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等嫦娥再醒来时,眼前是一条潺潺的溪水,而她躺在露水丰盈的松软草地上,四周青山隐隐,浮动着轻纱般淡淡的薄雾,草木清幽,耳边偶有虫鸣鸟叫。
看着这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地方,嫦娥心中一紧。
这是在哪?
她眉心皱紧,捂着头坐起身,原本盖在身上的白色宽袖绸袍从身前滑落。
嫦娥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
这是……涂钰的衣服。
举目四下张望,却未发现涂钰的身影。
依稀间想起,方才在冰室里,意识模糊不堪之际,似乎听见涂钰说了句「时空回溯」,还未细想,恍惚间落入一个熟悉冷香的怀抱,温热的胸膛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令人安定的气息喷薄在她耳边:「有我在,莫怕。」
心微微一颤,来不及作出反应,忽然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彻底没了知觉。
而后,她便来到了这里。
嫦娥眯着眼又打量了遍四周环境,一座山峰高耸入云,雾气缭绕,心里渐渐有了数。
此地应当是清庵峰结界的入口处。
而且四周并无瘴气,是不是意味着,这是初双还未妖化时期的清庵峰?
嫦娥深吸了口气,垂眼,目光落在手上的白色绸袍,上方那一小簇血迹很明显,是涂钰方才救她时沾上的。
她看了两眼,眸色微敛,拿开绸袍正欲起身,便看到一柄玉扇静静地躺在地上。
好像是涂钰时常拿在手里把玩的那柄。
嫦娥拾起玉扇,缓缓打开,冰玉般的扇骨入手清凉,扇面是由一种淡白丝状物编织而成,极为轻薄。
一边扇面用飘逸的笔法题了一首小词,旁边点缀着零星几朵红梅,形状凌乱,像是被什么东西不小心蹭上去的,偏偏梅花色彩鲜艳,玄光流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活了一般。
嫦娥盯着那几朵红梅,心莫名颤了一下。
「嘶嘶!!!」
蓦然,耳旁传来一阵似凄惨,似害怕的奇怪号叫声,响彻天际。
嫦娥转过脸,便看到一条细长的小绿蛇慌不择路地逃窜过来,脑门儿恰好撞在她硬邦邦的靴子上。
那条小绿蛇愣了几秒,半晌才反应过来,发出几声「嘶嘶」的呼痛声,疼得在地上打起了滚。
嫦娥神情微怔,弯下腰将小绿蛇提了起来。
小绿蛇被揪着仰起小脑袋望她,「嘶嘶」地叫着,一双碧绿色的双眸此时映着委屈和控诉,在日光下流光潋滟。
嫦娥心里顿时有些复杂。
这神态这动作这气质还有这……物种。
「涂钰?」嫦娥凝声问道。
小绿蛇眨了眨眼,眸中闪过无辜茫然之色,楚楚可怜。
嫦娥目光一暗。
更像了。
不过,涂钰究竟为何要变成这副模样?还装作不认识她?
嫦娥一时有些恍神,没注意到手上的力道。
小绿蛇显然被拎得有些不舒服,尾巴不安地动了动,像是试探一般,触了触嫦娥的手臂,眼睛眨巴眨巴就要落泪似的。
嫦娥回过神,眉头微微一挑,但还是略略调整姿势,将它放入手心,若有所思地盯着它。
涂钰似乎还不知道,她已经知晓他的身份。
张唇正要说话,忽然狂风大作,呼呼作响,卷起尘土一阵又一阵,狂暴的风刺得人脸生疼。
「看你跑到哪里去!」一道低吼夹杂着凄厉的风声由远及近。
小绿蛇全身骤然绷紧,啪的一声从嫦娥手里挣脱,跌落在她脚边不远处,缩紧脖子无限蓄力,似乎在为逃命做充分准备。
嫦娥见状目光一缩,连忙看去。
晦暗高空,远远飞来一只巨大的鸟兽,眼睛通透,身形凝实,似凰,一对爪子坚硬如寒铁,双翼洁白无瑕,振翅当中带起锋利凛冽的罡风。
鸟兽在上空盘旋了两圈,缓缓落地。
它锐利的眼神漆黑发亮,精准地锁定在颤颤巍巍的小绿蛇身上,声音有些得意,「就凭你,还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做梦!」
说着,那翅膀猛然一振,掀起一阵强风裹挟着灵力朝着小绿蛇鼓荡而去,嫦娥离得近,也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压迫感。
就在这一瞬,嫦娥手中那柄扇子突然迸发出一道刺眼的金色光芒,将嫦娥和小绿蛇紧紧包裹,挡住了这一击。
鸟兽这才注意到嫦娥,目光落在她脸上。
嫦娥也盯着它看,眼神没有一丝退缩,心里却有些惊讶。
她认出了这就是那只差点剜去她心脏的妖兽——初双。
此时的初双没有两只头,眼睛也未残缺,看她的眼神俨然一副陌生模样。
看来,她确实回到了过去。
「你——」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嫦娥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她不确定自己具体回到了哪个时间点,是初双遇到相沉之前还是之后,正准备开口试探一下,就被初双的一声尖叫打断。
「啊啊啊!」
「好大、好大一只活人!」
比嫦娥体积大好几倍的妖兽惊恐地用翅膀挡住眼睛不敢看她,庞大的身体抖成了一团,嘴里不断念叨着「好可怕好可怕」。
只一瞬,就在嫦娥眼皮子底下抱头逃窜,并且完全忘记了自己会飞的事实,两大脚丫子踩出六亲不认的步伐,霎时间地动山摇,林木倒伏,碎石飞砸,风风火火地消失在结界里。
嫦娥:???
眼前这只落荒而逃的大胖鸟,当真就是将来那只作恶多端的妖兽吗?
「嘶嘶。」小绿蛇察觉到危险已去,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温顺起来,带着菱角的蛇头亲昵地蹭着嫦娥的靴子,似乎在表达谢意。
这般乖巧示好的模样令嫦娥目光一颤,视线在它身上游移,心中百转千回。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场景。
那时候,修蛇作为妖界左使,率领妖族大军同后羿率领的兵马在洞庭湖展开交战。
妖族化形不易,大军规模只达到了人族的千分之一,却有灵力法宝加持。
而人界千军万马势不可挡,也有通天神器在手,两方交锋,不分胜负。
不知过了多久,双方大军都疲惫不堪,尤其是天上那十个太阳,灼热的火焰几乎让空气变得扭曲,在这种情况下,人族虽心智坚毅,终是凡胎肉身,只能负隅抵抗。
不管是人族还是妖族,都抵挡不住十大金乌的真火灼烧,可身为妖族主将的修蛇,却丝毫不受半分影响似的。
他并未化成人形,盘旋着巨大的蛇身立于湖面,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黝黑的鳞甲带着繁复的花纹,细密紧凑得如同墨色染就,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神秘光泽。
他就像是一个看客,一直未曾出手。
直至后羿打败其他五大妖兽,提剑指向了作为主将的他。
他淡淡地注视着后羿,看似懒散毫不在意,可懒散中却带有一丝冷诮,是以对后羿下起手来毫不留情,黏稠刺鼻的血腥气很快便往四面八方扩散。
这时嫦娥带着伏羲琴赶到,视线正好与他雾蒙蒙的眸子撞上。
他似乎怔了怔,眸底闪过一丝不可言说的情绪,而正是因为这一分神,被后羿抓住机会,封印在了洞庭湖底。
想到这里,嫦娥心里忽然有股说不上来的烦躁。
她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知道的。
她盯着脚边撒娇的小绿蛇,犹豫了一瞬,还是蹲下身子去抚摸它的头。
小绿蛇则舒服地闭了闭眼,尾巴时不时地摆动几下。
嫦娥看到这一幕,心里更复杂了。
既然已经知晓了涂钰的身份,她不想再继续跟他装糊涂下去,不管涂钰是真心还是报复,她都必须问清楚。
「你别再装了。」
嫦娥收回抚摸小绿蛇的手,深吸口气,攥紧衣袖,终于下定了决心,看着它一字一顿道:
「我已经知道你真正的身份了。」
小绿蛇愣住,「嘶嘶?」
嫦娥见它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低垂眉眼,语气平静:
「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你。说是我养你,但无论是酒馆那晚,还是这一路上,都是你一直在保护我。」
小绿蛇歪了歪头,「嘶嘶?」
「甚至五年前我来清庵峰为逄蒙采药,也是你在暗地里提前为我清除危险,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没命了。」
这样说着,嫦娥心里也豁然起来,若涂钰当真对她只是虚情假意,何必尽心尽力、掏心掏肺地对待她?
