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正邪不两立。
江遇是武林盟主家的三公子,光风霁月,我是毒王谷的小师妹,臭名昭著。
可江遇却对我说,「青青,你太不矜持了,我好喜欢。」
01
师兄的喜宴上,我喝多了。醉眼朦胧之中,看到他佳人在侧,烛影摇红,我哭得稀里哗啦。
伤心的原因,一半是我那不可言说的朦胧情愫,一半是为他以后的处境发愁。
自古正邪不两立。
我们毒王谷是世人眼中的邪门左道。可师兄的新娘,却是名门正派武林盟主家的千金小姐。
我揣着从师傅那儿顺来的一瓶极品丹药,拎着自己攒的银子,小声宽慰他道,「师父当日把你逐出师门只是做样子给魔教那些长老看,你能拐走武林盟主的女儿,他老人家内心还是很得意的。」
师兄感动地红了眼眶,接过了丹药,然后一脸为难地看着我,「小师妹,你辛辛苦苦攒的这包银子还是自己拿着傍身罢,我还有些积蓄,你不用担心。」
新娘也在一旁羞答答地表示赞同,「小师妹放心,我娘还偷偷塞给了我一些银票,五处房契,六个铺子,我和言郎再节约一些,也是够用的。」
我呆呆看着又被塞回手中的一百来两碎银,无语凝噎。
呵呵,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更想哭了。
院子里人声鼎沸,吵得我头疼。我提着酒坛,踉踉跄跄走到外面,飞身翻上了一棵树。
难得遇到这么好喝的花雕,还是一个人慢慢品尝才清静。
远远有一个青年男子负剑而来,我眯着眼看过去,只见他长眉若柳,仪表不凡,长得甚是俊美。只是他紧紧抿着唇,脸色不怎么好。
他背上的长剑未放在剑鞘之中,犹自森森闪着冷芒,正好与发青的脸色交相辉映。
我向他招招手,「喂,今天是我师兄大喜的日子,这片山头我都包了,别来惹事啊!」
男子掀起眼皮,一双锐利的黑色眸子扫过我又肿又红的眼睛,嗤笑道,「怎么,你师兄娶的不是你,难受得哭了?」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我打了个酒嗝,毫不客气地回敬,「怎么,新娘嫁的不是你,你的脸都冷僵了?」
「放肆!」男子恶狠狠地看着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口中的新娘,是我的小妹!」
因为酒意上了头,我脑子有点晕,换算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新娘等于武林盟主的小女儿等于男子的妹妹,等价换算这个男的就等于武林盟主的儿子。
妈呀,他是被魔教众人称为活阎王的江遇!
传说江遇是个醉心练武的奇才,十六岁那年一人入洞庭湖灭了烧杀掳掠的蛟龙帮,还将以残杀妇孺取乐的骷髅和尚逼得逃往西域再不敢回中原。
我像被人用一大盆凉水劈头盖脸泼了一身,头脑瞬间清醒了大半,双脚一软就滚下了树,也顾不上拍落满身的尘土,只是抖抖索索地说,「对……对不起!」
他懒得搭理我正欲继续往前走,听见我的道歉顿了下脚步,脸色稍稍缓和了几分,「没想到毒王谷的人,还懂几分礼数。」
「不是,那个,少侠,请问一下您现在脖子是不是有点痒?」
江遇闻言摸向颈间,那里已经冒出了几个细小的红疙瘩。
他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隔着树干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逐渐蔓延开来的杀意,「你给我下毒?」
「不是毒不是毒!就是我无聊时弄得一点小玩意,我管叫它痒痒粉。我这不是以为你是来抢亲闹事的么……」
「把解药给我!」他紧紧捏住拳头,看样子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药效了。
