从后脑勺打了一闷棍送走了。

行凶者依旧专业地躲过了四周仅有的几个还在正常工作的监控探头。

尽管两名死者的身份分别是「替跃未遂者」和「协助替跃未遂者」，由于都是「有尸体」的普通谋杀案，已经交给特别行动小组之外的同事去办了。

彭北征坐不住，毕竟之前他花了好些心思去审小李，所以一大早也跟着跑去看守所那里了解情况。

而成峻关心的重点和他不一样。

他听到了杨驰逸的事情，立即万分警觉地冲到了「杨驰逸 A」所在的医院。

这位杨先生的脖颈还没有完全康复，依旧躺在病床上修养。

见到成峻喜笑颜开地打招呼：「成警官，恩公，您来啦！」

此情此景让成峻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看他几乎头不离枕，是不太可能被谁在医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被敲后脑勺、然后通过替跃调包。

但保险起见，成峻还是坐下和他攀谈了一会儿，确认其仍是 A 世界货真价实的杨驰逸后才离开医院。

再次回到办公室后，成峻向 B 世界的人说明了他刚确认到的情况，并询问他们更详细的情报——

成峻 A：「两个人同时死掉，绝非偶然。」

成峻 A：「你们的杨驰逸 B，被放走后有何奇怪的动向吗？」

魏振鹏：「有的，他第二天又回来了一趟。」

魏振鹏把那天陈晨报案之前几分钟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成峻 B：「我就觉得很不对，为什么这货要跑去个废弃工厂装上吊，之后又为什么要来送锦旗。」

成峻 B：「要是像孙某那样把遗体留在自己的房子里，房子就会变成凶宅，价值直接打五折。想必之前『摆渡人』也跟他讲好了，人得到家外面去替跃，不然房子不好转手。」

魏振鹏：「嗯，至于送锦旗，我猜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安全了，要是有人要搞他，希望警方能多罩着点。」

成峻 A：「杨驰逸的房子，卖给谁了？」

成峻 A：「我有种猜想，可能是卖给了『摆渡人』，用于支付高昂的偷渡费。」

成峻 A：「查一查账上流水会不会和你们那里的高善莫有关。」

这时，彭北征突然从外面推门而入，手上拿的专用手机屏幕还亮着，看来刚才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一边潜水一边看其他人的对话：

「我的峻子，你又来了！小高总他家不是也有经营房地产中介服务么，圣康随便一个房子，从挂牌、售卖再到租赁整个流程下来，少说也有两三成几率能和小高总沾上那么一点关系。」

「彭队，我让他们去查查 B 世界的高善莫而已，又不是咱们这儿的那个『高善莫 A』。」

对于彭北征一回来就为「高善莫 B」辩护，让成峻心里不太爽：你彭队和高善莫再熟，要是有一万个平行世界，你还能跟一万个小高总当朋友不成？

「不管哪个世界，咱们不能空穴来风，得讲证据不是？你直接预设小高总就是『摆渡人』，不太好吧。」

说到证据，现在的成峻拿不出来。

不仅拿不出来，他也无法想象就算是高善莫，他该如何安排人去同时行刺 A、B 世界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还关在戒备比较森严的看守所里。

这又回到了一直未解的疑问：高善莫到底有没有方式进行跨世界通讯？

此时，两人的专用手机又振动了——

魏振鹏：「我们查了，是一个同小区的买家，背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成峻 A：「如果不是为了换个更好的户型，收购一个同小区邻居的二手房干嘛？」

成峻 B：「你们 A 世界或许有所不知，这边全世界的不动产市场受到的冲击很严重，价格比起之前便宜了不少。」

成峻 B：「许多人是抱着捡漏的心态在囤货。」

魏振鹏：「你们有空随便找一个中介网站，往前面加个『otherworldly.』自己瞅瞅。」

行吧，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是很懂，成峻暗自感叹。

不知道喜欢以各种《XX 经济学》为标题出畅销书的半吊子经济学家们会不会在 B 世界出版一部《末日经济学》。

成峻 A：「好的，有空我去看一下。」

魏振鹏：「对了，沈茂存的尸检结果也出来了，死因是头部受到石头一类的钝器击打。」

魏振鹏：「完整报告我发截图给你们。」

……

成峻和彭北征两人看完了尸检报告，发现里面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

「只能说，我一开始就没报太大指望。」成峻摇摇头，「有时一具尸体身上的衣物携带关于凶手的信息更多，但替跃的机制决定了 B 世界只能收到肉身。」

「还是有一些东西的，峻子你看头部这里，尸体的耳环还在。」

「特派员说的倒是真的，贴身物品只要足够贴身会跟着尸体一起走。不过单凭这双耳环，也检查不出来什么东西。沈茂存 B 说他替跃后到达的地方是坟地，姑且算沈茂存 A 的死亡地点也在那里，之后沈茂存 A 又被传送到了 B 世界的山上，两头的环境很相似。这样一来，就算他的耳环或者指甲缝里沾上了泥土还是什么东西，也很难分辨到底是属于 A 世界还是 B 世界的。」

