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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烟落日·孤城闭

那是白玉京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夺嗣之变的序幕已经拉开,年轻的刀客、归来的皇子、宫中的刺杀都成为它的前奏。遥远的东方,穿着鸦袍的星相师正把棋子摆在秤盘上,缓缓死去的帝朝正等待它最后的辉煌。

皇帝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下去,太医说是因为阮瑗贯穿胸口的一剑。

后来他把国事交给了太子。

阮瑗是在蔺琮操办的生辰宴上行刺,太子顺势打下去,从七皇子到背后的应家,以及许多晋中贵族,一律狠查狠罚。

这是柳文秀告诉我的,她一手升起白玉的烟杆,坐在宫墙上晃着腿:

「谢婕妤你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有没有吃过软肉?阿瑛说晋中有个陈家,吃的是软肉,就是一种异常肥美的猪肉,要从小给猪喂人奶——镇北饥荒的时候我们连野菜都挖空了,喝人骨头煮的汤。」

我点了点头,翻我的书,蔺思凡三令五申告诉我不要和她多讲话。

宫墙外有男人的温和的声音:「阿秀坐在上面干什么,快下来。」

她答应一声,依旧坐在宫墙上,笑声像银铃儿一样:「你今天这么早就进宫?」

蔺瑛咳了两声:「想去看看长乐,你一起么?」

柳文秀因为救驾的功劳被敕封为县主,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但她总是格格不入,没有人喜欢她。

我有时候想,如果淑妃还在,一定喜欢这样跳脱活泼的女孩。

「以前我和阿玉儿救下过一个被灭门的小姑娘,她总是笑,说以后要学阿玉儿,当个将军。」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笑着纠正她:「男女内外有别,为将不是女人应该做的事情。

「我可以去么?」柳文秀吐出一口烟,「你母后说我举止放荡,别教坏了你妹妹。」

「只要你别抽那个东西,长乐身体不太好。」蔺瑛笑,「阿秀是天下第一洒脱人,不要学她们做提线木偶。」

她的眼睛一亮,把烟杆远远丢开。她跳下来的时候,纱裙在空中开出一朵花。

她像雀儿一样跑过去,踮起脚,轻轻地在蔺瑛肩头打了一下:「我就知道嘛,阿瑛对我最好了。」

蔺瑛就笑,笑起来像春风一样明净。

「今天东市有人说书,我们带长乐也去听好不好。」她拉着蔺瑛的袖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东市还有杂耍和傩戏,集上卖会作揖的小猫,长乐也一定喜欢看。」

「她不能去的。」蔺瑛无奈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宫里只有柳文秀把长发散下来,「一直到她出嫁,都不能离开宫城。」

「为什么为什么,外面那么好看。」她笑着嚷,「你家里的女人都把自己锁在小院子里么?谢婕妤比我还小一点,我说让她和我一起出去玩,她理都不理我,真没意思。」

「这就是规矩。」蔺瑛的声音沉而温和,「以后我都会改的,世族的事情那么难,我都查的成,这些规矩也一样,天下没有生来就困守庭院的道理。」

「阿瑛你不要骗我,以后把她们都放出来。」她的声音渐渐的远了,「你答应我,我就买一只会作揖的小猫送给你,你别笑,小猫很贵的……」

我抓着头发,书正翻到授礼的一页。

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我胡乱翻过去,什么天理人伦,阴阳之分,内外有别都跳进眼里。我合上书,从里面仍然斜斜地浮出「伦理道德」四个字,死死地把我框进去。

