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宁方思走后,院外的谢浸池一直没有进来。
而我忽然想去看看月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真的踉踉跄跄地下了床,这让我又生出浓浓的宿命感来。所以上天果真是注定要我病这一场去让宁方思完成他的剧情,如今目的达到,我的精神也渐渐的好了起来。
我真的迷茫了。
披衣才觉露滋,我艰难行步到屋门前,甫一打开泠泠寒气便扑面而来,我一个喷嚏刚要打出来,温暖的外袍便披到了我身上,连带着还有其主人厚实的胸膛。
谢浸池拥着我,脑袋抵着我的:「你还真是不怕死啊。」
我揪住谢浸池的衣领,紧了就松,松了再紧的玩着,听着他小心翼翼的呼吸声,我又朝他怀里蹭了蹭:「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在外头等着我,多一步都不会让我走。」
谢浸池长吁一声:「我离开你不得,又不敢靠近你。已经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我抬起头,望着谢浸池颇觉挫败的神情,笑道:「以前我总在纠结情爱的唯一性,如今我不想再纠结这些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谢浸池微微一蹙眉,伸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好像在确认我还是不是那个宁相。
李溪永远以最理智的一面对着我,不想我有任何的担心。但人约莫就有点受虐的意思,我很喜欢看到谢浸池为了我那不理智的一面。
越看,就越喜欢。
或许千不该万不该,是当初檐下时躲雨望见那个孤寂的背影。
我挣脱开他的手,继而一低头,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但是,我越喜欢你,就会越为那些因你的偏执而死的人难受。浸池,喜欢呢,不是患得患失与无尽占有,是放松与自信,是就算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还是只要你。不过也没关系,以后我可以慢慢教你。」
「那如果我一辈子学不会,你是不是要留在我身边一辈子?」
我笑道:「也不一定吧。但为师相信你的领悟能力。」
谢浸池欺身拥住我,仿佛明月撞入我怀中:「我很不喜欢被人拿捏的感觉,恨之欲其死。但,只要是你就好。」
「那你小心点,谨防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谢浸池牵起我的手,他看着我腕上的红豆手串,末了放在唇畔深深一吻:「在你手掌之中,亦是心甘情愿。」
「你仿佛一个情话制造机你知道吗?」
「有点不懂,但看起来你很受用。」
谢浸池低眉望着我,「还有一句话,相儿一定听好了。」
他握着我的一只手置于颊边,眼中情意万千,似要将我吞没。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紧张又期待的自己,还有我们身后今夜这一轮明月光。
谢浸池一字一句郑重道:「我望了十六年的月亮。但以后我不会再望月亮了,我只望你。」
军队整装待发城门边,白袍小将翻身下马,带着清晨微薄的寒意快步走到我身边。
素日里高扬的马尾尽数收敛于头盔之下,他在我身前站定,眸光闪了闪,末了大手一揽,抱住了我。
「我知道,我现在抱着的是宁相。宁姑娘,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以后或许会更辛苦,但没人再跟你一起抱头痛哭了,对不起。六哥如果欺负你,你都好好记着,等我回来给你报仇。」
「好。到时候还要你拍板宁世鲲是大卸八块还是六块,所以你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回来。兵法我懂得不多,但写给你的那些计谋,是我贫瘠的知识沙漠里记得最清楚的,能用则用。」