就连将他封印的后羿,他也曾施以援手,如此这般,又何谈报复?
嫦娥重重地松了口气,伸手让小绿蛇盘到自己手腕上,看起来就像一条浅绿色绳状饰物。
先前涂钰假扮成奶兔精,现如今又变成小绿蛇,就是不敢用修蛇的身份面对她,他内心到底是有多脆弱多害怕啊。
嫦娥一手捧着它,另一只手温柔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细声说道:
「你不用害怕,我说过,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会对你负责到底。」
小绿蛇眨了眨眼,「嘶嘶?」
「嫦娥……」身后传来一道突兀响起的低沉而又熟悉的声线。
嫦娥身体一僵。
慢慢转过身,就看到了捧着一堆野果,黑着脸看着她的涂钰。
嫦娥看看涂钰,又看看小绿蛇,整个人呆住了。
「你方才说,他是你的人?」
嫦娥还蒙在那里,一时忘了回答。
涂钰见她不说话,目光从嫦娥脸上,转移到缠在嫦娥手腕上的小绿蛇身上,眸色悄无声息地变化,脸色越发难看。
他担心嫦娥醒来会饿肚子,就去山上寻些吃食回来,走之前留下了他的折扇给嫦娥防身。
他从折扇的灵力波动感应到嫦娥有危险,马上赶了回来,不承想,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嫦娥身边竟又冒出一条小绿蛇?
嫦娥还对小绿蛇说要对他负责到底?
他们做了什么???
他突然觉得小绿蛇身上的颜色有点碍眼。
这时,小绿蛇感应到涂钰不善的目光,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将嫦娥的手腕缠得更紧了些,而嫦娥则似乎默许了它的动作。
涂钰见到这一幕,胸口顿时沉闷到难以形容,身体里怒火四处乱窜,随之而来的还有逐渐膨胀的烦闷,委屈和不安。
喉间晦涩难忍,动了动嘴唇,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嫦娥,你饿吗?」
此话一出,不止嫦娥,就连小绿蛇都愣住了。
「你说、你说什么?」嫦娥瞪大了眼睛。
涂钰阴差阳错听了那番她对小绿蛇的「告白」,竟然不生气?还问她饿不饿?
「方才见你睡得香甜,想来是昨夜累着了,我深感惭愧,没忍心叫醒你,便去峰顶采了些灵果将功赎罪。」
涂钰敛去脸上的怒气,走到嫦娥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枚红色果子,唇角漫溢出温柔的笑意,「已经洗好了,尝尝?」
嫦娥听着他嘴里故意说给小绿蛇听的暧昧不明的话,挑了挑眉,也懒得去揭穿他。
刚从他手上接过,涂钰却又凑近了几分,湿热的呼吸如数打在她脸上,「这种灵果不仅味道甘甜,还可以——」他故意一顿。
「可以什么……」嫦娥呼吸有些紧。
他轻笑一声,唇瓣挨着嫦娥泛红的耳尖,视线却紧紧锁着小绿蛇,一字一句,「补、充、精、力。」
嫦娥顿时心脏扑通加速地跳着,脸颊微微发烫,正欲说些什么,涂钰手指微捻,捏了个咒,缠在嫦娥手腕上的小绿蛇瞬间到了他手掌心。
「你先吃,我来照顾他。」涂钰笑得和蔼可亲。
嫦娥:「……」你确定是照顾吗?
小绿蛇觉得自己很憋屈,先是被当成替身不说,还被他们喂了一嘴狗粮,如今还要面对这个可怕的笑面虎。
它拼命扭动身躯想跑,却被人攥住要害,旋即一股冷冽的目光向自己射来,小绿蛇立即吓得一阵哆嗦,蔫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涂钰稳稳捏着瑟瑟发抖的小绿蛇的脑袋,细细端详一会,转过脸对嫦娥道:「他真可爱。」
嫦娥被他似笑似怒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终于想起来要解释方才的误会,却见涂钰突然低头,白玉般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快要吓昏过去的小绿蛇。
自顾自喃喃:「这么可爱的小蛇,清蒸好还是红烧好呢。」
嫦娥:「……」
她就知道!!!
22
天色暗了下来,月明星稀,草地上燃着一簇冉冉的篝火,暗红色的火苗时不时跃起,舔舐着树枝上串着的肉块。
涂钰就坐在篝火边上,半蜷着膝,时不时转动着树枝,不多时,肉块均匀地滴下香味四溢的油脂。
嫦娥也坐在旁边,用手撑着下颌,盯着涂钰看。
红红的火光印在他白皙俊美的脸上,像是起了一层红晕似的,一双漆黑的眸子纯净清澈,火光熠熠,如缀星空。
嫦娥不禁有些失神。
立身盘旋于湖面的黑色巨蟒慵懒、漫不经心地俯瞰一切的画面再次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就是修蛇化成人形的模样吗?
压下心底纷杂的思绪,嫦娥将视线移到了篝火边,神情愈发有些飘忽。
方才她同涂钰说,「我以为你变成小绿蛇的模样,所以才对他说出那些话,你别误会。」
其实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根本就不相信涂钰是个兔子精。
原以为涂钰会顺着她给的梯子往下爬,坦承自己的身份,谁知他却默默转过脸,什么也没说。
她有些失望,打算直接问他,而涂钰似乎预料到自己想问什么,支支吾吾地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嫦娥愣在当处,如同在严冬里被迎头泼上一盆冷水,心中怒火却噌噌往上涨。
既然他这般不情愿,好,那她也不问了!
她倒是要看看,都到这份上了,涂钰究竟还能瞒自己多久!
直到天黑之际,涂钰才磨磨蹭蹭地拿着野味回来。
嫦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可涂钰却是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表情,左手拎只鸡,右手拎只鸭,眨着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问她:「嫦娥,你想吃哪样?我做给你吃。」
嫦娥简直要被气笑了,她是那种吃的就能收买的人吗?