这是个什么社会,这又是什么道理。

闭上眼睛是柳文秀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我头痛欲裂。

「谢婕妤,你不喜欢这里,为什么不出宫去?」

「命,你去问不公平的命。」

蔺思凡真的去找皇帝求来了一样恩典。

我很久没有再单独见过皇帝,他穿着寝衣,脸色暗沉沉的黄。

「朕准你中秋回荣国府省亲。」皇帝直直的看着我,「阿琰求了很久,说你想回家看一看,朕才想起来你已经进宫六年了。」

我低着头谢恩。

他俯视着我,用沙哑的嗓音说:「回去的时候带上阿琰。朕想给他指婚你长兄的女儿,你让他们见一面,合适的话,明年就把事情办了。」

我点了点头。他叹了一口气:「阿瑗埋在城东十里外的白玉坡,你替朕给她带一句话。」

我抬起头看他,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两鬓已经生出白发。

「你读书多,给她讲一讲武安侯故事,一呼百应的名望,本身就是罪了。朕对不起阮家,你多和她说一说,让她和阮家人不要再怨朕……朕每晚不得安寝……」

说这些的时候他疲累不堪,仿佛那个风华绝世的女人真的会在梦里杀死他。可死人又有什么神智呢?一切都是消磨在高处不胜的疑心和猜忌之中罢了。

最近宫里不宁静。

皇后的动怒显而易见,她执掌后宫二十余年,波澜不生。她慈和宁静,厚待嫔妃宫人,没有人不敬爱她。

贵妃劝她:「阿瑛是糊涂了,才会想着纳一个蛮荒之地的疯女人,太子妃才是一等一端庄知礼的好女儿,他以后会明白的。」

皇后脸色阴沉沉的:「别说侧妃,就是做侍妾,她也进不了东宫的门。」

贵妃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柳家的野丫头心可不小,她说她不做妾,难道要阿瑛为她废了太子妃?她算个什么东西,人尽可夫……」

她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了。

她是否还会记得自己年轻时的岁月?她也曾经有一见知君的少年郎,也有婉转于性事下不得不俯首称臣的无奈。

「一个失贞的女人,也敢肖想东宫?」皇后说,「要紧的是阿瑛料理事情由着性子来,几家世族都已经不大满意。」

我知道接下来的话我不能再听下去,很识趣地离开了凤仪宫。

柳文秀坐在太液池边的山石上,烟杆里早就没有烟了。

「谢婕妤。」她叫住我,眼神有点落寞,「我很讨厌么?为什么你看见我就走?」

「我并不会爬到山石上……」

「蔺琰给你讲我的坏话,是不是?」她突然笑了,「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明明是你们把人的日子过成鬼。你们要天下男儿甘做奴才,天下女子唯唯诺诺,才满意吗?」

「你先下来。」我劝她,「山石危险,我请你去景仁宫吃烟。」

她偏头看着白玉的烟杆,修长的手指一捻,长杆登时化为两节,落进水里溅出花来。

她吹了吹手上的齑粉:「戒了。」

长乐拉着我看小猫:「你给婕妤娘娘作个揖。」

小猫白软软的一团,肥而滑稽地拱了拱前爪。

贤妃把我拉过去,小声说:「这孩子,讨喜都很刻意,也只有对着她大哥哥敢放肆,你别冷着一张脸。」

我浑然不觉地揉了揉脸:「我很冷淡么?」

她用力点点头:「你都很久不笑了。」

我看了一眼小猫:「柳姑娘送的?」

「说来奇怪,今天她抱着小猫来,正撞上我们说起长乐的生母,就是从前的薛婕妤,柳姑娘当时扔下小猫就走了,连太子也沉着脸不说话。」

长乐突然抬起头,没来由的冒出一句:「婕妤娘娘和十一哥哥吵架了么?」

我看着她,努力笑了笑:「哥哥和长乐说了什么吗?」

「前几天夜里我路过景仁宫门口,看见十一哥哥驻着剑站着,我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说婕妤娘娘不高兴见他。」

「他在门外干什么,那样大的雨。」

「哥哥说是北边的风俗,如果家中女眷睡不安稳,年轻男人持剑守夜,就可以驱散魇鬼。娘亲说是不是?」

贤妃点了点头:「燕北叫守帐,从前是丈夫给妻子镇祟,因为一守就是一夜,很多人不愿意——苍原上的女人就是骡子,死掉换一个就好了。后来都是儿子帮母亲守帐。」

「十一哥哥对你真的很好啊。」长乐去拉我的手,「娘娘你别不喜欢他,他白天还要读书,一晚一晚的熬,身体受不住的。」

我怔怔地拍了拍她的头:「或许是做做样子吧,他很聪明,也很忙,不会做这些蠢事。」

「他没有骗你啊,」长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就是只对你好,我看得清清楚楚。」

午后,景仁宫。

书房里没有焚香,新墨的香气和雨后翻起的泥土涩混在一起。

蔺思凡伏在桌上写策论。

他天生是写文章的苦手。「你们都下去,他写不出,又给你们冷脸瞧。」我眨着眼睛笑了笑。

他半天不曾动一下,也不抬头。我喊了他两声,他依旧趴在桌上。我走近才发现他是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支笔。

