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弟受封世子的第二天,夺了我的掌家权,还把我许给了一个痴肥的傻子。
他说我本就是过继来的农家女,从血到肉都下贱无比,根本不配做他长姐。只有二房嫡女才是侯府真正的小姐,他真正的姐姐。
他似乎完全忘了,是我在这吃人的深宅大院里拿命护了他十年。
我笑了。
打那天起,我便开心地躲在闺中,嗑着瓜子欣赏着我那幼弟是如何被他所敬重的「姐姐」忽悠着将爵位拱手让人,又是如何将这偌大的侯府折腾没的。
舒心,太舒心了。
1.
侯府的正院聚满了人,上到刚封世子的滕辛,下到前院洒扫的小丫头。
人人脸上都挂着兴奋,他们正在等着看我笑话。
二房嫡女滕华月,我的堂妹,此刻正把滕辛护在身后,活像被审判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一样。
她温柔地对滕辛说:「辛哥儿别怕,阿姐在,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阿姐护着你。」
我那天真的阿弟便满眼孺慕地看向她。
滕辛因她的鼓励得了勇气,冲我大声训斥:「滕华容,你本就只是个低贱的农家女,大字不识几个,半点风雅不懂,凭什么霸着管家权?识相的话,赶紧把对牌交出来,别让我吩咐人去抢!」
说完,他还期待地看向滕华月,好像在等待她的夸奖。
我被他的话、他的表情刺到头晕目眩,整个人就像从山崖坠入至深渊一般,凄凄惶惶。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他:「我为何不懂诗词歌赋,又为何不通风雅,其中原因你不清楚吗?」
滕辛答得理所当然:「你想找什么借口?我母亲见你可怜,将你过继在名下,可你来侯府后不是闷在厨房,就是扑在前院,即不上女先生的课,又不学习琴棋书画,哪里像个小姐的样子?我都不敢跟同窗说,我有你这样的姐姐!」
他看着滕华月,眼里全是欣赏和喜爱:「你看看华月姐,她这般的气质、这般的才华,才是侯府嫡女该有的样子。」
滕华月腼腆地笑了笑。
滕辛的一字一句,就像淬了毒的刀,一刀一刀地刮着我的骨、挖着我的肉。
我从内心深处腾升起一股怒火,但这股怒火扩散至全身后,又变成了没有边界的无奈。
我入府十年,掌家八年,每日不仅要处理府里的一应琐事,还要管着夫人留下的各色铺子,而除此之外,我便是把所有的时间和心思都用在了他身上。
他小时候脾胃不好,每日只吃得下一点东西,整个人像猫儿一样又瘦又小,一到季节更替或是天气骤变,他就会生病发热,需在床上躺半个月才能缓过来。
那时夫人已经油尽灯枯,整个大房摇摇欲坠,偏二房还要隔三差五闹出点乱子,夫人根本顾不上滕辛。
我怜惜他小小一团,又感恩夫人把我从魔窟中带出,便一门心思研究起药膳和菜谱来。后来,我几乎要成半个大夫了,每日变着花样为他食疗,这才一点一点把他喂大。
夫人过世后,我以嫡长女的身份接过掌家权,耗费了极多努力,才让大房不致被二房压下去,为的就是在他长大之前替他守住家业。即便如此,我也是日日过问他的饮食和功课,从不忽视他半分。
可现在,他却嫌我不读书、不懂琴棋书画,不如滕华月。
我直直盯着滕辛,极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那你可知,夺了我的掌家权意味着什么?」
十三岁的滕辛稚嫩的脸上藏不住心事,他眼神躲闪,语气中带着心虚。
「你不用怕下人不尊重你,你总归是记在了我娘的名下,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支支吾吾,态度又放软和了些:「况且你不是常说当家辛苦吗?我也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就好好在自个儿院子里休息,不用再操那些劳什子心了」
我气红了眼,夺了我在侯府唯一的倚仗,倒成为我好了?
我从前只当他年纪小,辨不清好恶,如今看来,怕是我高看他了。
这府里只有我和他是一体的,我没了管家权,他要如何把控侯府?
我看着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又看着他身边的滕华月那势在必得的样子,突然生出一种看好戏的恶毒心态。
既然滕辛不在乎我的处境,不看重我与他的姐弟之情,我又何须去顾及他的未来?左右我也护了他十年,夫人的恩,早还清了。
我挺直脊背,不再抑制住眼角的泪水,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周围的下人们不敢私语,却没忍住交换眼神。
我期期艾艾地说:「阿弟长大了,知道心疼我了,可真让我欣喜。往后我就在我那小院里享清福,这府里的一应事宜就全权交给阿弟了。」
滕辛和滕华月互相对视,彼此的眼里都是胜利的欣喜,这份欣喜直到我拿出对牌并库房钥匙后,全然化作了兴奋。
滕辛拿了对牌,没有半分犹豫就递给了滕华月。
他对所有管事丫鬟说,从今日起,就由滕华月掌家了。
滕华月葱白的手紧紧捏住对牌,直捏到手都红了。她的眼里闪过掩不住的野心,嘴角要笑不笑,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弧度,人却矜持地冲滕辛行了个礼。
「阿弟放心,日后你便和爹还有阿兄安心在外头打拼,后宅交给我罢!」
我用帕子沾了沾眼角,退到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这段姐弟情深的戏码,心下好奇,不知他们能情深多久。
2.
我从不知,不用早起处理家事的日子原来有这么舒坦。
可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优哉游哉地享用一日三餐并午点,最快乐的是不用看那一堆一堆的账本。
老实说,这日子我就过了一天便沉溺进去了。
这才是大家闺秀该过的生活嘛!
至于一心想做出成绩的滕华月,很遗憾,她极不适应管家的强度,又总想着比过我,结果是做十件事错五件,整个侯府乱做一团。
最严重的时候,二叔的朝服差点和平日里穿的衣服混着一起给浆洗了,滕辛邀来的同窗等了一个时辰才吃上冷饭冷菜。
因着这些事,二叔跟滕华月大吵一架,倒是滕辛,处处维护,半点也不想他的华月阿姐受委屈。
二叔又生气又无语,说要让苏姨娘和滕华月一起管家。
这管家权还没捂热呢,滕华月岂会答应?
只是不知她怎么想的,竟然在这个节骨眼派了乳母来找我。那女人圆肩厚背,指着我的时候浑身都跟她的主子一样写着高傲。
「二小姐每日在前厅忙得脚不沾地,大小姐倒是好福气,在这小院里才几天,都养出肉来了。」
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开心:「当真?」
乳母被我说得一噎,只得断了讽刺的话,直奔主题:「二小姐今日派奴来,是担心大小姐闲不住,寻思着大小姐要是愿意,就重新把厨房和浆洗房管起来罢。」
我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书:「不愿意,我挺忙的。」
乳母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张着嘴「啊」了半天,不可思议地问:「不愿意?那可是厨房!」
厨房一向油水多。
而且我现在拿下厨房,日后就能跟滕华月一争了。
但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冤大头呢?她们还真当我没了管家权就没了底牌了?