「好好好,您别生气,咱们四舍五入也算是亲家,都是一家人不是么?解药我就放在树后,你温水服下就行,不过……」
「谁跟你是一家人?不过什么,快说!」他额上青筋暴起,明显是在强忍去扣挠的冲动。
大名鼎鼎的少侠么,自然不可能干得出光天化日之下解开衣襟左扣扣右挠挠的举动来。
痒痒粉功效不错,我在心里对自己的手艺点个赞。
「不过解药有点副作用,一个时辰内您得不停跑茅厕……」
说完我就赶紧溜了,完全不去理会他在身后的暴跳如雷。
呵呵,想阻止这门亲事是吧,等你恢复如初,新人动作快点都洞完房了,你还是安安心心准备明年做舅舅吧!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江三公子当时气势汹汹地去闯婚宴,剑指着师兄想放几句狠话,最后却只是突然脸色一变,收了手一言不发独自去净房里待了好半天。
「他舍不得妹妹我能理解,但是他要难过,也不能去净房难过啊,多埋汰啊!」师兄一脸懵逼。
我同情地摇摇头,我能理解,真的能理解。
02
我不敢回毒王谷,怕被江遇连人带谷一锅端了,给深居简出的师父惹来麻烦,就在外面躲了小半年。
因为小命攸关,我心底那丁点因为师兄成了亲的惆怅心思也被彻底冲淡,只留下了对兄长深深的祝福。
毕竟天地这么大,只要苟住小命,天下男儿千千万,一个不行咱就换。
瞧瞧大街左边那个清秀斯文的秀才,啧啧,温柔得像一潭春水。巷子右边那个提刀的游侠,啧啧,精壮得像一头野豹。他们脚步放得很慢,都在偷偷看我,要不是逃命要紧,真想给他们一个会意的羞涩微笑鼓励他们大胆一点。
可惜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提着剑怒气冲冲寻我的江遇,所以大家只能遗憾地江湖别过。
小金库很快就花完了,我拿最后一点钱去卖消息的摘星楼买了江遇的动向。因为钱不够,无法得知最新的具体位置,只知道他三个月前朝西域方向赶去了。
然而毒王谷和我现在都在东边。
三公子居然大人有大量没有追杀我哎!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带着肚子和下巴上长出的一圈肉滚了回去。
师父正忙着研制一款新毒,没有理会我。我乐得自在,在谷里好好玩了两天。
可惜好日子还没过多久,师兄就带着江瑶上了门。
她是来求救的。
那个恶贯满盈的骷髅和尚在西域得到了一种剧毒,故意潜回中原惹出几条人命引江遇过去找他。虽然最后江遇还是拼尽全力杀了骷髅和尚,但他自己也中了毒,两条腿如今都溃烂了。
江瑶抽泣着说,「爹爹请了无数的名医,就连宫中的御医也邀了过来,可是这种毒大家都没见过,无法治疗。御医说将双腿砍断或可保住性命,可哥哥死活不肯。再持续下去,最多半年毒就会蔓延到全身,哥哥也会……」
师父沉吟了片刻,突然问道,「你那个兄长,年纪多大?品行怎样?相貌如何?」
师父的这一连串问题属实奇怪,我小声提醒,「师父,她哥哥就是夏长老上次提过的那个活阎王。」
「哦?那他可有婚配?」
「我哥哥今年二十岁。说来惭愧,我娘给他找了无数姑娘,牵了无数次的线,都被他拒绝了,我娘都快愁死了。」
「他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应该……应该没有吧,」江瑶红着脸说,「哥哥他自幼一心向武,说……说女人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
师兄听到这句话,立马深情款款地牵起了江瑶的小手,用行动来表明了他的不赞同。
我好像一条单身狗走在路上被人猝不及防地踢了一脚。
师父这厢开了口,「我曾答应过故人,不会踏出谷中一步。但我这小徒弟学了我五六分本事,以毒攻毒救你兄长应该不成问题。眼下天色已晚,你们明日就可上路。」
哪里来的故人?师父昨日不是还偷偷去谷外买了几只烧鸡?
