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嫁给先生,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
先生姓许,名慕白,是县里有名的才子,书念得好,去上海念大学,毕业后被一家私塾聘为教书先生。
我只是一个缠着小脚的寻常乡下女子,虽然模样生的尚算齐整,但是身量小个子矮,又不识字,实在是配不起先生。
偏生先生的娘亲许老太太看中我为人敦厚温柔,处事稳重大方,又颇有自己的见地和想法,就为先生订了我这桩亲事,先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打从心底里不愿意接受我,但又事母至孝,不愿违背老太太的意思,就被迫同意娶我。
这些都是后来许老太太也就是我的婆婆亲口告诉我的。
成婚那天晚上,拜完堂送入洞房,我坐在床沿上眼巴巴的盼着先生来。盼到后半夜,他终于进来了。
满身的酒气,走路也是踉踉跄跄,冲到我的面前,一把将盖头接下来抛在地上,伸出双手捧着我的脸,眼中满是期盼的喊了一声「青辞」,继而看到的是我的殷殷期盼的脸。
他怔忡了一下,满眼失望的把手松开,跌坐在椅子上,大笑着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念到后面激动的咳嗽不停,笑着笑着把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虽然他念的诗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我就是觉得很动人,很好听。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先生了,像他这样一袭灰布长衫、戴着眼镜、温文儒雅、面色清癯的男子,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那般美好,是我心目中倾慕的人的模样。能够嫁给他,是我十世修来的福分。
他喊的「青辞」,听起来应该是个女孩子的名字,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大约是他心目中爱着的那个姑娘的名字吧。连名字都这么好听,又得到先生的青眼,想来应该也是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呢。
此时此刻,我局促的坐在床上,心里充满了歉疚,虽然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但我的存在终于是害得先生和他心爱的女子分离,看到先生笑了哭哭了笑,我难过得心都要碎掉了。
我站起身来,上前去搀扶先生,想扶着他上床休息。冷不防他一阵咳嗽后呕吐了起来,吐了我满身满脸。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拿毛巾给先生擦脸,帮他清理身上的秽物。
他吐完后,人也清醒了一些,看我忙前忙后的样子,皱了皱眉,冷冷的对我说:「你不必做这些,我不会喜欢你,也不会碰你。」
我抬头笑了笑,家里人都说我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儿。我诚心实意地说:「我做这些只是尽为人妻子的本分,不会因为先生的喜好而改变。」
(二)
帮先生清理完秽物,将他扶上床。
他喝了很多酒,又杂着伤心,过了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我清理完身上的秽物,洗完澡后,也躺在他身边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睡醒后抬眸看到他也正盯着我,目光中尽是冷漠,冷冷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先生的妻子,今天是我们成婚的日子,原就应该在这里。」我不咸不淡地说着,起身,把被褥给叠起来。
许是我态度太过于镇定,又或者是先生这个满腹诗书的才子原不愿和我一个小女子计较,他沉吟片刻后,竟没再质问我。
但目光中仍旧满是狐疑,问我道:「我们……没有发生什么吧?」
「先生问的是周公之礼么?」我狡黠的眨眨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原本是个相当无趣的人,但是看到先生认真的模样,总忍不住打趣他。
他大约没想到我一个乡下村女这么大胆,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半晌才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从桌上拿起剪刀,在斜射入窗棂的太阳光的照射下,刀刃的寒光微微有些刺眼。
我掀起裤腿,把剪刀刺入到小腿里,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我把鲜血染到床单上,把伤口进行包扎,又把剪刀擦干放回到原处。
我做这些的时候,面上的表情不悲不喜,动作一气呵成,把先生给看呆了。
「你这是……」他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丝丝诧异,旋即又明白了,叹口气说:「还是你想的周到些。」
新婚之夜,夫妻同床,原本是该有落红。
我懂,他自然也懂。
我知道他心里,从头到尾都是瞧不上我的,我也不强求,能与他在一起已经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能帮他顾他原是我做妻子的应该做的事。
我们正相顾无言,婆婆已经推门进来。
她手上端着食盒,食盒里放着粥和鸡蛋、咸菜,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精明,不动声色的说:「吃早饭吧。」
我连忙把食盒接过来,满怀歉疚的说:「本该是我来做早饭侍奉婆婆。」
婆婆「嗯」了一声,转头往床榻上瞅了一眼,看到刺目惊心的鲜红后,她脸上顿时露出笑意盈盈,道,「咱们小门小户的乡下人,不讲究这些,凤灵,你辛苦些早日给我们许家生个儿子继后香灯,我比什么都欢喜。」
「知道了。」我低下头去,眼中不由得蔓上一抹阴云。
生个儿子,我倒是想,只是—
我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先生,他的身量挺的直直的,目光望向别处,仿佛婆婆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与他没有丝毫干系。
(三)
先生只在家里住了几天,就推说私塾里有事回了上海。
婆婆原想让我跟着去,但我见先生实在是为难,就帮他解围说我过不惯大城市的日子,想在乡下伺候婆婆,婆婆心疼我,就这样作罢了。
临行前,她嘱咐先生说他是有家室的人,要时常回来悄悄娘亲妻子。
先生嘴里头答应着,回了上海后也时常寄回一些美食,也时常帮婆婆搜罗一些她爱看的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寄回来,但人终究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知不觉已是秋风乍起时节,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淡淡的秋意,染红了乡下如血的枫叶。
每每劳作的时候,望着枫叶,我脑海中总会想起成婚那日床单上的血迹,想起先生的影子。
我腿上留下的疤痕越来越淡,但是先生的影子像是刀痕一样深深刻在我的心里。
