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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烟落日·一寸灰

皇帝在第二天下旨,废阮瑗为庶人,并其为叛贼,要天下共击之。

但阮瑗向北的征程并没有受到阻碍,沿途竟不断有人加入那支「叛军」,她到达镇北时,手下已经有一支小小的军队。

「君视民如子,则民事君如父母。」贤妃说,「你们中原的话,我今日才算明白。」

「明仪不担心你的家人吗?」我问。

「我早就没有家了。」她说,「我是京城的异乡人,燕北是我回不去的故乡。」

「阮瑗和我姐姐真的很像。阿韫儿,你没有见过我姐姐,她叫燕明瑶。如果你见过她,你就明白她们两个有多么像。」

我盘算着蔺思凡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私心重,不想让他留在镇北战场。

人总是矛盾的,我不想让他困在京城,他真正可以一展宏图的时候,又担心刀剑无眼。

贤妃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别再想他啦,我知道你在想他,这一年里每天你都出神。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

我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谁也不喜欢。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淑妃告诉我的。」贤妃笑,「没有人能瞒过她,就像没有人能骗得了我姐姐。」

她说得我心烦,人在思念和久等中很容易心烦意乱:「你姐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你天天挂在嘴边?」

她讶然:「苍原上的女人和骡子一样,是一种可以卖的财富。她在这样的地方做女君,你不知道有多可贵!」

我烦闷地点点头。

她叹了一口气:「她说世上有三种爱情,生同衾,死同穴,或者和爱人用一样的法子死去。我一直记得她这句话,虽然她一生都没有成婚。」

「那她是怎么过世的?」

「被烧死的,活着的时候。她的罪名除了窃权,还有通敌和乱伦。」

「我怕疼,不想被烧死。」

「可是她说她不后悔。」贤妃帮长乐编着草兔子,「为什么不能尊重人的情感,而要死守几千年前的伦理?」

「如果没有伦理,人和畜生还有什么分别?」

贤妃的眼神带着怀恋:「我们苍原的儿女,不信这些死板的教条,只听自己的心。」

但正是最自由的苍原烧死了燕明瑶,如果苍原人不在乎恋人的伦理身份,那又是什么让她死的如此惨烈?

他们都在骗人。

燕北与中原签订了议和协议。

阮瑗率领的玄机像一支利剑,狠狠插进了燕凛的铁骑。她能记得镇北每一条街道的名字,生她养她的故乡成就了她的功业。

燕凛不熟稔城战,突围而出时身边只有十八骑。

皇帝在天下的舆论声中特赦了那些奔赴北方的男人,他们接过了玄色的苍鹰旗,成为接替父兄守在镇北的人。

他在宸极阁上坐了一夜,佝偻的内监奉上甜汤时,他才落笔拟旨,晾了一夜的墨几乎干涸。

「朕想放过她。」他说,「从今往后,天地偌大,随她一个庶人流浪。」

「可她毕竟侍奉过您。」

「她不会再嫁人了,但不是为朕。」皇帝把手令扔在地上,「如若阮瑗入京,立地诛杀。」

他背着手,风从窗里钻进来:「她有这样号召军众的能力,朕还能饶她不死,已经是仁慈至极。」

他顿了顿:「琰儿要回来了吧,这个孩子血是冷的,做事很利落,封赏以后帮他盯几户好人家的女孩。他这种锐利的性格,要找一个温厚体贴一点的,孩子们长大了,都应该成家了。」