我看他写了一半的文章。

「……驱胡虏而复中华,立纲纪以济斯民」,后面又跟着小小的、潦草的几行小字,「盖中原之众,我自治之,北人何敢。若战便战,战则请先。」

字写得极丑。

笔泅了他一手的墨,我试着把那支笔抽出来,他攥得更紧。

我轻轻推了推他:「去床上睡好不好,在这里不舒服。」

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别过脸继续睡。

他把自己锁在屋里写了一上午的文章,头发懒怠束,顺着肩散下来。墨的香气很浓,让人头昏目眩,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的发上,像和风中死去的一片羽毛。

很多年以后,我把时光过得没有知觉,却依然可以想起这个二十四岁的夏天,雨后初晴的温和里,阳光把一切融成淡淡的金色。我的手指偷偷地划过他的发间,连带着夏天的尾巴,新墨的香气,草尖的生涩,和不可预知的命运。

淡金色的阳光里,他的头发也是暖的,但包围我的只有冷意。我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想我用两千个日夜的相识才鼓起一点点勇气。

我有名义上的丈夫,有不得不守的天理人伦,有我的父母亲族,哪一种我能不管,哪一样我敢不顾?

可是他又爱我爱得那么狠,我不想让他难过,他喊我阿韫儿,要我别害怕,说带我去天湖看月亮,说想我的时候漫天星辰一明一灭,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可我只是淡淡的笑。

难道我不喜欢他么?我抱着他的时候岁月静止,我的心在荒原之上擂起战鼓,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回想起他生涩的吻,那一刻我的世界剑拔弩张。

我知道有些话说出就无可改变了。

剩下的交给命。

他迷茫揉了揉眼睛:「在做文章,别吵。」

我看见他眼下的乌青,心里好像有一道线被隐隐牵着,却仍然问:「最近怎么这样困,睡不好么?」

「我一做文章头就昏。」他偷偷趴得靠前些,把文章整齐盖住,「写的不好,你不要看。」

「去偏殿歇一歇?」

「今天要写完,明日交给先生。」

他爬起来装模作样要动笔,我说阿琰,我有话对你讲。

蔺思凡拿笔的手一顿,在纸上泅开一大团墨。

「是来谢我帮你求了省亲的恩典,还是又来劝我娶什么白家谢家的姑娘?」

我说都不是。

「不会是来骂我文章做的太差吧?」

我摇摇头,觉得他有时候很蠢的。

他胡乱抓了抓头发:「那……那你来干什么,我都躲着不见你了,就自己心里想也不行啊?」

「我没有很漂亮,也不聪明。我家里对我很好,所以我也想让他们平安。」我有点语无伦次,「我其实胆子很小的。」

「我看书,大部分是很歪的书,你们看的商君唐律左氏传我也看过,但没有可以施展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一无所长。」

我低着头只顾说:「以前我想一生那么短,忍一忍就过去了,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这样忍下去太苦了。我不想害了你,也不想让你难过……我想把我喜欢的故事都讲给你听,我想看着你站到阳光之下万人敬仰的地方去,我想让你开开心心的。」

「我不愿意丢你一个人面对疾风骤雨,我想站在你身边,无论生死祸福,天谴人怨,我和你一起担着。」

他已经完完全全怔住了。

半晌,他犹疑着:「你是……什么意思?」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翻着他案上的书。

「错过会后悔吧。」我笑了笑,「只要你还愿意。」

你还不明白我么?那么凶险的前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探,我不想永远畏畏缩缩地站在你身后,既然爱无可避免,那么就痛痛快快。

我不想终其一生满是遗憾。

我知道我的话毫无章法,但这是我二十年来最勇敢的时候了。

其实这有什么难的呢?我读了那么多的书,怎么会不知道哪句话能讲得最清楚?

