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未来的海

斗兽棋游戏，存活队伍：27 支。

存玩家人数：127 人。

即便存活下来的队伍，也失去了三分之二的队员。

游戏结束后，纪凌舟的手臂恢复了，像是从没受过伤。

她望着不远处发呆的李家臣，竟有点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其实他们是一类人，都擅长装成别人喜欢的样子。在现实世界，她会甜美地微笑，是大多数男生喜欢的，老师眼中最乖巧的女孩。

只有室友知道，真正的她是怎么样的人。

看到李家臣她才明白，那种长久被规训的，想要讨所有人喜欢的样子，真的好好笑。

她曾把这种姿态，定义为 65 分的人生。

考试分数刚好比平均分高一点点；排队永远排在中后排；多数人笑的时候，自己也要跟着笑；和一两个还算聊得来的人，维持「朋友」的假象；买大家都用的物品；穿大家都穿的品牌……

原来这个世界有同类啊。

她当着所有玩家的面，说喜欢他，只是因为这么做单纯的开心，现在看着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单纯的很心疼。

她觉得同类又距离自己很远。

纪凌舟拍了拍李家臣的肩膀，走向电话亭。

短信里说，幸存的玩家可以通过就近的电话亭，回到南柯号上。

风吹过李家臣的刘海，现场只剩下他和桃子了。

桃子：「还不走？其他玩家都已经回到船上了哦。」

「我想挑战你。」

「你说什么？」桃子没有听清楚。

「我说我想挑战你！」

李家臣抬头，直视桃子。

「挑战已经没有意义了，你账面上的 HP 值已经清零了。就算赢了也有 3 倍的 HP 值。而且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游戏了，也没有什么复活赛，没时间给你耽误了。」

「我在船票游戏中开启过支线，作为杀戮老师，你必须接受玩家的挑战。」

「是我还没解释清楚还是你脑子坏了？你要是……」

「我不需要分数、武器，或者离开的资格。如果赢了，我只求一点，带我去见你们主办方的最高负责人。」

「你要见校长？疯了？你想要做什么？」

桃子的眼球瞪得大大的。

「你想……」它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即大笑起来，「先不论你能不能见到它，你都不可能碰到它。」

「我想做什么和你无关吧，你只需要满足我的要求。」

桃子的手放在下巴上，自言自语道：「按理说校长不在了，或许某个杀戮老师就能替代，那么教导主任的职位就会空缺出来。」

桃子摇摇头：「我真傻，怎么会抱有你可能能够对抗校长的幻想。」

桃子低头：「但也没啥损失……」

李家臣：「开始吧。」

轮盘再次出现，指针依旧是恶魔的手指。上面的游戏有些和上次地铁里的一样，有些换成了新的。

李家臣推了一把，轮盘缓缓地转动起来。

一阵旋涡过后，指针停在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区间内——无限塔。

桃子叹了一口气，在他额头上点了下。

西溪湿地消失了，自己来到了一处图书馆模样的地方。

大厅的中央是一个地球仪，地球仪的两边是向上的阶梯台阶。在第 7 节楼梯的上层，开始有书架，上面放满了书。整个房间虽然由上下台阶组成，但俯视看的话，是一个正六边形的空间，每一边都有镂空的圆拱形通道。

相当于 6 个门。

通过拱门走到下一间房间，依旧是一个正六边形的空间。每一堵墙前是一个书架，每个书架有五层，摆满了书籍。

李家臣摸着一排书目，莫名安静了下来，好像距离死亡游戏很遥远。

李家臣又往前走，穿过了圆拱形的门，再次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光景。

短信发来了。

【恭喜你来到了无限塔，欢迎在这里阅读书籍，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通关方法很简单，只要找到李家臣的这本书，就能获胜。

游戏时间：不限时。】

李家臣随便拿起一本书，他发现和自己传统认识的书籍完全不同。

书名叫做《大卫·雅克》。他翻阅了一下，似乎讲述了名叫大卫·雅克的人，从出生到参加一场不知名的几百人战争，最后死亡的故事。

书籍并不薄，大卫·雅克 28 岁便死了，但由于记载得事无巨细，导致书本身很厚。

再往旁边扫一眼，这一排的书籍都是以外国人的人名为书名。

都记载了以书名为名字的，个人的一生。

这一排都是传记类的？

李家臣换了一个书架，依旧是人名，从最底下到最上面，全部都是以人名为书名的传记类书目。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了这游戏的核心。