我乖巧地笑了笑:「世子那日训得对,我书读得太少,所以你瞧,这些日子,我整日埋头苦读呢!对了,正巧你来了,烦请帮我问问二小姐,何时能替我寻个女先生?」
说完我还让丫鬟芹儿给她递了块老大的银子。
乳娘看着银子眼都直了,只可惜这银子不是银子,是烫手的山芋,她不敢接。这要是接了,她就真得帮我办这趟差事了。
乳母最后灰溜溜地走了,芹儿关上院门的时候,狠狠朝门下啐了一口。
「真不要脸,自己惹了麻烦解决不了,就来烦我家小姐。真当小姐是专门收拾烂摊子的?」
她怕我不开心,又上前:「小姐,要不我让不尤上街给您买烧鸡去?」
不尤是芹儿的哥哥,也是我的小厮。
「再拐去后街买坛子酒。」我说。
「好嘞!」
等我吃上烧鸡喝上果酒的时候,就听说滕华月请来了自己的表姐和姨母,明面上来做客,实际上是来给她帮忙。
我摇摇头,她那姨母去年新寡,早就想投奔侯府了,这一请,恐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不过这又与我何干呢?
我大大地咬了一口烧鸡,真香!
3.
滕华月捣鼓了一季,才将将把侯府理顺。
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倒不是我有多关注她,而是前院的李管事托芹儿递来了话。
那日我正晃着扇子靠在摇椅上晒太阳,芹儿站在我身边兴奋地学着李管事的话。
说是滕华月在云城最好的花匠那买下了五盆姚黄、三盆春兰,个个长势喜人,价格催人泪下。
不仅如此,她还在号称第一酒楼的樊楼订了二十两一桌的面席,说是让三日后送到侯府来,她要宴请各家小姐。
李管事托小芹问我,这钱是让支还是不让支。
李管事是夫人的旧人,夫人过世前曾下过死令,滕辛封世子之前,这些旧人只可听我一人的命令。
至于封世子之后该如何,夫人没说,但懂的都懂。
我若没有二心,便还可听我的;我若有了二心,便听世子的。
我初时很感激这条命令,因为它我才牢牢握了八年的掌家权。
但现在,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触,只叹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如今滕辛已经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这三个月,他甚至没往我院里来一次。
按理说李管事不该也不用再过问我的想法才是。想来是滕华月这般大手大脚把他吓到了,他是下人,没法驳主家的话,只能指望着我去制止。
是了,我一贯都会为了侯府的每一分一厘斤斤计较。
我想到了那日在正院,李管事站在一众下人前面,平静地看着我被夺权的样子。
我笑了:「当然让。现在是她滕华月当家,怎么花钱,花多少,都是她说了算。你告诉李管事,以后这样的事不用来问我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小芹的眼睛滴溜滴溜转,欢快地传话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摇啊摇,思绪一下随着天上的云飘远了。
二十两一桌。
当初夫人从滕家旁支买下我的时候,也是给了舅舅二十两。舅舅拿这钱娶了媳妇,生了娃,又花了整整三年,才来找我要钱。
滕辛总嫌我对钱财太过看重,也是,他自幼便在云端,又怎知钱财于贫苦人家的意义?
不过,我本以为那个没了我的压制,敞开手脚花钱的人会是滕辛,倒真没想过一向以清高风雅自居的滕华月会先跳出来。
也是,赏花宴呢,多风雅。
风雅之事哪能用钱衡量?
只是不知三个月后,等他们看到侯府的庄子铺子递上来的那点子收益,还能风雅多久。
4.
滕华月设的赏花宴开始了,各家贵女都上了门,为了让我这个乡巴佬也见识见识真正的豪门贵族是怎么宴请来客的,她还特意给了我张请柬。
我一出院门,就看到每隔五步的树梢上绑满了可以乱真的绢花,下人们的身上也穿起崭新的衣裳,就连小姐们面前放点心的碟子,都是从库房拿出来的珍品。
不仅如此,滕华月还请来了樊楼的乐伎明姑娘,以便贵女们曲水流觞时能欣赏琵琶曲。
啧啧啧,可真是大手笔。
见我来了,滕华月施施然地站起身,我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料子是南边新出的云锦。这种布料有个名头,「寸锦寸金」,我仔细瞧了瞧,确是华贵无双,就是跟她素来低调的派头不大匹配。
滕华月带着些骄傲问我:「滕华容,今日的宴请你可瞧得上?」
我道:「二妹妹的品位自是极好的。」
她笑得容光焕发。
滕华月的表姐在一旁用袖子捂住嘴,上下打量着我的衣裙,咯咯直笑:「华月不仅品位好,人也能干,一早就到门口去迎客了。哪像你,直到现在才出现不说,身为主人家还穿成这样。」
啊这,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猪队友?
我羞愧地低下头,扯着身上那件半新的袄裙,不好意思地说:「最近并未做新衣裳,让姐妹们见笑了。」
在场的贵女都是八卦的人精,听了我的话,都捻着帕子相互嘀咕起来,滕华月更是一下白了脸。
今天她的目的就是想向众人炫耀,她拿了侯府的掌家权,且做得极好,比我这个前任当家人要好。
可府里的下人们都穿上了新衣,我这做主人的却还是旧袄,这份克扣,简直明晃晃了。
贵女们可不会说我软弱无能,能把这点事捅到世家圈子里,那是本事。
她们会说,这侯府的二房连脸面都不要了,可着人家大房孤儿寡女欺负,还蠢笨地由着人家把事情宣扬开来,简直是上赶着递把柄给人笑。
滕华月狠狠地瞪了她表姐一眼,刚想跟众女解释,铮铮的琵琶声突然停了,大伙儿的注意力一下到了乐伎明姑娘身上。
尚书之女宋巧巧借着这个空当起身站到我旁边:「阿容,你上次不是说得了个新菜谱吗,快带我去瞧瞧。」
其余贵女也装作无事地讨论起下首要点的曲子,只留滕华月站在众人中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张俏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我强忍着不笑出声,带着宋巧巧往小院走,坐在众人身后的明姑娘远远朝我颔了颔首。
我微微笑了一下作为回应,人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呼。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5.