婆婆看出我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我思念先生,她又怨念我肚子没有动静,就提出要带我去上海投奔先生。
她问我想不想去,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含羞把头给低下了。
女人么,一般不说话就是想,婆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雇了辆马车,从乡下去到县城,又从县城买了火车票,一路奔波到上海。
我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离开乡下来到大城市。
我们从火车站雇佣了一辆人力车,讨价还价后让他按照先生留下的地址把我们送到霞飞路。
上海真的很热闹,高楼洋房林立,街道栉比鳞次,来来往往的有锃光明亮的小汽车,有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的人力车夫,有粉面娇容穿着旗袍摆着腰肢的风尘女子,还有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梳着大背头的职员……
大城市原来是这般模样,我看得有些目不暇接,婆婆也直夸长了见识。
到了霞飞路后,人力车夫把车停到路口,让我们自己进去找 21 弄。
婆婆很不满意,和车夫争论着,嫌他没有送到地方不肯给钱。
车夫就说这个价格就只能送到车里,要不然除非她加钱。
他们正激烈的争执着,我一抬头,猛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先生。
先生穿着青色的长衫,青灰色的帽子,灰白色的围巾,清癯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种由衷的笑意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的手上,牵着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齐耳的短发,穿着学生装束,一边听先生说话一边低头笑着。
她皮肤白的像瓷一样,嘴角有两个好看的酒窝,虽然长相有些寡淡,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又自有一种风华天成的气质。
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这样满是书卷气又清纯的女孩。
他们背后,是一家电影院,两个人应该是刚刚看完一场电影在谈笑着。
我的心里顿时很凉,这个女孩子应该就是先生口中的「青辞」吧。
我下意识的转过身,拉拉婆婆的袖子说:「妈,我们自己进去找吧,在街上争吵被先生的邻里瞧见了怕是会笑话他。」
「有理走遍天下,怕什么别人笑话的!」婆婆向来是不肯吃亏的性格,怎么肯就这么算了。
「妈……」我正想再劝劝她,没想到婆婆一抬头,也看到了不远处的先生。
恰好,先生也看到了我们。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松开牵着青辞的手,疾步走上前来,喊道:「妈,你们怎么来了?」
我见到他看我的眼神中满是嫌弃。
(四)
婆婆眼尖,早就看到先生和青辞拉扯,她满脸的怒气说:「我要是再不带着你媳妇儿来,恐怕你的魂都要被狐狸精勾走了!」
她看青辞的眼神,犀利的就像刀子。
我婆婆这个人吧,思想很封建,性子很强势,先生奉命娶了我,还跟她没见过的女孩子有牵扯,她当然觉得丢面子。
「您骂谁是狐狸精?我和慕白是真心相爱,现在这个时代都讲究恋爱自由,就算您是慕白的母亲也不可以干涉他的婚姻自由。」这位青辞小姐,大概是受到太多新时代思想的熏陶,对我婆婆说话就不那么客气。
「婚姻自由在这个年代确实不可耻,但是当小三不管在什么年代都可耻!」我婆婆想当年也是有钱人家的泼辣小姐,也是断文识字的人,看惯了鸳鸯蝴蝶派的小言情,在骂人这件事上可从来没有输过。
「您说谁是小三?」青辞捂着心口,娇怯怯的指着婆婆问道。
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让所有的男子我见犹怜。
可惜许老太太不吃这一套。
我婆婆伸出手,对着她瓷白可人的脸猛地就扇出一个巴掌,「啪」的一声,青辞小姐的脸上就多了五道红印子。
「您打人?现在是民国,是法治社会,我现在就找警察来……」青辞捂着脸,泪水流淌下来,拿出哨子就要吹。
可是许老太太掐架这方面,什么时候输过呢?
她猛地往地上一坐,施展开她乡下老太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厉害架势,高声的哭喊道:「你们都来评评理,我儿子已经娶了媳妇,这个狐狸精还来勾引我儿子,还要和我老太太打架,还要报警来抓我来太太……这种破坏旁人家庭,道德败坏的女子,警察要是抓也是抓她呀……」
青辞纵然满腹学识,哪见过我婆婆这样的阵仗和架势,顿时就被吓傻了。
旁边很快也围了不少的路人,虽然说如今这个年代风气开化,但破坏旁人家庭总是为人所不容,那些人对着青辞指指点点,各种难听的话都说出来。
青辞一张瓷白的面容涨得微红,像是抹了淡淡的胭脂,泫然欲滴的眼眸中更是氤氲清浅的泪光,真的是符合极了民国小三的气质。
她被指责的说不出话来,恨恨的跺跺脚,横了先生一眼说:「许慕白,你先处理好你和你妻子的关系再来找我吧!要不然我们以后不必再往来。」
说完,捂着脸跑了。
她连背影都是那么窈窕可人,犹如弱柳扶风,引得先生的目光一直逐着她。
若不是我婆婆在这里,恐怕现在早就追过去了。
等到她走的没影,旁边的人也都散去,先生才叹口气把我婆婆扶起来说:「妈,我们回去吧。」
我婆婆脸上早就恢复了常态,她站起来不哭也不闹,拍干净身上的土,让先生提着行礼,让我扶着她,不动声色的说:「走吧。」
我婆婆的目的达到了,自然见好就收,否则再闹下去恐怕母子之间的嫌隙就深了。
他们母子两人真是很默契,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们相处了二十六年,自然知道彼此是什么样的人。
(五)
先生的住处倒是很简陋,四四方方的房子,四四方方的院落,红瓦青砖白墙,院里收拾的干净整洁。
只是在庭院的角落里,养着一株菊花,被石子围在一起,在深秋时分,花蕊绽的尤为娇艳。
我从未听说过先生爱花,不必多说,自然这菊花是青辞小姐的心头爱。
……
在上海的这几日里,先生仍旧是像往常一样去教书授课,下课后就按时回家。
他听婆婆的话,再未去找青辞小姐。
他待我和婆婆不错,好吃的好玩的搜罗来给我们,但是瞎子也瞧得出来他打从心底里对我的嫌弃,这几日他非但连我的房间也没有踏足过一次,就连和我说话也是简单的几个字。
这日傍晚,我给婆婆奉茶,婆婆接过去,就忍不住发了脾气。
她把一碗热茶对着我就泼了过来,要不是有意泼歪了,恐怕就都泼到我的脸上。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先跪下了。
老人家的心思,自然是不难猜测的。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我婆婆指着我咬牙切齿的说:「沈凤灵,我让我儿子娶你,一是觉得你八字和我儿子合,二是觉得你为人尚算温柔敦厚,三是觉得你骨子里透着一股子机灵,和乡下那些村女不同。现如今你倒是给我说说,我这老婆子出面给你把小三撵走了,为什么你还留不住我儿子的心?难道要我这老太太入土都抱不上孙子么?你对得起我许家的列祖列宗吗?」
老太太气得脸色发白,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我听完后,也是觉得一阵心凉,无力感蔓延在心头。
我这样的村女,要才无才,要貌无貌,身量又矮,又不懂夫妻相处之道,拿什么和落落大方美丽柔雅的青辞小姐比?拿什么挽留住先生的心?