抬头看到不远处的紫苏红着眼眶疯狂朝我挥动着手臂,还有他身旁依旧波澜不惊的李饮,想了想我又多叮嘱了宁方思一句:「看好李饮,可不能让紫苏吃亏。」
「没问题。」
「哦对了,我觉得还是宁方思比较好听,我一人血书别改回去了。」
况且,每回念到这个名字,宁方思心头一定会萦绕不去宁缃的身影,这也算是一种相依。
「听你的。」
我颔首笑道:「给你准备的行囊里,我留了一幅画,画中人是她。我自认为还不错,算是临别赠礼。」
宁方思噤声片刻,继而扬唇一笑:「多谢。」
古道边,我与宁方思彻底告别。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看军队浩荡而去,谢浸池走到我身边,紧紧牵着我的手:「方思抱你的时候,我依旧很生气,但忍住了,你要怎么奖励我?」
我二话不说踮起脚在谢浸池颊边亲了一口:「干得漂亮。」
谢浸池很是受用,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不过,你刚才不去跟方思告别真的好吗?」
「该说的昨夜与宁大人跟他说得已经够多了,他是我的弟弟,我也很好奇他会闯出什么样的天地来。」
「说吧,你一定留了后招。」
谢浸池笑道:「还是瞒不住你。崔放遗留下来的兵力,王爷得三成,宁别椿得三成,我得四成,昨夜尽数交给方思了。」
世事有时巧合的让人觉得玄妙。
宁别久与宁别椿,谢浸池与宁方思。一个是骨肉至亲,却被逼得自相残杀。一个是同父异母,却在大厦将倾时同心偕兵戈。
覃闻晏邀谢浸池前去春风得意楼商谈,谢浸池见我如今说话还是抖三抖的身体,便要请人送我回去,所有事情他会回来告知我。
马车停在春风得意楼前,谢浸池一步三回头地下了轿,临别前还不忘偷亲我一口。
陷入恋爱的男人真可怕。
车夫驭绳就要离开时,一柄折扇闲闲扫在轿帘沿:「本王想跟宁小姐叙叙旧,不占时间,宁小姐可否赏个光?」
我掀开轿帘,一身玄色长袍的萧矜看起来可怜兮兮地立在马车前,但凌厉的眼神一扫过去吓得车夫根本不敢前行。
今日的商谈约莫还有萧矜在内,他这属于赴约之前先拦路于我。
「行,那你上来吧。」
「宁小姐做事果然爽利。」
萧矜向来也不是扭捏之人,他掀起衣袍大大方方坐在我身边:「宁小姐对我的美人说过什么悄悄话,你怕不是要来松动我的墙角。」
我皱起眉头:「她不是你的美人,是我的朋友。」
「好。你的朋友,我势在必得,宁小姐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忧的,我会给她名分,不会让她白跟我的。」
「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该进行的都进行了。原本顺顺遂遂的,但自从花会那日与你见过一面后,窈娘就变得若即若离了些。别这样看我,李溪来找我搭话太明显了。」
我笑着摇摇头,李溪那么周全的人,我才不信他会多明显:「是你一颗心都扑在薛姑娘身上,才会时时注意她的举动。」
「是又如何,我喜欢看着她,也没错吧。」
「是没错。但我没有想过去松动你的墙角,」没忍住,我道:「而是我从始至终都不觉得你是良配,你口中的名分是什么,一抬小轿带进别院?」
书中的萧矜便是这么做的,而书外的萧矜果然也点了点头:「不然呢?她讨我喜欢又聪慧的紧,崔放一事她出了不少力,有她在身边对我大有裨益。」
「那你喜欢她吗?」
问完我觉得自己也是白问,这二人,只有相互不喜欢,于他们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如果你指的是谢浸池之于你,闻晏之于顾姑娘,约莫是没有的。」萧矜是个实诚人:「但我还是那句话,她我是一定要留在身边的,即便宁小姐你觉得我不是良配也无所谓,横竖与她过日子的是我。」
「不过,」萧矜剖白完,心情愉悦许多,摇着折扇就要下轿:「你跟窈娘确实像,难怪她每每提到你都在笑,我看着,都嫉妒。」
我叫住萧矜:「王爷,其实不是我跟薛窈像,是跟你很像,我们竟然是一类人。」
萧矜目有疑惑,但也浑不在意了,玄色长袍一跃而下离了轿子。
萧矜跟我是一类人,心软又嘴硬。
心动而不自知。
薛窈,你终于赢了一场。
46.
