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又回宫墙下
她和沈玉的故事停留在了那场离别,而后再见,已是两年后的事情。
两年边塞风霜,两年深宫沉寂。
再见之时,他们已形同陌路。
命运就是如此讽刺又有趣,曾经她视若至亲、万般依赖的人,终于一日隔着浮华众生,恭敬又疏离地向她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
而她则华服翟衣,端持威仪,脸上挂着世故又淡漠的笑,「掌印大人,免礼。」
琉璃瓦下相遇一言,空庭遥望相距一臂,缘分已尽的人终是各看天涯。
向前走,跟在她身边的元蘅怯怯回头,「阿姊,那就是东厂提督沈玉?」
她默了默,轻轻「嗯」了一声。
「阿姊,听说他曾是你的旧仆?」
她听了,垂下眼,轻笑,「昔年我住在父皇宫里,有幸曾得掌印大人照拂一二,何来主与仆。」
何来主与仆,她给不了他更多,只愿他飞得高飞得好,就算她曾是被留下的那个。
……
半生旧梦,是她幼年的孺慕,少年的孤独。
人生就像一场走马灯,看似岁月漫长,却在每一个转身时,就已注定再也回不到曾经。
离去,归来,容颜变换。
当她不再是她,曾经看不见的东西,也许会在某个不期然间,展露眼前。
在被幽禁小院的第五天,元蓁终于又见到了沈玉。
依旧是寒夜,依旧是那间书斋。
只是当她推门而入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酒气。
地上数个空坛,桌上东倒西歪放着不少酒壶。
室内光线幽暗,几盏烛火晃动,沈玉正坐在桌前一杯杯地饮着酒,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微乱,他的面容隐在黑暗里,晦涩不明。
见得此景,元蓁不由皱起眉头,过去他是不饮酒的,甚至可以算是滴酒不沾,就连味道甜淡的桂花酿他也不碰,他总是说,喝酒误事。
果然时间能够改变一切,元蓁自嘲一笑,走到桌前坐下。
扶起桌上横倒的酒壶,翻开一只白玉杯,她也给自己倒上一杯,撩起面纱,仰头喝下,满口爽辣。
那厢沈玉见她竟自顾自地坐下,目光不由飘了过来。
「倒还有心思喝酒。」他瞥她一眼,继续倒酒。
元蓁扯扯嘴角,半点不惧,「总不能让人光站着,看大人喝酒吧。」
说着,她又满上一杯。
一时间房间里气氛诡异,他二人各自倒酒,也没有旁地话说。
沈玉不提外间事,元蓁就不问。
然两杯黄汤下肚后,元蓁见桌上连碟花生米也没有,不由道:「大人喝酒怎地连下酒菜也没有?」
闻言,沈玉有些飘忽地笑了笑,「在北疆,饮酒便是这般饮。」
听他提到北疆,元蓁微微一顿,没有接话。
这时沈玉放下酒杯,拍了拍手,候在外面的侍从立刻进屋。
「去拿些下酒菜。」
不久后侍从送来几碟小菜,顺便收走了空壶,又上了几壶新酒。
元蓁看着那侍从似已习惯了这般伺候,忽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些沉,还有些苦,最后都化成唇边一抹涩然的笑,「大人真是好酒量。」
闻言,沈玉握住杯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接下来他二人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毫无推杯换盏。
仿若两个陌生人同席,又像昔年故友,已再无相互客套的必要。
又饮尽两盏杯中物,元蓁已是微醺,她放下手中杯盏,忽然道:「大人,北疆是什么模样?」
他离开的那一年,她曾找来宫中所有关于北疆的书籍,声名远播者如《水经注》、《法显传》,还有压在书阁角落,无人问津的《北荒遗录》、《大博广经》。
书中描写的北疆,是天高地阔,遍地牛羊,也有漫漫黄沙,无尽无涯。
她无法想象那是一番怎样的美景,而他,可曾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夜里,想起过她?