这个图书馆里所有的书，都是人类个体的一生，而要在这么多书里找到以自己为名的书！

这里都是中世纪时代的外国人，连个中国人名字的书都没，更别说找到《李家臣》了。

他扒拉出了七八本书，快速浏览。

书籍中记载的很多人都活不过 30 岁，一些人十几岁就死了，女性生孩子大概率死于接生事故；男性被锈铁割伤了就破伤风；感冒死亡；放血治疗没有弄干净，死亡；甚至有一排书架的人，全都是死于黑死病。

图书馆里面的每本书，都是曾经在世界上真实存在的人。

他试图计算书本数量。

每一间房间有 5 个书架，每个书架 5 排，一排刚好 32 本书，一个书架就是 160 本书。一个房间会储藏 800 本书。

某个书架的上方，是鸟脸面具医生的头像。

天花板上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十个房间会储藏 8000 个人的一生，那么 100 个房间就会储存 8 万个人的一生。欧洲黑死病时期，中世纪人口数大约 7500 万，也就是说，要跑过近 10 万间这样的房间，才能够「经过」8000 万人口的人生。

如果整个图书馆是按照历史的进程来编排，那还要经历文艺复兴？蒸汽时代？那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书，要找到何年何月？

李家臣开始慌了，他一直向前奔跑。由于每间房间的格局都一样，都是正六边形。他感觉自己好像没有移动过。

他开始加速，从一个拱门跑到下一个拱门。

房间的面积并不大，大概 100 平方米左右，大概四到五步可以穿过。

他发疯一般地跑着。

多少间房间了？

70？

80？

所有的格局都一样的，几乎就像是某种镜面。

无数的门，穿过自己的眼眶。一步踏错后，心里数到多少忘记了。李家臣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抬头，还是那面奇怪的镜子。

自己看着自己，起身，好像分裂出无数个自己。

李家臣甩了甩头，去最近的书架拿出第一排，第一本书。

时间依旧在黑死病时期，他觉得自己至少跑过了 120 间以上的房间，这才经历几万人的一生？

这几万人在历史的尺度上，根本不值一提。

他头有点晕了，缺氧。

倒在地上，呼吸急促。

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同于看到怪物，或者面对死亡，而是某个感知的尺度被无限拉长之后，身体里的痕量标准破坏的声音。

虚无和无限。

如果这个游戏输了会怎么样？

李家臣反复地看规则，他发现手机电量从刚才为止，就没有掉过。

规则上没有说输掉的事。

他歇斯底里地原地喊叫道。

哪怕是 100 小时不能破坏，原地爆炸也好啊！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难道找不到那本自己名字的书，要永远待在这里？

他回忆起了第一次挑战，意识被附着在深海中的一条鱼上，那种孤寂，绵延的恐惧乘以无限后，叠加在现在的自己身上。

喘不上气了。

他弄倒了一排书架，在一片书籍的丛林中，李家臣发现了一本有些厚实的书籍，终于看到了一个贵族了。

即便如此，贵族的人生也乏味无趣，让人看了 10 页就不想再看下去了。

要继续往前。

要找到自己的那本书。

他起身，继续狂奔，眼睛扫过四周。

一样的规格，一样的设计，微弱的细节又有不同。

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迷宫，不饥饿、不困顿、不疲惫，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撕裂他的精神力。

「桃子！」

「桃子！你出来!」

「桃子，我有话说！」

回音穿过拱门，传递到了下一间房间。

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想起了另一座塔，巴别塔。

根据《圣经》第 11 章记载，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

现在一直往前走的自己，就像在爬一座巴别塔。

只是这座塔是向前延伸的。

如果在现实世界的此时此刻，一个人死去，那图书馆是不是又向前延伸了一段。

名副其实的无限塔。

如果这个蜂巢一样的图书馆，并不是按照线性时间来排列，自己跑过了中世纪，会不会前面就是现代了。

他想知道 10 万间房间之后的世界。

恐惧拿走了他一切的度量单位，时间的，空间的，人的。

所以他要给自己建立标准。

他只能跑。

100 间？

200 间？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

最后的死亡游戏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当他的身体和精神都精疲力竭时，他惊奇地发现，有一间房间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老人。

那老人也望着他，不说话。

「大爷，我还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狠狠地抓着大爷的手。

「你是来借书的么？」

「你是谁？」

「我啊，我是谁啊？我想想？」那个人头发花白，但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老。

「大爷，你怎么在这里的啊，你在这里多久了？要怎么出去啊？你不知道一本叫《李家臣》的书在哪里？这个图书馆是不是线性顺序啊？」

他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我是图书管理员。请问你要借什么书？」

下一秒，他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凶狠：「我要找一本书，那本书你见过么？叫做《李伟》，你见过嘛？」

