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造反了,我成了最为尊贵的嫡公主。
我娘问我要什么。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糖……我想要糖。」
我娘笑道:「这里又不是漠北,你要多少糖,就有多少糖。」
真的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惯爱哄我,将苦哈哈的盐晶捏在手里,骗我说是黄糖。
金色丝绒垂在地上,她优雅地挽起袖子,捡了一块糕说:「这个好吃,甜的。」
「不,我就是要糖。」我摇摇头,用食指刮去了上面的糖霜。
1.
我是一个傻公主,全世界都这样说,我爹娘造孽太多,所以生了个傻子。
可是我爹娘不信,一连给我请了三个先生,其中一个已经很老了,每说一句话,便要吹着胡子,喘半天气。
其他两个都是陪客,一个教我写字,一个教我画画。
于是宫里便有了这副景象,一个穿着华丽的小女孩儿,怀里抱着一盘糖。
有时候我娘会安排一个姓谢的哥哥陪我,我问他:「哪个谢?是不是谢谢你的谢?」
我问了几遍,他都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向前方。
不会吧,难道是个哑巴,我从盒子里拿出纸笔,让他就用写的。
姓谢的这才有所反应,用余光瞥向我的笔,然后是我的糖。
他清冷的眸子没有一丝活力,仿佛他的灵魄已死,只剩一具好看的空荡荡的躯壳。
我说:「年轻轻的,怎的比先生还虚?」
罢了。
我捻起一块水晶般的糖块,说:「来,吃糖,我娘说了,有什么事,吃一块糖便都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名叫迎风,是大名鼎鼎的谢氏后人,与我母亲有点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所以论亲疏,我还得唤他一声「表哥」。
闲时我娘问我:「谢家哥哥怎样?」
我说:「好。」
「哪好?」
「哪都好。」
在我看来,他的确哪哪都好,我俩平日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像两只安静的鸡。
回京之后,我每天都可以洗澡,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而且我发现,如果我把头埋入水下,就可以看到木桶底下的一排钉子。
我的天哪,这也太神奇了吧。
我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谢家哥哥愣了愣神,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可是就是这样一笑,将我的心都融化了去。他的笑是不是有魔力啊,那耀眼的光芒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你说他什么时候才会笑呢,需要我讲一个笑话还是怎的。
娘说谢家哥哥呢各方面都不是最拔尖的,但是他却是最温柔的。
原来他「温柔贤良,知书达礼」在京城素有贤名。
「温柔贤良」、「知书达礼」这些字眼,本是形容女孩子的,用来形容谢家哥哥,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
2.
我娘笑道:「做女帝的男人,性子当然要好,成天与你作对,是断断不能要的。」
女帝?
你说我么?
娘亲点头,将我嘴边的糖渣擦了。
「你弟弟夭折之后,我与你爹,便开始考虑你了,我们辛苦打下的江山,怎么能还给那帮贱货!」
她所说的「贱货」,便是大伯父二伯父他们。
我爹也是个王,人称三王,年少时在漠北戍边,把这辈子的沙子都吃尽了。
即便是我,也知道帝不好做,用我爹的话说,就是他「谋划了二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
我如何能做的好呢?
娘亲笑笑,掖好我的被褥,又拿了一个软枕斜斜地立在床头,她自己倚着,像小时候那样抚着我的额说:「不是还有娘么,你先从王储做起,看他们谁敢废话。」
「王储,王储能吃糖么?」
这痴傻的问题将我娘弄得哭笑不得,她笑过之后,终是流露出了一丝失望。
是啊,娘亲一生要强,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傻子。
我拭去她眼角的泪光,柔声说:「母后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不会让你失望。」
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先生布下功课,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要将它做完,如此下来,竟然比谢家哥哥背的还要熟了。
「谁说我失望了,太微是最好的。」
我叫太微,是天上三垣(yuan)中的上垣,娘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纵使生在漠北,也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碾压所有王侯。
我抱着她的胳膊,脑袋里全是女帝的事。我太奶奶便是女帝,纵使她聪明绝顶,还是把皇位还给了儿子。
因为她是女人,就有人天然要与她作对。
娘亲笑道:「我们也可以效仿先祖,等你有了儿子,就把皇位传给他。」
「有了儿子……」
和谁?谢家哥哥吗?
「嗯。」
娘亲似想到什么,说:「不过谢迎风没有宜男相,到时候你再收几个男妾,生下来都算他的。」
3.
我太奶奶就是这样做的,收了许多男妾。
据说广纳男妾,也是女帝工作的一部分。
于是我的担忧又加了一层,因为我不想纳人,只想和谢家哥哥玩儿。
第二天,我带了十颗绿色的萝卜糖,让他猜这是什么。
「糖。」
对!
我捻了一颗,放到他牙齿边。
他藏青色的官服上绣着一双展羽仙鹤,池畔的风轻轻掠来,他衣袂飘动,仙鹤欲飞,他疏离的眼睛里忽然多了一丝悲哀,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呢?
可是我们下个月就要成婚,到时候不但得吃糖还得喝酒。
要是他不肯喝,母后定要责罚他的。
想到这里,我连忙安慰他说:「那我跟母后说吧,让她不要再责罚你了。」
迎风哥哥思索片刻,终是低头,接受了我那颗糖。
他被甜味呛到,喉结耸动,轻轻地咳了一声。
「公主,臣有一事相求。」
什么?
「请殿下帮我救一个人。」
他很少求人,亦不擅长与人讨价还价,我稍一迟疑,他便追加了新的筹码。
「只要她平安离开,臣愿一生服侍在公主身旁。」
「好啊。」
救人是件好事,我当即就答应他了。
4.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向母后请命,迎风哥哥说那女孩是冤枉的,我查过刑律,凡有冤情者,需发回重审。
我就是想恳请母后,将这女孩的案子发回重审,三司法里都是能人,一定可以还她清白。
母后听完,抿唇一笑,搅动着碗里的粥说:「那女孩犯的可是死罪,我已经免了她了,谢迎风还想怎样?」
死罪?
「嗯,她爹当庭羞辱你父皇的时候,就该想到等待自己的子女亲眷的是个什么下场。」
母后兀自有事要忙,临走时不忘给我指路,那便是:「回去告诉谢迎风,能做公主伴读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不要因为一个罪人,把自己的性命前程都搭进去了。」
母后的话有如山谷回音,一遍遍在我心中回响。
同一件事,在母后和迎风哥哥眼里,竟是全然不同。
漠北天地空灵,闭上眼睛,便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风声。
京城吵吵闹闹,到处都是人声。
我的清明世界,自此便分出岔来。
母后身边的妈妈好心拉住我说:「公主心善,不要被人骗了。」
「不,《五帝本纪》有言:聪以志远,明以察微。不管这件事是不是迎风哥哥告诉我的,如果她真的有冤情,难道就应该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么?」
妈妈听了,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那时的我,至真至性,像一只初生的牛犊,殊不知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母亲的监视之中。
我向先生告假,去三司法调这女孩的卷宗。
出乎意料地,守卫没有拦我,就这样将我放出宫门。
倒是迎风哥哥,急得像兔子一样,将腰牌丢给守卫,又跑了几步才追上我。
「殿下!」
我昂起头,微笑着说:「免礼。」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结起一层冰霜。
倘若穿着靴子,我大可以快步行走,可是现在穿着绣鞋,鞋底缝着半颗半颗的小珍珠,穿着便有点滑了。
每每踩到冰上,我都会放慢步子,小心翼翼地趟过去。
迎风哥哥说:「公主。」
「没事。」
我打量着街上景象,只觉得哪里不对。
娘说京城有万家灯火,十里繁华场,可我走了两条街了,还没见到一家商铺,人们不是在烧纸,就是在恸哭。
菜市那里倒是集中了不少百姓,黑压压地站着,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我想过去看看,可是迎风哥哥拦住我说:「那是法场,每天都有人被砍头。」
什么……
「他们有些是罪王旧部,有些完全是被牵连进来的。」他声音颤抖,似乎克制着无尽的悲愤。
可是我真的很难相信,父皇母后,他们怎么会这么残忍……
说话间又过去几辆囚车,木笼子里蹲坐着人,有的瑟瑟发抖,有的没有表情。
迎风哥哥惊讶地说:「舒锦!」
「什么?」
他一向淡漠,此刻却不顾危险,拽停了其中一辆马车。
那一车都是女囚,被人拨去华服,用长发掩着脸庞。
待我看清那一车人时,迎风哥哥正握着其中一个女孩的手,颤抖地说:「舒锦,舒锦你没有事吧?」
舒锦?
迎风,舒锦。
真乃人生乐事。
我踩着冰,一步步踱了过去。
「这位是?」
迎风哥哥点头:「这就是我恳求搭救的唐姑娘。」
他说话时,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女人。
他攥着唐舒锦的手说:「你……你真的没有事吧?」
唐舒锦摇头:「我没事……」见我靠近,她便忍着泪,一句也不肯说了。
我说:「没事,说吧。」
原是她们刑期已到,族中男子尽数流放,族中女子全部弃为妓子。
妓子。
我朝她裙边看去,那褐色的,触目惊心的红色。
迎风哥哥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坚定的眼神,分明又说明了很多事情。
如果唐舒锦死了,你也不会苟活是吧?
无数道嘈杂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它们尖啸着,朝我的心脏飞去,我闭上眼睛,将它们一一都摒弃掉了。
按说我与谢迎风本来没有关系,我们唯一的关系,就是可能的一纸婚约。
于是我睁开眼睛,问道:「迎风哥哥,所以你可愿意做我的男妃?」
谢迎风说:「臣……臣……」
不愿意是吧。
那行。
「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吃了我的糖,就当把那颗糖也还给我。」
他下意识地摸摸衣袖,说:「我身上没有,下次再……」
「不,我就要你吃的那颗。」
我知道那颗糖早已化了,和他的五脏六腑融在一起,可是我就要那颗,人人都道我天真,殊不知天真的另一面便是执拗。
我要做的事,就一定需要做完。
迎风哥哥生气了,对,他眼睛里爬满了细密的血丝。
我们一家人,杀人犯,暴君,不但玷污了他的爱人,还将他掳过来了,关在宫里,强迫他给我生个男孩。
凭谁都会恨我,不可能爱上我的。
就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吧。
我头痛得很,一步步朝宫门走去。
等反应过来,夜幕已经降临,街上处处飘着白布,拂过我的肩头。
我踩入一堆纸灰,才发现自己竟然迷了路。
黑暗中陡然出现一群野狗,它们正低吼着,一点点朝我聚来。
5.
我回去时已是深夜,娘一点都不生气,还捧着茶,打趣我说:「怎么样,好玩不?」
不。
原来她早料到我要出去,派了一队人在暗中护着。
他们杀光野狗,将我带回来了。
我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抛开谢迎风的污糟事情不说,我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爹娘动辄就要杀人,因为唐父的一句话,唐舒锦就要经历那种地狱般不堪回首的折磨。
娘红唇微张,笑道:「庙堂之上,从来都只有你死我活,娘就是要你知道,如果那帮贱货赢了,现在躺在勾栏里哭的就该是你了!你!」
我沉入水底,任周围的蜡烛变成扭曲的黄色。
沐浴之后,侍女奉我更衣,白的,是柔软的棉。
可是我总觉得那裙子后面,会突然渗出一滩血来。
我推开裙子,自顾自走出浴池。
我不是那种白玉无瑕的大美人。
我腿上有许多疤痕,有的是蚊子咬的,有的是摔的,过两天就会好了。
其实也无所谓了,从小到大,我不知跌过多少跤了,早已习惯了这些疤痕。
如果进了勾栏,我也绝不会为了失贞而哭,因为那也不过是多了一道疤罢了。
第二天我便病了,不能去上课了。
娘说:「晾他几天也好。」
谁?
谢迎风么?
6.
我已经十九岁了,按规矩,成婚前会有个隆重的纳问仪式,就是将我俩的生辰八字写在盒里,交由对方长辈过目。
因为我是公主,还需要司天台把关。
他们算过之后,小心翼翼呈上帖子。
上书「上吉」。
上吉……
我娘好像早算过了,笑着阖上帖子,说:「公主婚事,自是与别处不同,成婚的同时还要立储。」
原先宫中嫁女,用的是「嫁」这个字,出嫁之后,公主必须搬出去,和公婆一起居住,但我是未来的储君,不用。
娘说:「对,公主婚事,有先例的当遵照先例,没先例的,只把男女规矩反过来就可以了。」
按照先例,储君大婚之前,要先纳两个侧妃。
所以说,在我成婚之前,还要纳两个男侍。
我说:「纳侍……」
我还在发呆之际,母后已经将人带到我面前了,看起来都挺高的。
我……
她说:「放心,谢家那里,绝不会有半点意见。」
「其实我……」
「我已经指了几个引教叔叔过去,免得他们毛手毛脚侍奉不好。」
我说:「其实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与他成婚。」
容我,容我再想一想吧。
当天下午,我便拖着病体去半涯阁找先生了。
先生常说,学海无涯,他已渡过一半。
可是就这一半,足以平复我的半生疑惑。
我拎着白琉璃灯,穿过风雪,终于进了暖阁。
头上的天窗已被大雪覆盖,虽然是下午,但是阁子里却是暗的。
只有一盏橘黄色的琉璃灯,正在层层叠叠的书架后面亮着。
我以为那是先生,便小心翼翼地脱下披风,将它交给侍卫。
「仔细上面有雪,不要弄湿了屋里的书。」
「是。」
我走近一看,方知道那不是先生,先生后背宽阔,有点驼背,这个人却是挺的,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读书读入了神,我弄出这么多响动他也没有听到,青色棉纱官服下面,是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
好么,是谢迎风。
我说:「谢大人。」
7.
谢大人行了一礼,凝视着自己的影子。
「怎么,心里头还有气么?」
不待他答,我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他手边的书上去了。
「这是什么?」
我用四指隔在他正在看的那页,另一只手翻回封皮。
《五帝本纪》?
「谢大人也看这个?」
谢迎风说:「是。」
这本书是皇家内卷,说白了,就是给皇帝看的。
讲的是先祖得失,以及应该把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先生上课有讲,厚厚十来卷,没想到他真的翻出来看了。
谢迎风说:「高祖在时,百姓也过得苦,但是清贫自乐,不知从哪一代起,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王侯倾覆,百姓就更不用说,十室九空,有如人间地狱。」
是,王侯倾覆,十室九空,就是当下的真实写照。
我以为他要将这件事归咎于我太奶奶和我爹,可是谢迎风却说:「臣以为,国家是有旧疾的,如今旧疾发作,急风表里,才会引起这番动荡。」
是,母后也说,他们和那帮「贱货」的矛盾由来已久,不仅是为了争权,更因为他们存着不同的治国主张。
难得,于这件事上,我们俩想一块去了。
烛火下,他眼睛清亮,下颚圆润,可是到了下巴尖那里又渐渐收紧,呈一个好看的温柔的弧度。
我说:「唐舒锦尚在受苦,你还有心情看书?」
他被噎了一下,犹豫片刻,带着请求的语气说:「我做了一些打点,虽不能赦免,却不用受其他折磨。公主,我……」
无妨。
难得他诚实,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
我随便拉了个椅子坐下,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禁佩服起母后看人的本事,谢迎风纵有千般不好,但心地善良,却是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
他在这里坐得久了,手指有些僵硬,我用手背碰碰,像石头一样冰凉。
我说:「来人,上壶甜茶。」
谢大人却推辞着说:「多谢公主,不必了。」
怎么,自从我让你还糖之后,便不敢喝我们家的水,吃我们家的饭,呼吸我们家的空气了么?
