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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皆为虚无

现实

我的高中同学李雅川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相亲。

我已经芳龄二十八了。

每年的情人节都与我无关,每年的光棍节都会收到大家热情的祝福,我咬牙切齿地一条一条回过去:「滚吧!」

无力与世俗抗争的我只好接受了老妈安排的相亲,并欣然提出条件:「男,三十五岁以下二十五岁以上,学历本科以上,长相英俊端正,性格优雅绅士,废柴勿扰。」

我妈很不给面子地咽了口口水。

果然她当我讲话是放屁,某茶楼靠窗处,一尖嘴猴腮的中年秃瓢端坐在我面前,慢吞吞地品着白开水。

尖嘴猴腮叫英俊端正?慢吞吞叫优雅绅士?我只想一头撞死我自己。

我伤心欲绝地回想起高中时代的自己,那时候我成绩名列前茅,长得明艳娇贵,也算是校花级别了,走在路上总是高高地昂着头,只要勾勾手,就会有一大群男生争相听候我吩咐。

那样的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落到了跟中年秃瓢相亲的地步呢?我歪头盯着窗户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许久没打理过的干枯乱发,粗糙且毫无弹性的皮肤,额头上还顶着几颗痘,腰也比上个月粗了一圈。

美好的事物总是轻易毁灭在时间手里。

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嫌弃对面的相亲对象呢?

正伤感着,我接到了闺蜜黄希玲的电话,一声哀叹钻进耳朵里,我听见希玲低声说:「八重,李雅川死了。」

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李雅川是谁。

李雅川是我的高中同学。印象中他是个冷若冰霜的混混,成绩全班倒数,四处打架斗殴,脸上每天都有新伤口,班上没人敢惹他。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他在班级毕业典礼上拿话筒砸了班主任的脑袋。

我们同学三年,讲话不超过十句。

当年的我,与李雅川那样的人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不曾有任何交集,就算有,也早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

尽管如此,毕竟也曾经在同一片屋檐下共处过三年,我惊讶地问:「怎么死的?」

车祸?撕票?黑社会乱斗?

「是胃癌。」希玲悲悲切切,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主儿,「刚刚班长打电话通知我参加明天的葬礼,班上同学都得去。」

也就是说,我也得去?

也就是说,我得从微薄的工资里拿出参加葬礼的帛金?

「真是悲剧。」我抱怨道。

「是啊,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希玲误解了我的心意,「那么帅的一个人呢!」

挂掉电话,我酝酿了一下情绪,冲对面仍在慢悠悠喝白开水的相亲男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我要结束这次相亲了。」

相亲男慢悠悠地放下茶杯:「哦?为什么呢?」

「我刚刚得知一个消息,我此生最爱的男人死了。」我发挥出逼真的演技,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

「啊,那真是太惨了。」相亲男被我的演技折服,露出同情的眼神。

「所以,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回家大哭一场,再见。」我拎起包,在相亲男同情的注视下一路狂奔着逃走了。

真该跟李雅川道声谢,以后每次相亲都用这种理由逃走好了。

第二天,我穿上黑色长裙,怀揣五百块帛金,和希玲一起踏进了李家的灵堂。

灵堂中央挂着李雅川的灰色遗照,苍白的脸,漆黑的眸漠然地注视着我们。

比起高中时,李雅川的脸蛋越发精致了,多了成熟男人的涵养和韵味,真是太可惜了。

天妒红颜,大抵如此吧。

我看着李雅川的遗照,默默在心里说:昨天真是多谢你帮忙了,以后有机会一定给你烧点儿纸钱。

葬礼上碰见了好多毕业后就没见过几次面的老同学,我们瞅准时机聊了一会儿。

「那个谁,你同桌林可还记得吧?」老同学沈漫捣捣我的胳膊,一脸神秘。

说实话要不是她提起,我早把什么胡可林可的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记性一直都不太好。

「哦,那个小矮子啊,他怎么了?」不会也死了吧?我心想。

沈漫故意咳了咳,神情夸张地爆料:「他不是高考前一天失踪了吗?原来是被他后妈锁家里了!白白错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高考,一时受不了精神失常拿菜刀把后妈剁了!然后被公安局送精神病院去了!」

沈漫唾沫星子满天飞,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养孩子不是件容易事,从她那坠肉横生的肚腩上就可以判断出来。

我压根没关心她在讲什么,只是暗自发誓将来自己绝对不生小孩,哪怕是颠倒众生的布拉德皮特跪下来求我,也坚决不生!

参加完葬礼,回去的路上希玲一直红着眼睛擦鼻涕,矫情极了。

「不至于吧你?」我斜眼瞥她。

她一巴掌拍向我的脑袋,凶神恶煞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啊!」

我毫不客气地反拍回去,用了十二分力道:「我没心没肺?我他妈出了整整五百块帛金!」

希玲还准备继续骂下去,手机却响了。

她飞速接通了手机,声音悦耳动人:「喂?老公!」

「嗯,已经结束了!」

「不累不累,就是有点儿难过。」

「不用你来接我啦,啊,你已经来啦?」

希玲放下手机四处张望,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某处,癫狂地挥着手:「这儿呢!这儿呢!」

我顺着她挥手的方向看过去,她那位总经理老公正笑脸盈盈地朝我们走过来,身后是他的黑色宝马车。

至于吗?老婆是来参加葬礼又不是来陪葬的,还开着破宝马接驾!

「总经理好!」我咧开嘴角冲他微笑,不爽归不爽,他好歹是我的上司兼闺蜜男人。

蓝洛优雅地冲我点头示意,然后就搂过老婆卿卿我我去了。

我没好气地转身准备自己搭公交车回去,希玲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八重,你要回去啦?」

废话,不快点回去难道要留在这儿欣赏你俩表演车震吗?

「我送你回去。」蓝洛突然开口,语气不容拒绝。

果然是当惯了老总的男人,最擅长命令式语气。

……反正是免费车,不搭白不搭。

最近几天一直在下雨,从早到晚就没停过。

下雨天人最容易疲倦,一疲倦就想睡觉,一睡觉就不想起床,不想起床就会迟到。

在连续五天早上迟到半小时后,蓝总经理终于传召了我。

「听说你这个礼拜情绪不佳?」蓝洛悠闲地喝着咖啡,笑脸盈盈地望着我。

笑里藏刀!

我老实地回答:「挺佳的呀。」

蓝洛收起笑脸,压低声音问:「交男朋友了?」

我老实地回答:「没有呀。」

蓝洛眯起眼睛:「那怎么天天早上都起不了床?」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话里有话?一定是我自己思想太不健康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迟到了!我保证!」我假装诚恳地发誓。

蓝洛终于肯放过我,末了还不忘开个玩笑:「要么我早上开车去接你?」

「那敢情好啊。」我同样以玩笑回敬他。

谁知!谁知!谁知第二天早上他丫居然真的光明正大地驾着宝马候在了我家楼下!

我妈吓得不轻:「难怪你放那个相亲男鸽子,原来早就有相好的了!还是个阔少!」

我几乎要晕死过去:「那是希玲老公!」

喘着气奔下楼,我结结巴巴地说:「蓝……蓝总,你……」

你吃饱了撑的吧?看来他对员工连续迟到好几天的事真的很介怀!

蓝洛打开车门做了个邀请我上车的手势,认真地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啥?!

我受到了严重的惊吓,迫于他总经理的威严,不得已坐上了他的车。

车开到一半时,我憋不住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蓝总,以后不用接我了,真的!我保证再也不会迟到了!」

谁能告诉我这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总经理了不起吗?谁稀罕他的破宝马,老娘将来嫁的男人,绝对是要开得起加长林肯车的超级美男!

