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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草低见无常

大约半年前,我在西南一场志愿活动中被地震时滚落的山石砸死了。牛头马面强行和我握手,说了一句「从此大家就是同事了」,然后就把一个白帽子扣在了我头上,督促我去办理入职手续。

工作档案上是我一脸茫然的证件照,我这才发现白帽子上边写的是「一见生财」。

马面阿乞对我解释,说判官大人看重我生前的学历和常参加志愿活动的善行,所以特招我做阴曹地府的白无常了。我的顶头上司,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无常谢必安。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引渡世人往彼岸、去来生,少些孤魂野鬼游荡人间,也是好事。可我没想到我会被安排到无人区来,方圆几十公里只能看见一个洛桑江措。

而这个来卓乃湖保护站做志愿者的年轻男人,甚至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以前总看到恍如隔世这个词,可现在前尘往事再想起,对我而言真的就是隔世了。

【一】

我第一次跟着洛桑江措去巡湖的时候,1995 年 9 月的可可西里天惨云高。前一年的年初索南达杰在无人区被盗猎者枪杀了,他是野牦牛队的队长,第一个藏羚羊保护组织的发起者。

那之后卓乃湖这边才有了保护站——洛桑江措亲手支起的一个简陋的小帐篷,就和他此时驾驶着的北京吉普一样,从高空俯瞰,比蚂蚁还要脆弱渺小。

卓乃湖是每年 6 月至 7 月藏羚羊集中产仔的主要地区,洛桑江措时常一守就是好几天,为了救下一些被野兽叼走的小羊。按理说最迟 8 月母羊也就带着小羊返回原栖息地了,但洛桑江措还是不放心,现已是 9 月也常来巡湖。

他怕小羊闻到异味会受惊,就把烟卷都锁起来放在车座底下。我还真想不到会有男人通过这种方式戒烟的。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车停在离湖两公里左右的地方,步行走过去,以免惊扰到在卓乃湖周边的动物们。难得是个没什么风的晴天,洛桑江措哼唱起一首藏语歌,笑起来看着憨憨傻傻的。

我听不懂,只是觉得他黢黑的脸和这不成调的老烟嗓,倒是很配这方亘古不变的沧桑天地。

「大雪快来了,也不该再有母羊来产仔了。」他说着,远远只看见零星的几只野狐和野驴在奔跑。

于是他回去发动了车子,沿湖又向更深处的雪山开了一段。巡湖变成了巡山我是没想到的,好在天气一直很好,不大可能发生危险。

在这个地方,人命是最轻的了。轻过一两清风,轻过一抔白雪,甚至轻过一株杂草。

原本洛桑江措已经决定折返了,刚要调头,突然发现之前视线盲区的一个小山包后有东西。远看像半截树枝,但这地方放眼望到天边也是没有树的。

我跟着他跳下车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一把炸了膛的枪。地上还有几条车辙印,延伸进卓乃湖后边的高山里。

洛桑江措凝望着眼前的雪山,回车里拿出一支烟,一边吸一边思考。我们都在想九月的可可西里究竟会不会遇上太恶劣的天气。

可要是担心受伤不跟上去查探一下,把更多有用的消息报上去,刚过母羊产仔的时期,很容易放任一场大规模的猎杀。所以洛桑江措最后大口抽完那支烟,使劲踩几脚确保地上没有火星子,就转身上了车,向雪山深处追去。

虽然每年来卓乃湖产仔的藏羚羊有上千只,但基本都来自于三个地方:青海三江源、西藏羌塘和新疆阿尔金山。洛桑江措只需要知道那群人的大概方向就可以回去上报了。

事故是在回程的路上发生的。我们时刻看着天色估测着天气,却遗漏了有可能发生的地震。十分明显的震感晃得本就破旧的吉普车险些侧翻,洛桑江措双手死死把住方向盘,根本不敢回头看。

可他的车子最终还是被地震引发的雪崩埋起来了。我在旁边万分焦心地等待,可在这个人命比杂草还要脆弱的地方,生还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我原本以为他可能会很快会死亡,没想到一直等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他竟然扒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右手来。