老实说,来这之前,我尚有点犹豫,可是在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我承认,我的心,曾经剧烈地跳了一下。
「如此,我愿意与你「成婚」,只是你这样的,不能做我的正室。」
男尊女卑由来已久,夫为妻纲深入人心,太奶奶做了许多努力,也没办法彻底改变。
谢大人是读过书的,有很强的自尊心,让他做正夫已是在羞辱他了,做侧室更是像杀了他一样难受。
可是。
「可是你家人还在我母后手里,对吗?」
他惊愕地说:「你怎么知道?」
「就凭你和唐舒锦的关系,我猜,你家人已经在狱中了吧。」
「蒙……蒙皇后照拂,他们并未入狱,只是在家中思过。」
「哦。」
猜错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颗绿糖,放进嘴里,之前种种疑虑也随之一起化了。
今日先生没来,暖阁没有点火,我手脚冰冷,仿佛浸入在冰水之中。
我执意要了一壶甜茶。
谢迎风自是不肯。
你说他聪明吧,怎么连这个都算不清。
我将茶杯推他手边,笑道:「反正你已经欠我一颗糖了,何妨再欠我一壶茶呢?」
8.
纳侍的流程非常简单,就是把人领进来,给我母后敬杯茶水。
那日我穿得素净,就披了件金色的中单长衣,中单下面便是襦裙,棉的,上面绣着一条金凤。
一听我要纳侍,下面人都吵疯了。
因为纳侍就意味着阴阳颠倒,下一步就是称王。
我倒没有什么,吃过早饭之后,便慢悠悠地朝沐心堂走去。
谢迎风已经来了,他穿着一件和官服差不多颜色的青色长衣,我从侍女那里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说:「来这么早干嘛,我母后还在梳妆。」
哦,对了。
我拉来身后的小侍卫,说:「御和,这位是谢迎风,谢大人,这位是御侍卫,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大家相互照应,好好生活。」
谢迎风说:「什么?」
「啊,我没跟你说过吗?我一共纳了两位侍从,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御和。」
哈?我没跟谢大人提过他吗?
好吧。
「那天我不是掉野狗堆了吗,是小和哥哥把我救出来的。」
「什么?」
什么什么?
说话间,母后就出来了,寒暄了几句之后,她收起笑容,训诫道:「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其实不然,只要你们勤勉恭顺,克娴内则,就可以和睦相处,为皇家开枝散叶。」
9.
就算是我太奶奶,也是在当了女帝之后才纳侍的。
所以没有旧制可循,只能用「男王妃」和「男侧妃」来称呼他。
我说:「男侧妃……这也太难听了。」
我分明听见,谢侧妃气若游丝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喝了点酒,头晕晕的,一回去就倒在柔软的锦被上了。
哦对了,这上面还铺着一方锦帕,白的。
我抽出来,晃着它说:「这是什么?」
哦我知道了。
「小和哥哥那儿也有,他说没什么用,我们就把它扔了。」
「小和哥哥?」
「嗯,就是我的侍卫御和,比你早几天进门,所以。」
「所以?」
所以你要叫他声哥。
那天遇上野狗,我着实吓了一跳,他们都说我是天上的星宿,可是遇上野狗,也要变成烂肉不是!于是我便拼了命地朝巷子口跑去。
就在这时,小和哥哥从天而降,他一只手抱住我的腰,将我从人间地狱里拎起来了。
魑魅魍魉离我而去,我紧紧攥住他的手,自此便都不怕了。
怎么着,谢侧妃的脸怎么白得像白纸一样。
我说:「怎么着,要不要给你宣太医啊,很方便的。」
「不用。」
哦,那好吧。
我伸了个懒腰,打起精神,来到了书桌前面。
桌上放着一排卷宗,早晨看了一半,我打算再看两页再睡。
谢迎风说:「这是什么?」
「一些没有用的折子。」
前几日我在书房见习,发现许多折子,都是骂我的。
这些人又没见过我,为什么要骂人呢?
谢迎风说:「风骨,这就是文人的风骨。」
作为被骂的那个人,我真是一点都不欣慰。
10.
文人不喜欢我爹。
看样子,他们也不喜欢我。
不过他们文采很好,读着像唱歌一样。
哦,对了。
「唐舒锦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谢迎风立刻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
哦,我今日遇见三司法的人了,就随口问了几句。
见我对唐舒锦「念念不忘」,谢迎风立刻像炸毛的鸡一样竖起来了,我是说,汗毛。
不只唐家,其他因为政权交替而连带入狱的人,我大概都问了一遍,无一不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里面有不少冤的,我可得细细查看。
谢迎风说:「你……你还在考虑唐家的案子?」
「我不是说了吗,要明察秋毫,哪能因为你一个人,就把人家全家人的性命都搭进去。」
「因为我?」
谢迎风愣了愣,用颤抖的声音说:「公主……」
嗯。
「你会砚墨吗?过来帮我砚墨。」
我要起一个折子,让父皇将小孩子都赦免了吧。
就在谢迎风和唐舒锦叽叽歪歪的时候,我分明看见,那笼子里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儿,耷拉着两只羊角辫,可怜巴巴地拽着唐舒锦的衣服角儿。
那是她妹妹吧,才四五岁,为何要受这种折磨。
我说:「还愣着干什么?」
「好。」
谢迎风立刻挽袖添灯,帮我起草折子。
好不容易写完一段,谢迎风非说不妥,抓他们是我父皇的旨意,我不能打他的脸。
我说:「怎么着!笔给你你来写!」
我俩争执半天,终于写了一版。
转眼东方即白,我要去书房觐见,而他要去沐心堂给我母后请安。
他很不放心地说:「公主,如果你感觉时机尚未成熟,就干脆别提此事……」
「知道知道。」
我抱着折子,小跑着,朝书房走去。
哪知书房空着,只有几位公公在里面值守。
我打问才知,原来父皇昨晚又歇在息妃那了。
息妃是个美人,亮晶晶的嘴唇一翘,连我都看得呆了。
我在廊下等着,天空渐渐飘起雪花,风亦冷得刺骨,于一片寂静中,我伸手接了一片。
雪花遇手离化,变成我指尖的一滴水。
上次下雪时,我们犹在漠北,父皇说要带我看灯。
和看灯一样遥遥无期的,还有那道立储的诏书。
母后说我纳侍后就可以立,可是过了几日,不但没有诏书,父皇连召见都不愿意召见我了。
谢迎风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又被我母后训了,他刚入门,正是立规矩的时候,本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可就他那个样子,哎。
「怎么?在抄经书啊?」
谢迎风闻言,放下抄了一半的经书,起身行礼,见我发簪上结有冰凌,惊讶地说:「你在外面站了一天?」
「是啊,还好有小和哥哥……」
他目光下移,停留在我身上的深紫色狐毛大氅上。
是,是小和哥哥不惧严寒,冒雪给我送过来的。
抛开小和哥哥的事不说,单说立储。
难道说父皇迟迟不肯下诏,是因为息妃娘娘的缘故。
谢迎风说:「你是说……」
「我是说,如果有生之年他能再生一个儿子,你说他还会选择我吗?」
我弟弟在时,他总是关注弟弟多些。
一想到我弟弟,我的头就像炸裂了一样,额角青筋顺着头皮往上凸起,浑身力气好像都失去了,我摇摇晃晃地撞上桌子。
谢迎风忙扶住我。
11.
一根针,刺入我太阳穴里。
我伸手去拔,谢迎风忙拦住我说:「是银针,太医才扎上去的。」
「哦。」
我闭上眼睛,安静地躺了一会。
我弟弟是病死的。
漠北那种地方,得了病也没有药医。
我弟弟就那样死了,死前要求吃一颗糖。
一颗绿油油,凉冰冰的薄荷糖。
我说:「那是什么?」
原来是一种香料,一文钱买一大包。
可那时候就是没有。
谢迎风说:「皇上来过了。」
他攥着袖子,有点紧张地说:「他问我你怎么晕了。」
什么?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急道:「你没提我弟弟的事吧!」
「我……」
「什么?你提了么!」
「没有,我说天降大雪,公主受了风寒。」
那就好,我怕父皇伤心。
说话间,天色便亮起来了。
我说:「什么?难道我睡了一夜?」
小丫头沙棘接嘴道:「是,公主睡了一夜。」
那谢迎风呢,竟然在我身边守了一夜?
我将长发拢在耳后,责备道:「沙棘,怎么能让谢大人做这种事呢。」
他是有功名的。
谢迎风说:「臣只是希望公主快点好起来。」
说完之后,他也觉得不妥,于是恭恭敬敬地解释道:「公主心怀天下,快点好起来,于百姓就是好的。」
我是有头疼病的,小时候发烧不见好,还吹了风,是以落下了这个病根,太医说不能着急,一着急就会犯的。
12.
那天我正在屋里养病,突然听见沙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
「公主,不好了!」
「怎么?」
「是息妃……她……她……」她喘着气,压低声音说:「太医院说息妃娘娘有了身孕,而且已经有五个月了!」
对皇室来说,添丁是一件好事,可是对我母后来说,便是天大的坏消息了。
没想到,我竟要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竞争。
我掀帘进去时,母后气得快要疯了,她指着谢迎风和小和哥哥斥责道:「你们干什么吃的!两个月了!本宫的孙儿在哪里呢!」
我忙陪他俩跪下,解释道:「不关谢侧妃的事,我都还没有……」
「召幸过他」四个字卡在喉咙,被一阵翻涌的肺热打断。
我喉头一痒,猛烈咳嗽起来。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就是我为什么要争储,是为了我母后还是什么。
当夜,我睡不着。
母后怒火中烧的样子一直在我脑中闪现。
母后是世家嫡女,为了我父皇,在漠北吃了二十几年的沙子,白嫩的皮肤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眉心两道皱纹,和颧骨处的一抹血红。
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能在漠北种出泣血芙蓉那样的花儿来。她说那是宫里的花,有生之年,她一定要再回皇宫看看。
我不明白,既然她的目标已经实现,为何还要这般焦躁。
罢了我披衣、起身、共一身长发如水,想抬头看看月亮。
沙棘见我起来了,惊讶地说:「公主,还早呢。」
「我知道。」
我推开窗户,月光胜雪。
说实话,我不喜欢与人争斗,对抗时产生的气场压得我喘不过气。
小和哥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做一辈子公主也是好的。」
可是……可是我隐隐觉得,这样做也是不对。
沙棘递上手炉,说:「谢侧妃来了,还在外面候着。」
我看看地上被风吹起的梅花叶子,质问道:「为什么不早点传报?」
「他不让……」
罢了,我系好狐毛领子,一步步走向院外。
绕过门前照壁,便看见谢迎风在夹道等着。
我说:「有事让人通传即可,不必在外面等着。」
「臣……」
我长发微微蓬乱,似乎还残留着春日帐暖的缱绻气息,没错我今夜宿在小和哥哥这里。
谢迎风噎了一下,说:「臣怕扰了公主清梦。」
没有清梦,我笑着摆手,示意他进来说话。
「不用,其实臣要说的只有一句。」
「什么?」
「明月看似遥远,但公主已是天上星阙,只要再向前迈上半步,就可以沐浴在清光中了。」
我知他说的是暗语,用明月指代储君之位。
我踟蹰着说:「可是我为什么要迈出这半步呢?做星星不也挺好。」
谢迎风说:「就为着公主想做的那些事,想救的那些人,如果公主将百姓视为鸿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累了,如此思虑重重,夜不能寐。」
是。
一字一句仿佛是从我心坎里蹦出来的。
「可是……」
谢迎风撩袍,跪道:「臣为天下请命,愿誓死辅佐公主。」
嗯,我的心自此又坚定些了。
月光清冷,我将他扶起来了,他的手什么时候都是冷的,不像小和哥哥,有时候甚至有点滚烫。
说起这个,我便顺便问了一句:「你们俩关系怎样?他有没有欺负你啊。」
谢迎风似乎不愿谈及这个,一聊到后宫,他便开始闪躲,不像刚才那般侃侃。
我说:「哎,别说你,就连我都还没习惯。」
想到这个,我忍不住低头笑道:「刚才我还和小和哥哥说,三妻四妾可真累啊。」
谢迎风喃喃地重复道:「你与小和哥哥……」
是。
我与谢迎风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勉强过他什么,可是我与小和哥哥在一起时,却又是另一副可爱模样。
如果说谢迎风对此事还有疑虑,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和小和哥哥有名有实,在我沐浴回宫的那天,我便拉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了。
13.
息妃有孕之后,便不再出门请安,只躲在自己宫里,揣着十二分的小心。
母后冷笑着说:「怎么着,还怕有歹人惦记不成。」
我倒是没什么,每天照常上学下学,去书房见习。
那罪臣孩子的事,被父皇冷冷地驳回来了。
御笔朱批,只有四个大字:「乱臣贼子。」
我捧着这张朱批,一个脑袋顿时变得有十个那么大。
谢迎风接过朱批,说:「公主不知道,现在要做点事有多难,即使圣上允了,还有上上下下多少执行的官员,你总不能拿着圣旨去命令他们,他们面上答应了,实际上又会拖你。」
「是,上次我就发现了,因为没有自己的人手,连去三司法调卷宗这种事还得我亲自出马,如果朝廷里有愿意襄助的官员就好了。」
谢迎风说:「朝中积攒人脉的最好方法,就是主考科举,天下学子,都认主考官为老师。」
是。
可是我现在还不认得。
莫说我现在还是个公主,就是当了储君,又有谁愿意追随我呢?
谢迎风说:「公主莫愁,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吧,办差办的多了,百官自然会信服你的。」
好吧,这人,说话几时变得这么好听了。
我们又聊了两句,沙棘已经准备好了小食,原是到了用膳的时间,她便做主将饭食搬到谢侧妃这里来了。
她将一副金边陶瓷碗端到谢迎风身边,屈膝道:「谢侧妃,请。」
「请?」
哦,谢迎风进宫三个月了,我们俩还没有在一起吃过饭,无怪乎他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就是皇子吃饭,皇妃或者侧妃要为他「夹」菜。
我说:「谢侧妃不用做这个,我可以自己夹菜。」
沙棘笑道:「公主也太偏心了,昨天还要御侧妃喂你吃的。」
「咳!」
我清咳一声,一想到自己的荒唐模样,脸就不由自主地烧了。
「没有的事,你一定是看错了吧。」
沙棘说:「哪有,我看的可清楚了……」
「下去!」我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示意她不要说了。
沙棘毛躁,我平日没少训她,可是这一次,我是真的有点气了。沙棘也惊呆了,将盘子推给谢迎风,一扭头跑出去了。
谢迎风捧着托盘说:「没……没关系。」
14.
三个人的后宫生活多少有点拥挤。
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他俩相见,一句话都不说。
这……
就算是母后和息妃,见了面还是会淡淡地聊上几句。
难道是我治院无方,让谢迎风和小和哥哥感觉难受?