好吧,是。
虽然但是,他娘的就不能两样都做吗??
嫦娥气鼓鼓地撇着嘴,正要开口,突然转念一想,涂钰身为远古凶兽修蛇,在妖界地位崇高,定是被人服侍惯了,他当真会烤肉吗……
换言之,他烤的肉能吃吗……
于是她再三斟酌,选择了处理起来难度没那么大的烤鸡。
心道,至于那只鸭子,等涂钰失败了再换她来试试吧。
「这野鸡的肉质看着倒是不错,就是有些瘦,不够肥,可惜这里条件有限,否则我可以做得更美味些。」涂钰忽然开口,打断了嫦娥的思绪。
说着他偏过头,问:「要加辣吗?」
嫦娥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涂钰从他腰间的储物袋里掏出几个小纸包,先是在肉块上细细均匀地撒了一层盐巴,接着又撒了把辣椒粉,翻了下继续烤。
嫦娥闻着肉香眼巴巴地看着,口中生津,虽然仍板着脸,却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先前她一直以为,修蛇是个唯我独尊,清高孤傲,不可一世的人,可他烤野味的手法非常娴熟。
并且还随身携带调味料……
浓郁的香味充斥在空气当中,涂钰不慌不忙地凑近闻了闻,而后将树枝从火堆上拿开,让那些油脂都流了下来。
等到鸡肉的温度低了些,才小心撕下一个鸡腿,用树叶包住递给嫦娥,「可以吃了。」
嫦娥将鸡肉放到嘴里嚼了几下,只觉得外焦里嫩,入口窜香,异常酥脆,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美味。
「好吃!」
「那便好。」涂钰轻笑,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吃完,拿起地上树叶装着的灵果递过去,「吃这个可以解腻。」
嫦娥抬手自然接过,咬了两口,果真是酸甜爽口,无比清香。
眼角余光看到涂钰一直盯着自己看,顿了顿,轻咳一声,「你也吃。」
涂钰刚要伸手去掰另一只鸡腿,忽然愣住,缩回手,眸底迅速划过一丝不自在,道:「我们兔子精是不吃肉的。」
见嫦娥微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涂钰掩饰地拿起一枚灵果,强作镇定道:「我们吃素。」
嫦娥挑了挑眉,老实说,吃完涂钰烤的鸡肉后,她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愤怒,淡淡「哦」了一声,伸手将另一只热乎乎的鸡腿扯了下来,吃了几口后含糊道:「你开心就好。」
涂钰见嫦娥三下五除二将整只鸡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杆,垂下眼睑,转过身,撇着嘴,默默啃着味道寡淡的灵果,神情却没有丝毫开心。
嫦娥见状挑了挑眉。
装吧,你就继续装吧。
野鸡很小,肉质紧致,烤完之后可食用的部分其实并不算多,嫦娥很快便吃完了一整只鸡。
可能是涂钰的烧烤技术太好,她不禁有些意犹未尽,想让涂钰把那只野鸭也一并烤了,刚要开口,却发现原本被绑在一棵树下的野鸭不见了。
嫦娥瞳孔骤然一缩,「我的鸭子呢,我那么大一只鸭子哪去了?方才还在这里的!」
涂钰身形忽然一僵,咳嗽了几声,转过来一本正经道:「可能是跑了吧。」
嫦娥眯起眼,「被绑着还能跑?」
而且方才她没听见任何动静,一看就是某人用法术变走的!
在嫦娥的注视下,涂钰几乎心虚地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而涂钰的沉默,令嫦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
气死了气死了!
瞒着她身份就算了,他变走鸭子干什么?!!!
顿时周遭一片死寂,只有拂过耳畔的风声和嫦娥极为不平静的呼吸声。
许久,涂钰悄悄抬头瞟她一眼,眸光忽闪,试探地说道:
「许是……那鸭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激发求生的本能,原地成精了?」
嫦娥嘴角一抽:「你在说什么?」
而涂钰像是找回了镇定,挺直腰杆,遥遥望着远方浓郁的夜色,眼神无比缥缈,心怀慈悲,「嫦娥,万物皆有生数,当生之时方能生,万物有成,能成之时方能成。大道三千,终归尘土,在此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他顿了顿,转眸直视嫦娥的眼睛,不疾不徐,「那只鸭子,不过是求生本能驱使,创造了一个奇迹罢了。」
嫦娥额角狠狠抽了下,差点被他气笑,抱着胳膊,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漫不经心:「我看你倒是没有一点求生的本能啊。」
涂钰顿时笑意有些皲裂。
他眼眸一垂,嘴角一撇,还是不死心地小声说了句:「万物皆有,我作为一只单纯善良,有勇有谋的兔子精,自然也有。」
嫦娥眼里冒火。
这是哄人的态度吗??啊??
到最后还要提一下兔子精,还硬要给自己加个「单纯善良、有勇有谋」的前缀,难道不知道越是强调越是可疑的道理吗?
更别提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真是气死她了!
她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他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嫦娥越想越气,索性偏过头,眼不见为净。
而当视线落在蜷缩在枯枝旁边的小绿蛇身上时,嫦娥眉心蓦地一蹙,眼底的火焰瞬间熄了火。
方才只顾着和涂钰生气,竟忘记了正事!
她答应过蒙老爷要救活蒙玦,可如今不仅唯一的一株断肠花被后羿抢了去,他们还意外被阵法传送到了多年前的清庵峰,甚至现在具体是什么时间点,她也不知道。
嫦娥迅速稳了稳心神,不得不摒弃内心的愤怒,拍了拍涂钰的肩膀,在他疑惑地看向自己之时,将方才自己如何遇到小绿蛇,帮它躲避初双的追杀,还有初双似乎不认识她的事情,悉数告知了涂钰。
嫦娥沉静道:「如今最关键的是要先找到初双,因为只有她才知道有关阵法的事情。」
虽然她也不确定初双此时手上是否有那本记载了阵法的上古秘籍,但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涂钰听后,眼神微动,道:「方才我去寻野味之时,顺道去了来之前所在的冰室,想确认那鸟兽是否在那,可我去到的时候,我发现冰室此时还未建造出来。」
嫦娥抬起了眼,「也就是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初双如今身在何处。」
涂钰嘴唇微动,并未再言。
嫦娥敛了敛神色,目光深深地看着小绿蛇。
初双对这条小绿蛇穷追不舍,二人之间铁定是有什么恩怨。
可惜小绿蛇虽开了灵智,却不会说话,否则或许可以从它口中问出有用的线索。
这边,小绿蛇神色蔫蔫地盘在枯枝上。
涂钰那句「清蒸还是红烧好」,如同一个魔咒般在它脑海中来回盘旋,挥之不去。
动物开了灵智,那便算是半只脚踏入了妖的门槛,等修炼成人形那一日,也就成了真正的妖。
但寻常情况下,并不会分得那么清,开了灵智的动物,也被称为妖。
而同样身为妖的涂钰,一只平平无奇的兔子精,竟然要残害同门!
真真是太恶毒了!
况且它方才看到他们二人好似又闹了不愉快,那遭殃的铁定又是它,涂钰一定会将怨气撒在它身上的!
