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破局
傅春洲这话好不厉害,一反往日的绵里藏针之态,与沈玉撕破脸皮的同时,还四两拨千斤地一转逆势。
挑拨人心那一套,沈玉会,他傅春洲也会。
不过是看谁能掐住对方软肋。
面对傅春洲的诘难,沈玉眯了眯眼,不紧不慢道:「傅大人这话在下可不敢当,先帝在位时,我东厂缇骑就遍布大兴南北,拱卫的是皇家,办的也是皇差,若傅大人未曾犯下愧事,怎么会怕别人的眼睛和耳朵?」
言下之意,傅春洲的一举一动就算落到了东厂的眼睛里,也是正常。
而「犯下愧事」四个字,隐隐带着针尖,似是意有所指。
然傅春洲就像在等沈玉这般辩驳,只见他一声冷笑,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
一旁的小太监见状,赶紧上前接住,转身呈给元蘅。
这时,傅春洲看向元蘅,「禀陛下,逆王造反时,何堰将军曾在天衢县被内奸出卖,遭遇叛军伏击,何堰将军负伤中箭,那箭还淬了毒,彼时郦都诸将皆以为是我内厂为了邀功而行此下作之事,直到抓住了那混在军中的细作——」
话到此处,傅春洲转头冷看向沈玉。
元蘅看着手中的断箭,忽然咧嘴一笑,「磨了造印,那细作是宫里人?」
闻言傅春洲垂下眼,冷笑,「这恐怕只有掌印大人才知道。」
将断箭丢回盘中,元蘅向椅背一仰,「沈爱卿,这事儿你可知?」
「臣不知。」沈玉面色不变,回完皇帝的话便昂首睨向傅春洲,「傅大人不妨继续说说那细作是何人?」
那细作到底是谁——
除了猜到来自宫里,其他一概审不出,是个死口。
可傅春洲却道:「何将军中的毒,是宫里的毒,伤的箭,也是宫里的箭,在我内厂与郦都守备军联合平叛时,来这么一出,不仅坏我军心,还险些引得军中哗变——」
这时傅春洲转向元蘅拱手,「陛下,臣死事小,但若因被人挟怨而损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臣愿意,辞去内厂提督一职。」
话锋一转,竟是主动请辞。
顿时御书房里鸦雀无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桩桩件件一顿扯,那在郦都的死口虽没审出个结果,但到傅春洲这儿也没落下乘。
站在殿里的元蓁听得一愣一愣,待品过来这其中的弯弯绕时,她忍不住悄悄摸了摸肚子,暗忖以后孩子可别像他爹一样,心思玲珑到处处都是眼子。
短暂的沉默后,元蘅揉了揉眉心,「说的什么话?平叛是功,怎么还成了错。」
元蘅想了想,抬头看向沈玉,「沈爱卿,这事儿你来查。」
沈玉微微一顿,拱手领命,「是,陛下。」
先定调了内行厂平叛有功,再让东厂自己查自己。
元蘅心知傅春洲那里定是没有拿到实据,否则也不会以请辞来以退为进。
当下动不了东厂,便只能大事化小,权衡之术拿捏至此,帝王之心不可谓不深。
御书房内这番你来我往的各怀心思,一阵闹哄哄,几方互不相让。
傅春洲虽声先夺人,拿天衢县细作一事来大做文章,欲把祸水东引。
但在场众人都知,这真假夫人一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重在哪里?
重在皇帝的心腹欺君。
重在那被藏起来的夫人,像极了今上亲姐,已故的长公主临徽。
便是傅春洲巧舌如簧把此事变成还没查明的案子,但欺君,的的确确是欺了。
元蘅也不啰嗦,解决了细作一事,话头一转便直接发问,「傅春洲,为什么她和你京郊宅子里的那个不一样?」
随着一个「她」字出口,元蘅的目光顺势移向元蓁,一见那覆面而立,神情淡漠的女子,他便立刻想起自己昨夜的失态。
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元蘅的视线转到傅春洲那处。
傅春洲站在房里,沉默一瞬后,垂着眼道:「此事个中复杂,请陛下容臣随后再禀。」
然他话刚说完,沈玉便笑道:「现下又不是朝会,有何不可说?若真有个中复杂,那许是有人要借故去的长公主生事,如此包藏祸心之举,傅大人不妨借此机会说清楚,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元蘅听了二人之言,没有说话,沉锐目光依旧落在傅春洲身上。
已然明了帝王心意,傅春洲沉默一瞬,撩起衣摆,跪地启奏,「回陛下,她确是臣的妻眷。」
臣妻。
元蘅的脸色即刻就有些难看。
沈玉的目光也随之飘来,不动声色间却难掩诧异,似是没想到傅春洲会一口认下。
「臣南下之时,地方小吏赠家中女儿于臣,臣觉得她有些肖像已故的临徽公主,心觉有异,便收下带在身边,之后逆王叛乱臣回京复命,一路上臣也暗中调查过,的确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话到此处,傅春洲顿了顿,似是斟酌道:「但为了防患于歹人之心,臣斗胆在宅子里置了疑障,回京后臣事务繁多,便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这桩家事。」
这话巧妙,却也大胆,把事情说成了一桩家事,一桩自己疑神疑鬼放了两个夫人,却一不小心欺了君的家事。
元蘅听了这番话,阴着脸,一言不发。
这时,一旁的沈玉挑了挑眉,「肖像长公主,却也能收为妻眷,傅公,您的防患于歹人,防的到底是谁?」
他笑意薄凉,盯着傅春洲,眼底冷意如锥,说出的话亦是杀人诛心。
想防的到底是谁?