蓝洛斜视着我,嘴角勾起戏谑的笑:「就不。」

停顿几秒,接着说:「一直接到你有男朋友为止。」

我欲哭无泪,只好扯谎:「啊,我有男朋友的!还有个特好听的名字叫李雅川呢!」李雅川我对不起你!虽然很想借用上次那个相亲男的名字,但我实在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是吗?」蓝洛突然沉下脸,目视前方,没再理过我。

莫名其妙的男人。

之后他的宝马再也没在我家楼下出现过,我好歹松了口气。

蓝洛,比我和希玲大四岁,某化妆品公司的老总。

他跟希玲的相识比较戏剧化——某天希玲去我公司等我下班,一不小心把珍珠奶茶泼在了蓝洛的宝马车上,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帅老总温文尔雅地安抚忙着用裙子擦车盖的少女,然后两人就柔情蜜意地看对了眼,交往一年半就奔赴了婚姻的殿堂。

我对他们的结合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通过希玲的大力推荐,蓝洛对我的态度由压根儿不认识变成了点头示意的友好状态,我的工作也成了铁饭碗,再也不用担心会被炒鱿鱼了。

当然,但凡是当老总的家伙都有怪脾气,就算我是他老婆的闺蜜,也免不了被他折腾。

希玲受我妈影响也开始帮我留意相亲的事。隔天早上我就被叫到总经理办公室,蓝洛喝着咖啡眯眼看我,神态安详:「希玲昨天让我介绍个朋友做你相亲的对象,你想要什么条件的?」

我要杀了黄希玲!

「我不是说了我已经有男朋……」

蓝洛嗤笑着打断我:「原来你有冰恋的爱好?」

「啥?」

「没记错的话你跟希玲上次参加的就是李雅川的葬礼吧?撒谎也应该撒得有技术含量点儿。还是说你这些年一直都暗恋着李雅川?」

我顿时想拉开窗户跳下去。

「我这些年一直暗恋的人明明是你啊。」我认真地说。

蓝洛愣住。

僵持了半分钟,我笑道:「开玩笑的。」

走出办公室,我拨通了那个相亲男的电话:「那个,上次放你鸽子真是对不起,不介意的话就交往看看吧。」

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我的手机,蓝洛阴森森地瞪着我。

过往的同事好奇地看向我们,我慌忙把蓝洛推进总经理室。

「手机还我吧,蓝总。」我也沉下脸。

「你把感情当儿戏?你都多大了,能不能成熟点?不要因为跟我赌气就做这么幼稚的事!」他像个老妈子一样喋喋不休。

我的行为,像是在跟他赌气吗?

他把手机递给我,吩咐道:「打电话跟那个男的讲清楚。」

我接过手机,冲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最近公司开始流传一些不得了的小道消息。某日我在厕所隔间听见门外两个平时跟我不怎么熟的女同事在激烈地讨论。

甲:「那个姓蔡的老女人跟蓝总果然有一腿吧?」

乙:「可不是嘛!姓蔡的天天被叫到总经理办公室,谁知道他们俩在干嘛!」

甲:「亏她还是总经理太太的朋友呢,太不检点了吧!这个老八婆!」

乙:「姓蔡的都快三十了还不结婚,估计也是为了蓝总吧。」

——我是姓蔡没错吧?

不过甲跟乙口中的老女人肯定不是我吧?

毕竟这个世界上姓蔡的老女人也挺多的嘛!哈哈哈!

我平静地推开隔间的门,无视两人瞬间石化的脸,镇定地清洗双手。

直到不知是甲还是乙躇踌着开口:「八、八重姐,我们不是……」

「不是说我的对吧?」迅速打断她的话,我报以温柔的微笑。

甲乙二人愣了愣,不约而同地说:「我们说的就是你呀!」

厕所事件的结尾以我疯狂扑上去掐住甲乙二人的脖子怒吼:「两位,饭可以乱吃屎可以乱拉话不可以乱讲哦!还有你们他妈的说谁是老女人!说谁快三十了!?啊?!」告终。

从那以后甲乙都拿我当疯子看。

我焦急,我愤怒,我冤枉,我委屈。

我想向全世界宣布,我跟蓝洛毫无关系!

偏偏蓝洛又一次不知死活地把我请到了办公室。

他悠哉地品着咖啡,漫不经心地开口:「希玲……」

我果决地打断了他:「希玲有事让她自己跟我讲,不劳烦蓝总带话了。」

蓝洛诧异地看着我,皱起眉:「怎么了?」

还有脸问怎么了!

我懒得理他,招招手说:「没事我工作去了。」

他复杂的目光落在我的后背,其实我感觉得到。

十年间我改变了很多,唯独「敏感」一词深深烙在我心上,抹不掉,弃不了。对我而言,这是致命的缺点。

然而下班之后这厮居然光明正大地开着宝马车堵住了我的路,一脸欠扁地说:「希玲邀请你去我们家吃晚餐。」

过往的同事暧昧地斜瞄着我们。

我崩溃了:「我坐公交车去!」

「你给我上车!」蓝洛怒道。

他以为自己是天皇老子?我这么避嫌到底是为了谁?谣言要是传到希玲那儿我就只能切腹表清白了啊混蛋!况且现在是下班时间好吗!我凭什么听他的?

结果是我愤怒地……上了他的破宝马。

「希玲亲自下厨,番茄炒蛋。」蓝洛扬扬得意地炫耀他老婆的手艺。

我一阵眩晕,又是番茄炒蛋!

希玲仿佛跟蛋结缘,会做的菜仅有:番茄炒蛋、青椒炒蛋、炖鸡蛋。大学期间跟她同居的日子里,我一度患上了恐蛋症。

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我盯着车窗外发呆时,蓝洛突然语气别扭地问:「你最近怎么回事?」

我没意识到他在跟我讲话,继续一声不吭地盯着窗外。

他怒了:「蔡八重同志!」

「啊?」我转过头,发现蓝大总经理正在愤怒地瞪着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正在开车!

「啊啊啊蓝洛你给我看着前面好好开车!」我歇斯底里地尖叫。

九死一生,好歹安全到达了蓝洛家。

甩下停车的蓝洛,我率先冲上楼,按了 N 次门铃仍然无人问津。

正疑惑着,蓝洛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走了过来:「嗯,好,好,好。没问题。」

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优雅地按下挂机键,蓝洛微笑着冲我摇摇手上的手机,轻快地说:「希玲打电话过来说她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漫展了,让我好好招待你呢。」

大晚上的参加漫展?这是黑夜变态杀人狂主题的漫展吗?!

黄希玲大妈!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对二次元仍旧那么热爱呢?人要学会成长啊混蛋!

