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照吾走向刑场的时候,身上戴着二十六斤的黄金枷。
《帝朝律·刑犯》注明,死犯枷重二十五,用干木。但世族清议之后认为,白照吾罪大恶极,应当再加一等。他们把议折交给九王蔺珩的时候,这个跛脚的中年人脸色阴沉得像云。
「用黄金。金从我的府中出。」
「二十六斤黄金!」赵家的宗族长慨叹了,但他不讶异九王眼中汹涌的恨意。
二十年间,天下不太平,皇室四王争嫡,蔺珩站在七王蔺琮一边,已经犯了新帝的忌讳。后来白相改革,专挑贵族错处严打严罚,朔方事变中弃城而逃的节度正是九王的岳丈,朝野哗然,新帝下诏族诛,九王妃问讯惊惧,难产而死,连带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此后不久,九王不慎坠马,以腿疾为名自请离京,幽居苍州。出乎意料的,新帝不仅未曾苛责,反而遣使抚慰,这更加剧了他的惶恐,「京中每有使至,辄坐立难安」,甚至一度想要服鸩。继妃卫氏拉着他的手说:「请殿下少安毋躁,君子心中有恨,十年再报不晚。」
于是他回来了,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带着蛰伏十二年的不甘。
赵家的宗族长想,蔺珩那条腿大概是自己摔断的,为了避祸。
「九王这样恨白相,大概对陛下也是一样的。」他在心里暗暗揣度,「如果不是陛下没有子嗣,可能蔺珩永远都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闲王。」
他一抬头,蔺珩正在用黑而深的眼睛看他,吓得他低下头去:「臣想,用黄金枷是不是太过抬举白照吾。」
「蛊惑北伐,新法乱政,专权藐上。」蔺珩冷冷地笑,「这都是白照吾的罪愆。孤用黄金枷,是要让天下衣冠看着,叛族向贱民献媚,是什么下场。」
赵家宗族长神色一凛,他想到天下世族的领袖原来就是皇家。
其实还有一样好处,人们远远看到黄金枷,就知道这是曾经的国相,天下最大的罪人白照吾,没有人给他提供饭食和饮水,因为没有人胆敢冒犯九王的怒火。
「让开。」
「大人,里面是九王钦点的犯人,您不能……」
「我说,让开。」声音有隐隐的怒意。
狱卒犹豫着挡在牢门前。
黑鹤袍里的女人摘下了面纱,生着青鳞的面庞显得格外冷峻。
「真的有三十岁么?大概还是个少女……」狱卒偷偷地想。
国师在先帝朝就已经受命,到现在已经十四年了,可这个女人看起来至多十七岁。
除了脸上妖异的青鳞。
「让开。」女人眼中有苍色的火,「我奉星命的意志行事,拿这句话回报你的主子。」
白照吾跪坐在墙角,枷锁沉重,他把身体挺得太直,所以格外累。
他的头发散下来,打了结,里面有草叶和尘灰,素色的袍子已经看不出颜色了。
司空离从提着的食盒里拿出一个小陶罐,用汤匙舀了清水。白照吾嘴唇发干,张嘴时裂了口子,水一润,蛰烈的疼。
她静静看着他脸上的一道口子,是新疤,浸油的鞭子抽出来的,很长一道。
「破相了?」白照吾笑,「我总觉得也不至于太丑……」
司空离摇了摇头:「朔方佳公子,机巧忽若神。京中人都这么说你,可见不太糟。」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啦。」白照吾微微低下目光,「十二年前,我是抱着平治天下的理想离开青梧山,骑马到白玉京要走两个日夜,阿离你乘车来,会快些么?」
司空离把陶罐收起来,她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一年。银鞍白马上,眉目温柔的贵公子在烟雨中走进白玉京,满楼红袖探出身子向他招手。
那时候人们都叫他二十六公子。
「朔方节度老当益壮,能有二十六个男孩。」蔺琰笑着打趣他。
「臣是家中独子。」白照吾在玉阶下抬头,「天枢殿置放天子二十五玺,臣是第二十六。」
现在他身上压着二十六斤枷。
「我帮你梳梳头。」
