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苦药甜梅
当夕阳的余晖从窗棂洒进客栈二楼的小房间时,元蓁正坐在床头不甚情愿地喝着药。
一口一口,从瓷勺喂进嘴里。
她苦着脸,从惊诧面前的男人竟亲自动手喂她,很快就变成了梗着脖子,不断向后躲。
却如何也躲不过那送到面前的勺子,她的脸向左偏,那勺子就向左,脸向右偏,勺子就向右。
见实在躲不过了,她才满脸抗拒地吞下一口。
连续几口后,元蓁受不住了,捂着嘴低呼,「等一等、等一等,受不了了。」
此时傅春洲坐在床畔,左手执勺右手拿碗。
见元蓁左躲右闪,一副快要嵌进床头的模样,他忍不住开口,「这方子里一无黄连,二无木通,也无龙胆草,何来苦也?」
傅春洲垂着眼慢声到,收回瓷勺在汤药中轻搅。
模样不急不缓,倒是颇有耐心。
此时窗外霞辉洒了些许在他身上,衬得那一身锦袍更加鲜亮。
他侧坐床前,睫羽如扇,霞辉落在眼底,他的瞳眸里却倒映着她。
这委实是一幅美人侍疾图,不需好言相劝,也不需情深意切,只送来一勺汤药,便让人觉得举手投足皆是画。
元蓁不由被美色晃迷了眼,又喝了几口药。
被苦得不行,又皱着脸,向旁闪躲。
她心中嘀咕着药不是喝在你嘴里,当然不苦。
再说这世上哪有不苦的药?
只有苦,与更苦。
这话她未并说出口,可傅春洲却似乎从她的满脸嫌弃中,捕捉到了什么。
只见他垂下眼,轻笑了笑,「白小姐真是娇贵,颠个马车就撞了,滚个香炉就烫了,便是喝着味甘补气的良药,也如苦参入口。」
话到此处,他掀眸向她。
一双琉璃褐目微眯,透着一抹不知是兴味还是嘲讽的愉悦,「白小姐,你这乡野女子,当得未免也太娇气了些。」
这话似是意有所指,也似乎只是一句轻嘲。
却让元蓁不由一怵。
忽然想到她当长公主的那些年,傅春洲也曾为她侍疾过一次,虽然只有两个月不到,但她那喝不来药的性子,他亦知晓。
这般一吓,元蓁也不敢再继续使性子。
就义般伸出两只爪子,捧过药碗,咕嘟喝下。
她满手冷汗,捧着碗的同时,也捧住了傅春洲的手。
傅春洲眸光微凝,视线落在那双细白的手上,这汤药对她而言的确太过苦涩,她捧住他的两只手,竟在微微颤抖。
喝完了药,元蓁迅速松开傅春洲的手,靠回软垫,一脸生无可恋。
傅春洲看她那一脸不适的模样,神情淡淡地收了碗,起身走向身后的木桌。
放下空碗,他从小碟里拈起一粒腌甜梅。
这是熬药前,他特地吩咐的。
走回床前,傅春洲扶着袖子再度坐下。
正闭目缓息的元蓁听见响动,微微一睁眼,就看见面前拈来了一颗梅子。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扬起脑袋,张嘴吃下。
由于太过急迫,湿软的舌头还舔到了傅春洲的指尖。
不过元蓁浑然未觉,只觉甜梅入口,带着厚厚的甜和一丝薄薄的酸,立刻就冲淡了满嘴苦涩。
她含住甜梅,舌下生津,没过一会儿便嚼了果肉吞下。
只剩一颗梅子核还在嘴里。
她含着梅子核望着他,不敢明说,但却异常厚颜地等着他的善解人意。
希望他能拿个碟子之类的东西给她接了果核。
傅春洲看着那含着果核凸着嘴的元蓁不语,少顷,他在她期盼的小眼神下,将手伸了过去。
元蓁看着面前那只掌心朝上的手,愣愣一瞬,竟有些不确定。
傅春洲好洁成癖,怎么会愿意……
可又想到彼时在京郊别苑养病时,他也曾这么伺候过她,元蓁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似乎觉得……他是不是将她当成了过去的自己?
可这念头刚一起,元蓁就满身恶寒。
若真被他当做了临徽,那岂不又是分分钟整死的节奏!
