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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梦断·还如一梦中

祀天大典结束后,我去乾元殿见他。

言官吵吵嚷嚷地不肯走,蔺琰挥了挥手:「滚下去,这件事不许再议。」

御史持笏出立:「中宫不正,社稷不安,臣请陛下册立皇后。」

「令娴小姐贤淑知礼,先帝许聘陛下,称曰『佳妇』,希望陛下早日册令娴小姐为中宫。」

蔺琰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边患未平,朕无心家事。」

「天子家事即国事。」御史不依不饶,「先帝英灵在上,陛下若再行违逆伦常之事,会令祖宗蒙羞。」

「中宫是陛下之妻,寻常人等聘妻尚能自主,为何陛下不可?」阮徵冷冷地看他一眼,「先帝许聘令娴小姐,御旨何在?」

御史跪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血从他的额角流下来:「陛下,父子之道,天理伦常,难道您都弃之不顾吗?」

蔺琰沉着脸:「把他拖出去。」

「滥杀兄长,是为不义,强娶庶母,是为不孝,刚愎自用,是为不贤,陛下,您要做昏君吗?」

「放肆。」蔺琰拍案而起,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先帝!」御史仰起头笑,笑得癫狂,新帝走过他的刹那,他痛哭失声,「妖妃乱政,魅惑君上,臣有负您重托。」

新帝猛然回头,一只手扼着他的咽喉,逼着他站起来:「爱卿如此惦念先帝,大可以去地下侍奉,不必拿他压朕。」

这话说得狂悖,群臣哗然。事情传出,士大夫无不掩面流泪,认为皇帝乖张,违逆孝道,更兼宠信妖妃,以致国政江河日下。

「谢婕妤聪慧,应该懂得,一个失去臣下拥戴的皇帝,会有什么收场。」阮徵对我说,「本侯很难再为陛下弹压臣御,希望婕妤能够明白。」

「离开他,对吗?」

「陛下是性情中人,婕妤或无惑君之心,却有乱政之实。」

我紧紧盯着他,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一点危险而熟悉的气息,每一个靠近权力中心的人或许都会有这样的眼睛,贪恋,阴冷,深不可测。

「镇北侯仍然效忠于陛下么?」

「阮氏数代忠义,阮徵不敢悖逆家训。」

他淡淡地抿了一口茶,抬眼看我:「本侯此来,也是受荣国公嘱托。谢家需要一个名分端正的皇后,希望婕妤能向陛下进言,册令娴小姐为中宫,届时您仍然是有实无名的宠妃。」

「我会对他说的。」

暮春的风是一根绷紧的琴弦,一拨弄就散了。漫天梨花飘扬如雪,很远的地方传来袅袅的丝竹声。殿内温着甜草柑汤,清淡的香气浮动在空中,像凝固的一层雾,帘子一动,请安的声音把香气惊散了。

「阿韫儿你来看。」蔺琰大步走进来,「阿徵你也在啊。」

「前日去看过昭公主,知道娘娘一定挂心,来传个平安罢了。」阮徵躬身行礼,「微臣告退。」

蔺琰看着我笑,凑过来轻轻碰我的唇角,然后献宝一样地对我说:

「你看,是小猫。」

白色的一团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怯怯地蹭我的手背。

「你喜不喜欢?」他把小猫递给宫人,「昨天我偷偷溜出去看阿昭,她和你一样,不肯对我笑,就像你现在这样。」

「好啦,笑一笑好不好?」他遣退宫女,很散漫地从背后圈住我,一只手拨弄着我金钗上的垂珠,皂角淡而干净的香气在柑橘的甜雾里变得软了。

「以后多用一点名贵的香料,瑶州进贡了沉水,或许显得持重。」

「听你的。」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垂下眼睛。

「陛下身份贵重,以后就不要来了。」

我不敢看他的神色,他抓住我的手,柔声问:「阮徵和你说什么了?」

「陛下有鸿鹄之志,不能因为我失却清流的忠心。」

他见我这样说,着急要辩白:「你别听他们的浑话,我让白相削减世族用度,他们记恨我,所以骂我,和你没有关系。」

我把手指放在他的唇上:「最近我想清楚了。一则言官朝议,陛下的清誉不能不顾,二则天子之妻要会见命妇掌管后宫,还有诸宗族事,绝不可是我这样不能见人的。」

「我们好不容易在一处,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

「是为了陛下好啊。」我说。

「我最讨厌『为我好』三字。」他死命抓着我的手腕,握得我生疼,「我只要我该得的,我知道我要什么。」

「那不是陛下该得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你们说过,天子富有四海。」

「唯独这一件,陛下做不到。」我试着掰开他的手,「世族清议,清流上书,史家工笔,陛下能扛得住哪一样?」

「我已经与你父亲议过。」他不肯放开,「我会颁旨让你为先帝殉葬,当夜赐令娴小姐死,将她送进皇陵。以后你就是谢令娴。我封令娴小姐做皇后,天下不会有异议。」

「令娴无辜,她只有十五岁。」我苦笑着摇头,「她是嫡长女,家里要她嫁你,她就要嫁,她有什么罪。陛下答应我的,不再滥杀。」

我想了想,又补充:

「我也是这么被送给你父亲。」

「那我呢?」他的眼睛那么亮,像星星,「我又有什么罪?」

「或许陛下只是缺个阿姊,缺个娘亲,或年长些,疼你的人。人间的情感说不清楚的,陛下。」

「起风了,又要落雨。」他笑,「那天也下着雨,你来接我回家。你那么高贵,又不爱说话,背后茫茫的一片雨雾。谢韫,不是我可怜你,是你怜悯我啊,我那么低贱,靠兄长的血铺出路的人……」

「就到这里吧。」我突然昂起头,心里翻涌着一阵酸涩,「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太冲动,不到头破血流断然不肯回头,现在我把你的前程还给你,你一个人,要好好走下去。」

「我没有向陛下索取过什么,今天贪心一次。」我向后退了一步,缓缓跪下,「陛下放我出宫吧,好不好?」

他哆嗦着嘴唇,死死盯着我:「不。」

「那陛下赐我在琅嬛阁居住可以么?那里有三万六千册藏书,历朝史著也在,还有龙骨文字,无人整理实在可惜。」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在我心中铺开,「谢谢陛下一直以来对我的保护,我自知庸常无能,却也想做一点微小的事业。」

他不回答我,抓过我的手,一点一点暖着。

「好啦,我不走的。」我抿出一个牵强的笑意,「你累了,就来找我,我还读诗给你听。」

良久的沉默,他很释然地笑了:「以前想到过这一天,只是没猜到这么快。本来想说些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话,又觉得我要册立诸妃,你却只能一个人,不公平。」

「命就是不公平的。」我没有回头,「陛下如果怜悯谢韫,以后就善待诸妃,她们也是被送进来的,可怜。」

我犹豫了一下:「若有什么勾心斗角,也请陛下兼听公裁,不要再有顺成太后的事情。陛下以后子嗣多起来,也不能偏心,不要像您小时候……您过得太苦了。」

「还有阿昭。」我看着他的眼睛,「陛下要记得她,她是您的女儿。」

他沉默不语,我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大步迈出殿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轻快。预料中的大雨并未落下,阴云散去,天已经暗下去,春夜温柔。

我拼命仰起头,晚风射得眼眶酸涩,似乎要落下泪来,这时候月亮从东山升起来了。

我想起那天上元夜,也是这样的月色,书册生香,蝇头小楷娟秀得不像话。

它写: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后来的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平静最富足的日子。

司空离坐在高高的书架顶上看我,我抱着两卷前秦的竹简跑来跑去。

或许命就是这么俯瞰芸芸众生。

「你跑慢一点,竹册沉。」她慵懒而漠然,并没有帮忙的意思,「灯火也昏,仔细你的眼睛。」

我扬起脸冲她笑:「还差两册就抄完了,秦史繁杂,整理成启蒙的本子不容易。」

「你这样的身体,自己看一看就好,何苦编什么启蒙的书册。」她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乡学的学生自有夫子教,也不必看你写的这些。」

我摊开竹简开始抄:「我小时候和三哥哥关系最好,父亲给他请了当年的状元郎做夫子,我死缠着要一起听,才学了这么些杂文,母亲认为这会败坏门风,就把夫子辞退了。天地辽阔,竟然没有给女子讲学的学校,我觉得不妥。我们中原的女孩子嫁人前是不许出门的,我把这些典册里有用的东西挑出来编在一起,可以让她们在闺中读一读。」

「你们后宫的女人也都认字,不算睁眼的瞎子。」司空离依旧淡淡的,「你何必多此一举。」

「给女子发蒙讲的是毛诗序,还有班大家的女诫一类,至于法政经史,提都不会提的。」我很认真地撂下笔仰头看她,「非教化无以文明,只认字,依然是豢养的奴才。」

司空离突然跳下来,书架很高,她这样贸然一跳,倒把我吓得心头一紧。

「一年了,你不想听蔺琰的消息,也不想知道荣国府的事情么?」

我平静地摇摇头,我入宫十年有余,从未有过这样真心诚意的开怀,我几乎虔诚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字,期冀它能带给寂寞深闺千万年的岁月。

我感觉我是充实的,二十六岁的时候我才找到我的尊严。

或许我应该去治史,或者教书,如果再有四五十年可活,我要整理龙骨上方圆的符号,那像是先民的文字。

「阿琰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那么年轻,一定会有所作为。家里虽然很不成器,应当也不会太沦落。」我小小声说,「我跟着祖母和母亲长大的,现在她们都不在了啊……」

「不说啦不说啦。」我收拾好细雪纸的卷册,「阿琰说允我过几天在宫中开女学,我还要给宫人们整理《诗》和《春秋》。」

我看着她笑了笑:「阿离你以前不在宫里,有个叫薛芷的女孩子,她说她想读书,后来喝鸩酒死掉了,似乎也是春天里发生的事。」

这一年,白氏太后病重离世,宫人说她去的很平静。一个寻常的春夜,她像往常一样对着佛像垂头念祷,然后再也没有抬起头。

宫人在佛像之下找到一卷泛黄的画像,隔着悠久的岁月,少年郎鲜衣怒马,来接自己的正妻,红色的轻纱铺满整条长街,迎亲的少年眉目温柔。

「仿佛是先皇帝册立正妃的场景。」嬷嬷摆着手,「记不清了。」

那一夜佛堂外的昙花开得像一场梦,报丧的云板连叩四下,满宫都是素色的丧幡,远远有哀哭的声音。

神佛会懂得她的心吗?