如同从前的每一日,李溪拢手于袖,立在府门前等待着我。
黄昏后,风满袖。
「先生。」我笑着颔首:「浸池与王爷他们有要事相谈,晚些时候回来。」
依照往常,李溪会笑着走到我身后,轻声问我是否想要吃些什么。
但现在他仍是一动未动,袖口有轻颤,低着头时鸦羽似的眼睫不知是不是风吹的,也颤颤几分。很久以后,我才听到他一声低低的『好』。
谢浸池与覃闻晏他们看来是有一局大棋要布,直至天色漆黑也没有回来。
我坐在窗前,一边做着眼保健操一边思考着京城的局势。
「小姐。」一句低沉的嗓音破空而来。
我推开窗户,抬首向外看去。
窗前植了一株梨树,现今已经含苞了不少白花,萧萧夜风过,吹落树下之人肩头几许。
随着清风与花香一道来的,还有一阵极淡的酒意。
我很难把李溪跟『醉酒』两个字联系到一起去,但寻常的李溪确实也不会逾矩地来窗前相望。
「你饮酒了?」
「嗯。」
「还喝醉了?」
「嗯。」说完李溪炫耀似冲我歪头一笑。
即便是醉酒,他的眼眸内都尽是温柔,他细细打量着我,像是在描摹作画。
我将桌上的手炉从窗前递出去:「外面冷,要么进来要么接着。」
李溪还是歪着头对我笑,像是在看一个大宝贝。
好好的一个书生,傻了。
我认命起身,挑了件外袍就要出去,李溪似是忽然清醒,正了正神色:「外面凉,小姐就在里头。」
「……就在里头让我看着就好。」一句低声的喃喃散入梨花淡白之中。
我有直觉,今夜或许会是李溪的最后的放纵,明天他会变成我认识的那个模样,以至于更甚,会成为一个忠正的儒生纯臣。
「是不是,」李溪迈着踉跄的步子向我走近,他似乎真的很疑惑,像个孩子般执拗地要一个结果:「是不是花会那日我及时将你带走,就不会是这个结局了?」
走近了我才看清,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东西,虽然被捂得紧紧的,但垂下的流苏告诉我这是我的那枚玉佩。
李溪见我目光停驻,便笑着向我伸出手,双颊的红晕衬的他更傻了:「小姐将这枚玉佩像当初那日一样再给我一次。」
「换我以后彻底的死心塌地与无所畏惧。」
我不愿意让傻子伤心,但此时只能辜负他了。
李溪身子微微颤抖,他满怀期待地笑着向我点点头,手又朝前递了递。
我作势就要合上窗户,被阻隔前我冷冷道:「我玉佩每个月都不知道要送出去多少回,早忘记之前送你的场景了,先生还是回去好好醒酒吧。」
语罢我关窗熄灯上床三连,只看到花树的影子和被风吹的摇摇斜斜的人影映在花窗上。
人影还保持着递出玉佩的姿势。
我被子蒙过头,不再去想太多。
「相儿。」
谢浸池回来时我仍睡意朦胧,只能依稀瞧见床边坐着的身影:「你回来啦。」
「嗯。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坐会儿就走。今日……你哭过?」
谢浸池话至一半,指尖点上我颊边泪痕,「怎么了?」
看着月下的他,我起身不管不顾地拦腰抱住他,蹭进他的怀中:「今天当了回坏人,辜负了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可我要是不狠心,以后有的他伤心。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可能是觉得太残忍了些。」
「是李溪吗?」
我闷着声点头。
「果然啊,」谢浸池笑着,语气里没了以往听到这些话一定会有的怒意:「他那个性子,自当初收尾都来不及就一定要从青州回来见你我就看出来了。」
谢浸池玩着我散落肩头的碎发,说话间竟有一丝谆谆教诲:「李溪秉性如何我还是了解的,一段难放下的情事于他而言或许会是宽慰。况且他这个人最是清醒理智,不用担心。再说了,喜欢你,他不亏。」
谢浸池最后的话大有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我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你把我吵醒了,现在负责把我哄睡着。」