「我爱你啊,很久很久之前,我就爱上你了。」

蔺思凡愣愣地,用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自己的脸,未干的墨痕沾在他脸上,很滑稽,盖住了可疑的红。

但他的另一半脸也是很诚实的红,大约是睡觉的时候压到了。

「擦一擦么?」

他摇摇头,又点了点,我看见他笑了,但他很快又把眼睛低下去。

「疼的。」他站起身说,「还以为是睡昏了。」

他从椅子里跳出来,抓住我的手往外跑,眼睛里烧着光。

「你愿不愿意?」

他不回答:「我带你去个地方。」

青石被雨浸得润滑,像玉。宫中举动轻微,奔跑是不被允准的,除了礼仪,还有青石易响的缘故,这种石头在宫车过时会发出辘辘的声音。

我们跑过去的时候它就闷闷的响,像天桥下竹板打出的歌。

红墙里的魂灵透过厚厚的砖看着我们,我仿佛听到有人在笑,有女人,也有男人。他们说又是一对年轻人,真好啊,真好。

他拉着我,一直跑到西北隅,我弯着腰喘,直起身的刹那我看见他的神色,很认真。

「阿娘,我要和她在一起。」他说,「她也喜欢我,她对我好。你见过她的,她很安静,读书比我多,比我聪明。」

他咬了咬牙:「阿娘你放心,我不辜负她,有一天,我堂堂正正地娶她。」

他的脸上还有未擦的墨痕,看起来很滑稽。

「我带你见过我阿娘了。」他转过头看着我,「过几天你带我见见你父母好不好。我是要正经娶你的,这些不能少。」

我踮起脚,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他整个人似乎僵住了,绷得紧紧的,像一条弦。

「他们会喜欢你的。」我笑了笑,「家中前几天传信,东宫做得太过,京中世族唇亡齿寒,已经各寻出路了。去争吧,争得赢,你就能握住一展宏图的剑柄,若输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输了,我陪你死。」

我最后一次见到柳文秀的时候,她哭了,这也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哭。

「她是七哥的人。」蔺思凡曾经对我说,「七哥骗她说贪墨案幕后是太子,她真的信了,答应来京中行刺,现在要反悔……但七哥早有后手,给她喂了瘾药,就是那只烟杆。」

「晦堂不是一向听命于天子么?」

「早就乱了,本部三堂并立,各寻其主,京城也有我的人在。」蔺思凡把纸笔推给我,「先生今天留的是论六国破亡故事,你替我写。」

我接过来,易水潇潇的风似乎正吹过窗子,从北方来的女孩掀起马车的帘子对我笑。

「她来京城……为了杀谁?」

「蔺瑛。」蔺思凡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说,「从一开始,就是蔺瑛。」

我打了个寒颤,墨滴落在纸上,泅开血一样的花。

阮瑗或许永远都不会想到,她向天子挥出的一刀,不仅带走了皇帝最后的康健,也打碎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威严」。自她之后,诸王在储位之争中召集进京的刺客接近百人,用于清理自己的兄弟和政敌。刺客们或为功名,或为银钱,也有的只是揣着一颗「刀寻其主」的简单心思。他们加速了薄暮十年的结束,使得落日余晖中的帝朝彻底坠入漫漫长夜。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定要手足相残,才能药石罔医。」很多年以后,阮徵说,「孝成皇帝既对阮家不仁,我便要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儿子们如何撕咬攻讦。」

柳文秀是《刺客传》中有明确记载的一位,不仅因为她和东宫暧昧的情愫。据考证,柳家的没落与薄暮十年间的官场贪污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她本人的刀法承继自燕国王室,至于召请她刺杀东宫的人,后世普遍认为是储位最有力的竞争者蔺琮。

但蔺琮也不会想到,他召来的这把刀,爱上了她的猎物。

这些鬼魅一样的男女隐匿在暗影中拔刀,刀上流淌着王公贵族的血,很多人走进京城,就没能再离开,他们的故事也被收录在《异闻志》中,小说家用扶桑传说为这段历史命名,叫做:百鬼夜行。

柳文秀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吃烟,用刀,有刺青,后背大片的青鸩纹一直蔓延到颈。

她吃茶像吃酒,端起瓷盅一饮而尽,这是被很多宫中女人所耻笑的。

她放下茶盅的时候不小心露出手臂,手腕上全是褐色的疤痕。

「咬的。」她看到了我奇怪的眼神,「自己咬的,戒烟实在不是人能做成的事。」

我用手摸摸她蜿蜒狰狞的刺青:「疼么?」

「这不算什么。」她笑起来很灿烂,像镇北的太阳。

「我想问谢婕妤一些事情。」她说,「你们中原的女孩子,和离以后可以好好活下去吗?」

我偏着脑袋想了想:「大概不行。你知不知道宫里人怎样说你,你……」

我不想用失贞这样的语汇,却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

「说我脏?」柳文秀似乎并不在乎,「你们这些人,整天盼着一个男人临幸自己,睡过的自矜功德,没睡的眼红心热,也配说我么?」

我有点局促:「柳姑娘从前嫁过人?」

「没有。第一次是为了一个烀饼,我快要饿死了。你们中原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没有挨过饿吧?」她很从容,「后来还有一次是为了钱,五十个银毫,不如这个茶盅价贵。也有时候为了往上爬……功名不容易挣。还有是和……」