我对司空离说:「当年的人已经去尽了,或许哪一天就轮到我。」

「那么,一段历史就结束了。」

「陛下纳了新人么?那些宫都空出来了。」

司空离摇摇头:「他说国家边患在北,不灭则无以家为。」

「他是皇帝,不置后宫会遭到非议。」

「别害怕。」司空离很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就不会有人再疑心他与谢氏有染了。」

彼时我尚不能理解她这话的含义。

瘦小的内监用拂尘柄重重叩着琅嬛阁的门,闷响回响在宫城的甬道上。

我皱了皱眉,咳得厉害,最近熬夜治书,身体似乎更差些。司空离的声音冷而冰:「陛下有旨,琅嬛阁不许闲人打扰。」

「司空大人请那位娘娘出来劝劝陛下吧,陛下今夜喝多了酒,一定要见那位娘娘。」

我丢了笔要冲出去,狼毫在地上滚着拖出长长的墨痕。

「谢韫。」司空离突然叫住我,却没说什么话,叹了一口气,「春夜凉,披上衣服再去。」

「拦不住的。」我听见她低声说,「原来星命还是没有更改。」

我最怕他喝酒。

他太年轻,喝起酒不要命。他脾气很怪,酒量又好,很难喝醉,就一杯一杯灌自己,好像和自己拧着一样。但偏偏他又那么清醒,到最后也不过红着脸抬起头,一言不发,眼睛里亮晶晶的,盛着星星。

他不是发酒疯的人,伤不到旁人,只是死命作践自己。

已经四月,天还是冷,梨花飞扬如雪。

寂寞宫廷,满地芳菲。

贵公子不喝酒,这是很遗憾的事,两个男人夜里谈论天下,有一个非要喝茶,是很扫兴的。

他柔柔地笑:「陛下还要查下去?」

「查。」蔺琰的声音低而沉,「盐课烟草,只要费一点心,呈上的账都没有这么难看——当真把朕做家婿来哄骗?」

「诸公子延请梨园,花费可以达数万,实在是奢侈靡费得不像话。」贵公子晃了晃羽扇,「若陛下真要查抄,就没有转圜之地了。家再不堪,也是家,旁的地方比不了。」

「能请戏子,不愿出军费,是觉得自己能岿然不动?」蔺琰冷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这一辈,也该断了。」

皇帝又灌了一杯酒,他指着桌上的纸册堆:「这都是从前温惠太子查出来的,已经触目惊心,朕践祚以后,恐怕更多。」

「表哥从前想请我来查这些,姑母不许。」贵公子眉目怅惘,「谁能想到先太子妃那样温吞木讷的人能拼死把这些书册留下来,哪一笔账不是触目惊心?这几家清流做的恶,实在浑浊不堪,不得不查。」

他拜伏于地,声音清朗:

「白照吾听从陛下差遣,但请陛下还天下以公正。」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太清殿,白衣公子转身看我,他平静地笑了,温温柔柔地冲蔺琰点了点头:「虽则罪大恶极,闺阁中却历历有人。陛下毋因子弟不肖,毁弃明珠。」

蔺琰挥了挥手:「知道了,不要阿照你多讲,你只用心查办,朕全权授你。」

他冲我笑了,伸出手,孩子一样地温软:

「阿韫儿你终于肯来看我啦,我很想你。」

「我很担心你,你没有事情就好。」我小声说。

他又自斟一杯酒:「一定要我有事你才肯来?」

「胡说什么。」我急着打断他:「你不能有事……」

我捂着嘴咳,胸闷得很,最近讲学治书,总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像沉重的泥潭。

「你总告诉我一切都好,就把身体照顾成这个样子?」他起身时趔趄了一下,跑过来握住我的手,「春天了,手还这么冷。」

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放开我,往后退了两步:「我身上酒气重,恐怕你会泛恶心。」

我靠近他,摸了摸他的脸颊,或许是我手太冷的缘故,总觉得他脸上是烫的:「以后不要吃这么多酒了。」

「似乎在发热?」我补充,「叫一点醒酒祛热的汤药吧。」

他顺从地点点头,拉着我的手晃了晃,「都听你的。」

其实他不听的。他很讨厌喝药,望着黑沉沉的醒酒汤耍无赖。

「不喝了好不好,太苦了。」

我不说话,他喃喃地说:「太苦了。」

和他的人生一样。

喝药吃糖是很无用的做法,你知道了甜,下回就更畏惧苦的,倒不如永远不懂得蜜糖的味道,苦就显得没那么难捱。

他终究不肯喝,但毕竟吃了太多酒,很好哄,软着劝几句就在太清殿睡下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到头来,谁把秋捱过?

我放不下,把自己投进书册里,他也放不下,只是一言不发。

他沉默着让史官送来一卷又一卷竹简,描着软金边的纸笺,软锋和硬锋的狼毫。一盒片银书签做得那么精美,却混着一片风干的红叶,小心翼翼。

后半夜他就发起高热来,拉着我说胡话。

御医忙忙碌碌地在偏殿煎药,我想寻冰水给他揩一揩,他猛地坐起来抓住我。

「不要走。」他惶恐地抱住我,把头埋下去。

我轻轻抚着他的背:「你病着,快躺好,别又着了凉。」

他抓得更紧,我看不见他的神色。

「我是为你病啊。」他小声说,「陪陪我。」

我心一软,哄着他躺回去,他乖乖裹在被子里,眨着眼睛看我。

「你喝完药,好好睡一觉,我在。」

他接过黑沉沉的药汁子,皱了皱眉,大口大口地吞咽。他沁着冷汗,有些讨好地把空碗递给我看:「我喝完了,你留下吧。」

我帮他掖好被角,他很不安分地伸手出来抓住我,仿佛怕我逃掉一样。

「乖一点睡觉,过两天还要上朝。 」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很久,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突然听到他小小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我说我知道,我也是。