反观我父皇的后宫,母后一家独大,其他人对她非常恭敬,一家有了封赏,其他人也还是会去贺一下的。
我搅动豆腐羹,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方法。
就是一碗水端平,今天给小和哥哥赏了什么,明天便给谢侧妃也赏一份。
想到这里,我微笑着说:「要不你也喂我一口试试。」
我话音未落,他握勺的手指便跟着僵硬起来。
哈哈哈,算了。
「还是我喂你吧,啊——」
谢迎风说:「公主。」
好吧好吧好吧,谢侧妃真是太正经了,将我衬托得像个「昏君」似的。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你不知道母后催得多紧,每天都给小和哥哥灌好多汤药。
「说来奇了,你这里的桃糕为什么这么好吃,小和哥哥那的就没什么味道。」
谢迎风捏了一块,说:「那是他吩咐人了,让你少吃点糖。」
啊。
小和哥哥,事事都对我这么好么。
谢迎风说:「御侍卫深得皇后信任,不过公主也要提醒他,让他小心点,不要卷入到后宫争斗的漩涡中去。」
「怎么?他最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么?」
「没有,这么说,倒像是我在背后搬弄是非了。」
不过谢迎风提示的对,现在后宫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波涛汹涌,人人都绷着一根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不只是小和哥哥,还有沙棘、沙葱,和我周围的一干丫头公公,我将他们叫到跟前,仔细训了一顿,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洁身自好,绝对不能收受息妃娘娘的任何东西,不然被我母后逮到,可能会被活活打死。
我说:「沙棘,你听明白了么?」
沙棘嘟囔着嘴说:「是,公主。」
我说:「你真的听、明、白、了、么!」
见我动怒,小和哥哥抱着我的肩,轻轻晃了几下说:「公主放心,我会在一旁看着他们的。」
是。
我这院子虽小,五脏俱全,全凭小和哥哥一个人打理。
他是练斩风剑法的,轻功绝佳,身法轻灵,无论走路、坐着还是躺着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但我知道,褪去衣衫之后,他其实是有肌肉的。
息妃娘娘出事时,我们俩已经歇了。
沙棘说:「公主!快!皇后娘娘在叫您呢!」
什么?
小和哥哥忙递给我一只冠子。
我说:「不用了,有什么事去了再说吧。」
我简单挽了一个发髻,拉着他,一路小跑到了息妃宫里。
远远地,我便看见李公公了,难道说,连父皇也惊动了么。
李公公躬身说:「长公主,您可算来了。」
嗯,我们到时,息妃娘娘正在哭呢,满眼泪水,脸颊也是粉的,她一只手护住肚子,一只手拿起帕子拭泪。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我说:「谁?谁死了?」
母后跺脚,指了指地上的一团绿色,说:「鸟,鸟死了。」
鸟?
我从桌上拎起一只琉璃灯,才发现在她们一群人的影子里,竟然躺着一只软绵绵的鸟儿。
哦,是息妃养的一只鹦鹉。
母后冷笑着说:「一只鸟死了就哭成这样,若是去了漠北,还不知要死多少东西。」
息妃说:「皇后娘娘教训的是,不过这件事我想想就有点后怕。」
然后她转向我,特地向我解释道:「我昨天得了一盘枣子,得趣撕了一块给鸟儿吃,鸟儿吃了以后,立刻口吐白沫,眼睛流血,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口吐白沫,眼睛流血,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听起来像是中毒。
息妃娘娘说:「那枣子里确实有毒,已经交给太医院去查验了。」
母后说:「宫里的东西都是有记录的,你自己去查一查不就行了。」
「是。」她托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忧心忡忡地说:「只是我担心这毒药本是冲着我来的,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凶险。」
母后冷哼一声,说:「所以你想怎样?」
「我想阖宫都查一遍。」
阖宫?
我尚未开衙立府,依旧住在宫中,她说「阖宫」二字时,余光极其不自然地瞥了眼我。
怎么?
这事和我有关系么?
母后说:「不行!」
但是父皇低沉的声音从息妃身边响起,就此一槌定音,不许众人再辩。
他说:「查吧。」
息妃拭泪点头,立刻有两名暗卫出来,越过母后,越过我,直接将矛头指向御和。
「那就请御侧王妃,和沙棘姑娘过去一下。」
这俩个都是我身边的红人,此举便是要针对我了。
我反手握住沙棘的手,说:「为什么?」
息妃说:「因为有人看见御侧王妃和沙棘姑娘都去过厨房,为了撇清关系,还是请他们去审一下的好。」
审一下?
我说:「不行。」
可是那押送的暗卫已经掰沙棘的手,要将她活活拖走。
我心里纷乱如麻,无数念头闪过脑海,可能骨子里,我也有点怀疑?
御和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他淡定地说:「放心,我可以应付得来。况且我去厨房是为了让他们在饭食里少加点糖,其他没有什么。」
可是沙棘就不行了,她死死地拽着我,哭道:「公主救命!公主!公主求求你救救我啊!」
15.
电光火石之间,我心里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沙棘,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如果是,那杀人犯法,我也饶不了你。如果不是,那……那便是受人诬陷,我一定会将你救出来的。」
我说得严肃,沙棘也止住哭,啜泣着说:「不是我,公主,我真的没有做过。」
「好,好。」
我死命抓住她的腕子,她亦死死抓住我的,被拖走时,指甲嵌入肉里,在我手背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此时天已泛白,父皇要去上朝,大家就此散了,对某些人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我身上,我抱臂,一步步走进院子。
息妃院子里种了许多梅树,有粉色的也有红色的,我接了一片,鸟鸣阵阵,我心里突然有个疑问。
「鸟儿是吃虫的,为什么要喂它吃枣?」
这件事有太多蹊跷,一件件都指向我。
母后说的对,宫里的饭食都是有记录的,要么是外面贡的,要么是上林局自己种的。
每道环节都有查验,到了厨房,还有公公用银针试验,下毒的话,必定要将各个环节都打通了,小和哥哥和沙棘都是普通人,怎么可能有这种通天本领。
于是我便看向母后。
母后还未出院子,就高声怒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贱人!」
我跟谁她走进沐心堂,阖上门,问道:「母后,下毒之事,到底是不是你指使的?」
她揉着额头说:「怎么可能,我随便寻个由头,便能让她死了,何必要用下毒这种作践手法。」
好,看来这药并不是母亲给的,只是听她意思,早就对息妃起了杀心。茶水清甜,但是后味又很苦涩,原来花团锦簇的后宫之中,竟然掩藏着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狠毒机心。
母后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自会摆平它的。」
「可是……小和哥哥他们……」
母后说:「你还不明白么!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争储!」
是,我虽然不是储君,但是纳侍之后,已经往男子身份靠了,如果被扣上下毒的名声,便再也没有资格争了。
16.
还是那句老话。
鸟是吃虫的,为什么要喂它吃枣?
息妃娘娘这样说,父皇他就能信?
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心头,如一抹冰霜,更加重了冬日寒冷。
息妃才入宫不久,在后宫里还是新人,别说在枣里下毒,就是她自己想吃一点杨梅果子,还得向我父皇讨要。
我与谢迎风对视一眼,他眼里也写满了怀疑之色。
「难道说,是父皇授意?」
谢迎风说:「臣什么都能答你,唯独这个问题……」
我踱了两步,不自觉开始扇风,仿佛有一股焦灼升腾而起,从胃里传到心里。
父皇高大魁梧,披一身褐色的牛皮铠甲,在一望无际的沙草里,他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头狼。
是啊,他怎么可能满意我呢。
谢迎风说:「此时干系重大,公主还是再捋一捋吧。」
嗯,是得再捋一捋了,如果说我是那个月亮,那父皇就是太阳,月亮的光辉全都是父皇给的。
我怔怔地,从怀里摸出一颗绿糖。
凉的。
放了许多薄荷。
是我弟弟喜欢的味道,我之前都没有吃过。
我和他关系很好,他生病时,我也难过得快要死掉,我整夜整夜跪着,祈求上天不要把他收回去了,可是……
可是有时候我又会想,这是否是上天的旨意,要将漠北百姓交还到一位仁君手上。
我弟弟只有八岁,可是和父皇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稍不满意,便对周围的人拳打脚踢。
他还十分多疑,将糖挂在自己脖上。
「你觉得,我该不该庆幸呢……」
说到这里,我已泣不成声,颤抖着快要垮掉。
谢迎风说:「公主……」
我耳鸣发颤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他微微用力,略带生涩地将我拉进怀里。
「谢谢。」
我收敛心绪,踮起脚尖,用下颚在他肩上点点,然后便分开了。
17.
如果说这是天意,那我肩上,岂不是还背负着我的弟弟的命?
谢迎风说:「公主不要多想,只要坚定地往前走就可以了。」
「嗯。」
快到傍晚时分,我已换过装束,披了一件紫色的狐裘,准备去向我父皇求情。
如果幕后主使是他的话,那我只能用这个法子。
李公公拦住我说:「公主要是为御侧王妃的事来的,还是请回吧。」
「不,我是来向父皇告假的,这几日,我就不来书房见习了可好?」
李公公拿不准了,这才替我通传。
我在心里祈祷,父皇可一定不能对我拒而不见,如果他传令让我进去,那说明我在他心里,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如果他不,那说明不只御和,就连我也失去了他的信任。
谢迎风对我点头,示意我不要担心。
很快李公公就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长公主,请随我来吧。」
「多谢公公。」
父皇靠坐在书案之后,陷入在特制的牛皮椅里。
我不愿提起弟弟,仿佛一提起他,就惊动了那安息的魂,可是今天,我却不得不以他的名义,和父皇做一次谈话。
我向父皇递上一颗薄荷糖,说:「这是太垠喜欢吃的,可惜世事无常,谁能想到,这么精心养育的孩子竟会没了。」
我含着糖说:「可是就太垠那样,也不知道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乖乖听话还好,要是不听话的,还要惹父皇生气。」
我想用太垠(yin)做幌子,去映射那新生的孩子,毕竟未来是未知的,不能把宝都压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大多数时候父皇都是皱着眉的。
他没有再往下说,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
「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谢迎风。」
我说:「是我自己想的,息妃娘娘有孕之后,我便开始想了。」
父皇说:「你最近功课怎样。」
说到功课,气氛陡然松弛下来。
我照着先生的话一一回答他了。
我出来时,雪已经停了,明月挂在树梢上。
谢迎风还在等我,一呼一吸间,俱是水汽。
「你说我这样算不算利用他呢?」
「谁?」
「我弟弟,和我父皇。」
谢迎风说:「越是贵为储君,就越是生活在皇上的阴影下的,日后要讨好陛下的事,恐怕还有很多。」
「讨好陛下?」
谢迎风笑道:「是啊,路上雪滑,小步徐行。」
18.
真正让我欣喜的,还是小和哥哥。
我们回去时,他竟然已经在宫门口等着我了。
他单膝跪地,对我行了一礼。
「公主!」
我连忙扶他起来,打量着他的手腕,上面系着一圈白布。
「怎么了?他们对你用刑了么!」
小和哥哥将手背到身后说:「没有。」
见我东张西望地找沙棘,小和哥哥忙说:「沙棘姑娘也没有事,正在小厨房里做菜。」
听说他们都没有事,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虽然我能让父皇在一天之内回心转意,但是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再看自己之前写的折子,平铺直叙,只站在唐家的角度在说话,又怎么能打动父皇。
第二天,我便着手调查官学之事。
我想,如果不能求父皇赦免他们,但可以以这种形式为他们提供庇佑。
我打着给太垠消业的名义,上疏设立官学,凡八岁以下,无论贫富,无论出身,无论男女,都可以申请入学。
如果说我从上次的事上学到什么,那便是学会了迂回。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戴着面具,有话不能亦直说。
谢迎风说:「庙堂上,谁又能做到真正的表里如一呢。」
见我失望,谢迎风笑道:「公主不必难过,等你有了实权,事情也会变简单的。」
是么?
所幸一念之间,父皇准了。
我满心欢喜地等着看那学堂。
京城是第一座,然后便是蜀中、黔中和江宁。
如果可以,我想在陇西也建一座,那里胡汉混杂,说不定可以衍生出新的文化。
可是又过了一个多月,事情就像沉入水底一样,没有半点回音。
我一追问,才知道还在中书省那里压着,根本就没往下面传达。
19.
中书省的沈老大人说:「一看到折子,老臣就将机要拟出来了,只是尚书省不收,于是便一直压着。」
原来折子从传达到落实,还要经历许多关卡,一是中书省拟旨,二是门下省盖章,三是尚书省执行,再然后便是六部,其中多少事情,怎么能快得了呢。
我说:「那你将尚书省的侍郎以上全部叫来,我要当面问他。」
沈大人笑道:「公主还是遣个公公去吧,老臣无能,没权力命令他们。」
温暖的书房里,我的脸亦是烫的。
这帮人竟会这样怼我。
我背过身子,看向父皇桌上的一尊金龙,今日父皇不在,可是余威仍在。
在这些臣子看来,我插手朝政,实乃名不正言不顺,论官职,我没有,论身份,我就是一个公主。
应该在后宫玩儿,而不是在这里发号施令。
朝中那么多老臣,若是人人都这样驳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是可以找父皇撑腰,可是那样一来,他们便更当我是个一遇到困难就找父皇告状的小哭包了。
「哎。」
我思来想去,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那依沈大人之见,这件事该怎么做?」
沈大人说:「应该将各项花销都算进去,着门下省批条,再指派一个得力的人去负责便是。」
是,是应该指派一个得力的人,而不是在这里干等。
于是我又问道:「那大人觉得谁去比较合适?」
沈大人笑道:「满朝簪笏,皆为殿下驱使。」
好家伙,说了等于没说。
我想了一圈,好像只有谢迎风是向着我的,于是便轻咳一声说:「那就让谢迎风去办好了。」
沈大人笑道:「谢知事虽然有功名在身,可是后宫不得干政,公主让一个侧妃去恐怕不太合适。」
「是么。」
好好好,这帮老臣学识之渊博,手段之老辣,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短短几句话,便将我的路通通都堵死了去。
一连几天我太阳穴都是跳的。
沙棘说:「公主,参茶好了,喝点参茶就会好的。」
我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心里又涌上一股闲气,仿佛一个人指挥不了自己的手,做什么都要费半天力气。
小和哥哥在我的贵妃塌边上坐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要不要宣太医呢?」
「不用了。」
我闷闷地抱住了他的小臂。
他腕上有一道疤,是那天留下来的。
小和哥哥说:「我是暗卫营出来的,这点伤算什么。」
「暗卫营……」
那里令行禁止,谁敢废话。
20.
我闷闷地想了一夜,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
第二天到了学堂之上,傅老先生早早就等着我了,他抿了口茶,喘着气说:「公主以为老臣如何?」
「先生学富五车,学问自是极好……」
说到这,我便突然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帮我建立官学的事!
我与谢迎风对视一眼,惊讶地说:「先生的意思是……」
「呵呵呵呵,公主都知道把贫苦人放在心上,老臣做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
「可是我已经八十岁了对吗?」
「是啊……」
先生笑道:「说来惭愧,皇上让我给公主教课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想着随便教教,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没想到公主学的扎实,竟然将老夫的老底都问出去了。」
他有点驼背,肚子微微隆起,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走一步喘三下,如何能跨越千山万水去黔中做事。
「公主放心,老臣既然答应,便不会误了。我死之后,门生也会把官学的事推进下去的。」
我咬着牙,迟迟没有点头,好像我一点头,便将身边人推出去了。
因为在我心里,先生是私,国事却是为公。
可是先生坚持。
「这也是我想做的,望公主成全。」
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我学谢侧妃的样子,以手代头,拱手点了三点,那原本是男孩行的礼仪。
先生捧腹笑道:「公主学得倒快,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可千万要像你多些。」
「哈哈哈,好啊好啊,谢先生吉言。」我笑完之后,却发现谢侧妃并没有笑,他甚至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
送走先生之后,他好像还在绷着。
我说:「好了好了没事了,不过是个玩笑,先生什么人啊,怎么会看不出我们俩的关系。」
哎。
我们在书房呆到半夜,出门时才发现雪已经和我的靴子底一样深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去了。
我说:「怪只怪当初因为一己之私将你召进来了,早知道就该让你留在宫外,还能我做做事什么的。」
谢迎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于呼吸的水汽后面,他猛然睁大眼睛。
「一己之私……」
「对,我那时存有私心,觉得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宫道两旁静悄悄的,我踩着雪,继续往前走去,谢迎风却还愣着,怎么,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谢迎风说:「那……那现在……」
「现在也挺好看的啊,不是吗?」
我俩一前一后在风雪中站了一会,突然我喉头一痒,又咳嗽了。
谢侧妃这才回过神来,说:「下雪了,公主还是早点休息吧。」
「哦好。」
除了纳侍的那天,我每天都要翻小和哥哥的牌子,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看看天色,今天小和哥哥可能已经睡了。
所以我在想……要……要不我今天去谢侧妃那里坐坐?