白照吾点了点头,司空离从袖中拿出白象牙的梳子,轻轻地把他发中的草叶和尘灰摘走,他的头发太脏,牢狱以来又不能洗,还有血污,并不好梳。
「陛下还问过我父亲是不是有二十六个孩子。」他温温然地笑,「如果陛下也有子嗣,或许我们的处境会好很多。以前我劝陛下要个孩子,他总是敷衍。」
「没有用的。」司空离淡淡地说,「就算陛下践祚第一年就得了长子,到现在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太小,推行不了新政,也压不住世族清议。」
「阿昭今年多大年纪了?」
「十岁。」
「还是不笑么?小姑娘应该多开心一点,长大就没有机会笑了。」
司空离摇摇头,她想那个女孩虽然瘦小,眼神却冷,执拗,安静,也不笑,很少说话。
大概他在遇到谢韫之前也是一样。
「我已经尽力把我的所学都教给她了。」他有点疲累地笑,「阿离,我想见见她,我还有很多放心不下。」
他似乎太累了,知道身后有人,突然卸下力来,司空离隔着枷,轻轻扶住他。她想她应该抱一抱他,但枷锁隔着,没有办法。
这是司空离唯一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三天之后,白照吾挺着脊梁,顶着漫天风雪走向刑场。蔺珩为他请来了行刑最高妙的陆丙,把剐刑的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尽数割完,这是阮家案以来十数年未用的大刑,京中百姓一饱眼福,唏嘘而去。
石青色的斗篷被风鼓起,一个孩子走进了诏狱,这是羁押殊犯的地方,走廊两边挂着一件又一件刑具,血腥和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女孩安安静静地站在狱门前。
狱卒亮出了刀,恐吓道:「你是白相的女儿吗?这里不能进。」
司空离走出来,她早就想好了说辞,「这是我的学生,来定刑日吉凶的。」但她刚准备开口,就看见斗篷里的女孩缓缓抬头,漆黑的眼睛里藏着破碎的刀。
眼神可杀。她想起这么一句古话来。
狱卒吓得一退,就在这一瞬间,女孩抬脚上前,司空离拉过了她的手。
「先生。」女孩摘下面纱和斗篷,恭恭敬敬地行礼。
「阿昭过来。」白照吾想冲女孩招招手,但自己被重枷锁着,只得无奈地笑了,「老师今天不考你课业,不要害怕。」
女孩上前两步,咬着嘴唇,昂起头,她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却有远超孩童的冷漠和疏远。
司空离觉得这个孩子在哭,因为蔺琰难过的时候也昂着头,把眼泪逼回去——他抓着她问谢韫的病情时是这样。
「昨日温完了《治民篇》与《明德篇》,会背了,先生从前写的《上皇帝请立新法书》也读了,但背不下来……」
白照吾微微点头:「有什么不解的么?」
「《治民篇》说,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但《明德篇》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学生不明白,治国之道,是在弱民,还是仁民?」
「阿昭的理想是什么?」白照吾问。
女孩一怔,似乎在思索。
「权倾朝野,治学穷经,相夫教子,云游四方,总有阿昭想做的。」他苦笑了一下,「一直教你治国的道理,都忘记问阿昭想要什么。」
「总不能是像老师一样,想要平治天下。」白照吾低声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枷。
他听到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天下大同。」
「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天下大同!」女孩带着稚气的声音回响在牢狱中。
「何谓大同?」
「天下为公!」
「好,好,好。」白照吾不再问,他对着司空离笑了笑,「扶我起来,我要站着和阿昭说话。」