「婆婆,请您答应我一件事吧。」我咬着下唇,恳求道。
「你说。」婆婆虽然对我不满,心里到底还是疼我。
「请婆婆答应先生纳了青辞小姐做妾吧。」我如实的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我自然不想与人分享丈夫,然而只要先生欢喜,我这做妻子的心里自然也跟着欢喜。
「什么?」婆婆脸色大变,眼神犀利,似乎恨不得给我一巴掌。
她对我,大约是真的恨铁不成钢。
「我不同意纳青辞为妾。」婆婆还未回答,先生已经挺直着脊梁,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我瞥了他一眼后,低下头说:「若是先生娶平妻,我也无所谓;再不然教青辞小姐为妻,我为妾也好。」
这句话说出来,我心里只觉得无尽的屈辱。
但是能日日守护着先生,纵然是屈辱也值。
「我不同意娶那狐狸精做儿媳妇。」婆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先生心疼母亲,忙上前搀扶她坐好,也笔直的跪下说:「我也不同意风灵的做法。我和青辞,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恳求母亲准许我和风灵离婚。」
「离婚?」我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像是有一盆冷水迎头浇下,透心凉。
(六)
「离婚!」先生清俊的面容上露出决绝之色,「就当我对不起风灵,但我的青辞绝对不会和旁人分享一个丈夫。」
「混账!」婆婆是真的怒了,拿起旁边桌上的杯子,对着先生狠狠砸下来。
先生的额头被砸出血迹,却仍旧是面容不改:「恳请母亲允许我和风灵离婚。」
我心疼先生的伤口,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紧找了帕子给他处理伤口。
他不肯让我碰他,把我推倒在地上。
我咬着牙没说话,继续上前去帮他清理伤口,他瞥了我一眼,眼中竟有几分虚,便由着我去了。
婆婆被气的捶打着心口说:「妈活了六十多年,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当妈不会看人么?青辞那个丫头我见了,芙蓉脸桃花眼,不是个家里养的住的。现在同你好好的,将来不知道又会同哪个男子相好。风灵就算再不好,你受伤的时候她也不管自个儿先去照料你。若你真的要和风灵离婚娶她,那妈就死掉算了,反正眼不见为净。」
说着,她就起身要去撞墙。
先生向来孝顺,见到许老太太这般模样,所有的硬气在瞬间都消散了。
他连忙上前去扶着她说:「妈你不要这样,儿子听您的就是。」
「那你发誓不准和风灵离婚,也不准娶青辞,否则妈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婆婆气得浑身哆嗦,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先生愣了一下,我懂他的心思。
若是以自己起誓,他是不怕的。
但他最孝顺母亲,我婆婆逼他以母亲起誓,自然是不给他留退路。
他看我婆婆捂着心口,怕她伤到身体,只好发誓说:「我许慕白发誓在我母亲有生之年,绝不会停妻再娶,否则报应会落在母亲头上。」
说完这些话,他整个人已经脸色泛白。
「好!好!好!我能不能好生活着,你看你遵守不遵守誓言。」我婆婆拍了拍他的后背说。
我在旁边定定的看着这一切,那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嫁给良人,相夫教子,原是我一生的梦想。
没想到我的婚姻竟然卑微到要用婆婆的生命来维系。
(七)
然而我和我婆婆,留得住先生的人,留不住先生的心。
一个男人,他一旦热烈的爱上一个女子,那份炽热似乎是万水千山都阻挡不及。
先生发完誓后的第三天,玉青辞忽然来家里找他。
她没有进来,一直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我出门收柴做饭的时候她已经在等了,等我做好饭把柴灰倒掉她还在。
她看到我,面色也是冷冷的,眼神高傲的很,那副瞧不上我的神情倒是和先生如出一辙。
他两个,果然更像是一对。
我倒完柴灰,先生下课回来。
他看到我和玉青辞后,踌躇了一下,走到我面前说:「你先进去吧,别同妈提起她来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就抱着簸箕进去了。