谢迎风见我朝左边的宫道走去,眉头一紧,立刻跟上来了。
他这里倒是清净,没有人的声音,几个丫头走路都轻轻的,仿佛藏着什么不能惊动的东西。
我到处转转看看,发现他将书桌搬到圆窗下了,书桌后面又添置了一排书架,一眼望去,就是陈旧的木头书架和牛皮扎成一捆捆的手稿。
我说:「回头我赏你一些画儿吧。」
「多谢公主,不用了。」
「你这么用功,我自愧不如……」
谢迎风笑道:「反正我平时也没什么事情,还不如多看两页书吧。」
我随时拾起一本,恰好翻到《汉书》。
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难道说……谢迎风在宫里过的并不快乐,甚至……甚至有点寂寞。
听说他总向母后告假,喜欢一个人呆着。
21.
于纳妾这件事上,男女还是有区别的,我就没办法像我父皇那样左拥右抱,始终占据着一二十个姬妾,每年都有人死去,又有新人进来。
我只有谢迎风和小和哥哥两个,可是确切地说,我好像只有小和哥哥一个。
谢迎风指尖碰书,将目光移向窗外。
我说:「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可能我还是不适应吧。」
「宫里规矩多,人又烦,别说你了,就连我都还没适应呢。」
可是我终究不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我是吃沙子长大的李太微。
我说:「反正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从今以后,就把你当做朋友。」
「朋友……」
论身份他是我的臣子,又是我的男妾,做朋友是抬举他了,可是他面上却没有丝毫欣喜之色,只是喃喃地用唇语重复着这两个字。
我说:「其实母后原本很看好你,要将你立做正妃,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让你做侧妃么?」
谢迎风说:「难道是因为唐姑娘的缘故?」
是。
但也不全是。
因为我不想像父皇母后一样,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中去。他们倒也不吵,但是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小到一道菜,大到回京夺情,母后总是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欲望,但是父皇又想将那种控制权抢回到自己手中,他们之间仿佛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两个人看似势均力敌,其实都在暗暗用力拉扯。
「而我,要找一个人,一个能与我同心同德的人。」
「同心同德……」
所以我绝不能接受他做我的正妃,顶多只能做一位侧妃。
但是小和哥哥就不同了。
在世人眼里,我就是他的贵人,不但将他从暗卫营里救出来了,还赐予他无限荣宠,殊不知,其实不是我在宠他,而是他先宠爱的我。
那天将我从野狗堆里救出来的少说也有三十个人,只有他,还记得折回去,将我鬓边的红绒花捡回来了。
你说有几个人看我看得这般仔细,还记得我鬓边戴着一朵绒花?
我说:「你呢,你能记起来么,那天我鬓边戴着一朵绒花。」
谢迎风语塞,是啊,你几时认真打量过我。
我的眼睛是褐色的,不像他们那般漆黑,我的头发又是黑的,像墨汁一样,我在中间挽了个髻,两边垂着两缕齐肩的、贴脸的辫子。
「母后一直想给我寻位正妃,但是在我心里,谁先生出孩子,谁就是我的正妃,尽管一切未定,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正妃之位,一定是御和无疑。」
半年来他好像一直憋着股气,今天聊过之后,谢迎风终于卸下一块包袱,开诚布公地说:「公主放心,我的心思不在宫里,绝对不会与他争宠。」
「好。」
那就好,心结解开之后,我们俩俱是长出一口气,从今往后,又能愉快地讨论问题。
次日他送我上朝。
自从我提出官学之后,父皇便准许我在他身旁见习,因此我也可以上朝,站在玉阶下面,听他与百官议事。
谢迎风说:「朝堂之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说出口了就要经得起百官追问,所以,公主——」
「好,我知道了,你也赶紧去睡一会吧。哎呀,你怎么不放心呢,我只捡那听得懂的问题回答可好?」
我摆摆手,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今日运气还好,他们只提了一件事情,便是北戎。
原是太心公主死了,他们让再派一个公主过去。
北戎,这名字我再熟悉不过,在漠北时,我父皇与他们至少打过一千次仗了,他们打得顽强,有时候是他们过来,有时候是父皇过去,一时难以分出高下。
还是伯父拍板,把太心公主嫁过去了。
22.
如今再提和亲之事,虽然没人说话,可是我能感觉得到,所有的余光「唰」一下转向了我。
因为我是李氏家族唯一的女儿,王朝唯一的公主李太微。
父皇说:「太微,你觉得呢。」
「我……我不想与北戎和亲。」
父皇仰起头,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
大殿寂静,我稍一挪动,便会发出丝绸摩擦的窸窣声。
也好,这样就不用我扯着嗓子喊话了。
我说:「因为儿臣觉得还没到那个地步。」
北戎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有强大的骑兵,一旦冲破弓箭阵法,便会对边界实行碾压,夏天时他们是最可怕的,因为新诞育的小马已经养成,生得膘肥体壮,冬天却是弱的,因为一到冬天漠北就没有吃的,别说马了,就是人都难以为继。
父皇尚有整个朝廷的支持,北戎却是没有的,此时提出和亲,怕不是为了公主,而是为了那一车车丰厚的嫁妆。
父皇听完,眼神中的不满之色才渐渐散去,他沉着声说:「那依你之见呢。」
父皇一向喜欢自己做主,不知怎的,他今天特别喜欢听我说话。
我说:「依我之见,就是不嫁,而且还要拿太心公主的事情说事。」
官学那件事情之后便总有人说我,到底是个女孩,只会做些边边角角的小事情,谢迎风让我多办点差,如今父皇问我,我以为他要将北戎这么大的事情交给我管,心里着实惊了一下。
不过父皇没有,交由沈大人他们办了,和亲之事自是不允。
半涯阁里换了先生,年轻有家室,他学问自是极好,只是太过谨慎,问什么只照着书来回答。
我说:「那你就接着《本纪》往下讲吧。」
「是。」
我听了两句,不禁打量起自己的手指甲来,前两天刚染的,正是水红水红的艳丽时候。
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各宫都在预备,因是父皇进京后的第一个春节,母后决心大办,让各宫都准备着些,到时候行酒猜谜,可以私下里玩上一会。
可是我没有什么想玩的,就想叫上谢侧妃,和小和哥哥他们玩会投壶。
这几日闲来无事,我让沙棘将我的脚指甲也一道染了,红彤彤的,好像也不是很好看啊。
小和哥哥笑道:「挺好看的。」
「是吗?你可不许骗我。」
「真的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不知怎的,说话间,我就抱上他的腰了,又不知怎的,抱着抱着,我的鼻尖就碰到他的鼻尖了。
不过现在可是白天,沙棘那丫头大大咧咧地就跑进来了,她倒没发现什么,大声通传道:「公主,皇后娘娘传您和侧妃娘娘一同过去呢。」
「不去。」
小和哥哥悻悻地咳了一下,低声说:「公主,你不去的话,皇后娘娘恐怕就会亲自过来了。」
是,母后她真的做的出来。
我原本想转一圈就回来的,不想谢迎风也在那里,正坐在椅里和母后说话。
他对我行礼,于不经意间,对我摇了摇头。
怎么,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么?
母后说:「新春挑选宫女,顺便给你选了几个乐师,你自己挑挑看,有喜欢的就带走吧。」
什么乐师,分明就是你给我找的小妾,我看着站成一排的男孩子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其实我——」
母后说:「那就都带走吧,有什么好为难的,你不是喜欢御侧妃吗,这便是照着他的样子挑的。」
是么?母后惯爱管我,连后宫的事都不放过,今天是一堆男人,明天还不知要干什么。
御和闻言,不禁低下了头,入宫半年,他身上着实背负了太多压力。
如此,我便好好看看。
我在母后身边坐定,喝了口茶,又吃了半块牛乳糖霜果子才鼓囔着嘴说:「那就交由御侧妃来决定吧。」
谢迎风和御和闻言均是一怔,不禁看向了我。
「是啊,我院里的大小事全听他的,进人也是一样,也全凭御和做主。」
23.
母后笑道:「可以啊,我家太微儿真是越长越有出息了,会给自己拿主意了呢。」
我说:「也不是很有主意。」
细细数来,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杵逆她了,一次是将谢迎风降为侧妃,一次是追查鹦鹉中毒的事,还有一次便是纳侍。
她一直很宠溺我,可是这宠爱却是建立我乖巧可爱,听她话的基础上的,但凡我生出一点点自己的想法,母后便会生气,要将我牢牢地抓回手里。
我只觉得气压降低,空气稀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母后用指甲点着桌子说:「御和,那你说吧,是不是都要带走。」
御和是暗卫出身,不擅长和母后迂回,我正想替他说两句话,便听见谢侧妃不紧不慢地说:「娘娘说的有理,不过公主年纪尚小,又刚在朝堂里崭露头角,不宜落下个好色的名声,如果她将这些人全都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惯爱享乐,整日沉迷于男色之中。」
奇了,这话竟然有几分道理,就连我都听得呆了。
「谢侧妃也会说这种话了,呵。」母后冷笑一声,起身道:「希望十年之后,你们还能这般和睦。」
后宫是母后的势力范围,她一定会长长久久地插手下去,但是经过谢侧妃的一番劝解,短时期内她是不会再提出来了。
谢侧妃恭良贤淑,知书达礼,若换作女子,一定可以成为淑妃娘娘的那种角色。
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带他,每年春节,宫里都会派人去京郊妙华寺祈福,那庙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个清冷精致的皇家寺院。
以前都是派皇子去,到了我这一代,便只能让公主去了。
说实在的,我真的很想和御和出去,看一看西边的山雪,可是想来想去,我最终带的却是谢侧妃,因为他更有经验,而这件事归根结底是一件公务。
我俩坐上马车,摇摇晃晃地朝西边驶去,我凌晨出来,原本期待着看看早市,没想到外面依旧这么萧条,远远看去,竟然连一只红灯笼都看不见。
看样子我想看的灯市,还得再等上几年。
24.
到妙华寺时已是傍晚,山里寒冷,天上还飘着雪花。
我自是不怕冷的,再看谢迎风,嘴唇微微张着,似是有点颤抖。
他本就生得单薄,进宫后又瘦了一圈。
我说:「冷的话你就先去厢房呆着。」
「多谢公主,我不冷。」
好吧,我随主持,对驻守在山门口的两位金刚行礼,才算入了庙门。
好在时辰未到,我们可以先用点斋饭,山下是白茫茫的一片,山上亦堆满了雪,只有片片冬青,在红色的木头房子外面围城一个大大的「口」字。
冷气从我五脏六腑里转上一圈,将心里的烦闷都带出来了。
一开始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此刻终于能松一口气。
敬香这事,端的是个美差,难怪大伯父二伯父他们每年都要抢的。
我朝一向尊崇佛教,妙华寺是皇家第一大寺庙,供奉着阿育王铸造的一座金塔。
主持是一位八十多岁的高僧,是我太奶奶钦点的人了。
可谁知就在我们俩说话的空挡,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只黑色的乌鸦,它直勾勾地落在我肩上,又直勾勾地滑下去了。
它脚趾抽搐,眼睛不甘心地瞪到最大,然而眼神却是散的,生命的痕迹正从它身体中剥离,是的,它死了。
一只死乌鸦砸中了我的肩膀。
那滑腻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与它接触过的我的脸颊顿时只感觉得到一阵令人作呕的绵密。
我「哇」一声弯腰干呕起来。
不知怎的,我突然联想到躺在息妃娘娘阴影下的那只翠绿鸟儿,它翅膀上的羽毛展开,像一根根坚硬的倒刺。
谢迎风忙扶住我,将我与那死鸟隔绝开了。
不,我倒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恶心。
主持却是另一番光景,他沉着地跪了下去,用双手呵住乌鸦,竟是在为它超度。
他的徒弟们也跟着跪下,闭上眼睛开始诵经。
只有我和谢迎风站着,静静等他们唱完。
主持高僧说:「公主受惊了,这鸟儿死后,如同换一具躯壳,下次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以何种面貌了。」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一件顶晦气的事,转眼便被他用机缘带过去了,我不禁心生佩服,心情也舒展多了。
他一出生就在庙里,到现在已经经历了五代帝王,自是有点佛法。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如此,便直接了当地说:「父皇有没有让你超度过一个人?」
「何人?」
「辰妃娘娘。」
谢迎风听见这四个字,脸色顿时变了,他制止道:「公主,佛门清净之地,这些没影的事情还是不要说了。」
「可是我一直想着。」
传说辰妃死后,灵魂不散,就此化作厉鬼……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利于我的传言,那便是辰妃了,印象中她是我母后的庶妹,在漠北时我亦会叫她一声娘娘。
你说她……到底是不是我的生母呢……
25.
那时我已经五岁了,能记得一些事情。
我知道,实不该在我与母后闹别扭的节骨眼上,冒然提起辰妃的名字。
因为有传言说那才是我的生母,而我母后,不过是一个恶毒的、只知道杀母夺子的怨妇。
这话我听得多了,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前几日在整理漠北旧物时,我突然翻出一只碧绿色的缎面荷包,上面绣着一个「辰」字。
那荷包绣得精巧,外面是一只荷包,巴掌大小,中间有一条可以放东西的夹缝,我摸了摸,里面竟藏着两只耳朵。
于是我顺着耳朵,将荷包从中间翻过来了,碧绿的荷包顿时变成了一只褐色的、瞪着眼睛的小老虎。
辰妃死后,她身边的丫头、公公也尽数随她去了,那荷包不知是怎样留下来的。
你说如果有一个人,宁愿耗费那么多心血也要把小老虎送到我手中,她究竟是我什么人呢?
老师父说:「辰妃娘娘名号,老僧不曾听过。」
「是么……」
本以为他作为三朝元老,能知道些我不知道的宫帷辛秘,没想到竟被他这样直白地否认掉了。
如此,我便失望地叹了口气。
谢迎风说:「公主与皇后怄气,也不用拿自己的身世说事,皇室金牒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公主是皇后所出便是皇后所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我也不是要质疑她,只是一想到辰妃在孤独无望中死去,我的心便闷得厉害,仿佛真相就在那里,而我却不敢面对。」
其实早在下车的时候,便有小师父告诉我了,寺里确实供奉着一尊牌位,没有名分,只有闺名一个「辰」字。
是我父皇下的旨意,要悄无声息地要为她超度。
辰妃是夏天死的,那年我刚好六岁,母后不许我和她说话,可是她却要远远地看着我,母后便命令她住到最远最偏僻的院子里去,有一年马会,她终于逮着机会将我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糖糕。
我至今记得当那清甜的香气和青草香混在一起时,究竟有多诱人。
辰妃娘娘面容憔悴,唇上亦没有颜色,她抚着我的脸说:「吃吧,是最好的蜂蜜黄糖。」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黄糖,不禁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
但是那糖的代价也太大了些,我才舔一口,脸上便火辣辣的,原是我母后一巴掌扇到我耳朵上,将黄糖都扇飞了去。
我整个人都懵住了,辰侧妃也是一样,她忙将我拦在身后,哀求道:「都是我的错,求你不要再责罚她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耳朵里都是「嗡」的,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知道母后要辰妃死。
她就是那样直接,将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全部杀掉。
我在床上躺了五天,直到第六天高烧退掉,我才反应过来,辰妃娘娘应是没了。
父皇为她请了一个封号,此后便再不过问。
只有我还记得,等我能走路了,又跑回那天的马场找糖。
可惜那块糖已经不见,可能被虫蚁搬回家了。
可是那甜到令人头痛的味道,有如惊鸿一瞥,深深地刻在了我脑子里,那甜味转瞬即逝,只在我舌尖停了一下,却让一个六岁孩子体悟到了什么叫人世间的爱而不得。
说罢,我双手合十,流下两行清泪,不好意思,我怎么又失态了。
佛堂之中,青烟袅袅,谢迎风不知该说些什么,几次抬手,又僵硬地收回去了。
我说:「没事,不过是一些陈年往事,等我查明真相自会为辰妃做主。」
26.