我本来敬业地站在一旁,此刻却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弱弱地举起手发言,「我能不去吗?」
几个人不约而同回瞪着我。
我立刻怂了。
等师兄两人进了房间休息,师父悄悄摸了过来,又给我恶补了大半夜的解毒知识。
他还给了我满满当当好几个小瓶子,正色道,「毒可害人,也可救人。如果最后还是治不好,记得千万不要把为师说出来。」
「可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徒弟耶!」
「那又怎样?」师父吹起胡子,「治不好人的是学了我五六分本事的徒弟,又不是有十分本事的我!你倒是争气一点,最好趁着救人挟恩把他强占了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为……为什么?」
「魔教那几个老头说我们毒王谷整天只知道捣鼓药草和毒物,上不得台面。而我两个最不争气的徒儿偏偏能把武林盟主的儿女搞到手,为师真是老怀甚慰啊!」
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我都不忍心戳穿他的美梦。
唉,不争气的徒弟被他送进了虎口,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03
江瑶是私奔出嫁的,至今都没被江盟主接受。所以到了江家山庄门口,师兄就带着她离开了。
接我的是江夫人。
这位传说中的武林盟主夫人十分和蔼可亲,她双眼放光地将我从头看到脚,一路上牵着我嘘寒问暖地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
我本来以为像江遇这样的天之骄子,骤然中毒半身不遂,还得面临半年之后死亡的阴影,肯定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自怨自艾。所以我会看到一个拥有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渣子的颓废系美男。
可眼前的江遇虽然人半躺在床上,一头黑发还是一丝不苟地束着,他消瘦了很多,脸上的皮肤白了几分,平添了几分病态的俊美。那双依然明亮傲慢的黑眸,穿过了屋中袅袅地熏香看了过来……
「是你!」
我被这声大吼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一步躲在江夫人后面。
见他吼完试图挣扎了两下没成功,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强行挽尊对江夫人笑道,「令郎中气十足,是好现象、好现象。」
江夫人掩去眼中的浓重愁绪,微笑着取下腕上一只玉镯不由分说给我戴上,「遇儿身上的毒就全靠青青姑娘了!」
他在床上冷哼了一声。
江夫人走后,我将背上药箱放下,小心翼翼对他说,「能不能让我先看看你的腿?」
他有些不情愿,压着被子不肯松手。
我小声嘀咕,「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吧?」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他某些不好的回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耐烦地将头扭到一边,「你随便看!」
我轻轻解开他腿上的绷带,见被毒伤的腐肉已经被先前的大夫尽数剜了去,但骨间还是有黑红色的血液一点点渗出。
和师父预料的情况差不多,我悄悄舒了口气,心里有底了,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以前只下过毒,没救过人,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你可是自己主动送上门的。」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要是治不好我,你就给我陪葬。」
我看着他的腿,笑嘻嘻地说,「狠话呢,人人都会说,想让我陪葬,你恐怕没那个实力。」
「滚出去!」他脸色铁青。
我不理他,只是让人进来撤走了熏香,又将火炉移到了门口,将窗户高高支起。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一切,声音里带着恼怒,「你干什么?你让你把熏香撤走的?」
「自然的空气流通和花香有助于身体恢复哦。」我漫不经心地将腊梅插进花瓶里,「
三公子这么爱熏香,是当年在净房呆怕了吗?」
他显然听懂了我的后半句话。因为我看见他硬了,拳头硬了。
「咦,三公子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笑得越发开心了。
他绷着一张俊脸不说话,眼神冷得快要结冰了。
就是现在!我从竹筒里倒出几条毒血蛭,放在他的伤口处。这些血蛭是师父专门培育出来的,又嗜毒又嗜血。很快的,一个个扁扁的小身子就欢快地膨胀成了圆球。
「它们吃得很饱,」我将血蛭小心翼翼地夹回竹筒,然后赞许地拍拍江遇的肩膀,「三公子做得不错,适当的生气有助于毒血排出。」
他的脸更青了。
这时有小厮端了一碗药进来,我接了过来闻了闻,「人参,阿胶……这些都是补气血的,可是这种西域奇毒专门往血里扑,越补气血它发作得越快。」
我重新写了一个方子让人去抓药。
他微微有些困惑,「照你这样治疗,恐怕我还没全身毒发身亡,就先失血过多虚弱而死了。」
移开了炭火,室内的温度降了一点。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笑吟吟地替他拢好外衣。「你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