谢浸池听完二话不说脱了靴子就躺上床,长臂一揽将我捞进怀里,满足又安心地闭了眼。
「你好歹脱个衣服?」
「你想让我脱?」
「倒也不必……」
谢浸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抵着我的脑袋笑道:「脱衣裳的话我怕真忍不住了,好好睡一觉吧,以后可都是硬仗要打。」
这种硬核哄睡方式就很神奇。
谢浸池第二日告诉我,覃闻晏现在表面上是被皇帝打压喘不过气的样子,但实际上已经积累了相当一部分力量,但宁世鲲父子深不见底,他们如今只能徐徐图之,所以面子上要做出偃旗息鼓的模样。
话至临了,谢浸池问我:「在这个世界里,王爷与顾姑娘会有美满的结局吗?」
我十分笃定地点点头,随即又觉得不对:「你这么问,是发生什么了?」
谢浸池思索一阵:「这件事或许真的只有你能解。」
与谢浸池初到王府时不同,覃闻晏的性子愈发沉稳内敛,诸多事情中除了顾饶芷几乎没有能让他失控的,宁世鲲看出了这一点,在顾饶芷身上多做文章,成功试出了覃闻晏的心思。
这与宁世鲲在花会上与我扬言一定会得到顾饶芷不谋而合,而且宁世鲲这个人就是有点子大病,道路越曲折,他会越兴奋。
世界不会因为我的生病而停止运转,我养病这些天,每一日都在发生着不美妙的事情,这仿佛也是上天在提醒我,必须时时刻刻打起精神。
谢浸池说,在梦缃行内一聚时,连萧矜都看出了覃顾二人之间的小龃龉。思来想去,能把他二人思绪理清的人,就只有我了。
「你对他们而言的意义不同,我不好奇他们之间未来的故事,只要他们不要一时自乱阵脚就好。」
我悟了,我在团队里的定位就是心理咨询师。
「包在我身上。莲枝最近过得好吗?我想见见她。」
谢浸池目有赞赏,我想解释我只是单纯想了解一下莲枝的近况,但思及近日种种,出口的话语便拐了个弯换了个意思:「我会努力说动她当我们的内应。」
谢浸池笑道:「有你真好啊。」
李溪陪着我去了王府,如我猜测的一般,白日里的他显得越发温润守礼,他或许真的该当月宫里那株不被沾染,自成温朗风景的桂树才好。
「辛苦你了,先生。」
「这是我应该做的,姑娘。」
我上轿的脚步一顿。
李溪不再唤我『小姐』了。
「谢谢。」剩下的那一句『对不起』我咽回了肚子里。
我不知道明日与王爷和离的宁缃再登王府这个消息能够茶楼酒肆的人喝几壶茶,但我能确信眼前的覃闻晏被我的造访吓着了。
我这不上去就,嗨,前夫。
玩笑的话语止于走近覃闻晏。
他跟我初到这个世界时相比,确实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整个人都散发着强大、掌控和丝丝冷漠的气息。
他温声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但眼中的毫不设防却不复存在了。
直到顾饶芷小跑着过来,他周身的冷厉才褪去许多。
「阿相,你怎么来了?!你还病着,有事我去找你就好了。李溪,你说你……」饶芷想到什么:「谢公子让你来的?」
我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顾饶芷好笑道:「他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外面风大,快进来。」
她走在前头护着我,覃闻晏则是跟在她身后为她挡去寒风。
密友之间的茶话局,覃闻晏很自觉地为我们让了路,只是离开前欲言又止,最后对我小作一揖后,转身远去了。
临走前也没忘记让人准备我爱吃的点心,依旧的周到妥帖。
「以前在春风得意楼没觉得,现在看,王爷的变化确实大。」
顾饶芷笑着摇摇头:「他这样其实跟初到渔村时,很像。只是那时我说什么都傻乎乎地相信着,现在……却不是了。」
原书中描写失忆的覃闻晏流落渔村时,剧情大多是以撒糖为中心展开的,他失忆不失智,举手投足间矜贵无比,偏偏又十分依赖顾饶芷。公主抱、英雄救美、吃醋、强吻什么的各种元素很是齐全,所以站在读者视角,我怎么看覃闻晏怎么喜欢。
