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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女孩和纸鸢

第 73 章 女孩和纸鸢

随着年龄渐长,八岁以后,她与沈玉之间开始有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虽然她心中的孺慕仍在,他也对她依旧好,但这个「好」里,愈发尊卑分明。

十九岁的少年风华正茂,那时的沈玉在她眼里,仿若笼了一层光,如一树玉树,一草芝兰,孑立于宫墙之下。

她总能看见有小宫娥悄悄给他送手帕送荷包。

一开始她还会生气,会趁他不注意,把别人送他的东西藏起来。

后来被嬷嬷发现,她做了亏心事害怕被斥责,嬷嬷却关上房门,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一番话。

嬷嬷说沈玉就像一只纸鸢,线的一头在她的手里,另一头则在这四方城上的天空。

看似飞得高走得远,但只要有一次狂风骤雨,他就会栽到地上,粉身碎骨。

她听不懂这话,却害怕嬷嬷口中的粉身碎骨。

她问嬷嬷如何才能让他飞得高飞得好?

嬷嬷却说:放手。

她不能一直拽着手中的线,让他时时回头。

这个世道有这个世道的规矩,她的依赖,也许有一天会让他万劫不复。

似懂非懂中她开始害怕,不敢再藏那些荷包和手帕,甚至不敢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亲昵。

沈玉待她依旧,只是笑容开始变淡,有时,她似乎能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一抹名为「失落」的情绪。

「奴婢的小主子长大了,会发脾气了。」

他蹲下身,摸着她的头,揉乱了她早晨才梳整齐的额发。

她生气地拍开他的手,连名带姓地娇叱,「沈玉,大胆!」

十三岁的她很生气,生气他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进宫。

他说东厂事务繁忙,他去了一趟雍州,快马加鞭回到宫里,向皇上禀完差事后,立刻就来了聆风苑。

还给她带来了一尊雍州特色的画彩陶泥偶。

那巴掌大小的陶泥偶憨态可掬,圆圆一双眼,还梳着与她相同的双髻。

可她一生气就把他手中的陶泥偶打到地上,顷刻间泥偶碎成几块,她和他都愣住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将地上的碎片捡起,准备收走。

她一番任性,顿时心中懊恼不已,可还是绷着脸道:「你不许碰!」

沈玉退下后,她将陶泥偶的碎片收好。

等到夜里众人歇下后,她悄悄点亮一盏灯,又借着窗前的月光,一点点拼凑泥偶。

可那夜天公不作美,她才点灯不久,外间就雷鸣电闪,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一向怕雷声,每逢雨夜,皆不敢独睡。

正当她抱着泥偶碎片,蜷缩在矮榻一角时,忽然房门被人打开,有个湿淋淋的影子走了进来。

她吓得欲尖叫,却在看清了来人后,眼睛一热,光着脚跑下了榻。

冲过去,想也不想便抱住了他。

就像过往的许多次一样,「阿玉、阿玉,玄玄害怕。」

那夜他浑身僵硬又湿冷,站了许久,终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小主子莫怕,地上凉,先进屋。」

进到里屋,上了床榻,她依旧不敢睡。

他跪在床前,握着她的手,轻声哄她入睡。

可她却了无睡意,摸到他濡湿的外衫,便去扒拉他的衣服。

迫得他脱掉湿衣,又怕他冷,她本想让他上床,可他却坚决不肯,最后只妥协地坐在床沿。

拉过一半被褥盖在沈玉的身上,她握住他的手,才感到一丝安心。

「阿玉,你为什么会来?」

雷雨夜里,她的声音又轻又软。

他在黑暗中看着她,「正巧今夜在陛下那处当值,听见落雷了,有些放心不下。」

她「唔」了一声,这才慢慢闭上眼。

许久,屋里只有雷声和雨声。

忽然,她轻轻开口,「阿玉,对不起。」

他微微一颤,眼底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玄玄永远不需对我说抱歉。」

那个雨夜与幼时的许多个雨夜一样,沈玉守在床前,一直到她睡着才离开。

但那夜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在她睡着后,同样也知道她怕落雷的嬷嬷带着一个小宫女来到了房门外。

第二天午后,她一直没有看见嬷嬷。

于是出门去寻,路过一间空屋时,她听见了嬷嬷言辞激烈的声音——

她不知嬷嬷在训斥谁,也从未见过嬷嬷这样生气,于是悄悄推开房门一看。

却见到了嬷嬷一巴掌打在沈玉的脸上。

可沈玉却低着头,默不作声,连一声辩解都无。

而嬷嬷似还气不过,抖着手又拿起了一旁的木棍往沈玉身上打去。

她见状大吃一惊,赶紧推门而入,挡在沈玉面前,「嬷嬷您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打阿玉?!」