御使大夫家的王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晕了过去.不仅如此,她身上还起了许多疹子,看起来十分骇人。
大夫初步判断说,这是中毒。
短短两个字让所有贵女花容失色,争先恐后地也要看诊,御使大夫家的下人们则吓得脸都白了。
这好好的赏花宴,怎么还有人投毒?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滕华月,滕华月就像被几十根针刺到一样,摇摇欲坠。
很显然,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我看着王姑娘身上的疹子,心念一动,问大夫:「大夫,王姑娘的症状是何种中毒?是否有可能,是因为她吃了平素不能吃的东西?」
我并不是无端开口,只是突然记起,王姑娘是有忌口的。
她家送来的册子上特意注明过,她不能吃花生,因此我每次宴请她的时候,都会特意不上带有花生的吃食。若是偶尔有些吃食中含有一点儿花生,我也会让芹儿仔细告知王姑娘的贴身丫鬟。
这是当家主母的基本素养,不值一提。
但我的开口却让滕华月陡然有了发泄对象,她原本就很紧张,现在更是认定我在扰乱视听。
她端着高姿态训斥我说:「滕华容,你又不是大夫,乱插什么话!」
我用袖子遮住半张脸,一副受惊的可怜模样。
宋巧巧看着我的样子就想笑,她十分配合地充当了我的嘴巴:「滕华月,你也不是大夫,你乱插什么话?要不你告诉大家王姑娘中了什么毒?或者你干脆拿出解药吧!省得大夫还要诊断半天。」
「你别血口喷人!我和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下毒!」
这时,王姑娘的丫鬟突然跪到我和大夫面前,打断了滕华月和宋巧巧的争吵。
「是了!是了!我家姑娘平素不能吃花生,她若是误食花生,就会起疹子!严重时也会晕倒!」
大夫略一思忖:「确有这个可能。」他转向我:「大小姐,我需开些药……」
我不等他说完便连连点头,唤来芹儿去跟着抓药。
宋巧巧丢给滕华月一个得意的眼神:「事儿做不好也就罢了,阿容给你擦屁股,你还一副受迫害的样子。你还真当自个儿金贵无比,人人都得敬你爱你?瞧瞧,明眼人都知道你们滕家哪位姑娘更靠谱。」
说的是大夫管我要人,而不是滕华月。
我看向宋巧巧的眼神充满佩服,这丫头那嘴,真跟刀子似的。
不枉我平素待她好。
滕华月被怼到哑口无言,只红着眼眶狠狠瞪着我,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假模假样地抖了一下,怯怯弱弱地躲在宋巧巧身后:「巧巧,别说了。二妹妹为了赏花宴忙活了七八日,她也不想的。况且……况且现在是她掌家……」
诶,说话留一半,后续全靠人想象。
走大白莲的路,让大白莲无路可走。
不得不说,装可怜是真的有效。人么,都是站在弱者这边的,这样才能显得自己心善且强大,这不,在场众人看滕华月,那整个就是看恶女的表情。
「滕华容,你能不能不要装模作样!」滕华月要气炸了。
我垂下眼强逼出几滴眼泪,滕华月还想骂我,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她越说就越错,只好把气憋在胸口,拼命克制。
哎,好愉快哦。
滕华月没有气太久,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王姑娘总算悠悠转醒,众人都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有人下毒。
尤其是滕华月,虽然她不愿意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但起码王姑娘人没事.否则,就算查清楚不是她下的毒,一个失察之责也是逃不掉的。
但赶来接王姑娘的御使大夫家的夫人却不打算放过她。这位夫人当着所有贵女的面,狠狠把滕华月训斥了一顿。
「我当家二十余载,从没见过哪家宴请会犯这样的错……来客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这都是上了册子,递到主母手上的……」
滕华月正一肚子气呢,眼下话不过脑,全给宣泄了出来:「夫人,王姑娘自己不清楚不能吃花生吗?她身边的丫鬟不清楚吗?这花生酥可不是我硬塞进她嘴里的。」
「你!」
不愧是云城第一才女,别的不说,这辩论之才倒是货真价实。
半躺在软轿上的王姑娘气得胸口高起低落,她虚弱地争辩:「我没吃花生酥。」
关键时刻,还要靠我来补刀。
我适时指了指桌上的糕点:「你是不是吃的这个?」
王姑娘点点头。
「这是樊楼新出的点心,虽没有夹着花生碎,但外面却裹着不少用花生研成的粉末。」我介绍说。
滕华月瞠目结舌:「我,我哪里知道……」
她说不下去了。
御史大夫家的夫人怒气冲冲:「不知道?你不知道吃食是用什么做成的,就敢往桌上放?你难不成也不知道,入口的东西有点不对,是会吃死人的?」
滕华月紧紧咬住嘴唇,满脸通红。
最后,这位夫人冷冷评价道:「不懂装懂、不识大体、不敬长辈,难怪宣平侯到你这辈只有世子,没有侯爷!」
这句评价简直杀人诛心,尤其它是从御史夫人口中说出的。
滕华月终于撑不住,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6.
御史夫人对滕华月的评价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连云城的小乞丐都说,宣平侯到现在都没有侯爷,都是因为滕华月品行不端。
当然,事实并不是这样,但除了滕华月,没人在乎事实到底是什么。
御史大夫并没有就此放过侯府,他跑到皇上面前狠狠参了二叔一本,句句没提赏花宴的事,但句句都在骂二叔治家不严。
皇上表面上乐呵呵地做和事佬,但最后却赏了御史大夫家一大堆药材,罚了二叔半年的俸禄。
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皇上赏罚完他们后,还顺口嘱咐皇后娘娘赏给我一水儿的新布料——说是侯府家大姑娘没了长辈,怪可怜的。
我迎着滕华月嫉恨的目光,迎着滕辛懵懂的脸,恭恭敬敬地接下了宫里送来的赏。
但我关上院门后却笑不出来。
皇上这一赏,倒是让我往后的日子更艰难了。
是,我无父无母,夫人和侯爷又双双离世,但只要我的身份是侯府的大姑娘,那二叔就是我的长辈。
皇上这一说,一赏,是要大房和二房彻底决裂,是告诉我们:你们府里那点破事,我都盯着呢。
我摸着光滑细软的布料,心思回转,夫人当年那一步,到底是走错了。
宣平侯是本朝最后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其余的早在先皇在世时便收回了。
宣平侯原本也是要被收回的,但滕辛的祖父替先皇挡了一刀,导致疾病缠身,过早离世,这爵位就保留了下来。
可惜滕辛的父亲命也薄,袭爵不到五年就意外离世。
当时侯府还未立世子,滕辛才两岁多,也不知道长不长得大,是以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爵位要让二叔继承了。
可夫人不服,她耗尽了她跟娘家最后那点情分,跟皇上求了道口谕:若是辛哥儿健康长大,这爵位就让他继承。若是他死了,滕家就只是滕家。
皇上早就想收回爵位,因此他同意了。
二叔发现后,就往夫人身上下了毒。
夫人为了爵位,为了辛哥儿,舍了极多钱财和人情,拖着虚弱的身子,从旁支过继了我。
她一点一点教我如何管家,如何保住她的嫁妆,如何在这侯府生存下去,如何保护滕辛。
只可惜,她拼尽全力去谋算,却算不出皇上在滕辛十三岁这年,以他过于年幼为由,只封了世子。
至于封侯?