可也仅仅露出了这一只手。他中指处先被铅笔磨出了茧子,后又被枪杆磨出了茧子。

我始终不太明白,这个原本在小镇里好好当语文老师的人,为什么要拿起枪来到这可可西里的无人区。

为什么这个笑容比昆仑山尖上的太阳都要温暖的大男孩,要这样孤单地死在茫茫荒原上。沙飞石走,没有一只活物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我当即便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我在他即将离魂的一刻,拿出了我的勾魂索将他的魂魄与肉身绑在了一起。这样路过的阴曹鬼差就不能分辨他是人是鬼了。

缚魂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我,他的神情有些诧异,紧接着是疑惑。回魂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满眼不可思议地问我:「白昙?」

我没想到他依然记得我的长相,即便已经过去了三年。他大概想不到,我死后竟然做了阴曹地府的一个白无常。

【二】

洛桑江措在被索朗队长救起之后的第三天完全清醒过来,他发了低烧,好在身体很好,硬是挺了下来。不冻泉保护站的阿旺过来照顾他,现在见他清醒了就要回去了。

送别阿旺时他多问了一句:「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个头大概这么高。」

他在他鼻子的位置比划,形容了小半天我的模样。阿旺过来捶了下他肩头,笑着骂他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那种大城市里的姑娘。

目送着阿旺的车子离开,洛桑江措自言自语了一句「也是呀」,然后就去照看他这两个月救下的五只小羊了。

虽然自索南达杰死后,政府批了物资和人手组建起正式的保护队伍,可总还是不够的。洛桑江措把羊奶粉全部留给了小羊,但也顶多再喂他们一个月了。

他抱着一只小羊坐在太阳底下,望着远处的雪山与流云,又开始喃喃自语:「虽然现在我养着你们度过最难的日子,但并不能养你们一辈子。如果下一趟来的人不能接你们去格尔木市里养,那我得赶冬天把你们放走,以后就得靠你们自己了。」

洛桑江措偏过头将脸靠在小羊的额头上,他的卷发在风中飘动,我不知道他长长的叹息里包含了多少无能为力的自责。

为防止入夜野兽偷袭,小羊们就被他圈在帐子里,难得清闲的午后,他开始写随笔了。老旧的木头桌子抽屉里,躺着他以前当老师时攒下的长短不一的铅笔,笔记本是他到镇子上特意买的。

洛桑江措一手漂亮的行楷,我至今印象颇深。

虽然偷看人写随笔不道德,但我还是忍不住站在旁边看他写。他提起了我,提起了我们的初遇。

三年前,我跟着大学社团一起来这边支教过。因为太过偏远,我连小镇的名字都忘记了,只记得那所小学用着缺砖少瓦的简陋房舍当教室,同一个老师甚至能同时教语文、数学和品德三门课。

这在当时国内的贫困地区几乎是常态,老师是最稀缺的。物资也急缺,一本教材两三个人一起看,一根粉笔要把最后的粉末捻在黑板上彻底用完,一丁点儿也不敢浪费。

洛桑江措就是其中的一位全能老师。我旁听他的第一节课,穿着藏装的年轻人走进教室,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自我介绍,笑得憨傻而腼腆。

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利落地写着令人惊艳的行楷,他默写了白居易那首名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正是他们那一代坚守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的人们的信念。

午休时间闲聊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竟然是青海师大毕业的。对于当时的可可西里地区而言,能有一个考上师范类大学的大学生,是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一旁的校长知道他的情况,很是可惜而无奈地说,洛桑江措听说家里这边办小学缺老师,所以本科一毕业就回来了。

他当时都被保研了,原本能有更光鲜的未来。哪怕不读研,他至少也能在大一些的城市留下找个好工作。

憨憨的大男孩被校长夸得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起我:「白老师不也是这样,明明在大城市条件很好,每年还要四处跑着做志愿活动。」

我忙摆手,自觉并没有资格与洛桑江措这样的牺牲精神相提并论。

我们一起上了一个暑假的课,我还和同学跟着洛桑江措到牧场上去看过。他那会儿就忧心忡忡的,说这几年盗猎的太猖獗了,可可西里快要从无人区变成无法区了。

他亲哥哥那会儿就是野牦牛队的队员,用的枪还是自家的猎枪。知道洛桑江措父母早逝,是被哥哥一手带大的时候,我更震惊得说不出来话了。

我那一刻不得不信天地有灵。只有这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才会孕育出这样纯粹无私的人来。