母后得到消息,气冲冲地在西华门外等我。
一身红衣,有如疯魔。
我车子还未停稳,便听见她的冷笑。
「这么想念辰妃,怎么不和她一起去了。」
无疑,母后是翻过我的箱的,否则她也不会找到那只荷包,此刻她正拎着荷包,狠狠地揉做一团。
「你我母女一场,为什么有话不来问我,要去问那些外人。」
我淡淡地行了一礼,反问道:「如果我问了,母后就会说么?」
十几年了,每次提到辰妃,母后都会发火。
还有那个巴掌。
我的心立刻沉寂下去,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她自是记恨辰妃,否则怎么会因为一个糖,就将我耳朵都打得听不见了。
或许,我根本就不是她亲生的……
谢迎风适时打断了我,说:「起风了,公主舟车劳顿,还是宣太医吧。」
我不宣。
母后亦不许我宣,她冷笑着说:「裴辰就是一个贱人,你若惦记着她,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了。」
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
我么?
沙棘本来是小跑着的,一看见我们这个架势,不禁疑惑地放慢了脚步。
看样子,她是专程来找我的。
「太微还要向父皇复命,就此,便告退了。」
冬日里的最后一抹阳光洒在皇后身上,她竖起眉毛,冷哼着说:「不要拿你父皇压我,没有我,哪来的他的今天!」
皇后应是疯了,才会在西华门外说出这种话来。
我闷闷地走了两步,便听见沙棘绘声绘色地说:「公主不知道吧,这两天发生了多少大事,皇上晋了息妃的份位,如今她已经是息贵妃了。」
哦?
众所周知,我与息贵妃不大对付,此刻听她封妃,我心里亦涌上一丝不快,父皇到底要干什么,在拼命锻炼我的同时,又不断为息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加码。
当晚,我趴在小和哥哥胸膛上,不高兴地说:「哎你知道吗?我昨天遇上死乌鸦了。」
27.
「死乌鸦?怎么会遇上死乌鸦呢?」他本来双手放在耳后,此时微微起身,脑袋靠上坚硬的木头床头,略有责备的说:「谢知事呢?怎么不拦着你?」
这里面有谢知事什么事,我不过随便说说,小和哥哥怎么还较上真了。
我说:「那宫里呢,这两天可还太平?」
小和哥哥摇头,除了息贵妃,我母后那里也不消停,据说和父皇吵了一架,连玉石笔架都摔碎了。
息贵妃就要生产,家里的事却比朝廷更让人头痛。
小和哥哥是个孤儿,体会不到我的难处。谢侧妃背后倒是有一大家口,他就是为了整个家族才进宫的,因此也是背负了许多东西,诺大的后宫里,只有他是最理解我的。
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自己开衙立府。」
谢侧妃说:「按规矩,皇子成婚以后就可以搬出去了。」
那我呢。
是成婚了还是没有?
「公主迟迟没用册立正妃,因此还是待娶。」
好吧。
快过年了,父皇决定封笔,我穿着兔毛甲子在书房外面等他。
一是为了复命,二是为了辰妃。
谁知没等到父皇,倒是等到了挺着孕肚的息贵妃娘娘。
这大冷天的,她在宫女、妈妈的簇拥下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息贵妃娘娘笑道:「长公主今日可早。」
「息贵妃娘娘早。」
论样貌,息贵妃是一等一的,尖尖的下颚,樱桃似的小嘴,独有一种江南美人的娇俏在里头。
她温婉一笑,柔声说:「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沙棘不是外人,娘娘有话就直说了吧。」
息贵妃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做了个过年的香囊,就此给公主送来。」
香囊?沙棘替我接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息贵妃说:「上次的事是我鲁莽,沙棘姑娘还记恨着不是,其实我早就想向御侧王妃和沙棘姑娘赔不是了,只是我没读过书,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沙棘说:「那现在怎么又知道了?」
息贵妃低下头,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说:「没什么,不过是快临盆了……」
她前几天才得晋封,正是得意的时候,突然向我示好,莫非是为了孩子。
我说:「你担心我对它不好?」
也是,看看父皇和大伯父二伯父他们杀得何其厉害,就知道我们家的家风是怎样的了。
可是我却不认同父皇的做法,我认为为君者,应当先成为一个人,一个完完整整、时刻忠实于自己想法的人。
于是我便答应她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将以血亲待它。
息贵妃笑道:「那就好。」
她与我寒暄片刻,眉眼的担忧却并未散去,因为这孩子最大的威胁不是我,而是我上头那个虎视眈眈的皇后娘娘,听说息妃虽然晋封,可是她身边的丫头、妈妈,却全部被我母后换了个遍。
纵使贵为贵妃,也不过是笼子里的一只雀儿,没办法与皇后抗衡。
「哦对了。」息贵妃转身笑道:「听说长公主这几天在查辰妃的事,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是在陪伴皇上的时候偶尔也听他们聊上几句,就是辰妃曾诞下过一个女儿。」
她曾诞下过一个女儿……
28.
息氏身后,几位宫女同时吸了一口凉气,那惊愕的眼神仿佛在说她们正在听着,恨不得马上就告诉皇后。
息贵妃笑笑,兀自说道:「我还听说,辰妃是吃药死的,皇后娘娘就在旁边看着。」
「嗯。」
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等话语,相信息贵妃已经想的好了,在皇后和我之间她终究是选择了我,关于辰妃的事就是她纳的投名状。
我冲她点头,示意我已经完全懂了。
直到深夜御和还没有睡,我回去时,他正焦急地在屋里踱步。
「公主!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
「哦,父皇不在,我便去谢侧妃那里坐了一会。」
听到「谢侧妃」三个字,御和的眉毛明显地皱了一下。
我忙解释道:「不过问了他几个问题,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那……那就好……哦对了。」他振作精神,将我摁坐在椅子上说,「辰妃之事,我也派人查了。」
「啊?」
「辰妃曾经生下过一个女儿。」
许是怕我惊讶地晕倒过去,小和哥哥俯身抱住我的肩膀,飞快地说:「可那女孩却不是你。」
「那孩子天生有疾,没多久便夭折了。」小和哥哥抚着我的肩说:「所以这件事已经过去,你也不用再纠结了。」
我知道小和哥哥是为了我,可是听了这话,我不由将辰妃的事放在一边,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御侧妃来。
我说:「暗卫营……难道是他们帮你查的?」
暗卫营认牌不认人,除非……除非御和进宫之后,还保留着某种职务。
小和哥哥也噎住了,他只顾着调查,没想到我会质疑起他和暗卫营之间的关系。
许是锦绣堆里呆的久了,掩盖了他作为刺客的某些特质,我差点就要忘了,御和入宫之前,便已经是风光霁月的副统领了,剑光所指,乌云密布。
他的剑是那样锋利,随时都可能将我刺穿。
29.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入宫之后,暗卫营会将他除名,从此他不再属于任何组织,只是我的侧妃。
可是他竟背着我,保留了暗卫营的身份……
我的心顿时疼得像针扎一样,身体摇摇欲坠,随时都要跌倒。
御和想扶我,却被我避让开了。
我说:「所以你现在效忠于谁?身上可还带着任务?那任务是不是针对我的?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是为了某种目的才接近我的?」
我忍着剧痛,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御和听了,明显得怔了一下。
良久,他才单膝跪地,右手握住那并不存在的虚空之剑,眼神中的关切渐渐收敛,只剩下令人胆寒的冷峻。
我承认那一刻我也是懵的,我不知道他要回答什么,而我又能否承受得住被人破窗而入的痛苦。
御和说:「属下暗卫营副统领御和,效忠于朝廷。」
如果他是暗卫营的人,那一定是效忠于我父皇无疑,至于剩下的三个问题,御和咬着牙说:「其余的……恕属下不能相告……」
好吧,有些事我不问你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吧。还有母后,你们俩都是我的至亲之人,为什么总把我当做傻子,就算我真的是个傻子,我也会觉得疼的……
我说:「那你就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找我。」
说完,我已一步步挪到门外,一摸肩膀,才知道连兔毛甲子也忘了穿,可是我不觉得冷,于一片白茫茫的风雪中,我只觉得有点孤单。
身后传来阵阵脚步,是沙棘。
她没发现我的异常,还以为我要赶着去息贵妃那里。
听说她有了动静,今天晚上就要生了。
好,去。
30.
梅花碎了一地,像血。
母后说:「你来干什么?」
她已经下令,将整个后宫都封了。
所以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正冷笑着,坐在廊下喝茶。
被茶水一熏,母后的脸颊愈加红了,她头戴紫色抹额,穿一件绣着同样凤凰图案的紫色大氅,脂粉遇到水汽便融化了,泛起一层白色的油脂,和息贵妃相比,她的脸更宽,下颚也有点方,但是方脸也好,都有一种威严。
息贵妃还没死,母后便连她的谥号都想好了。
「无非是一个「贱」字。」
「你是不是疯了。」
我嘱咐太医进去,母后笑道:「不许。」
那该死的控制欲就像一把大手,掐得我喘不过气。
我踢飞雪花,准备进去看看。
「你敢!」母后最受不了我杵逆她,竟抬手给了我一个巴掌,可惜我已经是个大人,反手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幕好像也牵动了她的记忆,母后冷笑着说:「好好好,原来是为了裴辰,你与我生气竟然是为了裴辰!你可知她对你做过什么!」
「什么?」
「呵。」母后冷笑,抓起一把雪花。
「公主!」谢侧妃正带着几个丫头往这边赶,月白中衣外罩着一件棉质的宝蓝色海水纹束腰长比甲,因走得急,衣角飘动,苍白的皮肤上也浮现出一丝红晕。
按说后妃是可以进来参详的,但是他到底是个男子,在宫门口便止住了,一头鸦羽乌发用玉冠束着,跪地对我和母后行礼。
母后说话时最不喜欢被人打断,于是便故意让他跪着,连眼角都没有瞥他一下。
我说:「免礼。」
然后便跑到夹道,把他给拎起来了。
谢侧妃单刀直入,继续说起了辰妃之事。
「公主,辰妃之事恐怕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辰妃表面温婉,但内心蕴藏着许多心机。」
母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侧妃继续说道:「她知道你爱吃糖,便常常用糖骗你,想利用你,进一步获得陛下的宠爱。」
利用我……
我心里纷乱如麻,辰妃温柔的笑和母后那令人窒息的竖着的眉毛交替着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头痛欲裂,太阳穴里仿佛伫立着两根银针。
我摸向鬓边,发现太阳穴真的竖着银针,原是刚才头痛到了极点,竟然倒在了谢侧妃怀里。
谢侧妃说:「公主,先喝粥,喝完了粥才能喝药。」
天黑了,我看看天色,才想起来今晚在上阳宫还有一场宫宴。
我说:「沙棘,沙棘呢,快过来帮我更衣。」
谢侧妃说:「今夜宫宴,公主还要过去?」
是,我一心要见父皇,便挣扎爬起来了。
31.
上阳宫外,烛火寂寥。
原是父皇没来,贵妃又刚生产完,御和被我禁足,只有七八位依附于我母后的娘娘来了,可是却像个木头人似的坐着,却连口水也不敢喝,诺大的上阳殿里,只有我母后一个人坐在上面,红帐飘飘,有如鬼魅,哪里还有半点阖家欢聚的影子。
母后左手边有一只低矮的桌子,在三级台阶之下,便是我的座位。
她正饶有兴趣地剥着核桃,见我来了,笑道:「怎么着,怎么又过来了。」
早晨辰妃之事其实只说到一半,皇后娘娘笑笑,一只手捏住核桃,另一只手拿起银锤,就此重重地砸下去了。
她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嚼着。
「当初我与你父皇订婚之时,屋里的丫头妈妈都绕着我走,生怕被发配到那鸟不拉屎的戈壁滩去,可裴辰就愿意陪我,可怜我竟为她掉了两滴眼泪。」
母后笑道:「想想真是失心疯了,我当时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能随我嫁入皇家岂不是她十世修来的福分?」
丝竹阵阵,跳的是漫天花雨。
「再后来我便有了你和太垠,漠北的日子虽然辛苦,可是我却始终想着,有一天能带你们回京城看看。」
丫头们上了蜜枣,我掰了一颗,不禁又想起太垠,他嘴馋,看见什么都要吃的。
「没想到那么快太垠便生病了,那病痛来得突然,我怀疑是裴辰干的,可是你父皇竟然不信,不知道她对你父皇灌了什么迷汤,说来说去,竟怪罪到我头上来。」
母后笑笑:「我那时也是气盛,便一把火烧了她的头发,把她发配到最偏远的冷宫去了。」
听到这里,已与我记忆中的事情重合,我那该死的头痛毛病一惊一乍的又要发作,谢侧妃说:「公主,有药。」
原来他竟带了药碗,里面盛着满满一碗苦药,好吧,我喝了半碗,头痛才消解了些。
母后说:「怎么,还当故事听了不是。」
「那颗糖,你打我的那颗黄糖。」
「哦那个啊,如果我说那里面有毒,你信吗?」
有毒?
「你父皇自是不信,于是我便当着他的面,把裴辰死死地摁在了那颗糖上,那糖上还有泥土,统统都蹭到她脸上了,哈哈哈哈。」想起当年壮举,母后用手指蹭蹭眼角,真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裴辰至死也不肯吃,可是我却不能再留着她了。」
「你却不能再留着她了……」
「是啊,我无凭无据,可是我就是要让她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母后笑道:「如果我说是因为「本能」,你信么。」
本能……
母后杀人,竟然是为了本能。
可是在我心里,竟然是有点信的。
因为这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她所谓的偏执的本能之中,感觉快要窒息。
32.
「我信,但是你以后不能再这样做了。」
花枝如火酒如饧(xing),正好狂歌醉复醒。
一盅滚烫的长安春,我仰头,饮了。
母后不让我饮酒,冷冷地看过来了。
那一刻,我其实是怜悯她的,母后再猖狂,也迈不出这宫门半步,不像我,天南海北的,和男孩子一样自由。
我又倒了一杯,敬她。
然后是辰妃,为着那十分假中的一分真,以及宫墙中人的那份挣扎,我若是父皇也会命人给她超度。
母后还欲再说,我按下酒盅,沉声说:「从今天开始我便是平邑正亲王了,请母后不要再以公主的规矩来要求我,身为朝臣,我只认御笔朱批的皇帝诏谕。」
息贵妃诞下一位女儿,阖宫再没指望,只能寄希望于我,封王的诏书已经下来,从今天开始,我终于有了正式的官职,即平邑正亲王,封号一个「正」字。
是,我最大的问题便是不正,要想在朝中做事,这第一件事就是正名。
我想着想着,忽然被一阵笑声打断,原是沙棘在教谢侧妃做事,还嘲笑他怎么这么不会讨公主欢心。
我阖上书,静静地听他们说话,这几天我无处可去,只好来谢侧妃这住着,霸占了他的寝殿不说,连他精心布置的书房也……
沙棘:「哎呀公主的心思你到底懂不懂啊,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怎么也不把握。」
我说:「沙棘,来。」
你怎么能这样和谢知事说话,就凭谢迎风对辰妃这件事的理解,我就知道,这个人要是争起宠来,就没有其他妃子什么事了。
你这么说,不是显得我俩浅薄?