这般一想,口中那粒果核元蓁就怎样也吐不出来。
她延着脸对他咧了咧嘴,「唔怕弄脏咕子的手。」
闻言,傅春洲微顿了顿,淡道了句,「无妨。」
可元蓁哪里敢,挤着笑对他摇了摇头,「咕子的手干净唬看,唔不想噜脏咕子的手。」
这话让傅春洲再次一顿,他掀眸看向元蓁,看她满脸讨好,又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距离。
傅春洲面色不变,收了手起身走向身后的木桌。
元蓁正翘首等他拿来小碟子。
却不料傅春洲竟在桌旁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只见他扶着袖子,翻开一个瓷杯,开始慢条斯理地倒茶。
「既然舍不得,那便含着吧。」
只淡淡一句,连头都没有抬。
这让凸着嘴的元蓁顿时傻了眼。
这也太小气了吧!她那不是为他着想吗?
元蓁郁郁,盯着傅春洲慢慢悠悠地喝完茶,又起身走向窗边看风景。
这庆安镇只是一个两条街的小镇,他竟也能立在窗前,看上好一阵。
很快元蓁的嘴就凸酸了,心中也有些怄。
她摸不准这男人的喜怒无常和心绪多变,却也不能被一颗果核给憋死。
大不了自己起床吐掉。
可稍是动身,后背就传来一阵痛。
脚踝也肿痛得厉害,她现在下床的确有些困难。
可下不了床也不能被一颗果核给憋死。
元蓁将嘴一努,准备不雅观地给地上制造一点垃圾。
为了避免不小心吐在床上,她还鼓起双颊,酝酿了一番,才用力地「噗」了出去——
却未曾想到果核飞出去的一瞬,傅春洲竟也出现在床前。
于是那果核便毫无悬念地「噗」到了他的身上。
只见那粒不算圆润却沾满涎液的小果核,给那上好的锦缎来了重重一击,便顺着衣袍、鞋履呼呼滚落到地板上。
元蓁一呆,再抬眼一看,只见傅春洲正拿着一个碟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和那粒还在地上滚动的果核。
目光缓缓又回到她的身上。
在她呆愣的屏息下,他似暗暗吐息几次,才扯动了僵硬的嘴角,「你还真是……合适当一个乡野女子。」
第 20 章 他怀木樨
那一天,元蓁是心知肚明自己惹了傅春洲不止一次。
但破天荒地,他竟没有将她剁了宰了,而是忍了又忍,最后还买来了一个丫头伺候她梳洗如厕等私密事。
这倒是让元蓁有些诧异。
买个丫头再伺候一个丫头,做奴婢的哪需要这么娇贵?
可转念一想,她定是对他还有更重要的利用价值,是而才多照拂一二。
这让元蓁不由又忧虑起来。
她不知道傅春洲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就怕他要用白蓁的这张脸去狸猫换太子,强说临徽公主没死,再拿捏着她这个傀儡继续兴风作浪。
这短短一日,元蓁已然设想了无数种傅春洲将她拧走的目的。
似乎每一种都有可能,但又没一种完全说得通。
稍晚用罢晚膳,新买来的丫头梅儿服侍她更衣梳洗后,便退到了隔壁休息。
就在元蓁以为这个房间,将属于她一人独享时,不料傅春洲又推门走了进来。
他倒是如进自己房间一般,进了屋就到屏风后更衣。
元蓁一闷,赶紧看了看身下这张床,虽可容两人入榻,但——
他怎么可能愿意与人共享床榻?
不多时,傅春洲换了一身软袍从屏风后走出来。
窗外天已尽黑,小小的庆安镇也渐渐安静下来。
夜风带着虫鸣不时吹进屋内,偶尔还挟裹着客栈楼下几许打烊的嘈杂。
元蓁听着夜来之声,看着傅春洲走到桌前,此时他发冠已取,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整个人素发素衣,少了几分雍容,平添三分清雅,便是走到桌前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长夜美人,静室幽兰。
便指当下。
可元蓁在细品了美人之后,就迅速收回晃荡的神思,开门见山。
「今晚你要睡我屋里?」
她这话理直气壮,虽未有责问之意,但也毫无身为抵债丫头的自觉。
闻言,傅春洲在瓷碟中调制的手的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斜眸看她一眼,「是白小姐要睡在我的房里。」
元蓁一愣,歪着脑袋想了几想,竟有些羞涩道:「今日遇袭,小女子身上落了香灰,还没沐浴,哎呀,脚也没洗,不然让梅儿进来再给我洗洗脚?免得公子您晚上睡得不舒服。」
她目光殷殷,话说得情真意切兼令人反胃。
只见傅春洲那正在调药的手抖了抖,也不知做了什么样的一番心理建设,竟忍了下来,什么都没说。