幽怨地跟着蓝洛走进装修豪华的客厅,我考虑找什么合理的借口闪人。而我们的蓝总打开冰箱研究了半天,最终下定决心般地说:「我做豆花给你吃。」

「我不吃豆花!」我连忙挥手,喉头一阵恶心。

他迟疑几秒,最后说:「那就糖醋排骨。」

无视我怀疑的表情,他命令我待在沙发上看电视,独自钻进厨房捣鼓了。

百无聊赖的我从茶几下层抽出相册随意地翻看。

甜蜜的希玲、英俊的蓝洛,他们在雪地里堆雪人的样子,他们在河边钓鱼的样子,他们在瀑布下手牵手的样子,他们在阿波罗神像下深情拥吻的样子。

希玲,当我看见你幸福的笑脸,不知有多嫉妒。

厨房忽然传来一声物品坠地的巨响,我快马加鞭冲过去,看见厨房地面一片狼藉,蓝洛捂住左手无名指,无奈地苦笑:「烫到手指了。」

不耐烦地用酒精棉球替蓝洛消毒手指,我不住地念叨:「瞎逞什么强呢?你是不是以为糖醋排骨就是在排骨里放点糖跟醋就成了啊?好好一只手,突然多块创可贴多难看!」

蓝洛皱着眉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指一声不吭。

我这才发现他无名指上的钻戒,耀眼的宝石闪着漂亮的光芒。

我赶紧收回握住他的手,若无其事地笑笑:「我去把厨房收拾一下。」

他突然伸出手,牢牢扣住我的手腕,将我大力拉向他怀里。我愕然地瞪着他,仿佛中了蛊,僵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或者说,我压根儿就不想挣扎。

不要……

我的内心疯狂呐喊着。

蓝洛的眼眸柔情似水,他的呼吸渐渐靠近我的唇。

如果就这样顺其自然发展下去,我必将坠向万劫不复。

我强迫自己清醒,用力抵住他紧贴过来的胸膛,说:「蓝洛,我是希玲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想搞婚外情,找错对象了。」

蓝洛恢复了理智,猛地松开我,冷静地开口:「抱歉。」

我想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地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换鞋时,蓝洛突然说:「我送你回去。」

惯例的命令式语气。

我转过头,冲他招招手:「过来一下。」

他沉稳地走近我。

我屏足气,用尽全力甩了他一巴掌。

我轻声说:「总觉得应该给你一巴掌才符合常理,现在心里轻松多了。」

我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夜晚的冷风灌进我的脖子里,我加快脚步奔跑着。

连跑错了方向也没察觉。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会轻松呢?

你落在我身上的温柔的目光,我一直都知道。

那么我落在你身上的无望而又痴迷的目光,你应该也早就察觉了吧。

二十一岁,我初入社会,在你的公司小心翼翼地实习。

或许你忘记了,在我受尽委屈,躲在厕所里痛哭失声时,你突然闯了进来。

我们在女厕里愕然对视,片刻之后你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尴尬地折了回去。

几秒后突然又探过脑袋,冲我顽皮地笑了笑:「要帮我保密喔!走错厕所的事。」

那时你温暖又可爱的笑容,融化了我所有的不安。

我喜欢你。

喜欢得要命。

毕业后去你的公司一次又一次地面试,被刷下来依然不放弃。

一次又一次。

然而当我终于成功通过面试进入你的公司时,当我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跟你告白时,你却爱上了希玲。

偏偏是我最亲爱的闺蜜黄希玲。

你们结婚的前夜,我躺在屋顶的吊床上,看着满天星。

我吃了很多颗安眠药,想要逃避你们的婚礼。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准时醒了。

劣质药太多了。

我照常参加了你们盛大的婚礼。

穿着婚服的你礼貌地冲我微笑,漂亮的希玲紧紧挽着你的胳膊。

蓝洛,我爱你。

我这个人,自私,差劲,没心没肺,凡事只顾自己高兴。

如果对手不是希玲,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把你抢过来。

可偏偏,那是希玲。

于是按常理,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天天睡到自然醒,想必蓝洛也不好意思扣我工资。

这几天我常常做一个重复的梦。

二十八岁的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黑板上是密密麻麻的公式,面前的课桌上是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我拿起笔写字,写了好久好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当我搁下笔,却发现笔记本上只写了三个字:李雅川。

我猛地回头,看见教室的最后一排,正坐着二十八岁的李雅川,他在冲我笑,温柔无比地笑。

我站起身,试图走向他,可是走了好久好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就是无法靠近他,直到我从梦中醒来。

这可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难道是冥冥中李雅川在责怪我一次次拿他做借口?

直到希玲忧愁地敲开我家的门。

「听我老公说你病了,不会是绝症吧?」希玲手上提着水果,亲切地诅咒我。

换以前我早就骂回去了,但我此刻直挺挺瞪着电视里的广告,不敢直视希玲的眼睛。

她自顾自地剥了只橘子扔嘴里嚼,咬字不清地说:「这橘子你不准吃喔,我老公说了,生病的人吃橘子会上火。」

「没生病的人吃橘子也会上火。」我哼哼。

希玲笑得花枝乱颤,顺手又剥了只橘子。

趁希玲专注于剥橘子的空隙,我偷偷打量了一下她的侧脸。

结婚后的她皮肤比以前好多了,不用抹化妆品也可以出门见人,身材也很匀称,前凸后翘惹人怜。

「希……希玲。」我踌躇地开口,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蓝洛试图跟我搞婚外情的事。

说,她有可能杀了我。

不说,可她老公毕竟动了歪心思,作为闺蜜我有义务提醒她。

希玲欢快地回应着我:「干嘛?」

我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希玲羞涩一笑:「我们准备明年要。」

「哦。」我剥了只橘子扔进嘴里,思绪非常混乱。

沉默着看了会儿电视,希玲突然愁容满面地把脑袋搭在我肩上,小声说:「八重,我觉得老公好像有外遇了。」

我生平第一次吃橘子被呛着了,咳个不停,几乎把肺都要咳出来了。

希玲愕然:「果然是绝症吗?」

「放、放屁!」我极度心虚,慌乱压过了理智,下意识反驳,「蓝洛怎么可能有外遇!」

希玲顿时安心了,乐滋滋地跑我房间逗我家狗去了。

老妈凑过来唠叨:「希玲这孩子真走了狗屎运,怎么就嫁了个那么好的老公。」

「是啊,狗屎。」我说。

为了招待希玲,老妈做了超丰盛的午餐。

「阿黄,开饭喽!」我吆喝着。

希玲没出来,我家狗倒是晃晃悠悠摇着尾巴出来了。

「阿黄同志!」我拨开蹭上来的狗,走过去推开卧室的门,看见希玲正端坐在我的书桌前,翻看我的日记。

是的,我跟希玲是亲密无间的闺蜜。

亲密到可以无所顾忌地交换阅读彼此的日记。

那是我们年少时为了更深入了解彼此的方式。

然而。

现在希玲手上的那本,是我二十一岁时的日记。

日记的首页有一行字:献给我最亲爱的蓝洛。

那是我从未向她透露过的心事。

昨晚我从纸箱里把那本日记翻出来准备烧掉,可终究还是下不了手,于是随手放在了书桌上。

我呆立在门口,不知进退。

希玲缓缓看向我,眼底一片阴霾。

客厅传来老妈的催促:「吃不吃饭了?」

我慌乱地上前抽走她手上的日记本,丢在抽屉里,笑着说:「吃饭吧!」

再美味的佳肴也掩盖不了我冲天的尴尬。

尽管希玲表现得没有一丝破绽,依然笑嘻嘻地陪我妈唠嗑。

但我清楚,不一样了。

虽然知道蓝洛正在楼下等她,虽然按常理我现在应该避开蓝洛,可饭后我还是坚持要送希玲下楼。

我需要跟她解释。

她沉默着一个人走在前面,我紧跟在后,一直开不了口。

下到最后一个阶梯时,希玲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等候着她的宝马车,轻声说:「已经过去七年了啊。」

我愣了愣。

希玲转头冲我灿烂地笑:「不用猜也知道你早把他忘了。」

不是这样的……

我也笑了:「当然!我一直都很健忘的嘛!」

才没有忘记……

「那我走喽。」希玲冲我摆摆手,转身跑向蓝洛。

这七年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对你老公的爱,都在疯狂增长,不曾削减。

但我知道,我必须忘记。

几天后,我终于决定回去上班,沈漫却突然打电话过来,约我一起去精神病院看望林可。

「我病了,好像是绝症呢。」我立即推辞。

精神病院坐落在离市区十万八千里的荒郊野岭,坐完公交还得打车,费钱又费事。

「我说蔡八重,人家林可好歹跟你同桌三年,别说绝症了,就算你已经躺进了棺材里,也得爬起来跟我去看看他!」沈漫苦口婆心道。

我知道她的心思,去看一看别人是如何在水深火热中艰难度日,以慰藉自己日渐衰竭的枯燥人生。

经不住沈漫的软磨硬泡,我只好同意了她的要求。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沈漫因为晕车吐了一路,瘫在车座上生不如死。

