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后我隐世了十年,才发现剧情已经大结局很久了。
魂魄互穿的皇帝和皇后经历一系列剧情后回到各自的身体幸福美满地在一起了。
只是现在——
皇后跪在我面前:「妾恳请仙人,赐妾转玄符。」
1
你们看过互穿小说么?
一男一女,通常一开始很不对付,之后因为机缘巧合互相穿越到对方身体,察觉到对方的优点与难处,加上互相扶持的战友情谊,很容易走向 he 的结局。
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皇帝与后妃互穿。
正如当今皇上与皇后,刚开始皇帝觉得皇后一家功高盖主,于是准备卸磨杀驴,加上绿茶妃子的陷害栽赃,让皇上有了理由废除皇后。
然而废后旨意下达的前一夜,机缘巧合二人互穿。
之后的剧情大家也都能猜到了。
皇帝发现自己的岳父忠心耿耿,自己的皇后一片痴心,自己的妃子个个都是可怕的漂亮女人。
二人互相扶持,皇帝重新温暖了皇后的心。
在找来我师傅施法之后,帝后各归其位,情比金坚。
那一年,我六岁。
换回来的皇后慈爱地看着我,情切地称我为:「小仙人。」
今年我十六岁。
看着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跪在冰冷的石阶之上,曾经皇帝杖责三十没有令其弯的脊梁,如蛇伏在地上。
恳请我,赐她一枚能够令夫妻互换魂魄的转玄符。
我师傅是天下闻名的仙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他捡到襁褓中的我时,一眼就看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为了我不会因天道排斥而早夭,给我喂了自己百年灵力。
「寻思,」师傅说,「上辈子的事,忘了吧。」
于是我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是寻思,这是个书里的世界。
当时看见女主时还有些惊奇,没有正式步入修行的我,听见她唤我小仙人还觉得有些窘迫不适,同师傅说:「这当真是天下罕见之事。」
师傅闻言笑笑不说话。
后来学到转玄符时我才反应过来,这篇文章的男女主根本不是什么机缘巧合互穿身体,而是因为一张小小的符箓。
而那张符,是女主的母亲用往后所有转世换来的。
当初女主岑微费尽心思用皇帝的权势寻找到了我师傅,求他解开转玄符,万死无悔。
如今不过十年,就跪在我面前。
再求一枚。
这让我不禁好奇起来,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左右师傅云游而去,我思索片刻,同皇后岑微说:「符不可轻赐,我需真切同皇后走一遭。」
于是皇后大喜之下将我安插进了清宁宫做贴身婢女。
名字还是叫寻思。
2
皇后不太敢使唤我,哪怕我说了既然承诺为婢,自然要担婢女之责,她也最多让我陪她练字研磨。
这样爱惜的姿态落在旁人眼中,自然觉得古怪极了。
于是渐渐有流言传出,我是皇后的救命恩人,也是她为了太子裴玺所挑选的未来太子妃。
这流言传到皇后耳中她颇为不安,一直说污了仙人清名实在不该。
我却觉得裴玺这个名字很耳熟,想了想问:「是皇帝生的那个?」
皇后神色一怔,良久才点头:「是。」
「那时,他还在妾身体内,怀胎十月终于生下玺儿。」所以哪怕裴玺只是第三个皇子,却有了玺这个大有深意的名字。
说到这里我忽然看向皇后岑微:「住在皇帝身体的那两年,你不是一直不习惯么?如今怎么,还是要换?」
岑微似乎没想到我竟然知道这个。
她嘴角嗫嚅两下,无端染上一股悲怆之意:「妾,妾想活。」
事实上在身体换回来的头两年,二人确实度过了一段甜蜜恩爱的时间,加上裴玺是皇帝亲自怀胎生下来的,一家三口之间的感情是任谁也比不过的。
只是不像小说里那样,结局就会万事定格。
皇后和皇帝没有一下跳过几十年走到最后的落幕,而是在第三年,皇帝又一次遇见了自己的真爱。
那是小国觐奉的公主,雪肤花貌,浑似姑射真人。
能歌善舞,如今贵为瑶妃。
「瑶妃诞下龙凤祥瑞,意图染指中宫?」
我这样推测,谁知岑微却道并非如此:「瑶妃终归是异族女子,即便盛宠不衰,也不可登后位。」
说起盛宠不衰时,岑微眼中有淡淡的嘲讽却又转瞬即逝,只余下怅惘悲凉。
正当岑微和我说话时,太子裴玺忽然闯入殿内:「儿臣拜见母后!」
十四岁的少年脸庞上还带着些稚气,却在举手投足间隐隐流露出自矜之色。
他瞧见我后愣了一下,问自己的母后:「这是母后自宫外新带回的婢女?」
岑微摇了摇头:「不,这是——」
「回太子殿下,奴婢寻思,是皇后娘娘故交之子。」
我自称奴婢自称地利索,太子也很满意我的识趣,岑微微微握拳到底还是松开,同自己的皇儿道:「是,你叫他寻思姐姐就是。」
太子闻言有些不乐意,却还是依着母后的意思:「是,母后。」
太子来得匆匆,走得也迅速。
想来是听见传闻特地见一眼我这个流言女主角的,如今看我没有什么巴结太子的心思,而皇后也没有拉亲的意思,故而满意退下。
见我盯着裴玺的背影,岑微笑着说:「小儿顽劣,仙人见笑了。」
我沉默片刻却道:「裴玺贵为太子,我观其气,却无天子之气。」
提起这个岑微伸手掩唇,金丝绣成的凤凰尾羽熠熠生光,遮住了半张脸:「陛下正当壮年,皇儿如何能有天子之气?仙人说笑了。」
接着我继续给她研墨,看她静静写下一张字。
2
瑶妃今年二十有三,听闻有小国独有的驻颜秘术,瞧起来和当年刚入宫时一般无二。
等到晨昏定省时我站在皇后身侧,瞧见那瑶妃的容貌也微微愣神。
站在下首的瑶妃也瞧见了我,乘着无人注意,冲我遥遥敬了一杯茶水。
她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小国公主。
我顶着她雪白脖颈间的碧绿宝石项圈,心下转过许多思量来,却一直沉默不语。
皇后直言,如今皇帝对她日渐疏离甚至因为裴玺日益长大而自己近来缠绵病榻,恐外戚作乱,于是又动了废后甚至去母留子之意,可她无计可施。
说着,岑微道:「若非,若非玺儿是其怀胎十月而生,陛下疼爱入骨,恐怕连玺儿也要、也要……」
「妾想活,」岑微眼泪流个不停,「加上妾身子还算康健,待陛下再与妾换了身体,也不至于日夜痛苦。」
我忽道:「他如此对你,你竟然还愿意替他承受这样苦楚?」
岑微道:「他是妾的夫君,是妾的天。」
我点了点头,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尝着,良久才道:「皇后实在是,用心良苦。」
我背对着岑微,只听见她的声音幽幽传来:「我与陛下,也曾情深义重过。」
「当年他为了不让我在一众朝臣前露馅,手把手地教我如何与朝中众人斡旋,如何临危不乱殿上独断,如何、」
岑微收起泫然欲泣的神色:「如何为君。」
她终于放下伪装:「岑微自知无法欺瞒仙人,这转玄符是为我执掌天下所求,仙人既然看得出我儿全无天子气象,可敢向我一看!」
我回头对上她卓然的目光,以及其身后虚空中隐隐成像的金龙影:「你欲窃国!」
「夫天下者,能者居之,窃国何耻!」
她言辞凿凿:「我居帝位五载,平四海,收叛臣,教化万民,如何比不得这庸碌丈夫!」
良久的沉默后,岑微收起气势同我温和笑起来:「当年仙人之师赐我母亲转玄符,难道不正是为了今日么?」
师傅是不是为了今日我不知道,然而以我的眼光去看岑微,只觉得岑微是个很好的政治家。
许多有雄心壮志的女子都要强行做出一副须眉丈夫姿态,好像只有摆脱了女子这一身份才能够彰显自己的能力,而岑微却不一样。
她懂得利用自己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温软的言语,含愁的眉眼,并不以此为耻。
倘若我不是有个仙人师傅,倘若她不是来找我求转玄符。
恐怕我这个看过小说原著的人至死都会觉得,皇后只是个恋爱脑。
眼下皇后主动彰显自己的部分野心,我反倒沉吟起来,良久才说:「倘若进了皇帝的躯壳,娘娘又当如何呢?」
岑微微微一笑:「红尘权力博弈之事,仙人竟然不嫌污浊?」
我摇摇头:「皇后没想过,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么?」
闻言岑微一愣。
片刻她转过神来:「仙人有入世之意?」
我沉吟着,只说:「端看娘娘,敢不敢用。」
岑微深深地看着我,眼神中有欣赏与忌惮,她没有着急问我主动卷入这场因果是为了得到什么,自信日后成就大业必然能够付得起雇佣我的报酬。
故而很是接受良好地拉住我的手:「今日我得寻思,若久旱逢甘霖也。」
3
放弃使用转玄符这个算不得上策的计划后,岑微当着我的面为皇帝洗手作羹汤。
她在宫中没有可以谈心之人,如今意外得了我这个助力,总算能够闲聊几句。
就譬如我问她:「娘娘当年为何要换回来。」
正在亲手剥核桃的岑微闻言一愣,她是人间权利的巅峰,我是修行有成的方外之人,不能拖我下去杖毙,只能回答:「因为,我那时候年纪尚且还小。」
「以为男人是有心的。」
漂亮。
好一个伤透心而黑化夺权的大女主。
但我只信了一半。
看着岑微顺手拿起一个小瓷瓶准备往给皇上端去的养生粥里加,却又停住了手,在我无声的沉默中她笑了笑:「这是补药。」
说着,岑微用纤纤玉指蘸了瓶口的薄薄一层粉末送入口中。
而后说:「从前想着,以后那身体是我的,只能绞尽脑汁给他补身体。」
「现在不需要了。」
岑微闲闲盖住瓶子,虽没有明说,可肢体语言明晃晃是「管他去死」四个字。
于是我对方才她说因为感情而换回身体的缘由多信了两分。
等到熬好了粥,岑微施施然端着粥亲自送去皇帝。
去的时候拎着食盒,回来时候带着奏折。
因为曾经当了几年皇帝又是个死心塌地的妻子,故而皇帝偶尔身体不适的时候就会将政务交给岑微处理——当然是避着人的。
不过现在岑微却觉得,是时候让那些大臣知道这回事了。
毕竟「本宫有孕了。」
岑微提起这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原本想着换了身体,叫他再替我吃这回分娩之苦,如今此法不通,本宫需要自己繁育子嗣。」
「怀胎十月加上生子疗养便要耗费我数年光阴,届时陛下若是死在了谁的肚皮之上,本宫再出来夺权便极为不利。」
所以才怀胎一月的岑微决定在显怀之前,让那些有心经营的大臣看见自己能够替陛下分忧的事。
这一切她都吩咐自己的心腹去做,而我只当个吉祥物。
保证万一岑微玩脱了,直接嘎嘣送去一道转玄符。
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忘却前尘学道小有所成,勾心斗角却实在不能看。
要是我来谋朝篡位,估计我只能一剑刺死皇帝,暴力让所有人闭嘴,或者直截了当地下傀儡符。
只不过这样做太过伤天合,想到我此行的目标,我只装聋作哑。
皇宫里的日子很是无聊,好在我修行也多是打坐,并没有觉得不适。
正当我以为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皇帝来了。
这个生理年纪能够当我爹的男人看见我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这宫女从前未曾在梓潼身边见过,是哪家的女子?」
皇后神色微微一僵,勉强笑着说:「是臣妾从前宫外手帕交的独女,母亲离世后臣妾见她可怜便接进宫中教养,算起来该叫臣妾一身姑姑。」
——差辈分了皇帝!