临走的时候我再三和洛桑江措确认邮寄地址,我担心他写的这个离学校很远的地方,会不会收不到我寄的东西。

「白老师你放心,你寄来的东西我会亲自去取的,」他眨着眼睛,那会儿洛桑江措的眼神还不是现在与苍鹰一样的,浮动温暖的光,更像藏羚羊的,「如果可以,请多寄些书吧,我会和孩子们一起读的。还有文具,如果不太破费的话……」

那会儿牧民家里都难,尤其洛桑江措家。他哥哥常年在无人区巡护抓捕盗猎者,而他大多时候在镇子里教书,两人都拿着一点象征性的微薄工资,家里只养了零星几头牛羊,颇为拮据。

但他们还是热情地拿出一头羊宰了招待我们,所以这一刻他会这样开口要东西,一定是实在没法子了。

心头浮上辛酸,我去过许多地方做志愿,这里给我的感觉是最绝望的。而我依然在洛桑江措眼中看见了希望,所以我使劲地点头答应,然后把我随身所有的书籍和文具都留给了他。

我们离开的那天,洛桑江措带着孩子们站在公路边送我们,他们跟着我们的车跑了好一段。风吹起他的卷发和藏袍,他手中还握着我常用的那支钢笔。

他在滚滚沙尘里大喊:「你们多保重呀!」

我后来再没有看见过那样澄澈的一双眼睛。洛桑江措的眼里,有星之熠熠和海之广袤。

他在随笔里接着写说,不知道是不是他一个人在无人区待太久了,所以会想起以前的人来。他抬起头,听了会儿帐子外呼啸的风声,写道:

「也许是因为惊鸿一瞥,所以我记挂了她好多年。」

我已经是走了黄泉路的亡魂,穿上这身无常服,白帽白衣下再没有人的心跳。可这一刻我清晰明白,我被深深触动了。

帐子外墨色的山川在墨色的苍穹下游走,万古雪野冻结着,有穿山过海而来的风,带着可可西里的粗犷与苍凉,撼动了我的灵魂。

可我已与他阴阳两隔。而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情,还在随笔的最后写下:「有半年没收到过你的寄件了,也不知道你最近好不好。不知道你有没有嫁人,嫁的人对你好不好……」

他抬头的时候,满目迷惘。兴许他也会有某个时刻想象过吧,假如当时接着念研究生,毕业了在大城市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可能某一天就能有底气来找我了。

也许会有更多的一些可能。但终究只是黄粱一梦。

【三】

十月中旬的时候,送物资的车来了。远远听到喇叭声时,洛桑江措就开心地冲出了帐子,可是看见来的只是辆吉普,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与几个队员拥抱的时候,他有几分明知故问:「为什么没来卡车呢?我养的五只小羊长大了,你们都在车子上的话拉不下的。」

大家都有几分沉默,围着刚烧起来的篝火缓缓抽烟。索朗队长过来拍了拍他,说市里没有批文,他们也没办法,保护站刚建起来,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阿旺问他,是他们帮他送小羊们进无人区,还是他自己去送。洛桑江措打开送来的物资给大家煮方便面,这已经算得上改善伙食了,他闷闷地说,让他自己送。

「洛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九月初我们追上的那伙盗猎的,差一点就逮住了带着小羊的羊群,你救下的远比这五只要多。」索朗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他说怕熏着小羊所以他不抽。

大家笑话他说,女朋友都没谈过,他就已经会当爸爸了。

「你们几个坏小子!」他扑过去和几个队员笑着扭打在一起,最后大家围着篝火吃面,他托索朗帮他打听一件事,「队长,你能想办法帮我问问,三年前来咱们镇子上的小学支教的那几个学生怎么样了吗?我有其中一个人的地址和个人信息,我写好给你。」

那一刻我好想把他所有的本子都扔进篝火里去烧个精光。我宁可他不去打听,我宁可他以为我过得很好。

至少他不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至少他心里还有个美好的念想。我蓦地很想哭,但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流下眼泪。

洛桑江措等到了一个风小些的晴天,用他的小吉普拉着五只小羊驶向了卓乃湖。刚到湖边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远处山坡上有几头野狼跑着,所以等了好一会儿,看不到了才打开车门。