他的左腿受过铁刑,用烫红的烙铁灼烧皮肉,站立已经不便,但司空离还是照他说的做,她知道这个温柔的男人固执起来不输给蔺琰。
他站在那里,不再有一尘不染的衣袍,脸上有血污和尘灰,眼睛却明净。他很认真地看着年幼的女孩,一直到他们中间长出茫茫的江水,把他们隔开千里万里。
「老师去年教你读《横渠语录》,还记得么?」
「记得。」
「背来我听。」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司空离看见小女孩努力昂着头,但她觉得那孩子瘦小的身影那么悲伤,白照吾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他的手心有汗。
「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己……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女孩清凌凌的声音回荡着,让她想起国子监朗朗的书声,也像一种无言的东西。
这种东西叫诀别。
白照吾尽力向前挪了几步,他想伸手摸一摸女孩的脸,但做不到。女孩跑过来,扬起脸,古镜一样的眼睛把他印进去。
「老师说的话要记住。」
「记住了,为天下生民求太平。」
「老师以前教你《行兵篇》,你不爱听,但日后用的上,你必须记牢。《帝王篇》说的是心术,你讨厌手段,但断不能轻视,必要之时,可以狠毒。《万邦篇》你也要熟读,若有天下统一之日,要善待诸邦百姓。还有《法制篇》,人情可以立身,但不能治世……」
他长长地叹息:「阿昭,老师能教你的有限,但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回去之后,不要懈怠。」
「他们说先生犯了很重的罪。」女孩的声音清朗而执拗,「学生不明白,在学生心里,先生是天下第一完人。」
「天下谁人无过?」白照吾艰难地跪下身,和女孩平视,「毁誉得失若参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若利苍生,骂也由他。」
「阿昭,为民请命无不以流血始,各邦变法无不以断头开,你是女孩子,但政治上是一视同仁的,毋太苛,毋太慈。」
「知我罪我,其断唯天。」他说。
女孩用袖子替他擦着脸,血污弄脏了她玉白色的袖口,她的动作很轻,像擦拭一件易碎的瓷。
「《大学篇》可以背么?」
女孩用力地点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白照吾的目光温软地像春风,女孩想尽力背得熟稔,但一紧张,就容易磕绊,她就更心急,白照吾的眼神也更温和。
「阿昭不要急,老师一直在听。」
女孩的声音有一种克制的平静,《大学篇》很长,司空离一直很讨厌儒经,此刻居然希冀它长些,再长些。
背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时候,白照吾笑了笑:「修齐治平怎么解?」
「修身不可一日懈怠。」女孩发着狠,有一点哽咽,司空离看见她在掐手心,「我是老师的学生,老师不在以后,若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无他。」
「齐家如何?」
「天下不平,不愿成家,家国不能全,取国。」
白照吾忽然出声笑了,女孩以为自己答错了,小声解释:「先生一直没有成家,我也做得到。」
「错了。」白照吾说,「以后阿昭长大,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就告诉他。如果他不喜欢你,就放开手。人生不止儿女情长,但若真两情相悦,也是幸事。」
「情之一字老师做的很差,教不了你,你父亲似乎也苦在这个字上。」白照吾很无奈地笑,转头看了看司空离。