不是没想过离开,可万一出了这个门,遇到那只鸟兽怎么办?
等待它的下场,可不是清蒸或是红烧那么简单……
还不如留在这里,毕竟嫦娥是个温婉善良的女子,还生得如此好看,有她在,涂钰……起码在明面上应当不会拿它怎么样。
这般想着,它赶紧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连呼吸都降低了,权当自己不存在。
倏地,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小绿蛇痛苦地嘶叫一声,感觉内丹在不断地颤动,像随时都会爆裂开似的。
它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涂钰要对它下手了吧??!!
「小蛇?」
嫦娥自然也发现了小绿蛇的不对劲,连忙问涂钰,「它为何会变成这样?」
此时,小绿蛇整个身体拉直了躺在地上,不断扭曲着,大片鳞甲一点点地脱落,血肉瞬间淋漓,猩红的血水缓缓溢出。
涂钰看着这一幕,眼里闪过了然,握住嫦娥微微有些发凉的手,沉静道:「它要化形了。」
嫦娥有些惊讶,「化成人形?」
意味着他可以说话了!
涂钰轻轻颔首,黑漆漆的瞳孔在眼眸一转,登时露出几许疑惑,「不过很奇怪,它只修炼了一百年,怎会……」
「一百年……有什么问题吗?」
涂钰凝望着地上的小绿蛇,沉吟少许,清凉的嗓音从嘴里吐出:「蛇类要想化形,非修炼千年不可得。它修炼不过百年,就能化成人形,想必是不久前得了什么机缘。」
嫦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会不会,跟初双有关?
突然想起什么,嫦娥眉梢微挑,勾唇看他,「难道它就不是激发了求生的本能,原地成精了?」
涂钰一怔,绞尽脑汁找借口,「或许……它是个例外?」
「不是说万物吗?为何还区别对待呢?」
涂钰语塞,「这……」
嫦娥见他面露难色,轻哼一声,却也没再调侃下去。
她已经想清楚了,有些事需要点到即止,不能硬逼,得软磨。
于是她扭头重新看向小绿蛇,等他化形完询问它初双的事。
但见小绿蛇闭着眼,浑身血肉模糊,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她抿紧唇线,一抬眸便对上涂钰的目光。
涂钰与她对视两秒,转过脸,稍一沉气,双手扣印,一股强劲的灵力从指尖迸发而出,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小绿蛇体内。
片刻后,小绿蛇皮肉翻滚的身体恢复如初,也不再发出痛苦的嘶吼。
嫦娥微怔,盯着涂钰的侧脸,胸腔顿时涌上一股奇妙的情绪,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反正就是很奇妙。
随着涂钰最后一道灵力灌注,只见小绿蛇身上顿时爆发出了璀璨的金色光芒,接着便化作一个半阖眼眸,艳丽无比的少年。
并且——
没、穿、衣、服。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嫦娥看清楚那少年的面孔,涂钰口中念了几句咒语,少年立即被一道银色的光罩护其中,嫦娥再次看过去,少年身上已经换上一套密不透风的青袍。
嫦娥:「……」
这手速,说是单身了万年不为过吧?
这时,少年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微弱的火光下,少年生得妖冶异常,艳红的唇,挺秀的鼻梁,碧绿色的眼睛含着薄薄的水雾,此时浮上一层迷茫。
少年缓缓伸出手,手指如同葱根,白皙如玉,在火光下更是白得透明。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出神,略微僵硬地抬起手心,抚上自己的脸颊,感受着皮囊柔腻的温度。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几乎就要冲出来。
这是……属于人类特有的肌肤。
少年猛地抬起头。
一接触到涂钰的目光时,他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战,妈耶,好恶毒的男人!竟然还瞪他!
偏过头,看到了旁边的嫦娥。
少年眼眸暗了暗,心里微微一动,沾着氤氲雾气的睫毛扑闪,「姐姐—」
嗓音低低哑哑,尾音拉长,清朗中带着点撒娇意味。
听得嫦娥心里一颤,下意识看向涂钰,却见他瞳孔地震,眉头深锁,一副雷劈的表情。
这反应……是不是太过了?
少年从地上起身,刚变成人形还有些不适应,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但还是来到了嫦娥身边,伸手就要触碰她的手臂,却被嫦娥快速闪身避开。
「姐姐?」少年愣在当处,抬起雾蒙蒙的大眼睛盯着她,委屈极了。
嫦娥也没想到自己那么自觉,轻咳了一声,对少年正色道:「那个……你别叫我姐姐。」
「这是……为何?」少年瞳孔一敛,眸子里轻溢出来的失落,让人不禁心一软。
「因为……嗯……总之你叫我嫦娥便好。」
「姐姐救了我一命,还好心收留了我,我甚为感动,所以一化成人形就忍不住过来感谢姐姐,可是姐姐方才却如同躲瘟疫一般避开了我,还不许我叫你姐姐……」
少年轻轻咬着嘴唇,似恍然道,「难道姐姐讨厌我……」
嫦娥一怔,「不是的……我……」
却是欲言又止。
少年见状,微微低垂下眼睑,一股深深的不安自心底涌上来。
曾经有个狐妖告诉他,人界的女子对这种调调的男子几乎没有抵抗力,难道是诓他的?
又或许,是他忸怩作态得过了,适得其反?还是嫦娥恰好不吃这一套?
少年眼眸浮上一丝深浅不明的复杂,他也不想如此,若不是涂钰对他的敌意太深,他也不会故意讨好嫦娥,以求得庇护。
他轻抬眼睫瞥了眼嫦娥,看她眉头紧蹙却一言不发,心一点点下沉。
恐怕此刻也只能以退为进。
「我明白了。」少年静静凝望着嫦娥,笑容有些苦涩,「我是妖,就算化成了人形,终究是妖,竟还痴心妄想同嫦娥姑娘你交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少年打断她的话,眼底似有晶莹涌现,我见犹怜,「是我僭越了,我应当早些认清楚自己的身份,我——」
「你都一百多岁了!」嫦娥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
少年愣住,「啊???」
嫦娥也不藏着掖着了,叹了口气道:
「你的年纪都可以做我曾曾曾祖父了,这声姐姐我实在是担待不起。」
少年唇角微颤,一时竟不知做何反应。
真的,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如此诡异的脑回路。
忽然,嫦娥心里咯噔一声,似乎想起什么,瞳孔猛地一缩。
涂钰是修蛇,这上古的年纪,做她祖宗也绰绰有余啊。
她方才这么说,涂钰该不会胡思乱想,以为她嫌弃他年纪大吧?