那几只小羊并不跑,只是在车子周围蹦蹦跳跳的,他们并不知道身处于多么凶险的地方。他们不知道藏语意思是「美丽的青山,美丽的姑娘」的可可西里,其实十分残酷。

洛桑江措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然后赶他们往荒野深处跑。小羊们和他很亲,并不愿意走,有两个本来都跑远了,却又折回来了。

于是洛桑江措赶了又赶都不行,索性心一横回了车子里,一踩油门轰鸣声响起,这才吓得小羊们四下逃窜,瞬间跑远。

就在他原地呆愣的几分钟里,气候变幻莫测的可可西里,前一刻还晴日当头,下一刻就有狂风卷来滚滚的铅云,这是要下大雪了。

我看到洛桑江措眼中腾升而起的清晰的绝望,他趴在方向盘上猛地就哭出了声。野兽环伺,大雪封山,那几只小羊得有多小的几率幸免于难。是自责,也是无助。

我心疼他,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飘到半空中也已经看不到那几只小羊的踪影,我只能跟在车旁陪着他,看那个为了保护藏羚羊放弃了一切的男人,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开车回保护站。

我做过那么多志愿工作,这是头一回感同身受地体验,何谓在绝境中无望地坚持。那会儿没人敢想象,可可西里有一天真的会好起来。

也只是二十年后,钢筋水泥、物资充足的保护站就能把小羊们养到成年,队员们也都荷枪实弹,藏羚羊的数量从洛桑江措开始守护这片土地的七万只左右增长到了四十万只。

后来的藏羚羊,就和那五只小羊一样,看见人类不再惊慌逃窜。昆仑雪山下万物有灵,众生平等。

全因有这群纵使身陷绝境也从不放弃的人们。山谷间再也没有枪声,他们用美丽的青山埋骨,梦里美丽的姑娘抱着小羊翩翩起舞。

年关将近的时候,阿旺带着物资来,也带来了关于我的消息。阿旺先说起了我其他几个同学的现况,然后才提到了我。

「那个姓白的姑娘,年初死在了一场地震里,她本来是去做志愿者的,没想到碰上了余震。」阿旺背过身去鼓捣炉子,还在絮絮说着可惜的话。

他没有注意到正在切土豆的洛桑江措愣了下,菜刀直直下去,在左手中指上割开好大一条口子。血流不止。

那是我在给洛桑江措强行续命后做的第二件胆大包天的事:我魂穿了阿旺的肉身,找到一个布条忙冲上去给他包扎止血。

「拿着刀怎么敢三心二意的?这个地方医疗条件多艰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敢让自己受伤啊!」

我没想到时隔近四年,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恶狠狠的。也许面对心爱的人,谁都会是惊慌失措的。

他大概永远无法想象记忆里的那个白昙,会有一天失了端庄如此刻的我吧。这样也好。

【四】

毕竟我在地府任职,长时间借人肉身也会对人有影响,所以我借着阿旺的身体只照顾了洛桑江措一个小时。

我用仅有的一些食材,给他做了碗简陋的牛肉馄饨。他不想队友担心他,所以强装开心,过来搂我的肩,问我什么时候有的这手艺。

我笑了笑,岔开话题:「听说那个小姑娘出发去震区前就给家里留了话,假如遭遇不测,也让家里人别太难过,她做了她想做的事,她觉得这辈子不后悔。」

洛桑江措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转过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紧接着他眼中就有了泪花,他忙低下头,一个劲儿地扒拉馄饨。

他把盛大的难过与食物一同咽进了肚子里,再抬头是他惯有的憨气的笑容,「真香呀阿旺,真香。你要不去睡一会儿再赶路吧,我怕你路上太困了出事。」

我趁站起身轻轻抱了他一下。这大男孩身上很温暖,有炭火与烟草混合的味道,宽厚的肩背让人抱着的时候很安心。

但我也只能这样轻轻抱一下,然后迅速地放开。趁假寐我离开了阿旺的肉身,他醒来时只会记得被我上身之前的事情,之后他会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我看到洛桑江措走出了帐子,他手中拿着枪。我有点慌,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他最终只是爬上了吉普的车顶,抱着枪,一动不动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入了冬的可可西里没有什么生机,放眼可见是极限纯粹的颜色:苍天的蓝,荒原的褐,雪山的黑与白。

