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一年已经结束,新的一年就该来临。
史官笔下的新皇帝不是一个好人,起码在仁儒的道理上做的很差,他们怀着愤恨记录新皇帝杀死兄弟的恶行,而年轻的天子似乎并不在意。
「我不是很重名声的人。」蔺思凡背对着阮徵,「我那几个哥哥的王府抄查过了么?」
「官员来往信件都已经封好,家眷也都各自赐死或流放。」阮徵犹豫了片刻,「有一件事情要告诉陛下,三王妃自尽了。」
「我让你们保住她。」新帝的声音有隐隐的怒意,「朕说过,格外开恩。」
阮徵叹了一口气,浓浓的怅惘和悲哀包裹了他:
「她说只要自己应得的,『谁的同情都不跪』。」
皇帝沉默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这样也好,她还怀着孩子,总要处置的。其实她本来能够活下去,为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能拜谢仇家的恩典。」阮徵苦笑,「像我一样苟且偷生的人,才应该早一点死去。」
即将受封为天下兵马指挥使、继承阮氏破军星命的镇北侯阮徵盯着未来的皇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皇帝惊疑地转过身,看见这个年轻人破碎空洞的眼睛。
「我们会有报应的,陛下。」他说。
新帝的雷霆手段并不因一个女人的去世而终止,他已经忍耐了太久。
佝偻的内监已经生出白发,他没能得到应有的善待。新帝似乎完全忽视了这个老人几十载侍奉先皇的功劳,他先用膑刑剜掉了成喜的膝盖,然后让他跪在烫红的烙铁上,用一把叫龙牙的短刀在他背后篆字。
每篆一个,就要他念出来。
新帝面色恬然,而老内监的惨叫声已经让人不忍卒听。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蔺思凡用一只手捏着他的肩,让他不会因为失血而倒下。
「那天是她的生辰。」他笑,「 她也很疼的,你知不知道?」
宫人别过头去,新帝很好奇地看着德妃,她一身素白,目不斜视。
「你不怕?」
「杀鸡儆猴,让我对你求饶免死?」德妃施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母亲算是死在我手里,打算怎么处置我?」
新帝放开了手中的老人,内监重重地倒在烙铁上。
「除了母亲,再也没有人掏心掏肺的对我好,可你害了她。她根本没有见过那个蛮族女人。」
「是先皇的意思,你我都心知肚明,但你不能向你父亲索母亲的命。」德妃心满意足地笑了:「你真可怜。谢婕妤对你也不好吗?」
蔺思凡平静地看着她:「先皇对你,是坦诚相见的好么?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德妃一时间怔住了,片刻,她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你这个乱伦苟且的畜生,怎么能承继他留下的江山?蔺叡,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看一看啊。」
她的下颌被抬起来了。
「我不会杀你。」蔺思凡用手指划过她保养得宜的脸庞,「阿徵说,她亲自处置你……当年七哥为了燕北的支持,出卖了整个镇北,你猜,阿徵会怎么对你?」
德妃的脸终于在这一刻褪去血色,她并不怕少年意气的新帝,但阮家那个阴冷柔和的孩子让她恐惧。事实也确乎如此,大量史料证明,这位孝成皇帝毕生最为宠爱的女人,死相极其凄凉,有人说,阮徵将她四肢截断,做成了人彘,也有人认为,风流的镇北侯将她据为己有。但据我所知,阮徵的车驾带着她穿过茫茫的风雪,一直到镇北的冢林。
「这是镇北之变里我能收葬的所有尸骨。」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给他们磕头,到他们原谅你为止。」
她就这样死在镇北,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镇北侯温和如旧的声音:
「子债母偿,你说,父亲做的孽,该不该报应到儿子身上?」
贵妃沉默地接受了新帝的恩典,前往出云观修行,道号是华林。
悲凉之雾,遍披华林,呼吸领会,又有几人?
