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恍惚间,似乎有人在我耳边喊我。
眼前从一片昏黑到亮起来,我面前的景象终于不再模模糊糊,而是逐渐开始显露出它本来的模样——繁华、热闹,烟火气十足。
倒像极了人间。
「姑娘。」
一张布满皱纹灰斑、脸色蜡黄的老妪的脸,忽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并且朝我慢慢放大。
她的眼睛似乎蒙着一层浑浊,但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到我的。
从我的额头至我的下巴,她来回打量了好几次。
感受不到眼前视线的受阻,以及面上的被覆感,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面具已经掉了。
那也就是说,这老妪在毫无阻碍地打量我的脸。
「姑娘,」她的眼尾的皱纹深深一挤,笑着道,「从方才起,你就一直呆呆愣愣地站在这儿,可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她吐出的气味道有些重,还夹杂着莫名的腥臭味。
我默默朝后退了一步,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也是拉开距离后,我才注意到,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柄血淋淋的斧头,斧头的刀口上还在滴血,那血将地上的黄土都浸成了深色。
而她的另一只手里,则拎着一只同样滴着血的羊腿。
她的旁边,我一个转身的方向,支着一个专门宰杀牲畜的摊子。一股夹杂着黄沙的风卷起,然而那老妪却像浑不在乎似的,还在用那种类似「垂涎」的眼神看着我。不过大概是对我有些忌惮,她并不曾有其他动作。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我在心里将玄清神尊那个狗男人骂了不下千次,一定是他之前手里的那个光团有问题。指不定,就是那个光团把我带到了这个鬼地方。
对于这种诡异又隐隐有些危险的地方,我当然不会产生哪些恐惧害怕之类的情绪。毕竟在魔域久了,杀戮并不算得上是多么特殊。
又看了几眼那老妪,我阖眼动了动意念,却发现这座怪城竟似乎有什么屏障挡着,那屏障的威力似乎与送我来此的那个光团相差无几。
这也就导致我大概率没办法在瞬息之内,破除屏障出去。
「这是什么地方?」我蓦地睁开眼,也懒得对这老妪扯起笑,毕竟她也没有对我存有什么好心思。
她操起刀,刀尖错过我的脖颈直指我身后,脸上还呲着笑。
我垂眸侧过脸,对着这柄只差毫厘便能触到我脖颈间的刀吹了口气,刀瞬间化为齑粉,随着黄风一起被刮走。
我这才重新回眸又看了她一眼。
那老妪像是终于试探出些什么,脸上还带着笑,但已经比方才拘谨了不少。
不知是不是我太过敏感,当我顺着那老妪所指的方向转过身时。原本热闹喧吵的人群似乎此刻安静了不少。
而那老妪所指的方向,正是这座城的入口,上书「迷镜城」三个字。
我自幼同颜栾一起长大,他学什么我便学什么,甚至于他看的书、会的东西,我都能跟他学了个八九成相似。
所以对于这片大陆上的大部分地方,我基本熟知。但这迷镜城,我却还是首次听说。
「怎么出去?」我转回身面向老妪。
她这次回答得极为诚恳,连带着叫我的称呼也变了,「大人,咱们这迷镜城,向来驻地不定,不与外人通,能进来的都是少数,进来后要出去,那更是……难上加难——
「当然,如大人这般本事,要出去也简单,只需找到城主大人,由城主大人送您出去即可。」
「城主?」
「是,」她讨好似的笑,「不过城主大人现下闭关,等到下月初五才会出关。闭关期间,谁都无法找到城主大人的踪影。
「大人您若是不着急,不妨在城里先住下等等。」