李家臣摇了摇头，问道：「你最开始待着的房间，出现的是什么书？」

他挠了挠头，说最开始出现在房间的书，没有文字，只有壁画。然后开始笑了，问李家臣，你是不是图书管理员？

李家臣绝望了。

这个人可能也是玩家，但他从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已经不得而知了。

他已经疯了。

下一个就是自己。

「你找什么书？是不是我。」他提问道。

这个人应该是个 50 上下的中年男人，但眼球已经花白了。

「我就是书啊，我就是这里的一本书。快来翻翻我。」

李家臣加快脚步，想要离疯子远一点，但他跟了上来。

头顶的反光镜中，他看到了男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字。

他很害怕，但脑袋里有一个疑问。

「大叔，你的笔是哪里来的。」

「只有我有哦。」

中年男人手上拿着一支蘸水笔，尖锐的笔锋让李家臣感到害怕。

对方的脚步越来越快，李家臣往右下角的拱门逃。他穿过了很多扇门，发现在第 15 间房间之后，几乎每个房间都有一个人，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回头，中年男人不见了。

地上的尸体，身上都写着字。

他又跑过一间，把尸体上的衣服扒光。从脚趾到头顶全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如纹身一般，刻在身上。

「嘿嘿嘿。」

大叔盯着李家臣：「我在找一本叫《李伟》的书，你见过么？」

李家臣害怕地回道：「我没见过……」

大叔：「我想也是，我找了好久了呢。嘿嘿嘿。好久好久了。」

「……」

「不过没关系，我自己写一本就好了。」

李家臣不寒而栗，顷刻间理解了对方变态的通关思路。

找不到以自己为名的书目，那就自己写一本。

他把其他来到无限塔的玩家，当做了「纸」，写在他们的皮肤上。

李家臣发现，对方的毛毡笔只是图书馆里面的装饰品，根本写不了字。他真正拿在右手上的是一根细针。

他是用针刺在人的皮肤上，写自己的自传。

疯子！

大叔向李家臣冲来，针扎在李家臣身上，他本能地抵抗。

中年男人看着厚实，却不堪一击。他倒地后，李家臣反客为主，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地招呼着对方。

好舒畅啊。

不必思考那么多，只要发泄出来就好了。

在这个狗屁地方，什么都不能做。

全怪你！

全怪你！

全怪你！

坏蛋，杀了那么多人的凶手。

拳头撞击在对方的脸颊上很疼，但莫名上瘾。

自己是在惩恶扬善呢。

或许他的想法是对的，不能按照时间线，找到《李家臣》这本书，那么只要写出来就好了。

他抢过那根针线。

抢夺了对方的破关法。

大叔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李家臣冷冷地看着他，恶心的身体，丑陋的灵魂。如果把他杀了，他身上空白的地方就能写《李家臣》这本书了。这里的尸体那么多，还可以在他「写过」的地方重新写，这样，总能完成《李家臣》这本书的。

反正这里没有时间的流动，尸体永远不会腐烂。

李家臣咧开了嘴，他双手放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好温暖，像是在轻抚一根羽毛。

男人嘲笑似的看着他，李家臣怒火中烧，想掐死他。他的手逐渐用力。

男人的表情还有一丝鼓励成分在。

他变得愤怒，谩骂、殴打李家臣，他的脸突然变成了葛玲的脸。

「是你害死了我。」

随后变成了蒋佳阳的那张脸。

「你害死了我们！」

然后变成了酒九的脸。

「你抛弃了我！」

最后大叔的脸变成了自己的脸。

「杀了我！」

李家臣含着眼泪，摇了摇头。

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看着对方将一个尖锐物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

不知道为什么，好轻松啊。

手机短信通知来了。

Game over.