他摸了摸枪杆,我这才注意到枪托处缠着截胶布,长年累月已被洛桑江措抹成了黑色,上边有着不清晰的字迹:平措次仁。

我才知道,这原来是他哥哥用过的枪。我也才惊觉,我来这里半年了,没见过一次当年那个被镇子上的人称赞为神枪手的男人。

现在平措次仁的枪在洛桑江措手里,而他当初明明笑着对我说,他和哥哥商量好了,一个当巡山队员,一个当小学老师,一起守着这里。

他哥哥死了。死在了这重重叠叠的雪山的某个地方,也许尸体如同索南达杰一样被冰封在大地上,所以队员们只能带回来他的枪。

那几年太多野牦牛队的队员死在盗猎者的手下,哥哥对他而言是长兄如父,我实在难以想象,他当年是如何接过的这杆枪。如何走上了与他哥哥一样的艰苦之路。

「哥哥……」洛桑江措哽咽着,低下头紧紧抱住了那杆枪。

父母过世的时候他就这样无助地呼唤过哥哥吧,那会儿还会有人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还有哥哥在。而现在,他的亲人们都走了,他藏在心底的姑娘也没有了。

而拥抱他的,只有这能将人冻透了的可可西里的寒风。有秃鹫凄厉的叫声,从远山间一重重蔓延过来。

原来当了神仙,我还会有这样无助和绝望的感觉。当时面临死亡时,我被困在山石里,整个下半身都没了直觉,我看不见一丝光亮,也只是有些感慨生死无常。

可原来有的是高于死亡的痛苦,无时无刻折磨着善良无辜的人。

他只是消沉了一小会儿,被冷风吹散了悲伤的心绪,洛桑江措跳下车叫醒了阿旺。他最后笑着拥抱朋友,嘱咐路上千万注意安全,然后目送着直到看不见车子为止。

洛桑江措回到帐子里,在炉火前暖了暖手后,抱着本子就着蜡烛的光开始写字。

「见信安,白老师。」

只这开头六个字,足以让我心酸到泪流满面。

「听闻你不留遗憾地过完了这一生,我为你感到高兴。我也想向你学习,我时常会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迷茫,我看不到效果,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做有意义的事情。」

我在一旁连连点头,我好想告诉他他在做的是非常伟大的事情。天知地知我知,这 4.5 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也知道。

「但我想我哥哥——平措次仁,你还记得他吗?个子很高大,招待你们的那天宰羊的那个,他长得凶,其实性格最好了,把落单的小羊抱回来养,就是他教我的。我想他能在这里坚持那么久,最后尸体也被埋在了雪山深处,一定是因为在做对的事吧。那我也能够坚持下去。」

「我想要和我哥哥、和白老师你一样,终我一生,都行走在实现自我价值的路上。我很好,希望你们也一切都好。」

他原本已合上了笔记本,最后又打开来,他想加个落款,让这封再也不会被收到的信看起来更加像一封信,「我很想你们。洛桑江措,1996 年 2 月 14 日。」

竟然是情人节。我生出几丝悲伤的欣喜,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竟然刚好是在情人节。

我隔着虚空环抱住他,帐子外风雪大作,炉子里的火苗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洛桑江措这颗跳动的心,永远炽热。

我哪里想得到,我如此真挚地爱上一个人,竟会是在我死亡之后。竟会是在我做了本该清心寡欲的神仙之后。

可叹生死无常,爱恨也无常。

【五】

洛桑江措守着这卓乃湖保护站,而我默默守着他,没想到一守就是二十多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大男孩如今年过五十,灰白染上他鬓角,可那双眼睛依然如旧明亮。

领导几次想安排他去市里,条件好一些,他孤身一人也好养老。但他执意要留在这卓乃湖畔,亲眼见证当年破旧的帐子换上了钢筋水泥的院子,队员们荷枪实弹,至少能吃饱。

一旁空地上建起小楼,那里未来会是一个科研基地。

新来的小伙子们都很尊敬洛桑江措,他脑子里有着这卓乃湖地区每一寸的活地图,几乎所有搞科研或者巡护的队伍走的都是他留下的车辙印。

尤其有人发现洛桑江措写文件的一手好字,就更加感慨了。索朗队长已经退居二线,他偶尔会到各个保护站转一转,到了卓乃湖这里总会和新来的人们提一嘴洛桑江措当年的事情。

无外乎放弃在重点大学读研,回镇子里当老师,然后接过哥哥的衣钵又踏上了保护藏羚羊的艰苦之路。几句话就可以囊括,可只有我日夜相伴所以明白,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有八卦的小队员问他,放在当时,像他这样有学历、相貌好还很有志向的男人,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怎么会至今都没有结婚。