「父亲很久不来看我,是因为失望吗?」蔺昭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阿昭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不够好,他觉得我应该最聪明最懂事才配得上做帝姬。」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可我还是会难过啊,那么多孩子都有父母陪着。」
「你相信老师么?」
阿昭用力点点头。
「依老师看,我们阿昭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白照吾一笑,「陛下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别多心,他最近病着,你再见到他,不要说老师的事情。」
他低下头:「我脸上脏,又是血啊灰的,阿昭离我远一点,早点离开吧。」
蔺昭向后退了几步,深深地一拜。
白照吾平静地看着她,他的笑很温柔,司空离觉得他还有话来不及说,但没有时间了。白照吾的眼神像深水,水面不起波澜,很深的地方有哀伤。
小小的背影走到牢门停下,蔺昭忽然转身扑过来,像一只白色的飞鸟。她捧着白照吾的脸,任凭眼泪流下来。
「小姑娘哭起来就不漂亮了,我们阿昭以后要多笑一笑……」白照吾的声音藏着微不可察的哽咽,「学帝王之道,不会活得太容易,如果阿昭想放风筝,想看灯,想骑马,就告诉司空大人,以后司空大人就是你的老师……」
他不是一个絮絮叨叨的男人,但这种时候难免让人觉得他啰嗦。
蔺昭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行兵篇》的战阵一节我没有好好读,先生以前讲岱阵和锁天,我偷偷打了瞌睡,玄铁骑的掠阵变阵,我也没有学会。还有北方,燕王的铁骑随时会回来,天下还未平定……」
她忽然跪下行了很大的礼:「我还有很多不明白,请先生教我!」
「阿昭长大就会明白,老师要你背的,给你写的,你都再多看一看,多看一看……」白照吾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阿昭笑一笑吧,再把横渠四句背来我听。」
「为天地立心……」
「站起来。」白照吾突然肃喝:「看着我,不要跪,这话不能跪着背!」
蔺昭看着他,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胸中有一股气在翻腾,她只想喊出来,哪怕带着哭腔。
「为天地立心。」
司空离低头,抿了抿唇。
「为生民立命。」
她看见白照吾笑了。
「为往圣继绝学。」
语气中的坚决与孤愤让狱卒停下了制止的脚步。
「为万世开太平!」
此时中原三千里天穹之上雪片飞扬。
「我没有什么要教你的了。」白照吾说,「山河辽阔,去!」
蔺昭站着不动,瘦弱的身影像插进地里的剑。
「先生教我背过许多书,现在我要走了,想给先生背一首您的诗。」
白照吾神色微微一滞。
「是先生十二年前来白玉京时所作的古风第一篇,阿昭背给先生听。」
「青青河边草,瑟瑟江上风。
澹澹水波起,寥寥长烟空。
我有鸿鹄意,日暮嗟途穷。
长河日夜去,明月古今同。
人生天地间,宛转一飘蓬。」
没有人说话,诏狱里静静的,只有蔺昭带着稚气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读我的诗,我写诗很差。」白照吾柔柔地笑,「可惜我看不到阿昭长大了。」
司空离眼睛发酸,她想人生也许就是这样,相聚分离,宛转飘蓬,她回神的时候,看到白照吾的眼睛从蔺昭身上移开了,她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的心忽然一跳。
十四年后,太清殿再次成为一座孤独的牢笼。
皇帝居住的三殿分别是太清、升平、乾元,近来三代的天子多偏爱太清殿,因为它最宽广,真的像道家所说的天穹。
它也最孤独。