这样就好了。

当眼睑逐渐闭上，一切都陷入黑暗。

李家臣再次在图书馆醒来，又是初遇大叔的房间。

大叔和李家臣大眼瞪小眼。

李家臣：「这个游戏，我输了？」

大叔点点头。

他随便从书架上翻阅典籍，慢悠悠道：「好久没玩无限塔了，还是一样的令人不快。」

「我没死？」

「你已经死了。」

李家臣盯着他，试图理解这段话。

「应该说你死过，但是某位大文豪说过，人死后会去天堂，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所以你来到了这里啊。」

李家臣眯着眼。

他突然笑起来：「不觉得合情合理么。」

李家臣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校长。

「你不是从斗兽棋游戏结束后，就想着来杀我了么？怎么，给你机会了啊。」

李家臣看着眼前普普通通的人类，还没缓过来。

「怎么？觉得我是外星人？怪物？异形？」

校长自嘲道：「我是人类啊，和你一样。哦，不该这么说，准确地说是人类的内在。」

李家臣还是不敢靠近。

校长一挥手，图书馆的上空出现了很多个小屏幕。自己好像要被这些屏幕包裹住一样。

「其实不只你一个有这样的想法，很多人也成功了，在成功的那一刻，闯关图游戏便结束了。」

屏幕里出现了不同的人来到这一关，杀死了「图书管理员」。屏幕上出现了不同的表情，有笑脸，有疯狂的呼喊，有跪地哭泣，有呆滞和盲目。但更多的是尸体。

「我的也在其中吧。」

校长点点头。

「接下来我该去哪里？」

「现在在进行最后的游戏——未来之海，当选出最后的获胜者，你们其余的人都会消失。你可以和我一起观摩这场比赛。」

所有的小屏幕聚合成一个大屏幕。

「经历了这么多，也辛苦了，我亲自解释给你听。」校长语重心长道，「未来之海，最高难度的生存游戏。游戏的舞台是四个足球场大小组成的游泳池。」

屏幕中，幸存的一百多名玩家换上了泳衣，瑟瑟发抖地站在这个超大型的泳池前，每个人都像是小蚂蚁一般。泳池里的水是红色的。除此之外，更大的不同是，里面的水，正在汹涌地拍打，翻滚着。

光是看着这一幕，就已经感到恐惧了。

「这水怎么，像……像是活的……」他问道。

「这个游泳池里的水，是截取世界上最汹涌的海域——德雷克海峡的一片面积。」

李家臣在科学杂志看到过，德雷克海峡是世界各地到南极洲的重要通道。由于受极地旋风的影响，海峡中常常有狂风巨浪，有时浪高可达一二十米。从南极滑落下来的冰山，也常常漂浮在海峡中。

德雷克又称做魔鬼海峡，在暴雨天气，经常会有 10 米以上的浪。

人在船上都会呕吐。

海峡内聚集了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所有海浪，全年几乎每天的风力都在八级以上，十米以上的海浪更是家常便饭。即便是万吨巨轮，也被摇晃得像一片小小的树叶。

但奇怪的是，画面中，两边各有两处正方形区域，是风平浪静的湖面。

「那里是？」

「那是死海，水中蕴含的盐分是普通海水的 8.6 倍，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浮起来。可以说是这个游戏的安全区。」

「神经病想出来的游戏。」

「是啊，你就现象，天空中有一个无形的勺子，在德雷克海峡最中间挖了一勺，移植到了这个巨大的游泳池内。」

李家臣不寒而栗，未来之海的恐怖，和无限塔的恐惧果然是两个极端。

他看到泳池的边缘处有东西在蠕动。

「水里有东西！」

「嗯，这个游泳池的深度达 1 万米，里面有一些生物会不定时浮起来觅食，如同你看到的一样。」

水下面，隐隐映出一只水母的阴影，巨大的，远古的。

「这些游戏都是你设计的？」

「并不都是我一个人，未来之海是我的作品。」

海面上漂浮着一个金色的球，比足球小上一轮，翻卷的海面上。

「游戏的舞台，海面的浮力每隔 10 分钟都会有变化，一般情况和普通游泳池一样，但也会变成德雷克海峡原始的浮力。不过嘛，那个球将会提供稳定的浮力。」

李家臣冷冷道：「所以，除了要不停地在世界上最汹涌的海域游泳，要提防深海的怪物，还要和其他玩家去争夺金色小球，获得漂浮权。每隔一段时间出现的死海，则可以保证暂时的安全、恢复体力。直到相互竞争，相互杀戮到最后，才算游戏结束。」

校长饶有兴趣地盯着李家臣。

「难怪桃子对你特别在意，你有设计师的思维。不过有一点说得不对，虽然规则明确了，这是大小为四个足球场的游泳池，但我们会根据玩家的人数而无限延伸泳池，只剩下最后一名玩家时，泳池才会停止扩大。游戏结束。」