皇帝也想到这一点,然而大概宫里没有我这款自带「仙气」的妃嫔,他直接道:「既然是自家人,如何能叫你做伺候人的活?」
岑微眼中带着些受伤,攥紧了手帕:「陛下!」
这一声饱含幽怨却又顾及大体的陛下到底拉回了皇帝的一点良心,他看着和自己生死相扶的妻子,勉强退了一步:「梓潼以为,封她做个县主如何?」
县主身份较之郡主更低,也不必是皇室女子。
看来皇帝终究色心不死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皇后自然比我更先想到这一点,她见我不肯跪下谢恩也微微冷了神色:「寻思,你先退下吧。」
「是。」
等我走了,岑微收了小女儿姿态,带着薄怒往榻上一坐,也不看皇帝,只拿着批阅一半的奏折往旁边丢。
男女相处之道我并不很清楚,只是耳聪目明,听见屋内岑微带着半真的气恼数落皇帝见色眼开,等他羞愤预发怒才哭诉自己的不易,来回拉扯,最后将皇帝哄得服服帖帖的。
「男子汉大丈夫,」她呵呵一笑,「这种人掌国,我真为苍生悚然。」
见我没有附和,岑微道:「寻思今年几岁了?」
「十六。」
她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我喜欢你的眼神。」
「你知道吗,从前本宫和他还算恩爱的时候,有多少人在背后嚼舌头,说我贵为一国皇后却全无端庄之气,终日用些狐媚手段勾引陛下。」
「天生我这般美貌,可不是为了令它蒙尘的。」
「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偏偏要自找苦头呢?」
我忽然开口:「娘娘喜欢走捷径?」
「捷径?」
她道:「不,我只是喜欢做正确的事。」
4
不过皇帝看上皇后身边宫女的事情到底传了出去——大抵是皇后故意的,不然以她的驭下之术不该昨天皇帝刚失落而走今天就在暗地里隐隐传播。
岑微看人很准。
她仿佛相处几日就知道我的底线在哪,于是拿着我浑不在意的女子清誉给自己造登向皇座的筏子。
至于那个被皇帝宠溺的太子会愤愤不平找上门来在不在岑微的意料之中,我却是不知道了。
被「打晕」送进冷宫一角时我听见太子说:「母后对她有如此大恩,竟然还不知足,倘若不叫她知道厉害,孤简直枉为人子!」
我想了半天冷宫里有什么能让我知道厉害的东西,实在想不起来。
直到我被太监轻轻放在一个冰凉的身躯旁边我才想起,冷宫里还有个大皇子。
就是原文当中皇帝皇后还没有互穿时的绿茶妃子所生下的皇长子。
因为皇帝在皇后身体里被绿茶妃子刁难迫害,于是一恢复身份就把绿茶妃子赐死,把自己从前最喜欢的皇长子送进冷宫。
我实在有些无语,给我教训就是让我和失败了的竞争对手有染?
岑微聪明一世,怎么生出太子这个弱智玩意儿。
哦不对,太子是皇帝生出来的。
怪不得呢。
我想着,睁开眼睛看向一旁装睡的大皇子,起身便往屋外走。
却忽然被扯住了衣袖。
大皇子不再假装睡着,他眼眸幽深而宁静,像是无星无月的夜里偶有流萤略过的秋川,此刻秋川开始流淌,他看着我:「现在出去,会被太子的人发现。」
语气很是平静,带着些冷冷的善意。
我看着这个颇和我胃口的人,忽然来了兴趣:「想出冷宫么?」
他没料到我这样直截了当,有些怔愣。
等了片刻见他不言语,我又说:「想出去的话,就爱上我吧。」
5
师傅说我天赋异禀,是万年难遇的奇才。
尤其是在感悟天地自然上,堪称目击道存。
故而一看见大皇子裴泽我就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的考验,或者说今生的情劫,前世的业果,后代的孽障,怎么说都可以。
我一瞧见他便心生欢喜,一念起,因果纠缠。
古往今来多少俊杰折在这对于情爱的一点贪恋上,我有些困恼,手中银光凝成弦,想着要是裴泽拒绝我就把他给杀了。
以杀破劫,虽然有伤天和,但也是一种办法。
「……我,我尚且不知道姑娘芳名呢。」
裴泽脸上泛起一层薄红,而后道:「何况我只是冷宫废人,恐怕叫姑娘错爱了。」
没有拒绝?我若有所思,将能够杀人诛邪的银光收回掌心:「无妨。」
「你会出去的。」
达成了目的,我冲他微微颔首就往外走,全然忘记将名字告诉裴泽——
真的是忘了,我虽然喜欢裴泽却并不多看重他,甚至因为知道他是天道的特意安排而有些厌烦轻视。
嗯,大不了情劫失败把他灭口被雷劫劈个半死。
屋外蹲着准备抓奸的太监看见我走出来一愣,我暼了他一眼,后者便软绵绵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追出来的裴泽看着这一幕,眼眸幽深,我回眸与他对视露出来自和裴泽相遇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裴泽,三日之内,将自己收拾好。」
我不喜欢蠢货,能被安排成我的情劫的裴泽想必至少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大多不安于现状,如今我是能够救他出冷宫的唯一机会,我相信他会尽可能讨好我。
譬如此刻——
天子昏聩,皇宫龙气暗淡,金光衰退。
天下有邪魔出没。
自我入宫起便在暗处如附骨之蛆的那道视线主人,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爪牙,驱动幽幽鬼火似的青烟将半个皇宫笼罩其中。
惨淡月光之下,青烟缓缓凝聚出一只纤细无皮的美人掌,五指苍白,似等鲜血为其点蔻丹。
当食指即将触碰到昏迷之中的裴泽之前,我左手掐诀,在那只手反应过来之前用银光线将其勒紧。
而后我自青烟迷雾之中走出,将那只手擒过身前来。
「雕虫小技,」我淡淡道,「命尔自戕。」
随着我话音落定,原本竭力挣扎的美人掌忽然僵住,下一刻五只锐利的手骨狠狠握紧,随着它的破碎,自冷宫为原点的青烟迅速散去。
再看一眼碎成灰的手骨,我轻轻避开。
「裴泽,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装睡了。」
冷宫破漏,从善如流坐起来的大皇子恍若披着月光为被,他静静看着我:「你是仙人?」
「不像?」
裴泽说:「不像。」
我笑了笑:「那像什么。」
裴泽没有再说话,第一次直面神鬼莫测的手段又从阎王门前走了一遭,他竟然还镇定得过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来什么,向前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姣好的面容。
身处危险之中更容易爱上谁——吊桥效应是这么用的吧。
果不其然,裴泽历经生死也没变化的神色看见我地凑近而微微红了脸:「姑娘——」
我这才想起来,我似乎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
「寻思。」我说,「寻觅的寻……思索的思。」
「我的名字。」
裴泽定定地看着我,忽而唤我:「寻思,我可以爱你么?」
「不,你必须爱我。」
天下间除了师傅能够和我玉石俱焚,其他人皆非我一合之敌,出于实力的强大自信以及对于繁琐情爱的厌烦,我直接了当地告诉裴泽:「一年,你若是没有爱上我,我会杀了你。」
裴泽:「为什么?」
我笑笑:「因为我杀你易如反掌。」
他显然问的不是这个,但——
裴泽是什么东西?
他大概连人也算不上。
他的容貌谈吐,他的经历坎坷,他的皮骨魂,都只不过是天道为了我而量身打造的情劫傀儡,谁会对玩偶有多少耐心?
好在裴泽确乎是个聪明的人。
他将我的态度当做修道之人对尘世之人的普遍轻视,或许多多少少猜到自己对我的重要性,于是缓缓眨了眨眼:「好——」
「寻思,我会爱上你的。」
「我一见你便觉得,我该爱你。」
这句话说得甚得我心,于是也不在乎真假,带着些怜爱轻轻抚摸他的脸:「真乖。」
裴泽耳尖微烫:「很晚了。三日之后,我等你来接我。」
多可爱的男孩子啊,我想着,很像我从前养的那只——
那只什么来着?
算了,上辈子的事我已经全忘了,大概不是小猫就是小狗,不重要。
6
「大皇子?」
岑微听我点名要裴泽出冷宫,面上露出一点为难,片刻后才微微颔首:「那也是个可怜孩子,如今得寻思青眼,是他的造化。」
这是答应的意思。
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我不大爱解释,看见岑微这样,便放心将此事交付给她去办。
岑微也不着急,为自己缓缓上着胭脂水粉,透过铜镜看我:「昨日玺儿行事太过莽撞——」
「我已然罚了。」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对于惩罚不惩罚并不太在意。
等岑微收拾妥当去接受众妃嫔的拜见时,那位宠冠后宫的瑶妃却说昨夜承恩劳累,陛下怜惜饶了她今日的晨昏定省,还望皇后娘娘体谅一二。
岑微面上看不出来波澜,问了几句又送出些赏赐便将此事翻篇。
比起后宫争宠,她的目光更多落在前朝。
如今请回我这么一尊大佛,更没有心思理皇帝那群莺莺燕燕了,我刚提了要把裴泽拎出冷宫,她第二日便说服皇帝将大皇子封为闲王搬出宫外。
我去的时候,正看见大皇子的外祖父老泪纵横冲着岑微一拜——
后者避开这个礼伸手扶起了尚书令:「尚书令年事已高,本宫是后辈,实在担不起。」
她道:「而今若贵妃天上有知,定然宽慰,尚书令还需休养生息,好好辅佐陛下。」
我看了半晌,只觉得自己是岑微一箭双雕里面较为肥美的那一只。
岑微转头看见我,微微一笑,不多做解释。
她眼中还有未收回的温和与哀婉,丝毫不见收服一位正二品大员的得意。
我开口:「这可不够。」
岑微回之一笑:「尘世之中以情动人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唯有利益与利刃,才是锁住烈马的缰绳。」
闲王闲王,皇长子做了闲王,除了太子外其他的皇子今年最大的也才三岁,成不得气候。
前朝老臣以为自己效忠的是太子,谁知道最有野心的其实是太子的生母呢?