沙棘嘟囔着说:「我还不是为了他好,公主晕过去的时候,他担心的快要吐了,可是公主一醒来又……」
担心的快要吐了?
谢侧妃忙说:「没有。」
哦,一连几天,我整个人都是懵的,从早到晚一坐就是一天。
谢侧妃说:「御侧王妃那里……还是没有回应?」
嗯。
御和怎么可能应呢?
他是暗卫,就是我用匕首抵着他,他也不会说的。
实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收场,如果御和一辈子都不服软,我难道要一辈子都禁着他么?
月光清冷,将我手背也照得惨白,前几日刚染的指甲花已经开始褪色……
沙棘说:「那就一直囚着他呗,反正您是公主,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我说:「你这两天主意倒多,不过不是我想听的。」
33.
虽然我不信什么运势,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每次我想封一个人做我的正妃的时候,都会突然出现点什么岔子。
明月皎皎,我抬头问道:「御侧妃呢,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的小内侍沙葱忙说:「回公主,依公主的吩咐,御侧王妃此刻正在面壁。」
面壁……我几时下过这种旨意,也可能是那天气极,我随口就说出来了。
我一步步走进院里,才发现头上灯笼全都灭了,过去的繁华不再,鹤禧宫顿时冷得像冰窖一样。
御和感觉到了我的脚步,微微侧过脸来。
好家伙,这些天,他真的天天都对着墙么。
我说:「就面到这里吧,我准许你坐着说话。」作为一个暗卫,他实是俊秀有余而威武不足,唯独那双眸子,神色间波澜不惊,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当他在低着头时,又徒然会流露出几分冷清。一看到这张脸,过去种种便呼啸着涌上心头,我是提防着谢迎风的,没想到却被一朵红绒花摆了一道。
我说:「要不这样,你把那朵绒花还我,我呢——」我想了想,有什么可以还他。
一开始就是我一意孤行要将他招进到来的。如此,我便还他自由,就此放了他走。
御和说:「走?公主这是要放我走?」
「对。」
御和笑道:「这可是谢侧妃出的主意?」
「不,是我自己想的。」
「自己想的……自己想的……」御和先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而后又自嘲地笑了:「看来我对公主,不过是一件玩物。」
没有。
说着,他便展开手心,将一朵铜钱大小的红绒花递到我面前,那是一朵由铜丝折成的小梅花儿,中间一个圆,代表花心,周围是一圈红色的小圆圈,代表着怒放的梅花花瓣,这东西只有小孩子戴,我如今做了亲王,便将鬓边的辫子梳起,挽作一个高高的丹阳髻了,而且我发现自从我梳了这个发髻,就算是光着脚,头发顶也比小和哥哥高了。
我接过绒花,热的,难道说,方才他一直紧紧地攥着它么?
我说:「怎么会变成方的……」
「嗯,是属下弄坏了,请公主责罚。」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紧紧地攥着它呢?」
小和哥哥眼睛里闪过一丝波澜,可是就因为这个波澜,我忍不住又盯着他看了好久。
「御和……」
我踮起脚尖,耳畔那温热的气息撩动着我的神经,也撩动着他的。
「如果我不是公主,你会不会喜欢我呢……」
「暗卫不可以动情,他们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的。」母后如是说,但是我相信小和哥哥就是不同,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那些隐忍、挣扎和面对我时的小心翼翼,我相信,他的心也一定正处在煎熬之中。
「如果我是你的妻呢,木簪布裙,你会不会对我好点?」
如果我是你的妻子,我才不管什么规矩,一定会紧紧地抱着你的,说完,我便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脖子。
清风吹过,御和垂下眼睛。
「公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我就是在小小的诱惑你啊。
我一向不擅长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但是于他,我就是执着地不愿放手。
我攥住他的领子,贴着他的唇说:「我不管你过去效忠于谁,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效忠于我,我要你的忠诚你的心,你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御和喉结耸动,惊异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第二天我便召来太医,期待地说:「怎么样,有什么好事没有?」
御和说:「公主。」
是,才一天,怎么可能有呢。
可是我就是要晋他的份位,我要立御和为正妃,这一点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做了亲王之后,朝廷里风向微变,有动作快的,已经带着儿子到我母后那里去晃荡了。
34.
母后一向热衷于此,只是眼光挑剔,看不上这小门小户的攀附嘴脸,一心只惦记着京城的几位世族。
「沈大人家呢,不是还有位能文能武的大公子?」
身后的妈妈提醒她说:「娘娘忘了,大公子前几天刚定亲了,娘娘还翻出一对玉如意说要赏给他呢。」
「定亲?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一个个怎么都定出去了。」
我说:「还不是被我吓的。」但凡我是个男子,他们也不会这么恐慌。像沈相这样的家族,生女儿自是为了联姻,生男孩却是为了能在朝廷里争得一席之地,我若召了大公子来,岂不是相当于断了沈家一臂,一腔热血,便只能贡献给我和我的床了。
这位沈大人,看问题倒是深刻。我明日便要出去办差,来沐心堂向母后辞行,既然她提起此事,我便问了她一个问题。
「父皇登上皇位,可需要外戚的扶持?」
那自是不需要的,母后裴氏虽然也是世家,可终究是个文官,父皇登基,靠的是他那身血红色的半旧牛皮铠甲。
我太奶奶登基,自是靠了一些人的,可是她一生钟爱美男,主要还是看脸,而不是以身份地位来决定的。
「母后何时才能明白,如果我真的成了女帝,我也要像父皇那样做个真龙,我要像个男人一样统御众人,而不是利用自己的身体,耍这些小女人才想的出的可笑伎俩。」
「你……」母后自是惊得说不出话,罢了,我这次要去蜀中,就给她带一筐安神补脑的枣子吃吧。
方才这一通话说得激昂,可是我当出门看见小和哥哥的时候,便什么都想起来了,这「小女人才想的出的可笑伎俩」我几个月前方才用过,对他用的。
父皇给了我一个差事——监斩,斩的是大伯父的余党,父皇直言,派我去是为了让我立威。说实话我心里是有点怕的,所以当小和哥哥提出要陪我去时,我立刻就答应了。
小和哥哥说:「前几次不都是谢侧妃陪你去的。」
怎么总揪着他不放呢。
我抚着他的心说:「你又有份位又有宠,为什么要在意他呢?」
「不是我在意他,是你对他……」御和说:「算了。」我们从长安出发,顺着山路往南,一路朝蜀中奔去。
父皇给我们十日,我们虽在第十日到了,却淋了雨,一进蜀中地界我就断断续续地发起烧来。
35.
这是父皇交给我的第一件大事,因此一大早,我便挣扎着爬起来了。
小和哥哥说:「公主,时辰未到,还可以再睡一会。」
「不用。」我让小吏进来,将那厚厚的卷宗都搬进来了,其实在来之前我就看过,一共二十五人,其中有三位还是将军。大伯父曾经做过监国,党羽众多,现在只揪出二十五位,如若不斩,还能再揪出更多,所以沈大人便上奏皇上,也有为天下人结案之意。
我什么都明白,只是有点不忍。
父皇和大伯父的矛盾由来已久,父皇主张征战,大伯父主张和谈。父皇用三十年腥风血雨证明了征战对长安的意义,可是大伯父却用纷繁复杂的阴谋阳谋织就了一幕又一幕绥靖好戏,直至父皇杀了伯父,朝中才剩下一种声音,那便是战,要将北戎等一干异族全部荡平。
现在正是盛夏,父皇已经开始调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人,百姓脸上写满了愁苦之色。
有的甚至开始拦车,车子是黄色的,他们以为我是钦差,一见到御和便哭着说:「大人,大人!我儿子病了,求求你放过他吧……」
怎么,调兵还调出个《石壕吏》来。
御和说:「连年征战,有谁能体会到老百姓的苦呢?」他拨开众人,护送我朝法场走去。
小和哥哥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是孤儿,公主还记得新河之战?」
记得,那年我才六岁,父皇征调民夫,将整个新河县的人都调过去了。
难道说……
「对,我们一家人都被调过去了,原以为是为了修建城墙,谁知竟是为了声东击西,声东击西,好计策啊,让我爹娘穿上漠北铁骑的衣服,一路向西跑去……」
御和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公主,其实我不想效忠朝廷,可是大王爷收留了我,他教我读书写字,还教导我说要『使民乐耕桑,为国罢征战』,现在他死了,你说我该不该为他报仇?」
说完,他拔出长剑,冷冷地闭上眼睛。
我说:「御和,你最好好好地想清楚了。」
一群黑衣人冲进法场,将他们一个个都救走了,我说:「御和。」
上次我问了他四个问题,自此,已经全部明了。
他是效忠于我大伯父的。
他是带着任务来。
那任务是针对我的。
从一开始,他便带着目的在接近我了。
我没时间争辩那些情爱,尽量克制地说:「使民乐耕桑,为国罢征战,这话说的不错,可是你知道新河之战那次,要不是父皇拼尽全力击退敌人,蛮族便会长驱直入进入长安,然后是太原、洛阳、南阳、蜀中等一干腹地,到时候生灵涂炭,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李太微!」
「御和!」
我放开剑身,才发现手心被划开两道口子,依稀可以看到骨头。
可是我还是放开他了,因为我知道,如果小和哥哥决定杀我,没有人可以拦得住的。
我闭上眼睛,颓然道:「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不知道该不该说与你听。」
那便是我实不是那种很会表达自己的女孩子,人又偏执,又是从戈壁滩上长大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在我心里,小和哥哥真的是,真的是我这辈子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对不起。」我闭上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
对不起。
我点点头,乱箭像雨一样朝我们飞来,方才逃脱的那些人统统被箭矢射穿。
我说:「对不起……其实从将你禁足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为了保护我而来的,如果是,你大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啊……」
御和手是稳的,可是头却有些颤抖,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李太微……」
「如果你束手就擒……」
我还未说完,他便拔出长剑,朝自己的心脏刺去。
36.
沈相派来的人果然厉害,他们将长剑打偏,只刺中了肩头的一点地方。
是夜,我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御和说过的那些话。
「使民乐耕桑,为国罢征战。」
那也是我想见到的太平盛世。
我又想了几日,好像才有点懂了,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父皇出的难题,那么监斩是假,试探我的态度才是真的,父皇想知道——我到底是个坚定的主战派还是主和。
阴差阳错地,我就通过了他的考验,父皇对我大加赞赏,还赏了我一把名剑。
可是……
咳……咳……
「多少天了,怎么就不见好呢?」沙棘特地从长安赶来,服侍我吃饭喝药,还带来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好消息」。
那便是:「皇后娘娘又给您纳了一位男妃,已经送到平邑正亲王府去了,那眉眼生得,好似画里的大美人儿。」
我说:「随她吧。」
我现在只想着御和,他在牢里关着,不知道好点没有。
沙棘说:「公主怎么还想着他呢。」
是,我怎么还想着他呢。
可是你不觉得新河之战很奇怪吗?
那时正在运送粮草,父皇将所有人都调去了,城里只剩下几十个守军,的确是整个防线中最弱的一环,可是这等机密,怎么会流传到北戎的耳朵里呢。
难道说……我们这边有人泄密?
我眼前又浮现出大伯父那气定神闲的儒雅模样,和一言不合就拍桌子的父皇比起来,他白面有须,礼贤下士,真真是一位贤王。
可是一向厌恶沙场的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新河之战的废墟中呢?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是细想又能推敲出些许痕迹。
在书房见习的时候,我翻到过很多折子,都是当年大伯父给先皇写的,说什么花了那么多钱,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连个小小的北戎也拿不下。
父皇说他「通敌卖国」,我只当是抹黑他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是夜,我匆匆提审御和。
我说:「御和,你随大伯父这么久了,有没有见到或者听到过什么消息?」
御和就像被人封了五感,不论我说什么,都只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墙角,我命人点灯,将地牢照得如白昼一般,再他看,满脸是血,银色的背夹练功服上绽放出一朵褐色的花。
「国仇家恨,我与你的心是一样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大伯父才是那个恶人!」
听到大王爷的名号,御和才有了一些生气。
我说:「大伯父心机深重,我可能没有证据说他卖国,但是我相信无论他与父皇再怎样不和,作为王爷,也不该在最缺粮的冬日,故意放慢了运粮的脚步。」
我将那几个人的卷宗丢在御和面前,是运粮官自己说的,他们接到命令,要在原地休整十天,十天啊,都够从长安走到蜀中的了,若不是那十天,我父亲岂会心急上火,连守城的军士都敢调走。
「所以说你可以恨我父皇,可是大伯父的罪过一点都不比他少!
「而且他还散布谣言,说我父皇拥兵自重云云,你说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大伯父带着一群文官在后面口诛笔伐,这样对吗!」
我知道世人皆怨我父皇,觉得是他让国家陷入到战争中的,他杀了那么多人,亲手射死了自己的哥哥,简直就是个禽兽,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随着我一点点长大,我竟有点理解他了。
如果说他有什么错误,那便是未能一战将北戎灭了,生生又拖了那么长的时间。
如果他可以早上一点,那新河之战,根本就不会有的!
我说到激动处,喉头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再看御和,紧闭的双眼下忽然涌出两行眼泪,接下来便是失声。
沙棘听得难过,趴在我肩上哭了。
连年征战,像他们这样的孤儿不知道还有多少,什么是民间疾苦,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有一次我们与父皇走散,没有护卫,母后就带着我和太垠生生在大草垛子里躲了三天,我们没有吃的,就只能吃自己的眼泪,血是咸的,沙子是苦的,但是漠北的大风却是甜的,我,李太微,亦是在遍体鳞伤中摸爬滚打大的。
我拂去沙棘,准备回宫。
「对了,你那肩头的伤还是要治一治的,我以后还要咬的。」
「公主……」御和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我。
没办法,我摊开手掌,绒花上面沾了血,有我的也有他的,食髓知味,厌足酣畅,你是否真正喜欢过我,难道我还会感觉不出来吗。
现在他已不从属于任何人了,他是我的。
而且,我。
「而且我好像。」
沙棘护着我的小腹,不想我在这么晦气的地方宣布。
「对,而且我好像不再是一个人了。」
虽然我偶尔也期待此事,可是当太医亲口告诉我时,我还是当场就愣住了,于我,于国家,还有于我与御和的关系,自此都会产生影响。
他也一样的,那惊愕的眼神并不比我镇定多少。
我说:「没关系啊,我们就一步……一步一步来吧。」
37.
我走走停停,到京城时已是深秋,我给父皇带了一筐枣子,下车便给他送过去了。
原以为他会去父留子,将御和赐死,没想到一番奏对下来,父皇都没有提到御和,只让我好好休息,我准备的那套说辞完全没有用上。
回正亲王府的时候,御和在门外等我,我只觉劫后余生,一头扑到他怀里去了。
可是抱完之后,我又要将他禁足。
沙棘笑道:「公主是不是抱错人了,等了你大半年的可是谢侧妃啊。」说着,就把脑袋往谢侧妃那边伸。
「哦,这还有一位新来的郑侧妃呢。」沙棘大概是收了他的钱了,一个劲地说:「郑侧妃在风里等了一天。」
我淡淡地对他笑笑,这孩子,怎生得这么妖冶,一双细长的桃花眼,流光浮动,掩饰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
「看样子是个惹祸精了。」
郑侧妃名叫月升,「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母后爱他名字,便将他洗干净送给我了。
我说:「拿来。」
沙棘问:「什么?」
「赏银。」
沙棘正在帮我卸妆,于是便放下梳子,很不情愿地掏出来了,好家伙,足足有四两银子,都快顶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钱了,这个郑侧妃出手倒是阔绰。
沙棘是伺候我的,好多主子都会给她赏钱,就像我对李公公一样。
我说:「这样,以后无论谁给了你钱,你都拿来给我。」
「公主……」沙棘扭捏着崛起了嘴。
什么啊,我还没说完呢。
「你拿来给我,我这边双倍给你,如何?」
「这个可以。」
特别是那个郑侧妃,你收他的钱可以,但是千万别被他带歪。
看面相,他长袖善舞,实际上,也确实长袖善舞。
一日我正在看书,他非要请我吃糕,我说:「这几日我身体不适,就不翻你的牌子了乖乖。」
可是过几天他又装病,一会头痛一会脑热,让我给他揉揉。
我说:「不是,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公主疼我。」
我天,父皇的快乐我算是体会到了,那怎么着……揉一下?