皇帝依然病着,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更严重的迹象。他的病是从秋风原溃败开始加重的,多年的酗酒和郁结迅速击垮了他,所有人都对他的病情表示关心,皇帝是否能继续亲政,关乎新政的存废和他们的仕途。
而大部分时间,这个年轻人都在安静地昏睡。
「陛下只有二十九岁,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宫人这样想着,还是给长信灯添着油。皇帝并不喜欢在宫城居住,这座城对他来说像一只撕咬他生命的凶兽。
但燃灯是皇帝数年前的口谕。
「太清殿的灯不要熄,她回家的时候找得到路。」皇帝低着头喝酒,看不清神色,「她怕黑,但我不喜欢光,她总迁就我……」
司空离想到《花间梦寻录》里的故事,说从前有个读书人外出求功名,妻子把平安符系在他的书箧上,笑着对他说「早点回来,晚上家里留灯给你,很好找的」。后来他考中省试,骑着节度赏赐的白马回乡,远远就看到一点亮光,读书人心中喜悦,催马急行,到了家门前才发现是幻觉。那时候妻子已经过世很久了,他带着满身的功名站在家门前,褪色的平安符在风中一摇一曳。
阮徵夹着一支卷烟:「阿琰你……别想了,很多年了。」
「才三年,感觉过了一辈子一样。」皇帝释然地笑了笑,「我说让你们住进来,你们不肯,这里总空落落的。」
「陛下如果觉得寂寞,或许考虑置几个嫔妃。」白照吾用茶筅打着团茶,「二十多岁的男人了,应该有个家。」
皇帝静静看着他:「阿照你也没有成家,就不要教训我了。」
他忽然很狡黠的眨眨眼睛,凑过去小声说:「前几天看到你身上有个小银铃,像小女孩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
白照吾看着他一双很无赖的眼睛,无奈地摇摇头:「阿昭央我带着,我一走动它就响,阮侯还取笑我,说我要把她惯坏了。」
「阿昭从来不会这样对我啊……她最近还好吗?」
「她像您,性子倔,上次您说她话多,让她听到了,好几天不肯多说一个字。」
「那就难办了。」蔺琰笑,「像我会不太好教养,小时候我最不服官学的先生,不过她阿娘聪明,她应该也不会差。」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你们都知道,她真的很聪明,也很会骗我……」
他把酒杯摔出去,一声闷响:「瞒我干什么?都骗我,骗我一切都好。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埋到土里去了。」
他忽然坐下,抱着头哭,哭完抬起头笑。
白照吾知道他喝多了。
他向眉心揪着朱砂的小宫女招招手:「小苏来,扶陛下回去休息。」
小苏畏畏缩缩的,看起来有点害怕醉酒的皇帝,另一个点着梅花妆的小宫女行了一礼,扶着蔺琰回去了。
「小淇还是对陛下不死心么?」白照吾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要恨,就恨为什么自己不能更早认识他吧。」
阮徵叼着一支烟,他总觉得白照吾说话的时候飞快地,又似乎无意地看了司空离一眼。
宫灯的火焰因为风而跳跃,光影投在年轻人的脸上,他的睫毛似乎镀着一层温黄色的光。
宫人娴熟地用纸罩遮住灯火,刺眼的光倏然柔和,年轻人依然静静闭着眼睛。这样的光暗明灭,常人一定会惊醒,但他依然在睡。
很恬然,像做一场不醒的梦。
她十三岁选进宫里,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她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他年轻,锋利,执拗,好像一根尖锐的刺,突然扎进她最好的年华,有时候泛起微微的喜悦和哀伤。
她从袖里摸出一只小小的妆镜,十四年过去了,她依然喜欢在额心点一朵梅花。
「曾经也是想做嫔妃的。」她叹了一口气:「让父母失望了。」