「这不是耍赖么？！」

校长耸耸肩，满不在乎道：「那我下次改改规则说明好了。」

画面里，一百多名玩家，很多哭泣着下水，随后卷入洋流后，再也没有浮起来。游到 50 米的距离，已经消失了一半的玩家。

其余的人咬牙，挣扎着向前。

李家臣认真问道：「为什么要举办闯关图游戏，为什么要把我们拉进这个世界。」

校长思索了一下，好几次想开口。

「你觉得是自己被拉入了这个世界么？」

「难道不是吗？我们所有人都在原来的世界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拉我们进来，进行什么死亡游戏！让我们自相残杀，这就是你们的乐趣？！」

李家臣愤怒了。

他已经不在乎能否回到原来的世界，他只希望快点离开这个「天堂」，哪怕是去地狱也好。但在这之前，自己要了解真相。

一切的真相。

夏梦曾透露过，闯关图是为了未来人准备的。

梯世界的未来人，带给地球第一批生命体，这批科研人员被称为母亲。由母亲培育出来的最初人类生命体都是完美的，但在一代一代的延续中，逐渐变成了现在的人类。

现在，梯世界遭到了内部危机，需要某种人类的精神能量，而这种能量只有在死亡游戏中才能被提取出来。

当李家臣把夏梦的那套说辞搬出来时，校长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速通组对么？是啊，他们都是玩家中最优秀的一批人，也是我们期待的候选人。」

「候选人？」

「李家臣啊，这样的解释你可以去相信。你也不用套我的话，你想要什么真相，我都可以给你。如果能让你好过一些的话。」

「我只想要唯一的那个真相。」

屏幕中，夏梦抱着金色小球向前游着，后面，黄熙正和他的人紧追不舍，他眼中散发着仇恨。

「只要是人，就会有分歧，有愤怒，甚至有想杀人的欲望。」

谁拿到浮力小球，谁就会被众人盯上。

夏梦将球丢向旁边的人。

那人还没兴奋几秒，从海面深处升上来的触手，将他卷了下去。

小球孤零零地漂荡在汹涌的海面。没人敢靠近。没多久，小球又漂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旁边。

蜂龙集团的副董事长，以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聪明女人，王秀莲。

他们两个在没有时间的小镇后，就脱离了李家臣的视线，没想到也活到了最后。

校长：「有欲望，有爱的火花，也有憎恨，或者两者交织的东西。」

副董事长对着周围人大喊，球在王秀莲身上。周围人一窝蜂地涌向女人，她很快消失在了海面上。

副董事长从怀里掏出球，用衣服包裹住，随后整个人趴在衣服上，假装吃力地游着。

下一秒，他在水中挣扎着，水面下是王秀莲那只手。

他被她拖到了深海里。

镜头切换了不同玩家的脸，所有人都在奋力地往前游。如果只有踩在别人的身体才能活下去，大家会毫不犹豫地做。

校长面向李家臣：「为什么要纠结一个真相。不管是世界毁灭，还是我们是未来人，不管是天堂或者地狱，又或者我们只是某本书里的角色，情节。这一切就算知道了，有意义么？」

「不是意义的问题，只是我想知道。」

校长：「即使它可能会完全超过你的想象，也许事实和你现在想的完全不同，闯关图内测玩家李家臣。」

「嗯，我还是想知道。」

校长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架，又拿了一本。

他想了想，似乎在想着怎么开口。

「你觉得人的性格、灵魂，或者人之称为人的那个东西，是后天形成的，还是先天就带有的？」

李家臣低头想了会：「我觉得是后天形成的。」

校长：「其实一直以来都有这方面的讨论，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切的真相。你所想要的真相。其实这一切和外星人无关，也不是未来人需要什么能量。」

「这一切都始于 2045 年，你还有对近未来的记忆么？应该不存在了吧，你的记忆被设定在 1997 年出生。」

校长一挥手，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无限图书馆不见了，未来之海的直播屏幕不见了，李家臣出现在了一片筒子楼里，这是他以前生活过的小区。

有小孩从他和校长身边穿过。其中一个就是李家臣小时候的模样。

他和另外两个小男生在走道里踢球，球踢到了一个清秀女孩的脚边，李家臣怯生生地跑过去道歉，女孩什么都没说，独自走在楼道深处。

小李家臣抱着球，也跟着走了进去。

他惊呆了，自己有过这段经历，这个女孩就是和自己住同一小区的朱漆。

校长：「是不是很熟悉？你看到的只是他们弃用的版本。这一切还要说到 2045 年，是的，并不遥远，就是近未来 20 年的事。」

环境再次回到了图书馆，李家臣站在原地，图书馆却向着前方移动起来。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连带着装饰也改变了，从巴洛克式的、宗教式，到了近现代的。