我们两个人的气息因为过分接近而交织在一起,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我的大头模样,而他双手抓紧了被子,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耳根还微微有些发红。
他真好看呀,每一处都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
趁着他微微愣神,我飞快地划开食指,将渗出的血珠涂抹在内服的药丸上给他嘴里一股脑塞了进去。
啧啧啧,五十年份的赤蛇胆和十八年份的青青血啊,师父为了面子可真是下了血本。
04
按照江夫人的安排,我住在了江遇隔壁的厢房。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让我又胖了一圈。
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反正迟早都会瘦下去的。
「看样子你在山庄过得还不错。」江遇垫着靠枕,坐在床上不冷不热地刺了我一句。
我一脸星星眼,「你家厨子的手艺真好,糖醋小排和狮子头都做得好好吃!我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他往后靠了一点,轻轻垂下了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嗓音低不可闻,「想得倒美。」
祛毒的工作进展得也很顺利。我有九成九的把握在三个月内全部清理干净。
前提是我还得多吃一些。
不过今天,我除了日常的吸血喂药,还得替江遇把关节处一些新的腐肉剔掉。
「痛就叫出来吧。」我下手已经极轻了,还是觉得揪心得很,刀尖碰到他身上就像碰到了我身上一般。
豆大的汗珠从江遇额头上冒了出来,偏偏他还要死鸭子嘴硬仰着头高傲地说道,「我不怕痛!你还可以再用力一点!」
我摇摇头,口是心非是病,得治呐。
重新包扎好伤口,我扶着他轻轻躺下。
他的脸和身子全被汗水浸湿。
「等一下我让人给你擦擦身子,再把衣服全换了。」我拿汗巾轻轻按了按他的额头,为他拭去快滑落到眼角的汗水。
江遇漆黑的双眸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气,眼神有点涣散。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最后僵硬地抿着唇,说了两个字。
「谢谢。」
我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去叫人,他突然又在背后开了口,「你会答应救我,是因为你那个师兄?」
「不是,」我转过身苦着脸说,「我是被师父逼的。」
「那就好。」他意晦不明地看着我,语气似乎轻快了许多。
我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到底好在哪里。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江夫人给我在成衣铺里订做了好几件春装,一件比一件漂亮。
「这件好不好看?」我试穿上一条鹅黄色的襦裙,在江遇面前转了个圈。
「请的什么裁缝?这身衣服分明小了一号,太紧了。」他看了一眼,十分嫌弃。
等到了春分,我换上了那件新裙,他却又开始嘴碎地念叨,「为什么衣服变得这么合身?你瘦了?是没有睡好,还是厨房做的东西吃腻了没有胃口?」
「哎呀,我比你还胖很多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我正与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喂他加了血的药丸,江夫人就推着一辆木头轮椅车走了进来。
她一脸喜气洋洋,「遇儿,这是青青送给你的生辰礼物,瞧她对你多上心啊……」
我忙摆摆手,「我只是见有人坐过这种椅子,便按照样式画的图纸,都是夫人找的工匠手艺好。」
原来今天是江遇生日,怪不得一大早起来又是擦洗又是梳妆的。两间屋子隔音不太好,吵得我没睡好。
装扮俊美的少侠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小厮将他抱在轮椅上,我往他腿上又加了一层薄毯,「我们出去转转试一试?」
他点点头。我推着他走到门口,江遇突然回头向一脸痴笑望着我们的江夫人没头没脑地嘱咐了一句:「娘,我们家的厨子该换了。」
江夫人,我:「?」
户外天气晴好。江遇已经许久没见到阳光,还没适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想抬手去遮眼。我赶紧拿出椅子后放着的油纸伞撑开给他遮上。
阳光透过纸伞上绘制的桃花温柔地洒落在他的肩上,「青青……姑娘。」他突然叫我。
「嗯?」
「就是……考虑得挺周到。」
「应该的应该的,毕竟你是我第一个治疗的人嘛。多谢铁子捧场!」
江遇:「……」
第二天开始,我加大了药量,手指上的血不够,就用腕上的。
啧,真痛。
江遇服下药后,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他面色潮红,紧紧捂住心口,痛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缓和过来。
等他睁开眼再看着我时,眼中浓厚的情意都快溢出来了。他轻轻一把搂住我,低声唤道,「青青……」
他是不是脑中哪根线搭错了?啊这这这,我的血没有这个副作用啊?
我被他撩得心中又羞又喜,到底勉强保持了最后一丝理智,赶紧逃了出去加急飞鸽传书问师父。
最后只得来了寥寥几行字:「为师仿造苗疆情蛊做出了一只钟情蛊藏在药丸里,但只有一个月的效用。好徒儿你且在这一个月里把江三弄到手,好生享受享受。」
离谱!实在离谱!离离原上谱!