他睫毛一颤:「我活得很累,你闲下来多看看我好不好?」

我点点头说好。

「昨天你家里又上折子请立令娴,我已经和他们吵了太久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的求不来,不想的都要往我怀里塞?」

「因为阿琰做了皇帝呀。」我替他理了理额发。

「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扳着指头,目光净澈,「更立新法,讨伐燕北,再把长乐和阿昭都接回来。」

我按住他:「退了热再说,我一直陪着你。」

他低低应了一声:「你别怪我。」

又说了一遍:「阿韫儿,你别怪我。」

只要他乖乖睡下,不再胡闹,我就不怪他。他把脸别过去,埋在软枕里面,更漏子走了三刻,他安安静静却极不舒服地蜷着,我坐在他身边。

我抽手要走的时候,他轻声说:「我爱你。」

 

用后世的眼光看,新帝在离开谢妃后重新回到了励精图治的贤君轨道上,其中第一件举措就是充盈国库。他没有选择增税,反而把目光投向了控制织造盐课诸业的世族。这些大族盘根错节,自诩清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其中头一桩大罪,叫贪腐。

这是说不明白的罪,在政治系统里,无数不成文的规则扭结着,性、权和金银交织。天子不查,它叫做「规矩」,谁不遵从,就要被当作异类排挤,太不染尘埃的就像蔺瑛一样可笑。但若天子震怒,所有的一切习俗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

贪腐。

「衮衮诸公,谁能清廉如许?」司空离叹,「他要清理旧勋贵,扶持自己的人。可查贪这件事层层遮掩,最终恐怕只是一个替死鬼——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谁敢揽这吞天的功?谁自己的手又是清白的呢?」

皇帝的怒火来自于一匹落色的石青缎。

那是一件麒麟伏日的常服,他偷带着我去东市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一件。

「朕之常服亦敢偷工,此系何处织造,何人挑选,内帑诸物,也有次者否?」

皇帝下令严查,雷霆震怒下诸多官员被替换,一直查到京中大员,受挫。

现今主管江南织造的是京中谢氏。

正如司空离所说,没有纯然清白的人能冒得罪天下衣冠的风险弹劾谢氏。

那时候她还不熟悉白照吾。

眉眼温软的贵公子身着白衣,他衣袂翻飞如鹤,但殿上沉闷无风。

他是白氏太后的亲侄,朔方节度的独子,温惠太子的表弟。他跪下的时候脊背直得像剑,手捧四年前天灾时百姓画押的血书。

「臣白照吾劾荣国公谢祯贪污赈银,请陛下彻查,以谢天下。」

清流惶恐,派人查他的污点,回报的人只带来一句话:

「白氏子不染尘埃。」

年轻的天子迅速任命他为钦差,白照吾的清算似乎早有准备,罪状一样一样被翻出来,连同荣国府诸子弟招摇过市欺男霸女的琐事。贪腐的罪名像瘟疫一样蔓延,诸世族人人自危。

当白照吾带着蔺瑛的遗志,用八匹白马拉着满车的罪状走进承天门的时候,内监向他恭谨递送了皇帝的手谕。

只有一个字——

「抄。」

大厦崩摧,猢狲各散。

谢家查抄是一个除夕夜。荣国公谢祯年事已高,被褫夺爵位,流放百越州,长子赐死,次子畏罪自缢,少子贬谪。

他背着木枷启程前,少年天子沉默地站在城墙上。

年老的罪臣在风雪中叩首:「谢陛下天恩。」

少子大惑不解,谢祯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家积重难返,以至今日之祸。陛下不杀,已经是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了。」

他头发花白,披散下来,雪片在他身边纷纷扬扬地落。他的诸孙辈中有一个生来痴傻的小儿,不晓得家中变故,只觉得祖父戴着大镣很滑稽,拍手笑了。

童稚的笑声像铃,孩子用手接着鹅毛一样的雪,一转身,天地都是苍茫茫一片。他觉得惊奇,指着远处的山对祖父说:「干净。」

谢祯颔首:「是啊,干净,真干净。」

他在走到大庾岭的时候被毒虫叮咬,生了疟,没有走到百越州就死掉了。我记得父亲的书房有一块禧乐长春的匾额,是先皇帝的御笔,而度大庾岭后,四季如春。

这些事我全然不知。

他在阅完弹劾谢家的折子之后深夜来到琅嬛阁,从背后抱紧我,我们开着窗看梅花。

有时候他会拉着我,穿过茫茫风雪。我们像逃亡一样躲进寝殿,把冷意关在外面,他的手心很热,眼睛也是热的。

「可以么?」他说。

我点点头,帮他解开衣衫,他是炽烈的少年人,身上带着刀兵场留下的疤痕,吻我的时候风雪凛冽。

每次结束,他都会轻轻说:「我爱你」。

听久了,其实也倦了。

但他每次都认真,有一次我问他:

「我们这样是不是真的和畜生没两样?」

他很累了,扯着嘴角笑了笑:「为什么青梅竹马可以,门当户对可以,我们就不可以?这些伦理规矩是谁定下?清流说我们肮脏,但凭什么他们就是干净高贵?爱……分等级么?」

我裹紧了衾被:「阿琰我……想回家了。过几天你放我回府里省亲,好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再说吧。」

「他们不再逼着你娶令娴了么?」我笑,「令娴其实是很好的孩子,漂亮,活泼,从小就被当做未来哪位诸侯的正妃教养。我替你问一问她的意思,她也未必想嫁你。」

「我不好么?」他也笑,搂紧了我,「确实不太好……对不住你。」

「父亲也老了。」我说,「或许这几年就致仕还家。从前回去的时候来不及多和阿爹说话,他头发都花白了。」

蔺琰沉默不语,我絮絮叨叨地讲:「阿爹抱着我放风筝,他自己扎的大蝴蝶。他这样的一品大员会扎蝴蝶,你是不是也想不到?他抱我的时候胡子蹭着我……」

「睡吧。」他冷硬地打断,似乎很不自在,「我累了,明天还要上朝。」

 

新帝践祚后的第三年,燕北内乱,这是中原北伐的唯一时机。

长乐递来密信,说元旌因朔方之事遭到燕凛训斥,此后两人似乎多有不和,元部是燕北最重要的贵族之一,它的反叛把苍原撕裂了。

有人认为,元旌的多疑让他误解了燕王的训斥,也有人说,他因为一个死去的女人记恨燕王,后世通用的说法则将其归结为燕凛的手笔,元部虽然归顺,但它实在太壮大了,壮大到燕王难以安寝。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

所有人都明白,无论胜者是燕氏还是元氏,一旦苍原成为一块钢板,它的兵锋将立即南指。

这是绝好的战机。

我伏在桌上抄书。

司空离把药放在桌子上:「趁热。」

我点点头,最近已经离不开汤药了。

「可能要打仗了。」她淡淡的,「你知不知道?」

我捧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颤。

「这是他最好的机会。」司空离用小刀修着指甲:「阮侯已经和几个北方部族谈过,前后合围。」

「用兵的事我实在不懂。」我小声说,「百姓辛苦。」

「蔺琰说要亲征。」

我一惊,药碗摔在地上。

「内政交给白相。」她把小刀收起来,「白照吾是天生国相,治内政的才能胜过蔺琰十倍。你见过他,很温柔很讨女人喜欢的年轻人。」

「阿离也喜欢他吗?」

司空离淡然看了我一眼:「白照吾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我看不懂他,不喜欢。」

我想起有一次我抄关雎,脸上带着青鳞痕的女孩坐在高高的书架顶上,素衣公子推开门走进来,温温然地笑:

「我来寻一本《唐律疏议》。」

那本书被坐在司空离身下,我很为难地看她一眼。她还是那个冷峻的女孩,少言寡语,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睥睨众生。

直到有一天,素衣公子抬起头仰望她翻飞的衣角,说:

「离姑娘,你行个方便。」

她扬着下巴,冷冷地,高傲地,一挪身子,让出那册书一掷,像名门千金在彩楼顶上随手扔下绣球。

那书稳稳落在白照吾手里:「谢谢离姑娘了。」

他行礼,举手投足都是公卿风度。

白照吾推门出去的刹那,我看见司空离飞快地转过头,对着素色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笑了。

因为查抄世族以及白照吾的「三制革新」,国帑的财富竟然以令人惊异的速度迅速丰盈。

也有人传闻,新帝与晋中应家几位公子关系甚笃,军费中也有晋商的捐助。

后人都认为帝朝命不该绝,新帝本人不是平定天下的雄主,却能招揽诸多不世出的英杰。新帝对他们交付出几乎全部的信任,「君臣不相疑」,他和许多注定名垂青史的年轻臣子甚至有兄弟般的情谊。

在另一个精疲力尽的深夜,我躺在他的臂弯里,小声问:「阿琰你是要亲征么?」

「对,大约要一年多。」他转身环住我的腰,「内政有阿照,再不济还有司空,不会出事。」

「你很信任他们?」

「疑人不用。」他声音有些哑,「司空的星盘看的是将来事,她算过了,此战必胜。」

「若是胜了,司空就会对外宣称阿昭有兴国的运命,我就把她接回来,你教她读书。」

「要想我。」他捏了捏我的脸。

我说好。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也是我最后一次等待他,在一个温和的晴日,皇帝的车驾以「巡狩」为名起行,中原的精锐迅速向北流动。

我不会束甲,只是穿着茜色的罗裙帮他捧着甲胄,我看着侍女帮他束好,又散去。他转身看着我,风姿英挺,眼睛沉得像水。

「你很久没有对我说过爱,你还爱我么?还是因为我已经是皇帝?」

「我想你已经知道谢家的事,我对不起你,不求你还爱我了,有时候在床上,感觉你很害怕我。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有些事不得不做,我要对得起冻死在白玉京城墙下的流民,还有枉死在朔方城的百姓。」

我张了张嘴,他把手指压在我唇上,温温柔柔地笑了:「不用答。我一直爱你的,你给我一点念想,等我回来,我带天湖里的小石子给你。」

我最近眼睛很差,抄书抄得太多。

我只能看到他走进淡金色的阳光中去,看不清他有没有回过头。

似乎一次也没有。

二十六岁的冬天,我得知我早已家亡人散。

我知道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一年。

辛者库新来的嬷嬷哭着喊我幺小姐,我才发现她是我的乳母。

我发了脾气,要放她出宫,司空离在我身后冷冷地说:「她夫死子亡,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那让她来琅嬛阁侍奉我。」