就像一条流动的绸缎。

或者光晕。

校长：「按照你刚才的跑步速度，即便跑十万年，你也到不了这里。」

李家臣：「这个游戏测试的不是能不能拿到所谓的《李家臣》这本书。是你希望我可以杀死你，或者说之前的那个疯子。」

校长赞赏地点点头。

李家臣思考道：「一种，选拔？」

图书馆还在向前流动，只是越来越慢，最后定格在了一处残垣断壁的光景中。

眼前的图书馆，右边三分之一是没有的，外面就是寂寥的宇宙，李家臣走到了那「消失」的部分。他才看到，并没有完全消失，一直是在长出来书的。只是很慢，一点一点的。

「《张天天》，著作时间 2022 年。」

他翻开了书，里面只有几行字：张天天出生第二天，夭折。

校长：「你还没有发现什么吗？」

李家臣抿着嘴唇：「这个看起来像是图书馆的地方，可能是一个以人类整体为单位，存储下来的基因库。所有存在过，死亡了的人类会以『书』的形式存在在这里。」

校长抚摸着慢慢「生长」出来的新书。

「所谓无限塔并不是真的无限，它的生长越来越慢了，是因为出生的人相比之前，越来越少了。

「在 2045 年，不知道是因为病毒影响还是因为其他的基因变化，人类整体的出生率下降到了 7% 以下，很多孩子出生不到一周，就自然死亡。最前沿的医生都找不出原因。后来一位天才生物学家，组建了一支医疗科研团队，宣布了一个震惊世界的假设和理论。那些新生儿是自己选择了某种意向，于是身体的器官全部配合那个意向，在一周内衰竭。」

李家臣抢话道：「刚出生的孩子选择了死亡？」

校长继续道：「我们总会问，人的灵魂、意识、性格，或者内核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影响？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近未来依旧未有答案，但是天才的团队发现依附在器官上的某种类似意志的元素。他们提取出来后，构建了一家最前沿的生物医疗公司，研发了近似意识转移的技术。」

「微型推理还记得么，你的意识被转移到一条远古的鱼身上对吧。而整个无限塔，就是那家公司的人类意识储存库，这么说更准确吧。」

李家臣的脑袋飞速运转，试图理解上面的话。他的身体，已经有一些不舒服的感觉了。

他隐隐觉得或许不知道真相才是对的。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为了让人类得到延续，天才的团队集中了那个世代几乎所有的资源，进行了最大胆的研究，他们在人的细胞上移植意识，但都失败了。程序写就的简单意志根本不能成功，于是他们开始召集第一批真人志愿者，复刻他们的意志，但这涉及到了伦理学等诸多问题，在当时也遭到了不少抵抗。

「然而，实验还是被隐藏在大众层面之下进行着，当人的人格意志被复刻提取出来，被移植到了细胞上，当天那个器官就选择了『自杀』。但实验继续了，终于第一批内测组的玩家被设计出来，捉迷藏游戏就是闯关图最初的模具。第一批内测组成员全部失败，只有一个人和田螺姑娘拖到了天亮。」

校长望着李家臣，以一种复杂的神情。

「虽然游戏失败了，这个人格为了其他人而放弃了求生意志。但团队最后还是保留他进入闯关图正式游戏里。」

「这一切……这一切……」李家臣喃喃自语道，「我之前的那段人生……那段很顺遂的人生，大家都喜欢的人生……」

「2045 年，参与内测的第一批人格提供者，可以这么说，都有着各自的困境吧。在你们所谓的，一直想回去的那个『现实世界』，确实存在着李家臣这个人。也就是你的人格提供者。

「至于你和朱漆的那一段人生，是因为内测者提供后，希望工程师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修复，或者说『美化』吧，那是你美化过的人生。」

「……」

李家臣一下子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真实人生是精彩的，受欢迎的，和朱漆有一段青梅竹马的过往，最后为了她而牺牲了自己。

多么的伟大。

多么的感人。

多么惊心动魄。

他为了朱漆，而撕裂出的第二人生，牺牲掉了自己全部人生的运势，才造成了现在的性格和当下的人生。装成大家都喜欢的样子，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

原来彻底反过来的。

原来最初的「那段经历」才是工程师「美化」过的东西。

「那我是什么啊？」李家臣笑着，发出了颤音。

如果有什么狗屁的意识提供者。

那自己是什么啊？

上空再次出现了画框，最后的游戏——未来之海。

通向未来的海。

李家臣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

无数的玩家，在一片血红的海洋里，相互搏杀，奔赴前方。

「你们……你们在筛选……」

「其实你真的挺聪明的。这么多死亡生存游戏被故意设计出来，目的就是筛选，筛选强大的人格意志，无比强烈的求生渴望。」

「我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啊，就是你现在想到的那个东西。很小很小的……东西。」