「何必呢?」我满脸黑线。

不待在家专心养孩子跑精神病院搞屁啊。

沈漫拼命用矿泉水漱口,口齿不清地说:「……想见他。」

我愣了愣,转头打量一旁梳着少妇头的沈漫。

她高中时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成绩拔尖,性格高冷傲慢。

像李雅川那种吊车尾混混和林可那种半死不活的书呆子,她原本是不屑于多看他们一眼的。

我一直坚信像沈漫这种孤傲的才女将来绝对会是雷厉风行的事业女强人,结果大学一毕业她就嫁了人,据说还是奉子成婚。

现在的沈漫,虽然才二十八岁,但她的身心分明已是个深陷于柴米油盐的家庭主妇了。

时间果然是摧毁一切美好事物的利器。

相反希玲,不管结婚多少年,总是浪漫又花痴,但愿她以后也能一直保持童心。

精神病院外表看上去很简陋,大门是高高的铁网,上面缠着电线。进了室内,才发现里面更简陋。

「搞什么,这里是医院还是乱葬岗!」沈漫愤愤不平。

我走到护士站询问:「帮我查一下叫林可的病人。谢谢。」

护士摆摆手:「28 床。站在门口看就好,慰问品交给我吧。」

狭小的一间病房,里面只有一张单薄的小床。

那个头发长到遮眼,胡子拉碴的男人呆滞地望着窗外。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像死尸般无知无觉。

「林可!林可!」沈漫拍着门上的玻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林可呆滞地看向我们,愣了几秒,然后冷不丁疯狂地冲向我们,隔着玻璃门嘶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考试!我要考试!」

我惊得倒退几步。

沈漫却站在原地,温柔地注视着房里失心疯般的男人,轻声说:「你变帅了呢,林可。」

我细细打量着疯子林可,没发现半点帅气之处。

就算是请职业花痴希玲来鉴别,也只能给出「只是一个平凡的疯子」的结论。

我疑惑地看向沈漫,发现她居然在无声地流泪。

那是饱含痛楚与懊悔的眼泪。

「林可,我给你带了几件换洗衣服,白色和蓝色的衬衫,我觉得很适合你。」

「我还带了几本普希金的书,你的偶像喔。」沈漫轻声细语地诉说着,语气温柔。我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幸灾乐祸和装好人,她只是,曾经喜欢过林可而已。

「我常常想,如果我当年能够放下骄傲,在考试前一天鼓起勇气邀请他一起复习的话,他的人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凄惨。」

回去的路上,沈漫望着车窗外无数棵疾速闪过的柳树,不知是在跟树还是跟我讲话。

「不是你的错。」我安慰着。

那么,又是谁的错呢?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或许很多人都会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沈漫会毫不犹豫地跟林可告白。

林可会毫不犹豫地逃离后妈家。

李雅川会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健康负起责任。

而我,会毫不犹豫地,在希玲之前,握住蓝洛的手。

多么可耻的毫不犹豫。

对不起,亲爱的希玲。

当然,时间是绝对不可能倒流的。

既然永远也无法实现,那只能算是可笑的妄想吧。

应该丢弃才对。

「忘掉过去,打起精神开始新生活吧!」分别时,我格外乐观地规劝沈漫,「我以后每个月都陪你来看他!」

不仅仅是沈漫,我自己也得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才对。

隔天早晨我就神清气爽地跑去上班了。请了那么多天假,我按照常规去总经理办公室报到。

走到门口时,我在虚掩的门缝里看见了希玲,正准备推门进去跟她打招呼,突然听见希玲大声叫嚷着:「我不管,我就要在这儿上班!我要做你的助理,跟你在同一间办公室!」

蓝洛耐心地劝她:「你在这儿只会给我添乱,你对我们公司的业务根本不了解。听话,我保证不接应酬了,一下班马上回家陪你。」

我转过身想先回避,免得打扰他俩。

「我只会给你添乱?呵,你的意思是我不如蔡八重吧?」

我猛地停下脚步,希玲的声音变得很刺耳。

蓝洛语气平静:「跟她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太有关系了!她喜欢你!她一直喜欢你!她之所以待在这个公司,都是因为你!她想独占你!」

「我把她当最好的朋友,为什么她要那么恬不知耻?我好害怕你会被她抢走,真的好怕!」

——我没有。

我没有。

希玲,我没有。

我只是,喜欢他而已。

蓝洛上前搂住呜咽的妻子,柔声道:「那不关我的事。我只属于你。」

我透过门缝看见蓝洛帅气的脸,他紧紧搂住无助的妻子,用温暖的胸膛给她力量。

有温热的液体从我的眼里滑落出来,我在心里赞扬道:做得好,蓝总。

与此同时,一直低头安抚希玲的蓝洛突然抬起头来,将狼狈不堪的我尽收眼底。我们沉默地四目相对,他忧伤的眼眸在跟我说抱歉。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趁希玲还没有注意到我,我转过身,快步走出公司。

马路上车来车往,每个人都在或幸福或艰难地经历着自己的人生。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比现在的我更想流泪的人,所以我没必要悲伤,也没资格悲伤。

要打起精神来啊,蔡八重!

把辞职报告写好后还得去别家公司投档面试呢,保持好的精神面貌才能顺利找到新工作。

我掏出手机,颤着手编写了一条短信:相信我。

然后选择收信人:希玲。

信息发送完毕。

三十秒后,马路绿灯亮起,我握住手机踏上斑马线。

一辆失控的出租车冲我疾速驶来,我呆立在原地,身体无法动弹。

掌心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希玲,她回复了我的短信。

可是我永远也无法知道这条短信的内容了。

猛烈的冲击将我高高地抛起,接着重重地摔落。

手机碎裂的声音。

五脏六腑碎裂的声音。

尘埃落地。

死后皆为虚无。

虚幻

成群结队的帅哥,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齐刷刷冲我弯腰行礼:「欢迎校花殿下驾到!」

我花痴地扑向他们,沐浴在众多花美男的海洋中,嘴都要笑裂了。

突然我惊悚地发现,身边这些温柔笑着的帅哥们居然都长着一张蓝洛的脸!

……然后我就被吓醒了。

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医院?怎么没有恶心的消毒水味?

我动了动身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撕痛,而是软绵绵的,有一种仿佛随时都能飘起来的虚无感。

而且我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因为逆着光,看不太清对方的脸,我惊恐地坐起身,哆哆嗦嗦道:「谁?」

「醒了就爬起来。」陌生的男声冷冷清清地响起来。

「我不是被车撞了吗?那个出租车司机是吃屎长大的吗?眼睛被屎糊住了吗?老娘骨头都快被他撞散架了!赔钱!绝对要赔钱!二十万!」我从地上爬起来,怒气冲天地抱怨。

「小姐,你已经死了。」阴森男冷声道。

啥?!

我愣住,手放到胸口,死死捂住,却感受不到心跳。

然后仔细观察了周围的环境,一片白,只有白,刺眼的白,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吸进去的白。

宝马、日记、眼泪、车祸。

死亡。

只是被撞一下而已,就这么死了?也太不结实了吧?

