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前尘遗念
静谧的殿堂里,佛光笼罩四壁,袅袅青烟直上佛祖慈悲的眉眼。
那高坐云端,闻世人千万祈愿,或入地狱,尽度六道诸苦的神明,承下谁人一首回向偈?
一首回向偈,有人把长日诵经的功德给予她,望她来世得福报,获善果。
这一刻,元蓁看着手中的牌位,心中异样震颤。
谁会在她离去后,为她铸莲牌、诵经文,将她的灵位供奉于普雨寺中?
这世间会为她祭奠者,还有谁?
她似乎想到了一个人,但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把往生牌放回壁龛之中。
离开侧殿,元蓁向外走。
外间天色将暮,夕阳泛血,天边已剩一线残红。
然而正当她向殿门走去时,忽然一队人马站到了殿外。
那队人马身着飞鱼服,腰携绣春刀。
独领头之人,眉眼高洁,一身儒衫,难辨身份。
元蓁望着不远处的那人,蓦然一颤,猛地停下了脚步。
她神色怔怔,站定一瞬,沉下了吐息,收敛了一切神情向外走。
可她刚跨出殿门,就被那队人马堵到了面前。
「这位姑娘,我们爷有请。」
闻言元蓁一愣,眸光下意识瞥向不远处的男人,然那人未看她一眼,只向旁边的锦衣卫摆了摆手,便径直向内殿走去。
元蓁低下头,捏紧身侧的裙衫,艰难地闭上了眼。
佛殿内,木鱼敲响,香客长跪。
沈玉于诵经声中,走进侧殿。
布衣染佛光,眉梢盛风雪,一切晴暗皆消融于一处往生牌前。
壁龛里莲台明净,不染尘埃,他凝望着那块莲牌久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其拿下,用衣袖轻轻擦拭。
前尘遗念,是世间诸多法缘。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然三千婆娑,总有蹉跎,谁知那一道回响会以何种面貌再现眼前?
太阳落山前,元蓁被带到了一处僻院。
被关进一间厢房后,便无人理她。
她寻看四周,房间里没有窗户,房门不仅被反锁,外面还有人守着。
找不到半点逃路,元蓁轻抚小腹,叹了口气坐到床前。
此刻她的心情很是复杂,她曾想过回到帝京,会与何人再遇,却没想到,第一个遇见的故人,会是沈玉。
元蓁不由陷入两难。
夜幕降临时,有人打开房门,将她带了出去。
来到一座亮着灯火的书斋外,她的脚步停在了门外。
房门打开一扇,门口的奴仆见她久久不迈步,有些不耐地轻咳了一声。
元蓁低下头,终是提起裙摆,跨进了房门。
一入屋内,即刻就少了外间秋寒夜的冷风刮面,然房里虽有灯火,却也凉得和冰窖差不多。
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此时正坐在矮榻前,榻上一盏灯,手中一本书,对她的进屋并没有抬眼。
站在房里,元蓁的心中怀揣着纠结与局促,她看向不远处的男人,仿若直面那段荣宠至极的十八载人生,似乎只要向前迈出一步,就能回到那场浮华旧梦里。
然而她站了片刻,却只低道:「不知阁下带我到此处,是何用意?」
她刚一开口,坐在不远处的沈玉蓦地一震。
他忽然抬脸看向她,一瞬间眸光惊疑。
似有些不可置信,又片刻恍惚,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手里的书落到了地上。
书本坠地声令元蓁一惊,她飞快地看了沈玉一眼,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上一刻强装出的镇定被打散,她胸口一阵猛跳,下意识地退到门口,看着那个一步步逼近的男人,元蓁终于忍不住转身去拉门。
可门板刚拉开一隙,忽然身后出现一只手,将门重重摁上。
后背一暖,元蓁一愣,接着来人扣上她的肩头,将她转了过去。
逆着光,她看不清沈玉面上的神色,只被笼罩在迫人的气势下,下一刻他隔着面纱,抬起了她的下巴。
四目相接间,他盯着她的眼睛死死不放。
一瞬间元蓁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啪」地一声,她重重打掉沈玉的手,从他身前钻了出去。
躲到阴暗的角落,她稳住身体的战栗,沉下一口气,取下了自己的面纱。
「奴家虽貌丑无盐,却也是傅公的人,这位大人若有要事,可直接与我夫君商议,犯不着在此处折辱于我!」
这话掷地有声,似还有守节之意。
沈玉闻言,眯起了眼,「夫君?」
他看着那站在暗处的女子,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相似的声音、相似的眼,可面纱下的真容却让人失望。
走进屋内,沈玉捡起地上的书,坐回矮榻。
房间里的火光不甚明亮,他拿起一旁的铜簪,慢慢挑弄灯芯。
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那曾经温和的眉眼,如今只有一层令人难以捉摸的疏离。
「夫君。」沈玉微微一笑,「正巧在下要去会会你那夫君。」
……
那夜之后,元蓁被迫住了下来。