我说:「沙棘,替我给郑侧妃揉头。」
郑侧妃一来,鸡飞狗跳,我让谢迎风给他讲讲道理,谁知他又告到我这来了。
「谢侧妃欺负我。」
「什么?」
大伯父的事情结案之后,蒙冤入狱的家族陆续开始申冤,我这几天忙得不行,没时间管他。
而他还在诉说着谢侧妃的不是。
也是,在旁人眼里,谢侧妃无子无宠,过得像冷宫一样,御和出身低微,已经被禁过两次足了,现在还在府里反省,好像没有人能压得住郑侧妃。
「可是——」我奉劝他说:「谢迎风其实非常聪明,他要是斗起来了,尔等都不是他的对手。至于御和……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好,你见过他拔剑吗?没见过吧。」
我摊开手掌,给他看上面的疤,御和生起气来可是连我都敢砍的。
小郑侧妃那粉嫩的小脸顿时绿了。
不过好像有点晚了,郑侧妃成天谄媚,正是谢迎风最讨厌的那种男人,而且他天天叫嚣着要给我生个皇子,小和哥哥听了,心里能舒服吗?这才几个月啊,就把上边两位大哥都得罪光了。
自求多福吧小哥哥。
38.
几个月后,我脚肿了,一沾地便疼得厉害,父皇准许我在府里休息,那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男女有别,纵使有这么多人在照顾着我,可是躺在病榻上的人却是我,没有人可以替代。
可惜我身为王爷,是带着繁育子嗣的任务来的,生完这个,还有一个两个三个,纵使是太奶奶那样的女帝也无法逃脱,她生了三个,而我才刚开始。
息贵妃不便进来,但是她带着太姬来了,我庶妹已经一岁,正在为我祈祷。
母后笑道:「谁知道她们在嘀咕什么,你若有个好歹,便宜的就是她们。」还好我没有事,大家都很平安。
小和哥哥负责照顾孩子,整日都很辛苦,我往他宫里放了几个嬷嬷,希望他调养身体,再接再厉,将我们俩的任务继续下去。
转眼四年过去,我又生了一个男孩,至此已经是父皇的第二位皇孙,父皇这才下旨,将我晋为储君。
公主为君,天下哗然?自从我走上朝堂的那一天起,那哗然声便没断过,不过现在有了皇孙,世人才消停些了,只当是为了给男孩铺路。
「可是你不觉得很可笑么?我能走到这步,难道不是我自己辛苦办差的结果?」办官学、平冤案,查旧党、重农桑,再加上这次调兵漠北,哪个不是我李太微一手办的。
谢迎风笑道:「可能在世人眼中,生皇孙便是公主最大的功劳了。」
是么,那可真让人恼火。
经过四年准备,父皇终于要与北戎决战。我就管那调兵,我骑着马一路朝城门奔去,而谢侧妃则坐上小轿,替我去母后面前「尽孝」。
「公主!」谢迎风说:「公主保重,臣静候公主凯旋。」
我出去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个谢侧妃,怎的突然这般隆重。
我说:「行,那你也保重点吧。」
39.
彼时我正怀着三世子,身形不显,谁知战事一直拖到冬天,我已穿不下甲,只能让沙棘赶着做了一件宽松的灰色兔毛领子云纹袍。
蜀中的兵到了漠北便不习惯,接二连三地倒下去了,我几次向父皇请旨,请他下令作战,可是两个月过去了,京城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连写了十封密信,可是收回来的不是父皇的旨意,而是谢迎风的一封家书。
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颤抖着,撕掉了红色的印泥。
「父皇病重,归。」
什么,父皇一向健康,怎么会……
我手指颤抖,竟拿不住手里的信,大军就在身后,难道要我回去?可是谢侧妃怕我不走,一连在信里写了十个「归」字。
「归归归归归归归归归归。」我这才下定决心,在沙棘的搀扶下走上马车。
这一路都是山路,颠得我都快生了,好不容易赶到西华门外已是凌晨,我让沙棘去王府看看,自己咬着牙,一步一顿地朝书房走去。
几位老爷子看见我,忙让宫女前去通报。
我这才放慢了脚步,说:「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
沈相说:「前几天陛下染恙,但如今已经好了。」
「是么?」这个点正是父皇上朝的点,如此,我便咬着牙,朝起政殿走去。
沈相说:「公主请留步。」
「怎么?」
「呃……」
「怎么?」
「前几日皇上病重,公主又在外面,所以便交由大世子代理朝政,在起政殿议事。」
大世子?不就是那个——我和御和的宝贝儿子吗?他才六岁,如何能够议事?
沈相低头:「此乃皇上和群臣商议的结果,大世子已经六岁,可以去朝堂见习。」
什么?那我呢?且不论父皇病重,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就说让大世子见习这件事,就是赤裸裸的越级,你们要跳过我,直接将大世子扶上皇位,是吗?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我心绪波动,小腹坠胀,再一摸身后竟涌出一滩鲜血。
母后得到消息,小跑着朝我奔来:「太微!你怎么回来了!」
我怎么能不回来,我是王储,父皇病重,万一什么要嘱咐的,我如何能不回来呢……
只不过在母后眼中,我继位和大世子继位是一样的,甚至他还好些,你、沈相、父皇、天下人,没有一个人是站在我这边的。
如果不是谢迎风还记得我,你们是不是已经商量着将我弃了。
我低吼一声,涌出两行热泪。
「太微!」母后在后面赶着,把全太医院的人都轰出来了,让他们跪下,匍匐着给我诊脉。
不,我不想诊了,那孕育世子的肚子,我真的不想要了。
就在我摇摇欲坠,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御和从天而降,他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右臂处也有血渍。
「怎么?」
「不过是几个禁卫。」说完,他安慰似地捏了捏我的肩说:「走。」
40.
御和知我心意,扶着我,一步步朝皇上的寝殿走去。
禁卫、弓箭手全都对准了他。
帘幕后面,缓缓传来一个男声。
「太微。」
「父皇……」
厚重的黄色帘幕后面,每隔两三步便放着一只铜盆,里面点着松木,那略带焦糊的香气驱散了因为久病在床产生晨濡之气。
父皇苍劲有力的手只剩下微微摆动的力气,他眼窝深陷,皮肤蜡黄,两只眼睛闭着,微微转向我的方向。
我本来失望至极,可是看到战神似的父皇被疾病折磨成这个样子,心中又涌起无限悲哀。
心里的痛和身体的痛同时暴发,我「噗通」一声跪在他床边哭了,这么多年,不管我愿意与否,我都是为了他的意志活着……
父皇说:「怎么……你也想做皇帝……」
我在京城住了十年,可是早在十年前,我的命运便与我手里的这缕明黄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了。
那野狼似的外敌,狐狸似的臣子,各怀心事的后妃,十年,我用了十年时间才移山填海,将他们都解决掉了,大世子才六岁,仅臣子一项,就够他喝一壶的。
到时候江山纷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复原。
父皇笑道:「你也要太平,可是要天下太平就不能由一个女子来做皇帝,你愤怒也好,反抗也好,但这便是天道,你太奶奶做不到的,你如何能够做到。」
我……我不知道……
父皇指指右边,李公公拭泪,取出一只锦盒。
遗诏……李公公呈给我看,写的是大世子,父皇果然是要传位给大世子的。
「父皇……」
一屋子太医都过来了,李公公已将遗诏收好,表面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们先给我父皇诊脉,待他无恙之后,才来给我诊脉,我身下的血越积越多,肚子也越来越疼,方才我拿第三个孩子的性命赌气,想想也是后悔,故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方才我勃然大怒,真的是不应该。
三世子……大概是我们欠了他的,这孩子从小便十分淘气,三岁便将鹤禧宫里的玉器、琉璃抓起来当球踢了,气得我传旨六宫,不管谁看到此儿,先拎起来在屁股上踹一脚再说,此乃后话,以后再慢慢说吧。
我家里的另外两个孩子也过来了,二世子吓坏了,跑来抱着我说:「母亲……」
御和拽着他的袖子将他拉开,吩咐道:「去,到郑侧妃那里呆着。」
大世子年纪稍长,好像有点懂了,将眼前的混乱与自己联在一起,一双小眼睛警觉地盯着我们。
这孩子继承了我的倔强和御和的沉默,不管心里如何作想,小嘴永远闭着,无论我母后如何哄骗也绝不吐露半句。
这心里,倒是能装得下事。
父皇说:「叫沈相他们进来。」在病重之际,他给我留了三位顾命,母后兀自想听,却被父皇用严厉的咳嗽声制止住了。
自此,厚重的帘幕下,只剩下我、大世子、李公公和三位顾命。我明白,这是要传位给大世子了。谁知他手一抖,将那明黄的丝帛朝火里扔去,丝帛化作白烟,升腾着朝藻井飞去。
李公公忙将手探入火里,父皇却示意他不要做了。
什么……
父皇笑道:「太微自有分寸。」
那压抑在我头上的乌云,和支持在我身后的靠山刹那间便没有了,头上的那片天自此便只有我自己来扛。
众人都看向我,我知道,于悲伤、痛苦和迷茫中,他们自此都指着我了。
41.
我登基之后,大皇子便不似从前那般依恋,虽然他也请安,对我的吩咐一一既从,但是我知道,我们母子之间终是生了芥蒂。
这芥蒂只会随着他的长大而越来越大,最后反目成仇,走到你死我活的极端境地。
这龙椅坐的,好像还有点硌腰。
我为父皇守完三年国丧,又默默地延了三年,到第六年除夕,才准许皇宫挂灯,办上一场大宴。
我母后已是太后,抱着三皇子坐在右首,然后是息太妃,太姬公主和一干太嫔。
我立了御和为后,他就坐在左首,然后是谢淑妃和郑贤妃。
再往下是我与御和的三位皇子:大皇子璋怀,二皇子璋慨,三皇子璋快。三皇子那小子已经六岁了,一个劲往太后怀里钻。
御和给那小子使脸色,不太好的脸色,示意他赶紧下来,滚回自己的座位呆着。太后说:「干什么,太微小时候不也整天在我怀里抱着!」
哪有,我小时候只知道发呆,哪有他这么伶俐,惯会钻我们几个人的空子。
他是有点怕御和的,闯祸之后,就跑到谢淑妃那里避难。谢淑妃让他写字,就跑到郑贤妃那里吃饭,哦对了,郑贤妃现在烧得一手好菜,我偶尔也过去坐坐。
我看向大皇子,他十二岁了,那沉稳的言谈,得体的举止,显然是位大人,见弟弟淘气,他不禁攥紧了手里的酒杯。
身为皇储,他的心情我是最理解的,每出生一个兄弟在他看来都是敌人,特别是三皇子这样会来事的,作为哥哥,自是生活在满满的危机感与焦虑中的。
一日骑马,那小的不知真的假的,非要骑那御马,马鞍上覆着黄巾,岂是寻常皇子可以骑的,于是他哥哥就罕见地推了他一把,一翻争斗下来,几个人都挂了彩。
「跪下。」
我让他们伸出手心,一人先打上十个板子。
「怎么着,兄弟阋(xi)墙,还委屈了不是。」二皇子璋慨最先哭了。
那皮猴似的老三还想狡辩,我说:「是你僭越,再打二十!狡辩的话再加二十!找太后再加二十!推脱者再加二十!」
「哇。」老三也被我吓得哭了。
然后便是璋怀,我的大皇子璋怀,他是最懂事的,可是我却提高音量,严厉地说:「做兄长的,谁家做成你这个样子,怎么着,还挂了彩,你比他高一个头,怎么还能挂彩?」
大伯父、二伯父和我父皇为了争夺皇位大打出手,两死一伤、把整个国家、无数朝臣都卷进深渊里的故事,难道先生哑了,不知道给你们讲讲!
我朝一向立长不立幼,一旦遇上那不安分的次子,必会引发一阵动乱。
但是,你们三个。
我指着他们的脑袋说:「你们三个要斗,也别给我在宫墙里斗,你们要死,就给我滚到战场上死,你们三个人的血,得给我洒到漠北、黔南、甚至滚滚的东海里去,你们三个的命,得给我丢到最远最偏的疆界上去!别他妈的给我李太微丢人!」
言毕,那两人反而不敢哭了,寂静的大殿上,回荡着三皇子的哽咽声。
我说:「璋怀。」
「儿臣在。」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皇位本是他的,是我从璋怀手里抢过来的。我说:「其实我一直欠你一样东西,等西征北戎的捷报回来,我便告诉你那是什么。」
璋怀这才崩溃,眼泪落下,颤抖着在我面前哭了。
这么多年,我应该早点告诉他的,父皇说我自有分寸,便是说,终有一天,我会将这烫手的皇位还给儿子。
不然呢?我还能将你杀了?