那老妪沟壑纵横的脸上堆满笑意,始终维持着同样的神情看我。
我默了半晌,正要出声,就感受到附近一阵灵力波动。
一丝怒意自她脸上一闪而过。
我还未出声询问,她便恼了似的转过头冲里面吼:「你到底会不会捉羊啊!城里来了贵客,你干活儿别惊扰了这位大人!」说完才又扭头过来对我干笑几声,「大人您见笑了,我家老头子干活儿不利索。」
我瞥了摊子后面的那间小院一眼,刚才的灵力波动,便来自这儿。
「大人,」她抬起只握着空刀柄的手,在我眼前一挥,「这迷镜城可不太平,您还是尽早找个歇脚的地方住下?」
很明显,她并不愿我横插一脚。
周围盯着我的眼神越来越多,我对上那老妪半笑半不笑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四下盯着我的目光这才撤去不少。
在我转身离开之前,那小院里的灵力波动又大了一些,带着些急迫凌乱的意味。似乎是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就此离开,而不去将他救下来。
我脚下的步子连顿都未顿。
是夜,我找了一处客栈歇脚。
这迷镜城古怪归古怪,城内的布置却应有尽有。衣食住行,除了「行」,样样俱全。
到了房间内没有了旁人,我再次动用魔力,试图冲破这座城外的那层屏障——结果可想而知。
我便又拿了引声蝶出来,想试着找颜栾,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我弄出这个鬼地方。可惜同样没有任何效果,这屏障似乎完全隔绝了外界。
「砰砰。」不多时,有人敲门。是这家客栈的伙计。
「大人,」他如先前那老妪一般称呼我,「小的来送热水——」
我并未要什么热水。
「这是小店为首日入住的客人特意准备的,每位客人都有的。」不等我反问,他便率先给出了解释。
「大人,」他又「贴心」道,「您若是不方便的话,小的就先将热水放到门口了?」
「不必,」我扬声道,「我不需要。」
「是,是,」他隔着门板道,「那小的便先下去了。」
一直等到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又放出意念检查了一遍才确定人真的离开了。
这座迷镜城的夜来得极快。
算算时辰,从我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时的艳阳高照,到如今月上梢头,将将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虽然魔域的夜也总是来得快,但远没有这里来得夸张。
「咩——」外面传来一声羊叫。
想起距离方才不久前,那老妪手里不断往下滴血的那只羊腿,还有她身后那个有灵力激烈波动的院子。
我将手心的引声蝶一收,倏地起身。
「腿,腿!」
「把他的腿先卸了!」
惊恐又稚嫩的羊叫声夹杂着老妪苍哑的高呼声隔着屋子传来。
里面的状况似乎混乱极了,不断有桌椅板凳被撞得七零八落的声音响起。
我跷着腿坐在小院的高墙上,与夜色相融的黑色衣角被猎风不断吹起,露出一小截缠着赤色魔纹的皓色脚腕。
「抓他呀!」
「抓他尾巴!」
「咩——」
「嘭,嘭嘭!」
又是一阵狼藉一片的声音。
屋内的灵力一如白天时那般波动着,不过这波动的力量已然小了许多。估计再过不久,灵力要彻底消失或者被封印了。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
听着屋内几近哀号的羊叫声,与逐渐平息下来的动静,我终于抖了抖衣角,遮住脚腕处的魔纹,纵身从高墙上一跃而下。
「嘭!」
屋子的门正巧被从里撞开。
一只卷毛小奶羊从里面冲了出来,像一颗发射的炮弹,有力得很。
它的皮毛上沾着不少血渍,还有大概是东躲西藏间在哪儿蹭到的脏污油水。本该纯白蓬松的羊毛被它自己折腾得脏兮兮的,浑然像刚从什么垃圾堆里逃难跑出来的一般。