洛桑江措点燃一支烟,他笑起来时依稀还能瞧见年少时的憨傻气,他说:「做咱们这种苦差事,一进无人区就是几个月不着家,哪能让姑娘跟着吃苦。」

「何况,」我就站在他正面,我看到他又看向了窗外远处的雪山,「曾经沧海难为水。」

保护站的小伙子们大多粗糙,听到这样与环境很违和的一句诗都纷纷笑了起来。洛桑江措也跟着笑起来,那笑容里的苦涩让我想起一句诗: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如生于和平岁月,他大约真的能安安稳稳做一个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得一手好板书,教学生们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藏羚羊不会见人就跑,他不会在常年严寒贫瘠的卓乃湖留下一身伤病。

烟抽了一半,洛桑江措突然想起什么,忙掐灭了。正值午休,他去洗手换衣裳,怪孩子们也不提醒他,前两天刚救回来几只小羊,他还想去喂奶的。

条件是真的好太多了,索南达杰保护站那边建立了野生动物救护中心,他们救来的小羊,自己喂养半个月后就可以送过去了,他们会养到小羊能在野外生存为止再放生。

一时没有衣裳换,他翻出了那件老旧的藏袍。他穿上身迎着西北凌冽的风与阳光走出来的时候,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骑在马背上赶着牛羊的腼腆青年。

他在给小羊喂奶的时候,被新来的小伙子多吉缠着问以前的故事。他和我一样,都想起了那年放生的五只小羊。

洛桑江措说,当时大家遇上那种被野兽追赶陷进泥潭的小羊,都是不管的。他看到了实在不忍心,一个夏天救了五只回来。

他到现在都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他说看见大雪快来的时候,他特别想下车再把小羊们找回来。可是真的养不活了,仿佛老天在告诉他这就是命数,他只是白白让他们多活了几个月罢了。

这话听得我怔在原地,但我觉得并没有白白让洛桑江措多活这些年。而正在我出神的时候,远处身着黑白青红长袍的四个人影飘荡而来,那正是我许久未见的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

我大惊,想护住洛桑江措,却被马面阿乞一个勾魂索束住,黑无常范无咎怒道:「我说怎么派出来的鬼差都找不到丢失的阴魂,原来是你擅用勾魂索从中作梗!」

「大人,洛桑江措是个好人……」我无力地辩解,我明白不论阴间阳间都该有自己的秩序,可我实在不忍心。

即便再来一次,我依然无法忍心看当年才二十六岁的洛桑江措,死在那个天惨云高的雪季里。

牛头阿傍是心最软的一个,还是他拦下了立即要勾洛桑江措魂的白无常,他说:「就让他给这几只小羊喂完奶吧。让他在今晚的梦中离世,也算我们顾念他的善行。」

我颓然跪地,被带走前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洛桑江措坐在阳光下,风吹动他灰白的卷发。他抱着小羊宛如抱着自己的孩子,和蔼地笑着,仿佛人间的神明。

与他一起坚守着的这些人,都拥有着同样伟大的神格。

在这个地方,在这群心与雪原一样一尘不染的人的心里,守护与爱如此简单而纯粹。做一事,献一世;遇一人,爱一生;守一方,生死无畏。

他们爱着什么,就如同信仰着什么,至死都不会动摇。

这样的人,才该成神。

【六】

我是在望向台上见到洛桑江措的,他看见我的那一刹,怔了许久,然后了然一笑说:「我就知道那年遭遇雪崩的时候看见的是你。」

我以为我会有许多话想和他说,以为他也会有许多话对我说。没想到只需这么一眼,千言万语也就诉尽了。

「那碗牛肉馄饨也是你做的吧?阿旺那个手艺,青稞面都做不明白,怎么会做南方菜呢。」他依然笑着,笑着笑着,忽然上前,轻轻抱住了我。

我没想到他竟然一桩桩一件件都能对上。这样心细如发的人,这样温柔而坚定的人。

「鬼差说,是你私自救了我,给我偷了二十多年的寿命。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守了我二十多年,白老师。」是虚影,我并不能感受到他。但耳边的声音是清晰的,是我听了二十多年依然听不够的。