她从顺贞门离开的时候,只有姐姐去送她。
「姐姐是正宫嫡妻,十一皇子再胡闹,您都是不可撼动的太后。」
「新帝暴戾,姐姐独善其身就好,白家没落,已成定局,羽弟有个不错的孩子,或许还有振兴之望……」
皇后拉着妹妹的手,眼里只是担忧:
「那里陈设一应俱全,但青灯拂尘,总不比宫中繁华。」
侍者恭恭敬敬地掀起车帘,车角用红色的编绳挂着铜色的铃,在风中清脆作响。
贵妃淡然一笑:「我年少时,总也爱繁华、爱金器重宝、爱钗环裙袄、爱鲜衣怒马、爱他眉眼清朗,萧萧然二十年也,终成一梦。」
「我孑然一身来,也孑然一身去,强于困顿煎熬,陷于淤泥渠沟之中。」
侍者的声音恭顺而冷漠:
「华林真人,该上路了。」
「沅君!」皇后突然喊住妹妹,她的声音颤抖,「你答应去出云观,是不是因为他,他埋在那里……」
「二十多年,再爱也已经忘掉了。」贵妃没有回头,车帘被放下,可皇后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妹妹的声音。
「阿叙是那么知疼知热的一个人。」
皇后浑身颤抖,她清楚这个名字的含义。思悼王蔺叙在得知白沅君许嫁先皇帝后,接受了出使燕北的任务。使团在横穿群玉山时遭遇山崩,白沅君一顶小轿抬进王府的当夜,使团用一个白色的玉匣盛回了蔺叙的骨灰。
她终于哭起来,蹲下身,双手抓落了发间的凤凰钗。宫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将被册封为太后的女人,她哭的那么伤心,好像整个世界遗弃了她一样。
「为什么都护不住。」她几近崩溃,「白璧君,为什么你一个都护不住?」
我模模糊糊地一直睡到正月初七,醒来看到司空离苍白冷漠的脸。
烛火一明一灭,远方有零零落落的爆竹声。
「你醒的很巧,可以救一个人。」
我尚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她已经站起身来:「给你们婕妤温些粥来吃。」
「现在是什么时辰?」
「亥时,蔺琰在通明殿议事。」
我撑着坐起来:「他用过晚饭了么?」
司空离很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不问你自己的伤势,倒问这些鸡毛蒜皮。」
「他一忙起来就很不关心自己。」我揉着脑袋站起来,「你若是去通明殿,问问他还忙不忙,不忙的话,回来吃一点粥。」
司空离回头的时候,空洞漂亮的眼睛闪烁着迷惘:「这就是你们人类为之疲于奔命的东西么?只是为了在寒冬夜里有人等你回家喝一碗热粥?」
用司空离的话说,记史的儒生应该磕个头谢我的救命之恩。
新帝背着年轻的婕妤走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这件事已然超脱「孝」的范畴。史官用「帝与养母谢妃狎昵」来记录这件事,被皇帝赐杖刑。他年事已高,二十杖后死在通明殿外。他的长子接替宫史的职务,仍然这样写,被杀。
新帝的语气接近央求:「朕之声名任卿工笔,毋涉谢妃。」
太史令的幼子听完皇帝的央求,依然与父兄写下了同样的话,在新帝暴怒之前撞死在通明殿前的华表上。
太史丞听闻此事,夤夜入宫,将写好的书册举过头顶。皇帝再一次看到同样的记录,勃然大怒,拔出天子剑想要砍下儒生的头。
「陛下。」司空离冰冷的声音和剑出鞘的啸鸣同时响起,「谢婕妤醒了,问你要不要去用晚膳。」
蔺思凡看着书册上的墨迹,对太史丞挥了挥手:「滚下去,今天开始,你接替太史令的职务。」
他揉了揉眼睛:「我还要看几个参贪污的折子,你让她不要等了。」
他胡乱地翻着账,这是蔺瑛留下的东西,京中的文官世族无不牵涉其中,墨的香气萦绕在他指尖,大团大团的黑字渐渐乱成一窝蜂,吵得他一个字也看不进。他再努力看,是隐约的灯火、蒸腾着雾气的汤羹和安静温和的女孩。那女孩看见他就抬头笑,说对不起啊,我又让你担心了。
「司空你等等。」他蘧然站起身,把一叠折子对簿推在一边,「不必告诉她了,我这就去。」