同一片苍穹下,仰望同一轮月。
他们相距天涯时,已然天涯。
「北疆,是一个什么都有,却也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沈玉微笑地望着窗外,眼中似有凉夜,却也似什么都没有。
元蓁不明他话中何意,只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饮尽杯中酒,她缓缓呼出一口气,问出了曾经压在心底的一句话,「那你可曾后悔过离开?」
此言一出,沈玉有一瞬的怔愣。
他忽然掀眸看向她,酒意醺然的眼,蓦地犀利起来。
长袖越过桌角,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半边身子斜来,他欺身在她眼前,「傅春洲教你的?」
闻言,元蓁皱着眉头闭了闭眼,明了自己酒后失言。
她侧开脸,挡住他的手。
可沈玉却顺势捏住她的手腕,然后轻轻一扑,将她摁倒在软垫上。
元蓁惊愕抬眼,这才发现,他已醉得不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重的酒气,眼中也少了白日里的克制冷淡,多了几分噬人的欲念。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他看着她覆着白纱的脸。
他对她面纱下的容颜并不感兴趣,只唯独那双眼,他看着、再看着,然后伸出手,轻轻触碰。
睫羽、眼帘,他碰上她的一瞬,元蓁眼中闪过一抹惊慌。
但很快,那双眼便敛去了慌乱。
她移开了目光,眸中酒意已酿成不能再言的沉重,「让开。」
然这时,沈玉却低下头,轻吻上她的眼。
浓厚的酒气吹拂在她的脸上,元蓁狠狠一愣,瞬间呆住。
他的吻很轻,像怕惊扰了她一般,缓慢而温柔。
吻过她一双眼,他合着眼,长睫轻颤着唇缓缓向下。
顿时,元蓁的酒意退了个干净,欲伸手推开沈玉——
哪想,他看起来人似醉了,力道却大得出奇。
察觉到她的反抗,他将她两只手都重重扣在地上,人也跟着压了上去。
接着,他低下头,隔着面纱,吻上她的唇。
湿热的酒气扑来,唇瓣相触的柔软因隔着一层面纱而让人异样陌生。
元蓁瞪大了眼,连呼吸也吓没了。
然脑海里一瞬空白后,她第一个反应是张开嘴狠狠一咬——
顷刻间血腥味透过面纱渗到她的口中,沈玉吃痛,即刻抬起了脸。
元蓁趁机挣脱双手,心神剧震间,她想也不想便一巴掌挥了过去。
「啪」地一声,她身上发软,手掌发麻。
怔愣、惊愕,她脑袋里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只见面前的男人低着头,似被这一巴掌醒了酒般,他沉默须臾,再看向她时,眼神已恢复了清明。
他摸了摸被咬伤的唇,神情冷漠道:「不论你是傅春洲藏起来的,还是他绕着弯送来的,在我这里做文章,都还欠了点火候。」
当夜一顶小轿被人抬出僻院,送进了皇宫。
元蓁坐在轿中被缚住手、堵住口,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几重宫门开,初时还有太监询问的声音,但随着软轿进入内廷,再到皇帝的寝宫,一切已在寂静中向着不能回头之势发展。
深宫冷寂,烛火幽明,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那少年帝王才从一场烧不尽的大火中梦醒。
内衫汗湿,衣襟散乱,他坐在榻边,目光阴沉地看着一帘之外的人。
「沈爱卿,这是何意?」
沈玉腰背笔挺地站在外间,垂着眼,笑了笑,「臣意外得到一个宝贝,觉得陛下应该喜欢,便连夜送进了宫。」
元蘅闻言,眯起眼,他斜了眼候在一旁的小太监,那小太监便迅速上前服侍更衣。
套上鞋袜,披上外衫。
元蘅走出内殿,只见几盏宫灯下,沈玉的身边还坐着一名女子。
只是那女子被蒙住了眼,元蘅挑了挑眉,示意一旁的小太监上前。
然沈玉却道:「陛下,既然是宝贝,那便要亲自揭开,才有趣。」
这话让元蘅面露狐疑,打量的目光也落到元蓁的身上。
一旁的沈玉面凉如水,向后退开了半步。
随着覆眼的巾布落地,有片刻,幽暗的殿内没有半点声响。
除了外间风声、殿里烛火摇曳声、殿角西洋钟滴答声。
一切静默于斯。
看着少年帝王怔愕的脸,沈玉淡淡一笑,躬身退下。
外间月光灼人,他临去前,不知为何忽然心里有些空。
回过头,又见到那一双眼,含着难以言说的沉重,看向他。
……
所谓世事如棋,世如局。
自以为能纵观全局者,往往也跳不出局中。
智多者,总被聪明误。
当机关算尽时,往往是苍天闭眼,平静一笑,看谁又踏破一场镜花水月,得来一场空。
……
宫闱内斗,番厂相争,皇帝与外戚不睦,各方势力使尽阴谋阳谋,图一己之私也好,报恩仇大义也罢,种种阴差阳错下,元蓁又回到了那片生长的宫墙内。
自那夜被送进宫中,转眼便过了两日。
这两日元蓁被关在一处阁楼里,被人严加看管。
无人来探,连元蘅也不曾前来,元蓁一人坐在楼中,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心绪渐渐沉淀了下来。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兜兜转转,她终归又回到了这里。
想那夜一瞧,元蘅起初也是震惊的,但一见她面纱下的容颜,便同沈玉一样,大失所望。
「是有些像……」
他喃喃自语地盯着她,忽然伸过手来用力揉搓她脸上的胎印。
她心中一惊,面上却是镇定,「像陛下的某位故人吗?方才那位大人说,我的声音也很像。」
果然,她一开口,元蘅便惊得向后一仰,跌坐在了地上。
他满脸惊愕,吓得一旁的小太监赶紧上前来搀扶。
可他一把推开了太监,踉跄爬起,几乎是匍匐到她的膝前。
「阿姊、阿姊……」他失魂落魄地唤着她。
她却闭上眼,「陛下,您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