李家臣凄惨地笑了。

他诅咒几分钟前，渴望知道真相的自己。

「上面的人，会从你们这一批中选拔出最后的一个，那个经历过无数的死亡游戏，即便踩着别人的尸体，只为了活着。强大的求生欲可能会带来一个渴望踏入人生新世界的婴儿。这就是未来之海的含义。经过死亡和恐惧，越过大海，踏入名为未来的新世界。」

大屏幕上，代表了选手的头像都黯淡了，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了。

纪凌舟的周围有很多男人在拉扯，一个男人的腰上出现了触手，而他死死地拽着纪凌舟的手臂。她一脚踹在男人脸上。

纪凌舟脸色发紫，手臂却机械地摆动着。

酒九的前面，郭梨像一个致远星，带着大家向前。顾小青游得很吃力，明显快不行了，酒九则把具有浮力的金色小球，放在顾小青的身上，自己赶跑周围的人。

人数只剩下十几人了，大家越来越聚拢。

酒九累得在「安全区」死海里躺了会，随后继续进入汹涌的海域。刚一进去，就被一个大浪打到，沉下去，没几秒又拼命游上来。

黄熙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他的肚子圆鼓鼓的。

夏梦目光呆滞，机械地游着。游一段，靠在尸体上一段时间，然后继续游。

所有人都向着一个目标前进，他们或许以为有终点，但这片海将无尽地延伸出去。

努力像是一个笑话，只为了那个唯一的种子。

「拥有这样意志的孩子，是不会害怕来到踏入真实世界的，他她会拥有极强的求生意志，会改变未来，会踏入职场，应对一切人际关系，会代表人类的后裔存活下去。」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一切。」

回忆像走马灯，在自己的大脑中闪烁，朱漆只是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女孩，他们之间只有过几个照面。朱漆的父亲是罪犯，当她在学校被欺负时，李家臣这个同学，从未出手帮助过她。

酒九曾是他最好的朋友。酒九转学来之后，自己是第一个和他说话的。那天，本来只是为了讨得大多数人的喜欢，而去故意「逗」他。他还记得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匈奴大入边」。语文课本上的台词。酒九当真了，把他当成了朋友。

后来酒九家道中落，父亲因为做生意而欠了很多人钱，躲了起来。那个时候，酒九也喜欢朱漆，但李家臣也同样喜欢她。

酒九帮助了朱漆不被欺负，他内心嫉妒，却只能将一切藏在心里。

他嫉妒酒九，嫉妒他天性中的善良，嫉妒他有勇气帮助喜欢的女生，嫉妒他把这样虚伪卑微的自己当成真正的朋友。

酒九把家里的事告诉了他，并且告诉他父亲藏在哪里。

班级里有同学刚好给酒九父亲打工，也被拖欠工资，他偷偷告诉了那些人，导致酒九父亲最后吊死在家中。

这一切酒九根本不知道，所有的欠债都由他和他母亲背了下来。从那之后，李家臣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和酒九渐行渐远。

「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那时间酒九对他说的话。

他曾答应和酒九做一辈子的兄弟，他食言了。

原来是这样的。

所以他记得佘雅，记得副班长徐阳，记得朋友一号，记得朋友四号，唯独忘记了酒九。

在这段被「美化」过的人生里，他要求工程师，规避了这一段。

所以即便是在游戏里，他依旧感到强烈的愧疚感。

真是糟糕的人生啊。

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熟悉。

未来之海，大家都到了生理极限，深海的怪物还时不时将人拉下去。

10 个，

8 个，

7 个，

6 个，

校长激动地说：「快选出来了，你将见证历史。2045 年之后，第一个有着自愿出生意志的婴儿。」

校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酒九，他将赌注压在他身上。

但是当那只深海的怪物拦在所有人面前时，酒九一个人和它面对，挡在精疲力竭的郭梨和奄奄一息的顾小青面前。

他本质上还是那个人。

李家臣笑了。

还是那个不自量力，扛下所有的人。

「笨蛋！快点把那两个女人当诱饵，自己从旁边的缝隙穿过去，这样你就能赢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校长盯着屏幕大吼。