我妈肯定会伤心得晕死过去吧,扑倒在我的尸体上哭喊着「八重我再也不逼你相亲了,你快回来吧」。

我明明答应了沈漫每个月陪她去看林可的,看来得食言了。

还有那条短信,那条我再也无法查看的短信。

我倒退几步,抬头望向面前一直沉默的男人,光线散去,我顿时看清了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

「李雅川?」我震惊得瞪大双眼。

他依旧面无表情:「你认识我?」

「蔡八重啊!你高中同学蔡八重啊!」我欣喜若狂地扑上去抱住他胳膊,「前阵子我刚参加过你的葬礼来着!还出了五百块钱帛……」

没好意思再说下去,我尴尬地立在原地摸鼻子。

李雅川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估计还是没认出我,丢下一句「跟我来」,便转身大踏步走了。

我小跑着跟上他,追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天堂吗?你要带我去见上帝?看在我们是高中同学的份儿上,你通融一下放我回去好吗?我保证会好好做人的!」

然而李大阴差甩都不甩我一下,跟他高中时一样拽得二五八万。

「喂,大哥,好歹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啊,你都死一个多月了,我才死没几天,身为前辈兼高中同学于情于理都应该给我个解释吧?!」我一咬牙抓住他的衣袖不松手。

「这里不是天堂,」李雅川不动声色地从我手上抽出衣袖,「不过是去天堂的路上。」

眼前刺眼的白突然迅速褪去,整个人仿佛坠入时光隧道,周围的场景像闪电般从眼前飞速闪过,仿若电视剧里穿越时空的镜头。

我又激动又害怕地凑过去拽住李雅川的胳膊,他挣扎了几下,未果。

不知道过了多久,奔驰的场景突然静止,我愣了足足四十几秒才适应过来。放开李雅川的胳膊,向前踏几步,看向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张大了嘴巴。

这……他妈是天堂?明明是我们高中学校。

一群穿着校服的弟弟妹妹从我们面前欢快地跑过去,我刚要回头怒斥李雅川是不是在耍我,突然在树荫下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

「希玲,我头晕!」

高个子女生拽了拽矮冬瓜女生的衣服,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对方身上。

「八重!你怎么了?该不会中暑了吧?!」矮冬瓜紧张兮兮地伸手摸高个子的脑袋,摸了半天又摸不出个所以然来,情急之下拽住一个路人就开始哭,「你快来看看我闺蜜啊!她晕过去了!会不会死啊?!」

那是高中时代的蔡八重跟黄希玲。

「通往天堂之路,就是灵魂按自己心中所期愿的去回顾人生中最怀念的时光,可以是童年,也可以是老年,这个由灵魂本身的意愿决定。人生回顾结束之日,也就是去往天堂之日。」李雅川神情漠然,仿佛在介绍新型榨汁机的功能。

我疑惑地盯着李雅川:「那你呢?你都死一个多月了吧,怎么不升天跑来当阴差了?」

「因为没有什么怀念的东西。」李雅川冷淡地说,「我必须留下来陪伴其他灵魂回顾人生,直到领悟感情真谛为止。你已经是第六个了。」

「从别人的人生里领悟感情真谛?什么破烂规矩?哪个混蛋定的?」我替李雅川打抱不平,暗自庆幸自己没他那么铁石心肠,否则这么一个一个回顾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投胎转世?

「你可以忙你的去了。」他瞥了眼树荫下慌慌张张的两个女生。

「欸?」我站在原地不动。

「回顾你的人生去。」李雅川稍显不耐烦。

「怎么回顾?」我愣神,「像看电视一样站旁边大眼瞪小眼?」

「不然呢?」

「不能附身、人鬼对话什么的吗?」

「……」

我满脸黑线地看向树荫下的两个白痴:「可以切换频道吗?我不想看见黄希玲那张傻脸!」

「这是你潜意识的意愿,场景会自动更换。」

「我怎么可能怀念她!」我恨她还来不及!

那边黄希玲手忙脚乱背起瘫软的蔡八重摇摇晃晃冲向校医室,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豆大的汗珠从她脸上滴落,背上个比她高半头的蔡八重,脸憋得通红,嘴上还嚷着:「马上就到校医室了,八重你再忍耐一下。」

切,矮的跟个冬瓜似的,逞什么能呢?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擦汗,却穿过她抓住一把空气。

我回过头,看向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的李雅川,与他淡漠的眼睛四目相对。

「我明明很想哭,为什么流不出眼泪?」

「因为你已经死了。」

他还真是毫不留情地戳人痛处!

我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捏,说:「明明能抓住你,触感这么真实,为什么却碰不到希玲,让我碰一下她嘛!就一下!」

他抽回胳膊,懒得理我。

我白了这冷血无情的男人一眼,转身继续跟着黄希玲,却见她一个踉跄摔向地面,她背上的蔡八重以一个优美的弧度飞起来,面朝下砸到了地上。

我操,想起来了,当时那一跤摔得我差点半身不遂!

本来只是轻微的中暑,休息一下就完事,结果托黄希玲的福,我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幽怨地瞪了一眼已经石化的黄希玲,心疼地望向快被摔残了的蔡八重。

一个穿破洞牛仔裤的男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像超级英雄般打横抱起晕厥的蔡八重,经过黄希玲身边厉声说了句「你伤着她了」,然后丢下她离开了。

黄希玲维持摔倒时的姿势坐在地上,毒辣的阳光直射在她稚嫩的脸上,她看着男生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红了眼眶。

「混蛋骆康。」我听见她低声自言自语。

这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回忆。

因为当时晕过去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抱自己去校医室的人居然是骆康。

骆康,希玲在学生时代暗恋过的学长,以希玲的审美来讲算是高大帅气,据说还自己组建了乐队,担任吉他手。那时候她经常跟我提起他,我一直以为希玲只是个单细胞的笨蛋花痴。

然而。

面前这个红了眼眶却执拗地不肯落泪的黄希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她深深暗恋着的学长,喜欢的人却是她最亲密的闺蜜,我这个昔日校花。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至今才意识到,为什么中暑事件后希玲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过骆康。

因为心死了。

只记得她后来跟我说过这么一段话。

「……八重。」

「嗯?」

「我们将来绝对绝对不要跟同一个男人纠缠上好不好?」

「放心,我的眼光绝对不会低到跟你看上同一个男生的。」

「那就这么约定了哦。」

笨蛋。

所以你才会一直耿耿于怀吧。

担心蓝洛会像骆康一样被我抢走。

担心自己会再次被丢弃在毒辣的阳光下。

「你是白痴吗?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跟骆康一样瞎啊?」我蹲坐在黄希玲面前,看着她湿润的眼眶,伸出手,假装抚摸她的脸。

那最后一条短信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好的闺蜜。

场景瞬间转换,我突然来到了一间熟悉的教室,教室里坐着熟悉的人,黑板上是熟悉的公式。

「现在你记得我了吧?」我斜瞄着从始至终一直绷着张面瘫脸的李雅川。

「不记得。」他镇定地说。

「喂!」我拽过他的身子,指着教室里坐在第一排的蔡八重,又指向最后一排趴在桌上睡觉的少年版李雅川,「看见没?同!班!同!学!」

他不说话。

「而且我当年还是校花耶!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无论身在何处,我都致力于宣扬自己是高中校花的事。

谁知李雅川这混蛋居然用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望向第一排埋头写作业的蔡八重:「你说她是校花?」

「我!」我硬生生把他的脑袋扳过来,逼他与我直视,「我!我才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奇怪,这种自己吃自己醋的违和感究竟是?

「话说……我为什么会怀念这种场景啊?」我扫视着面前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现在是早自习,收作业时间。

那时我的同桌林可患者还是个板寸头白衬衫矮个子的小男孩,他慌慌张张地翻着书包找作业本,胳膊一抬把旁边蔡八重的文具盒甩掉在地上了。

「对、对不起。」林可唯唯诺诺地弯腰要去捡文具盒,脑袋却猛地撞上了也准备低头去捡文具盒的蔡八重鼻子。

只见她吃痛地捂住鼻子,怨气很深地瞪视林可,然后趁他弯腰捡文具盒时故意把胳膊肘伸了过去,不出所料,林可抬头的时候鼻子正中她胳膊肘。

蔡八重指着他的鼻子大笑,林可鼻子迅速红了一块,却依然傻兮兮地冲她笑。

呃,鼻子被撞到可是很疼的,所以我当时做出报复行为也是情有可原……个屁啊!