「有道理，那个『摆渡人』心思相当缜密啊，基本没留下破绽。」

「话说回来，彭队，按摩师那边，确定是意外？」

「嗯，几个狱友的口供弄来了，你自己看吧……说他应该是受了刺激，晚上梦游了。」

彭北征从文件包里取出几页纸。

上面大多是「不清楚」「没看到」「在睡觉」之类的废话。

但其中一名狱友的证词引起了成峻的注意。

他说死者小李在出事前一天晚上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一直低声喃喃自语五个字，听起来好像是「搞什么，骗我」。因为像个复读机，熄灯睡觉前还被其他人不耐烦地胖揍了一顿。

「搞什么」？

以按摩师小李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成峻怀疑他是否真说的是这三个字。

「彭队，你确定，他说的不是『高善莫』？」

彭北征瞪了成峻一眼道：

「那咱们等会儿去殡仪馆顺便直接把他抓了如何？以后办案也别讲证据了，就看被害人死前说的话谐音听起来像谁的名字。你呀，别又想着迫害小高总！」

在彭队长看来，成峻动辄给高善莫做有罪推论不是一次两次了，千万不能太当回事，否则他又来劲跟你掰扯 8.10 纵火案。

「行了，峻子。是时候该走了，陈晨的家属已经到了殡仪馆。」

……

孝善殡仪馆，在二十个世纪九十年代叫做「圣康惠民丧葬服务中心」。它坐落于圣康市南边靠山的地方，离市中心大概 20 分钟车程，占地面积 120 亩。

内部设有殡仪区、火化区、办公区、礼堂、职工宿舍楼、餐厅等设施，每个区域的布置和格局都有细致的风水讲究。

据说是为了避免阴气太盛，员工以二三十岁的青壮年男性居多。

殡仪馆后面，也就是山脚的位置底下还有一个几十年前修的防空洞。

高元财当年想把那里改成一个地下车库，可惜计划进行到一半，就被成逢山送进去了。

成峻和彭北征下车后，在殡仪区的告别大厅见到了陈晨的家属，他们正在跟遗体做告别。

「节哀顺变，我们一定会让凶手沈茂存得到应有的惩罚！」成峻用无比郑重的语气向陈晨的家人们承诺道。

「感谢你们，警察同志，第一时间就把那畜生绳之以法了。」

陈晨的父母向成峻和彭北征鞠了一躬。 

「我，彭北征，代表圣康市刑警支队，更要感谢你们配合我们的安排。」

正常情况下，按照圣康市所在地区的风俗，人死后一般会等三天再火化。

但在警方的请求下，家属没多问就同意了简化丧事流程，还不到两天便决定让陈晨入土为安。

「最近天气很热，留太久不好。要是把晨儿放进冰柜，我们也怕冷着她。」

陈晨的母亲深情地轻抚着女儿的脸庞，做着最后的告别。

对不起，我们没能救下你……

一股汹涌的愧疚感冲上心头，成峻不忍继续站在此处，他移步到了告别大厅一旁的走廊。

走廊的另一头是宽敞明亮的礼堂，传来了某人在用麦克风讲话的声音，看来那里面在开一场追悼会。

成峻轻手轻脚地走到礼堂门口，发现正在台上主持的正是殡仪馆的老板，高善莫。

——这位年纪轻轻的高富帅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对称」。

他的发型是左右对称的上梳定位烫，穿着一身英伦风格的黑西装配上里面的酒红色衬衫和黑色领带。

论全圣康市，恐怕也就只有「小高总」敢明目张胆穿些红色的东西主持白事的同时，不怕被家属暴打或者投诉。

与他这一身行头同样吸睛的，是拿着话筒的右手中指上的一枚红宝石戒指。

这一枚戒指，是唯一破坏高善莫的对称美学的饰品，因为在他的左手对应的位置没有戴任何饰品。

但高善莫本人似乎并不拘泥于这个细节。

他身后是一个老头的巨大黑白遗照和两排花圈，摆放方式也严格遵循了左右对称。

台下坐着黑压压的一片人，都在屏息凝神听着高善莫用忧伤的语调念悼词：

「……许董，我知道，您此时此刻，正在天上注视着我们，注视着您的亲人、您的老友、您的员工。

「您可知道，我们对您的怀念，有多深沉？

「噢，刚刚您的小孙女畅畅还问我说，高叔叔，我的爷爷去哪里了？大人都说他去了另一个地方。

「我告诉她，你的爷爷没有走远，他很想你，仍然会守护着你长大的。在你好好学习的时候，窗外停下望着你的鸟儿就是爷爷变的。

「畅畅又说，那爷爷还是会飞走啊！

「我说没错，但那只是暂时的。你的爷爷在飞累了的时候，就在风里睡着了，变成雨露落到大地上，然后又变成你路边的小花。

「许董呀，您可知道畅畅有多想你吗？她跟我说，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摘路边的花啦，怕爷爷疼……」