她又道:「恕我冒昧,泽儿那孩子于寻思而言,有何不同么?」
我沉吟片刻:「他身负龙气。」
岑微眼眸微凝。
我没有骗她,倘若不是因为我主动入红尘,裴泽身上的龙气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激发,如今普一出现,便入了邪魔外道之眼。
这才有了昨夜的那一幕。
和岑微相处越久,我越觉得她心思缜密。
想来当初泪眼婆娑跪求转玄符,也只是为了确定仙人的倾向——她这样的人,绝不会毫无作为任由神权凌驾于皇权之上。
我今天告诉岑微裴泽是我情劫,明天她就敢不动声色地用人间手段叫我渡劫失败,最好能把我弄死,而后再情深义重地为我写挽联。
……或许现在她已经拟好文采斐然、闻者伤心的腹稿了。
岑微笑了笑:「身负龙气——岑微全当是寻思为了激励我。」
丝毫不阻拦我这个人形外挂和她的竞争对手接触,不用点神通,鬼知道她留了多少后手。
只不过我没兴趣探究她的后手,微微点头便出宫去寻找裴泽。
等我来到王府时裴泽正站在梨树下出神,松软清香的雪白落在他肩头也恍然不觉。
我忽然起了兴致,法随心动,银光凝线,将那朵洁白的梨花捻在我指尖。
心有灵犀似的,裴泽适度转身——
日光恰好在他眉宇间铺就温柔的暖色:「寻思,你来了。」
他的声音轻而柔缓,带着些欢欣,我却忽然觉得吃了苍蝇一样,冷冷朝着天上看。
忽然觉得周身骤冷的裴泽下意识也抬头,看着原本晴空万里忽然阴云密布,下意识张口:「这是?」
我漠然道:「方才日光太过刺眼。」
呵,为了让我动心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给裴泽加高光,意图用美色诱惑我?
没有让这轮金乌立刻暴毙,已经算我顾全大局了。
裴泽于是微微笑着:「寻思真厉害。」
我看着他没有阳光装点却依旧温润如玉的脸庞,将指尖的梨花捻成泥,抛在地上。
直截了当:「你如今已然出了冷宫得以封王,不再是冷宫废人了,爱上我了没有。」
听见这话裴泽一愣,他有些好笑似得:「寻思,爱不是这样来的。」
我神色冷淡:「是我心急了。」
想了想,用银线凝成我的模样,再上下前后拉成人形骨肉。
两个一模一样的青裳女子同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个言笑晏晏,一个容色漠然,裴泽不由怔住,而后准确地朝着我说:「这是……何意?」
「祂会保护你,陪伴你,呵护你,」我顿了顿,看着「自己」的脸上出现微笑害羞神色,「爱你。」
天道给我完美情劫,我捏个「自己」来陪情劫谈恋爱。
捏人而已,好像谁不会似得。
什么情劫恋爱还需要劳烦我自己谈?
要是被我师傅知道我又剑出偏锋,他定然会用痛惜的眼神看着我一直等我收回神通。
只不过现在不可置信看着我的人是裴泽,我越喜欢他,就越厌烦这份喜欢。
好在这份喜欢暂时不多,不至于让我拼着被雷劈的风险把裴泽勒死。
「我不要她。」
「寻思,你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人,我不需要她。」
裴泽看着我,他语言苍白却极度真诚:「我不需要她,只要看见你,我就会爱你。」
这点我很相信。
以我的骄傲,断然不会喜欢一个不爱我的人,裴泽对我的初始爱意绝对不低。
只是——
「还是寻思,你怕你自己会爱我?」
这个激将法用得蹩脚极了,显然是裴泽无可奈何的方法,我本来不该吃这一套的。
然而思索片刻,我还是将银光凝出的女子重新化作一片光芒收回掌心。
同裴泽说:「走吧。」
「走?」
我点点头:「培养感情,不是先从逛街开始么?」
6
都城之内,天子脚下,四处都是繁华景象。
出生不多久就被囚禁在冷宫哪怕读书也只能靠外祖父偷偷帮助的裴泽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我原本所想的画面一个也没有实现,反倒是裴泽捏着一两银子欢喜地换来两根糖人,很俗套的要跟我一根。
呵,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套路,也想来哄我动心入局?
于是我漠然拒绝糖人:「我乃修道之人,不食凡尘五谷。」
裴泽闻言微微垂眸,旋即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无妨。」
「这糖人,确实不配寻思一尝。」
说罢,他脸上哪里还有方才因为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放出门的兴奋,自己拿着青衣少女模样的糖人轻轻咬了一口。
……他内心应该不至于这么脆弱,我将视线抽回,不去管裴泽。
我和裴泽在繁华的街道上并肩而行许久,他除了最开始的糖人之外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是在一间玉器阁踌躇许久,面对我的目光才道:「这些玉器终究是俗物,与寻思不堪配。」
闻言,原本瞅着裴泽衣着不俗上来赔笑脸的老板脸都僵了:「这位客人眼光独到,这外面摆的自然都是些碎了都不可惜的俗物。」
老板瞧着我献殷勤:「以小姐之气度,我这里恰好有一支天生的红玉镯,经历天水打磨自成镯形,艳胜朱砂。」
机灵的小二适时捧着盒子递到我身前。
打开盒子后我看见镯子的第一反应是,天道有完没完怎么还没死心?
下一刻却发觉不对。
见我伸手捉住红如泣血的玉镯,老板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我看一眼裴泽,后者从然如流地付钱。
我没有关注他一个刚出冷宫的闲王哪里来的银子,上下扫视裴泽一番,捉住他的手掌便往外走去。
一直等到避开人群松开手时,裴泽仍旧有些怔愣。
「这镯子有煞气,」说着,我以目为刀刺破裴泽的掌心,令他带着龙气的鲜血滴落在其上,「非万年不可至此。」
更诡异的是,我竟然从这样煞气浓郁的镯子上发现了一缕师傅的气息。
对外的说辞是师傅修行遇见瓶颈,于是云游四方不知归期,可是他临行前曾经极度郑重地同我说,此行是为了了却一桩与天下有关的灭世之难。
嘱咐我万不可为他占卜福祸吉凶。
他知道我恃才傲物,碧落黄泉无不可去不敢去之处,于是极度严肃甚至带着恳求的意味,嘱咐我万万不可为其卜卦。
原本我并没有多在意,每个人自有自己的劫难,师傅不让我插手我便置身事外。
灭世之难,其奈我何?
只是如今……
「寻思?」
裴泽的呼唤将我思绪拉回,我看着他血流不止的手掌,轻轻抚过令其伤口愈合。
原本沾血也没有显露出异样,只是让血液默默渗透的红玉镯此刻忽然闪烁起不详的光芒来。
分出一缕银光在裴泽周身围成秘纹法网,我将七成银光凝作本命噬天莲托在五指之间,看着这个恐怕自混沌初分便存在的所谓「红玉镯」褪去神物自晦时的模样,瑰丽灿烂,宛若无心红日。
只不过这轮太阳,却没有凌空。
低伏在人间。
那极度幽冷的火舌静静舔舐着周遭一切,时间空间似乎都要在它的周遭扭曲化为虚无。
倘若只有我一人,或者这东西上没有师傅的气息,我大可以暴力降伏销毁。
好在裴泽很是自觉,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于是后退得远远的,没有恋爱脑跑上来和我说:「死也要死在一起」这种没意义的话。
魔物有灵,懂得衡量强弱。
当那扭曲的魔气触碰到我周身外放的银光时陡然温顺下来,嗡鸣片刻,在我冷淡的目光下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渐渐收敛成方才红玉镯的模样。
红玉镯失去魔力支撑跌落在地上发出玉石清脆的碰撞声,裴泽原本做好了一场恶战乃至殉情的准备,看见居然这样轻松就化解了,不由上前:「寻思——」
我发现他很喜欢什么都不说,只喊我的名字。
好像我和他心有灵犀,寻思二字在唇齿间碰撞只是为了引我一顾,其余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将这归咎于自己天资聪颖,绝不是和他心有灵犀。
听见裴泽声音后红玉镯又颤抖几下,而后像是掉色一般将镯身下的草木渐渐染成红色。
「它在投诚,这些是你的血。」
等红玉镯呕干净裴泽的血后,很有灵性地甩了甩身上灰尘,温顺乖巧地绕到了我的腕间缩成合适的大小。
裴泽不知道自己的血液有何不同,他甚至有些落寞似得,好像没能让我带着含有他血的镯子很可惜。
……老实说挺变态的。
更变态的是我居然能够对得上他的思维。
顿了顿,我道:「你是我的人,它不敢贪你的血液。」
得到解释后裴泽犹如被顺好毛的狸奴,原本的聪明头脑成功地把恋爱脑挤了下去,他说:「因为我是天子血脉?那晚,也是如此?」
那冷宫之中意图偷窃裴泽所有精血的美人掌是种不入流的魔修手段,低劣且无用。
他准确抓住了其中关键:「可我自生下来便是皇子,为何如今才频频遇上这些魑魅魍魉?」
我沉吟片刻:「因为我。」
我同裴泽坦诚道:「天子血脉并不单纯靠着骨血传承,倘若你没有遇上我,将在冷宫中寂寂而终,你体内的……也永无被发掘一日。」
「就如千仞高山之下掩埋的金矿,无法引来邪魔外道的觊觎。」
也不是因为我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实在是我见过太多因为藏着掖着造成误会导致积重难返的恋人关系。
现在一下子挑破,哪怕裴泽怨我,也会意识到我对他小命的重要性更加贴近我。
何况——
裴泽笑着:「原来如此。」
他根本没有半点怨我的意思,甚至主动向我走近:「寻思真厉害。日后我的安全,便全拜托寻思了。」
得寸进尺的男人。
我第一次为天道感到头疼,它是怎么捏出来这个合我心意的情劫的,捕捉我喜好它费了多大心思?