余光瞥了眼涂钰,见他整个人怔住,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心骤然像是被一只大手不轻不重地捏住,呼吸都有些停滞。
赶忙一转头,清了清嗓子,像是故意说给某人听似的,「不过我为人一向海纳百川,兼容并济,并不在乎什么年纪,与他是人是妖更无半点干系,我在意的只有真心换真心,人待我何,亦待人何。」
说着,她微眯着眼,看着少年道:「一个称呼罢了,你想叫什么便叫吧。」
少年不懂为何嫦娥会突然转变态度,不过正合他意。
他轻轻勾唇,眼睛眯成了弯弯的一道缝,「好的,姐姐。」
嫦娥望着他过分艳丽妖冶的面孔,出于礼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怔忪了一下,突然一副失落的模样,垂首轻声道:「我……没有名字。我们这些小妖,在修炼成人形之前,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嫦娥有些惊讶,动了动唇,并未出声。
看来妖族的内卷比起人界亦是不遑多让。
少年抬起头,双眸似剪下的秋水,声音如梦般轻软:「姐姐可以为我取一个名字吗?」
嫦娥微怔,替他取名字?那某人会不会……
悄无声息地望向涂钰,见他还在发呆,眸光忽闪,有个主意在心里慢慢成形。
涂钰已经从最初的冲击回过神,方才见到少年的相貌,他委实狠狠震惊了一把。
以至于嫦娥和少年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暗自平复着内心的不平静,涂钰抬眸,重新盯着正对着嫦娥撒娇的少年,只觉得思绪愈发混乱,错愕与惊讶交织。
怎能如此相像,性格又截然不同?
涂钰薄唇一抿,正要开口试探,却听见少年可怜兮兮地让嫦娥为他取名,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蓦然攥紧。
不会那么凑巧吧?!
他转眸看向嫦娥,见她兀自认真思索了好一阵,而后对上少年那期待的碧绿色眼眸,唇边浅浅一笑,
「春桑正含绿,延萝结幽居,桑居,如何?」
23
「涂钰哥哥,你为何这般看着我?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桑居状似一脸疑惑地看着涂钰,面上还算镇定,袖下的掌心却沁出了丝丝濡汗。
自他化成人形后,涂钰已经盯着他看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知道涂钰对他不满,可也没必要盯着他看这么久吧!
而且看他的眼神还特别奇怪,疑惑、震惊、感慨、怜悯,通通凝结在眼眸,可谓是一言难尽。
脑海中不由得再次闪过方才涂钰啃着灵果,表情萎靡不振的画面,难道,涂钰还想着吃他?
桑居脸色骤变,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嫦娥,「姐姐……」
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嫦娥身后躲,避开了涂钰赤裸裸的视线。
闻言,涂钰神色一愣,长长的眼睫轻轻掩下,嘴角抿成了直线。
他并不清楚桑居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特别是在桑居叫他「涂钰哥哥」后。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娇里娇气,比他还做作的少年,同往后那个大大咧咧喊他「小老弟」,一口一个「哎呀妈呀」的糙汉子联想到一处。
他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时,桑居柔弱的声音缓缓响起:「姐姐,若涂钰哥哥不喜欢我,那我还是离开吧。」
嫦娥一愣,抬眸望向涂钰。
涂钰此刻也正好抬头,四目对视。
嫦娥眸光忽闪,别过脸,对桑居轻笑道:「你别多想,他只是见你生得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会儿。」
「真的吗……」桑居盯着嫦娥,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不明白她为何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嫦娥无视旁边涂钰难看的神情,点了点头,一瞬间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小凤凰的事,又接着道:「你如今刚化形,灵力不稳,这些日子还是跟着我们吧。」
「我真的可以跟着姐姐你吗?」桑居一怔,顷刻间那双澄静的眼眸已经盈满笑意,如三春凌波碧水般,波光粼粼。
他自动过滤掉「这些日子」这几个字,嘴角扯开一个弧度,轻而又轻地道:「姐姐对我太好了,我想一辈子和姐姐在一起。」
顿了顿,觑了眼涂钰极其难看的脸色,连忙补了一句:「还有涂钰哥哥。」
此话一出,涂钰脸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方才他还同情桑居之后的变化,如今一看,那一口一个「哎呀妈呀」的桑居不比这玩意儿香?
这般想着,涂钰脸色更黑,冷冷道:「谁要跟你一辈子在一起。」
桑居闻言微抿着唇,委屈的泪水在眸中千转百回,幽幽地瞟了嫦娥一眼,泪水将落未落,「姐姐,我还是走吧……」
涂钰面无表情:「求求你,快走吧。」
桑居可怜巴巴:「嘤嘤嘤。」
嫦娥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看来,桑居这把火意外地好用。
她抿唇一笑,缓缓开口道:
「你别被他这副模样骗着了,他只是害羞,不善言辞,其实他心里可喜欢你了。」
桑居看起来惊讶极了,偏头睃了眼涂钰,湿漉漉眼眸夹杂着些微的惊喜,含羞带怯,「原来你是这样的涂钰哥哥。」
听着二人的一唱一和,涂钰脸色越来越沉,几乎能跟着黑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我才不——」他咬牙切齿地刚吐出几个字,就被嫦娥出声打断。
「毕竟,你涂钰哥哥是只单纯善良的兔子精,平生最喜欢帮助人了,怎么忍心让你刚化形就一人流落在外呢,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心里定要自责坏了。」
说着,嫦娥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涂钰,「对吗?」
涂钰愣住了,目光落在嫦娥犹如玉瓷般细腻莹白的脸蛋上,垂在袖中的那只手紧攥成拳,才堪堪压下了心里那股烦躁。
他知道嫦娥在用这种方式逼他坦白,可同时他很清楚,嫦娥只是怀疑他的身份不一般,从未往其他层面想过。
若她一旦知道,他就是从前的妖族左使,可憎的上古凶兽修蛇,一定接受不了,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
再抬头,涂钰嘴角的弧度勾起,眉眼舒展开来,对桑居摆出一副亲切的面孔,
「嫦娥说得没错,我没有不喜欢你,相反,你长得同我一位旧友很像,所以方才我一时失了神。」
他看着桑居,眼里漾出软润的色泽,眸光浅浅,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字一句道:
「你放心,这些日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桑居听后直接打了个寒战,心头的寒意直蹿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战战兢兢抬眸,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涂钰低沉淡漠的声音传了过来。
「对了,既然这段时间你准备跟着我们,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做我们的同伴需要什么条件。」
嫦娥眸色一转,盯着涂钰蹙了蹙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疑惑。
桑居听后攥紧了手指,勉强扯出一个笑,「涂钰哥哥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
涂钰眸色一丝波动也无地看着他,许久,嘴角微勾,「别害怕,我们又不会让你上火海,下油锅。」
听着他特意强调的字眼,桑居眼皮微颤,唇瓣侧咬。
「要想与我们同行,第一条就是知根知底,坦诚相待。所以,说清楚你的来历,还有你同那只鸟兽的关系,也最好一并交代清楚。」
嫦娥恍然,立刻明白过来涂钰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而桑居倏地怔住,眸底暗色翻涌,十指交握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他直接跳过了前面的问题,支支吾吾,「我和那只鸟兽什么关系也没有,都是误会,她追我是因为……是因为她认错了人……」
他不自在地偏头望向别处,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方才姐姐不是也将我认错了吗……」
涂钰淡淡「嗯」了一声,正当桑居以为自己糊弄过去的时候,涂钰语气清淡地道:「嫦娥,你也看到了,他根本不愿意说实话。」
闻言,嫦娥唇线微抿,直言不讳道,「桑居,我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找到鸟兽问她一些事情。如果你们之间存在什么恩怨,也不用害怕,直接说出来便是,或许我们可以帮你。」
桑居垂下眸角,袖中的手指因紧张而捏成了青白色。
他不言,死死掐着,指尖渐渐透了红。
见他如此反应,嫦娥心中疑窦丛生,难道他们二人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本意是想问清楚初双对他穷追不舍的原因,好抽丝剥茧挖出一些初双的线索,最好能知道初双如今在哪,并不是想戳别人的痛处。
「桑居,如果你——」
「同我有恩怨的人,」桑居打断她的话,交握的手指紧了紧,又忽然松开各自缩回宽袖虚掩着,低头轻声道,「不是她。」
嫦娥秀眉轻蹙,回头刚好和涂钰的视线撞到了一处。
两人静静凝望对方看了两秒,嫦娥先扯开视线,「那是谁?」
桑居抬头看嫦娥一眼,而后将目光转向湖面,嘴角微微扯动,牵出一丝苦笑,那人名字涌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不管他是谁,他已经死了。」
死了?