我觉得自己那时候真的很狼狈,脸上还有一些柴火灰,和明艳照人的请辞小姐比起来,连个小丑都不如啊。
先生和青辞在外面聊了好一会。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我把饭菜收拾上桌的时候,先生才负着手走进来。
我婆婆这老太太倒是精明的很,喝着我奉上的莲子羹说:「慕白,你刚才该见的人也见了,不该见的人也见了,现在好好吃饭吧。家花闻久了,自然就不会再记得野花的香。」
先生怔忡了一下,嫌恶的看了我一眼,以为我和婆婆告状,其实我什么都没说。
我也不知道婆婆怎么瞧见的玉青辞。
「上海国立大学有几个公费去英国留学的名额,我之前申请了这名额,我准备去国外留学两年,请母亲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让儿子出国。」先生在婆婆身旁坐下来,对她说。
「和谁去?」婆婆自然是精明的,端着碗头都不抬,冷冷的问道。
「是和……玉青辞还有一些同学。」先生自然知道瞒不过,也并不想瞒。
「不许,除非我死了。」婆婆拿勺子搅着粥,仍旧是不动声色道。
「如果母亲不许儿子去,就是逼我死。」与往常不同的是,现在没有再哄婆婆,而是站起来大踏步走出门去。
「你……」婆婆气得手发抖,指着先生的背影喊道,「回来。」
然而先生没有回来,他一夜未归。
(八)
我知道,这回先生是下了决心要出国了。
接下来几日,不管婆婆如何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用。
先生该跪就跪,该受罚就受罚,然而怎么样都挽回不了他要走的决心。
我倒是能理解先生。
同玉青辞一起走,固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在他们这一代文化人的心里,还有一个「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梦想。
他们很多人曾想过学医治国,认为国人输在体格弱,所以被洋人欺负。
但后来他们明白到,弱的不是国人的体格,而是麻木的灵魂。
他们应该学习的不是医术,而是从思想上唤醒国人。
他们坚信,国家犹如沉睡的东方雄狮,走有一天会醒过来,发出怒吼震惊世界。
我每日也缠着婆婆,央求婆婆。
婆婆起先对我又恨又气,后面竟也慢慢接受先生出国这个改变不了的事实。
九月一号,现在同玉青辞还有他的几个同学一起,坐上去国外的飞机。
他这么一走,就是两年。
两年的时间里,他杳无音信,连一封信都没寄回来过。
我和婆婆起先在他私塾给的房子里住着,后来被人撵了出来,婆婆不想回乡下,我们就在弄堂里找了一间窄仄的小房子租住下。
我们起先用先生留下的钱做生活费,但没几个月就花完了,婆婆年纪大加上思念儿子,身体越来越差,经常生病吃药,我只得把她托付给房东照顾,自己出门去给有钱人家带孩子、洗衣服、做饭,来赚钱养活我们婆媳二人。
(九)
两年后的又是一个秋天,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九月七号,是我的生日。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乌云染黑天际,像是打翻的泼墨一般,一副天雨欲来的架势。
我帮佣家的小少爷,吵闹着要吃糖炒栗子,闹得慌,我便撑了把伞上街给他买。
刚走到街上,就见到穿着一身补丁衣服、挽着袖子的报童走在街上,摇着手中的报纸,高声喊道:「号外,号外,大家都来买份报纸吧!去英国留洋回来的留学生飞机失事,除了一个叫玉青辞,一个叫辛暖暖的学生外,其他的人都在这架飞机上……」
飞机失事?除了玉青辞?
先生?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走到报童的身边,拿出钱说:「给我一份报纸。」
报童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
他大概很奇怪我这种佣人打扮的女子,怎么会买报纸。
确实是我糊涂了,我压根不认识几个字,怎么能看得了报纸。
我压抑着心中的惶恐,尽量教自己平静下来问道:「在失事飞机上的学生名单,你念给我听,这钱给你就是。」
「好。」报童接过钱,就一个个读给我听,「孙力安,邵学前,许慕白……」
果然有先生。
我颤抖着手,指着报纸问道:「这些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报童看了看天色,怕是要下雨,就有些焦急的对我说:「除了孙力安和许慕白受重伤被送到圣玛利亚医院,其他人都罹难了。」
圣玛利亚医院!