嬷嬷看着她那般维护他的模样,目眦欲裂,「老奴今天就打死这个孽障,省得他今后害人!」

她不知嬷嬷为何这样骂,只吓得转过身紧紧抱住沈玉,「嬷嬷别打,阿玉不会害人!」

可嬷嬷盛怒不已,依然还是乱棍打来,沈玉抱着她,以后背承之。

一连七八棍,她吓得大哭。

沈玉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有伤到丝毫。

忽然,「咣当」一声,木棍落地,嬷嬷摔倒在地上。

她见之,惊慌失措地跑过去时,嬷嬷已经两眼一翻,陷入了昏迷。

那日以后,嬷嬷一病不起,长时昏睡,短暂清醒。

直到一天,嬷嬷唤她到床前,「老奴走后,公主一定要事事谨慎,这宫里处处都是眼睛,处处都是耳朵,您不可再像过去那般随心所欲。」

她胡乱点头,满脸泪痕。

之后,嬷嬷又唤沈玉进屋,她站在门外,断断续续听见了几句。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堵得了一人口,能堵得了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口?沈玉,她有恩于你,你可以敬她护她,唯独不能害她啊。」

那日黄昏时,嬷嬷走了。

一副担架,一张白麻,带走了她身边的亲人。

她心里的亲人,只是宫中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第二天便有新的嬷嬷来到聆风苑,谨慎又兴奋地向她行礼。

嬷嬷走后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个夜,她都是满脸泪湿地醒来。

只有沈玉待在她的身边,彻夜彻夜地陪着她,哄她入睡。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新嬷嬷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怪。

宫里也似乎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流言蜚语,直到一日,这些话传进了父皇的耳朵里。

那日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重罚了许多宫人。

其中就包括聆风苑的下人,还有那个新来的嬷嬷。

她不知是什么流言蜚语,没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说。

她只得去问父皇,父皇却寒着脸,直接命人将那新嬷嬷杖毙。

接着父皇下令敕封她为长公主,并赐下雍华宫为她的公主殿。

她不愿意离开距离父皇最近的聆风苑,还向父皇撒娇不想搬走。

父皇却坚定地拒绝了她,「朕的宫里来来去去禀事的人多,蓁儿就快及笄,多有不便。」

她不知是什么不便,从记事起,她就住在聆风苑,忽然有一天,她成了长公主,有了自己的宫殿,可随之而来的一切也都变了。

沈玉不会再在夜里前来,就连白日,也几乎见不到他。

雍华宫里的宫女嬷嬷都是新人,偌大的宫殿,变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画画,没有嬷嬷在她耳边念叨,也没有沈玉给她带一些宫外有趣的物件。

连说话的人也找不到一两个,她时常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喝着过去嬷嬷和沈玉都不允许她贪杯的桂花酿,羡慕着那些停在枝头的鸟儿,她多希望,自己也能长出一双翅膀。

搬进公主殿的第二个月,她终于又见到了沈玉。

他是来向她辞行,他将作为监军替父皇前往北方边塞巡营,至少有两年不能回京。

那日她看了他许久,轻轻笑了笑,「阿玉,一路平安。」

她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雍华宫,忽然觉得她的纸鸢,将一去不回。

或者说,那只纸鸢并不愿意被她牵在手心,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那方天地,可以是这四方城里,也可以是四方城外,唯独不会是一个公主的殿中。

「陛下,聆风苑的差事,臣恐不能再胜任。」

「怎么,蓁儿发脾气为难你了?」

「公主并非刁蛮之人,只是臣有时说话办事,不得公主心意。」

「……也罢,女儿家大了总有些自己的心思,你去选几个机灵点的宫婢直接送到雍华宫吧。」

在搬去雍华宫的前夜,她听见了沈玉向父皇请辞关于她的一切事务。

她与他的十几载情谊是他口中不能再胜任的差事,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待在她的身边,对他而言,是如何勉强。

嬷嬷走了,沈玉也走了,父皇也不允许她继续留在他的宫中。

原来这世间事真如书中所言,天下无不散筵席。

那一年的手炉,她还没有送出去。

沈玉来辞行的那一日,她把才赶制出的手炉送给他。

「这是我今年才制的,北地冷,阿玉带着。」

他低着头,收下手炉,似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撩开衣摆,向她叩首一礼。

叩头至地,他还鲜少向她行这样的大礼,也是在这一叩首中,她手中的线,彻底断了。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她依然笑着向他挥手,「阿玉,一路平安。」

他从来不怕冷,她想,他也许不会用那个手炉,也不会看见手炉上的图案,是她一笔一画,绘下的女孩和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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