她眨了眨眼睛,很狡黠地笑:「不说啦,说出来,你会不高兴的。」

「就是那些很难听的话。」我小声说,「和离以后,可能就要担很多这样的骂名。会有人觉得你忤逆,悍妒,或者和人暗中苟且,更多人会觉得你已经脏了。应该有人是想好好活着的,但在这样的话里,就只有死掉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其实我们都一样,用性换权力和富贵,皇妃和你们也没什么不同……」

她点了点头:

「你们这些闲女人,真的很懂嚼舌。这样看来……我还是不喜欢他了,不想让那女孩受这样的骂名。」

我愣了愣。

「我去看过他的妻子,的确很娴静。」柳文秀垂头看着地面,「他活得很累,在朝堂上,在家里,都被困得死死的,每天见到的都是带着面具的脸。我很好奇他口中那个无趣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就去了东宫,夜里去的,你猜猜太子妃在做什么?」

我努力想了想:「大概是刺绣吧,或者规劝殿下不要胡闹。」

我想不出这个贤淑典范的姑娘还有什么可做。

她摇了摇头:「她在炖汤!我趴了东宫很多的房顶,最后在小厨房找到她。」

「君子远庖厨……」

「她对宫人说,殿下总由着性子来,这种天气不应该吃冰,晚上应当喝些熨帖的汤,暖胃。她让宫人把白菜剥的只剩芯,每一片都像婴儿的手掌,然后是鸡肉,只要翅,皮全都去掉,在小瓦罐里炖,油脂撇干净,肉也不要。豆腐只留内里一小片,白的像玉,放在一起煨。」

「最后她捧着小小一罐汤,雾气里眼睛亮亮的,说她丈夫议事太辛苦,让人给他送过去。」

「她自己不去?」

「她说殿下不想见她。」柳文秀一笑,「你知道阿瑛在议什么?他在想怎么废掉太子妃。」

「可是这能怪谁呢?她对阿瑛好,可这种好不是他要的。她劝阿瑛守规矩,不要触怒世族,我知道你们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但……但她扔掉白菜和鸡肉的时候,我已经要为了一块烀饼和一个男人上床。你知不知道,那块烀饼也只有婴儿的手掌那么大。」

我心里涩涩的:

「不怪你。」

「当然不怪我,怪你们啊。」她脸上有晶莹的泪,「我还有的吃,青州大荒的时候,好多人换自己的孩子煮。有一次我看见一口锅,锅里冒着热气,我饿得要死了,跪下来求那个女人。我说姐姐,你给我喝一口汤,就一口。她闭着眼流泪摇头,那味道太香了……我走过去,汤是红色的,锅里有一只小孩的手。」

我几乎要吐出来:「你……你吃人……」

她看了我一眼:「可我活下来了。真正吃人的不是我,是你们。谢韫,你只是不知,却未必不享受这样的福气,你何尝——何尝不在浑然不觉里吃了那孩子的血肉?」

她的眼睛里是森森然的寒意:「你无辜么?」

我被她的质问吓得后退。

「太子妃是你们教养出来的好姑娘,贤良淑德,最善于规矩方圆。她只会写两句诗,我偷偷去过很多次东宫,她若是写诗,只有那两句。」

「是什么啊……」我有点失神。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她说,「我没有学过诗书,但我不是傻子。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

我很难过,我觉得世上的事情没道理,爱也一团乱麻,恨也一团乱麻。

她很放肆地笑,笑完无声地哭:

「我是个三儿啊。」

她又说:

「我不想爱他了,你们的太子妃,虽然很蠢,但我不要她死……」

「这种事情哪里是说不爱就不爱的。」我低声说,「阿秀你是个好人,又这么漂亮,如果生在高门大户,会有很多人求娶你的。」

「我不要托生在高门大户。」她恶狠狠的,「寝皮食肉的伪善人,你们都应该去青州喂狼。若真有来世,就赐我一个先生吧,教给我,怎么把你们通通推倒。我有刀,但你们是杀不尽的,又有那么多人是你和太子妃这样的,只是生在那里……」