皇上不提,宣平侯府就可以只有世子。
哦,这还得看,这世子能不能活下来。
7.
滕华月因为赏花宴的事,对外宣称自责病了,要在府里休养,但实际上她是被二叔禁了足。
滕辛来寻了我两次,话里话外是要我把管家的活儿重新接过来,等滕华月「病好了」,再还给她。
我看着他睁大了眼睛,这么无耻的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
他难不成是把我当作下人来看待?
所以在他心里,我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或者说,我不付出,那才有问题。
我告诉他:「我不愿意。」
这下轮到他睁大了眼。
「凭什么?」
我托起腮:「凭我是你阿姐。」
滕辛一下跳了起来,他把桌子拍出了巨大的声响:「你算什么阿姐!这点忙都不帮!」
「过去我帮了你十年,你不也没把我当阿姐?」我不痛不痒地说。
滕辛一脚踢翻凳子,指着我,似乎是要把一切都宣泄出来。
「你还想我把你当阿姐?你把我当作阿弟过吗?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要管着我,这不让吃,那也不让去!我不喜欢习武,你非逼着我扎马步,练五禽戏!你哪里把我当阿弟了?你就是把我当作炫耀你翻身的工具!」
说完这些,他大口喘起气来。
我不自觉地直起身子,有些哀伤地看着他。
这就是他和我离心的原因?
我缓缓开口:「我管你的吃,是因为你小时候吃重油重料的东西,就会吐,严重时还会生病……我管你的行踪,是因为你游船时落过水,跑马时摔过腿,我不希望你被人伤害……」
「你又要挑拨离间了是不是?我说过很多次了!月华姐没有推我,二叔也没有动过我的马,他那日根本不在府里!他们是我仅有的亲人,你能不能不要成天说他们不好!」
滕辛愤怒地打断我。
我捂住胸口,那里闷闷的,像堆了千斤石头。
滕华月和二叔是他仅有的亲人,我不是。
我一提他们的不好,就是挑拨离间。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眼,不再说话。
一阵压抑后,滕辛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冷冰冰地说:「二叔给你相看了一门亲事,我原本想推一推,但现在看来,阿姐与他十分相配。你好好准备,后日两家相看。」
8.
给我挑夫婿这件事,二房应该是操碎了心,不然也不会在云城的儿郎里千挑万选出了将军府的三少爷。
这位赵三少爷极有名,听说他幼时既聪明又漂亮,就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逗人喜欢。
可惜在一场大病后,他的心智就再也没有成长过。
我见到赵三少爷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整个人像个大树墩子一样,一动不动。
我也蹲了过去和他一起看。
他看见我,傻傻一笑,脸上还沾着干掉的鼻涕壳子。他问我:「姐姐,你也喜欢看小蚂蚁吗?」
我点点头,一边吩咐芹儿拿快湿帕子来,一边回答他:「小时候也经常看,觉得它们虽然都很小,但是却很齐心,能干大事,很羡慕。」
「长大就不看了吗?」
我笑笑说:「长大以后要做好多事,就没看了。」
「啊,那长大可真不好。」
「没事,你可以不用长大。」
「可我想长大,阿兄说,长大了才能照顾娘亲!」
「嗯……那你就多吃点好吃的,多读点书,每天开开心心的,就能长大了。」
「好!我听姐姐的!」赵三少爷又是一脸憨笑,看着他毫无心机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心情也跟着好了。
这时我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阿弟,要回阿娘那里了。」
我一回头,对上一双凌冽如西北寒风般的眸子。
我连忙站起身福了福:「赵小将军。」
「阿兄!」赵三少爷也急急地起了身,但他刚刚蹲太久了,这急急一起就失了重心,整个人往前栽倒下去。
我下意识地张开双手想要拦住他,可他摔倒的劲太大,直接把我也带着往下坠!
就在我以为我会跟他一起摔倒的时候,腰上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接着我的头重重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
「姑娘,得罪了。」
我的额角有轻轻的气流拂过,而那句唤着我「姑娘」的声音则像幼时夏日里我蹚过的溪水,凉凉的,又暖暖的。
等我缓过神,发现自己正倒在赵小将军的臂弯里——其实也不算臂弯,他此时此刻正僵直地半展开右臂,手紧紧攥成拳头,离我的腰可是远远的。
这动作一点也不唯美,反而处处透着避之不及。
我侧抬起头看他,他并不看我,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那棵大树,左手还牢牢抱住三少爷。
怎么办,我有点想笑,瞧他整个人都是僵直的,活像是我调戏了他一样。
「小姐,您没事吧!」远处芹儿跑来,不客气地把我扶起来拉到旁边,一边围着我检查我有没有受伤,一边用看登徒子的眼神一下又一下地瞟赵小将军。
赵小将军的脸都被她瞟红了。
我实在没忍住,嘴角弯了起来。
坊间都传,赵小将军人如煞神一般,可我怎么看着,他只是个普通的少年郎?
「阿兄,晕,晕……」
赵三少爷捧着脑袋,人还站不稳。
赵小将军听了,连忙把他扶正,跟芹儿围着我似的围着他转,又是捏捏骨头又是摸摸额头,紧张得不行。
看着他们真正的兄友弟恭,我不禁羡慕起来。
「姐姐,我头晕,还疼……」
赵三少爷看着我正盯着他俩,不知为何,竟也委屈巴巴地冲我撒起娇来,那模样真像三四岁时的滕辛。
我不忍心看他委屈的样子,忙从芹儿手上接过湿帕子,走过去替他擦干净脸,嘴里安抚着:「不疼,不疼。」赵三少爷便开心地笑了起来,乐呵呵地重复着「不疼,不疼」。
9.