「那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我惊恐地跟李雅川解释,却发现他打量我的目光由鄙夷变成了嫌恶。

我不禁恼羞成怒:「你那是什么表情?说了不是我!我可是很温柔很善良的!」

「林可,你的作业呢?」学习委员沈漫华丽登场,扎着高高的马尾,戴着副无框眼镜,俨然一个刻薄的闷骚女。

我觉得还是少妇沈漫看着顺眼点。

林可的鼻子正痛得死去活来,半路杀出个沈漫,他更是六神无主,把书包翻了个底也没找着作业本。

「放学去办公室找班主任。」沈漫铁面无私地撂下狠话,潇洒地转身走了。

「她是不是有病?」我愤愤不平,对李雅川说,「明明暗恋人家暗恋得要死,还他妈害人家!」

我记得那时候班主任最喜欢拿教棍打人手心,虽然我没被打过,但被打过的人无一例外手都会肿一星期。

「猫哭耗子。」李雅川说。

我一拳挥过去:「整整一节课都趴在桌上睡觉的不良差生没资格说我吧!」

放学。

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光了,林可去了办公室还没回来。

沈漫坐在座位上不动。

直到一脸衰样的林可拖着沉重的步伐出现在教室门口,沈漫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收拾书本,眼睛偷偷瞄向林可被打得通红的手。

经过林可身边,发现他坐在座位上并没有起身回家的打算,沈漫忍不住出声问:「你不回家?」

林可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学习委员在跟自己讲话,傻笑道:「我忘带家里钥匙了。」

「你家人呢?」沈漫皱起眉。

林可低下头,没有回答。

我记得林可的生母早年因生他大出血而死,后来他爸又娶了一个,所谓最毒后妈心,林可爸爸又常年在外出差,林可一直饱受后妈虐待。

眼前突然闪现一幅景象,高考当天早上,林可的后妈跟人约好打牌,早早起床吃了饭,收拾打扮后便扭着屁股出去顺手锁上了门,彻底忘记了在房间睡觉的林可。

当林可醒来,洗漱完毕拎着书包准备出门去考场时,发现门从外面锁了。

那时候的高中生还没有人手一部手机。

何况是家境不怎么样的林可。

我看见他不停地敲打着门,苍白的脸越来越绝望,书包里的书本资料散落一地。

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想帮他一把,却发现只是幻象。

场景又回到了教室,沈漫见林可没有回答她,有些不满,说:「那我先走了。」

不要走,沈漫。

「嗯,再见。」林可微笑着跟她告别。

留下来陪他,沈漫。

沈漫在他的笑容下微怔,犹豫了几秒,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只是她人生中一次小小的错过。今后还会有更多次。

多年以后的她会懊悔、会自责、会拎着水果伤心欲绝地去精神病院看望那个人。

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无力改变的我,颓然地靠在墙角,欲哭无泪。

「人生回顾什么的,太残忍了。」我抬手遮住眼,不去看教室里孤零零的林可。

李雅川沉默不语。

「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比如送我回阳间,帮我复活什么的。」我幽怨地瞪他。

他瞥我一眼:「你是我见过的灵魂中最聒噪的一个。」

——这算安慰吗?

熟悉的豆花店突然映入眼帘。

我倒退几步,撞到了李雅川身上。

「怎么了?」李雅川破天荒地开口关心道。

我掉头就走,可无论我往哪个方向前进,无论我脚步有多快,总会回到这家豆花店门口,刺眼的红色招牌明晃晃地戳进我的眼球。

我尖叫一声,死死捂住脸,在原地蹲了下来。

李雅川皱眉盯着我,想伸手拉起我,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

「爸,我要吃两大碗!」穿着高中校服的蔡八重依偎着一个中年男人,笑容灿烂。

「吃十碗也不拦着你。」男人宠溺地摸女儿的头,两人一起高高兴兴地进了豆花店。

这明明是隐藏在内心已久的黑暗记忆。

这明明是足以撕裂我身体的恶心记忆。

「不是回顾最怀念的时光吗?」我瞪着李雅川,「这算什么?揭人伤疤?我不回顾了!我要回去!」

「回哪儿?」他平静地说。

回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

「进去吧。」李雅川拉起我,抓住我的手,踏进了豆花店。

店里的蔡八重正在大口大口往嘴里灌豆花,男人温柔地说:「吃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豆花店漂亮的老板娘端着杯汽水走过来,放到桌上,笑着说:「八重,今天你爸爸请客,要多吃几碗哦!」

「安啦,豆花姐!」蔡八重冲她比着 OK 的手势,唇边沾了一粒葱。

才不是什么豆花姐。

我握紧拳头,怨气从胸口噌的一下蔓延全身。

趁女儿埋头喝豆花,男人站起身,走向正在迎接其他客人的老板娘,低声说:「身体好点了吗?」

老板娘愣了一下,红着脸点点头:「嗯,昨天还去医院检查了,没什么大碍。」

男人一副怜惜的语气:「对不起,没能陪你一起去。」

狗男女。

肮脏的狗男女。

身体不由自主地冲上去,伸出两只手想要掐住她的脖子,然而我一次次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徒劳。

「去死!」我尖声叫道,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来自地狱。

原本与男人讲话的老板娘突然怔住,愕然地看向我的方向。我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李雅川猛地捂住我的眼,在我耳边低声说:「冷静点。」

「怎么了?」男人关心道。

老板娘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专心吃豆花的蔡八重身上,尴尬地笑笑:「我好像幻听了,没事。」

李雅川冰凉的手掌贴着我的眼睛,我的后背紧靠着他的胸膛,慢慢平静下来。

「为什么她会听见?」我颤声问。

李雅川放开我,说:「因为你怨气太重,而且她不久就会死。」

「欸?」我愣住,「不可能,她明明抢走了我爸,跟我爸去国外定居了!」

李雅川沉默,我眼前又开始出现幻象。

那是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板娘,双颊深深地凹下去,原本丰盈的身材变得干瘪枯黄,胸前的乳房已被手术切除,男人跪在她的病床前,颤着声不停重复:「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瞒着我?」

「我只想留给你美好的印象。」老板娘冲男人笑,「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跟八重妈妈好好过,忘掉这个丑陋的我。」

男人握着她的手,沉默不语。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人,是八重。」老板娘哑着嗓子说,「她那么信赖我,我却抢走了她最爱的爸爸。」

「我会陪着你。」男人坚定地说。

无论你生,或者死。

我陪着你。

男人站起身,吻了下老板娘的额头:「我会尽快办好离婚手续,然后回来娶你。你要等我。」

老板娘哭着摇头,却阻止不了男人的脚步。

「我不想等你了。」

看着男人消失的背影,老板娘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我冷笑着。

最后爸爸还是跟我妈办了离婚手续,守着你的骨灰不知去了何处。

一个死人,战胜了我跟我妈两个大活人。

你有什么脸值得我去原谅?

「豆花姐,为什么你家豆花这么好吃呢?」喝完豆花的蔡八重凑过去缠着老板娘。

她笑着摸蔡八重的脑袋:「很简单的,保证你一学就会。以后你学会了,就自己在家做来吃吧。」

「可是只有你做的才是独一无二最美味啊,我还是喜欢吃你做的!你要做一辈子豆花给我吃!」一听说要自己动手做,蔡八重就死赖着不肯动。

老板娘迟疑几秒,温柔地笑了。

那时候的她,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病了吧。

为什么却强颜欢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呢?