春雷再一次滚响在宫城上方的时候,我想起那个如雷如电的女人,或许她此刻正在秦淮河的某条小舟上听书——她那么喜欢听人讲戏。

这是我一生不可得的天高海阔。

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想,阮瑗这样的人,再也不该回这里来了。

阴云翻腾。

因为太子的抱病,皇帝的万寿节由七皇子蔺琮操办。镇北局势已定,蔺思凡也要赶回来为皇帝祝寿。

蔺琮为父亲安排了献俘仪式,阮瑗和玄机营在镇北之战中俘获了燕世子的庶叔。这足以将皇帝在镇北遭受的失败包装成一项巨大的功业。

两年未见,他已经彻底长开了,高而瘦,英气几乎写在脸上,眼光沉得像水,再往下,是一身鱼鳞甲。

镇北的风把他削成了一颗松。

列松如翠,积石如玉。

我身前是贤妃,贤妃身前是德妃,德妃前面还有贵妃,贵妃之外还有皇帝和皇后,华盖和珠翠挡着我的视线。

他英武挺拔,一身军中风骨,又打下这样力挽狂澜的仗,意气风发。而我在后宫的最卑琐处偷生,每一天都极尽煎熬。

我永远不可能看到他的关山如铁,正如他不会知晓我的漫漫长夜,去天湖这种疯话,不过是童言无忌。

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应该忘掉了。

他也不再是那个半夜躲在我寝殿里吃糕点的孩子,就连会做糕点的女人都死了那么久。

在他英秀的目光里,在他诉说镇北战事的昂然意气中,一阵悲哀忽然包裹了我。

他不再需要我了。

何况我那么平庸。

「阿琰在镇北辛苦了。」皇帝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带着点欣慰打量着儿子,「不错,比朕都要高了,今年有十七了吧?」

「过了生辰就是十七。」

皇帝点了点头:「该成亲啦,看上哪一家的女孩就告诉朕。朕老了,总想着看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家才安心。」

蔺琮笑着说:「父皇还未到天命之年,怎么算老?更何况天子万岁。」

「琮儿和你一样,嘴太伶俐,让人也爱也恨。」皇帝转头对德妃打趣。

蔺思凡低着头,小声道:「儿臣还不想……儿臣还年轻,不愿意成婚。」

成喜堆出一脸笑意,手中拂尘朝他身后一指:「陛下您瞧,十一殿下这次是带着漂亮姑娘回来呢。」

我的目光随着拂尘柄看向他身后,那是一个很锋利的女人,眼角染着绯色的影,我看到她眼瞳中有冷光猛然一跳。

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从不离开那柄细而长的刀。因为觐见皇帝的缘故,刀用厚厚的黑色布条缠住。

「青州柳家的大小姐。」蔺思凡笑,「父皇上次说柳家捐军用该当嘉奖,要召见他们,这就是了。」

她漂亮得过分,眉梢眼角都是恣意的江湖气。

「柳文秀。」她认认真真行了个江湖揖。

蔺思凡拉了拉她的衣襟:「七哥没对你讲过宫中礼节吗?」

「是儿臣要柳姑娘来的。」蔺琮笑着圆场,「文王诞日,岐国有乡野之民贺,柳姑娘从青州远道而来,可见百姓归心于父皇。」

我抬起头,对上一道熟悉的目光,我冲他笑了笑,无声地翕动嘴唇说:

恭喜啊。

恭喜你功成名就,恭喜你佳人在侧,恭喜你少年得意。

两年来的每一天我都在盼着他回来,真正见到他的刹那我清清明明。人和人的缘分是有尽头的,他应该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他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

「设宴!」皇帝抚掌大笑,「蛮人使臣在哪里?」

风,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燕北的俘虏,其实也是使臣,是燕王某位不出名的弟弟。燕北改制以后唯论军功,往日养尊处优的贵族不得不踏上战场。

两国议和,中原每年送二百万钱给燕北,让出玉门关与群玉山,并派燕王的庶弟归附中原,称中原皇帝为兄长。

那是一个沉默而瘦削的男人,举动有一点秀气,不像传闻中的粗鲁。他的脸上狰狞而可怖,皮肤皴裂,一条狰狞的疤痕从左眉骨一直断到下唇。

他用厚厚的斗篷包裹住自己,仿佛知晓自己的丑陋。他的一只眼睛是烧伤的,看起来塌陷一些,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通透如水。