或许是因为有天生的主持人禀赋，高善莫将台下观众的情绪把控得相当到位，在严肃的悼词中能自然地穿插着温情的幽默，让家属泪中有笑，笑中有泪。

成峻听彭队长讲过：让高善莫亲自做司仪的出场费，一分钟三千块起跳。私底下，高善莫从不管自己叫「司仪」，而叫「灵堂脱口秀大师」。

十万雇到这位前圣康首富之子为死者主持半小时追悼会，对于预算充足的家属来说是很有排面的买卖。

甚至有位大妈曾赞美道：「就算咱们小高不是富二代，光靠这当司仪的口才去接婚礼主持人的活，都能赚出个金山！」

话说回来，这个「许董」生前并不是个什么好鸟，成峻心里是有数的。

但在高善莫刚才的话里直接变成了一个慈善家和优秀民族企业家，不仅「留给了亲人可贵的精神财富」，还「带领了广大圣康人一起致富」。

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殡仪馆门口一排排属于死者亲属的豪车，成峻想着或许只有「财富」和「致富」这四个字是真的。

……虚情假意的司仪，念着虚情假意的悼词，给虚情假意的观众听，垃圾！

看着台下那帮人随着高善莫的演讲哭哭笑笑，对此完全无感的成峻转身离开，回到了告别大厅……

随着陈晨的遗体被火化，「陈晨 B」不可能再有机会替跃到这个世界，已经成为了铁一般的事实。

同时，也宣告了可以正式开始准备起诉沈茂存「故意杀人罪」。

成峻对远在隔世的她所表现出的决绝油然生敬：一个女孩子，哪怕面对世界的终结，也要不惜一切代价让渣男男友受到法律的严惩。倘若在某一个 A、B 世界之外的「平行世界」里陈晨是一名刑警，想必一定不会差吧。

等到两人和陈晨家属作别后，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欢迎我们的彭队长和成警官！不嫌弃就留下来在咱们食堂吃个便饭吧。」

来者是一个穿着保安服的壮硕中年男人，他双手背上的关节处是厚厚的老茧。

「雷教头，别来无恙。」彭北征笑道。

雷林，跟彭北征同龄，圣康市的前散打冠军。

他曾经在一拳馆任教，早年还被圣康刑警支队请去指导过几次训练，后来被高元财聘来当私人保镖兼孝善殡仪馆保安队队长。

高元财被成逢山弄进去后，他就跟了少主高善莫。

凡是跟雷林切磋过一两次的，都不得不尊称他一声「雷教头」。

「瞧咱们彭队长，还拿我当教练呐！老了，打不动了，跟小高总混个闲差而已。」

「谦虚了，别的宝刀可以老，你这把不会。」

「行了，老彭，你俩快去吃饭吧。小高总吩咐过了，让我等会儿领你们上楼到他办公室坐一坐。」

「好！」

孝善殡仪馆食堂的伙食确实不错，这一点成峻也不得不承认。

主要原因归功于高善莫用高薪挖了一位大饭店的老厨师来掌勺，还允许他在这里自由地带徒弟、传手艺。

在两人吃午饭的时候，彭北征说道：

「峻子，我可告诉你啊。等会儿去小高总的办公室，给我点面子，不要说些奇怪的话！」

「行，行，我能说啥。」

吃过午饭后，两人跟着雷林乘电梯上楼走向高善莫的办公室。

此时，坐在总裁椅上的高善莫已经脱下了西服外套和领带，只穿着酒红色的衬衫，正在吹空调。

看见雷林领着二人进门，他热情地起身招呼：

「彭队、小成队，来，坐！」

成峻很讨厌高善莫给他的「小成队」这个称呼，但碍于彭北征的「面子」，没说什么。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正对着高善莫的办公桌。