是太坚强,还是已经彻底绝望。

我望着豆花店里其乐融融的那三个人。

不久之后,爸爸就会跟妈妈提出离婚,妈妈承受不住打击要跳楼,被我奋力救下,我们母女俩瘫在冰凉的地板上抱头痛哭。

而老板娘的豆花店,也因为她生病住院关门了,不久就被别人租下,成了理发店,我直到现在也没再吃过豆花。

明明很难过,难过得要命,却哭不出来。

因为我体内生产泪液的器官已经停止运行了。

所谓爱情,真的可以浓烈到不顾世俗、抛家弃子吗?

爸爸他,得知我的死讯后,会从远方赶回来吗?

面对女儿冰冷的尸体,他会后悔当初的离开吗?

「刚刚如果你不及时捂住我的眼睛,会怎么样?」我问。

「……会在被她看见的那一瞬间魂飞魄散。」李雅川注视着我,漆黑的眼眸没有一丝波动。

我后怕地咬住嘴唇,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下头小声说:「谢了,李雅川。」

场景再次转换,这一点就跟大片特效一样酷。

已经二十一岁的蔡八重正站在厕所里流眼泪。

实习期间大家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一些排挤,这是不可避免的。可那时的我自尊心太强,被前辈挤兑几句就哭成了泪人。

这时蓝洛闯进了女厕,与满脸是泪的蔡八重四目相对。

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相遇。

奇怪的是,我居然并不希望蔡八重扑上去抱住蓝洛死也不松手。

我希望抱住被抛弃在毒辣阳光下的黄希玲,希望沈漫放下骄傲跟林可告白,希望豆花姐不要死得那么绝望。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希望时光可以倒流,那样自己就能抢在希玲之前握住蓝洛的手。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个我暗恋了整整七年的男人,我心底居然没有一丝波澜。

不去看那对现在不会发生故事将来更不会发生故事的男女,我将目光移向墙上的镜子,发现镜子里并没有映出我的脸,一阵恐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能倒映出脸才叫恐怖。

李雅川出声提醒我:「专心回顾。」

我故意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说:「还是你比较好看!」

李雅川皱了下眉,一把扯起我的胳膊,拖着我去追已经离开的蓝洛。

走出女厕的蓝洛正低笑着自言自语:「真是可爱啊,刚刚那个女生。」

我愣在原地,心中沉积已久的郁结突然一瞬间散开了。

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在他还不是别人老公的时候,他曾觉得我很可爱。

这就够了。

厕所里的蔡八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从心底滋生出即将长达七年的无望暗恋。

而站在李雅川旁边的我,看着渐渐远去的蓝洛的背影,向这场暗恋彻底告别。

「你的旅程结束了。」

眼前突然出现大片的花丛,李雅川站在七彩斑斓的花丛中对我说,「在那之前,你可以在这里放松一下。」

「你好像花仙子。」我摸着下巴奸笑,伸手勾住他的下巴,「美人,陪爷跳支舞如何?」

他拍掉我的手,往空地一坐。

「李雅川,你说我俩会葬在同一个墓园吗?」我在他身旁蹲下,捧着大脸问。

「……」他装哑巴。

「我姓蔡,你姓李,C 和 L,中间差了八个字母,我们估计会离得很远很远。」我叹了口气,「还有,我给你出了五百块帛金,你却一分钱没给我出,我是不是亏了点?」

见他不搭理我,我自顾自地开始摘花,凑齐七种颜色捧在手里,递向两眼放空的李雅川。

他不动。

我白他一眼,放柔语气说:「阴差大人,送给你!」

他还是不动。

我恼羞成怒地把花束砸向他的脑袋,骂道:「拽个屁!」

然后我迅速奔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坡,屁滚尿流爬上去,一转脸发现人家根本没来追我,正悠哉地站在原地双手抱臂。

我顿时大怒,然后灵机一动,冲他喊道:「既然是灵魂,那从这里跳下去肯定不会痛吧?」

他皱眉。

我两眼一闭,张开双臂飞下去。

接住我。

明知道没有危险,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害怕。

就像蹦极。

所以,接住我,李雅川。

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紧紧搂着李雅川的脖子。

「你真的接住我了。」我受宠若惊。

「是你自己跳到我身上的。」李雅川嘴角抽搐。

我加大力气搂住他,死也不松手。

「你干嘛?」

「一起去天堂吧。」

「……」

「天堂不会收留内心冰冷的家伙,那我们就让内心变得温暖起来。」

我踮起脚尖亲上他冰凉的唇。

淡淡地花香飘进我的鼻子里,我怀疑这是我的幻觉,因为灵魂怎么可能还会有嗅觉呢?

这个吻只维持了四五秒,我退后几步,满怀期待:「现在温暖了吗?」

李雅川漆黑的眸像深深的漩涡,似乎要把我整个人吸进去。只见他用指腹碰了下他的唇,然后无比认真地回答我:「没有。」

——混蛋。

我往地上一坐,幽怨地瞪他:「难怪你没有什么怀念的东西,谁会愿意搭理一个冷血大面瘫啊!没有朋友、没有女人,你活得是不是无聊了点儿?」

他淡声道:「有女人。」

我瞬间窘迫起来,摸着鼻子道:「呃,我是说那种付出感情互相喜欢的女朋友、未婚妻之类的,不是床伴!还有刚刚那个是百分百友谊之吻!你知道的,外国礼仪嘛,哈哈哈!」

李雅川没说话,把玩着我刚刚砸在他脑袋上的七彩花束。

我揪着花瓣:「没死之前,我常常梦见你,梦中的你一直在冲我笑,当时我不知道那个梦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懂了。」

李雅川抬头看着我。

「一定是死亡预告,你冲我笑代表在欢迎我加入死亡大部队。」我幽怨地叹了口气。

李雅川扯了下嘴角,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

在我试图看清楚时,四周的花丛开始慢慢消退,我试图护住李雅川手上的花束,可它还是不可控制地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天堂,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想必李雅川也不知道吧。

可我们并没有来到传说中的天堂。

人生回顾并没有结束。

仍然是熟悉的教室,黑板上是密密麻麻的公式。

中午放学,蔡八重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抄写着笔记,写了一会儿似乎是烦了,猛地回头冲最后一排趴在座位上睡觉的李雅川喊道:「睡睡睡,睡死你!所以说我为什么要牺牲放学时间陪你复习公式啊!成绩好又不是我的错!班主任干嘛非要我辅导你学习啊!」

李雅川慢慢抬起脑袋,冷冷地盯着蔡八重,说:「你说什么?」

蔡八重立即萎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继续老老实实地抄起了公式。

过了一会儿,她僵直身子,头也不敢回,颤颤巍巍地问:「请……请问你有什么地方不了解吗?我可以讲给你听。」

半晌无人答话。

蔡八重不耐烦地回头,发现李雅川又睡着了。

「睡死你!」小声低骂了一句,蔡八重毫不犹豫地收拾书包走人了。

场景再次转换,外面在下很大的雨。

刚打完架的少年李雅川带着一身新鲜的伤在雨中艰难地行走。

打着把小花伞的蔡八重远远地走过来,看见对面的李雅川,立即用伞遮住脸企图装出不认识的样子默默路过。

然而就在他们擦肩而过时,李雅川直直地摔倒在了雨地里。

蔡八重懊恼地站在原地,将手中的伞朝倒在地上的李雅川移了移,很不情愿地开口:「你没事吧?」

一把小花伞自然遮不住倾盆的大雨,蔡八重身上很快湿了。

李雅川支撑着站起来,抬手将伞推向蔡八重的头顶,一句话都没说,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蔡八重顿时松了一口气,如获重释地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雨滴穿过我的身体落在地面,我盯着那个在大雨中摇摇晃晃的少年,踏出脚步想要追上去,却被一旁的李雅川拉住了胳膊。