没过多久,他将调好药的瓷碟拿在手上,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将她盖在床尾的被子一掀。
左腿一凉,元蓁下意识缩了缩脚。
「别动。」
看他脸色并不大好,元蓁立刻乖乖不动。
接着傅春洲挽起了她的裤脚,露出那几处烫伤,又用银勺挖出瓷碟中的褐红膏药,仔细涂抹在她腿上的伤处。
元蓁看着面前的男人,动作有条不紊又细致入微,这让过去面对他时,那种说不出的酥麻感又悄悄爬上心尖。
其实以她的身份,早已习惯受人伺候。
同样曾经伺候过她的奴才,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可偏偏,傅春洲是所有人里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的特别,能让她因着元蘅的关系而一同护着他。
其实她心里也约莫知晓,就算没有元蘅,彼时她多半也会护着他的。
毕竟狼崽子没翻白眼的时候,温顺讨喜,夹竹桃没凑近细闻的时候,芳姿劲节绿荫红妆,坚韧又迷人。
想到此处,元蓁低低一叹。
往事历历在目,但想不得、念不得。
没过多久,腿上的伤便敷好了药。
那愈疗烫伤的膏药油腻味厚,碰不得衣料,她的小腿便一直露在外面。
少顷,傅春洲又用巾帕浸了凉水,覆在她红肿的脚踝上。
敷好伤处后,他才净了净手,缓声交代,「若想早些下床走动,便好生歇着。」
说罢,他站起身来,放下床帐。
似乎没有宽衣上榻的意思。
坐在床上的元蓁眨了眨眼,忽然伸手拉住薄软的帐子。
她歪着脑袋看他,「你不上来?」
这话问得没心没肺,又颇有心肺。
毕竟大寒夜的,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闻言,傅春洲微微一顿,斜睨向她,「我若上来,恐怕白小姐又要说自己打呼磨牙,呓语多梦。」
元蓁顿时目露讪然。
但依然没有收回挡住床帐的手,她犹豫道:「那你……能不能帮我躺平?」
她的背好疼哇,坐在床上根本躺不下来。
这次傅春洲倒是没有出言讥讽,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下一刻,他拂开床帐,弯下腰身,揽住了她的后背,抽走她身后软枕,他将她小心地放平在床上。
这个过程很快,只有短短几息。
可他们的距离却极近,元蓁甚至算是枕在他的臂弯,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她嗅着他身上淡淡好闻的木樨檀香,不由想起这香也是她过去极喜爱的。
她爱木樨的淡雅清幽,秋寒天时,旦有阳,她便会寻一株木樨,在树下置席吃茶,再晒上小半日的暖。
同样她的雍华宫里有金木樨酿的酒,银木樨熏的香,宫人们皆知她的喜好,便换着法子讨她欢心。
可也正因为这是临徽长公主的喜好,后宫之中,吹捧攀附之人虽有,却无人敢用木樨香。
是而当下,嗅着傅春洲身上的味道,元蓁不由有些怀念,早些时候在马车里她已经发现他身上的熏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味道。
而金桂酿的酒她也许久没喝过,十分嘴馋。
元蓁忍不住在傅春洲的肩头蹭了蹭,喃道:「你好香。」
这只是心之所至的一句,虽然莫名有些轻佻。
元蓁浑然未觉,傅春洲却是一顿。
他将她放在床上,低头俯视着她,在她已然几分困顿的眸光中,他轻捋了捋她耳边乱发。
长夜灯火中,他背对烛光,她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手指在她颊侧一瞬停留,指腹轻触到她的脸庞。
这似乎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但也仿若某种流连。
床帐落下,傅春洲转身走向房间角落的矮榻。
撩起衣摆,他上榻盘膝,手结定印于丹田之下,少顷他阖上双目,开始运功调息。
而元蓁则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帐,在朦胧中看着那人身影,渐渐入眠。
第 21 章 一页往事
一闭上眼,元蓁就入了那场十八载的大梦春秋。
往事历历,皆是难以褪色的旧日画卷。
一个不经意就能翻开一页,再细读一夜。
那一年,正是父皇初卧病榻时。
大兴前朝不稳,党阀斗争日渐激烈,后宫亦随前朝动荡而一片暗流涌动。
亦是在那年初冬,她不知何故,一夜醒来身上忽然起了许多红疹,接着又连续数日高热不退,就此卧榻不起。
太医院的院判看诊后,断不出她到底患了何种疾病,反倒得出个恐会传染的忧虑。