新帝后宫空置,太多人想把女儿投进去,搏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但新帝总是淡淡一笑,说不能纳,平白耽误了好姑娘。
于是她就在太清殿侍奉了十四年,拒绝了燕支山大捷后出宫的恩赏。
她回头看了看年轻人,他的嘴唇是一种发灰的紫色,脸色也几乎透明,但他从来没有睡得这样好过——她知道年轻人半夜惊悸,或身上痛得厉害,有时候奉润口茶,会看到他披着衣服独坐,眼角有将落未落的一滴泪。
都已经是太清宫的掌事女官了,她无奈地笑了笑,不知道笑他,还是自己。
一个怯怯的小宫女蹑手蹑脚走进来,拉了拉她的衣服。
「淇姐姐,司空国师说想求见陛下。」
几年前,大家还喊她小淇。
赵淇一皱眉:「九王手令,外臣不得进入太清殿,否则立地族诛。」
「可是,司空国师说事情紧急……」
「你想被灭族么,想想你的父母亲人!」
宫女吓得一缩,低着头跑出去,太清殿只剩下风,守卫在殿门的内监和带刀侍卫面色阴沉。
皇帝在北境战场受了伤,一支带毒的箭刺进了他的皮肉。燕北的史官对此大书特书,称之为秋风原大捷,燕王在这场决战中犹如天命之人,狂风卷着火浪向北烧,在接近燕北大营时忽然转向,就连资深的气象学者也难以解释。皇帝在漫天风火中眺望战场,终于叹了一口气。
「人事已尽,无力回天。」
他为了救重兵中的司空离,不顾白照吾劝阻,亲自带天衡府卫冲击燕王的锁天阵,也因此身中流箭。他疲累地抬起眼对司空离笑,说「是天命不允吗?真是可惜。」
其实皇帝是不应该亲自出战的。
可他本也不应该当皇帝的。
后世也这么想,诗人说他「挽弓纵马真绝代,星命无常做君王」,但君王的位置也是他自己争来的,为一个女人。
赵淇见过那个女人,脸色和他现在一样苍白,很重的书卷气,眉眼秀致,拥着狐裘,贞静通透。她那时候很年轻,跺着脚说那女人有什么好,陛下会封我做贵妃的。
后来那女人死了,皇帝耐心等到封山祭天的大典结束才回京,坐在太清殿一笔一笔勾封赏令。等到大家都喜气洋洋地回家去,他才丢掉朱笔,怔怔地站起身,惶惑地朝四周张望。
「我找不到你了。」他说,「你为什么不见我?」
为什么呢?赵淇觉得皇帝有点蠢,因为她死了啊,死了还怎么再见。
更蠢的是白照吾。
他根本不应该离开白玉京,新法已经开罪了太多人,只有他在京中,才能镇住蠢蠢欲动的世族。
但他踏上了北境战场。
据说是因为私恨。
朔方国耻过后天开始下雨,无穷无尽的阴沉笼罩着京都。秋天的雨水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上,噼噼啪啪的,像一首歌。白照吾坐在皇帝对面,两个人谈了很久,关于新法,关于理想,关于未来。
家臣在太清殿外等着他,白照吾看着门外的雨幕,若无其事地问:「家中如何?」
家臣忽然跪下,不顾地上的雨水。
「满门忠烈。」
他推开伞,默默走进漫天风雨。
燕北从此成为白照吾心中的一根刺,他永远冷静,永远温柔,永远不慌乱,只有提到燕北的时候会冷冷地抬眼,说:
「国仇家恨,实在忘不掉」。
所以他支持了蔺琰冲动下的决定,即使中原没有足够的把握,但年轻的皇帝不愿再等,北使送来燕王廷的书信,长乐帝姬病得厉害,想见一见故乡的人。
「不是有孩子了么?」蔺琰问,「是生产时不好吗?」
北使支支吾吾,最后叹了一口气:「秦妃与帝姬不睦,心生怨怼,掐死了小殿下,帝姬伤心……」
碎瓷飞溅,血从北使的额角滴下,他抬头,皇帝的眼神冷得像铁。
「今天死的是孩子,明天是不是要轮到我妹妹?」
「王上已经追封小殿下为世子了。」
「有什么用?」
中原以此为名讨伐燕北,说要迎回长乐帝姬,但朝臣们心里清楚,这不仅是为一个女人。如果此次得胜,北天山以南都将是帝朝的领土,他们将建立不朽的功业——江山一统。没有男人能拒绝这种诱惑,这比绝色美人更让他们血脉喷张。
现在江山一统的机会就在这些年轻人眼前。
更何况燕王与秦部开战,天时难得。
所以他们殊死一搏,押上了全部筹码,妄想天下一统后可以将新法推到每一个角落。
然后输得一塌糊涂。
天命不予,人事奈何?