不就是我十三岁那年想要检验自己的修行,以天为磨剑石将苍穹劈成两半么?天道本该无情,不会这么记仇吧。
何况当时我还特地收着力呢。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看着手腕上的红玉镯,极艳丽的颜色将我衬得肤若凝脂,沾上些许尘世烟火气,忽然想起这是裴泽用陈芝麻烂谷子的套路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
偏偏我还要借着红玉镯获得师傅的下落,不能立刻脱下来还给他。
静静站在原地良久,我才说:「回去吧。」
「不继续走走么,寻思?」
「不。」
「天阴了,寻思。」
「嗯。」
「寻思——」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今天白天被我接连教训两次的太阳好生生挂回原处,心平气和道:「我乃修道之人,心性淡泊心若古井,并未生气。」
「好,寻思。」
7
有些人心胸开阔是因为万物皆不萦绕于心,有些人心胸开阔则是因为有当场出气的能力。
大多数时候我都处于前者的状态。
目送着裴泽回家,我动了动指尖,到底没有把他身上隐去光辉的银线收回。
总不能真让那些个不成气候的邪魔外道把裴泽给杀了,虽然我心里明白天道大概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以我的天资,十年之内若无意外,定然能凌驾于惶惶天道之上,不需踏碎虚空,自可以令苍穹俯首。
我这样堪称 bug 的存在,注定不会流落俗尘。
注定要被天道针对甚至围剿。
不到爱裴泽爱到至死不渝的程度,我不会让这个和我有因果纠缠的人死。
我不允许。
仿佛之间我又听见谁对我说「为何你总是这样自负」,声音熟悉而令人恍然,我垂眸片刻,冷哼一声将这道声音置之不顾。
正在批阅奏折的岑微抬眼看见我站在角落一时有些惊住,她转头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有些无奈似得。
我是缩地成寸直接进入皇后寝宫的。
岑微的龙气,远没有到需要让我收敛神通的地步。
「寻思回来了?」
她没有谈裴泽身上的龙气,只是温和道:「今日陛下去了瑶妃宫中。」
我静静听着,果然听见岑微道:「谁知方才却有消息传来,说是瑶妃不知怎么半个身子都腐烂了,那张我见犹怜的脸蛋,竟然一半都布满了脓疱黑血。」
「宫人都说,瑶妃中邪了。」
我适时开口:「心爱的后妃中邪,皇帝没有什么作为么。」
岑微笑了笑:「他向天下便求神医与道人,为皇宫除秽。」
之前皇帝皇后灵魂互换,他们不敢大肆动作,唯恐被旁人知道这一消息令天下动荡,几经周折孩子都生了才最终求到青梗山我师傅门前。
如今——
「瑶妃呢?」
我明知故问,岑微面带不忍:「移居净月庵。」
净月庵名为庵,其实是宫中一个小佛堂,让那个「中邪病重」的瑶妃搬到那里吃素念佛,无异于等死。
这位可是让皇帝冷落生死与共皇后的「真爱」呢。
何况——
我揣着明白什么也不说,岑微的目光却忽然落在我腕间的红玉镯上,直说此等品质不输御赐之物。
她大概猜到这是裴泽为我配置的。
红玉镯自然不是一开始就美得这样惊心动魄,否则早被那商人贡献给哪位大臣了,裴泽哪怕把王府掏空也买不起。
岑微说从前不见我佩戴什么首饰,一副世外高人漠视金玉的模样,如今这手镯添了姿色,方才恍然我今年才十六岁,是最美的年纪。
我对此不置一词。
这不是我最好的年纪。
我最好的年纪应该是二十六岁,或者二十七岁,修行大成,令苍穹俯首吻去我足上尘埃。
等那时候——
「皇后,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么。」
岑微笑笑:「寻思不知道么?我已经问完了。」
我盯着岑微良久,末了轻轻一笑。
这个懂得玩弄人心的聪明女人在我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试探,一点也不怕我的样子。
榆树我便直言不讳:「瑶妃是魔制人偶,内覆惑心魔石,能够诱惑帝王。」
岑微撑着头:「所以呢。」
她道:「寻思,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玺儿都渐渐显露起夺权心思来了。你觉得,我还会在意那缥缈的帝王之爱?」
哪怕受到惑心魔石影响仍然爱重岑微的皇帝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自身龙气与皇宫气运交织降低了魔石的影响,但还有一部分,是对岑微的真情。
尘世中夹杂着各种粘腻混沌灰暗的感情。
可是,可是!
「活都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情谊么?千年万载,有谁真是因为真情而死而复生的?」
「就连梁祝,也不过是传说化作一对蝴蝶——或许是蛾子,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岑微说这话时候心绪平和,她早已不是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了。
奇遇一般的灵魂互换让她惊觉从前自己不受宠时所受的磨难其实对于那个尊贵的男人而言不值一提。
她是有着怎样的思量和困境才愿意和皇帝换回去,如今我不得而知,可显然,所有的过往将她灵魂深处的野心激发了——
不对,不是野心。
是雄心。
我缓缓道:「这天下终究是你囊中之物。」
「那寻思呢。」
岑微陡然明锐起眼神凝视着我,仿佛想要看穿我周身云雾,剥下我仙人外皮接触最内核的渴求:「古往今来只有天子跪神佛,不见神佛跪天子。」
「寻思,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垂眸。
岑微久悬未落的天子朱批滴落下一点粘稠的红墨,浸润于请求大旱拨付灾款的折子之上。
「如今的你还不配知道。」
「岑微,走到最高处吧,等到那时你才有质问我的资格。」
8
虽然遭到了岑微的「逼问」,但正如她敢这么做一样,我也确实没有生气。
多玲珑剔透的心思啊。
我这样感慨着,坐在皇宫最高的屋檐上薅来一缕月华喂养红玉镯。
这镯子生于混沌,自己也浑浑噩噩的,压根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了我师傅。
他倒是想像呕裴泽鲜血那样子把我师傅的血呕出来,可因为过了一段时间,已经作为养料吸收殆尽了,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
「别吐了。」我说。
红玉镯很听话地停止了呕血行为,温顺地蹭了蹭我。
为着师傅所说的千万不要为卜卦我止住了掐算的动作,不由略有些轻微的心浮气躁。
思来想去,我左手五指随意翻动,银光随之缠绕分离,不知不觉间搅乱成一团麻,仿佛是在说我心乱了。
我将手指抽离,让银光恢复成原本的线状,任由它在我周遭静静徜徉。
师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有我相助天塌下来也能顶着呢。
从前我说,师傅能够和我勉强玉石俱焚,也只是因为一开始他为我渡的那百年修为为我奠定了修行基础,是属于他的力量。
除了师傅,谁能伤我分毫。
他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选择独自奔赴劫难而去?
「师傅……」我喃喃,「你是一心求死,还是另有算计呢。」
夜幕沉沉,无人应答。
最终我捻出一段银线为墨水,凭空画作飞鸟形状,伸手令其展翅飞离。
夜色之中,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白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视线之中。
而后低头和面容骇人的瑶妃对视。
或者说,是和操纵人偶瑶妃的幕后之人对视。
「瑶妃」那也汲取裴泽的龙气不成,反倒因为我的言出法随伤了自己的手骨乃至于整个躯体开始溃烂腐败,如今森然笑着,娇艳的半张脸上带着鬼气。
「奴家莺姬,久闻寻思仙子之名,今夜特来拜见。」
风华绝代的瑶妃冲我盈盈一拜,破损的惑心魔石在月光下偶尔闪过白蛇瞳孔般的光芒。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瑶妃:「既然已经拜过,便可离去了。」
人是万物灵长,在趋吉避凶上因为聪明的脑袋少了动物的敏锐。
正如瑶妃,或者说它的操控者莺姬,面对我的客气请离话语竟然敢继续逗留。
人偶瑶妃面上带着完美的笑容,半张可怖的脸庞上也带着恰当的线条,她说:「寻思仙子为何这便要赶奴家走?」
「莫不是没有真仙在侧,惧怕奴家了?」
天下人只知我师傅是修道有成的真仙,将我当做依附仙人的小童。
谁会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竟然有我这样的资质呢。
将我的沉吟当做回答,瑶妃一个闪身来到我背后,幽幽叹息:「寻思仙子好利落的手段,奴家的手可是痛极了呢。」
幽香自女子唇齿之间荡漾开来,我侧过头微微避开她生来的那只烧焦漆黑的手骨:「不想死的话,现在退下。」
不怕死的莺姬操纵着瑶妃人偶仍旧在挑衅:「呀呀,好大的口气呀。」
我本懒得再废话,忽然想起什么:「你知道我师傅在哪?」
莺姬笑语嫣然地拢住我的肩头:「小仙人呀~~」
「你是在求奴家么?」
每当有人在我面前犯傻的时候,我都希望天下的聪明人多点。
不过我确实是在「求」她。
看着被我银线捆得老老实实再也做不了妩媚撩人姿态的瑶妃人偶,我漠然视之:「他在哪。」
企图挣脱却以失败告终的人偶眼神还如之前那样妩媚动人,可是背后操纵者莺姬的声音却已经是强装镇定压不住惊恐:「这是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劝你,不要让我再问第三遍。」
这银线是我自己修炼出来的神通,诛仙破妄,堪破世间万物来去,莺姬大约是想不到自己只是操纵着人偶,却连自己的本体都能被银线束缚。
形式比人强,莺姬咽下若干「你怎么会这么强」「我不信你居然能够伤我」之类的话语,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他,他在幽魇江。」
幽魇江?