御膳房炖的是白粥,说是清火养胃,取细米仔仔细细地淘了,温在石釜里焖着,汤粥咕噜噜地滚泡子,像是唱一首富足的歌,最后养出的粥极温软,让人浑身上下都熨帖。
佐粥的是酱菜,乌江亭旁的不成,咸菜颗腌的一绝。宫人用细陶小碟盛了一碟软酱丁,并一碟碎辣子和酸甜的醋萝卜,用清水涮了咸菜条上的粗盐粒子,一样一样呈上来。
各色的小菜衬得白粥不很单调,暖陶的粥碗像一个小小的火炉,微微的,热气氤氲。
但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酱菜白粥,就算有滋味,和珍馐佳肴也不能相比。
「好冷的天。」蔺思凡一打帘子钻进来,搓了搓手,「今天吵了一天的架,现在饿得很。」
他径直在我身边坐下,神情很放松:「回家就有热粥吃,真好。」
我握着他的手,轻轻呵着气。他乖乖地坐着,偶尔一抬眼睛,明澈干净得像水。
「呆头鹅一样。」我笑着戳了戳他的脸,他也笑。
新帝继承的是看似山河永固的天下,白玉京的年节温暖繁华,烟花在天穹顶上绚烂绽放。夜幕之下是山,文官、世族、勋贵,牢牢压在他身上,一个都动不得,北方的群玉山外是窥伺的蛮族。
何况他是性情如此偏执的一个人,并不适合做统治者。
星命给走投无路的帝朝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它迎来的主人年轻、执拗、锋芒毕露,最重要的是,他从未被当做天子教养,在治国的能力上远逊于他早逝的兄长。
「你身上还不舒服么?」他很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只有伤口有一点点疼。」
我仔细想了想,又说:「也不疼了,我很好。」
蔺思凡站起来,走到身后,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我竟然感到隐约的恐惧。
但他的声音依旧温软:「你没有事,那就一切都好。」
他微不可察地低了头:「终归是我对不住司空,帮我给她带一句,『对不住』。」
新帝暴虐的种种,我都难以知晓,在后世的记载中,那是一个流着血的新正,史官用「清洗」来形容皇帝的手段。对新帝抱有幻想的世族惊异地发觉,这个年轻人比他的长兄更加决绝,天子剑高悬在旧世族和掌握话语权的文官群体之上,大批冗官被强行裁撤,失掉五斗米俸的儒生与妻儿抱头痛哭。与此同时,被称为「新贵族」的军功派和商道家迅速上升。
皇帝对后宫采取了同样严厉的举措,除尊白氏皇后为太后外,大批妃嫔被送往道观。文官因为皇帝生母的卑贱,坚决反对追封元氏为太后,皇帝盛怒之下将许多前朝旧臣驱逐出京,这件事被称为「顺议之争」,因为最终元氏女奴得到了「顺成太后」的名号。
但新帝无法找到母亲的遗骨,这个女人的头颅已经被当做赔礼朽烂在苍原的草尖之下。
我只知道他每天都是疲累的,偶尔身上会有淡淡的腥气,像铁,也像血。
因为你真的难以想到,一个如此温驯的孩子在握住权柄的瞬间就变成了一只野兽,亦或他心中本身就住着这样一头恶狼。
我对司空离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正默默地擦拭银色的星筹。
「他只是对你好。」司空离说,「他对谁都很疏离,虽然笑起来温温柔柔的。他这种善良又冷漠的男人,谁都走不进他的心,所以他对谁都一样冷,除了你。」
「这样总是不好的。」我仔细想了想,「我应该劝劝他,但后宫不能干政。」
「他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只狼,在你这里却是只兔子,你若是不能规劝他,就只能看着他咬死一个又一个人。」司空离无声披上黑鹤羽的大氅,「他是一把剑,归鞘在你这里。」
「他说谢谢你,我也要多谢你救我。」
「你别再出事就好,你若出事,他一定求我救你,他求我,我没有不答应的。但剜心上血,实在是太疼了,我不想……」司空离的声音小下去。
「对了,蔺琰说要带你出宫去。」她吹着手里的琉璃珠,像好奇的孩子看到玩具,「你一定不要表现的很惊喜……我知道他不会谢我,这算是我报复他。」·