「彭队，你们支队，最近在调查什么案子呀？」

「一些棘手的怪案，像上上周末的那个健身房血尸案之类的，想必小高总你也听说过。」

「是啊，最近怪事老多了，咱们殡仪馆好几个员工都吓回家休假了！你们进展如何？抓到凶手了吗？」

高善莫忧心忡忡地接话道。

坐在一旁的成峻没有直接参与谈话，而是暗中观察着高善莫的神情。

这是在刺探我们啊……姓高的，你究竟是不是「摆渡人」？

「还没有呢。」

「对了！彭队长，就前几天，在泰式 SPA 店的新闻视频里，我还看见你们了。」

「嗯，接到群众报案，说那里可能会有情况，就跟过去了。」

听到高善莫主动提起杨驰逸的案子，成峻更加专注地竖起耳朵。

「哎，不瞒你们说，那家店是以前我和朋友一起投资开的，平日都由他们在经营打理。因为都是老朋友，从来没有过问，这不就发生了那种幺蛾子，艹！」高善莫一脸严肃地说，「彭队长，你们不要给我面子，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依法办事！」

「理解的，圣康哪个行业能没你们高氏父子的影子？人们都说，咱们小高总把海外留学的先进经验带回来造福本地的各行各业。」

「彭队，这话说得我可当不起啊，不敢不敢！我那老头子以前说，虽然我们本行是做白事生意，但也不能把鸡蛋全放一个篮子里不是？所以一些朋友做生意要筹钱，我就随意入个股帮帮。」

「哈哈，老高的商业头脑算是遗传到位了。」

「咱们先不说这些晦气的东西了，我搞到一条进口牌子的香烟，要不要试一根？」高善莫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包全是英文的黑蓝色包装的香烟，「中文名好像叫，『万宝路黑冰』。」

「好，谢谢！」彭北征接过高善莫的香烟。

「小成队，你也来一根？」

「不用，谢谢。」

不想吸二手烟的成峻把头扭到一边，打量起了办公室，这里基本保留了老高的风格。

像很多领导办公室一样，高善莫的总裁椅背后上方的墙上，是一幅字画的位置。

以前高元财掌权的时候，那里是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高山流水」，据说是请了位本地书法协会的大师写的。

而现在却换成了「善莫大焉」，其中的「大」字的那一横，刻意画得有几分像男人的那啥。

成峻每次抬头看到它都默默鄙视高善莫的恶趣味，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幅吊图。

……但估计十之八九是他自己捣鼓画出来的，因为字画边上的落款为一枚红色印章：长方形边框里，从上到下刻有左右完美对称的三个字：「高善莫」。

字画的正下方是一个展示武器的木架子，上面是一把看起来造价不菲的双截棍。

高善莫注意到成峻在盯着他的双截棍看，问道：

「小成队，你中意我这对双截棍？」

「呃……看起来挺漂亮。」成峻支支吾吾。

「哈哈，两位知道的，我们殡仪馆阴气重，办公室需要摆个武器辟邪。」

彭北征点头反问道：

「可那么多武器可以镇邪，为什么你要弄个双截棍？」

「大家都看过一些香港和日本电影吧，里面通常会摆武士刀啥的。但我觉得嘛，俗了！在办公室摆放管制刀具， 要是一不小心被你们抓了怎么办？」高善莫笑着对彭北征挑了挑眉毛。

「哈哈哈哈，小高总的品位不一般！没人抓你，你只要不弄个大炮摆在屋里就行。」彭北征开怀大笑，拍了拍手。

「这是我找人特地定制的双截棍，用的料是蛇纹木，世界上最硬的木材之一。但老雷说，这个木料做出的双截棍太重了，不好使，所以我就放这儿当摆设……不如小成队你来试试？」

高善莫从展示架上取下了双截棍，望向成峻。

「就是，峻子，你练过双截棍，表演一个！」彭北征也附和道。

「不好吧，这里贵重物品太多了，弄坏了我怕赔不起。」成峻想婉言谢绝。

「小成队，放心，你砸了什么东西我自己掏腰包修！你就当帮我测评一下我买这棍子值不值。」

「别。」

高善莫走到成峻的座位边，要将双截棍硬塞给他：「这里没有外人，来个一招半式嘛。」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成峻站起来拿过双截棍，并未觉得重量有何不适。他退到一个空间比较大的地方，舞了几个招式，然后赞许道：

「高总，你这双棍子质量确实不错！」

虽然他心里不喜欢高善莫，但也不能否认手中的双截棍比起自己以前训练用过的那些棍子，好似兰博基尼比一台二手的三蹦子。

「小成队厉害！」高善莫鼓掌，随后话锋一转，「俗话说，宝刀配英雄，不嫌弃的话拿去？」

一瞬间，成峻感受到了高善莫的试探，立马将脸拉了下来，把双截棍还了回去：

「高总，我们都是有原则的，你可别来这一套！」

「哎，别生气，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就知道这些小工艺品入不了你的法眼。」高善莫连忙赔笑脸安抚。

看着面前的气氛有些尴尬，彭北征及时站起身对两人说：

「那就到这里吧，小高总。咱俩还有任务，得回去了。」

「好嘞。彭队长、小成队，你们慢走！知道你们熟悉这里的路，我就不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