我把钱塞给报童后,慌慌张张叫来一辆黄包车,让他送我去医院。
天色越来越阴沉,黑压压的几乎连人影都看不到。
当我走进医院的大门后,暴雨忽然倾盆而下。
(十)
在护士的帮忙下,我找到刚做完手术的先生。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看起来是青灰色,没有一丝生气,眼睛紧紧闭着,人看起来空洞而无神。
医生告诉我,手术的麻药效果还没过,先生最快也要明天才能醒过来。
这次飞机失事,他伤到了颈椎骨,就算做完手术,作用也不是很大。
恐怕以后,都会瘫痪在床。
医院不让家属陪护,医生让我先回去。
从医院出来后,我精神异常恍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到家的时候,浑身都被雨淋湿了,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滴水。
房檐下的那株菊花,被暴雨捶打过后,残花落了一地,就连花茎也折断,看样子恐怕是养不活了。
这菊花是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在先生院子里见到的那一株。
后来搬家,我知道先生呵护它,就把它移植了过来,没想到到今天还是没护住它。
婆婆看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是被吓了一跳,问我是不是在雇主家里被欺负。
我跪下,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婆婆。
这种事,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
我知道我婆婆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能撑得过去。
婆婆听完后,身子微微颤抖着,她颤巍着小脚,从厨房里端出一碗汤圆给我说:「风灵,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你从十八岁嫁到我家,一直在守活寡,照顾我这个老婆子,你辛苦了。你把汤圆吃了,好好过个生日,至于其他人,我只当他死了。」
我的眼泪顿时流下来,接过汤圆胡乱的吃了两口,就伏在婆婆腿上失声痛哭。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仿佛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部倒出来。
哭完后,我擦干眼泪,换好衣服,把剩下的汤圆吃掉。
这时候,外面的暴雨也停了,天空悬挂着七色的彩虹,看起来异常的美好。
(十一)
手术并没有能拯救先生的身体,他真的瘫痪了。
人最痛苦的不是成为植物人,而是思想清醒,精神明白,就连说话也很利索,唯独身体不受自己控制。
先生除了手臂活动自如,其他都不能动了,就连大小便都需要人伺候。
这对他一个心比天高的书生来说,恐怕活着比死了是更大的折磨。
他在医院住了十几天,我辞去工作,每日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照顾他十几天。
这十几天里,他一句话也没同我说过。
他的眼神空洞无物,却偶尔还有期盼。
我知道他在盼着玉青辞来探望他。
后来我知道玉青辞和另外一位女同学,因为有一科没有及格,需要三天后补考,所以没有同先生他们一起上飞机,所以避开这场天灾。
报纸上说,剩下的两个女留学生在五天后安全回国。
先生住院的事情,上海所有的报纸铺天盖地报道了十多天,玉青辞不可能不知道。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来看先生。
一直到先生出院,她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
先生眼神中的期盼,渐渐化为死灰,他心中的热血,大概同冰一样寒凉了。
半月后,先生出院。
他住院的手术费,都是政府负担,出院后,政府还给了一笔恩恤金。
但是这笔钱,也花不了太长时间,我还是要再找一份甚至几份工作去赚钱,才能养活我年迈的婆婆和瘫痪的先生。
上海对于小脚又不识字的女人并不友好,还好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靠劳力赚钱还是勉强可以糊口。
从此,我除了帮佣外,又多找了一些杂活赚钱帮补家用,婆婆在家里照顾先生。
我给先生买了一张轮椅,每天早上和婆婆把他扶上轮椅,这样天气好的时候,婆婆可以推他出来晒晒太阳。
我每天早上出门,都会给先生买一份报纸,晚上踏着月亮回家,把报纸拿给他。
我知道他是有向往、有远大志向的人,他必须要知道外面的天地是怎么样的,发生了什么。
(十二)
先生在家一直都沉默寡言,很少同我说话。
这一日深夜,我回到家里拿报纸给他,却发现他一直在床上躺着等我。
他睁着眼睛,眼窝深深陷进去,看起来十分的病态,清癯而儒雅已经一去不返。
「风灵,帮帮我。」他说。
我愣了一下,在床边坐下来说:「好。」
「央你去找青辞,带她来见我。」先生的眼睛里,在一瞬间闪过一缕光,却又很快黯淡。
「好。」我点点头答应着。
「她后天要同杜银凤订婚,我求你,要快。」先生一直古井不波的面容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杜银凤,是上海滩有名的大人物,被人称为第二个「杜月笙」。
玉青辞要嫁给他的消息,恐怕是先生从报纸上看到的吧。
但是杜银凤是有原配妻子的,玉青辞留完洋、念完书回来,居然要给人做姨太太么?
这听起来倒是很可笑。
恐怕是杜银凤逼迫她的吧。
第二日,我按先生的吩咐去找到了玉青辞,求她去见先生一面。
她坐在那里,眉目淡淡的,芙蓉面上倒敷了薄薄的粉,衬着镶金丝的旗袍,显得气质更加典雅出众。
「许夫人,我可以这么唤你吧……我与慕白是曾经相恋过,然而破坏旁人的家庭,终究是不对的。你回去吧,教他以后不要再惦着我,就当我死了吧。」她咬着银牙,眼中似乎还噙着泪花儿,轻声说道。
我盯着她,她却总不看,我站起身来,轻声说道:「打扰了。」转身便走。
「既如此,我就不送了。」她拿绢子擦拭了一下眼角。
现在的她,同两年前我认识的那个孤高盛气的女学生已经是大不一样,又或者,她根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走到门前,转过身瞧着她,淡淡的笑道:「恐怕你在意的不是破坏我的家庭,而是在你心中,先生已经形同废人。」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眼中满是愕然,还有一丝被人揭穿的愤怒,但很快就昂起高傲的头颅,不再理会我。