我是喜欢上了江遇不假,但我并不想要这样蒙住了心的感情。江遇这般心高气傲的主,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也一定不会想这样和我捆绑在一起的。
于是我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但是他一点也没生气,只是欢快地转动着轮椅围着我转,「青青,你竟然如此心悦我,还找师父求了蛊想留住我的心,我真是太高兴了!你放心,我的人、我的心,都只会是你一个人的!」
……
我扶额长叹。
在令人意外这件事上,江遇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05
「青青……」、「青青……」、「青青……」
不管我走到哪里,江遇就跟到哪里,我都快被他这魔音贯耳地呼唤给折磨疯了。虽然他用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我,让我心里的小鹿撞啊撞得都快撞死了,但我还是不停告诫自己,这都是假象,都是深情滤镜在作怪。
我不能回应。我不想等他清醒之后,会觉得我是个骗子。
于是江遇委屈巴巴,视众人议论纷纷如无物,黏我黏得愈发紧密。
我被缠得无可奈何,反问他,「你不是说过女人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吗?」
「是你的话就没关系。」他一脸无辜,「再说我不用拔剑啊。瞧,我的软剑可以收在腰间,所以我从不用在剑鞘里拔来拔去的。」
我:「……呵,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江遇整日缠着我,听说江夫人已经私下在打听哪里的婚床做得最好了。
我躲了又躲,终于熬到只剩几天,钟情蛊就该失效了。
以前还好遮掩,现在江遇一直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我,我放血救他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难怪青青瘦了许多,就是因为要用你的血来救我?」江遇满脸都是痛彻心扉的表情,「怎么能这样做啊!我失去的只是一条命,青青你失去的可是血啊!」
我怀疑师父做的仿版情蛊不太成功,副作用太过明显,江遇这厮智商明显降低。
本来想做一个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的好人,但这种正派的路线好像不太适合我。于是我干脆地承认了。
「我的血,有抑百毒、生肌骨的奇效,搭配师父的药丸,很快就能治好你。」
「你看。」我揭开纱布,江遇腿上黑色的毒素已经肉眼可见地褪去,骨骼周围生出了一小块新生的肌肉。
红嫩如玉。
「本来你就算治好了,双腿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但是有我这样唐僧肉般的存在,你不仅会好,还会比以前更好!」
「可是你……」
「我又不会死,只会虚弱一些,能换回来一个嫉恶如仇意气风发的少侠,我愿意!」
我将手腕抵在他唇前,「快喝!」
江遇怔怔地看着我,没有动。眼见血液就快从他唇角滑下,我赶紧将手往前送了送,「快点啊,别浪费了!」
他轻轻含住了我的手腕。
然后伸出舌头,像头小兽一样舔舐我的伤口。
这动作带着几分狎昵和热烈,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仿佛在我脊椎附近蔓延开来。我一时晃神,有些心神激荡,只觉血气上涌,又流出了很多血。
江遇死死看着我,喉头滚动,一滴不落地尽数将血吞了进去。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慌乱地像个做错了的孩子般低下了头。
我脸颊发烫地收回了手腕,他嘴唇的余温好像还残留在我周围。
今天出药量猛了一些,我刚包好伤口,就觉眼前一黑,径直倒在他的怀里。
晕过去之前我对他说,「三公子啊,山庄药库里的百年人参可以给我安排上了嗷。」
之后各种名贵药材熬制好后如流水般端了上来。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太过劳心劳神才会逐渐虚弱,就连一向因为我身份不太待见我的江盟主都破天荒过来看望慰问了我。
江夫人更是泪眼婆娑,「青青你和遇儿的情谊我们都明白,你为了他如此劳神,我们无以为报,等遇儿病好,你们就成亲罢。」
我尴尬地看向江遇。他静静坐在轮椅上,与我视线撞上后猝不及防地轻咳了几声,没有说话。
钟情蛊已经没有了作用,他这副样子,大概……是不愿意的吧。