嫦娥眼瞳中闪了闪,也没继续深究下去,问道:「如若你们二人并无恩怨,为何那鸟兽一直追着你?」
桑居眸色微敛,像变了个人似的,静静地看着湖面,声音淡淡道:「那只鸟兽之所以追着我,是因为我趁她毫无防备之际,吃了她的灵草。」
嫦娥愣了愣,立即反应过来,「你能化成人形是因为这株灵草……」
桑居没有说话,默认了。
嫦娥抿了抿唇,修炼之人,最忌夺人机遇,背负因果,那确实是桑居做得不地道。
可看桑居那副样子,满脸都写着「我有难言之隐」……
「所以,你知道那只鸟兽的住处?」涂钰忽然开口道。
他顿了顿,解释道:「人只有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才能毫无防备。」
嫦娥瞥了涂钰一眼,这个男人似乎每次都能抓住重点。
心里那股微妙劲儿又涌上来,她定了定神,随后将目光转向桑居。
桑居听后,眼睫颤了一下,半晌才道:「知道。」
嫦娥面上一喜,她原本没抱太大的期望,没想到桑居竟真的知道初双的住处!
只要找到她,他们就有回去的希望!
月光从云间的缝隙透出,映得嫦娥细腻如白瓷的脸登时亮堂堂的。
她笑了笑,「那真是太好了,明日我们就去找她。」
涂钰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嫦娥脸上,此时她看起来很高兴,脸颊两边升起小小的红晕,娇娇楚楚,像极了春日初绽的艳丽芍药。
看了一会儿,涂钰微微垂眸,突然从腰间取出他的储物袋,捯饬了一阵,搭起来三个帐篷。
嫦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她有时觉得,涂钰跟传言中残酷无情、嗜血暴戾的修蛇完全不一样。他非常接地气,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不仅会扮可爱,还会烧烤和搭帐篷。
涂钰撩起其中一个帐篷的帘子,刚踏进去一只脚,似有所感地转过头。
见两人都傻愣愣地看着他,涂钰略一挑眉,眼眸藏着一抹旁人无法捉摸的深浓,面上仍是浅淡道:
「还站着吹风做甚,既然明日要去找那只鸟兽,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为何不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桑居瞥了眼那三个帐篷,转眸望向涂钰,眸底隐隐流淌过一丝惊讶复杂之色,「涂钰哥哥,我也有份?」
涂钰看他一眼,扔下一句「废话」,转身整个人踏进了帐篷,帘子跟着放了下来。
站在湖边吹冷风的嫦娥直觉着凉飕飕的,抬手搓了搓双臂,对还在失神的桑居道:「你也早些睡吧。」
而后轻抬莲步,就要向涂钰的帐篷走去,这时,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嫦娥蓦地顿住了脚步。
等等,涂钰好像……搭了三个帐篷?
他一向都是逮着机会就和她贴身相处的,如今却主动自己住一个帐篷……
难道方才做得太过火,他……生气了?
心脏狠狠地蜷缩了下,嫦娥攥紧手指,压制着胸腔处那股不断蔓延的不安。
半夜,嫦娥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吻她,眼皮轻颤掀开,一张俊美的脸近在咫尺。
嫦娥刚要出声唤他,却看到了隐在暗色中涂钰极为冰冷的眼神。
嫦娥一怔,像是有一把利剑在心尖划过,眼眶有些红了,「涂钰,你——」
涂钰欺身再次堵住了她的唇。
帐篷里挂着一层粉色的薄纱,上方的银勾被他宽大的肩头撞到。
「哗啦」一声,那层薄纱瞬时滑落,遮住了两人半边身体。他整个人覆在她身上,似是将要把她吞噬入腹。
「涂钰,你……你听我说……」喘息间,她伸手推搡,可是不知为何气力极小,就算使出全力,也就像是跟人在玩闹似的。
引来那人一声极轻的哼笑。
她被欺负得有些恼了,眼尾嫣红,睫毛湿润,却还是极力解释道:「我对桑居没有其他意思,我留下他也只是为了——」
涂钰顿时眼神一暗,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带着侵略性的吻夺去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
她被压得动弹不得,手臂也被涂钰用力地禁锢住。
他这次吻得很凶狠,缠住她的唇舌纠缠不放,攻城略地,掩饰不住的戾气和愤怒毫不保留地透过唇齿发泄出来。
瞬间一股浓重的铁锈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嫦娥好像突然丧失了感官,也失去了力气,所有的声音卡在喉咙,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涂钰终于舍得放开了她,静静地埋在她脖颈喘息。
嫦娥衣衫凌乱,瞳孔仍在涣散,脑中一片空白,双眸雾气迷蒙,眼角还残留泪痕,而唇瓣红得能滴血。
她突然有些委屈,那晚在酒馆,涂钰明明不是这样粗暴对她的……
倏地,一只修长的手掰起她尖细的下颚,狠狠地捏着,让她的下巴几欲变了形。
涂钰斜睨着她,眸色深浓,嘴角冷冷地抿着,薄凉的话语从薄唇中吐出:
「装什么,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嫦娥脸色瞬间一变,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的手。
不是因为涂钰说的话。
而是她突然发现,方才涂钰捏住她的下巴,她竟然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难道……?
嫦娥一个激灵,顿时转醒。
身边没有任何人,头顶上的薄纱完好无损地挂着,嘴唇上那股酥麻的感觉一瞬间也变得不清晰起来。
好家伙,原来她方才做了一个梦。
抚上自己的唇瓣,她一时间有些蒙,紧接着,一股密密麻麻的羞耻感悄无声息间在胸腔膨胀达到顶峰。
她竟做了个这样的梦……
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道暗光,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去,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嫦娥呼吸隐隐急促了起来,心慌羞恼地扯过薄被盖住脑袋。
黑暗中,她缩着身子,胸膛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满腔复杂情绪横冲直撞却无法发泄。
半晌,她从被子里伸出头来,脸上的两片红晕艳丽如桃绯。
突然,一股飕飕的冷风猛烈地吹来,哗啦啦地打在帐篷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嫦娥阖了阖眼眸,深吸口气又重重吐出来,似乎下了一个决定,掀开被子起身往帐篷外走去。
起风了,是时候该把涂钰睡了。
啊呸。
起风了,是时候该去找涂钰说清楚了。
……
来到涂钰的帐篷前,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嫦娥内心依旧十分的淡定。
可这淡定只持续了两秒。
看着空无一人的帐篷,她睁大了眼睛。
涂钰呢??!!