我才发觉我早已爱他至深。这爱胜过寻常男女之情,包含着我这从无信仰之人的尊崇与守护。

我张了半天口,措了许久辞,最终只是说了句:「我也很想你,洛桑江措老师。」

我被白无常押解着去领罪的那一刹,我看到洛桑江措拼命向我扑来,却终究被一根勾魂索锁在了原地。

因我违规的举动,阎罗王要罚我做十年的苦工。我没想到会有人为我说话:「阎罗王大人,我觉得这白无常是出于恻隐之心,为了救下一个善人所以才违反了法规。恳请大人酌情从轻发落。」

传闻阴曹的四爷马面是个顶嚣张跋扈坏脾气的人,没想到还会这样为我求情。判官一眼看穿,说我分明也是出于私情,神仙岂能动情。

牛头阿傍跟着站出来,这个一头毛茸茸卷发看上去很好欺负的鬼差大人,说话也轻轻柔柔的,可那番话却教人振聋发聩:

「判官大人,且不说多少神仙原本就是凡人得道成仙,只说我们为仙者首要职责就是护佑天下苍生和维持凡世秩序,如果心中无情无爱,又哪来的一杆秤去衡量是非善恶呢。我也恳请阎罗王大人,从轻发落这个白无常。」

范无咎和谢必安也上前帮腔,所以最终改了五年,还是去较为清净的地藏王菩萨处,帮忙修理大殿。

我见着了经案下伏着的通灵神兽谛听,虎头、龙身、狮尾、麒麟足,他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对地藏王菩萨说:「这位白无常,心和阿乞一样善。」

我有几分惊讶,这才知道马面最早竟在地藏王菩萨座下修行过。难道是被牛头阿傍惯的,所以后来才成了那般急性子暴脾气……

如此我就在地府做了五年的苦工,刑满释放后我到谢必安跟前报到,他问我是否还想去卓乃湖那里办差事。

想来洛桑江措应该投了很好的人家吧,过着富足的生活,终于能享享这太平盛世的清福。我心里有执念,所以仍旧选择前往卓乃湖任职。

他不懈守护的那片圣土,就由我接着见证吧。

我回到卓乃湖保护站时,五年光阴过去,又换了几个新的巡护队员。不远的地方还新建了个小村子,迁了几百个人来。

人数陡然变多,也不知道地府会不会再安排一个无常来与我协作。

我先去了洛桑江措当时办公的的地方,他的桌子已有别的人在用了。因为他没有家人,所以他很多物件都留在这里,被放在最角落的柜子的最下层。

他当时写随笔的笔记本,侧面粘着的胶布上写着他的名字,如今已泛黄了,只留着他苍劲有力的行楷字体的印迹。

洛桑江措。我该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放下心中的这份情,才能忘记他呢。

我转头又往卓乃湖去,临近产仔的月份,从上空俯瞰,已有大群的藏羚羊向湖边迁徙。

远处风吹开长草,天光云影徘徊在雪山上,明晃晃的太阳照耀这方永远沧桑的土地。

然后我就看见草长处,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缓缓向我走来,隔得很远的时候,他就大声问我:「卓乃湖常年大风,土地贫瘠,你知道为什么藏羚羊还要每年长途跋涉到这里来产仔吗?」

出现在我眼前的洛桑江措的那张笑脸一如当年,他头顶着的黑色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我震惊地看向他手中的勾魂索,一个字都说不出。

「到现在这都是个迷,没有一个科学家能分析出来羊群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与我并排站在一起,他是自己选择了二十三岁时的模样来做黑无常的,小羊一样的眼睛,那时我们初相遇,「我猜应该是有神意吧,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神的护佑。」