没关系,现在首要任务是把人给治好,我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治疗不能中断,我稍稍恢复了些,便起床去找江遇。颈间有异物作响,我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小小的碧玉叶片吊坠,被一串细小水晶珠链穿起,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真好看,一定是江夫人给我戴上的。她最喜欢送我珠宝首饰,我屋子里已经装了满满一盒。
江遇今天见了我,多了一些局促不安,没话找话夸了一句,「青青姑娘,项链挺好看。」
他不肯让我再放出血救他。
我笑吟吟看着他:「只要再喝五天,你的毒就会全部清除,腿也会慢慢恢复正常。难道你想前功尽弃,让我之前的血都白流了吗?」
我把手递给他,「你要不自己喝,要不我嘴对嘴喂你,你自己选。」
「你是姑娘家,好歹矜持点。」他心慌意乱地自己草草喝了几口,便把我的手用纱布包了起来,沉声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
我无语地看着他把我的手包成了一个大猪蹄子,慢悠悠地说,「我啊,我曾经是一个药人。」
06
我曾经是一个药人。
药人药人,顾名思义,就是被人用来试验药效的人。
我遇到的那个人,他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疯子。
三十年前,江湖中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神医,医治了无数疑难杂症,被天下人尊称为医仙。他平生只收了两个得意徒弟,那个人和师父,一个继承了医仙的医术、一个继承了医仙的毒术。
但是学医的不一定是好人,学毒的也不一定是恶人。
那个人与江州官府勾结,先是用大牢里的囚犯来试药,囚犯用完了,便有人源源不断地把街边行乞的花子、善堂里无人收养的孤儿送了来,全部关在地牢里,不仅试草药,还试各种各样的毒药。
又或者,先喂了毒药,再喂他研制的解药。
他将成品毒物散播出去,再出面救治,短短时间内不仅收获了大量的钱财,还得到了百姓的拥护。
如此反复折腾,一批一批的药人纷纷倒下,被人随意丢在了乱葬岗。最后师父找上门来清理门户时,只有我还活着。
我从六岁开始,在那里熬了五年。我吃的,穿的,用的,甚至比一般人都好上许多。
因为服了上百种毒药之后,我不仅没死,血液还被激发出了奇异的功效。
我是那个人,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杀了世人眼中的大好人,师父被名门正派追杀,他带着我和几个师兄师姐不得以加入了魔教。
直到后面真相大白,世人哗然,我们才得以喘息,在谷中安顿下来。师兄师姐都对我很好,尤其是师兄,他向来没心没肺,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幼时的阴影被家人一般的关爱一点点驱除。
我把这段痛苦的记忆故意遗忘在回忆的角落里,只有当师父不断告诫我时,我才会浑身战栗地想起。
「怀璧其罪。」师父的神情十分严肃,「青青,你血液的秘密,谁也不要说。」
但是我现在告诉了江遇。
不为什么,只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他。
我的笑意从嘴角的小漩涡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当年是江盟主追杀师父,后来也是他公布的真相。所以我们毒王谷虽然被魔教收了编,但我还是希望,天底下有更多像你爹、像你这样主持正义的人。」
「所以江遇,你一定要好起来呀!」
这一晚,我听见江遇在隔壁翻来覆去没睡着。到了后半夜我忍无可忍,朝墙上踢了几脚。
旁边顿时安静了。
后面的几天江遇都很配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乖巧得像师姐以前喂的大狼狗。要不是他的头冠还一丝不苟地束着,我真想摸一摸他毛茸茸的头。
我的身子越来越虚,脸颊上的肉迅速凹陷了进去,变成了尖尖的锥子脸,走几步路都要打晃。唯一的好处,就是吃再多大鱼大肉,衣服还是空荡荡的撑不起来。
江夫人又给我做了许多新衣服,一件比一件好看,江遇常常移不开眼。
江遇的情况十分好。等到最后一天,我将层层包裹的纱布剪开,他的两条腿暴露在空气中,从外观看上去已经完好如初。
帅哥的大长腿哎,又白又直又细,真是羡慕死了。
「里面肉还没有长全乎,你再好好养上几个月,千万不要做剧烈的运动,就可以完全恢复啦,跃楼啊上树啊什么的都没问题,保管比你以前的腿还好使!」
江遇还呆呆地没说话,江夫人就先感动地哭了,「我的遇儿终于好了……」
晚上山庄举办了盛大的庆祝家宴。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江遇坐在轮椅上,与我同一桌案。
江大公子带着妻儿郑重地向我谢礼,匆匆赶回来的二小姐朝我挤眉弄眼地笑。
江夫人本来贴心地为我准备了果浆。我小小喝了一口,眼睛一亮,杯子里被换成了师兄喜宴上的那种花雕酒!