甚至燕支山大捷占领的土地都失去了,现在燕王的战车就在白玉京外二百里。
皇帝不能视政,秘密回京的九王迅速发动政变,把弟弟软禁在太清殿,又以代摄政事的名义敕杀白相,以割让朔方城的代价与燕北议和。
君臣作别的最后一面夹在车辙声中,军医已经替他剜过箭头,他用无神的眼睛看着白照吾。
「或许陛下应该听我的话。」
皇帝不说话,白照吾也笑了,他接过止血的药膏,替皇帝清理伤口:「京中有变,陛下安养的日子不多,要珍重自己。」
「我没事。」蔺琰的吐字带着气音,「是谁作乱?」
「阮徵。」
这个名字似乎比战败对他的打击更大,蔺琰撑着要坐起来,但终于只露出一个凄凉的笑意。
「怎么了?」白照吾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他呼出一口气,眼神游移着,声音轻得像梦呓。
「疼。」
「别忍着,你要早点好起来,京中的事很难应付,镇北军已经不再受我们控辖了。」白照吾转过身,「让阿离来照顾你吧,女孩子手会轻一点。」
「她是妖精的女儿。」
「小妖精也是女孩子,一样的。」
但小妖精似乎心情很差,她冷着脸,审问一样的语气。
「你是疯了才会救我。」
「朝臣把你视作探知星命的神,神不能死。」
「只是因为这个?」
「失望了?」
「是啊,因为你不该来,做皇帝不应该太重情。」司空离低下头,垂下的流苏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她很狡猾地眨眨眼,「我算过了,贞吉,遇难成祥,不骗你。」
蔺琰很无奈地看着她,司空离从来不会这样笑,事情一定棘手到难以解决,她才会骗自己,让自己能放下心来养病。
司空离在他的目光里别过头去,酸涩从她心底泛上来,她忽然明白,蔺琰一定会去救自己,再艰难也会,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恐惧。他害怕,他身边的人都不在了,爱人早逝,拖着一个夭折孩子,少时共谋天下的挚友弃他而去,唯一的妹妹此生难见,现在要他最后的朋友死在他面前,他这种冲动执拗的人,做不到。
「贞吉?真的么?」
「是。」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意,所有人都明白,完了,全完了,从速战的希望破灭开始,他们就进退两难,经此一败,十数年经营的基业,连同江山如画的理想,全都化作飞灰。
可她的星盘怎么会出错?她计算的结果,明明是所求皆得。
或许是她的星谶助长了这些年轻人的骄傲和自负,把他们拖进了无底的深渊。
她一抬头,对上蔺琰的目光,他动了动唇,很艰难地说:
「对不住。」
白照吾和她走出主帐的时候,盯着她看了许久:
「阿离,你为什么只批不准他的命?」
她心头忽然一道炸雷劈过。
无情道,不可动心。
御医来了又走,他们把苍老的手指按在年轻人青白消瘦的手腕上,然后叹一口气。
皇帝是在一个下午醒来的。
赵淇用青瓷碗盛了药给他,年轻人摇摇头,说要水。
大概是除了清水,什么都不敢碰。
赵淇觉得很唏嘘,她觉得年轻人多疑又轻信,薄情又深情。
或许只是对不同的人。赵淇有点惆怅,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宫女,所以他疑心,所以他冷淡。
「白照吾在哪里?」
蔺琰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问。
「九王殿下的命令,白相有重罪,明天就要行刑了,阮侯监刑。」
他忽然爬起来,极狼狈,几乎是滚跌着扑到书案上,他抖着手去抓朱笔,才发现墨已经干涸了。
赵淇看着他,她觉得年轻人像一只左冲右突的幼兽,浑身鲜血,一下一下撞击着笼子的铁栏,男人们拿着刀等待他精疲力竭的一刻。
他握着拳撑住自己,一双眼睛几乎要沁出血来。
「司空呢?她有没有来过?」
赵淇摇摇头,她说了一个无言的谎。他心气很高,如果告诉他司空国师已被九王带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似乎被抽去了骨,攥烂了两张纸笺,大口大口地喘息,最后说:「如果她活着,她就能来,我对不住她。」
赵淇发现自己错了。
她既不了解蔺琰,也不了解司空离。
司空离要见什么人,是拦不住的。
蔺琰太懂得司空离的脾性,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反而让他把事情想的更坏。