我和赵三少爷、赵小将军回到樊楼专待贵客的单独院子时,迎面扑来的是将军夫人热切的眼神。
她含笑打量我半天,搂着赵三少爷,问他刚刚开不开心。
赵三少爷不停点头:「开心,我喜欢姐姐!」
二叔一喜,接口道:「三郎喜欢华容,就让华容跟你回家,长长久久陪着你好不好?」
这话说得露骨至极,就好像我是货架上的商品,喜欢,付了钱,谁都能带走。
院子里的人听了这话,皆是不同的反应。
赵三少爷喜不自胜地点头;将军夫人探究地看着我。
滕辛无动于衷,他根本就没听到二叔说什么,只盯着赵三少爷。赵三少爷一笑,他就一皱眉,眼里是遮不住的嫌弃。
赵小将军站在角落,看着每个人,若有所思。
而站在话题中间的我,只能竭力直起脊背,不卑不亢地平视前方。
将军夫人眼里有惊讶,她看了一眼二叔脸上收不住的笑,又看了一眼赵小将军,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问我:「华容姑娘觉得三郎如何?」
「三少爷心思纯净,是个好孩子。」我诚恳地回答。
将军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对二叔说:「那两个孩子的事就这么定了吧,明日我就派人给府上送庚帖。」
二叔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隔天,侯府与将军府交换了庚帖,冰人在庙里合了大吉,定下三个月后的初九成亲。
这个日子太急了,因而滕华月从她院子出来后,嘲笑了我半天。
我半点也不想理她,她却当我是恼羞成怒,隔三差五就要在我跟前溜达一回,似乎把羞辱我当成了乐趣。
好在她也就那段时间把精力放在了我身上,因为管事们交账的时候到了。
这天早上,侯府的下人们个个喜气洋洋,他们都等待着主子库房里有余钱后,也赏他们几文。
但我知道,他们等不到的。
侯府自滕华月管家以来开销巨大,到现在,古玩、酒楼、布庄、金店的许多账都没结,可以说,滕辛和二房就指望着这些钱来平账。
可他们看到管事送来的钱后,却彻底傻了眼。
「怎么只有两千多两!」滕辛把账本甩在管事的脚下,「说!是不是你们贪了!」
管事吓得直接跪下来磕头:「世子爷,冤枉啊!」
「上半年明明有五千多两!这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
「那是,那是因为大小姐……」
管事的话还没说完,滕辛就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扬起手就要扇我。
「你个败家女!」
芹儿扑过来,硬生生地替我挨了这一巴掌。
我看着她脸上迅速肿起来的手印,气得反手重重地扇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滕华月尖叫一声冲过来,把滕辛护在怀里:「滕华容,你做什么!」
我冷冷回她:「教训我阿弟。」
滕辛捂着脸,一呼一吸中带着七分愤怒、三分委屈:「你,你打我!」
「我打你,天经地义。」
「你又不是我阿姐,你凭什么打我!你贪了府里的钱,还敢打我!」
「滕辛,你听管事说完了吗?」
我眼刀一扫管事,他猛地一抖,结结巴巴地说:「世、世子,府里的生意一直是大小姐管的,好些商人只认大小姐一人。这半年来,大小姐没管铺子,生意就少了一半有多……」
正院寂若死灰。
二叔和他那女儿一样,自恃清高,总觉着这银钱是天上掉下来,铺子里长出来的。
从没想过还需要经营。
至于滕辛,我亲自带着他去过几回铺子,让他听过好几次管事们的议事。
只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每次他都只是表面上乖巧学习,实则什么都没往脑子里去,后来更是找遍借口不想再去。
我过去想着,不去便不去罢,左右还有我。
现在我却觉得嗤之以鼻:滕辛和二房不愧是血亲,在「清高」这方面还真是一脉相传。
好一会儿,滕辛才艰难开口:「你……」
我并不看他,而是问:「管家挺容易的,不是吗?」
一句话把滕辛和滕华月说得脸色发白。
戏已经看够了,我不愿再在正院多待,更何况芹儿的脸需要立刻处理才行。
我无视掉滕辛,不着痕迹地甩开滕华月的手,也不去回应他期期艾艾想要开口的样子,只交代了句:
「世子和二妹妹慢忙,我带芹儿回院子了。」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10.
两千两并不算少,但远远填不平侯府的花销,为了不至于太丢脸,滕辛只能拿夫人的嫁妆来平账。
他是真的傻,到头来侯府风光了,二房享受了,掏钱的却是他。
因为钱财一事,滕辛和滕华月闹掰了。
他要夺滕华月的掌家权,可二叔却没让他如意。
「华月不管也行,那便让苏姨娘管。」这是二叔的原话。
「我们家的女眷就这几人,难不成你要自己管?」
滕辛只有十三,每日还要上学,自然是不可能接手的。
于是他又来找我了。
他带来了好些礼物,站在院门外向我赔罪。
他对着我历数过去十年我们相处的细节,企图唤醒我与他的情分。
我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看着萧瑟落下的叶子,心里那份伤感难以明喻。
我的生身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自我记事起,就是跟着舅舅生活的。
舅舅本来是个还不错的人,但因为家里穷,又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他。
日子一长,他就对我怨恨起来。
他一不痛快,就狠狠打我,一喝酒,就拿棍子抽我。
我每日要做所有的家务,还要想尽办法弄点钱,让自己不至于饿死。
因而当神仙一般的夫人突然出现,问我愿不愿意做她女儿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跪下来、磕头,大喊愿意。
夫人对我坦白,她与我,是一场交易。
她给予我身份地位,教我识字管家,赐我一个容身之所,代价是从此我必须为滕辛而活。
我很珍惜这些条件,我深知,它们能改变我一生。
但我更渴望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哪怕这只是一场交易。
所以我对滕辛,从来都是掏心掏肺的好。
我把他视作自己真正的家人。
可他从来不曾把我视作他的家人。
我是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厨娘、他的大夫、他的丫鬟、他的钱袋子,我独独不是他的家人。
所以他不痛快了,就拔了我的羽翼,他的利益损失了,就要我替他寻回来。
我于他,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对站在门外怀念过去的滕辛说:「你我姐弟情分已尽,你好自为之。」
门外的声音停了五个呼吸,接着滕辛像头发怒的幼兽,暴躁地捶打着院门,咆哮道:
「滕华容,你个忘恩负义的卑贱之女!爷要你做事,是看得起你,你真当自己了不得了!
「把爷关在门外?来人,砸!给我狠狠地砸!」
11.
滕辛把我的小院砸了,不仅如此,他还拿走了我的首饰匣子。
他指着我的鼻子,要我去夫人的牌位前跪着,我冷笑一声,带着芹儿和不尤就要出府。
滕辛命下人把我捆了,但那些人还没近我身,就全被不尤断了手。
我顺顺利利地出了府,门口已经停着一辆马车。
滕辛毫无形象地在侯府门口大喊:「滕华容,你若走出这个门,就别再说自己是侯府的姑娘!」
那模样比我那舅舅还要丑陋。
我踩着脚蹬走上马车,回身对他说:「我从不屑于这个身份。」
我坐着马车,没有避着任何人去了樊楼。
明姑娘迎着我去了樊楼深处的院子,半个时辰后,宣平侯世子砸了长姐的院子,抢了长姐的首饰匣子,又把长姐赶出侯府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云城。
明姑娘怕我受委屈,还让樊楼的说书人和小二们强调,这都是因为世子没钱还债,可不是我德行有亏。
我啼笑皆非,说我并没有世家女那般注意名声,只想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侯府。
明姑娘却认真地说:「东家,那可不行,您还云英未嫁呢。」
明姑娘是知道我已经定亲了,但她也知道,将军府很快就会得知我被赶出侯府的事,退亲几乎是板上钉钉。
退了亲,我可不就云英未嫁么?