烛火明灭。

「幺小姐还是喜欢读书。」她的声音苍老醇厚,「炖了甜姜,您暖暖身子再抄。」

司空离很满意她对我的照顾,嘴里称她一句嬷嬷。她一开始并不喜欢老妇人,但因为嬷嬷体贴慈和,也接纳了。

「你这样的身体,有人照料是好事,我不会照顾人。」她依旧坐在书架顶上,翻着折子。

「也给司空姑娘温了梨汤。」她说。

司空离跳下来,伴着老妇人哎呦一声惊叹。

「司空姑娘小心些。」她笑呵呵地从袖里取出两个红纸包,「今天是除夕夜,老奴包了压祟钱,幺小姐和司空姑娘不嫌弃就收下吧。」

「压祟钱?」司空离皱眉。

「京中有个风俗,每到去旧岁的时候,长辈都要拿红绳穿一百钱给年轻孩子,镇邪祟。长辈年纪大些,镇得住要缠后生的鬼,老奴痴长这些年岁,又吃过苦受过难,身体还是硬硬朗朗的,想着包了钱送给两位姑娘。」她抬起头,眼角有明显的纹,「该当穿一百钱,求长命百岁的,但老奴是罪奴,毕生不能再出宫,月钱也少,就包了十个铜钱,两位姑娘都要十全十美,完完满满的。」

我忍着泪接了,只觉得那红纸烫手。

司空离犹豫了一下,也接过了,她直直看着老妇人:「嬷嬷你总是乐呵呵的。」

她点点头:「不乐呵些又能怎样呢?愁眉苦脸也是一天,笑呵呵的也是一天。」

「可你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

我急着去捂司空离的嘴,嬷嬷摆了摆手,依旧慈爱地看着我:「是啊,可人总要活下去。又是除夕了,荣国府就是一年前这个时候抄的,我丈夫跟着国公爷流放,染了疟病死在路上。儿子不肖,背着我们强抢民女,处大辟,今年秋问的斩。我女儿也死了,她被没成官妓,一条白绫上了吊。其实我还有个孙儿,年龄小,不懂事,抄家那天乱跑,看见官爷,吓得坠了井,我找了他一夜,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大了。」

她佝偻着背,头却昂着:「人得活着,幺小姐,我知道您受委屈,多少难听的话都指着您。您心思重,又从小聪明,老奴劝您,别窝在心里,看开了,咱们好好活着。」

司空离低下头去:「对不起,我不该问。」

「司空姑娘和我们幺小姐都是好姑娘,都要好好的,老天爷睁着眼睛呢,两位姑娘以后一定都平平安安的。」

我捏着十个钱落下泪。

我知道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不想吃饭,总是发冷,死命地咳,泛恶心。但我要活着,我还有一册书要讲给女学的宫人,我还有司空离和乳母,她们不愿意我死,我不能让她们担心。

偶尔我也会想,我死了,他会不会更不爱说话。

后来想一想,应该是更孤独,不过他一直都很孤独。

嬷嬷姓李,京中人,没有名字。

今年没有年饭吃,新帝不在宫中,我又没有胃口,想着糊弄过去。

李嬷嬷不答应:「传两个小菜吧,幺小姐一整天都不吃东西,这样不行的。」

我点了点头,让宫人去叫银丝面。面细得像须,汤是虾子滚的,放海菜提了鲜,清亮亮的,点着一星油。

司空离难得端了一碗:「真是香,再烫一颗冬青菜更好。」

我喊李嬷嬷也来吃,她接着,起初有些局促,后来也喝了一碗。

我挑了一筷子,总觉得油,呕得倒心倒肺。

司空离替我按了脉。

「你有身孕了。」她说,「两个月。」

我拉着她,一边流泪,一边笑:「这孩子可以留么?」

李嬷嬷把我搂在怀里说:「幺小姐或许应该问问陛下。」

司空离也点了点头:「你的身体也未必能坚持下来,不如再等一等,也不急于一时。」

蔺琰的回信很简单。

他小心翼翼地问司空离,我的身体状况是否允许这个孩子的出世,如果不行,就提前送她走。在最后,他几近哀求地说,如果可以,他是想的。

「爱卿转告谢妃,一切以她为重。」

「那就慢慢走着看吧。」我说,任由信笺烧成灰。

我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七个月的时候我生下一个没有呼吸的男孩,司空离说他很漂亮,和父母一样安静。

她摸着我的头发说,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们一起看书,只是你或许不会再有孩子了。

我说没关系,都不重要。

李嬷嬷哭得伤心,她说那天我喊得吓人,第一句是「阿琰」,第二句是「阿娘」,到后来只是模模糊糊的「救我,我疼」。

「幺小姐太险了,咱们以后不要,都不要,我守着幺小姐和司空姑娘,咱们三个好好活。」

李嬷嬷突然又想到什么,笑了,「司空姑娘是国师,帝王之师,有大志向的,老奴大概守不住。」

这一天漆黑的月亮从东山升起来,妖孽的征兆重燃了白玉京臣民对战事的恐慌,生着青鳞的星命师走出殿门,望向灾变一般的天空,很久没有说话。

九月秋风起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频繁地呕血。

一开始只是咳,手总不经意地往嗓子上抓,李嬷嬷就按下来,后来我伏着桌子,呕出第一口血。

我心里清明,抹了抹嘴角,说我还要写讲《诗》的稿子,就要到蒹葭了。

再一回从女学回来,受了风,哑了嗓子,说话很不方便。

「不要紧的,我不爱说话。」我笑。

李嬷嬷急得落泪,一定要叫御医。他们号了脉,叹了两口气:

「肺病,很重了。」

我不许人告诉蔺琰,我知道上一回他让司空离剜了心头血,他若再知道,又要让司空离受累。

我何必连累更多人。

日子一天天拉长,捱日子越来越难,我经常胸痛,半夜惊醒,出冷汗,一咳就不可收拾。病得越厉害,我越扑过去编书。

「总要留下什么东西。」我想。

这病恐怕染人,讲学不能继续,只能编书。每抄写一卷,我都要在黄花梨的圈椅上休息很久,李嬷嬷说我那时候几乎死过去。

司空离只是偶尔来,她最近突然忙起来,似乎北境的战事要达到决定胜负的时候。

「嬷嬷走吧,趁着病没有染上您。」

「夫人走后,我就是幺小姐的娘,老奴只剩下自己一个,也不怕什么。」

我的喉咙痛得厉害,胸也痛,整天发着低热,说话喘息,声音也哑得像风箱。有时候我想到他,会流泪,更多时候是清明的。

等我不在了,十年二十年,他也就忘了。

等他忘了,就能好好的。

我把更多清醒的时候投进那册发蒙的本子,我渴望让闺阁中的女孩能读到法政经史的典籍,我想让她们寂寞的岁月都开出花。

我读诗,给李嬷嬷也读,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她笑着问道阻且长究竟求不求得到,我想了想说,大概求不得,都求不得。

一直到有一天,我彻底说不出话了。

或者说我说话,旁人听不见了,她似乎只能听到挣扎绝望的气音,她惊恐地看着我流泪。

「老天。」她搂着我,身子发颤,「你不长眼睛啊,我们的幺小姐,什么恶都没有做过……」

「做过的。」我用她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不应该喜欢阿琰,这是报应。」

「幺小姐不要说话了。」她哭,「也不要再写那些了。」

我摇摇头。

我在床上躺着也很难安稳,书案被搬在榻边,我挣着坐起来要抄书,忽然想到应该给蔺琰写些东西。

想了想没什么话可写,最后歪歪斜斜留下一句:阿琰,我一切都好,你多保重。

我又给司空离写了条子:「我死以后,不要他哭。他若难过,你多劝他,我看见他哭,心里疼,死也不安稳。」

我每天要昏过去一次,醒来写书,然后病,睡,吃点汤和药,然后继续病。

我的喉咙越来越痛,喝药的时候仿佛塞紧了石头,尖锐地磨着我的血肉。咳就更痛,牵动四肢百骸,没有一处舒服。

我开始渴求司空离给我鸩酒,结束我的苦痛,但那书不成,就还得撑两日。

我要它纵观古今,可以明智晓理,要天下困笼中雀,在心思上能纵横驰骋,不受羁绊。

书成的那一天我已经下不了床,我用笔歪歪斜斜地写给李嬷嬷看:

「我痛得要死。」

她跪在地上说:「老天,您若真觉得我们幺小姐有罪,就索我的命,我老骨头,活够了。幺小姐只有二十七岁啊,您睁开眼睛看一看。」

我心情却很好,第二天好得多,甚至可以下地走动。

我要她扶着出去走走,她很高兴,给我裹了狐裘,那东西沉重,几乎要把我压垮。

走到宫中女学外,前面是杏树,花早谢了,我让她停住,说我要一个人散散心,我听见有宫人叽叽喳喳地说笑。

都是女孩子,十几岁的年纪,水葱一样的手指,花一样的脸庞。

「所幸她病了,不用再来读什么歪书,要不是陛下抬举,谁要来读这些,都把心思读乱了。」

另一个小姑娘笑得像铃:「什么律法史籍,打呀杀呀,可怕得很,她若是肯教怎么相夫教子,我也听,每次她来都要应付过去,恼人。」

第三个姑娘最年轻:「我倒真想听一听,她是怎么牢牢拴住陛下的心,她若是讲这个啊,我愿意花三年的俸禄听。」

话回到第一个女孩身上:「她也只能讲这个,陛下都不敢把昭公主养在她身边,谁让她讲这些不该的东西。」

有人捂着嘴笑了,有人跳脚说「我就是想拴住陛下不成么」,引得另两个姑娘一阵怪声。那女孩一跺脚:「我生得好看,陛下哪天封我做婕妤,做贵妃,有你们羡慕的。」

「你就是个宫人,别痴人说梦了。」

「我是正经的官家小姐,陛下不愿册妃才委屈在太清殿侍奉的,早晚有那一天。」

「我可听说她给官家小姐也编那样的歪书,以后有你读的。」

「谁要读?我还是那句话,她若写怎样讨陛下欢心,我巴不得看,治国治史都是男人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拼力写出的东西,是这样被人看的。

原来我妄图这样救自己,仿佛做这些,一身病痛就恍若无物。

可这是错的啊,在大家看来,我做了很多很多的错事,越拼命,错得越不可救药。

我怔怔地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李嬷嬷见我脸色可怕,扶住我:「幺小姐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我回到寝殿,只是看着她,笑了笑,笑得清明。