预备歌舞的女人排列在两侧,她们眉目娴静,排开岁月静好。

「使臣是什么人?」皇帝问。

男人抬起头,声音空洞而嘶哑,像是野兽的吼鸣,我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人的声音。

「先君燕明瑶之弟。」

我听见有嫔妃嫌恶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像一片温柔的羽毛。

「丑死啦。」有人娇笑。

皇帝俯视着预备歌舞的宫人,忽然起了嘲弄的心思。「蛮人认识中原文字么?」

「认得。」

「那蛮人听得懂《诗》?」皇帝有点惊讶,他听说蛮族男人都是喝血吃生肉的,这个使臣正符合他对蛮人长相的遐想。

「听得懂。」

「你既然来奉献议和的国书和群玉山的关隘图,朕也不能没有回报。让朕的宫人教你几句诗,也算是让你习得王化之乐。」

「我会唱。」

皇帝大为好奇:「使臣请。」

男人的声音粗而嘲哳,实在是不堪听。从他隐约的吐字中,我分辨出他在唱《无衣歌》,声调竟然和宫廷的乐师很相似。

「《秦风·无衣》。」皇帝点了点头,「讲的是天子兴兵以征讨夷族的事情。使臣是被镇北军俘虏的吧?」

「在您眼里镇北军已经反叛了。」使臣完好的眼中平静无波,「我来到京城的时候,正赶上宣武门处决阮氏的族亲。有个小女孩,十岁出头的样子,和您的女儿一样大。行刑的人或许累了,手偏,第一刀砍在肩上,第二刀想在原处砍,却没有斩断她的肩,一直到第三刀才从脖子砍断,就像砧板上的肉……」

「使臣,这里有后宫女眷。」皇后提醒。

使臣抬起头:「我很想问问陛下,您不是已经特赦阮氏了么?」

「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斩草要除根,否则春风吹又生。」他说,「镇北军众的家属朕都已经赦免,唯独阮氏,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断断不能再留。」

「至于阮瑗……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做朕的妾妃已经二十多年,算是格外开恩。」皇帝解释。

使臣点了点头:「镇北军真的反了么?我在北境驻扎时,听人说世子与镇北侯鏖战不下,十一殿下突围请援,回来时镇北军就已经全军覆没。谋反谋到无一生还的人,图什么呢?」

皇帝看向蔺思凡,蔺思凡摇摇头:「儿臣先去请朔方节度白羽,然后又飞马去云中、河北,镇北陷落时战况,委实不知。」

皇帝笑了笑:「使臣不懂得中原文字的谋反是什么意思。违反朕的意愿,就是谋反。」

「我闻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使臣的手几乎攥出青筋。

「使臣的话太多了。」皇帝盯着他,「可以献上国书和关隘图了。」

钟鼓声起,厚重的宫城微微颤动,我随着人群离席叩拜。

「万岁——」我伏在地上,唱诵的声音从我头上滚过。

使臣身后是他的伴差,他魁梧高大,捧着一根素色的节杖,却在肉眼可见地发抖,冷汗从他古铜色的脸庞上滴落。

接下来的事情正史没有记载,几十年后,有好事者撰写《燕策》,收录了这件事。

「帝疑:伴差何故色变发汗?

使臣对曰:彼蛮未尝见天子,故振恐,战战栗栗,汗出如浆。

帝问:使臣何以言笑自若?

答曰:我亦振恐,汗不敢出。

帝抚掌乐:起,取伴差所持节,奉图!」

使臣接过白绢包裹的素节,一只手托着国书和卷轴。佝偻的内监想要接过国书,却被男人凶恶的眼光吓得退了回去。

「两国文书,岂能过你一个阉人之手?」

皇帝面色不善,却仍然默许了使臣的靠近。

「阿韫儿,我不记得我有这样的兄长。」贤妃小声说。

「或许是战事惨烈,容貌有损。」我轻声答。

可男人的步伐是那么熟悉,贵气,带着坚定与从容,让人想起不化的冰雪。

皇帝翻阅国书,使臣缓缓展开卷轴。

「这里是中原的镇北和青州,向外是雁门,然后是玉门,再走,就是两国的界山。」使臣嘶哑的声音突然饱含恨意,他一字一顿,「这就是,群玉山。」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地图已经全然展开,赫然是一把纹着凤凰羽的短匕。