在我的记忆里,新正的白玉京是繁华而喧腾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盈盈的笑语,掠过长街一溜的摊子,里面有蘸糖吃的盆儿糕。
我也只有那么一次的回想,因为我一生中只逃出笼子一回。东风夜放花千树,一条街上的灯火是天上落下的星,有卷烟的,煮茶汤的,蒸奶团子的,新衣新钗,杂耍唱书,另兼一路的烧酒贴糕糖山楂。
一生只一次的热闹,上元日,奔者不禁。
十二年后,司空离继任整理典籍的官职,她看到的只有讲述皇帝暴政的文字,似乎蔺琰治下全然是尸山血海。
「头几年是真正的好日子。」她对太史令说,「他只对上层动刀,罪名全揽在自己身上,百姓过得安宁。后来有人劝着他,朝堂关系也缓和些。再后来,没有人能走近他的心,他才彻底一意孤行。」
太史令对司空离的话感到不解:「国师陪伴先皇帝十五年,也不能劝诫他么?」
这个神秘的女人还是那么年轻,时光在她脸上留不下任何刻痕。她依然长着一张十七岁女孩子的脸,恍惚十数年兴衰不曾存在。
「我不懂人世间的感情啊……」她喃喃自语,似乎是要和自己确认,「我不懂的。」
「朕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蔺思凡故作严肃地板着脸。
我低着头翻书,书上写着「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他见我不理会,一把抽走书册,拉着我向外走。
「我带你出宫去,高不高兴?」
天上也是朗月疏星。
我眨了眨眼睛,司空离的话盘旋在我耳边,于是我也好整以暇看着他:「你猜?」
他很失落地放开手:「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出一次宫不容易的,我前前后后安排了好久……」
我终于忍不住,踮起脚在他唇角轻轻碰了碰,雀儿一样跳开了。
「我高兴呀,我很开心的,我从来没有出去玩过,好久好久我都以为天有四个角。阿琰你说上元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去东市好不好,要买走马灯,还要听戏,就是我们从前一起偷偷看的那些。」
他也笑了:「你怎么知道东市有灯和戏?」
「我问了好些宫人呢。」我甚骄傲。
「有人提前和你讲了,是不是?」
我吐了吐舌头:「不告诉你。」
「司空离。」蔺思凡咬了咬牙,又好像想起什么,淡淡地笑了,「我上次没有立刻谢她,她指着我说要报复,她一个布星盘八卦困住千军万马的女孩,就想出这种蠢办法?」
他接过侍女捧上的斗篷,用杀人的手帮我系好,然后轻轻在我头上揉了一把,把兜帽扣在我头上。
「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刚上灯,焰火还没有开始,茶楼已经在进客,捉着竹板和小锤的先生在唱书,女先儿用水葱一样的手指拨中阮。
先生小锤在褐鼓上一敲,书正讲到扣人心弦处,满座俱寂:「却说十娘推开公子在一旁,对李郎君道:『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言罢抱持那描金文具,跳进江心去了。这正是,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蔺思凡一身石青,齐眉勒着一条水玉抹额,在灯火下站成远方的山峦。
他挠了挠头:「我听到李郎君帮她赎身,还以为是圆圆满满的好故事。」
「才出风尘,又遭负心,所以她才跳江。」我轻轻敲了敲他的头,「让你不喜欢读书……不过你是天子,要多读治国理政的道理,不要看那些杂的。」
他拉着我走:「不听这样的故事,天下有情人就是该成眷属的。前面是一路吃食,不比宫中精致,但也很有风味,我们去尝尝。」
满街漫过人声,街边的小铺子在煮馄饨,点越州来的海菜并烤干的虾子,浓浓的热气像白雾。再往前是茶摊子,温房的干茉莉和香茶一起煮,路过摊子能染上一身茶香。泥炉在烤胡饼,夹出的饼子带着五香角的味道和熟面气,泡肉汤或夹了烧肉都是很饱腹的东西。