嫦娥额头冒着虚汗,一脸不知所措。
半夜三更,涂钰不在自己帐篷里好生待着,又没去找她,那他能去哪儿?
突然,脑中有什么片段一掠而过——
桑居化形之后,涂钰盯着他的相貌看了足足半个时辰……
不会吧不会吧……
她从涂钰帐篷里缓缓退出来,眼眸猩红,在月光下犹如鬼魅。
此时的心情压抑到了极点。
她攥着拳头,每走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桑居的帐篷。
少顷,嫦娥站定。
她眼眸微微眯起,垂在身侧的手指捻了捻,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侧脸线条冷艳,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瞬,她猛地拉开了帘子!
里面桑居似婴孩般蜷缩着身子,沉沉睡着,眉眼微皱,些微有些凌乱的墨发垂散在薄被上。
他旁边没有涂钰……
嫦娥下意识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她想的那样。
从桑居帐篷里出来后,嫦娥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她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涂钰到底跑去哪儿了?他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冷汗在手心浸出来,嫦娥急切地四处寻找涂钰,这时,前方漆黑的林子里突然闪出两道微弱的火光。
嫦娥蹙紧眉,缓缓走了过去。
看到涂钰的那一刻,嫦娥心下一松,刚要出声,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涂钰背对着她,一只手翻动着树枝,另一只手熟练地涂着调味料,香喷喷的肉块在火堆上泛出金黄色的诱人光泽。
好家伙,她直接好家伙。
涂钰他在……
烤鸭。
24
第二日醒来,桑居自告奋勇地带着嫦娥二人去寻妖兽的住处。
可当他们跟着桑居七拐八绕,穿过好几片树林,花了两个多时辰,最后却到达一处平坦肥沃的沼泽之后,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鸟兽就住这?」嫦娥指着正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沼泽泥,嘴角微抽。
桑居面色一红,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轻如蚊蝇:「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不是这样的……」
闻言嫦娥眉心一怔,与涂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
这时,桑居突然一拍脑袋,恍然道:「我记错了!鸟兽的住处不在这里!方才好像多穿过了一片树林!」
嫦娥:「……」
桑居见嫦娥一脸无语地望着他,弱弱地道:「姐姐,你再信我一次,这次我一定带你找到那只鸟兽!」
嫦娥揉了揉眉心,没有说话。
而一旁的涂钰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瞥了桑居一眼,拂袖一派从容:「走吧。」
于是桑居又带着二人重新出发,从高耸的断崖到陡峭的石壁,几乎是围着清庵峰绕了一圈,最后仍是一无所获。
这样下来一整日,嫦娥再好的脾气也给磨没了。
她拉着涂钰走到一边,眉目沉重,下了一个结论:「桑居可能是个路痴。」
涂钰微微扬起眉,视线朝桑居看去。
他此刻半倚着树,阳光透过树隙照在他精致的眼眸上,微阖着眼,一脸平静祥和,但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握成拳头,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摩挲着。
这是一种隐忍的表现。
涂钰收回视线,轻敛俊眉:「还有一种可能。」
嫦娥眸光微微一闪,「哦?什么可能?」
涂钰盯着她的眼睛,缓声细语道:「他根本不想告诉我们初双的住处。」
嫦娥一怔,下意识朝桑居望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嫦娥的注视,倚在那儿的人蓦地抬起眼眸,须臾之后,嘴角牵起来,朝两人露出一个无辜茫然的笑。
线索在桑居这里断了,他们只得随便在附近找到一处山洞先住下。
那晚撞见涂钰偷偷烤鸭之后,嫦娥虽然极度愤怒,却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辛酸感。
堂堂一个远古凶兽,为了扮演奶兔精不被发现,连吃肉都要偷偷摸摸的。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她看到涂钰小心翼翼地撕开一块鸭肉,双手捧着它,颤抖、虔诚而又坚定地放入嘴里,丝毫没有发现她在身后。
入口的刹那,寂静的密林,响起了一声极轻极浅的啜泣。
似感动,似委屈,还饱含着一丝对自己亲手烤出来的食物的高度赞美。
嫦娥猛地捂住唇,有千言万语涌至喉咙口,又不知说什么,于是一片哑然。
她凝了凝眸,沉默离开。
就算她想揭穿涂钰的身份,也不应是此刻。
因为她知道,若她此时出声,涂钰一定会尴尬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不是那种夺笋的人。
住在山洞的这些日子,涂钰每日拎着一个小筐出门,除了摘果子、打野味之外,还肩负着寻找妖兽的重任。
带回来的野味通通进了嫦娥和桑居的肚子里,涂钰的食物则是各式各样的灵果,不过嫦娥心里门清着,这都是明面上,背地里涂钰决不会委屈自己。
就这样过了几日,涂钰和桑居的关系并没有像嫦娥想象中的水火不容,又或者说,涂钰虽然总对桑居冷着一张脸,但可以看出,他确实挺照顾桑居的。
甚至有好几次,嫦娥半夜起来,目睹涂钰竟悄悄给桑居输送灵力!
嫦娥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们之前就认识?还是同为蛇族,所以涂钰对他格外宽容?
想了许久,她觉得,是时候该下一剂猛药了。
这几日,涂钰每次回来,都会发现嫦娥和桑居靠在一起亲密地交谈些什么,嫦娥时常会露出娇羞之色,发现涂钰后又各自默默撇开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又过了几日,嫦娥突然提议要去山下的小镇买些日用物品,顺便吃些好吃的。
小镇是离清庵峰最近的地方,不少前来寻找奇珍异宝的修士都会在这里歇脚,是以镇上虽只住着几百户人家,但却并不冷清,反而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今日时逢集市,道路两旁有不少摊位,热气腾腾的馄饨摊,鲜艳诱人的糖葫芦,还有那码得整整齐齐的各色糕饼,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百姓往来穿梭,好不热闹。
三人买了不少东西,银子都是涂钰出的,他告诉嫦娥自己身上有五千两左右,叫她放开用。
嫦娥有些惊讶:「你和我一直待在一起,又没做买卖,哪来的那么多银子?」
涂钰眼角微挑,脸上一种运筹帷幄的神秘表情,缓缓开口:「谁说我没有做买卖?」
嫦娥:「???」
涂钰将在蒙府之时,他曾让蒙老爷花了五千两银子去一家酒铺买用以压制瘴毒的京咎酒,而他就是幕后老板的事情告诉了嫦娥。
涂钰微微一笑,又摇起了他那把玉扇,「那酒是我从妖界一个熟人那里抢、拿来的,一分钱也没花。」
嫦娥和桑居惊叹拍掌:「牛哇牛哇。」
天色渐晚,嫦娥看着日头,沉吟了下,便对二人道:「这么晚了,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明日再回去。」
涂钰二人自是没有异议。
三人找了个酒馆,点了几个菜和几壶酒。
「这水里的花灯可真美啊,就好像天上的星星似的。」嫦娥抿了口酒,晶莹的液体湿润了唇瓣,嗓音不似以往的清浅,仿佛有了轻微的醉意。
他们坐在二楼厢房的包间,底下有一条河,如水月光挂在树梢,给河面镀上了一层粼粼波光,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花灯宛若星星般点缀其中。
涂钰收回视线,目光从那些花灯移到嫦娥酡红的脸上。她喝了很多酒,此时一举一动一笑一蹙,都极为妩媚动人。
他觉得今日的嫦娥很不对劲。
从头到尾,行为举止都很不对劲。
譬如方才买簪子的时候。
嫦娥挑了支看起来很雅致的碧绿发簪,簪身雕刻着栩栩如生青竹,簪头一片青竹叶。
老板收好银子后热情道:「快让小姐的心上人为您戴上吧。」
涂钰勾唇,微微颔首,刚要伸手,就见嫦娥将那支簪子放在桑居的掌心,还对他柔柔一笑:「你帮我戴。」
涂钰:「???」
还有方才买衣裳的时候。
一走进制衣铺,嫦娥便指着那些衣裳一脸大方地对桑居道:「你随便挑,遇上喜欢的,你涂钰哥哥给你买。」
涂钰:「???」
替桑居买了数不清多少衣裳后,涂钰储物袋里的银子瞬间少了一大半,原本的五千两已经只剩三千两。
三人正要离开,嫦娥突然顿住脚步,看着涂钰道:「差点忘记给你买了。」
涂钰眼角瞬间有了湿润,她终于想起他了!