它脖子上还拴着半条生生挣断的绳子,周围一圈毛稀稀疏疏。尾巴上的毛也秃了一块,大概是被人强行大力薅掉的,还渗了一点血出来。
它那双透净的羊眸里布满了惊恐,眼周还有一块已经蹭秃了。
总之,这本该是只活泛漂亮的小奶羊,然而此刻却又脏,又有些不合时宜的滑稽。
见我终于出现在院子里,它想都没想就冲我扑了过来。
自然,被我躲开了。
它那两个刚长出来不久的小羊角,径直顶到了大门旁边的柱子上,小半截羊角陷了进去。
我几乎能听到稚嫩的羊角断裂发出的清脆声响。
「咩——」它又是恼怒又是委屈地叫了出来。
「哎哟!」
「小畜生小东西你往哪儿跑!」
那老妪追在老叟的屁股后面,也跟着举着刀跑了出来。
见到是我站在院子里,那老妪凶恶的脸上再次扯起笑,声音也有些紧绷起来,「大人……您怎么来了?」
说着她推了把身侧的老叟,埋怨似的小声道:「还不赶紧把那只小畜生抓回来?省得惊扰了大人!」
说完才又带着笑意重新回过头面对我。
她身侧的老叟木着脸跟我点了点头,便依她所言,要去将那小奶羊重新抓回去。
小奶羊登时四只小蹄子跺起来,想要努力挣脱,口中不断发出想要喝止人靠近他的威胁声。
我背对它站着,对身后的声音仿佛充耳不闻,甚至还有心情跟那老妪开玩笑,「哦,睡不着,出来到处转转。」
「这迷镜城可危险得很,」那老妪如白天那般劝我,「大人虽然本事高,可夜里也还是安稳待在屋内比较好。」
「免得碰上什么不该碰上的,平白沾了一身晦气。」
「喀。」
羊角被生生掰断,那只小奶羊这回叫得更哀戚了。
对上那老妪含有深意的目光,我点头,「也是。」
「撕拉」一阵衣帛撕裂声。
那老叟扯着那小奶羊脖颈间的半条绳子,强行拽着它从我旁边路过时,那小奶羊怨气大发似的,努力伸长脖子发狠咬住我的衣角。
老叟一时不察,自然让它得了逞。
外层的薄纱包括黑色的内衬,均被他撕了一角下来。
我脚腕间的赤色魔纹,就这么暴露在了莹莹月光下。
「不长脑子的!」那老妪只速度极快地扫了眼那道魔纹,便开始不留情面地当着我的面骂老叟,「你的手是摆设不成?怎么能让这畜生冒犯到这位大人!」
那小奶羊再次「咩咩」叫起来,大概是在骂我恶毒?
我斜目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若是真的想死,大可再骂几句听听。
那小奶羊虽还有不甘心,但也只是撒气似的叫唤了一声,,便沉默了下来。
那老叟还在跟老妪试图辩解着。
我收回视线,那老妪余光注意到我的动作也适时停下了骂老叟,而是好声好气道:「大人您看——」
「宰了吧。」我凉声道。
那小奶羊又挣扎着,想要激情辱骂我,刚起了个调,便又咽了回去。
「或者,」我皮笑肉不笑,从腰间拿出几颗珠子出来一并抛过去,「不如把这只……畜生,交给我处理如何?」
那珠子,也勉强算是灵物,于凡人修行大有裨益。
午间入住客栈时,我便见有人拿此物作抵。故而拿一件于我而言算不得重要的灵器跟人换了些珠子来。
那老妪左扭右扭接过珠子,又看了那只小奶羊一眼,脸色有一瞬不善,但还是转过脸勉强维持着礼貌,「大人,这羊——」
「这,羊?」我凝眸看她,一字一顿道,「羊」字刻意咬得重了些。
空气静默半晌。
森森的光照在老妪纹路极深的脸上,她那两只浅色的眼睛泛起沉沉的光,有些莫名的瘆人意味。
「既如此,」她呲起笑,下赘的松垮脸皮努力向上提起,「那便将这畜生送由大人处理了——」
月色笼罩下的大街,并不如我白天看到的那般热闹,反而空寂得像座死城。不过每家每户的灯火却点得又明又亮。
我扯着半截绳子,拽着某只小奶羊走在街上,四下只能听到「嗒嗒」的脚步声。空旷极了。
「咩——」它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想暂时停下来,但却因为我没有停下的步子而不得不追上来,还想张嘴去咬我的手腕,被我头也不回地直接拦角抓住。
因为他此刻是羊身,同我之间力量悬殊,所以只能任由我欺辱。