江遇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说,「身子还虚着,再喜欢喝,今日也不要贪杯。」
我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心中甜滋滋的。
「对了爹爹,」二小姐还在眉飞色舞地讲她最近的江湖见闻,「这些日子南城有大量乞丐失踪,其中有一个被毒死后丢在了废弃的枯井。情况和你七年前处理过的那个变态医鬼十分像呢。」
我闻言心中一惊,似乎又回到了腥臭昏暗的地牢,那个面容苍白阴霾的男人拿着刀正缓缓向我走来……
我的身子有些颤抖。
这时从案下伸过来一只手,宽大温暖的手掌覆住了我的掌心。
江遇目光坚毅,「别怕,有我在。」
我心顿安。
宴席结束后,我推着江遇一起回去。
我们两个人安静地穿行在小径,只有车轮在「咯吱咯吱」滑动,缓缓碾碎了一地的银白月光。
「青青,今晚月色甚美,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甘心。」江遇突兀地开了口。
「啊?」我以为我听错了,停下脚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等我腿再好一点,我就陪你去南城。等事情都解决了,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为妻,留在山庄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他问我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有无数烟花,炸开了。
「这么巧?我正想要怎么样才能赖着你不放手呢!」我开开心心地回答。
江遇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眼中像有星光在闪动。「这个时候应该抱住你的,」他懊恼地说,「站不起来,实在太碍事了。」
「没有关系,我可以蹲下呀。」我俯下身子,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江遇全身僵硬愣怔了片刻,才抱住我给予了我更为热烈的回应。
片刻之后,我摸了摸红肿的嘴唇,小声在耳边问他,「我是不是又不矜持了?」
「是,」他深深地看着我,嗓音低沉动听,「但是怎么办呢,我很喜欢。」
07
还没有等到我与江遇甜甜蜜蜜过上几日,江湖中就开始传闻,医鬼重现江湖,而他曾经炼制的一个血液能生白骨治百毒的药人,刚刚治好了奄奄一息的江三公子。
我似乎闻到了风雨将至的腥味。
有无数人蜂拥而至上门来想要求我的血。温和些的被江盟主和大公子周旋打发了,粗暴些的被二小姐打跑了。
江遇沉着脸,一刻不落地紧紧守着我,直到睡觉才肯分开。到了夜里,我还能听见他在隔壁房间一遍又一遍地扶着桌椅练习用腿站立、走动。
我知道,他想快点好起来,能履行保护我的那个誓言。
直到最后有人冲进了后院。
「我是毒王的徒弟,救活江遇都是我师父教的本事。」在几方对峙的混乱场面之中,我冷冷地笑了,「正好这江家山庄我也待够了,你们追得上我,就尽管来试试我的血到底有没有用!」
「青青不要……」
江遇想从轮椅上起来,却被拥挤的人群撞倒在地。最后一瞥中,我看见他的头冠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一边。他头发散落在肩上,垂落在地上,还有人混乱中踩上了他的手。
我心中绞痛,但是我没有多看一眼。
不敢,也不能。
江遇对我这么好,江家人对我这么好,我不能连累他们,只能暂时逃得远远的。
我用毒摆脱了这些追兵,但是前方还有一个黄雀等着。
那张苍老阴霾的脸桀桀笑着,「刀剑穿心就会死吗?别忘了我喝了你那么多年的血啊……」
我对医鬼有着来自灵魂深处的畏惧,一时之间竟然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他将我囚在身边,封住了我手臂和腿部的穴道,重新开始了他的大计划。而我像个废人一样,又过上了吃、睡、服毒、放血的日子。
所幸我现在身子虚,他下手也不敢太过。
当时怎么就没有把所有的血都给了江遇,我狠狠地想。
彼时我还小,只知道流了血可以换饭菜吃,强撑着过了那么些年。而现在,江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每当我服下医鬼新研制的毒药痛得如被野兽撕咬,如被烈火灼烧时,我总是会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想起当初那个高傲清冷的人,那个会因为我靠近而害羞的人,那个舔舐我伤口的人,那个悄悄换了酒的人,那个月下炙热的人……
他说过要娶我,会保护我的。
他的偶像包袱那么重,一定不会像我这样躺在地上痛得四处打滚吧。
秋天到了,他的腿,现在应该痊愈了吧。
又下雪啦,北城的冬天好冷啊。山庄也下雪了吗?我记得后山的竹林倒是很适合打雪仗啊。
江遇你,有没有,想我呀?
我多希望能听到他的回答啊……
但是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
药人的风波渐渐散去,成了江河湖海中千百个传闻中的一个。听说江庄主卸去了盟主的位置,大公子又添了孩子,二小姐又故意搅黄了好几回相亲。
而江遇……
「江三公子,终于要成亲了。」
医鬼带着我,有时化作慈祥和蔼的爷爷和残废的孙女,有时化作忠心耿耿的管家和没用的小姐,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所以在这处偏僻县城的酒楼里听到江遇的消息时,我心中骤然一空。
江遇……要成亲了?