「陛下当心!」

就在德妃高喊出声的刹那,使臣已经抓起那把匕首,他用左手抓住龙袍的大袖,右手狠狠扎过去。

皇帝不知何来的力气,大袖哗啦一声撕裂,他举起金印掷过去,使臣偏头躲开,金印落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金吾迅速涌进殿内,他们举起铁弓,但担心误伤皇帝与嫔妃,不敢妄动。

持刀的卫士在逼近。

「滚下去。」使臣说,「十步之内,我快。」

他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已经退入死角的皇帝身上佩戴着天子剑,这是一柄很长的剑,「以山海为锷,五岳为锋」。

但他拔不出。

而使臣已经寻找到这个机会,他踏上龙案,一跃刺下。

嫔妃尖叫,花容失色。

铁弓长戟,逡巡不前。

天与地忽然暗下来。

我刚刚进宫的时候,躲在钟粹宫看话本子。

书里总有绝世的刀客,挥刀可以令日月失色。

我没有见过刀客,但举目便是日月,自然不肯相信。

淑妃笑着说:「如果你早生二十年,去镇北,找一个叫燕明瑶的人,就能看到这把刀。它是陨铁铸的,秀气得像女人的眉,漆黑,只有中间一寸干净的地方是白灰色。」

一寸相思一寸灰。

漆黑的刀从天而至,没有人看到柳文秀何时解开了包缠细密的黑色布条,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无声无息地来到使臣身后。

这是一柄无光的刀,它降临的时候天地昏聩。

她的刀法狠绝凌厉,没有贵公子拔刀而歌的秀美,只有杀人势。

这是一次成功的偷袭,使臣躲避不及,长刀刺进了他的左腰。就在他吃痛的刹那,皇帝已经拔剑在手,一剑击落使臣的匕首。

「阮瑗!」他怒喝,「朕本已经放过你!」

使臣,或者说许久未见的阮瑗,曾经的淑妃,跪伏在地上,向后挪着身子。

柳文秀按刀而立。

皇帝的行动并没有打算放过她,天子剑刺进了她的左肩,然后一抽一拉,又是右腿。

阮瑗撑着龙案,吃力地要站起来。

她试图后退,身后是明丽无双的刀客。

「蔺叡,镇北从来没有反过,你心知肚明。」她说。

她的声音并不凄惨,仿佛只是叙述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我想回家看看,但镇北侯府空荡荡的,门环上也落了灰。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我看到人群推推搡搡往东市走,就跟着他们过去。」

「他们笑着,把箩里的烂菜叶和石子分给我。『宣武门处决犯人呀』,他们说。」

「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碧空如镜。我左手握着一颗烂了的青菜,右手抓着一把小石子。那个小女孩叫阿萱,你抱过她,还陪她骑过马。她被阔刀砍了三下才死掉,一声都没有哭。」

「还有阿彻,是阿徵的弟弟,你也认识的,眼睛亮得像星。你教他练过剑,还开玩笑说以后要把长乐指给他,他回去就把兵书全捧出来要送给长乐,他说那是他最好的东西。」

「不过我知道你是开玩笑,因为你改了旨意——阮氏女子斩决,男子凌迟。行刑的人削下他腕上的皮肉盖住眼睛,每削下一片,百姓就叫一声好。他也没有哭,我听见他咬着牙说『天当早生我,使我死于战场』。这是阮家唯一一个男孩,因为他才十五岁,阿徵说不想弟弟太早上战场。」