莫不是皇帝。
傅春洲回看向沈玉,不急不缓,绵里藏针道:「防的自然是,想借已故的临徽公主,再生事端之人。」
一句话便将太极推了回去,至此,这间御书房内已是明枪暗箭,那层被捅了几捅,已然岌岌可危的窗户纸,眼瞧着就将被撕裂。
而能让众人维持这最后一份体面的,不过是临徽昔日之名。
谁都有一番内里心思、表面作态,谁都在拿捏话术,避实就虚。
人人都不说真话,可人人都在暗中施力。
良久,元蘅拿起桌上那个碎了小半的泥摩罗,垂着眼轻轻摩挲,「阿七。」
闻这低低一声,傅春洲即刻跪下听命,「臣在。」
「既然是桩还没查清楚的事情,那就再查查吧,包括那送女儿的小吏,是何方人士、何种目的,这一次,旦有人敢欺君,定斩不贷。」
话到此处,元蘅的目光在闫恩那处停了停,似是一瞬思量,最终还是落在了沈玉身上,「沈爱卿,听闻昔日阿姊待你不薄,这次你同阿七去查这桩案子,看看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想利用此事来坏我君臣之谊?」
交代完毕,元蘅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元蓁那处,「查明之前,她就留在宫里。」
闻得此言,傅春洲一颤,忍不住抬起脸。
却见元蘅已闭上了眼,幽幽道:「朕知道,她不是阿姊,阿姊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人,谁都不可以代替她。」
谁都不可以代替她,就算出现一个容貌肖似她的女人,也不可能成为她。
只有她死了,才能让人怀念。
活着,就永远会有人不安。
事已至此,帝王的心思已再明了不过。
便是妻眷又如何?
一个在身份上永远不可能代替临徽的女人,恰好正中了谁隐秘的下怀?
此时傅春洲俯身跪在地上,双拳紧握、面容紧绷,迟迟不接旨。
另一边的沈玉则面露笑意,一撩衣摆,准备跪地领旨。
今日之事,委实出乎了他的意料,没想到一根刺能扎到君臣离心,还能让他趁机介入内厂事务。
然而沈玉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仅不在他的意料之内,甚至不在屋中所有人的思虑中。
只闻一声,「元蘅,不必了。」
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一抹影子的女人,用着曾经惯常的语气,沉声淡淡,直呼帝王的名讳。
偌大的御书房内,有一瞬的寂静。
寂静到近身伺候皇帝的小太监,都忍不住悄悄抬起头,谨慎又莫名地看着殿中几人,皆化作石雕。
傅春洲胸中一紧,立刻回头看向元蓁,眼中有着不能理解的惊色和痛意。
而元蘅呆愣的目光则凝固在手中的泥摩罗上,这一瞬他似是不敢抬眼,但拿着泥摩罗的手却止不住颤抖起来。
同样沈玉闻声,也猛地一怔——
他忽然回头,只见不远处那女子,揭下了面纱,一点点撕掉了脸上的易容。
「元蘅,不必查了,我不是他的夫人。」
……
那日御书房里,事情终究走向了不可逆转的局面。
已死之人死而复生,除了那三个已经怔愕得不能言语之人,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闫恩。
只见闫恩「噗通」一声跪倒地上,颤抖着嗓子,「长、长、长公主……」
另一边的小太监闻言倒抽一口凉气,也赶忙跟着匍匐下跪,却是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长公主,已经薨了的临徽长公主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那名叫金宝的小太监,紧紧地闭着眼,觉得自己将成为下一个被弃尸荒野的人。
这时,元蘅终于站起来,推开椅子,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的目光很小心,不敢直视元蓁的眼。
只从裙尾开始,一点点、一寸寸,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她神色坦然地看着他,没有哀愁与怨愤,便也没有其他。
他则眼眸颤动,似是觉得在做梦,眉头紧了又松,想哭又想笑。
最终,帝王的一滴泪,落在了她的肩头。
只闻他极轻道:「阿姊,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