「那是何地。」
莺姬的咽喉被银线勒紧,她艰难回答:「是魔域最深处的禁地,幽暗无光,我只在三年前远远看见他孤身走入幽魇江,不敢上前。」
我若有所思。
莺姬趁机道:「仙子担忧令师么?」
她想让我去那什么禁地自投死路,我冷冷看她一眼,倘若不是岑微或许还用得上瑶妃这个躯壳,我早就把它剿灭了。
然而等我松开银线,莺姬仍旧有些不可思议:「你不杀我?」
以我师傅为首的修行之人自然是走的正道,和莺姬这种魔道中人互相下死手是常事,也是惯例。
然而我自然是不会管这劳什子惯例的。
莺姬心有余悸,怕我后悔连忙说可以为我带路。
我瞥了她一眼,冷不丁问:「这些年你借由瑶妃汲取的龙气不少,怎么修炼地这么……」
「不入流。」
在魔界也算一员大将的莺姬听见不入流的评价僵了僵,假笑着拍马屁:「奴家天资有限,何况普天之下谁在寻思仙子面前能入流啊。」
接着才愁眉苦脸解释:「何况奴家也不过是魔尊麾下小喽喽罢了,这龙气何等珍贵,怎么能够让奴家享用呢。」
这句话说得十分真诚,极度辛酸悲苦。
我听着忽然笑了出来:「确实可怜。」
莺姬哀叹着点头,试探问:「那仙子什么时候用得上奴家?」
我看着她,直到:「我需要你时,自会找到你。」
银线所接触之物皆能追溯本源,莺姬的本体在何处早被我摸得一清二楚,即便她跑到山海尽处也是逃不掉了。
听出弦外之音莺姬顿时老实许多:「是。」
「莺姬随时恭候寻思仙子差遣。」
说罢她才忙不迭地脱离瑶妃偶身,我看着瑶妃手脚并用准备爬下屋檐回去净月庵的样子,好心地送她一口气回去。
与此同时先前我放出去分银线飞鸟也带着师傅的消息回来了。
飞鸟蹭了蹭我的指尖,而后口吐人言:「寻思,天下易主前,我劫不可渡。」
是师傅的声音。
我驱散飞鸟身上沾染的魔域气息,将它重新拨弄成为线状收回掌心,眯了眯眼。
看来岑微猜得不错,师傅当年给她母亲转玄符,果然为的是今日。
那个以所有转世为代价的女人永远不会知道当年的她到底做了一桩多大的买卖。
而我只想着——原来师傅他还没死呢,那就暂时不用担心了。
9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天道出手,还是岑微试探。
裴泽刚被放出冷宫没两天,他的外祖父就开始着手为他相看好人家的女子了。
很好,很好。
我瞅着云淡风轻的岑微,露出一个微笑:「皇后娘娘今日气色不错啊。」
岑微还未显怀,今日正是她准备在众臣面前「一不小心」被发现替陛下做了许多英明但稚嫩决策的日子,为了显示自己的无害性她穿的淡蓝色宫装上只绣了些简朴的花样。
听我说这话,她挑眉:「当真?」
我瞧着岑微不说话。
于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笑着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公主还是皇子,乖得很呢。」
我瞥了一眼,直说:「是个公主。」
岑微一愣,片刻后才道:「是公主么。」
公主多好啊,正值壮年的皇帝有了一个年纪小的嫡公主,对岑微而言已百利而无一害。
我看了看日头,和岑微道:「我出宫了。」
岑微似乎觉得好笑,从前我出宫都是说走就走,她身为皇后还要为我这个突然消失的「宫女」遮掩,现在听见这个打招呼的话忍俊不禁:「好。」
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
好在裴泽能够懂我对他小命的重要性。
尚书令看着婉拒所有世家女子画像的大皇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他对自己女儿的独苗爱惜不已,又多年难得一见,此刻纵然十分不满却也忍着怒火劝导:「王爷,这些都是京城里出名的小姐,且家室并不打眼,都是老臣千挑万选出来的。」
熬夜挑了几天眼下泛青的尚书令谆谆劝导:「你好歹看一看,纵然不满意,也可以换一批。」
裴泽温和笑着:「多谢外祖父美意,只是我已然有心仪之人,此生非她不娶。」
我原本只是冷眼旁观,听见「非她不娶」这四个字微微一怔。
我是不会嫁给裴泽的。
这点,他不可能看不清。
尚书令闻言眼睛都亮了:「是哪家的姑娘?」
旋即又反应过来裴泽这些年都在冷宫中,除了宫女之外接触不到其他女子,脸色有些难看。
果然,裴泽捏造了一个一直照顾他的宫女出来,只是没说那是皇后的贴身宫女。
听到这预料之中的回答,尚书令带着褶子的老脸抽了抽,半晌才咬牙道:「王爷如此重情重义,实在是很好!」
裴泽笑:「是她值得。」
或许没想到自己的外孙这样真情实感,尚书令想起自己一意孤行要嫁给皇帝却早夭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泪花。
而后道:「只是王爷,且不说敢违抗皇命偷偷照料您的宫女是否是其他势力的人,只说她的身份……」
「倘若实在是爱重,娶为妾室也算是对得住她了。」
尚书令自以为说得十分之有道理。
毕竟一个小小宫女能够当王爷的侧室是她天大的造化了,谁知裴泽却只是笑着婉拒。
他态度温和却不容置喙:「外祖父,泽儿少处冷宫看尽世情冷暖,如今封为闲王已是……上苍垂怜,泽儿胸无大志,只愿与心爱之人携手此生。」
「陛下以闲为封号,我等为臣为子,也该循此行事。」
听着他话语中的迟疑,似乎是在默念,不是上苍垂怜,而是我垂怜。
我冷眼看着尚书令长叹一口气,只说裴泽如今太年轻了,他明日再换一批容貌不俗的小姐画像来。
目送着外祖父离开,裴泽收敛了眉宇间的笑意。
他今日穿的是件墨色的长袍,头带银冠,沉吟不语时带着漠视一切的冷然。
我没有现出身形,然而裴泽却仿若察觉到什么冲我的方向抬眼。
顺着他的目光回头,身后空无一物。
而裴泽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鸦羽一般的睫毛遮住眼帘。
他似乎有些想念我,然而我留给他的东西太少,少到只有一个名字。
于是裴泽只能撑着头轻轻念:「寻思」。
我引来一场风,将书案上盖住的画卷吹散,露出压在下面的我的画像。
很粗糙。
在冷宫之中长大能够读书明理已然是奇迹了,裴泽并没有点亮丹青的天赋,他画到浓墨转淡,也没法画出半点我的神韵来。
最后只能一笔一划地写满我的名字。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居然微微扬起了嘴角。
……这个男人不能留了。
我手中凝起银光直接向毫无察觉的裴泽刺去,下一刻却被同源的银光阻拦开来。
发现自己周身亮起银光时裴泽第一时间不是恐惧,而是惊喜。
他说:「寻思?」
「我有危险了,你来保护我了么寻思?」
我出现在裴泽面前,看着他:「银光亮起代表有人欲杀你,为何这么高兴。」
谁知裴泽却道:「有人杀我,寻思便会来救我。」
他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喜爱,上前笑意昂然:「有寻思在,谁能杀了我呢?」
我漠然注视裴泽良久,暗想:嗯,我对裴泽只是有点喜欢而已,他对我却是恋爱脑,暂时还可以留下。
转而有些心虚地回答:「是,有我在,其他人伤不了你。」
也只是其他人伤不了罢了。
裴泽笑着,却忽然想起来什么慌忙后退将自己那些粗制滥造的画像以及情意满满的字迹盖住,之后才同我说:「今日还去逛街么?」
假装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我摇摇头。
裴泽也不气馁:「看戏?读书……」
他一连列举了许多供我挑选的恋爱项目,被我一一拒绝。
于是裴泽浅笑看着我:「那寻思想要做同我什么呢?」
……我其实不想做什么,我只希望裴泽立马爱我爱得惊天地泣鬼神,然而这太急功近利了。
所以斟酌片刻之后,吐出两个字:「随便。」
裴泽有些讶然地睁大双眼,旋即笑着说:「那我再想想好了。」
他倒是一点不生气。
我瞧他绞尽脑汁,忽然开口:「陪我去一趟魔域吧。」
又道:「魔域禁地,也是魔域最深处,幽魇江。」
生死之间,他若是能够为我而死,我象征性地落两滴泪,也算是正儿八经地伤心渡过情劫了。
要是他不敢死——那正好从源头掐灭了情劫的可能。
裴泽大约只知道我很强,没有具体知道我到底多强。
毕竟让天色变暗是许多修行之人都能做到的小把戏,他不会想到我不是遮天蔽日而是暴揍金乌,他也看不出来红玉镯究竟有着多大的煞气。
所以,裴泽、
生死险境,魔域禁地,你会陪我去么。
10
我给裴泽一夜的思考时间。
说完这句话,我便立刻回到了岑微身边,她是我所选的下一任人间帝王,今日是她粉墨登场的第一场戏,我必然要为其捧场。
岑微看见我陡然出现后接受良好,知道我想要就近督促,便将拎着真正糕点的食盒交给我拿着。
而她则亲手拿着内里放着奏折的食盒施施然走进了御书房。
没了每日养生粥里额外添加的灵药,皇帝的身体内里渐渐亏空,若非幸运遇上瑶妃破相不能接触汲取龙气,皇帝大概早要重病了。
如今这样困顿不堪却还能勉强上个早朝,实在是最恰当的程度了。
想到这里,我瞥了一眼岑微。
岑微看见皇帝的模样眉头微微皱起,令侍奉的宫女退下,我也从善如流走到屏风之后,而她则自己亲手为皇帝按摩解乏。
或许是夫妻多年的默契,皇帝闭着眼也知道是她来了:「梓潼来了。」
拍了拍皇后的手,他说:「略有困顿罢了,不碍事。」
这是只有帝后二人相处时才显露的温情熟稔。
而岑微也发自内心笑着:「是臣妾闲不住手罢了,陛下再说嫔妾着手下可要加力道了。」
皇帝于是连忙叨扰。
谈话间,内侍禀告说几位大臣请见。
等到皇帝挥手传他们入内时岑微才想起来来意一般,她裙摆微微扬起走到屏风后将我手上的食盒拿出来,皇帝看见是我后眼眸一亮。
此刻恰逢几位大臣入内,好面子的皇帝不好继续这样看我,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梓潼今日怎么备了这许多糕点,朕面前这盒便足够了。」
他以为我手中的食盒中放着的是奏折。
于是纡尊降贵地亲手打开面前的食盒,准备与臣功同享糕点,只是下一刻他脸上骤然变了色彩。
今日这几位大臣有油滑至极的小人,然而岑微所真正在意的,却是那个素来以耿介闻名的太子太傅。
小人,什么时候都能够收服。
太子太傅老而弥坚,一双眼闪着精光般,在皇帝手忙脚乱想要盖上食盒时沉声开口:「陛下——」
皇帝僵住:「太傅请讲。」
「这些时日臣等为了贺州旱情一时奔波多日,今日觐见更是滴水未进,」他盯着皇帝,「老臣斗胆,请陛下赐老臣一糕半点。」
太傅当年曾经做过皇帝许多年的老师,手掌心都被他的板子打烂过多少回,加上他德高望重资历颇深,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求助的目光落到了岑微身上,后者微微笑着上前解围:「太傅为国辛劳,却也要珍重自身。」
说着亲手斟了一杯茶。
太傅看着皇后这个妇道人家,舒缓了神色,恭敬客气地忙道不敢劳皇后斟茶,当皇帝松了一口气后,他却仍旧讨要一块点心。
毕竟,茶水无法果腹。
「还望陛下见谅臣一把老骨头。」
显然是已经看出了食盒里到底什么东西了。
剩下的大臣面面相觑,有的看见了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有的没看见暗自狐疑着。
岑微则笑着又将我手中的食盒拿过来,打开后将其中的那盘糕点取出。
太傅仍旧固执,他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食盒,拿起一块糕点以袖遮面咬下半块,接着在皇帝的注视下将这盘糕点尽数吃光。
但听他道:「老臣惭愧,腹中饥饿,叫陛下与皇后娘娘见笑了。」
而后像是恶魔一般开口,让陛下不要和他计较,多吃点才能探讨灾情。
只是这盘糕点被他吃光了,陛下从自己面前的食盒里拿糕点吃吧。
皇帝到底是皇帝,被咄咄逼人到这个地步,他终于忍不住,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朕看太傅今日当真是饿极了。」
太傅则毫不示弱:「灾情酷烈,万民有倒悬之危,天下谁人不焦急如焚,饿极,痛极!」
在呵斥一般的话语下,皇帝黑着脸打开食盒,将其中的奏折摔在太傅面前。
一直沉着指数黑着脸的太傅看见摔到自己面前的奏折,双手稳健地伸出手将奏折捧起打开,开始逐字逐句地念岑微所写的对策。
念着念着,忽然落下浊泪一行。
皇帝原本极度气恼,看见太傅这样却又软下心来,维持着天子威严道:「太傅无端落泪是为何。」
他心中或许有怨气。
怨为何当年太傅没有发现自己和皇后换了身份一味效忠,而他自己只不过稍微好色了些便一直被太傅劝诫,甚至如今蹬鼻子上脸非要让他堂堂天子自揭短处。
此刻除却太傅之外所有的臣子全数惊呆。
其中脑子转得快的,显然已经明白这份奏折乃至从前许多风格类似的奏折到底是出自谁手。
而太傅默声良久之后,缓缓抬头凝视着岑微道:「皇后娘娘,这封奏折——」
「是朕交给皇后的。」
皇帝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为岑微说话,这实在是令我没有想到的,他说:「夫妻本为一体,娲皇创众世,羲神佑社稷,古来如此。」