「现在他们都死了,镇北安定,我没有什么挂碍,我想只有你——只有你一个最该死的还在被山呼万岁。」

她已经按着龙案站起来,斗篷鼓地像帆。

「二十年前你说,我若有本领,可以杀你,现在是时候了。」

皇帝摇摇头:「你确实有本领,竟然能让蛮人也听命于你,如果朕所料不错,你的伴差才是燕世子的庶叔。朕本想让你活下去,可惜。」

阮瑗笑:「是么?」

皇帝对柳文秀示意:「柳姑娘救驾有功,可以翦除叛贼了。」

一寸灰缓缓抬起,刀弧的移动像黑色的云。

「你姓柳?青州柳家?」阮瑗伸手去抓那只素色的旌节,「你应该叫柳文秀,文卿是天下之秀,她给你取的名字,教你刀法,又把一寸灰传给你。」

年轻的刀客蹙眉。

「除了学刀,你很少见到父亲,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写信说你的母亲去中原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柳文秀缓缓举起刀:「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是个女人啊。」她笑,「很厉害的女人。你配不上你的名字,也配不上她的刀。」

一寸灰劈砍而下。

月亮出来了么?不然,何以满室清光?

斗篷飞旋而出,挡住一寸灰的刀锋。那只素色旌节上的缠绢已经旋开了,凭空升起一殿剑华。

燕明瑶统治苍原的时代,让司铁令铸造刀剑,燕北人见到手持这两把刀剑的人,就要像见到国君一样恭敬。

这也是为何真正的使臣会同意她李代桃僵。

那把剑恍若截月光而铸,纯然没有半点瑕疵,长三尺,就叫三尺雪。

君来三尺雪,君去一寸灰。

刀剑撞击,金铁震响,有胆小的嫔妃已经晕厥过去。我看见蔺思凡无声地接过金吾手中的铁弓,兵士递给他一支箭。

他伸手抓过了整筒剑壶。

阮瑗的声音已经像一只野兽,连叹息都像可怖的吼鸣:「文秀啊,你看好了。」

她已经毁掉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刀应该是这么挥的。」

她明月一样的人,清泠泠的声音,打马过闹市引得满城少年侧目的容貌。

我曾经以为她只会长枪,皇帝也以为她只会用枪。

好俊的剑法,生生造出一个月亮,剑锋转过月下的柳文秀,然后将她推下御台。

你有没有见过一种赴死?

数十年来身在锦绣囹圄,亲友永丧,爱人长诀。你护天下安稳,却也骂名累累,你知此生所爱不可得,此生所求皆是虚。

现在剑在你的手里,你怎能不挥出这一剑?

杀势若虹霓。

第一剑,明月起玉门,故友何长决!

镇北终年不化的雪,再难回还的人,长城之下的尸骸,平白的蒙冤与百姓不明就里的愤怒,还有群玉山上月亮的一滴泪。

皇帝从小习武,但只能眼看天子剑脱手而去。

第二剑,中天有月来几何,我今恃剑一问之!

仿佛燕北八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箭声破空而来,蔺思凡已经按弦而立,直指阮瑗的后心。

她转身劈落,再向前。

常人射出第二箭的时间,三尺雪可以穿透皇帝的胸膛。但我看到蔺思凡修长的手指像拨弄琴弦一样惬意穿梭,顷刻一筒箭已经见底。

连珠箭,燕北铁骑的绝技。

阮瑗已经不再躲,她最清楚燕北的连珠箭,一旦射出就像琴音流泻,不到猎物死去是不会停下的。

我看的明白,她若是转身应付连珠箭,金吾就可以趁势而上救下皇帝。

她只能向前。

血从她的伤口中流出来,她踉跄了一下,片刻身后已经扎得刺猬一样。恍惚间,我似乎看到她对我无奈一笑。

长剑因为痛脱了手,斜斜扎穿皇帝的右胸,血濡湿明黄色的龙袍。

德妃蘧然立起,奔向皇帝,女人的呼救和凌乱的脚步声充斥大殿。

阮瑗转过身,平静得让我怀疑,难道她根本没有中箭?