如今跳脱出来,看覃闻晏对顾饶芷以外人的态度,原来就是这样的——冷漠、隐忍、强大而掌控欲十足。
还有一份不足与外人道也的孤独。
「你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不要被什么牛鬼蛇神的离了心。」
我曾坚信你们一定会白首同心,但我也实在怕有情人之间的磋磨和明明相爱却还是用言语互相伤害。
顾饶芷被我的『牛鬼蛇神』四字逗笑了,「宁世鲲确实厉害。不用他自己出手,只需要派几个人来缠住我,瞬间就能试出闻晏的心思。酒楼、茶肆、乡下、当铺,我在哪儿都能遇见他。戴着半张面具冲我笑的样子,现在想来还是觉得,恶心。」
「闻晏知道后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肉眼可见地阴郁了下去,他啊,就是个任何事都憋在心里的性子。」
「你也是啊,」我哀叹一声:「你怕自己的事烦扰他,就什么也不说,他更生气。男人嘛,偶尔要对他有所求,你若是一直强撑着,王爷的性子,肯定是又心疼又生气。」
他们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骄傲和小脾气,出了一个宁世鲲出来捣乱,把他们之前维稳的状态彻底打乱,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我与你说过,要做能与他并肩的女子,我要让所有人知道,」顾饶芷眼眉半挑,有着睥睨一切的自信:「只有我与他最相配。」
顾饶芷对他们二人未来的自信模样,一时让我有些羡慕。
「那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怎么去劝王爷。就谢浸池唯恐天下不乱,一点都不相信你们。」
「以前你说起谢公子,可没这么嗔怪。阿相,你也陷进去了。」
「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跟浸池能走到哪一步,我怕我们双方的脾气会……」话至一半,我没有再说下去,就如同我与谢浸池说过的,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为上。
「宁世鲲这个人危险又可怕,若是无法避免与他碰上了,你一定万事小心谨慎。」
顾饶芷长叹一声:「还是方思和你可爱。」
顾饶芷这儿拜访完了,我转头就朝覃闻晏的书房走去,从前待过的地方,自是熟门熟路的。
路过长廊拐角时,李溪步履微乱,差点踩到前头的我。
这里是我与他初遇的地方。
在推开覃闻晏书房门前,我深吸一口气。末了我一把撞开门,故作惊惶地对满脸疑惑但还是保持着表情管理的覃闻晏道:「不好了,饶芷她想不开,非要去找宁世鲲算账!还说算完账就要离开王府,我拦不住啊!」
顾饶芷必然不是这样的性子,但覃闻晏听罢还是脸色骤变,半点周全与礼数不顾,生生奔了出去。
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
李溪看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覃闻晏,淡笑道:「姑娘总是有奇招。」
我转过头,相当得意的对他笑道:「有句话说得好,关心则乱。」
李溪却是在一怔后微微偏过了头,嗓音比他的目光还要淡:「姑娘的笑,乱人眼。」
我在书房内翻看着风物古籍,淡定地等待着结果。
一炷香后,我开始喝第三盏茶时,面上犹有泪痕的饶芷挽着覃闻晏来到了书房前,看到悠哉悠哉的我后,噗嗤一笑。
覃闻晏则是含笑望着她。
事成了。果然跟权谋相比,开解有情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风波平下后,众人商议,先收敛动静,连徐徐图之也省去了。
而这一收敛,便是一年之久。
我愿称之为,温水煮青蛙。
47.