她不知自己被关在何处,只一座看守严密的小院,打听不到外间任何动向。
一连五日,沈玉都不曾前来。
虽然没有被刁难,元蓁却开始担心自己脸上的易容。
那药汁倒还好,不遇热水就不会褪色,可骨膏却只能保七日不落,如果没有及时调制新的药膏,那她的真容很快就会暴露。
对此,元蓁的心情很是沉重。
若沈玉知晓了她的身份,就代表傅春洲为她做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
沈玉,曾是除了父皇以外,她最亲近的人。
从小便没了母后的她,没有养在别的妃子宫里,而是一直跟在父皇的膝下。
但父皇国事繁忙,虽给了她远胜于其他皇嗣的关注和宠爱,却也不能日日陪着她。
那时她还住在父皇宫里的聆风苑,身边除了两个教养嬷嬷,照顾她最多的人,就是跟在父皇身边的沈玉。
嬷嬷们唤她临徽公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当差,对她除了恭敬就是小心,时刻管教她作为皇家公主的一举一动,绝不能失了身份。
幼时的她对冰冷的嬷嬷们并不喜欢,甚至害怕。
只有沈玉,会温柔地哄她,悄悄给她一块嬷嬷们不允许吃的糖。
五岁时宫里赏花,父皇被妃嫔们簇拥在远处,她找不到父皇又看不见花,急得想哭,只有沈玉走过来将她抱起,轻声说:「小主子莫急,陛下就在前面。」
那时她红着眼,趴在沈玉的肩头,看着遥远的父皇,悄悄落泪。
那次赏花宴后,她身边的嬷嬷换了人,新来的老嬷嬷不再恭敬严苛,而是将她当成孙女一样疼爱。
她有了新嬷嬷,也有了沈玉。
也是那次赏花宴后,沈玉的差事中多了一项照看聆风苑里的她。
他是父皇身边的红人,也代替繁忙的父皇照顾她。
吃饭穿衣,擦脸梳头,就连开蒙识字,她不喜欢太学里古板的学究,却喜欢坐在沈玉的膝头,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
她唤他「玉哥哥」,他纠正了许多次自己只是奴婢。
可在年幼的她看来,奴婢是待她至亲的嬷嬷,和长久伴着她的沈玉。
在她眼里,他们和亲人没有区别。
五岁、六岁、七岁、八岁,他们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许多年,她慢慢长大,嬷嬷慢慢老去,沈玉也进了东厂,越来越忙。
八岁那年,嬷嬷不允许她再坐到沈玉的膝头,还有更衣等近身服侍的事情,也让其他宫女来做。
她不理解,就像夜夜伴她入睡的布老虎被人强行拿走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再与他亲近,可嬷嬷却说,这是规矩。
规矩,男女的规矩、宫里的规矩、世道的规矩。
没了规矩就会乱人伦,嬷嬷对她语重心长时,沈玉就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没有说话。
可八岁的她不喜欢这样的规矩,转身跑去了父皇的殿里。
那时父皇还在批折子,夜深人静时,房间里偶尔会传出咳嗽声。
夏夜里,她闯进屋内,爬上父皇的膝头,委屈地哭着她一点点被剥离的权利。
那时的她以为,她是父皇的女儿,理所应当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父皇听了哈哈大笑,然后揉着她的脑袋,叹道:「朕的小蓁儿都八岁了。」
最后父皇亲自将她送回了聆风苑。
那夜以后,一切依旧,可一切又有了不同。
父皇没有责备她分毫,但聆风苑里的所有奴仆却都受到了责罚。
其中也包括嬷嬷和沈玉。
从那时开始,她明白了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婢。
主子可以没有规矩,奴婢们却不行,他们会因她的一言一行而受到责罚,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所谓「规矩」带来的压迫。
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钳住了她的脚步。
让她再见到沈玉时,不敢再唤「玉哥哥」。
她的哥哥,都是皇子,怎可能是一个内侍?
那日她嚅嗫了许久,不敢再上他的膝头,只敢抓着他的衣摆,仰着脸,红着眼睛看着他。
她不想让他受罚,却也舍不得松手。
终于沈玉低低一叹,蹲下身来,半跪在她的面前。
他抹去她眼角急出的泪花,对她温和一笑,「如果小主子不嫌,就唤奴婢阿玉吧。」
「阿玉……」她还有些奶声奶气,下一刻忍不住抱住他,大哭,「阿玉你疼不疼?」
「呜哇——他们是不是打得你很疼?」
沈玉挨了二十大板,因为夜里让八岁的她赤脚行路,同样嬷嬷也被罚十大板,但嬷嬷年事已高受不得罚,沈玉便主动替嬷嬷挨下了十个板子。
事后嬷嬷照料沈玉的伤时,她曾偷偷躲在门外,听见嬷嬷说:「你是个内侍,就算位极人臣也还是个内侍,主子永远是主子,分不清尊卑,难道你想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