十五年了,于外,我办官学、平冤案,查旧党、兴农桑、灭北戎。
于内,我还要面对谢迎风、息贵妃、母后、御和,甚至是父皇和我儿子璋怀抛给我的难题。
千里逆旅,我李太微终是趟过来了,好在那些人儿都在,我这人胆大的很,唯一怕的就是孤独。
42.大结局
大军凯旋那日,我亲自去城门迎接。
我穿着青色朝服,上衣深青,下裳大红,绣有十二章纹,头戴黑色大冕,前面垂着一排珠帘。先生说这叫冕旒(liu),就是要将皇上的脸盖住,连带着,将这背后的喜怒哀乐也一同遮挡住了。
礼毕,我吩咐大皇子将后面的事办妥当了,自己登上御撵准备回宫。
「陛下。」是谢迎风的声音,他策马走到我轿撵旁,笑道:「陛下看那是什么?」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河边看去。
原是几条龙舟,在众人的欢呼下竞争着向前游去,在那不知名的小土路上,贴午符的、画额的、斗草的、卖凉茶的、卖雄黄酒的、变戏法的。
我趴在窗上,不禁看得痴了,「咯咯咯」笑出声来。
番外
1.谢侧妃番外
我入宫那天,天上正下着大雪。
大雪像一片片柳絮,迎面向我扑来。
那时已是四月,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还真是,那年真的没有春天。
这寒冷刚好印证了我失落的心情,新皇登基,我家里受到牵连,随时可能亡破。
整个家族的阴霾都笼罩在我的肩上,我感觉自己像个伶人,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搔首弄姿,供人玩乐。
更让我绝望的是,公主是有些痴的,否则也不会把沐浴的事当笑话讲了。
一想到国破家亡,这样的日子未来还要过上几年、几十年,我便心如刀绞,不知道该怎样生活。
直到有一天,公主请我吃糖。
我想,她虽然痴傻,可是心眼却还不错。
于绝望中,我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那便是请她营救唐家,在我死之前,只要能将舒锦救出来也是好的。
谁知公主是个十分较真之人,竟一意孤行地查下去了。
慢慢的我才发现,那不是痴傻,是有一套自己的行为逻辑,不受旁人的摆布罢了。
在天下仕子眼中,我就是个笑话。
公主却一直都很尊重我,时而以「谢知事」来称呼我,那是我入宫前担任的一项职务,翰林院人才济济,我只能做些最底层的抄写衙役,没想到她却以读书人的礼节待我。
我便也以读书人的礼节待她,勉强找到了与她相处的一种方式。
公主喜欢御和,不止一次,她在我面前提起御和。
那欣喜的神色在我看来,却总是参杂了那么一点儿刻意,仿佛是故意说给我听,幸福给我看的。
当然是我小肚鸡肠,因为我与唐舒锦的事曾经深深伤害了她,如果换作任何一位皇子,我可能已经死了,但是公主还能留我,只是不再以从前的眼光看我。
沙棘姑娘(现在应该叫「姑姑」了)惯爱看我的好戏,一有机会就跑过来,说要撮合我和公主。
她整日跟着公主,不好这样说吧。
于是我便又掏了一些赏银,请沙棘姑娘高抬贵手,不要再拿我取笑。
沙棘说:「哎呀我成天跟着公主,见过的金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岂会稀罕你这点赏钱,我是真的为公主着想,你不知道她当初有多喜欢你啊,你笑一笑,她都开心得什么似的。」
得知公主开心……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在想是什么束缚了我,是唐姑娘还是御和。
沙棘说:「什么啊,要不是你自己做作,根本就不会有御侧妃什么事的。」
梅花打着卷儿,公主长发飘飘,对我笑道:「免礼。」
那清朗的笑容如同一颗明珠,可是脸颊上的红晕又提醒着我什么,那是她日日流连的温柔红帐,一颗心都扑在御侧妃身上。
我一时语塞,对着明月想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是来劝戒她的。
以她的气度,一定会成为一名明君。
于公于私,我都会好好地辅佐她的。
因为辅佐她是我的任务,是皇后娘娘交代给我的任务。
「我女儿是个傻子,你负责辅佐她,给我认认真真地争储!」皇后娘娘阖上茶盏,想到什么便说出来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哪怕吹一吹枕头风也好,反正得给我扶上去了,不然我拿你们全家是问!」
我一路披荆斩棘,帮她出谋划策,其实也是为了这个,我本来心存愧疚,谁知公主她其实心里头明镜似的,礼佛回来之后便跑来问我。
「你是不是我母后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如果不是你,我祭奠辰妃的事又怎么会飞回到她耳朵里?」
那清澈的、小鹿似的眼睛让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我说:「是……但是我没有和她提过辰妃……」
公主微微一笑,可是眼睛里还是闪过一丝失望。
「还以为你不一样,没想到也是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
我说:「碧海青天,尽管我是皇后安插在公主身边的眼线不假,可是臣用自己的性命发誓,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希望公主好的。」
公主有头疼病,我便随时带着药了。
想想可笑,理智如我,又怎么会说出「发誓」二字,如果这两个字有用的话,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谎言。
没想到公主竟然信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好吧,但是你以后可不能这样做了。」
「好。」
那些天她正在为辰妃和御和的事情烦恼,耷拉着脑袋说:「而且和御和的问题比起来,你这个不算什么。」
「他的什么问题?」
见她失落,我半开玩笑半猜测地说:「还能有什么问题比北戎、大王爷的事更愁人的。」
谁知她神色更加凝重,我心里一沉,难不成……我猜对了?
如果沾上一条,便是万劫不复,于是我问公主:「如果没有御和……」
从前我都是在回避它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聊起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嘴上说着不知道,可是整个人感觉都要崩溃了。
不知怎的,与她相处越久,我便越明白她的心思,有时候甚至在她明白之前就明白了,我见她这般痛苦,心里也像针扎一样难受。
从前我只道爱是我对舒锦那样,现在经历了几番生死,我方才明白,为舒锦,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死,但是为太微,我愿意一生忍受屈辱痛苦,在烈火煎熬中活着。
那一夜公主在我怀里睡着,这些天她霸占了我的屋子,此刻就剩下我们两个。
她说的对,她眼角是微微向上翘的,我紧紧地抱着她,好让她不再颤抖,这是我第三次抱她,公主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松柏香,我忍不住,于她肩上悄悄地闻了一下。
那香味蔓延开来,转瞬却又消散在空气中了,于是我又闻了一下,香味弥漫,浸入到我的五脏六腑里。
「太微,我在,其实我一直都在。」
不管别人在不在,反正我是一定在的。
可是公主是那样难过,好像「我在」两个字并不足以抚慰她的痛苦。
那痛苦是一种病,立刻也传染给我,我头痛欲裂,陷入混沌中不可自拔。
太微说:「谢谢你……」
太微仰起头,在我眉心轻轻印下一吻。
那个吻蜻蜓点水,干脆利落,像一道曙光穿破乌云,将我从痛苦中抽离出了。
是了,她是女帝,她可以有很多后妃。
我、御和还有她自己,其实都没有习惯,我们都想完完整整地拥有一个人罢了。
我将那件事视为逾矩,果然,他们一次次发生误会,又一次次重归于好,我就远远看着,看太微在别人怀里微笑。
后来他们有了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太微被封为储君,那一刻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向皇后复命。
可是我知道,做储君不是太微的真正目的,她想要的,是登上皇位,成为真真正正的实权帝王。
于是我就看了遗诏,是的,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看了遗诏。
全天下都站在大世子那边,只有我知道,皇位对太微意味着什么,于是我便写了密信,把消息传出去了。
大世子知道后难免恨我,太微百年之后我也不会善终,但这样也无所谓吧,我早已准备好一壶鸩酒,到时候一口气喝了就行。
太微让我教皇子们读书,我也一一拒绝,免得他们和我走得太近,惹大皇子记恨。
这孩子年纪轻轻,怪能忍的,这点很像御和,太微是对的,她的孩子,应该坚韧不拔,有一股凛冽的刀锋之气,而非像我这般于两难中寻得周全。
一日路过河边,我竟又见到了舒锦,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子,一路开起布坊,听说她一直没有嫁人。
这么多年,如同一场幻梦,又在一瞬间就过去了。
太微笑道:「你们俩在一起多少年了。」
「从舒锦出生到及笄,十五年了。」
「我们俩在一起多少年了?」
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我算了算。
「回陛下,已有二十年了。」
「所以说,我赢了。」说完,她拉起我的手,得意地笑了。
2.御和番外
我进宫那天,正下着雪。
公主在我怀里瑟瑟。
之前我只是个暗卫,不能在宫里走动,认识公主之后,我很快便能见到皇上。
我是大王爷带出来的,我至死也忘不了他是如何被自己的亲弟弟一箭穿心,射死在城墙上的。
我要为他报仇。
谁知公主一直不肯放手,刚沐浴完,便跳入到我怀里来了,要知道我身上全是白雪,她刚从热水里出来,也不嫌弃,用洋溢着花香的头发蹭我的脸。
她的唇是那样柔软,像一片颤动的玫瑰花瓣。
我实没想到,公主竟然将未婚的身体托付给我,我……
我虽然没有表露,但是心里却十分惊讶,不知是她掉入了我陷阱,还是我掉入了她的。
我安慰自己那是演戏,却禁不住有点好奇,在一天天的相处中,一夜夜的温存中,我想看透她,可是她却像拢着一层纱。
后来我才知道,原是被人伤了心了。
我想,等她清醒之后大概就会忘了我吧。
可是没有,她开始认真地计划起我们的孩子。
公主常嫌冷清,希望生上一打。
一夜又一夜,我不知该怎样应她,就抱着她,深深地沉沦下去。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作为最受宠的侧王妃,皇上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借着息妃的名义,他将我拖进审讯室里。
无论他们怎样折磨,我自是不会说的,可是于极端痛苦之间,我忽然想起了太微。
如果有一天她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会不会难过的快要死掉,世人皆说她傻,只有我,觉得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任务失败,我也想过要死,那朵红绒花我一直带在身上,初次见时,我真的紧张得连剑都快拿不稳了,不幸碰掉了她的绒花。
她的眼睛是褐色的,圆圆的脸蛋上看不到半点沟壑,真羡慕她,纯净得像漠北的天。
是的,一看见她,我的心也便跟着空灵起来,我是想守护她的,如果我不是大王爷的暗卫,她也不是公主的话。
后来事情败露,我已准备自尽,可是她竟然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她跟我说,错的是大伯父而不是我。
她还说虽然她父皇有罪,可是大王爷的罪过一点不比他少。
世界纷扰,天地越来越高,而我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粒尘埃,数十年的隐忍蛰伏变得毫无意义,曾经信仰的东西变得如此可笑,这么多年的苦,竟找不到一个归咎之人。
按说我做下这样的事,大概就可以死了,我要谢谢她,让我死得明白一点,可是这个时候,她竟然再一次选择了我。
这就是李太微,你永远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再后来,我们忽而就多了三个孩子,她将三个男孩都交给我养,我……
我就冷冷地盯着他们。
后宫的男人们还算消停,谢淑妃自是不用说的,在漫长的二十年里,我俩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太微是信任他的,我也信任太微。
至于那个新来的郑贤妃,简直是个妖精,每天请安都要迟到,我自是不在乎什么请安不请安的,但是。
我不喜欢别人迟到。
于是我就冷冷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许是我这人天生就带着杀气,这小子怎得突然白了。
谢淑妃笑着放下茶盏,让他回去歇着,以后别再迟到。
我俩一红一白,果然将这小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三皇子太过淘气,太微生到第三个后便不想生了。
前几天不知真的假的,又提出要生个妹妹。
我说:「可是陛下已经三十六了。」
「大胆御和,是不是嫌朕老了!」
怎么会,我不是担心她……
说话间太微就趴在我胸膛上了。
这……
突然,她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说:「算了,这一次不能找你,免得再生出一个儿子把我气死。」
什么?
「我还是去找谢淑妃和郑贤妃吧……」说着,她就顶着一头长发,蹦蹦跳跳地跳下床了。
哎,我说。
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说:「不就是个妹妹吗?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努力下的。」
3.郑贤妃番外
我是郑贤妃,我入宫那天天降大雪。
算命先生说我这人天生凤命,这不,瑞雪兆丰年,可是一个好兆头啊。
卜一入府,我便是侧王妃了,很快便升到贤妃娘娘。
论美貌宫里没哪个男人能胜过我。
皇上自然是最喜欢我的,还让沙棘姑娘为我揉头。
宫里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无聊,不过我看谢淑妃也挺无聊的,每天就是看书和写字。
后来他丢了几本书给我,让我也学习学习。
我说:「不看。」
累死。
谢淑妃笑道:「做菜的,我们俩个都不会做菜,如果你能做出好吃的,皇上也会因此而喜欢你的。」
真的吗?
我将信将疑,试着做了几个,什么糖醋排骨,莲藕丸子,酥肉。
皇上果然来了,直夸我做的好吃。
于是我便继续做了,什么四喜丸子、烧鹿尾……
一年下来,我这里简直变成了门前楼子,不仅皇上爱吃,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沙棘姑姑和沙葱公公也常常来吃……
我觉得挺开心的,就是我这腰……不知怎的,竟然于不知不觉中,悄悄地长了两圈。
枉我一身婀娜多姿的小蛮腰啊,怎的突然生了赘肉!
呜呜呜,我不禁想起谢淑妃,做菜可是他教我的,害我长了这么多肉,皇上又怎么会喜欢呢?
这个谢淑妃果然阴险!回头我就做了一筐热腾腾的火腿月饼给他。
看把他笑的……
总之我觉得岁月静好,完美的没有半点瑕疵。
4.大皇子番外
我叫璋怀,是王朝的储君。
母亲的头痛病又犯了,我立刻前去问安。
谁知三弟先我一步,早早就奉上了珍贵的药材,那是从天门山上采下来的天麻,母亲嗜甜,他便用蜂蜜煮了,等凉了以后切成一块块的糖糕。
相比之下,我手里的枣羹就显得寒酸多了。
我放下碗,闷闷地坐在一边。
谢淑妃留意到我,说:「陛下没事,就是吹了风了,诸位皇子请回吧。」
说着,便将我和三弟赶出来了。
我是大皇子,这么多年,竟没有三弟过得潇洒。
他出门都不带伞的,穿一身红色的麒麟官服,头戴黑色玉冠,悠闲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雀儿。
「哪里来的雀儿,怎么能揣在你的朝服里。」
「大哥,你看好了,这可不是雀儿。」
我这才看清,黑嘴白毛,明明是一只鹰隼。
漠北来的。
漠北骑兵的铁甲旧了,朝廷商议之后,决定换成皮的。
母亲让我和三弟一同负责,我一直在京中调度,没想到三弟已经往漠北跑了七八趟了,和那边的将军们都混得熟了。
我说:「哪来的鹰隼,什么时候也送我一只。」
三弟笑道:「大哥这话说的,不嫌弃的话就用我手里这只吧。」
说着,就要把那鸟儿往我手里抖。
我没有接,也没有让随从接,而是尽量克制地说:「你先替我养着。」
「哦对了,下次记得带伞,免得淋着我的雀儿。」我故意加重了「我的」二字,将灰白色的油纸伞留给他,自顾自走进雨里。
这不是我第一次警告他了。
看样子警告也没什么用,三弟处处要与我作对,意欲争储。
我稍微一停顿,肩头便被雨淋湿。谢淑妃撑着伞,一步步走了过来,他笑着说:「所以大皇子也想去边境历练吗?」
是的,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下到漠北,获得更广泛的军事支持,二是留在京城,掌管钱粮,把所有精力都用在皇上身上。
谢淑妃笑道:「当年先帝选的是第一条,大王爷选的是第二条,但是现在时过境迁,国家最强的敌人已经没有,接下来便是裁军,所以大皇子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谢淑妃一向沉默,今日突然说出这么多话,我竟然有点疑惑,他这是要帮我还是害我,我想了想说:「多谢淑妃,容我再想一想吧。」
当年夏天,在沐心堂,太后召见了几位沈家姑娘。我便知道,他们这是要为我指婚,沈氏清贵之家,言德容功,自是极好,有一位我曾经见过,好像非常温柔。
不过,我现在缺的不是清贵的支持,而是武官的效忠。于是我以不是嫡长一支为由,拒绝了沈家大小姐沈玉,选择了素未谋面的黔南大将军家。
我至今记得,沈玉睫毛上的一滴泪。我说:「没事,你若愿意,还可以做我的侧妃。」
「我做你侧妃个鬼。」她骂了一句脏话,转身跑了。
听说她后来嫁到大理去了,种了一屋子茶花,生了一群孩子,一生过得顺遂,这姑娘当真有点意思。
母亲诞下小妹不久,头疼病犯的愈加频繁,有一天,她将我叫到床前,问我要怎样安置璋快。璋快就是我三弟了,这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于皇权上,我绝对不能手软,于情分上,我又不想他死。
「儿臣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于是便先说出来请母亲定夺。」
「说吧。」
「我要将他派往黔南,与黔南大将军互相牵制,再送他十个美女,百车美酒,消磨他的意志,让他再没有夺嫡的非分之想。」
母亲听完,哑然失笑:「这就是你的主意?小孩子过家家呢?」
我……
母亲笑道:「真正的消磨不是金钱美酒,而是虚假的希望,你给他一支军队,不多不少一千人,让他去开疆拓土,不多不少三十年时间,这三十年里,他不会取得任何成就,只会面对无尽的挫折,这就是对一个人最大的牵制。」
母亲……我静静听完,背上早透出一身冷汗,再看谢淑妃,他正若无其事地扇着扇子,据说谢淑妃是母亲身边最大的谋士,城府一定也很深了。
碰巧这时候小妹跌了一跤,母亲忍着剧痛,让沙棘妈妈快去扶她。
我小妹今年两岁,生得粉雕玉砌,那肉嘟嘟的小脸如同一个圆球,我想我大概是魔怔了,望着这么可爱的孩子,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女帝,这孩子会不会成为我的劲敌。
母亲笑道:「想什么呢你,你以为女帝是个好差事,前面有你们这三个哥哥顶着,她只要一生安耽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