这一年多里宁别椿有时也会来府上拜访,向来一身灰袍再配上他慈眉善目的神情,看上去不具有一点威胁性。他时常坐在山水屏风前,要么说着从前要么试探着看看宁别久的态度,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收到宁别椿模棱两口的回答,久而久之,他便不来了。也是从那以后,覃闻晏与谢浸池受到的攻势变得逐渐强烈起来。
而这一年内,除了宁方思三不五时写回的家书,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头一件事,我终于和莲枝见上了面。
是一个很寻常的清晨,我忽然很想尝尝莲枝爱吃的芙蓉糕,便独自一人早早地出了门。
老人家还没有出摊,我便缩在屋檐之下搓着手等待新一炉的热气,边等边想着得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莲枝约出来还不被太子怀疑。
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有点眼花,否则怎么会在几丈之外看见莲枝的身影。
她被丫鬟牵着从轿子上走下,步态袅娜,是我没有见过的弱柳扶风模样,变得都不像她了。我喉头一涩,既然竟有『近乡情更怯』之感,纠结着转身将头掩耳盗铃似的埋在青墙上。
「好嘞。宁小姐,您要的芙蓉糕出炉喽!」
老人家嘹亮的一嗓子出现的很不及时,在人烟寥寥的长街上,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我无所遁形。
在道完谢付完钱后,我径直走向城门口的凉棚。
与莲枝故作不相识的擦肩时,我听见她粗重的喘息声。
我坐在凉棚里,远观丫鬟带着莲枝走近一家绸缎庄,随后久久没有动静,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莲枝提着裙子溜了出来,精准地与我对上目光后,俏皮一眨眼。
全然没有先前弱柳扶风的姿态。
我冲她点点头,火速奔入街口小巷中。
我将芙蓉糕藏藏好,生怕漏了热气,但还没来得及从这个兜换到那个兜,有人在巷口逆着清晨的曦光,冲我粲然笑着:「小姐。」
莲枝步步而来,直至晨光在她身后缩成一线,整个人的面庞明媚起来,我也看清了她眼里的泪光。
她嗫嚅着望向我,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又哭又笑道:「小姐身子可还难受?」
「好的差不多了,这是新出炉的芙蓉糕,你带回去尝尝吧。」
她笑着摇摇头:「太子不喜欢我吃这些市井小物。」
「没有品味。他……有欺负你吗?」
莲枝噗嗤一笑,好像被我傻到了。
我有恨,我总是能傻到人。
「先前吴卫的事情小姐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你那时告诉我,只要不愿意,就都是欺负。那太子此番应该不算,因为所有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将芙蓉糕递给她,示意她闻闻味道也可以的:「是我多问一嘴了。肌肤之亲又如何,你仍是你。」
莲枝低头轻轻闻着芙蓉糕,虔诚的神情像是要亲吻我的手背,「会说这样话安慰我的,好像也只有小姐了。」
「马车是从城外进来的,你刚从什么地方回来吗?」
莲枝颔首:「近日朝堂之上颇不顺,前有宁国公压制,后有小宁大人虎视眈眈,太子便派我去佛寺为他祈福。我待了小半月,今日刚好回来,正巧就碰见了小姐。」
语罢她狡黠一笑:「我分析分析,小姐你看看对不对。」
「前头你们除去了崔将军,国公大人与小宁大人势力都有所增长,朝堂派系也大乱也被打乱了,太子便感到了危机。他不是送我去祈福,是怕我有二心,可又舍不得我,便遣送到了佛寺。如今我重获自由,应是,」她自信道:「应是小姐你们在韬光养晦。」
莲枝的这番话一出我就知道,她的心在我这里。
「但是你好像真的有了二心,」我抬眸看着莲枝:「你的恩情,我实在无以为报。我、我没有帮你做过什么,你这样为我赴汤蹈火,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莲枝望着我,摇摇头:「我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小姐就当,我是在为自己赴汤蹈火吧。」
见我磕磕巴巴不知回些什么,莲枝笑道:「在佛寺的时候,我为小姐缝制好了四季的衣裳,能穿很久的。明日我请人悄悄送到芙蓉糕的铺子里来,小姐记得来取。」
顿了顿,她颇歉疚道:「就是不知道小姐消瘦了这么多,是我疏忽了。」