我的病不会好了。

这世道或许也不会好了,又或许会有变好的一天,但我看不到了。

我们都病入膏肓。

我朝她示意,要看那册书稿子。

李嬷嬷小心捧着过来:「老奴看不懂,但幺小姐的心血,总是好的。」

我对她说,冷,要火盆。

只有气音,她听了很多遍,才艰难地明白,让人生了火盆放在床边。

「近些。」我说。

她扶我坐正,然后把火挪过来,那火烧得极旺盛,极活泼。

我看着她笑,心里清明,一伸手,把那书扔进了火里。

火苗一舔,都做飞灰。

她急得用手去抓,只剩下书脊穿纸的棱。

「幺小姐,何苦啊,幺小姐。」她握着我的手哭。

我倒回软枕上,很平静。

恍惚有人在唱戏,咿咿呀呀的。

「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戏文熟悉,唱的是《孽海记》,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叫钟粹宫的地方,我就读过这一折。

这一折的名字叫《思凡》。

好熟悉的名字。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一睁眼满室的红。

母亲坐在我床边,她摸着我的额头说:「阿韫儿醒了?」

父亲咳了两声:「你得告诉她。」

母亲拉着我的手流泪:「阿韫儿要嫁到宫里去了,阿娘只要阿韫儿平平安安的。」

我眨着眼睛:「嫁到宫里,是嫁给皇帝吧?他好不好?」

没有人说话,年轻人负手站在窗边,石青色的背影像天边的山峦,沉默而坚定。

我爬起来,走过去拉了拉他的手:「陛下?」

他回头,眼睛黑而深,像水,又像藏着一只执拗的小兽。

我拍着手笑:「我想起来了,你叫蔺琰,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

我不知道我何以说出这样没规矩的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年轻的天子。

他好像不敢碰我,很小心翼翼地抓住我的手,过了很久,他依然不说话。

我见他不肯说话,心里有些急,问:「你娶不娶我?」

他点头。

我挣脱他的手跑开了,我的父母穿着麟袍,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路上是青石的板,长长的宫墙,烟火升起来,宫墙下有个拄着枪的漂亮姑娘,再看,还有带着刀和用纱缠着剑的,有个女孩捧着糕点请他们吃。

我跑了很远很远,回头看,他还在那里,一身鱼鳞甲,列松如翠。

我朝他挥手,用全天下都能听到的声音喊:

「阿琰,阿琰,你娶我啊。」

这是我入宫的第十三年。

我二十七岁。

是一千年后,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很多女孩开始结婚的年纪。

(正文完)

 

 

【后记】

 

阮徵升起一支烟,他手上是拿枪的厚茧,抽烟这种习惯是他在镇北养成的,驱寒,提神。

司空离很平静地看着他。

「那天是我们大破燕军的时候,就是你们史官写的燕支山决战,陛下和我在中军下棋,等消息。」

「宫使和风雪一起滚进来,递了一封有火漆印的信。陛下看完就烧掉了,我并不知道那是报丧的书信,以为是战报,追着陛下问。」

「你知道,我们这样领兵的人,表现得无所谓,心里最关心胜负。陛下依旧下棋,走了两个子,他本来是胜势,那两个子一落,全乱了。」

「宫使跪伏着不敢说话,陛下的脸色依然如旧,只有我心焦,一直问,过了一会儿,又有信使进来了,递了一张信,陛下看完,也放在火上烧了,起身往外走。」

「我问他:『到底怎么样呀!』

陛下头也不回:『王师大破贼寇。』」

「可他并不高兴,出门的时候趔趄了一下,绊断了鞋跟,他低头吐了一口血,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她最后说什么?』陛下颤着声音问。」

「那宫使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另一个信使,最后偷偷看陛下的背影,陛下既不回头,也不说话。最后宫使用颤栗的嗓音回话,他似乎在模仿一个女人的口吻,那女人说『阿琰,阿琰,你娶我啊』,这话从他一个大男人嘴里说出来很滑稽。

但没有人敢笑,我们都看见陛下轻轻晃了晃,然后一头撞进帐外的风雪,那晚陛下抱着天子剑,在天湖边坐了一夜。」

阮徵忽然一挑眉:

「你知道天湖么?传说那是月亮的眼泪,都是骗人的。湖面上冻着厚厚的冰,冰里有死鱼,水又脏又臭,发腥。」

司空离淡淡地,不笑,也没有什么苦涩的表情:「就是这样么?」

阮徵点点头:「我觉得陛下和谢婕妤很可惜……」

他从前是十一皇子的伴读,一时改不过来「谢婕妤」的称呼,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住了嘴。

「阿韫儿好好地生下那个孩子,蔺琰平定了北疆,白照吾改制很顺利,天下富足。他们把阿昭接回来,两个孩子都懂事,男孩像蔺琰,女孩像阿韫儿,蔺琰把男孩册为太子,一生都没有再立后宫……你觉得这样算是好的么?」

阮徵用力点了点头,他小声嘟囔:「其实陛下有密旨的,若那孩子是男孩,即刻立为东宫,若是公主,封为镇国帝姬。后来他把那张旨烧了,烧之前枯坐了一整夜。」

司空离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是依旧冷冷地睨一眼,衣袖被北风鼓起,像黑色的鹤。

「那都是很完满的故事,可惜世事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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