「把她先扔进钟粹宫,待陛下醒来再做处置。」皇后也起身走向自己的丈夫。

「白姐姐,你懂我。」阮瑗突然笑了,「谢谢你啊。」

钟粹宫的火是正午燃起来的,宫人们的眼睛都盯着遇刺的皇帝,至于这个女人,她们想,应该很快就死了。

她熟悉钟粹宫中的任何物什,把炬火的油泼在自己身上,然后点燃了宫殿。

我不知道重伤之下的她如何冷静地做完这许多。蔺思凡对我说,按军中的经验,举火之前阮瑗就已经死去。

那时候她的血已经流干了。

我浑浑噩噩地回宫去,蔺思凡在我身后远远地跟着。我三次停下脚步等他追上来,但每次我放缓脚步,他也犹豫不前。

多可笑,总隔着千里万里一样。

我想起初入宫闱的年岁,那时候我才十四,钻在淑妃怀里讲戏,窗外是簌簌的落雪。

那是同光腔极有名的唱词。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柳文秀抽出一支烟杆,她的手指白皙纤长,牙也是难得的骨白色。她是抽烟抽得很凶的那一类,有这样的牙很难得。

她很随意地坐在景仁宫,浓而辣的烟气从她指尖升上来。

蔺思凡推门进来,皱了皱眉:「不要在她住的地方抽这种东西。」

柳文秀睨他一眼:「你和你哥哥,都在骗我。」

蔺思凡并不理会她,转头问女官:「她这么早就睡下了?」

女官点点头:「陛下很少召幸婕妤,以前婕妤入夜后都是找阮庶人读书,现在……」

她面露难色:「婕妤不爱和奴婢们讲话,也不太去找各宫主子走动,每天很早就说要睡,内殿一个人都不许剩,奴婢们也不知道。」

我的睡眠其实越来越差,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哭,哭着哭着就累了,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

更多的时候是在胡思乱想,还有梦魇。我看见他哀哀地看着我,眼里的悲伤像水一样,我去扯他的袖子说你不要走,他就摸摸我的头:「我不是你赶走的吗?」他说。

我就惊醒,月亮正升到中天。

宫人总以为我睡了,可我听得清清楚楚,草尖上跃起一只蚂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我去看看她。」蔺思凡的声音冷得像铁,「还有你,以后不要进她住的地方,也不许在景仁宫抽烟。」

他进来得小心翼翼,可我醒得明明白白。

他迟疑了一刻,然后在床沿坐下,很久,我感觉到他的手覆上我紧闭的双眼。

他的皮肤有一点粗砺,指尖有拉弓拉出的茧,很暖,也很轻。

「睡得不好么?」

我轻轻应了一声。

他的手受电一样弹开。

「你不应该来这里,」我撑着坐起来,「这种时候你要去太清殿守着你父亲。」

「他们需要我么?」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你了,你知道吗,就连梦里都没有。我……」

他低着头,小小声说:「他们说你也很……很担心我,我什么都好,反而是你,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

我觉得他婆婆妈妈的。

但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我很想你,你也想我么?

我摇了摇头:「也没有很惦念你。近来嗜睡,好多事都记不清了。」

他偏过头不看我,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真的一点都不想啊?」

「有时候会想你该成婚了,十七岁,是个好年纪。陛下告诉我,要帮你挑一个温顺的姑娘,还同我讲了几位京中闺秀,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见一见……」

「不用麻烦。」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只要我的,旁的我不争,也不看。」

我心里涩涩的:「如果不喜欢温顺的,柳姑娘也很好,你要是喜欢……我劝荣国府认了她做义女,让她风风光光嫁给你。」

「她?」他愣了一下,「你千万不要和柳文秀瓜葛。她不是我的人,但我要用她.。她是个刺客,来京城就是要杀人的。」

我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他装出一副不经意地样子:

「我还没有问你,今天你说恭喜,是什么意思?」

我躲开他的目光:「十一,你从前认定的未必就是最好的。我看你意气风发,假若你想要容色冠绝的女孩子,又或者是哪位官家小姐,都还有的选。所以恭喜你。」

他似乎终于开窍:「我是女奴的儿子,世族不愿意聘这样的婿吧?」

「不是的,起码谢家不会看轻你。」

「从来没有担心过我吗?不想见我,不想找我,连说话也不想看我,只是想这些?」

我点了点头。

手几乎要把锦被抓烂。

我盼着他能绝了这份心思。我相貌平常,歌舞不通,亦不能拔刀而立,陪他纵马过长风。我和他在一起,只会成为他的污点,史书工笔,凭这一处乱伦苟且,就能把他打下伦理的牢不得翻身。

那是他数年隐忍,刀剑无眼下挣出的功名。

若我还是荣国府千娇百宠的幺女儿,我一定第一个抱住他说不许走,偏偏我不是。

这样可笑可耻的关系。

我讷讷地看着他,他在笑,但我看不懂他的情绪,他的眼睛那么深那么凉,里面住着一座荒凉的城。

「谢韫。」他笑得几乎要流泪,「你有没有心的?」

「镇北很冷,整个冬天都在下雪,鱼鳞甲冻得又冷又硬。我的骑射是宫里教的,在战场这种杀人的地方一无是处。我练弓的时候,手被弦绞出了血,但还要继续练,最后回到营帐的时候发现一手的血,手上的肉都要磨烂了,上药疼得很。阿徵让我不要再练,我想如果我能立下战功,你会替我高兴,况且你每次读书都喜欢银鞍白马挽弓搭箭的少年郎。」

「阮侯待人一视同仁,皇家子弟也不能尸位素餐。关外风沙大,能刮死一只骆驼,有一次我迷了路,躲在石头后面,风像鬼在哭。我觉得我要死在那里了,丢你一个人在宫里,你该多害怕,现在想想,你不在乎的吧?」

「其实那次不是最想你的。你听说过苍原铁骑么?黑色的潮水,重甲马,可以活活踏死人。他们用六钧铁弓,射出去的箭能洞穿十层牛皮。箭镞钉进皮肉是什么感觉?我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那匹马带我走,我眼前一片黑,醒过来的时候半个月已经过去了,他们说从马的尸骨里烧出半斤铁箭镞。」

「还有一次是刀伤,在背上,从右肩到左肋骨,燕刀凶狠,伤必见骨。一次是剑伤,在腹,不太重,脱下甲胄以后才发现一身的血。刀劈在身上其实不疼,只是感觉再也没有力气,昏沉沉的,想睡过去。阿徵喊我的名字,让我醒一醒,我觉得他好吵。后来他贴着我的耳朵说『你要想想谢婕妤,她只有你啦,你要活下来』,再有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你,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对了,分给我的那个亲兵也是十七岁,定了亲才上的战场。他告诉我,那天军医说我的伤很凶,阮徵喊的嗓子都哑了,我还是偏着头睡,他小小声说了点什么,我就醒了。这孩子一直很好奇阿徵说了什么,还问我是不是也定了亲再来的,我骗他说是,还说大婚请他喝酒。后来他死掉了,伤风感染,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女人用的小玉饰。」

「在军中看文书的时候,风总是撞帐门,像夜叩宫门的声音。有时候看的累了,会觉得是你来看我,冲出门的时候天地寂寥,星星在头顶一明一灭。」

「你说我们会看同一颗星星吗?我怕淑妃牵连你,怕德妃欺负你,怕皇后照顾不到你,也怕……怕他召你侍寝。我想我死在这里就没有人再护着你了,所以要活下去。我阿娘很早不在了,朋友也不多,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也没什么要紧。」

「可你在乎过我么?你明白我的心么?如果我死了,你会替我哭么?你以前对我那么好,后来突然就不喜欢我了。我躺在床上疼得翻不了身的时候,就想让你抱一抱我。镇北太冷,也太苦了。」