他在卖糕的地方住了脚。
「米浆粿,雀仔粄,还有盆儿糕。」小贩看着他笑,「公子切一块么,豌豆芸豆碗的,刚炸过,又香又糯,裹细雪糖吃最好。」
「来一小块吧。」他笑,「多裹糖粉。」
小贩答应一声,用切刀片着,一边和主顾搭话:「夫人爱吃甜的?」
蔺思凡怔了一怔:「是,夫人一向怕苦。」
我急急忙忙放下一个小银镙子,扯着他要走。他反手扣住我的手指,收回了那锭银,放下十个铜钱。
「省着花。」他说,「没有这么败家的。」
小贩乐呵呵地递过油纸包,絮絮叨叨道:「夫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若喜欢甜食,前面还有红果儿,买来听戏的时候吃,今晚有角儿登台,两位有眼福。」
他直直看着我,促狭地笑了:「怎么脸红?」
「只有你话多。」我去拧他的嘴,「旁的不学,专学惹人嫌。」
「红果儿还吃不吃了?」
我要打他的手停在半空,讪讪地放下:「要吃糖糯米馅的。」
蔺思凡顺势抓过我的手,他的手心是暖的,我往他的眼睛里看,是很纯粹的欢乐,没有暴戾,也没有血腥。
「你永远要这样。」我说,「你笑起来才好看,不要总是抑着自己,也不要太嗜杀刑。」
他认认真真点点头:「我听你的,你也永远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不要丢下我,他总是重复这句话。起初我不理解,后来慢慢晓得,年少时过得太苦太卑微的人,不肯信任何地久天长的承诺,是故要一遍一遍追问,才能换一分心安。
我摆脱了他的手,捧着他的脸,他的脸颊冰冰凉凉的,像一块玉。
「你要做个好皇帝。」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名留青史,要守护白玉京的繁华,也要给天下苍生一个治世。我没有学过治国的道理,不能教你,但你那么聪明,你一定能学会怎样做一个天子。」
他低下眼光,小声道:「上层碌碡总要有人动,我可以背这个骂名,至于那些人……我小的时候他们欺负我,现在我要一刀一刀还回来。」
他好像有点委屈:「那个内监……我知道不该杀的,他没有什么过失,但我闭上眼睛就想到你十五岁生辰的那个夜晚,我握着半弯翠环想送给你,在殿门外看到他趴在你身上。我看见他就想到你哭,我就恨不得剐了他——我只篆了九十七刀,已经格外仁慈了。」
「我并不希望你为我做这些,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的心里泛起酸涩,那些屈辱和苦痛就像一道疤痕,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再也回不到原样,「我不想千秋万载之后你只留下一个暴君的名声,我的阿琰要光风霁月,海内称颂,阿琰好好的,我心里才能高兴。」
他低了头不说话,又变成一只呆头鹅,我逗弄无果,摸出五个铜钱换了一串红果儿,伸到他嘴边。
「吃了甜的就不生气啦,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们阿琰,我们阿琰以后的日子会像红果儿一样甜。」
我卖弄似的晃了晃钱袋:「这回我可记住了,先问价,再不多花。」
他猛地把我抱在怀里,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
「我是真心爱你的啊,你要信我……」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们听戏去。你刚见我的时候,还撕坏了我抄的戏词,记不记得?」
他沉默着笑了,眼睛深而幽静,仿佛回到初时的稚气时光。
「其实我没有那么想做皇帝。」他的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但仍然清清楚楚撞进我的耳膜,「只是再也不想有人欺负你了,就这么简单。」
戏唱的什么?