我抿嘴一笑:「滕辛倒是做了件好事。」
可我没有等来退婚书,我等来的是赵小将军和一对大雁。
赵小将军拎着大雁站在樊楼的大堂里时,听说整个樊楼都被惊得鸦雀无声。
他身边的管事捏着一张厚厚的单子,满脸通红,他倒一脸镇定,站在那就跟马上要领兵打仗似的。
明姑娘请他进来,他说他就要在大堂里等我,明姑娘只能去院子里请我。
我站在他面前,站在几百人八卦的目光下,第一次后悔把樊楼建得又高又大。
赵小将军身边的管事冲我深深鞠了一躬,语气带着点尴尬和无奈。
「赵府失礼了,还请姑娘原谅。实在是……实在是……」
管事频频瞟着赵小将军,见他不吭声,眼一闭、心一横,继续说:
「原本应该半月后下聘,但大少爷明日就要启程去符州,便想今日与您核对聘礼单子……」
就,长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这理由多蹩脚。
管事说完就朝赵小将军使眼色,没成功,他只好双手托住赵小将军的胳膊,将那对大雁递到我跟前。
「顺带的,顺带的,呵呵,要不您挂在廊下?」
我瞠目结舌。
「您,您是来对聘礼单子的?」
不是来退婚的?
赵小将军认真地看着我,皱了皱眉,吓得芹儿直往明姑娘身后躲。
他说:「你我媒妁之言,婚书也立了,现在你不想嫁了?」
那语气好像我是负心汉。
我被他惊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没说出话。
赵小将军看着我,嘴角似乎往上勾了一下。
周围有好事之徒大喊:「嫁!嫁!」恼得明姑娘呵斥:「喝你的酒去!」
安安静静的樊楼顿时笑作一片。
我好容易恢复镇静,朝众人福了一福,亲自把赵小将军和管事引去了院子。
身后有人问明姑娘:「这滕姑娘怎么一副主人家的样子?」
明姑娘眼睛一翻:「姑娘是樊楼的东家,可不就一副主人家的样子?」
12.
我给赵小将军倒了一杯茶,他的眼睛从我的手看到我的脸。
目光灼灼,毫不避讳。
我瞪了他一眼。
他眼睛弯了,嘴角也弯了。
「你果然知道,你定亲的对象是我。」
我嘟囔一句:「我若连要嫁的人都不知道是谁,那岂不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赵小将军抿了一口茶,没说话,但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其实我在相亲之前,真以为赵府要讨的是三少爷的媳妇,但将军夫人和赵小将军的态度却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将军夫人虽说十分关注我和三少爷相处得如何,但看起来似乎更在乎赵小将军的意见。
这也便罢了,最重要的是,赵小将军在面对我时,完全没有面对未来弟媳的距离感。
——如若不是他人品差,那便是这场相亲有蹊跷。
我不是真正的世家姑娘,因而我必须走一步算三步。
我让明姑娘去打听这事,她是樊楼的掌柜,又经常进出各家各户,想探听什么消息,可以说十分容易。
明姑娘调查后回话:将军府从没打算让三少爷娶亲,他们相看的一直都是长媳。
但将军府上下一众主子想要的,是一个能和三少爷友好相处,并且愿意一直照顾三少爷的长媳。
因此他们干脆让人放出口风,说是要为三少爷挑媳妇。
果不其然,消息一出,贵女们都避之不及,这才阴差阳错下被二叔钻了空子,大好的亲事落在了我的身上。
只是这些消息,都不能解释为什么将军夫人会在相亲当天,刻意在侯府面前含糊其词,回避掉与我定亲的是赵小将军这件事。
我看了一眼并不急着说话,反而悠哉喝茶的赵小将军,把这话问出了口。
「这是阿娘的一个小考验。她听说你很聪慧,也知道你在侯府处境不好。她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聪慧,能察觉到相亲的破绽。察觉以后,能不能体谅她的良苦用心,是不是仍然愿意嫁过来。如果愿意,你又是否有本事抓住机会,让庚帖顺利交换。」
赵小将军顿了顿,语气轻松愉快地说:「阿娘拿到庚帖时,夸了你很久,说赵家就是要你这样的长媳。
「三弟也在旁边跟着夸你。」
我没想到竟是这么……没礼貌的原因。
但仔细想想,将军夫人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倘若赵府上下半点成算和心机都没有,那宣平侯府就是他们的未来。
哎,如若可以,谁不希望做个单纯的人呢?
我想到三少爷,眉眼带出一个笑。
赵小将军见我笑了,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带着点小意和我聊起天来。
「滕姑娘是怎么让二爷同意婚事的?」
这下我笑出了声:「说来您可能不信,二叔直到现在恐怕都没有仔细看庚帖。」
这事有些丢人。
不过丢人的不是我,是侯府。
交换庚帖那日,在正院接待冰人的是二叔和苏姨娘。
我让芹儿找了两个小丫鬟去滕华月的门口,细细碎碎地说,这庚帖应该交给当家主母,苏姨娘既没有当家也不是主母,怎么能接?
合该二小姐接才是。
滕华月就这么被激出了院子,没有任何通报去了正院,一副要跟苏姨娘争个高低的样子。
二叔嫌她丢人丢出了府,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当着冰人的面教训滕华月,只想赶紧把庚帖给换了。
因而冰人将庚帖给二叔后,他想也不想便递给了苏姨娘——毕竟滕华月是小辈。
可滕华月不依呀,她要拿。
苏姨娘更不依,她好不容易得了回主母的差事。
两人僵持不下,这庚帖便直到最后都没有被仔细打开确认过。
我快乐地说完这一切,赵小将军听得很认真。
我笑的时候他也笑,我无奈的时候他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句句有回应?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春日的湖水,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不禁脱口而出:「为什么不退亲?」
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脸烧了起来。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但我的耳朵一直在等他的声音。
「嗯……很多原因。我们家过去很穷,穷到没饭吃。后来是祖父带着阿爹参军,阿爹又带着我和二阿弟参军,家里才一点一点好起来。
我外祖家也是小门小户,比起管家,阿娘更擅长跑马。她一直想要个擅长管家的媳妇,至于家世背景……」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说:「再娶个高门大户的姑娘,就要招人忌惮了。」
赵小将军没有明说说招谁忌惮,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皇上。
「可我若是被侯府除了族谱呢?」
赵小将军很惊讶:「滕家会舍弃一个要嫁进将军府的姑娘?」
这还真是,不一定。
但我仍然不依不饶地问:「万一呢?」
——这是耍小性子,我从不在人前耍小性子。
赵小将军满脸无所谓:「那也没事,因为我心悦你。」
13.