那几个人喝着小酒聊得正起劲,我才知道原来男人也这么八卦。
「听说对方是一直随长空老人隐居的小孙女,真是门当户对啊。」
「是啊,江三公子与她一见钟情,还特意为了她在江家所有产业都留下了两句诗呢。」
「什么诗?」这句话,是我问的,我到底没忍住。
那几个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医鬼没想到我会上前与人搭话,袖中的手指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将这几个人灭口。
所幸他们只是嘻嘻哈哈地转过了头,「哟,病怏怏的小姑娘还喜欢打听别人的情事呢!」
「这不是正常么,少女也思春呐。」
「小姑娘你听好啦,那两句诗是:青青如叶,悠悠我心。但为卿故,沉吟至今。」
「哈哈哈,三公子武功那么厉害,这文采就马马虎虎,把前人的诗改得不伦不类的。」
医鬼见那几个人调笑一番后又喝酒去了,放下戒备嗤笑一声,「江三就是你之前一心想救的那个情郎?可惜你没那个福气,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做我的试验品。只要我不死,还能留你一口气。」
不解风情的老变态,注孤生。
我没搭理他,只是低低垂下头,掩去眼中的光芒。
青青如叶,叶青青。
只有他和师父知道,我本姓叶。
而我颈上那条叶片项链,此刻正紧紧贴着身体的肌肤,热得发烫。
江遇他……一直在找我。
08
江遇的消息像是一束光,给了我铠甲,驱散了我心中的寒意。我不再惧怕与医鬼对抗,暗地里蓄起内力,冲破了左手的穴道,又趁他不注意时留下了许多线索。
临近新年的时候,我发现了师父一直养在身边的小毒蛙。它最擅长追踪,以前我在谷中偷懒时都是被它泄露的行踪。
它呱呱叫着,从田野边一闪而过。
还有一个农家少女娇笑着从我们身边跑开,自言自语念叨着,「弟妹,你再等等啊!」
医鬼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还以为是二小姐哪里露了破绽,他却说道,「这村姑脑子有问题,正好下回可以捉来试试毒。」
我笑了,原来医鬼并不是万能的魔鬼,也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我们赢过他一次,也一定能赢他第二次。
而且这一次,我也不再是一个人。
做了万全的把握之后,那一天夜里,江遇和师父对上了医鬼,二小姐趁机救出了我。
几乎是惨胜。
最后我看见江遇捂住肩踉踉跄跄走出来,急忙过去搀住他。
同样受了重伤的师父气得干瞪眼:「真是女大不中留!」
我们把医鬼的尸体和他研制的那些毒物全都付之一炬,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
我的心中一片澄明,我终于解脱了。
我们找了客栈休息,师父和二小姐非常默契地把空间留给了我和江遇。
我刚合上门,见看见江遇目不转睛地痴痴望着我,「青青,我好想你。」
我也是啊。
他瘦了。我好不容易养好的青年,变成了我曾经臆想过的一个拥有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渣子的颓废系美男。
他这两年……过得也不容易。
记不清楚是谁先开的头,反正最后我们两个人意乱情迷得一发不可收拾。
还是江遇肩上的血因为拉扯又流了出来,浸湿了我胸前的衣衫,我才清醒过来。
我轻轻推开他,「急什么呀,你还受着伤呢!」
他讷讷地收回了手,俊脸绯红,不好意思再看我。
我想起一件事来,没好气地问,「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他神神秘秘地笑,「所以我来接新娘了啊。」
原来是江家托了故人,为我换了一个新的身份。
「不是说元宵节就会举行婚宴吗?如果还没找到我,怎么办?」
他用没受伤的手捻住我的发尖,「你师兄已经答应了,到时候他会替你拜堂。总之,只要找回了你,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在一起。」
师兄个头的确不高,身材消瘦,带了盖头是挺像个女孩子的。
我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忍俊不禁。
当我和江遇紧赶慢赶回到山庄时,都快到成亲的日子了。
师兄和江瑶也在家中,见到我们通通舒了一口气。
师兄手里抱了个孩子,江瑶胖了一圈。
江夫人不停摸着我的手,差点又哭出来,「好孩子,你受苦了,回来就好……」
我穿着大红的嫁衣,看着镜中娇媚的自己,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
一场美丽的再也不愿意醒来的梦。
元宵节那天,江遇也穿着红色的喜服,牵着我的手,拜天地、拜父母、互相对拜。
我就像踩在了云朵之上,轻飘飘地踩不着实地。
暗香浮动,烛影摇红。江夫人两年前就精心打造好的喜床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青青,」江遇在我的耳边低声道,「我好开心。」
我学着他的样子回应他,「真巧,我也是。」
(全文完)
□ 沈栀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