「我最喜欢的时候是晚上,我不必值夜,可以睡一整宿。我总奢求梦里你来看看我,快两年了,五百多个黑夜,一次都没有……」

他说不下去了。

他是个很骄傲很执拗的人,除了十五岁的那一次,再也没有落过一滴泪。他喜欢仰着头眨眼睛,然后在嘴角抿出一个得体的笑意。

我咬着嘴唇,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在掐自己的手心,手背上像有青紫色的蛇。

他不爱惜自己的。

我想把他的手舒展开,以为会费很大的力气,但我刚碰到他,他发白的指节就松下来了。

他手心里有一道疤,斜着,把命线齐齐整整截断。

「这是镇北反叛那一次。」他淡淡地说,「突围的时候刀剑太乱,当时来不及多想,用手去挡了一下,那把刀再凶一点,可能这只手会断掉吧。其实这种伤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只是写字变得很丑,很难再给你写信。」

他又笑了笑:「你不在乎我给你写信的吧?其实给你写的每个字我都要想很久。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写的一些无聊的事情,要紧么?」

怎么会无关紧要?

我枕边有一个小盒子,用银色的锁锁得严实,那里面是半弯翠色的玉,和几封折叠整齐的信。

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打开看,看着看着就笑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笑,明明没什么有趣的事情。

后来信纸折叠的边缘墨迹都模糊了。

他的每封信开头都是这样一句话:母妃安?我一切都好。

只有这句话让我安心。我盼着镇北的书信,只想看到这一句。

后来镇北叛乱,我每晚都会惊醒,我梦见过自己跋涉千万里找他,最后只看到他的尸骨,也梦见过使臣带着他的棺木说要我节哀,我不敢睡,也不敢醒,我怕一切的梦成真。

我去拜过神,也去求过佛,我想我这样困住的人生可以早些结束,但求神佛让他平安回来,如果真的要索命,就让我替他。

我也只能去求神佛,我这样没有用的人。

我第一次向家中求问政事是为他,妃嫔严禁问朝中事,可我只想知道他在镇北是否平安。

父亲斥责了我,再也不许我问镇北战事。

我只能求神佛,在每一个夜深惊梦祈求他一切平安。

可神佛有什么用啊,我又有什么用?

他过得苦,我也如是。我总在骗他,他也如是。

我怎么可能不想他?

难道我不爱他么?

我们又怎么可能在一起?

天理人伦在上。

何等荒唐凄清的人世。

我哭的时候用被子蒙住头,这样他就看不到。

「你不想见我,我就走了。」蔺思凡笑了笑,「走之前,我想听你说一句话。」

他扒下我蒙在头上的锦被,用执拗而凌厉的眼睛看着我,轻轻地擦掉我脸上的泪水。

「你告诉我,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再也不想见到我;告诉我我应该死在镇北,你不会为我流一滴泪;告诉我,你不在乎我,恨我打搅了你的人生。」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只要你说,我就信。你们指谁给我做正妃,我都尽全力爱敬她。我也再不争任何东西,等他醒来,我会求一片封地做赏赐,永远不再来烦你。」

我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他忽然抱紧了我,把头埋下去,像最普通的情人一样。

「说之前抱一抱我吧,你抱一抱我,就算让我现在爬上宸极阁跳下来我也肯。」 他的声音闷闷的,「你说吧,我听着。」

我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是一个可笑而无能的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应该这样说,然后一切就能回到正轨,他娶亲远走,我老死深宫。

但我说不出,我一个字也说不出。

久到时间变老了,我轻声问:「你恨我吧,好不好?」

我听见他闷闷地笑:「我恨你啊,恨你不要我了,就这样。」

我说对不起啊,我没有用。

然后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等了很久,然后慢慢放开我,我看到他笑了,很真诚的那一种:「你等我,好不好?你以前说过,皇帝是最肆意的,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你再等一等,就快了。」

他的眼睛里有笃信和坚定。

我浑身发冷:「你要做什么?」

他站起身向外走,高而瘦的身影显得陌生,在阴而连绵的细雨里,在宫廷潮湿的空气中,他回头对我说:

「我要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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