他的断角显然是不会再长好了。
「长这么丑还想咬我?嗯?」我转过身来,一只手收紧手中的绳子,另一只手抓着他的羊角故意用力晃了晃,唇角的笑意恶劣扬起,「小,畜,生。」
曾在仙界时,龙詹那句「你这么丑,永远都成不了真正的温姐姐」,让小心眼的我记仇至今。
所以在对上如今羊角齐齐断裂,整只羊身狼狈不堪的龙詹时,我恶劣地将他说我丑的那句话还了回去。
「长这么丑还想咬我?嗯?小,畜,生。」
看如今化为羊身的他只能任由我肆意蹂躏,我被莫名困在这座迷镜城所产生的郁气终于散了不少。
「龙詹,」我松开手拍了拍他毛茸茸的头,「做羊呢,别这么不识好歹。」
说完拽着半是不情愿的他,回了先前住下的那家客栈。自然,使了魔力,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龙詹如今这副小奶羊的模样,可与他平素那副傲气的样子大相径庭。
换作平时,我定然想不到,能有将龙詹当成小奶羊任意玩弄的机会。
虽然我已经放下了过去,但有送上门找虐的机会,我也不能当看不见。
屋内烛火摇曳,小奶羊目光警惕地靠在门板上,浑身上下充满了对我的防备之意。
午间没有选择当场救下他,一是不想太快于这充满古怪的迷镜城内招惹事端;二么,也是想让这嘴巴不饶人的小殿下吃吃苦头。
而方才又去救他,也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要尽量减小此事造成的影响,其二则是,龙詹是仙界的小殿下,玄清神尊当时搞鬼把人弄进来,不论龙詹知情与否,将他拿做人质,我便也有了出去的机会。
那老妪先前说的什么「城主大人」,我当然不会全信。
否则恐怕到时候,我还没找到那「城主大人」,对方就已经先我一步布下了陷阱等我跳了。
龙詹浑身脏兮兮的,看得我一阵伤眼,「你怕什么?你这么丑,我还能把你如何不成?」
短短一句嘲讽,却想必给他带去了不小的伤害。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小奶羊也能炸毛的——它卷曲的羊毛仿佛都要站起来了,两只琉璃似的眼睛瞪视着我,有种别样的玄幻感。
「咩!」他短促地发出一句稚嫩的奶音。
哦,可怜的羊崽子。又脏又丑也就罢了,连话都说不了。
我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笑。
龙詹这下又急又恼,又「咩」了一声。
如果龙詹是以人身惹我的话,我一定早就堵上他的嘴了。
不过他现在是只小奶羊,我可以勉强让他有机会多叫唤几句。
「说罢,」看够他出丑,我终于将话引入了正题,「是不是你们仙界的人搞的鬼,把我弄了进来?」
龙詹这次没出声。
我看了眼他努力想往外面挤的样子,嘲道:「不想死就乖乖待在这儿,你跑出去我可懒得再救你。」
他才安分下来。
「咩。」他不情愿地应了句。
意思是,是。
我气笑,「为何?」
他看了我一眼,迅速扭过头去,又不作声了,任凭我如何威胁也咬牙不肯说。
「怎么出去?还有,你怎么会变成羊?」我懒得在暂时得不到回答且没有意义的问题上纠结。
这次他回答了。
这里,便是圣云石所辟出的小世界。怎么出去他也不知道,只能等玄清神尊他们来。
至于他为何会变成羊,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所以,玄清神尊那天手里那个光团是圣云石?
神经病啊,掌握不了的东西,能不能别拿得那么随意?还有,仙界的事情关我这个新上任的魔尊屁事?
「咩——」龙詹半是不甘地叫了一声。
现在的状况,实在令他有些焦躁不安。
我再次突然起身。
这一举动令小奶羊龙詹一瞬惊怒,「咩!」
我吓唬似的冲他凶神恶煞道:「再叫唤,把你放火上烤成羊肉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