「我没有读过书……」她低下头,捂着脸哭了,「阿瑛是好人,太子妃也是好人,阿韫儿,现在你说我也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境地?」

柳文秀说她要回北方去,买一座院子,在院子里种满金盏花。

我想了想,拿出一盒东珠送给她:「再买一个,帮我也种一院子的花吧。」

她说好,收了我的东珠,然后从宫墙上一掠而出,像一只飞燕。

然后她就死了。

她死在八月十五的晚上,那晚明月高照,天下团圆。

蔺瑛于同日过世,谥号是温惠。

帝朝数代王侯死于刺杀,是很不光彩的事情。他的身体本来就很差,刺客用一柄链刃贯穿了他的左胸。皇后哭得死去活来,她说她的儿子还活着,只是睡过去了,扑在棺木上不许人们钉棺。

柳文秀和她名义上的养母阮瑗一样死于箭雨,她握刀的手指被人割下,身体仍然横档在门前。

门内是蔺瑛,那晚他在城西微服调世族贪污的卷宗。

从此白家与应家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夺嫡,白家扶持贵妃之子蔺瑜,应家则唯蔺琮之命是听。

天权府查不出刺客的身份,史家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柳文秀就是那个神秘的刺客,毕竟青州柳氏一直是明阁中不可忽视的姓氏。

「不会是阿秀,她为太子戒了药,咬的自己手腕上没有一块好肉。」

「她根本不应该来京城。」蔺思凡解释,「你不懂杀人场上的事,他们自有规矩。她一个孤女,怎么敢背叛组织保护自己的目标呢?」

他顿了顿:「那药是上瘾的,她竟然可以戒?」

我感觉好难过,一个女人嘴上说着不爱了,却为了她永生不可得的爱人被乱刀砍死在门外。

「她还欠我一院子的金盏花……」

蔺思凡看着我,很久很久,他轻声说:「金盏在北方是活不成的,那里太冷,太冷了。」

柳文秀死的那天,我正为了短暂的归家欢欣鼓舞。

省亲是未时动身,酉末回府。那时候灯已经升起来了,京中一年两次灯节,春灯在上元,秋灯在中秋,都是热热闹闹不宵禁的好日子。

我悄悄对蔺思凡说:「一会儿我们偷偷去东市,好不好?」

他皱了皱眉,帮我系紧披风:「今晚不太平,保护好自己。」

我很久没有回过家了,我几乎要跑起来,我知道绕开山石障景是回廊,再往前走是会客的地方,绕过去次第是母亲的院子,兄长的书房,庶姐的闺房。

但我小步走着,面前是跪着的父母族亲。

母亲在起身的刹那流下泪:

「我的韫儿。」

她的声音颤巍巍的:「你长得这么大了……」

她一哭,我想起我进宫的时候十四岁,我六年没有再见过我的母亲。

她的鬓边已经有白发,眼角有细密的纹。

我说阿娘你别哭,多好的日子,不许见眼泪的。她牵着我的手笑,从鬓边金钗看到一双蜀锦鞋,似乎看不够一样。

我脱开她的手,把蔺思凡拉过来。

「这是十一。」我小声说,「你见见我母亲。」

他要给我母亲行礼,母亲拦下了。

她说:好,好,好孩子,然后又哭了。

「十一殿下长得真好。」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蔺思凡,「你刚入宫的时候,娘去给你诵经,求观音能赐你一儿半女,在深宫里有个依仗,只是你一直没有好消息。后来听说陛下把十一殿下抱给你,娘才略略心安些。」

她的手是暖的,我想她是我努力活着的理由。

母亲十五岁嫁给父亲,为他生了四子一女。她上奉得了祖母,下镇得住姨娘,丈夫敬重,儿女孝顺,京城妇人没有不羡慕的。

她仔仔细细打量着蔺思凡,看得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不怕殿下笑话。」她说,「娘从前也担心,怕殿下不好相与,今天见了,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夫人你放心。」他咬了咬牙,侧脸的线条锋利而英武,「蔺琰一定护好母妃。有蔺琰的性命,就有她的平安。」