「而今朕身体不适,皇后为朕夙夜不寐执朱批定邦国之策,有此国母,实乃社稷之福。」
「你等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看见岑微涂着鲜红口脂的唇微微颤动着,我不知道算无遗策的她到底有没有算到皇帝会为自己说这样一番话。
人心,当真是极其复杂的东西。
我如此这般想着。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皇帝的授意那些奏折压根不可能由皇后经手。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皇帝主动出来揽责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大臣们不能抓着这个事过分抨击皇后心怀不轨,牝鸡司晨。
对岑微而言是极大的帮助了。
只不过不管我怎么想,那些油滑臣功看见皇帝这样说自然立刻表明态度与中心,何况里面定然有岑微的亲信在其中左右风向。
而那位对着皇帝咄咄逼人的太傅在得到皇帝这样的准话之后沉默良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因为被女人统治于是愤而撞柱以死明志时,他却开口说了一句谁也没有想到的话。
他说:「有此国母,是天下之福,是,苍生之福。」
显然就连皇帝也没想起来自己的老师会说出来这句话。
他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才磕磕绊绊开口:「额,对。」
皇帝顿了顿,又看了太傅好几眼:「太傅说的对。」
11
等到臣子们尽数退下,岑微看着这个年少时倾心相待的少年成为如今朽木模样的天子,眼中划过什么沉沉的东西。
这场对权力染指的试探顺利得不可思议。
岑微提起宫装裙摆走近皇帝身侧,他身上有着龙涎香遮不住的腐朽气息。
皇帝怎么会不忌惮皇后呢,在她做天子的那些日子里,岑微的政绩闪耀夺目。
甚至从前没有灵魂互换时他一味地想要将这个母族强大的皇后打入冷宫。
皇帝也因为惑心魔石的原因沉迷美色,但是无论如何,皇后永远是他最看重的人。
这对于一个拥有一切的天子而言,很难的。
他们这对夫妻之间掺杂着太多太多世俗红尘,权力忌惮纠葛,无可分离的,粘腻混沌灰暗湿热的爱。
岑微当年将灵魂换回来,到底有多少是时势所迫,又有多少是因为情谊。
我想,大概她自己也算不清。
只是啊……
当岑微微微笑着继续为皇帝推拿头部时,我明白她在一份并不纯粹的爱和至高宝座之间,选择了后者。
坚定不移。
12
内心五味杂陈的岑微只是冷着一张面无神色的脸一夜,第二日清晨的阳光散落时,她又是那个笑语温柔,无害而尊贵的皇后殿下。
我看着岑微对着拿功课讨赞赏的太子笑着夸「吾儿聪慧」,我看着岑微一如既往为皇帝做没有养生效果的养生粥,我看着岑微同打碎花瓶的宫女温声劝导。
甚至忘了还有个裴泽的回答等着我来听。
等我想起来时,天已经黑了。
还是岑微随意问我今日不出宫时才反应过来。
不过我还是说:「不着急。」
于是岑微瞧着我笑了笑,意味深长。
「不着急」代表着今天还是要出去的,岑微笑完了才道:「寻思,不出三年,这天下便该由我来执掌。」
我一时没明白她什么意思:「三年?」
岑微问颔首。
而后她道:「他的身子,应当撑不过三年了。」
无论是出于想要名正言顺平稳地交接权力,还是稀薄的夫妻情分,岑微都将大业成就之日定在三年之后。
我看着她,忽然说:「那裴玺呢。」
这是我们一直没有谈及的。
岑微想要当女皇,那她的儿子,这个国家唯一的嫡子,又当何去何从呢?
岑微幽幽叹了口气:「玺儿才做了十余年太子,能够懂什么治国安邦的道理呢。」
我开口:「我以为你会囚禁他。」
「玺儿是个孝顺孩子。」
野心勃勃的皇后如是说。
也不提如果孩子不孝顺要如何对待,我闻言也不多事,准备去找我的裴泽。
谁知皇后再一次开腔:「三年后,寻思,你所求之物我能拿出么。」
我回头瞧她:「你拿的出。」
毕竟我所求的,正是王位更迭之时转天换地的一个机会,一个我遍寻许久的机会。
然而一直到来到闲王府之外我才恍然岑微提起两次的「三年」是何意。
她在试探我三年之后,我是会选择留在尘世之间权力之巅,还是滚回青梗山老老实实修行。
……现在听出来了,再回去说未免刻意。
好在岑微哪怕登基聚集天下民心龙气也无法对我造成什么伤害,我便也不管了。
我的确自负,然而那又如何,我有为自负买单的能力。
思绪被夜风闲闲吹散,等我踏着月色落在裴泽王府的院墙上时,他肩头已然被夜间露水打湿。
是在这里等了很久么?
我想着。
裴泽看着我眼中划过一丝惊艳——我打算今夜动身去幽魇江,自然没有做宫女打扮,而是恢复了原本山间的衣着。
青衣无纹自生光辉,银莲为冠,鲛纱垂之。
「你来了。」
仍旧站在院墙上,我遥遥瞧着比我矮了许多的他:「走么?」
「走。」
我笑了:「不怕死么?」
裴泽也笑:「人死之后有轮回么?」
我说:「有。」
「那只要来世,寻思能够寻到我,便不怕了。」
我终于缓缓落在他面前,裴泽身形修长,我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今夜的月色实在是温柔极了,然而也抵不上裴泽眼眸中的颜色。
「那就,走吧。」
13
莺姬被我从老巢提溜出来的时候正在睡觉,看见我以及我身侧站着下手失败的裴泽,讪讪赔笑:「寻思仙子来了啊。」
「怎么能让您亲自来接奴家呢,您一声令下,奴家千山万水也是要追随您的。」
油腔滑调说了许久没得到我一个正眼,莺姬也歇了口舌,仍不忘夸我一句不为外物所动怪不得小小年纪有这样的修为。
裴泽闻言忽然好奇起来,问我今年多大。
我尚未开口,莺姬先一步道:「今年寻思仙子似乎才一十六岁呢。」
我偏头看她:「你倒是很清楚。」
莺姬笑着:「当年仙子出世天地有意向,我们魔域一众都以为天地有至宝出世,为了争夺宝物,奴家甚至丢了半条命呢。」
这点师傅倒是从未和我说过。
见我沉吟,莺姬又和裴泽攀谈起来:「大皇子怎么也来魔域了?这幽魇江可是连魔尊都不敢轻涉的禁地,您这样尊贵的身份~」
裴泽的笑不是廉价品,他对着莺姬略扫了一眼后开口:「那夜欲杀我之人是你。」
话音中是肯定的意味。
于是笑语嫣然的莺姬卡壳了,片刻后才笑着说:「奴家怎么敢杀天子血脉呢,只不过是借一点点龙气罢了。」
这是裴泽第二次听说龙气这一词,他意味不明地收回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有留意,只是念着莺姬的那句「至宝出世」。
能够让魔域众魔蠢蠢欲动的动静啊,到底是因为我自异界而来的异象,还是因为其他。
师傅又为何闭口不提,如今孤身一人在魔尊避之不及的幽魇江?
要知道魔气入体,对于修行之人是莫大的危险,一个不小心陨落乃至灰飞烟灭再无轮回转世也是有可能的。
这幽魇江里,到底有什么。
值得他这样孤身涉险。
不知何时身上忽然批了一件带着温度的外袍,我转头看见裴泽还未收回的手。
莺姬的目光在我和裴泽之间流转,忽然捂唇极为惊讶的模样:「原来大皇子与寻思仙子是两情相悦呀,怪不得这样危险的地方,仙子也舍不得大皇子。」
莺姬是在挑拨离间。
恶意满满,想来她一直记着仇。
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然而我只是扫了她一眼:「多嘴。」
我并不很在意别人的恶意与善意,激怒我更非易事,无论是善意恶意其实归根到底都与他们本人无关。
恶人所受侮辱是上天赐予,善者天生善心也是苍天分发,前世债今生果,其实都是天道计算,一切有迹可循,无趣且可笑。
寻思是我,众生是我,明月我心,淤泥我心,今生来世,其行无异,皆天命之偶也。
我和已经定下轨迹的东西,生什么气呢,生气的话之间揍天道的手下就好了。
见我只一句多嘴,莺姬弯了弯妖媚的双眼,烟紫色的眼妆在魔域背景的衬托下美得摄心心魂。
想到这里,我瞧了一眼裴泽。
对方没有被魔女的美颜皮囊引诱露出丑态,我沉吟片刻,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恼。
注意到我的目光,裴泽与我对视:「寻思。」
「嗯?」
他说:「这魔域的景象实在奇异,原来你素日所见的都是这样的风景,怪不得觉得看戏读书都无趣。」
他旧事重提,我长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
倒是莺姬,应该是觉得在自家大本营于是涨了气焰,又接话:「这魔域自古与仙子的派系不合,仙子光明磊落,怎么会素日见惯这里的风景呢。」
我这时到发现裴泽的一个优点,他好像知道莺姬不敢杀他也不能杀他,于是只回之以冷眼。
莺姬自然不敢杀一个有龙气的人,否则她也不至于要用魔制人偶日复一日地窃取龙气而不是把皇帝直接打包到魔界。
或者说,即便是我师傅,也不能杀身负龙气之人。
——当然我没有这个顾忌,别说裴泽,哪怕日后岑微登上帝位,当真与我撕破脸我也是敢动手的。
龙气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转玄符通常是不能对皇帝奏效的,毕竟一般而言皇帝的妻子不会身负龙气,我想大约是师傅瞧出皇帝其实不堪为君,于是当岑微母亲请求转玄符来时就给了她——师傅绝对是算到此符最终会机缘巧合地被岑微和皇帝用上。
消耗了皇帝的龙气,好为下一个皇帝造势。
不过龙气并不能阻拦魔气的侵蚀。
正如皇帝会被惑心魔石诱惑那般,若不是裴泽身上有一截我的银线,他早就在踏入魔域之前就身受重伤了。
显然莺姬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笑盈盈地热脸贴裴泽的冷屁股:「寻思仙子是在大皇子您身上放了什么法宝么?一介凡人若是执意走到这里,怕是早就见了阎王去了。」
裴泽这个恋爱脑只针对我,面对敌友不明的魔女莺姬他没有显摆和我的「恩爱」,只道:「这似乎与莺姬姑娘无关?」
很客套。
说了和没说一样。
我知道莺姬大概是想弄死我,一直在找机会,然而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至于让裴泽这个情劫选择为我而死还是苟且偷生这件事我准备等见过师傅之后在实行。
于是我们三个一直来到幽魇江的入口,看着守卫禁地的两尊石像双目泣血,我没有直接把拦路石像震碎,而是将裴泽交给了莺姬。
嗯,天道不会让裴泽死在莺姬手里的,不然它之前的种种作为都是白搭了。
何况他身上还有我的一截银线呢,我想着,看着莺姬眼中浓浓的兴奋之色还是意思意思地警告了一下:「等我出来,我要见到完好无缺的裴泽。」
莺姬笑了:「那是自然。」
只不过笑不达眼底,大概是觉得我出不来。
警告之后,看着裴泽良好地接受这一切,我有些心虚:「你不问为什么?」
裴泽笑:「你还需要我的爱呢。」
「我在幽魇江外等你回来。」
……
「你觉得我一定能活着回来?这里可是魔域禁地,莺姬也说了,幽魇江是连魔尊也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
裴泽还是笑:「我等你。」
……
……
良久的沉默之后,我推翻了之前的决定,还是准备将裴泽带进幽魇江。
莺姬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又说:「那奴家在外面等您……和大皇子?」
我:「不必了,回去准备冬眠吧。」
蛇精出生的莺姬脸色僵了僵欲言又止到底老实离开了,只是离开的步子有些磨蹭,很显然是在因为没有暗算到我而生气。
而裴泽一直盯着我的侧脸,直到莺姬离开后才展露笑颜,活似个隐瞒恋情终于等到独处时间的小娇妻:「寻思。」
因为裴泽在我身边,面对着传说中魔尊畏惧的幽魇江守门石像,我很是假模假样地来来回回斗了很久,才一副勉强开门的「虚弱」模样。
毕竟我只有虚弱了,之后裴泽才能面临生死的选择。
14
幽魇江以江为名,其实内里是上古魔气浓郁到能够凝水为江的地步,红玉镯自打我踏进魔域就开始高兴,现在简直整个镯子要翻腾起来了。
而我将本命噬天莲化作小舟大小,供我和裴泽作渡江之用。
裴泽问:「这里的魔气会对你有什么影响么?」
其实并不会,噬天莲只是简称而已,有句话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然而我的本命噬天莲能将万物当作养分,即便是修仙之人谈之色变的魔气也是养分的一种。
它不挑食。
不过面对裴泽,我只是微微摇头:「并无大碍。」
直到这时裴泽才想起来问我为什么非要来着魔域境地幽魇江。
我说:「来找我师傅。」
他重复:「你师傅?」
我颔首:「他自我襁褓之中便将我收留在膝下悉心教导,授业解惑,几年前他外出应劫久无音讯生死不知,如今既知他身处幽魇江,那么九死一生,我也要来见他。」
想着,师傅只说不可以为他占卜吉凶,天下易主之前他的劫难不可顺利渡过,却没说我不能去看他。
我心中一直横着一件事,得在他死之前问出来。
只是半晌没听见裴泽回应,我转过身看他脸上神色不由有些无语:「你这是什么表情。」
裴泽道:「只是在想寻思小时候是什么模样,有些好奇怅惘罢了。」
呵,这是好奇怅惘的眼神?