回到家里,我怕先生伤心,只推说没有找到玉青辞。
我瞧见先生的眼里,满是不信,他大约是疑我没有尽心。
那一夜,先生在轮椅上坐了整整一个通宵,我也陪着一晚上没合眼。
(十三)
第二天清早,我眯了一会,正睡得懵懵懂懂,听到「扑通」一声响,睁开眼睛,发现先生跌落在地上。
血丝爬满他的双眼,样子看起来憔悴而又狰狞,甚至带着几分死气。
「先生……」我心里充满内疚,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他,忙上前去搀扶。
我力气不够,又不敢惊动婆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扶上床。
他死气沉沉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机,双手却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说:「风灵,求你带我去见她。」
「她……」我心里闷闷的透不过气来,想把真相告诉他,但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他也不会信。
人总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好,我陪先生去!」我咬碎了银牙,感觉到嘴里有些咸咸的味道。
先生见我肯答应,人也就欢喜了一些。
我给他擦洗身体,换衣服,喂他吃饭,他都没有拒绝。
最后,还给他剪了个新发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一些。
做好这一切后,已经日上三竿,我用轮椅推着他出门。
我推着先生,一路走到杜府。
杜府虽然是娶姨太太,却仍旧是布置的张灯结彩,不少人在忙里忙外,门前也停了不少的洋汽车,有很多达官显贵进进出出。
我和先生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进不去大门,我们就在门前候着。
等待观礼的百姓很多,倒也不是那么突兀。
过了几盏茶的功夫,穿着红袍马褂、持着手杖、戴着礼帽的杜银凤走了出来。他蓄着小胡子、人看起来面黄肌瘦,个子也不高,倒是与想象中的流氓头子完全不同。
他刚出来一会,就有六七辆结着彩带的汽车鱼贯而来,接着,鞭炮齐响起,锣鼓喧天。
在这喧喧嚷嚷里,就看到一身红色锦绣旗袍的玉青辞从车里娉婷走了下来。
镶着银丝的旗袍,把她的身段衬托的分外迷人,满头的珠翠拢在乌黑的长发里,竟把她衬托的分外明艳动人,既遮不住清纯,又隐约浮动着一股子媚色。
这样迷人的女子,恐怕是个男人都想揉碎在身下、呵护在手心吧。
周围观礼的人议论纷纷,大抵都是夸新娘子漂亮,又或者有人暗自惋惜这么美丽有学问的韶华女子,为什么要嫁给已近暮年的流氓头子做姨太太。
杜银凤露出一口金牙,脸上满是春风得意的笑,亲自上前来搀扶玉青辞。
轻纱半掩的玉青辞眸色流转,莞尔一笑,伸出纤纤玉手,递给杜银凤。
先生的脸色,越发的灰败起来,深陷的眼窝看起来有几分骇人,他高声的喊道:「青辞!」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悲情,喊得恸入心扉。
很大声,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玉青辞显然也听到了。
她的肩膀轻轻抽搐了一下,玉色秀容上露出一丝惊慌,但仍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步往前走,想快点进门。
「玉青辞,我是你的许慕白!我是你曾经两情相悦的许慕白!为什么从英国回来后,你就不曾来见我?为什么你要嫁给这个年纪可以做你父亲的人做姨太太!」先生的手紧紧的握着轮椅,他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但满脸都是悲怆之色。
此言一出,整个婚礼现场都安静下来。
杜银凤是什么人?
居然有人在他娶姨太太的时候,出面指证姨太太是他的旧情人,这不是找死么?
玉青辞面色惨白,转过身望着先生,脸色冷若冰霜,她说:「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会认错人?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三年前,我们已经两情相悦,曾相约一生一世一双人,在国外我们住在一起两年,锦瑟和谐,为什么我飞机失事变成废人后,你就再也不曾来探望过我?你是我辗转反侧的梦,而我,只是你可有可无的人么?」
先生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倾倒而出,我从未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他果然是爱玉青辞爱到骨子里了。
玉青辞轻轻瞥了一眼杜银凤,又看了一眼先生,眼眸之中满是不屑,又带着几分惧怕。
今天这件事算是闹大了,如果她在大庭广众下下了杜银凤的面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十四)
她纤纤玉手扶着额头,柔声细气的说道:「许先生,您确实曾是我的老师,我也像尊重兄长一样尊重您。您是追求我很多年,但您是有家室的人,我是清清白白的女子,怎么能接受您的求爱呢?确实有很多男人倾慕我,然而在我心里只有杜先生一个人。」
说完,她就楚楚可怜的望着杜银凤,那种我见犹怜的神情,恐怕是个男人都忍不住心疼。
杜银凤是个见惯大风大浪 老狐狸,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不动声色的走到先生面前,忽然掏出一把枪,指着他的额头说:「敢在我杜银凤的婚礼上闹事,我瞧着你也是不要命了。」
先生的眼中,满是绝望,他凄然的看了玉青辞一眼,他以为她是有苦衷,没想到她原就是这样的人。
他眼皮都没抬,静静的说:「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谢谢杜先生成全。」
杜银凤惊讶于他的骨气,微微有些愕然说:「你这个残废,竟为一个变心的女人去死?我偏偏不成全你。」
说完,他把枪指在我的额头上,眼中露出戾气:「就由你,代他去死吧。」
黑洞洞的枪口指在我的额头上,我顿时手脚冰凉,说实话我一个乡下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怕的身子发颤起来。
「求求杜先生,放过内子。」我看到先生灰败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一丝恐惧。
先生怕了!
他是为我而怕!