所有还活着的人，变成一个团队，在酒九的带领下，一起对抗这只拦在前面的深海生物。即便渺小如同蝼蚁，还是一起向着前方游去。

怪物则将巨大的触手甩了下来。

那只触手像是海面上行驶的船，对玩家来说是巨大的，画面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纪凌舟沉入深邃的大海。

其他人也沉下去。

「等等？！酒九怎么样了？！还活着么？！」校长对着某处大声叫喊。

「快点抢救啊！」

他狂拍桌子。

突然之间，几乎所有的杀戮老师都突然在未来之海，大家在水中抢救意识仅存的玩家。

桃子也在其中，他对着屏幕说道：「所有还活着的玩家，都失去了意识。」

现场一片沉默。

「都回来吧。」

杀戮老师全都出现在了无限塔中。

李家臣看向桃子，桃子默默地解读着李家臣的眼神。

它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又好像没有明白。

最后，它叹了口气，伸出手：「校长我有一个主意。」

「愚蠢！我以为酒九的求生意志足够强，可他还是太软弱了。」

桃子认真道：「人类的强大，并不是一味向前的勇气，或许还有为他人牺牲的意志。这样的人才，我们可不能失去。」

校长：「可他已经快脑死亡了……是我把游戏设计的太难了……」

桃子：「其实，我们不是还有一个备选么。」

现场一阵沉默，所有的杀戮老师都看向李家臣。

李家臣接着说道：「虽然我挑战失败，在游戏中被杀死过，但因为是支线，作为储存体还活着，如果现在把酒九的意识嫁接到我身上来，你们不就能交差了么？」

校长没有说话，他在考量这个建议。

李家臣继续道：「你们好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他已经溺水，再慢一些，也许意识就会消亡了。」

校长从到头尾，认真打量着李家臣。

「你想清楚了？如果是这样的话，2045 年的你还在活着，被移植了酒九意志的你也会作为未来的婴儿存续下去。但你，也就是现在站在我们面前，无限塔里的这个『你』将会不存在。你想清楚了么？」

李家臣平静道：「当你知道自己只是一颗精子的时候，其实一切都无所谓了。而且我欠他的，欠了两次。一起还了。

「而且比起我，他更值得代表人类的未来，去面对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比我更有勇气。」

校长：「所有人都会忘记你。」

「没关系的，不必记得我。记得度过未来之海的人就行了。」李家臣笑了笑，闪烁着小鹿般的眼睛。

桃子走到他面前，拍了拍李家臣的肩膀：「你真的很有趣，闯关图内测组玩家李家臣。」

那是李家臣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走过众位杀戮老师，无限塔之间出现了一扇门。推开门，李家臣走向了一片白光。

2047 年新年，真马森生物医院的育婴房，出现了今年第一例孩子的啼哭。

医生抱着这个万众期待的孩子，她重 13.4 斤，有着强壮而肉嘟嘟的手臂。

她的母亲担忧地看着这个孩子。

父亲抹着眼泪，他们不知道这家医院所谓的助孕计划具体是什么，只是说，有机会诞生出具有求生意志的正常婴儿。

一周后，婴儿存活。

两周后，婴儿存活。

半年后，小小的家伙已经学会了微笑，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词汇，像是爸爸，妈妈。

一年后，这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可爱，她比谁都健康。

大家都说她终究会长成漂亮大姑娘。

这个孩子在众人的期许和祝福中，成为了某种象征。

有一次，她在参加电视节目时，险些从宝宝椅上掉下来。但手却紧紧抓着边缘。

所有人都明白，这孩子拥有着不服输的意志。

真马森的计划成功了，股票疯涨，市值飙升。或许那个计划将会被大面积的推广。研究室，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实习生问他是不是现在删除第一届闯关图的人格模型档案。

他点点头。

当他走到门口时，停住了脚步。

「小吴，有一个人格先等下删除。」

「哦，是哪个？」

中年男人报出了一个名字。

实习生把那个人格模型提取出来，是一个各项数值都并不突出的人格。

「那么老师，您打算怎么处理他呢？」

「上面的人总是不满足，还不满意，他们还需要拥有更加强大生存意志的人，那代表我们要创造更残酷的死亡游戏，去进行筛选。第二届的数据已经导入了对吧。」

「是的。」

「好的，那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我在就好。」

空无一人的研究室，中年男人的手指敲击着液晶桌面。

「如果知道人生苦多乐少，你是否还会来到这个世界？」

灯熄灭。

中年男人走了出去。

研究室只有屏幕，偶尔闪烁的光。

界面显示，第二届闯关图，×××人格已导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