居然连我师傅的醋也吃,这个恋爱脑简直是没救了没救了,等他为了我死掉时候我多掉几滴眼泪,让他走得安心点吧。
对自己的计划很满意,而后我们继续在幽魇江里飘荡。
时不时会飘来一些奇形怪状的魔骨,紫色青色,诡谲华美。
我同裴泽说:「这是后天魔族的魔骨,是各个种族堕魔之后的力量源泉之一,皮肉血幽魇江能够轻易吞噬,然而魔骨则需要多耗费一些时间。」
「倘若堕入幽魇江之中,大概率是会被立刻吞噬,大概数万年才会有一个不世之才能够在其中良久熬煮,最后自幽魇江爬出,成就一番伟业。」
随着我的话语结束,恰好一截骇人的雄鹰魔王头骨被幽魇江彻底侵蚀化作虚无。
裴泽忽然道:「那你的莲花呢?又能坚持多久。」
我笑了笑:「坚持多久……能够坚持到找到师傅的。」
毕竟我的本命噬天莲正如鱼得水,别说幽魇江侵蚀它,它不吸溜两口浓郁魔气都是因为我的约束。
谁知裴泽却说:「倘若有一日,我堕入幽魇江呢。」
这家伙不知在较个什么劲,我本想说你不会堕入幽魇江,然而想起自己的计划迟疑片刻才道:「我也会来找你的。」
按照正常的走向,裴泽应当深情款款地说他宁愿自己死也不要我来冒险。
只是他看着咕咚的幽魇江江水良久才道:「倘若有那一日,你不来找我,我将堕入幽魇江底永世不腐,最终出来。」
「找到你。」
语气带着寒意。
我勾唇:「找我做什么。」
裴泽说:「见你。」
……
「你虽然有龙气在身,却也不会永世不腐的,何况想要能够走出幽魇江更是需要极大的天资与机遇的,裴泽,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
我说:「而且果真我不来找你,你也永远没有找到我的那一日。」
裴泽忽然说:「这不公平,寻思。」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顶嘴,或许是受了这里魔气的影响,又或许他明白我对他的感情根本不值一提。
甚至,他可能猜到那天泛起银光时想要杀他的人其实就是我。
我不知道我现在看裴泽的眼神到底是怎样的,只能看见他眼中带着无望的深色。
既然已经话说到如此,我便直截了当地说:「裴泽,你当真这么爱我么。」
「你为什么爱我?一见钟情?」
「你只是天道给我捏造出来的情劫罢了,你的前程过往,你的皮色声像,乃至你对我的一腔情意都不过是上天捏造,好让我为你动心乃至陨落的劫难。可裴泽你算得上,人么?」
「你说不公平,可上天已经很偏爱你了,裴泽,让你遇见十六岁的我,否则等到千年万年之后,你怀着一腔爱意为我而生,又哪里能够见我一面?」
我看着裴泽逐渐变得收敛的神色,忽然发现自己再无法像先前那样轻易感知他的心声。
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那么需要裴泽为我而死。
我忽然发现,这个狡猾的天道为我捏造的情劫,当真让我有些许动心。
我说:「你与我本就是云泥之别,我到大成之后,任天地泯灭我自巍然,你凭什么叫我爱你,凭什么找我要公平?」
撕破脸之后,我收回了眼神:「不过你短短几日就爱上我了,这很好,等到回了人间我便抹去你的记忆,让你安安稳稳地——」
「寻思。」
他忽然打住了我的话:「你说这一番话,无非是因为你已然心动了是不是?」
裴泽眼中竟然闪烁起光亮来,他从我无情乃至蔑视的话语中捕捉到了真实的并且是他最期盼得到的东西,欢欣愉悦:「你只是,害怕我会成为你的阻碍对不对?」
我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涟漪,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我自看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我是为你而生的。」
漫无边际的幽魇江中,看着我的男子眼中满是虔诚的爱意,宛若朝圣。
「正如你一见我,便知道我是你的劫难。」
裴泽的的确确是个聪明人,在他幽暗无光的前十余年人生当中,那个侧卧在自己身侧惊鸿一般的少女,是唯一闪着光芒的色彩。
他比对方想象的还要敏锐。
从她以出冷宫为代价要求自己爱上她时,裴泽就明白,自己对她的重要性。
为之战栗。
那是自灵魂深处旋转暗涌的波涛,是连幽魇江也自惭形秽的深渊。
自己是她的情劫么?自己的一切乃至这滔天的爱也是假的么?
裴泽想,纵然这对寻思的一腔真情是假的,自己又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寻思因为自己而受到天道桎梏、甚至低头?
她那样骄傲,那样傲世轻物的一个人,自己决不允许让世上有任何阻拦拖累她的事物存在!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
裴泽想,她早就已经喜欢上我了,她早就想要杀我了。
我总不能贪图看着她于是等到她为了斩断情劫终于定下决心动手再去死,那么我在她眼中便什么都留不住了。
又或许,自己不是她的情劫。
那便更好了。
寻思,你会永远,永永远远,忘不了我。
此刻我再也无法否认我和裴泽之间存在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听着他近乎令人灼烧焚化的心声,他则一直凝听着我静静流淌的杀意。
我冷冷地瞧着裴泽。
「寻思——」裴泽这样说出他人生当中最后的一句话。
下一刻,他后退着坠入深不见底的幽魇江中。
至死没有错开看我的一眼。
而我漠然良久,骂了一句疯子。
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我别过脸擦拭眼角清泪,这本就是我想要的结果,这本就是我需要的结果,他为他的爱而死,那是天道所塞给他的虚假的东西。
天道令他爱「寻思」而非爱我,纵然我不是「寻思」,他也会为另一个情劫对象而赴死。
我流什么泪?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虚假的捏造的东西流泪?
我甚至再没有看幽魇江一眼。
等我找到师傅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来丝毫伤心的痕迹了,我冲他微微笑着:「多年不见了师傅,这劫,您还没渡完么?」
师傅倒是没有性命之忧,他看着我问:「寻思?你怎么来了。」
我笑:「有件事情想问师傅。」
「何事?」
我说:「我最早的记忆,便是师傅同我说的那句——寻思,上辈子的事,忘了吧。」
「可是人无来处,便犹如无根之木,师傅,您能将我的记忆还给我么。」
师傅漠然良久:「你执意要知道?」
我点头。
师傅说:「倘若我不说呢,寻思,你会如何?」
看着师傅沉重的神色半晌,我才轻轻笑了起来:「师傅这话说得,好像不告诉我,我便要罔顾师徒情谊养育之恩来和师傅斗法了。」
「不说便不说,师傅安心渡劫吧。」
「只是师傅,这到底是什么灭世之难,要您苦修一般待在这魔域禁地这么多年?」
师傅目光只看向无垠的幽魇,不予回答。
连续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我敛眸暗自思量着。
将给师傅带的我自己炼制的上品道袍以及若干抵御幽魇江魔气侵蚀的东西交给师傅,我沉吟片刻,说:「那不打搅您渡劫了?」
师傅似乎有些意外似得。
等到回去路上我没有再收敛自己的实力,所行之处,魔江干涸,露出河床底部的仓皇景象。
这其中没有裴泽的尸骨。
他不该那么快被侵蚀的。
他果然是天道专门为我所造的情劫。
我想着,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颤抖,这可是曾经撕裂苍穹的手啊。
到底还是受了情劫影响,我有些烦躁,将其他情绪压在心底,劝自己实在不行就等到十年后修行大成让天道再给自己捏个一模一样的。
为一个情劫而自怨自艾败给天道这种事,我决不允许。
只是心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
裴泽真的只是天道捏造的情劫么?
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他对你的情意当真只是天道所生硬捏造的么?
你太过自负了,你当真以为你一眼就能认定天道的阻碍么?
裴泽能够回来么?
回来的还是裴泽么?
你能够赢过天道么?
「够了!」
我突然暴呵出声:「纵然他不是情劫,死了又与我何干!」
心底的声音静默一瞬,之后便是张狂的大笑。
你还是这般自负!
你扪心自问,当真与你无关么!
随着我灵力的激荡,众生谈之色变的幽魇江掀起阵阵波涛,曾经与裴泽同乘的莲舟也在巨浪之下四处摇摆着。
一如我并不平静的心绪。
「当、真、与我无关!」
15
同一时间的宫门外,皇后与等候多时的太傅恰好偶遇。
太傅是来乞骸骨的,他今年七十有余,历经三朝,也的确是到了退下朝堂的年纪了。
只是岑微没想到他竟然选择在这个时间点离开。
太傅将头埋得很低,连带着曾经在金銮殿上怒斥昏君时昂扬的胸膛,也低伏下来。
岑微若有所感:「太傅……」
「皇后娘娘,老臣年迈,日后应当再无面见娘娘圣容的那日。」
圣容通常指的是皇帝的面容,有时也能视为皇后面容之意,然而岑微何等聪明?