那一刻,我反而不怕了。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头望着杜银凤说:「我知道杜先生虽然是帮派中人,却素有侠名,最讲理也最知义。玉姨奶奶曾经倾心于先生这件事是真是假,杜先生一打听便知。先生追来婚礼,不过是情深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杜先生若是谅解,旁人只会夸您大人大量,若是因此而迁怒于我们,滥杀无辜,只会为世人不齿。」
跟的先生久了,我竟也粗染了一些文墨。
杜银凤听了后,微微一怔,举着枪的手臂竟慢慢落下去,拍手说:「好!你这相貌平平的小女子,竟也有几分见识。」
说完后,他没有再为难我们,而是示意我们离开。
临行,他对先生说:「这是你的结发妻子吧?我很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妻子,我的原配……」
他叹口气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走向喧嚣热闹中。
这个一代枭雄的流氓头子,似乎也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十五)
回到家里后,一连几天,先生都坐在轮椅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他的身子骨瘦削的不成人形,我和婆婆都心疼的不行,但一点法子都没有。
婆婆有些怪我自作主张,带先生去玉青辞的婚礼,却见我养家辛苦,又不舍得说我。
这天我做工回家,刚推开房门,就看到先生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剪刀。
我想起来这剪刀几天前就不见了,大概是他早就收藏在袖子里。
他把剪刀打开,刀锋明晃晃的看着有些吓人。
他抬起瘦的只剩下骨头的腕子,看那架势似乎是想要割腕自杀。
一瞬间,我的眼泪难过的流个不止,忍不出小声抽泣出声。
他果然还是放不下去玉青辞,那才是他心目中的白月光啊。
他听到我的抽泣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双手轻轻颤抖。
半晌,终于还是把手松开,任凭剪刀「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下。
他深陷的眼窝似乎有了些许精神,对我说:「风灵,我饿了。」
「那……小米粥……可以吗?」我连忙拿袖子擦着眼睛,一瞬间,整个人都觉得活过来了。
先生,他终于放弃了那个薄情寡性、背信弃义的女人,选择了好好活着。
「记得加几片火腿,一颗青菜。」先生轻启薄唇,笑得仿佛有光。
「好嘞,我马上就去。」我用力点头,拔腿奔向厨房,充满希望的忙活起来。
(十六)
从那以后,先生再也没有轻生的念头。
似乎……他彻底把玉青辞放下了。
因为当婆婆无意中提到玉青辞的事时,他脸上的神情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偶尔也参与几句,似乎是在聊陌生人的故事。
似乎——
玉青辞嫁进杜家后过的并不好。
杜银凤原本觉得她是女大学生,有学识,又生的相貌美丽,待她与别个姨太太不同。
但因为婚礼上发生的事情,觉得她薄情寡性,对她就难免有龃龉。
玩过几次后,新鲜感一过,觉得女大学生也不过如此,很快就玩腻了。
他又去玩别的女人,玉青辞失去宠爱,就遭到姨太太们的排挤。
听说要不是偶尔有大太太护着,恐怕连饭都吃不饱。
这些都是坊间的传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传的是沸沸扬扬。
(十七)
先生虽然身体受到损伤,心思确实清明澄澈。
他平时除了要我婆婆推他去廊檐下晒太阳外,就是在我放工回家的时候教我断文识字。
几个月过去,我不仅识得很多字,就连《诗经》《楚辞》也念完了,还背了很多唐诗宋词和元曲。
有一天我正准备出门,先生忽然叫住我,问我家里的银钱还够支持多久。
我如实回答一个月。
先生就让我辞去所有工作。
我知道他有他的想法和打算,就按照他说的做了。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在陪着先生整理诗。
先生身体有疾,毛笔握不了多久,写不了多少字,便由他来口述,我把他的诗作誊写下来,整理成册。
二十天后,先生的诗作完成,我按照他的吩咐送到出版社。
从那之后,先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殷殷期盼,仿佛是黯淡的天幕中皎洁的蓝月亮。
两周后,就在家里几乎揭不开锅的时候,我们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挂号信,是一叠钱,还有先生出版成册的诗集。
诗集的名字叫《康桥的月色》。
先生原本就是写诗的天才,加上上海滩附庸风雅的人多,这本诗集以迅雷之势风靡上海,风靡全国,卖到断货。
很快,全国上下所有的人都以拥有一部先生的诗作而自豪。
文化界也成立了康桥月色研究会,一时之间,褒扬的、批评的,各种声音都不绝于耳。
先生真的红了。
靠着这部诗集的版税,我们在上海买了独立的院落,搬进了新房子,也过上了虽不算锦衣玉食,但也算丰衣足食的日子。
而先生的病,让他的事迹更加传奇,他几乎成了文化界的诗歌偶像。
很快,就有全国最好的医院联系先生,他们特意从国外请了最好的医生,免费帮先生做手术治病。
(十八)
发达的医学,加上先生不屈的毅力,医生说只有百分之二十成功的手术,居然成功了!
做完手术,先生休养了一个多月后,就重新站了起来。
由于他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很快就被上海国立大家聘请为国文教授。
他待我很好,和以前一样,然而,我总觉得站在他身边,我是那样的卑微渺小,总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配不上他。
这天,我发现先生出门落了文件,就赶去给他送。
刚走到门前,就听到有人充满敌意的、冷冷的喊了我一声:「沈风灵!」
我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
她脸上抹着很厚的粉,但还是掩盖不了憔悴的神情。
「你是……玉青辞?」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苍老而颓废的女人,竟是一年前还明媚动人的玉青辞。
「是我,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她走上前来,目光有些凶狠的望着我。
「不知道玉姨奶奶有何贵干?」我皱了皱眉,并不想和她多做耽搁。
「我想来告诉你,如今慕白是有名望的人,你配不上他!」她盛气凌人的说,比起一年前的雍容自得,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
「我配不配得上他,是我们夫妻二人的事情,就不劳玉姨奶奶操心。」我心里被狠狠扎了一下。