无非是帝王将相,书生艳鬼,才子佳人。
咿咿呀呀的故事里爱和恨都太用力, 以至于情仇恩怨都动人,观众用一把银钱买个相聚分离,落泪中恍惚经历了自己的一生,醒来后继续在柴米油盐中平淡蹉跎。
可巧唱到长生殿。我晃了晃他的手:「还记得么?你头一回见我的那个晚上,念得就这一折。」
台上已经开始唱了:「天宝明皇,玉环妃子,宿缘正当。」
唱贵妃的是班里的角儿,楼上的包房都满了,尽是捧角儿的客。
楼下的男人驮起儿子,指点道:「这太真妃是水磨腔的名角儿,轻易不来京中,你可看好了。」
我闷闷地捡了两颗糖山楂吃。
「怎么,心里不高兴?」蔺思凡凑近来问。
他是她的公爹,她是他的儿媳。
幽魂一样的脸再一次指着我骂了。
「乱伦苟且。」
「虽然是马嵬故事,但总有海上仙山月宫相会,算圆满。」他轻轻地笑:「知道你喜欢花好月圆的结局,这是班子改过的戏,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你说,太真妃和明皇会守在一起么?」
他喝了一口瓜片:「死者可以生,在月宫蓬莱,总是可以的。」
那便是在人间不可了,袁才子的评注明明白白写着。
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
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
我一愣怔,戏已经唱起来了,旦角媚骨天成,芙蓉泣露一样的声音高遏行云。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听了半折,蔺思凡坐不住,嚷着要出去买渍青梅吃,我跟着他下去,一路逆着人群。
「渍梅果的摊子在街尽头,京中一绝,逛东市没有不吃青梅的道理。」他牵着我的手,「路上也有卖钗环珠玉一类小玩意的,你若喜欢就捡两个回去。」
「宫里只有钗环不缺。」我小小声说,「我把你送我的玉弄丢了,那天你背我回去,恐怕落在路上了……」
他恍惚未闻,眼睛一亮,拿起一个很细的银链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铃铛。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扣在我的手腕上,小贩揣着手乐呵呵地看:「前面有走马灯,还有果干枣子热板栗,银鱼丝和茶饼也好吃……」
蔺思凡拉着我就跑,小铃铛细微的响动逆着流水般的人声,好像天地间只剩下它轻而脆弱的声音。
「我要带夫人吃青梅去,晚了要排好长的队。」
小贩只是笑着看,很久很久,他伸手抓过桌上的两个银毫,迎着冷风咳了两下:「我在这里守了三十四年的摊子,年年都有带夫人去吃梅子的。」
他是一个蛮族人,久居中原,竟有一口浓重的京腔,他用走板的调哼着北方的情歌,歌声和铃铛一起响动。
「天上的鹰,水中的星,天湖两边草青青。
风轻轻,雨轻轻,
卿呀卿,你可怜我这一段情。」
「阿琰你以前说带我去天湖放马的。」我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群玉山现在是燕北的领地,早晚有一天,北天山以南都会是我们放马的地方。」
「天湖好看么?」
他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笑了:「里面有月亮的影子,和你的眼睛一样。」
他并没有去过天湖,说这些话不过是让我高兴。但我并不知道,只是傻傻地点头。
两边的灯映着人的影,铃铛的声音像流水一样,浩荡牵动整条长街,高瘦执拗的男孩拉着白狐裘里的女孩,跑过同样汹涌的人群。
那时候白玉京夜色温柔。
我们终归没能吃上渍青梅,因为今年没有梅果摊子。腌梅的小贩年前过世,没有子女,这门手艺连同瓷缸子里的味道一并断绝了。
我贴在他怀里,小声问:「可以不回宫里去么?」
他皱了皱眉,寒风凛冽,他把我拥得更紧。
背后有孩子惊喜的声音。
「烟火!是烟火!」
年轻的、年老的、连同壮年的人,挑货担的男人,白发的婆婆,眉眼精致的细妹子,一并抬起了头。成千上万的声音里,早已逝去的盛世复活,天穹之下是人间的星河。
我爱的人在我身边,他执拗、凌厉、阴郁,善良又冷漠,自卑而骄傲,张扬过我寂寞如雪的岁月。我看见他野心之下的凌云壮志,和心中舔舐利爪的凶兽,他不是一个完美如神的孩子,但我决定爱他,连同他的每一寸偏执和阴鸷。
我抬手指向天边。
「你看,烟火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