「喂!十八岁的李雅川!」我大喊着,尽管那个瘦弱的身影根本听不见,「记住,以后不要再打架了!还有要按时吃饭,胃痛的时候不要忍忍就过去了,要去看医生!还有,对不起。」

没能陪你学习,对不起。

没能为你撑伞,对不起。

没能早点儿跟你说这些话,对不起。

「闭嘴。」李雅川闷声说。

「这是你的人生回顾吧。」我盯着他的眼睛,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漂亮的眸。

全部是关于我的,简短而又仓促的,属于李雅川的人生回顾。

这些连我自己都不曾记得的交集,对李雅川来说,却是人生中最怀念的时光。

那个友谊之吻,起作用了。

纵然有些人内心冰冷坚硬如石,可一个温柔的亲吻,就能融化他心中所有的绝望和不愉快。

如果我们俩都没有死,会不会渐渐相爱,其中一方扭捏地向另一方表白,然后牵手、接吻、结婚,生一个小小的、和李雅川一样拥有漆黑眼眸的宝宝呢?

可是如果没有死,我们就不会相遇了吧。

我一直都渴望回到高中时代,因为那是我最美丽、最辉煌的时代,那时我年轻、漂亮、高高在上,我怀念那时候受到的追捧和倾羡,怀念那时候的随心所欲。

然而,此时此刻的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庆幸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

因为此时此刻,陪在李雅川身边的人,融化李雅川那颗冰冷的心的人,是二十八岁的我。

不年轻、不漂亮、不高高在上,已经死去的我。

狗屁的死后皆为虚无。

能在死后重新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我没能给你讲解公式,没能在下雨天为你撑伞,但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天堂。

没有大雨、没有癌症、没有车祸、没有悲伤的天堂。

最后是高中毕业典礼。

大家脱下校服,穿上自认为最漂亮的衣服,欢聚在一起庆祝高中终结。

班主任组织大家举办唱歌比赛,一群疯子纷纷举手报名。

那时的蔡八重刚遭受过被爸爸抛弃的打击,整个人没精打采,无论黄希玲怎么怂恿也打不起精神。

疯子们在讲台上胡乱狼嚎着,班主任听不下去,赶他们下台,最后将目光落到后排假寐的李雅川身上,笑脸盈盈地凑过去:「李雅川同学,从来没听你唱过歌,今天能为同学们献上一首吗?」

全班都讶异地望向李雅川的位置。

兴趣缺缺的蔡八重也抬脸看过去。

只见李雅川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轻启朱唇:「不能。」

全班嗤笑。

班主任脸上挂不住,强硬地把话筒塞到李雅川手里,说:「今天你必须唱!马上大家各奔东西,或许再也不见,你就不想给同学们留下点好印象?」

李雅川潇洒地把话筒扔回给老班:「不想。」

老班怒了,把话筒往李雅川桌上一拍:「不唱也得唱!」

终于,李雅川拿起了话筒!

——然后砸向了老班的脑袋。

顿时班级里的气氛降至零点。

我哈哈大笑,捶了一拳旁边的李雅川:「你不知道你当时有多帅!当年的我那一瞬间简直想扑过去抱你大腿!」

李雅川不理我,板着脸装严肃。

就在老班铁青着脸风雨欲来时,蔡八重突然站起来,自顾自拿起话筒,直接清唱起了 My heart will go on。

全班哗然。

黄希玲带头缓和气氛:「这是八重的拿手歌哦,班主任快来听啦!」

原本还准备大干一场的少年李雅川看向讲台上的蔡八重,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瞧瞧当年的你,都看入迷了。」我带着小得意。

李雅川冷声道:「我那是在发呆。」

切!

我偷偷瞄向他的侧脸,忍不住低笑。

如果是跟这个人在一起的话,就算是死亡也没什么好畏惧的。

只要跟他在一起。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什么。

「什么?」

「你家有加长林肯车吗?」

「……」

我曾经发誓要嫁给开得起加长林肯车的超级美男。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想,这最后一段人生回顾,大概是我和李雅川人生中,共同的、最怀念的场景吧。

我们又回到了初始的那一片白际。

「去往天堂之路,应该怎么走呢?」我思考着,寻找哪里会不会有任意门。

身后的李雅川却不动。

我回头看他,发现他在笑,薄薄的唇抿起来,精致的五官突然变得无比耀眼。

跟我梦中一模一样的、温柔的笑。

我上前,想靠近他,却在一瞬间踏进一间病房。

病房里有妈妈、希玲、蓝洛、沈漫,还有爸爸。

希玲一直守在病床前抓住床上人的手,脸色很憔悴。

爸爸扶着妈妈,在低声安抚她。

蓝洛和沈漫则沉默地站在一边。

床上躺着的那个,就是我。

突然,希玲惊呼一声,语气颤抖:「阿姨,刚刚八重的手指动了一下!」

爸爸抢先一步走过去,探了一下我的脉搏,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激动地叫道:「医生!快叫医生过来!」

「上帝刚刚说,你还没到命定死期。」李雅川冲我笑。

无比刺眼的笑。

「上帝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听见?」我上前掐住他的肩,「耍我好玩是吗?你这个骗子!」

「耍我们的是上帝。」他注视着我,漆黑的双眸没有波澜,「上帝跟人一样,也会犯糊涂。」

病房里的我正在接受抢救,开始慢慢恢复心跳。

「带我走,」我抓住他的胳膊,不去看病房里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对李雅川说,「我们一起去天堂,一起去,一起去!」

我不知道我对李雅川到底算不算爱。

我只想陪着他。

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

我只想陪着他。

「能回到那个世界,你应该高兴才对。」他语气平静。

是啊,那个世界有我最好的朋友,有我最牵挂的父母,还有阳光、空气和鲜花。我应该笑容满面地回到那个美好的世界才是。

「可是那个世界没有你。」我看着他。

没有那个带我领悟美好事物的你。

没有那个我想要紧紧抱住死也不松手的你。

「你醒来之后,会忘记这段经历,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蔡八重。」他并不回应我热切的眼神,继续说。

「狗屁的无忧无虑!我宁愿带着关于你的记忆孤独至死,也不要像个白痴般一无所知地度过余生!」我嘶喊着,身体开始渐渐虚脱,「我爸妈的关系已经破裂到再也不可能修复,我最亲最好的闺蜜在背地里辱骂我恬不知耻,因为我长期觊觎她的老公,差一点就会成为万众唾弃的小三。如果我死了,那么所有人都会只记得我好的一面,会原谅并想念我,可一旦我醒了,所有旧账都会重新被翻出来,曾经年少又骄傲的我们,死的死,疯的疯,落魄的落魄,这样一个残忍的世界,你怎么能忍心让我一个人回去?」

「一起回去吧,」我拽住他的胳膊,说,「我们一起回去。」

「我已经死了。」他柔声说。

是啊,我连帛金都出了。

上帝是个混蛋。

李雅川也是个混蛋。

为什么直到最后,他都在若无其事地微笑。

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板着个脸。

我还是喜欢面瘫李雅川。

「最后一个问题,灵魂表达难过的方式是什么?」

流不出泪,流不出血。

那么——

「灵魂表达难过的方式,是微笑。」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轻声说。

我愣住,他的笑容渐渐放大。

「上次那个你说是友谊之吻。」他说,「那么这次是——」

那张苍白而英俊的脸,渐渐靠近我的唇。

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他最后的吻。

可我永远也等不到那个冰凉的触感了。

——病床上的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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