母亲把他的手攥的更紧:「好孩子,臣妇照顾不到,就把你母妃托付给你了,你要对她好,她是臣妇心头的肉啊。」

「阿娘……」

我想抱抱她,像小时候一样。我真的很想她,我太久没有见到她了,她老了,管这样大一个家,太累了。

「殿下还有个人要见。」她似乎想起什么,看向我,「是你大哥哥的女儿,叫令娴的,今年也是十四,是京中出名的美人。」

蔺思凡也看我,我点点头说是,他好像明白这是皇帝的意思,也低头说好。

谢令娴走上来,很大方的行了一个礼:

「婕妤娘娘万福,殿下万安。」

「若论个亲故,令娴还算是殿下的表妹。」母亲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表妹好。」蔺思凡一脸不自在。

「小姑姑你回来啦。」她看见我,眼睛一亮,「老祖宗前几天还说很想小姑姑。」

我轻声问母亲:「祖母呢?老太太怎么样?」

母亲皱眉:「老太太最近病得有些糊涂,你去看看吧,说不定……」

下次回家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说不定已是天人永隔。

令娴见我要哭,眼睛一眨:「说不定老祖宗看见小姑姑高兴,病就好了。」

母亲转悲为喜:「是,是,你们去看看。」

祖母年纪已经很大了,算是高寿。她是癔症,犯迷,已经认不清人了,家里递了折子,让她不必在省亲上劳动。

她已经白发苍苍,却笑得像个孩子,老人爱热闹,要丫鬟们多多的围着,她们就捧着糕饼汤水环着老祖宗说笑。

「老祖宗,您看谁来了。」母亲轻声说。

她愣了愣,我原以为她认不出我,但很快,她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神秘兮兮地往前走:「是我们的阿韫儿!祖母给阿韫儿留了好东西……」

她很宝贝地从软枕旁取出一个檀木盒,献宝一样捧给我,盒子里是几块绿茶饼,已经生了绒毛:

「阿韫儿喜欢吃糕饼,祖母给阿韫儿留着……」

母亲心里急:「梅香你怎么伺候的,若是老祖宗不小心吃了坏糕,拿你们是问。」

祖母见我不接,又看到母亲训斥丫鬟,像做错了事一样望着我,我连忙接过来,正不知是否要做样子吃一口,蔺思凡上前一步:

「太夫人康乐,蔺琰见过太夫人。」

她眼睛忽然一亮,伸出手摸了摸蔺思凡的脸:

「多好的孩子。」

她抓起他的手,又乐呵呵地看着我,絮絮叨叨地问:「我们阿韫儿原来也成亲了,是大人了,他对你好不好,公婆有没有为难你……」

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

母亲率先回神:「你们都下去。」然后去掰祖母的手,柔声解释,「陛下给了旨意,这是令娴以后的夫婿……」

祖母的手攥的更紧:「我老人家心里明白着呢,令娴的亲事怎么能早过阿韫儿,我们阿韫儿还没有成亲,我都没有见过阿韫儿的夫婿,阿韫儿你说是不是?」

母亲急得要哭,蔺思凡笑了笑:「夫人不必心急,老人家不太清明,我们做后辈的,就顺着老人的意思来吧。」

母亲点点头:「谢谢殿下体谅。」

祖母执拗地抓过我的手,然后拍在蔺思凡掌心:「这就对了。」

她笑,把我们的手握得紧紧的,然后很凶地看着蔺思凡:

「你不许亏待她。」

蔺思凡真的抓住我的手,笑着点头:「我必不辜负她。」

我小声嘀咕:「当真了不成?」

他轻轻瞪我一眼,祖母笑得更和蔼:「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现居什么官职?阿韫儿和你有孩子了么,怎的不抱回来给我老人家看看?」说到最后她突然很讨好地看着蔺思凡:「我们阿韫儿读书多,很聪明,能帮你做事情,你不要太冷落她。」

蔺思凡比祖母高很多,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糊涂的老人:「我叫蔺琰,我很喜欢她,我只喜欢她一个人,等我们有了孩子,抱回来您给起名字,好不好?」

祖母像孩子得了糖果一样笑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她在十月去世,是喜丧,儿孙们围在她的床前,而我远在深宫。

母亲说她过世前神智忽然清明。

「你们把我的阿韫儿送进宫里去了。」她笑着说,「我去天上做星星了,护着她在宫里平平安安的,你们也要各自安乐。」

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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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长烟落日·孤城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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