所以司空离在入夜的时候来了,用一条绣着白蔷薇的绸缎覆住眼睛,野史称这件事为太清夜谈,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像所有烂俗桥段的终章,女人有天生的预感,死别前要把一生的话都说尽。
舞姬跪在榻前,装束糜艳,蔺珩用玉钩挑起她的下颌,端详许久,终于摇摇头。
「不像。」
继妃卫氏微微福身:「这已经是最像先王妃的舞姬了。」
「眉眼三分相似,其余倒也罢了,孤愧对她,总想有一日再许她富贵荣华,可惜她已经不在了,能替她报仇,孤很高兴。」蔺珩抓过舞姬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孤践祚后,会册你做贵妃,不是给你这个人,是为你这张脸,学得越像她,你的好日子越长。」
暗卫轻咳一声,蔺珩挥挥手,示意舞姬离开。
「昭公主私自探望罪臣白氏,卑职已经把她扣下了,还有司空国师。」
「让昭公主来,孤想见她。」
烛火在冷风中一跳,冷白色的女孩静静地抬头,蔺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火气。
「如果她的孩子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会像你一样漂亮吗?」他用指尖摩挲着蔺昭的脸颊,声音冷得像霜,「去地下陪你堂姊,好不好?」
蔺珩伸手,取了绞烛的剪子,在她喉间比了比:「不会很疼,他害死我的女儿,你得赔命。」
剪子扬起来,然后狠狠落下,金铁碰撞,冷冷一响,蔺珩霍然站起:
「放肆。」
阮徵转了转手腕,不急不慌地走上前,拾起那枚小小的暗器:「北方边衅未平,还是用武之时,这句放肆说得说不得,殿下您要三思。」
蔺珩的语气缓和下来:「阮卿,此我蔺家家事,与你无涉。」
「不成。」阮徵笑着摆摆手,伸手拉过昭公主,「天晚了,本侯来接阿昭回家。」
燕北逡巡不前,无非是顾忌镇北大军,这支未随皇帝出征的军队成为帝朝如今最大的依仗,蔺珩只得退让:「阮卿自便。」
雪还在下,很细很小的雪粒,打在纸伞上,沙沙作响。冬裙是阮徵选的,厚厚的织锦上用银线纹着凤凰,在雪光里泛着微冷的银色,蔺昭从大袖里探出手,抓着身边的阮徵,乖得像个最普通的孩子。
小公主的手很冷,阮徵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在灯影里沉默,长街寂静,只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为什么?」小公主轻声问,「斩草除根,才合义父的脾性。」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抱着她,指着阮徵对她说:「这是阿爹的结义兄弟,以后阿昭喊他义父,他必得疼你。」
「你就是想赚我给她买糖吃。」
「以后把阿昭指给你家昀哥儿做媳妇,你要不要?」
「他也配?」
她不明白,明明是推心置腹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境地?以阮徵的性格,既然动手,又怎么会救下自己?
阮徵一言不发,蔺昭又问:「权势真的那么重要吗?」
「有我在,你和陛下都会平安,不要多心。」
「那您可以把先生放出来吗?九王要对先生行刑……」
「不。」阮徵的声音冷得像霜,「白照吾不算我的朋友。」
暖黄色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西苑的小石瓮里炖着祛寒汤,雪地上的屐印绵延到长街尽头。
「到家了,今天让莲夫人陪阿昭好不好?」
蔺昭忽然抬起头:「义父您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政治上的事情不是非好即坏,但你心里自有衡量,我答与不答,阿昭都有答案了。」阮徵替她拂落兜帽上的雪,「以后阿昭长大,也会有你自己的决断。」
他送她进屋去,檐下垂着的走马灯转啊转,他抬头看,觉得朝堂上来来往往,人世奔忙,亦如走马。
昨日蟒袍,今朝囚装,到最后,都是史册半页,黄土一抔。
「今夜的雪下得很好,也安静。」阮徵说,「刑场血腥,明天不要再出来了,早点睡,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