「我……我没有和杜银凤在一起了,你把慕白还给我罢,过去的事情我不同你计较。」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歇斯底里。
我发现一年不见,她头上居然生出几丝华发。
我冷冷一笑,懒得理她,转身就走。
「你到底要不要还?」她拦住我,仍旧是有些趾高气昂。
「我不。」我从牙缝里咬出这两个字。
她恨恨的盯着我,半晌,忽然神色变得哀伤起来,扑通就给我跪下了。
她的举动,把我吓了一跳。
她托着我旗袍的裙摆,眼中噙着泪水说:「沈凤灵,你没有学识,读不懂慕白的内心,你和他在一起,只会给他徒增痛苦,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好吗?」
「玉姨奶奶一年之前嫁给杜银凤做姨奶奶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过这些。」我心里很鄙夷她这样的人品。
「一年前,是我猪油蒙了心,我真的知道错了。杜银凤那个老东西,不是什么好人,他糟蹋了我,就弃之如履。他前些日子被仇家追杀,带着原配夫人逃去了香港。」
她哭的十分哀伤,眼角新添了一些皱纹。
她继续抽泣着说:「我被杜银凤的仇人,那群土匪掳了去……我仿佛堕落进地狱里,永远都得不到永生,永远都看不到光明。
他们后来把我扔到乱葬岗,还好我命大,硬是活了下来。老天不让我死,就是为了让我和慕白在一起。沈凤灵,你当可怜可怜我,把慕白还给我好吗?你什么都有,但我什么都没了……」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嚎啕大哭。
(十九)
我很同情她的凄惨遭遇,但是我更记得当初她说的那些话,她让我转告先生就当她死了,不要再惦着她。
「你是读书人,信什么老天。」我用力推开她,不想再和她纠缠。
「慕白是我的!你凭什么霸占他?凭什么?」她凄惨的嚎叫着,引得边上有些人站着瞧热闹。
「就凭她是我的结发妻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先生的话,由远到近传了过来,掷地有声。
他上前来,推开沈凤灵,拉着我的手说:「我们走。」
我的手被先生的大手攥着,一瞬间感觉到春天般的温暖。
我点点头,紧跟着先生的脚步说:「好。」
看到我们十指相扣的恩爱模样,玉青辞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她凄厉的喊道:「许慕白,是你负我!」
说完,从袖子里逃出一把匕首,对着我的心口刺了过来。
先生大惊失色,连忙拉我躲到一旁。
然而还是晚了。
玉青辞手中锋利的匕首划过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刀锋刺入的很深,一种凉意痛彻心扉,我用手一摸就是一手血。
然后,我就晕倒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十)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
我毁容了。
玉青辞把我的脸刺伤后,就被先生和周围的人制服。
她被捉进了巡捕房,我被送入医院。
但是,对于我的脸伤,医生也束手无策,我彻底毁容了。
一个月后,当我出院的时候,脸上多了条疤痕,难看的像蜈蚣,让我原本就不好看的脸犹如雪上加霜。
玉青辞说得对,我原本就配不上先生,现在就更配不上了。
古代的无盐女,大概都没有我这么丑陋吧。
出院后的第二天,我给婆婆和先生各自留下一封书函,只身去了苏南。
在给婆婆的书函里,我放了三张倾慕先生的女学生的照片,她们的名字分别叫诗曼、咏荷和少芬。
我打听过她们的情况,都是人品极好的女孩子,相貌又好,家世又好,又有才气,足以配得起先生。
先生娶她们任何一个,都可以满足我婆婆继后香灯的愿望。
给先生的书函里,我只写了两个字:保重。
其它,我还能写什么呢。
我有个姐妹嫁到了苏南,我投奔她后,她介绍我做了纺织女工。
大概过了有一个多月,休假的时候,我和姐妹上街去买布做衣服。
就听到报童边走边喊道:「号外,号外,康桥才子许慕白病入膏肓,快要死了……」
康桥才子许慕白?
先生?
我怔了一下,疯一样的冲上前去抢过报纸,果然如报童说的一样,大大的刺目的几个字的标题:「康桥才子许慕白病入膏肓」。
下面写着他一个月之前忽然就病倒,茶不思饭不想,现在已经奄奄一息。
我像疯了一样扔掉报纸,冲上火车站,任凭我姐妹怎么喊我都听不到。
(二十一)
见到先生的那一刻,我泪如雨下。
他是那么英俊不凡的人,竟然已经变得骨瘦如柴。
卧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
「先生!」我扑通跪倒在他的窗前,痛不欲生。
「风灵,我知道你一定不舍得看着我孤独而死,一定会回来看我。」他伸出鸡爪一样瘦的手,紧紧的握着我不松开。
「先生,你得了什么病?」我心中悔恨交加,为什么要在先生生病的时候离开他。
「相思病。」他的眸子里有淡淡的光晕,对着我挤出笑容。
我微微一怔,婆婆已经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她拿着拐杖敲我肩说:「你这个死丫头,一声不响就走了。你走后,慕白没日没夜找你,不吃饭不睡觉不喝水,能不生病么?你瞧瞧你把我儿子折磨成什么样了。算你有良心,还知道回来。」
听到婆婆的话,我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会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先生气息是有些微弱。
「你饿吗?我现在就去给你做吃 ,小米粥可以吗?」我擦干眼泪,站起来殷切的说。
「记得加几片火腿,一根青菜。」先生笑起来的样子,真的是忒好看呢。
「我这就去做。」我起身一溜烟小跑跑了出去。
没多久,热气腾腾的粥已经端到先生面前。
(二十二)
先生没生病,只是又累又饿又相思,体力不支而已。
养了一段时间后,他身体恢复到和以前一样。
有一天,我又向他提到我脸上的伤痕,提到诗曼、咏荷和少芬三个女学生。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抱起来扔到了床上。
然后——
满室旖旎。
三年后,我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男孩的名字叫守拙,女孩的名字叫若愚。
先生说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像妈妈,因为他们的妈妈是世间最好的女人。
我和先生经历了民国、抗战,到新中国成立,又到改革开放,一直活了九十多岁。
相濡以沫、风风雨雨的七十年里,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爱我。
但我们没有红过一次脸,也没有吵过一次架。
1995 年的 7 月 7 日,我因年迈器官衰竭死在上海的一家医院里。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死后设灵的第二天,一向身体硬朗的先生突然就死在我的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