赵小将军拿着对大雁质问我是不是要悔婚这件事,紧随着滕辛把我逼出侯府这件事传遍了云城。
不用说,又是明姑娘的功劳。
自打那日赵小将军来找我后,明姑娘和芹儿每天都要在我跟前夸他至少三回。
一向崇拜武将的不尤要夸五回。
我烦不胜烦。
赵小将军真像管事说的那样,隔了两天就去了符州。
临走前他亲自来见我,说他会尽快办完差事回来,好迎娶他的美娇娘。
我打了他一拳,他顺走了我的发簪。
我踮着脚想抢回来,他迅速藏进怀里。
他说:「阿容,下次见面,希望你唤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赵小将军并不勉强,他朝我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他出行那日,我没有送,我坐在樊楼等着侯府的反应。
知道我是日入斗金的樊楼的东家,滕辛会怎么做?知道我要嫁的是赵小将军,二叔又会怎么做?
几天前,我对未来的规划只有我自己,那时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远走他乡。
但现在……我的未来出了些改变,我也要多几分成算才行。
14.
侯府没有让我等太久,赵小将军离开的第二天,官府送来了一纸诉状。
滕辛告我偷了侯府的钱,并且用那些钱开了樊楼。
现在,他要讨回樊楼。
我带着明姑娘、芹儿和不尤去到官府时,那儿已经围满了人。
我曾见过的那位跟在赵小将军身边的管事占了个好位子,没有避讳众人,遥遥与我见了礼,一副要为我撑腰的样子。
而公堂之上,没有侯府二房,只有滕辛。
二叔真是好算计。
滕辛先一步开口:「大人,滕华容是我阿娘过继来的嗣女,来侯府之前,家里穷得连一吊钱都拿不出,怎么开得起樊楼?她定是拿了侯府的钱!」
他的态度端得是义正词严,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心里真是这么认为的。
「世子可有证据呢?」
「这还需证据?她滕华容身上的每一个铜钱可都是侯府的!就是月例也是侯府发的!」
大人摸了摸胡须,不置可否:「滕姑娘可有何辩解?」
我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平静地说:「大人,民女并未偷过侯府的钱。相反,侯府这些年的用度都是民女赚来的。」
滕辛不屑地说:「我阿娘给你好吃好穿,你做点事理所当然。」
我惊讶地用袖子遮住嘴:「按世子这么说,我就如同在侯府当差了。那样的话,月例也是我应得的吧。」
滕辛一愣,好一会儿才面色狰狞地反驳:「侯府供你吃穿,你还要拿侯府的钱?」
「世子说的是,我身为嗣女,合该任劳任怨,不应奢望侯府半个铜子。」我垂下眼,一副「你说得都对,我说不过你」的样子。
「滕华容!你不要阴阳怪气!」滕辛大怒。
「世子。」大人不赞同地看着他。
我这才招明姑娘上前,一字一句解释了起来。
八年前,我帮了卖身葬父的明珠。
后来,她便在云城开了一家小小的吃食摊。
没想到这小小的摊子生意火爆,很快她就盘下了一家小店,并在契书上写的我的名字。
她说没有我就没有她。
再后来,明珠就成了明姑娘,小店也成了樊楼。
「因而樊楼的开设,没有花侯府一分钱。」我说。
滕辛不依不饶:「连你都是侯府救下的,你救下的人,难道就不是侯府的人了?你救她时花的银两,就不是侯府的银两了?」
人群之中传来一道声音:「当然不是!」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宋巧巧。
她快步走到我身边,低声责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我也低声问她:「你阿爹阿娘让你出来?」
我这些天遇到的事可不算什么好事,宋巧巧的爹娘肯定不愿她在这个节骨眼儿来找我。
她喃喃说:「知道赵小将军跟你的事之后,他们就让了。」
语气是满满的气恼。
我表示理解地拍了怕拍她的小臂。
宋巧巧不再跟我寒暄,与大人行礼后便开口解释:「当时阿容身上一个铜子都没有,她帮明姑娘的钱,是找我借的,后来樊楼扩建,银子也是我出的。」
滕辛不信:「钱都是你出的,你还让她当东家?」
宋巧巧一脸不可思议:「为何不让?樊楼的菜谱都是阿容研究出的,经营的法子也是阿容定的,我只需坐着收钱,这般好事为何不干?」
说完她又一脸恍然:「也是,你们侯府就不爱坐着收钱,你们喜欢干更多的事,赚更少的钱。」
这话刺的是他们不懂经营,还不让我管家。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哎哟,可不是吗,坐着收钱的事都不爱呢!」
「诶,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人家想凭两句话就吞下樊楼呢!胃口可大着呢!」说这话的是赵府管事。
「那可是樊楼!一壶酒卖十两的樊楼,就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壶!」
围观群众的话题渐渐跑偏。
「肃静、肃静!世子,你还有甚么证人证据要呈上的吗?」
滕辛没有证据,他从来只看眼前,只认自己的想法。
真蠢。
滕辛嘴里重复着:「这不公允,滕华容是我阿娘买下的,她的自然是我的……」
但不论他怎么以为,这场官司都已毫无悬念。
大人宣判,樊楼是我的私产,与侯府无关,且侯府诸人不得以任何不法手段掠夺。
围观群众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纷纷夸大人是青天大老爷。
但我不满意。
没道理他们侯府想告我就告,想欺负我就欺负。
我脾气大着呢。
「谢过大人。大人,民女也有一纸诉状,民女要告滕辛不尊长姐,不知孝悌!」
15.
不孝是大罪,《大明律集》有言,不孝之人,重则当诛。
不过我到底只是滕辛的长姐,只是「如母」,并非真的母亲,因而他这不孝不悌的罪到底要如何定,得皇上定夺。
我要的就是皇上来定夺。
我相信,我递上了这么好的一个筏子,皇上一定不会错过。
果不其然,皇上毫不客气地撤了滕辛的世子之位,并勒令他好好习礼,不要丢了他祖父和母亲的脸。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因为滕辛的祖父和母亲,都是拿恩情胁迫过皇上的人。
他们在皇上面前,可是没有脸面的。
至于我,不知是因为筏子递得好,还是因为赵小将军的缘故,皇上不仅没有处罚我,还评了我一个「好」字。
因着这个「好」,滕家半点也不敢拿我的婚事作妖。
也因着这个「好」,不管世人心里怎么想我,至少在明面上,没一个人敢说我告滕辛这事有什么不对。
他们只敢说一切都是滕辛的错,毕竟到了他这一代,宣平侯府连世子都没了,不是吗?