「万物生灵,总要信点儿什么,」我说这话时,声音在颤抖,「就像我一直相信你,就像你一直相信只要坚持下去这里总会好起来。」

他突然拉起我的手,向卓乃湖飞去,向雪山巅飞去。雪从山尖化为云,藏羚羊在广袤的原野上奔跑。天地宽广,人生海海。

我问他怎么成了黑无常,他说是被牛头马面特招的。

「你也不选一个大些的城市看一看,生前没能去,死后当了鬼差总要见识见识吧。」我微笑着说,我太久没用过这样的语气,让我想起了那一年我问他不继续读研得多难过的光景。

「我只是觉得你会回到这里,」洛桑江措凝望我,阳光为他染上圣洁的光辉,「所以我想和最爱的人,一起守着最爱的家乡。」

和最爱的人守着最爱的家乡。直到这一刻,我才觉得我这长生不死的漫漫人生,有了无穷无尽的盼头。

「那既然你是新人上岗,就听前辈一句劝吧,」我笑得眯起了眼,拉起他的手看山长水远,「以后可不能因为对方善良,就私自违规给人家续命哦,会被罚的。」

前路漫漫无尽头,而你是我唯一的违规,洛桑江措。

【阿乞】

招洛桑江措当黑无常的事,阿傍知道我是有几分私心的。虽然当了几千年鬼差,见惯了生离死别,但遇上这种满是遗憾的羁绊,我还是不忍心。

阿傍宽慰我:「又不是你徇私,人家洛桑江措本身就有这个当神仙的资格嘛。」

是判官大人发月功德榜的消息制止了我的感慨,我不太敢看,让阿傍帮我瞧瞧这月垫底的是不是又是我。

他照旧先看到他在第一位,然后把表格拉到最底下倒着翻,「阿乞阿乞!你进步了!这月你倒数第六啊!」

阿傍疯狂地拍我肩头,「突破倒数前五了!你应该轻易不会被降职了!」

我突然很是羡慕白昙和洛桑江措那种基层鬼差,只要按规办事,再降也降不到哪去。而我,作为牛头马面这个行业的巅峰,竞争这么激烈,内卷这么严重,说不好哪天就被京城城隍庙的那个马面顶下去了。

「阿傍,你究竟还有什么私活是我不知道的,接济接济我吧,求求了。」我难得向他低头。

「真的没有啦阿乞,就易馨帮咱们写文的稿费换的供奉,我也和你平分了呀。你的主要问题是,太喜欢一言不合就殴打恶鬼了。你知道接一个投诉扣多少功德的嘛?大人,时代变了,以后可收敛点吧!」

我一时无语,索性打开我们的老东家易馨给我们做替写更的新文看。这小丫头可是等到她的电竞男朋友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前几天还通知我和牛头记得到时候去参加婚礼。

我当时坏笑着问能不能闹洞房,易馨的男朋友季逍很冷静地说:「鬼差闹洞房,吓得我以后生不出孩子了怎么办?」

我怀疑季逍的车轱辘已经撵到我脸上了,但我没有证据。

阿傍坐在我身旁,关了手机后开始发呆。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看到洛桑江措回到了爱人身边,让他不禁想起之前给我讲起的韩山与方氏,他说那对悬壶济世的夫妻原本也该如此。

「可惜方氏最终死在了病榻上,而韩山刚出城就被山匪捉走了,被抢了钱财不说,还被打死在了深山老林里。」他双手托腮,仿佛陷入很难过的回忆里。

我猜测这对夫妻应该曾经是他很重要的人,也许还有亲戚关系,不然他不会放在心上这么久。

我接过话茬问他:「你之前说,有一个人和那个大闹过地府的景晨一样,因为心里有执念,所以已经到了黄泉路上却又逃回了阳间,就是这夫妻里的一个吧?是方氏吗?」

阿傍看向我,眼中的神情有些复杂,「是她。她不仅折返黄泉路,还回到了那个小镇里。和景晨一样,她执着地想见自己的爱人最后一面。」

「为了等人,都回到原地了吗?」我不禁感叹。

而阿傍这话也让我想起大概一百多年前的一个人,那会儿还是民国,格局动荡的战乱年代,总是会有一些让人记忆深刻的冤魂。

我与阿傍朝夕共处千年,他太了解我,于是笑着问:「你想起卢梦棠了?」

我点点头,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子,死的时候顶多二十出头。她嫁了两回人,被日军残忍杀害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未成形的婴儿。

而她执意回去等待的,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那个打进洛平城自立为大元帅的土匪头子,张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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