却见嫦娥极其敷衍地从架子上随便挑了件递给他,道:「就这件绿色的吧,同你很配。」
涂钰的笑僵住。
呸!不配!一点也不配!!
最过分的是,她在离开之前,竟然还一脸真诚地问制衣铺的老板,「若衣服能扎染,那提不提供染发服务?」
而后伸出纤纤素手指了指他的头顶,说:
「我想把他的头发染成绿色!」
涂钰:「……」
又譬如方才吃饭的时候,嫦娥一个劲儿地给桑居夹菜,还专挑肉食,轮到他了,就是一堆绿油油的青菜,看得他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还有此刻。
嫦娥用柔荑撑着自己的侧脸,伸手就去抚摸桑居的脸,痴痴笑道:「你长得真好看,比花灯、星星都要好看。」
桑居白皙的脸上透上一层薄红,轻瞥了涂钰一眼,眼眸里有流光闪过,哑声道:「姐姐,你别这样,涂钰哥哥还在这里呢。」
嫦娥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抬手勾起他的下巴,眸中含雾,「这个时候,别提旁人,嗯?」
涂钰:「!!!!」
他是旁人??!!
桑居倒还有几分良心,微垂着眼,卷翘的长睫轻颤,抓着桌子的指腹泛起了青白色,脸上有几分为难:
「姐姐,我是来加入你们的,不是来拆散你们的。」
嫦娥闻言一怔,旋即轻笑一声,「真是个善良的小傻瓜。」
抬手在桑居的小脑袋瓜上轻轻敲了三下,眼里漾起旖旎的波纹,「好吧,我先回房休息,今夜三更……」
嗓音刻意放软,甜腻得似有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心尖。
「我等你。」
语毕,嫦娥撑着桌子起身,看都没看涂钰一眼,轻移莲步,消失在二人的视线里。
涂钰:「!!!!」
这么明目张胆的吗??!!啊??
衣袖中的手指紧紧攥起,眸中的情绪浓烈成一团。
他觉得自己要、炸、了!!!!
他不是没想过嫦娥此举是为了令他主动坦白身份,可这些日子嫦娥和桑居越走越近,两人还时常背着他偷偷说话……
难道……
嫦娥真的移情别恋了!!??
万籁俱静,三更。
嫦娥坐在床边,眼睛用一条白纱蒙住,一只手端着一杯酒,另一只手指一下下轻轻敲击着床榻,像是在思忖着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似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嫦娥垂下眸子,勾唇笑了笑,将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随意丢在地上。
装作惊喜地唤了一声:「桑居,是你吗?」
那人没说话,气息却粗重了几分。
嫦娥缓缓起身,伸出手在黑暗里一步一步摸索,直至撞上一个宽阔的胸膛。
闻着这熟悉的气息,嫦娥顿了片刻,软软糯糯的手沿着他的胸膛上移,抚上他的脸,竟是又问了遍,「桑居?」
那人身子倏地一僵,忽然猛地攥住她的手。
嫦娥顺势往他怀里一靠,在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微微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他很高,而且身子紧绷宛如坚硬的石头,一点都不配合,所以她吻得很吃力,秀眉轻蹙。
她惩罚性地咬了一下他的嘴唇,复又用温热的唇在他的唇瓣上轻轻磨了磨,示意他放轻松。
他也真的听话地放松了身体。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脚尖踮得很高,最后实在受不住,就干脆伸出玉藕般柔软无骨的手臂环上他的颈脖,让自己整个人攀附在他的身上。
那人毫不思索地用一只手托住她的臀,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她抱了起来。
她用舌尖撬开他的唇齿,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地钻了进去,纠缠上他的舌,温柔地吮吸。
他被她的热情所点燃,大手落下,将她的腰身扣住,化被动为主动,狠狠地吻住了她。
舌尖长驱直入,不断吸吮,纠缠,索取,寂静的空气里,只有二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唇舌相缠的声音。
半晌,在她快要喘不过气之时,他微微退离她,没有半分停顿,唇缓缓向下,慢慢落到她纤细的脖颈上,轻轻地啃咬起来。
在啃到锁骨位置的时候,嫦娥突然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不让他继续亲她。
他紧皱着眉,眸光幽深地盯着她。
她笑了笑,将唇贴近他耳边吐气如兰:「方才忘记问了,我扮成这般模样,你可欢喜?」
而后又一字一顿轻吐出两个字:「桑、居。」
涂钰被她吐出的气息弄得颤了颤,醒了醒神,视线落在嫦娥脸上。
她昂着头,黑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如水眼眸蒙上一层白纱,却更显诱惑。
娇艳欲滴的唇瓣被吻得有些肿胀,微微翘起,白瓷的下巴上还沾染着几滴可疑的液体。
视线下移,她像是刚沐浴完,轻薄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朦朦胧胧间,可以瞥见里头别样的光景。
她竟然穿成这样给桑居看!!!
还故意蒙着眼睛!!!
还吻他!!!!!!
涂钰瞬间沉下脸,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眼眸之中的怒火几乎化成了实质。
扣住她的腰,将人扔在床上,自己也欺身而上,一把扯下嫦娥眼睛上的白纱,隐忍着怒气,哑声道:
「好好看看,我是谁。」
嫦娥使劲闭了闭眼,光亮突然摄入眼睛,她有一瞬间的不适应,抬手在眼睛挡了挡。
半晌,她把手拿开,眼前的涂钰正凝望着她,眸中翻滚着腾腾怒气,还掺杂着些微委屈。
嫦娥勾了勾唇,突然将人推开,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微微俯身,发丝从肩头打了个转,轻轻擦过涂钰的脸。
红唇轻启:「哦,是你啊,涂钰。」
涂钰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啊,说错了,再来一次。」
嫦娥眼里故意流露出几分懊恼之色,目光幽幽地看向他,微微一笑,又道:「哦,是你啊。」
话音一顿。
声音微冷:「修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