「真的吗?!谢谢谢谢,我就是能藏肉,其实没瘦下来过的,你也知道我多能吃。」
莲枝此时望着我的眼神,莫名让我想起宁夫人,她亦是这样看着我,慈爱地告诉我愿意当我的家人。
「我现在行事不得自由,既然见着了小姐,小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没问题,尽管说。」
「我攒了些钱,明日会跟衣裳一起送来,辛苦小姐送给翠儿,听说她要嫁人了,这是我的贺礼。」
「好。我也得想想自己送点什么好。」
我穿着莲枝做得衣裳舒服又骄傲地去参加了翠儿的婚礼,她的夫婿是一个斯文书生,看起来木讷的紧,碰到翠儿的事倒是会涨红了脸。
特别是跟萧衿还有谢浸池辩驳的时候。
婚礼办得很简单,除了双方父母与亲朋,还来蹭一顿饭的,只有我们四人了。
萧衿是黏着薛窈来的,一把折扇摇得差点抢了主家风头。谢浸池则是大大方方地跟着我,只是期间意欲做证婚人,把双方父母吓得抖三抖。
谢浸池看人眼光向来毒辣,一场仪式过后,让我放心,书生就是傻了些,但一定会真心爱护翠儿,末了还不忘跟我自夸:「我可是又聪明又专一,相儿可得抓牢我。而且你穿嫁衣一定很好看。」
话音刚落,青空便燃起了绚烂烟花,看谢浸池嘚瑟的样子,就知道是他的手笔。
翠儿夫妇刚好来给萧衿和薛窈敬酒,翠儿似有意撮合,笑着问萧衿此刻有什么心愿,趁着亲事的好兆头,一定能实现。
萧衿看着灿烂烟花,最后的目光悄悄落在欣赏美景薛窈身上,挑眉笑道:「本王……我希望,水中明月入我怀中。」
翠儿没有听懂,拽了拽新郎官的衣袖,新郎官瞧了眼后知后觉,只冲萧衿得体一笑的薛窈后,就什么都明白了,便拉走了翠儿。
我问谢浸池:「脂粉堆里的君子和长满刺的顽石,有可能吗?」
谢浸池笑着揽过我:「那要顽石拔了刺,君子舍了艳脂。」
哲学有。
闲话说完第一桩,第二件事就比较稀奇了——宁世鲲邀我过府一聚。
谢浸池怕我回来再大病一场,编排了好几个理由要推脱掉,却被宁别久拦下了。
他摩挲着送来的请帖,「宁姑娘既然不想安于现状,那就去别椿府上看看吧。如果可以,辛苦姑娘探一探,」宁别久语气一转,冷下去许多:「他们为何要杀了缃儿。我日日都在想这件事,想不通。」
「可是……」
我打断谢浸池:「让我去吧。所有人里面,现在只有我适合去跟宁世鲲周旋。我不会有事的,他们敢来下帖子就是一种傲慢。我一定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的。」
「但是……」
「不用担心,不过要是不放心安排点人在外面也好,我们表现地越慌张,他们就会越得意。」
谢浸池没有再多坚持下去,只是略带慨然地望着我:「你与我们初见时,变得很不同了。」
「那这变化是好是坏?」
「能使你开心就是好的,反之亦然。」
宁世鲲那名叫图南的随从在府门外侯了我许久,他拢手在袖,还是那一身不引人注意的灰色袍子,和今日灰蒙蒙的天气相衬极了。
他俯身与我作揖,声音也温淡到近似于无:「参见小姐,公子正在里头等着您。」
我瞥见他腕上佛珠与手串的奇异搭配,点点头后好奇问他:「你信佛?」
图南笑着摇摇头,末了却又点点头,但多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我很意外宁世鲲那样的性子竟然有这么个冷静又淡薄的随从。
「二叔呢?」
「大人有约在身。」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前世今生加一起,我也算是见过了不少园林住宅,只有宁家这个最奇怪,随处可见高数与怪石,给人一种恨不得将所有房屋都藏起来的感觉,似乎遍地都是秘密。
图南领着我左拐右拐终于到了目的地,抬首的匾额写着「彩云间」三字。
「小姐请。」图南惜字如金,将我引进去后便离开了。
屋中除了一副案台,再无其余装饰,有的也是自梁上垂下无数纱幔,仿佛要填满眼前空洞,而纱幔上间隔几寸就串着一副面具。一眼望去,形状大小各一地看起来有上百副。
我推开门时,清风鼓噪而入,带起我耳边一阵面具碰撞声,纱幔被面具拽的左右摇晃,像是一具具要自裁的人偶。
在纱幔与面具后,宁世鲲正伏案做一副新的面具,他听到动静,抬头看向我:「堂姐。」
没有戴面具的他,头回向我露出已眇的一只眼。
他母亲应是极美的,在继承了宁别椿好样貌的同时,又自成倾玉之姿,若是眼睛还好着,凭这副长相就可以大杀四方了。
见我怔愣到失了态,宁世鲲搁笔在案,满意地笑了。
他拿着新做好的面具,拂开纱幔来到我眼前,将半边形状的面具为我戴上,笑道:「堂姐果真适合。」
我后知后觉地问他:「你画了什么?」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