消息一传出,后宫立刻人心惶惶,一时间她的雍华宫门可罗雀,成了众人避讳之地。
三日后,当她稍是清醒,第一件事就是主动请旨离开皇宫,去京郊的别苑休养。
当时主理六宫的穆贵妃表面为难,但去了一趟崇禧殿探视了父皇之后,便立刻下旨,准她离开。
其实她知道穆贵妃在父皇的寝宫里只字未提她病重之事。
只是给了外人一个错觉,是父皇准了此事。
不过她也不愿牵连他人,同样也怕父皇知晓她染病,更添忧心。
是而她只带上了贴身宫女知书和入婳,命她二人稍作收整便准备在隔日离开大内。
可偏偏,知书和入婳在当晚出现了和她十分相似的病症。
只是她二人症状较轻,仅是发热,并未出疹。
却无法再继续侍奉她。
也是在那一晚,她高热又起,烧得迷迷糊糊时,有人来了雍华宫帮她料理好宫中诸事,第二天便带着她一同离开了皇城。
一路车马颠簸,她烧得昏昏沉沉,却有那人一直在旁仔细伺候着。
到了京郊的乐林苑,那人亦打理着一行人安顿下来。
之后,更是事无巨细,衣不解带地侍疾于床前。
给她喂食喂药,擦汗更衣,别人忧恐接触临徽公主染疫,可他却毫无惧意。
终于,当她在连续数日的高热中稍是清醒后,她卧榻于床,定定地看着那人——
「傅春洲,为什么是你?」
彼时想要攀附她临徽长公主之人,不知凡几。
就连主掌后宫的穆贵妃在她面前都事事斟酌,处处谨慎。
然攀附归攀附,却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一旦染疫,便是有去无回,更不用说那时她的贴身宫女知书和入婳都已出现了高热之症。
可面对她的疑惑,他只淡淡回了一句,「九殿下不放心公主,命小人前来给公主侍疾。」
是的,他的主子,是九皇子元蘅。
他是打小就跟在元蘅身边的人,也是元蘅的左膀右臂。
「你不应该来的。」
那日她靠在床头扶着昏沉的脑袋,叹了口气。
若她真的染上时疫,侍疾便是最危险的事情,若她病亡于皇家别苑,那近身侍奉的他也必会受到牵连。
不论怎样,那都不是在皇宫里求生存的人,会做的事情。
「你并不是我的雍华宫的人,此行大可不必,就算日后我病愈,他人也只会说你攀附于我。」
许是那段时日她睁眼闭眼,面前都是傅春洲的身影。
所以不由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也未曾多想这本就是元蘅的意思。
她只是觉得傅春洲不应该来,这对他来说百害无一利。
可没想到,那时的他听了只是低低一笑。
他将药膏仔细涂抹在她手臂的红疹上,淡声回道:「旁人说便说罢,公主就当是小人攀附也无妨。」
不可否认,彼时那一句话,像一颗小石子落在了她的心湖。
荡起层层涟漪,久久不散。
宫中奴才数千人,她曾见过卑躬屈膝诚惶诚恐的,也曾见过卖主求荣极力讨好的。
还有跟了不得势的主子,不情不愿为主子办事的人。
她本想傅春洲当属最后一种,可待她从浑噩中清醒,受他长日伺候左右,她才发现,他哪种人都不是。
她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侍人。
不卑不亢,举止从容。
便是伺候着她临徽长公主,也没有丝毫的奴颜媚主之态。
可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的玲珑心思和周到周全。
当然不能否认他的那份特别还有容貌之故,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
谁不喜欢一个赏心悦目又体己之人?
这也让她后来不时感叹,「元蘅真是好命,让我都有些嫉妒了。」
然傅春洲听了只是低笑,薄薄的唇轻抿,眼尾微扬,眼角那颗泪痣似也添了三分暖意。
再后来,她在乐林苑将养了近两个月身子才大好。
幸而她并未染上时疫,昏昏沉沉地烧了好些天,出了一身疹,便渐渐恢复了康泰。
那两个月也是她难得的自由,特别是第二个月,她已能下床走动,却舍不得回到皇宫。
同样父皇后来知晓她孤身搬去了京郊养病,狠狠斥责了穆贵妃一通,第二天御医名药就快马加鞭地送来了别苑,并让她回宫休养。
可她却让傅春洲将人都打发了,别苑里只留下了那名一直给她看诊的御医。
她也并未回宫,毕竟父皇身体欠安,她多少也忧虑自己这不明原因的病症,怕将病气传给父皇。
同时穆贵妃也才将将受了斥责,她这一回去就是立刻给穆贵妃的脸面来上一记。
平白树敌。
当然她的这些心思,傅春洲都看在眼里。
可他却说:「公主避而不回,想给穆贵妃留三分颜面,却怎知在穆氏眼里,公主不是在拿乔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