一时之间,整个滕家都成了云城的笑话。
我是在侯府的牌匾撤下时从樊楼搬走的。
我没有回滕府,而是住进了一间三进小院,将军夫人请了宋巧巧的阿娘充作我的长辈,操持我的婚礼。
那时我已经不再去关注滕家的事了,而是把一门心思都用在了准备嫁妆上。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接下来我不用做任何事,他们就会把自己玩垮。
但明姑娘和芹儿却每日都去打听,我几乎怀疑,这两个姑娘把滕家的那点破事当成了话本子作消遣。
她们倒是振振有词,说总归得知道恶人的结局是怎样的,不然会心痒痒。我便笑着随她们去了。
听说滕辛被撤了世子之位之后,整个人都颓废了下来,而他眼里的至亲——滕华月和二叔,也因为失去了夺爵的希望,逐渐在他面前露出了真面目。
滕辛被迫从侯府最豪华的正院搬到了最破的偏院,屋里的古董摆设连带着夫人的嫁妆,全被充入了公中。
滕辛长这么大,哪里体会过没钱的感受?他轻而易举就在二叔的设计之下染上了赌。
这一赌,就输掉了右手手指。
他不可能再入仕途了。
至于滕华月,她总算成了滕府名副其实的、唯一的女主人,二叔还为她说了一门不错的亲。
对方是位极有前途的青年才俊,唯一不足的是家中根基尚浅。
滕华月本来在二叔的劝说下,对婚事还算满意,但滕辛却时不时在她跟前提起,她比我优秀那么多,怎么能嫁得比我差呢?
滕华月被他煽动得头脑发热,还真就闹着不愿嫁。
对方是个厚道人家,听说二姑娘绝了食,便主动上门退了亲。
二叔气得当着所有下人的面抽了滕华月两个耳光,又请了家法,让滕辛把腿跪废了。
16.
滕家发生的这些事并没有丝毫影响我的生活。
对我的生活产生影响的,是那个人在符州办差,却隔三差五给我写信的男人。
他总在信里嫌我回得慢,因为我常常是回信还没寄出,就已经收到了他下一封信。
他从不在信里问我与滕府的事,也从不问我过得好不好,他似乎很笃定,我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过得很好。
他在信里写的是符州的山水人情,他办公时的一些小烦恼,还有巷子深处的一碗桂花酿。
有时他还会在信的末尾附上一首小诗。
很烂。
但字字都是缠绵。
我每次提笔回信时,心里都会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
我会想,他是带着什么表情、什么心情来写这些信的呢?
他为何会心悦我呢?
然后一封回信就这么拖过一天又一天。
宋巧巧说我这是动了凡心,她说这话的时候,将军夫人笑眯眯地在一旁剥橘子,三少爷在院子里荡秋千。
我的心便和我的脸一同热了起来。
17.
我大婚那日,云城下了第一场雪。
芹儿对正梳妆的我说,这叫瑞雪。
宋乔乔夸她说得好,赏了她一对胖乎乎的金元宝,芹儿喜得眼睛都笑没了。
没一会儿,不尤急匆匆地跑来说,将军府的二少爷和三少爷来了,说是受了将军夫人的命令,过来以我娘家兄弟的身份帮我待客。
赵二少爷隔着门向我问好后,就摩拳擦掌地对三少爷说,一会儿大哥来了,要好好为难为难他。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三少爷欢快地应着好,我和女眷们在门后笑得不行。
对了,滕府也来了人,来的是滕华月。
她看起来既苍白又瘦弱,再也没有过去那一身仙气,整个人看起来暮气沉沉。
别人都在笑的时候,只有她一双眼睛盯着我,不笑也不言语。
她从我的嫁衣盯到我的脸,从一个个极好的添妆盯到院子里根本摆不下的十里红妆,最后只能把手里的帕子绞成了烂布。
我并不在乎她的想法,我拜过生身父母的牌位后,就由三少爷背上了轿。
三少爷背着我,整个人十分小心。
我伏在他的背上,听到他轻声念叨:「慢慢的,稳稳的,不可以摔到嫂嫂。」
很难不笑弯眼。
轿子停下后,一只大手伸到了我的盖头下面。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心处还有一道疤。
鬼使神差的,我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疤,下一秒,我的手就被紧紧握住。
赵小将军牵着我下了轿,还想就这么牵着我进喜堂,直到有喜娘匆匆过来递了红绸,他才不甘不愿地放开我的手。
我们顺顺利利拜了堂,完成了之后繁琐的婚礼步骤。
等到宾客皆散,我与他才有了真正的独处时间。
没了盖头的遮掩,他看我的视线仿佛带着火苗。
他缓缓帮我散开头发,将我的手握在手心。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当然记得。
他要我下次见面时,别再叫他赵小将军了,他要我唤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的是,我虽没有开口,但早已在心里将他的名字喊了千万遍。
我看着他,朝他的嘴唇亲了上去,那一声「阿烨」便被揉进了红帐之中。
尾声.
我嫁到将军府第三年生下了长女阿鸢,赵家上下稀罕得不行。
阿娘从阿鸢满月起就备起了嫁妆,二阿弟给阿鸢造了间小小的书房,里面塞满了他逼着老翰林们画的小书。
三阿弟日日守在阿鸢身边,把这么多年大家送他的新奇玩意儿一股脑搬到了她的房里。
阿爹最夸张,他专程带兵打劫了草原上的部族,抢回来许多漂亮的毛皮,说要给阿鸢做斗篷。
我对赵烨说,这样下去可不行,阿鸢要被宠坏的。
赵烨不赞同,他说有我这样出色的阿娘,宠不坏。
他还说,阿鸢就像小小的阿容,没人舍得不疼她。
我都不知该气好还是该喜好。
阿鸢周岁的时候,我收到了滕辛托人送来的一个匣子,那是当年我被他抢走的首饰匣。
匣子里的东西原封不动,此外还多了一封信。
我捏着信发了一会呆,最终还是没有打开。
这三年滕家发生了很多事。
先是二房和大房分了家,后来又是滕二爷差事办左,被罢了官。
再后来,滕华月定给了一个小吏,却在大婚前一天跟着一个富商跑了。
坊间都说,滕家在舍弃道义的那一刻起,就连运道也舍了。
现在云城已没了滕府,滕二爷不知所终,滕辛则回了祖宅。
听明姑娘说,他现在很努力在读书,以后打算在族里教教孩童。
「在想什么?外面风大,进去想如何?」
赵烨见我站在廊下发呆,顺手把我塞进了他的大氅里。
我望着他甜甜一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再要个儿子?」
赵烨一愣,直接把我抱了起来。
他脚步匆匆地往房里走,边走边说:「娘子说得对,那择日不如撞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