她自当日太傅的神色便知道对方已然察觉到什么了,或许没猜到灵魂互换这么离奇曲折的事情上,可太傅定然能够猜到那个曾经和他笑谈民生的弟子的灵魂,不是皇帝。
忠义两难全,何况天下?
天下百姓更需要的是一个转天换地的明君。
太傅于是自请乞骸骨,也只能乞骸骨。
岑微沉默不语许久,忽然掀过华丽的凤袍屈膝跪地,左掌按右掌于地,缓缓将头颅叩地,良久。
而被她所跪拜的太傅闭上了眼,受了这个再无第三个人知晓的弟子拜礼。
礼成,岑微缓缓起身,又成了温柔宽和的那位皇后娘娘。
除了膝前所绣凤凰眼眸中那一点灰,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这一场弟子礼的证据存在于世间。
而皇帝仍旧在另一位美人的膝上昏昏欲睡,五爪金龙上滴落的是胭脂与美酒。
等我回到皇宫时已经是几日之后了,岑微似乎一个照面就发现我的异常,她没有过多试探,只是为我斟了一杯安神茶。
我没有接。
这几日,我搅乱八幽,踏平九旻,可无论是天上地下,我都找不到裴泽在哪里。
我现在不需要安神茶,我不需要做梦。
「寻思?」
我猛然抬眼,却发现原来这样单单唤我名字的人是岑微,这才收敛焦躁的神色点头回应。
岑微注视我良久,才道:「你看起来很不好。」
「……我好极了。」
我还没有爱上裴泽呢,我还没有爱上他呢,他现在死了,我简直好极了。
岑微却忽然笑出来,她说,原来天上仙人也有为情所困的苦恼。
她不知道裴泽以及消失在幽魇江,只当我是失恋,还以过来人的身份和我说着些宽慰的话语。
我只默默听着,半晌才道:「我没有为情所困。」
「那——」
「我只是厌恶被上苍摆布,」顿了顿,我说,「更讨厌被他人算计。」
裴泽把自己当做什么了?以为他这样死了,我便会对他刻骨铭心一辈子么?
做梦!
绝无可能!
这时岑微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寻思,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我瞧着岑微的面容,避无可避地想这到底是她在说话,还是天道的传声筒。
和裴泽我说他不算是个人所以不值得我喜欢,可这天下所有的生灵于我而言其实都一样,面目思维都是受天道摆布的傀儡而已。
但有不快,我直冲着上苍发火。
我没有将任何人,甚至包括我师傅看在眼里。
我目空一切,自大到以为如今的自己就有肆无忌惮的能力,那道声音说的没错,我真的太过自负。
这个伴随我一生又或许已经跟随了我每一世的缺点从来不被我重视,我从没有想过,或许我的自负会造成什么自己也无法挽回的损失。
面对着岑微,我忽然有些什么抓不住的灵光一闪而过。
令我生平第一次心慌。
到底是什么?
或许我从前的确太自负于天资能力,从来能够暴力解决便不屑于动脑筋,总是单纯粗暴地一力破万法,所以如今才连脑海中的灵光都捉不住。
不,不能这样下去。
决不能沉溺于私情,我决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被天道算计!
在岑微惊讶的目光下我忽然祭出银光流转的莲花,面无表情地将自己对于裴泽的记忆封进其中,解封之期定在岑微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三年,我寒暑不辍,也能够达到十年功力。
到那时,打破这个小说作为基石的世界规律,找到我师傅不愿让我想起的过往,将那天道踩在脚下,让它再将裴泽捏出来!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心间缓缓剥离,落在噬天莲当中,化作一颗莲子大小的珠子。
现在的我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着了道喜欢上一个情劫,似乎是叫裴泽,甚至为了他神思不属无心修行,简直诡异极了。
眼睁睁看着我转瞬之间就可以恢复从前那般万物不萦绕于心的状态,岑微眼波流转,其中竟然还有少许艳羡。
我终于接过那杯半冷的安神茶,轻啜一口。
16
三年,白驹过隙的三年。
我眼看岑微的登基之路只有艰险却无落败的可能,便没有继续在皇宫之中蹉跎光阴,回到空无一人的青梗山,日复一日地修行。
天道似乎也黔驴技穷,没有再送什么裴山裴水来搅乱我的心企图把我拉回滚滚红尘溺死当中。
等到东方的第一缕光辉又一次将青梗山染上金色时,我若有所感地看向日出的方向。
起初只是一点缥缈的浅色在云间若隐若现,像是人间炊烟。
之后渐渐由淡转浓,直到代表君王的紫气铺满半个天。
就是今日了。
我遥遥看了一眼接受万民朝拜的女皇,后者似有所感,遥遥看向九天似乎想要与我对视,只是隔着云雾,她什么也看不清。
而我的目光则与她身后身长万里的威严金龙交织,微微一笑。
这个世界的结局应当是皇帝励精图治,皇后母仪天下。
如今皇帝驾崩,皇后登基。
那么,这个世界所依赖存在的内核便已经摇摇欲坠了。
「咔擦——」
极轻微的声响,那是莲子发芽的声音。
看着来人身上带着天道加持的烙印,我微微笑了:「师傅,好久不见。」
那可是天道啊。
我这样的异端,自降生其被万魔视作至宝争抢,需要师傅传度百年修为才能不夭折的人,怎么可能有一刻不在天道的注视之下呢。
一别多年,师傅竟已长发雪染。
他即是我师傅,也是天道的一部分。
我说:「你当初为何要给我取寻思这个名字呢。」
是明知自己杀不了我,便施恩于我,亦师亦父相伴多年。
师傅瞧着我,眼中哪里还有半点从前的疼惜爱重?
我不是蠢人,只是从前觉得这六界之中没有自己拳头打不过还要动脑筋才能战胜的存在。
我为这份自负付出过代价,但依然故我,只是不允许同样的错误再次发生。
我当着「师傅」的面催动红玉镯,令其呕出一团浓郁凝成骨状的灵气,这是十九年前,师傅亲手为我渡进体内的百年灵气。
十九年前这团灵气阻隔了我奔赴魔域的可能,十九年后镇守幽魇江江眼修为废尽的师傅站在我面前,不置一词。
「收回你的灵气,」我说,「和我堂堂正正比过一场吧,师傅。」
不出三招,这个我恭敬了多年的师傅迅速落败。
这团算得上我修行根基的灵气是他唯一的后手,倘若我不讲它抽离,那么一旦师傅引爆灵气,那么我多年修为也将一瞬大跌!
看着半跪在我面前的师傅,我上前也跪下一条腿与他对视:「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寻思?」
「你想要我寻的不是前世之思,而是,死。」
「对么。」
随着本命噬天莲无限增大,红玉镯露出它原本的模样,是本就属于我的艳若鲜血的莲心。
本命法宝的名字并不是谁一拍脑袋起的,而是自其诞生在灵魂深处的那一刻,祂的名字便会随之浮现。
直到噬天莲遮天蔽日,我托起双手交叉胸前,将银光凝线尽数驱出体内。
银线所经之处,万物失其颜色,与银线同化,日月风雨皆成为我掌心扁平图形,无限虚空之中唯有我是有骨有肉立体存在的那一个人。
{你,你不可以这样!}
这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出现的那一瞬,我便知道这就是那个一直作怪的「天道」了。
我说:「我为何不可以。」
银线随着我修炼成如今,能够窥探万物本源,整个世界都被它拘束压缩,这个世界的时间空间唯独都变成一页扁平图画,只要我想,银线搅乱的一瞬间这个世界也不将不复存在。
{审判者,一直以来我都有好好维持原本走向的,破坏这个世界的,是你!}
……审判者!
我终于想起来,我到底是谁。
我也才明白,为何我自未发现自己天子时起便从不曾敬畏过天道丝毫,甚至极度蔑视。
17
我是自宇宙混沌之中走出的生灵,跨越时空,化去虚实。
我为毁灭那些没有按照既定走向而发展的世界而生,无名,无形,尊为审判者。
每个世界于我而言都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实,然而只有那些和原本走向不一样被视作腐烂的世界,才是我的食物。
这个世界也是一样。
它趁着我的虚弱期狡猾地让我困在自己的世界里,隐藏我的记忆已经让它精疲力尽,捕食者与被食者的关系让它没有办法让我在最虚弱的时候死去。
却不甘心让我吃了它。
于是费尽心思地想要困死我,用了不计其数的手段。
我的劫,其实是岑微。
它一步步地引导我把岑微推上帝位,主动将这个世界带向「腐烂」局面,让我成为始作俑者。
天道还在狡辩:{打破规则的是审判者您,为什么要我来承担呢}
「腐烂」的世界很多,我的食物很多,其实并不缺这一个。
只是——
我笑笑:「你阴我,还想要活么。」
天道开始哭天抢地。
只不过我已经没空管它了。
因为,裴泽的莲子开花了。
我从不曾敬畏上苍,也不曾有丝毫信仰,我便是自己的神明。
然而唯有此刻,我愿意将这份心情寄托于虚无的信仰之上。
我挥袖,在这个小世界天道激动的目光下将银线抽离,放它生路。
也算是圆满岑微这些年的功业,哪怕她其实才是天道特意为我构建的劫难中最关键的一环。
于是日月继续轮转,山川巍峨奔腾,万物复苏。
而裴泽,并不是天道所刻意捏造的、我真实的裴泽,也在此刻和我的情感记忆一同开花。
他轻轻吻住我眼角滑落的那滴清泪:「我来见你了。」
好久,不见。
裴泽番外
我并不叫裴泽,我是祂的伴生物,我是和祂一样无名无形的生灵。
我自一开始,便为祂而生。
亿万斯年——不,与我们而言并没有时间这种纬度的存在,我只注视着祂一个人行走在浩瀚宇宙之中,踏过苍穹,漫游寰宇,漠视一切。
同样也看不见我。
然而即便是吞噬世界的审判者,也是有敌人的,我眼睁睁看着她重伤濒死,跌落在一个尚且玲珑剔透的果实面前。
果实的内核将祂的双眼蒙住,双耳塞住,为她量身打造了一个困住祂的劫。
这时,果实瞧见了我。
{你不想顶替祂么?你们同源而生,凭什么祂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而你只是祂的影子,花下的淤泥?}
不。
我不想顶替祂。
我只想祂能够看见我,无论是一世,还是一眼。
于是果实嘿嘿笑着:{你知道的,我根本没有办法对祂造成任何伤害,我只是为自己博一条生路而已,你与其这样日复一日地监视着我,为什么不来见一见稚嫩的祂呢?}
{你不想让祂看见你么?}
我想。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我原本就是为祂而生的。
天道番外
哈哈哈哈哈哈我好聪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虎口逃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开个班教所有的世界内核怎么发展壮大还不被审判者吃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