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浓浓的夜色带着一丝狰狞之色笼罩在密林间,整个苍穹乌云密布,久久凝而不散,风雨欲来。
漆黑的夜幕下,那些瘴气变得更加浓稠,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捂着胸口缓缓前行,一滴滴血珠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钻出,而后悄无声息地坠入泥地。
「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射出一张苍白扭曲的面孔。
后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垂着眸子,睫毛颤抖如翼,紧抿的唇毫无血色。
一阵又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浑身像是有千万蚂蚁蚀骨般啃咬,似乎要将他撕裂。
后羿并不是娇气的人,相反,他能忍受一般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然而此刻的他实在是太痛了,痛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眉头也不皱一下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一种彻底了结自己的冲动。
若只有凝碧丹的副作用,不足以令他痛成这样,看来,那个也发作了……
此时密林里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水沿着他苍白冰凉的脸颊肆意流淌着。
他死死地咬着唇,勉强拉回几分神志,拄着剑缓缓站起来。
他现在还不能倒下……
他还要去救她……
然而,倾盆大雨,泥泞不堪的地面,对于一个身负重伤、只靠着一股意志强撑的凡人来说,根本就是寸步难行,后羿刚挪了没几步,便摇晃着摔在地上。
顿时流出的鲜血蜿蜒蔓延着一滴一滴滚落,很快与地上的泥水混合在一起。
后羿虚弱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他的意识已经陷入模糊。
在他身后,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漫天杀意缓缓靠近。
他手持一柄锋锐难当的铁剑,看着躺在地上的后羿,双目瞬间通红,浑身弥漫着煞气。
「后羿,你的死期到了。」
后羿垂落着的睫羽轻抬,昏昏沉沉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瞳孔小幅度地缩了下,苍白失血的嘴唇颤抖着:「逄蒙……」
五年前,自从嫦娥替逄蒙解了修蛇之毒后,逄蒙整个人都变了,对他的态度极为恶劣,看嫦娥的眼神也十分怪异。
那些日子,他不动声色地关注逄蒙,看到他有好几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嫦娥的窗前,凝神盯着她看,那眼神令他心惊,那是一种男人看女人,要把一切都吞噬殆尽的眼神。
后羿心中大骇,他之前从来没发现,逄蒙对嫦娥是这种心思!
他一直把逄蒙当成亲弟弟看待,而嫦娥是他的未婚妻,他们二人对他来说,重要性都不可估量。
他找到逄蒙,打算同他讲清楚,告诉他决不会将嫦娥让给他。
逄蒙却用他赠予的流华剑刺了他一剑,离心脏只有一毫之差,他不敢置信,逄蒙竟真的不顾那么多年的情谊,对他出手……
逄蒙逃走之后,他因为伤势过重昏迷了大半年,醒来之后,嫦娥知他心寒,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逄蒙。
他本以为逄蒙是为了抢走嫦娥才杀他,可方才嫦娥却告诉他不是如此,是他害了逄蒙一家人的性命……
可他根本没有做过这一切。
逄蒙此时已经恢复了真容,幽邃的眼睛直直盯着后羿,阴恻恻地说:「五年前我没下死手,让你捡回一条命,留你在世上苟活了五年,全当是还你那些年的教导。可你欠我家人的四条命,必须血债血还!」
「没有……」后羿艰难地扯了扯唇,声音被痛楚磨砺得沙哑不堪,「我从未做过这些事!」
逄蒙神色蓦然一厉,「事到如今,你还敢抵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后羿的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子。
闻言,逄蒙大怒,恶狠狠瞪着他,眼里布满红血丝,「放屁!那恶心龌龊的一幕我现在想想,都恨不得将你扒皮抽筋,碎尸万段,即使这样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我真的——」后羿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没有……」
随着他嘴唇的抖动,嘴里的鲜血更加汹涌地往外冒。
「够了!」
逄蒙攥紧长剑,目光闪过一道杀机,随即手中一抹,灵力灌注剑身,「今日你只有死路一条!」
说着,他一剑刺进后羿的腹部,后羿无力避开,只能发出一声闷哼。
鲜血涔涔从伤口中渗出,鲜艳的红色刺激了逄蒙。
他眼眸疯狂更甚,又搅动长剑,再拔出,毫不犹豫又是一剑,反反复复,直到后羿出气多,进气少,最后几乎听不出声响。
逄蒙毫无动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好似寒冬腊月的冰凌。
他提起长剑,打算给他最后一击。
后羿嘴角流血,长长的睫毛疲倦地歇息下来,闭上眼睛,等待着利剑穿透心脏。
「啊!!!」一道嘶吼响彻整个夜空,潜伏在枝头的鸟类全部被惊醒,惊慌失色逃窜而去。
然而,被撕裂的疼痛感却没有出现,后羿下意识睁开眼。
不远处,逄蒙被数不清的紫色藤蔓一圈圈缠绕包裹,嘴里发出哽咽般的痛苦叫声。
后羿微微一愣,许久,他终于转过头,一道颀长清雅的身影定格在他的目光之中。
雨势小了些,此人着一身白,轻裘缓带,俊秀的面容却透着一股凛冽的气势,雾雨朦胧之中,似蒙着一层薄纱,宛如画卷走下来的人物。
涂钰垂眸看着奄奄一息的后羿,眼神复杂。
他将蒙府那些护卫安置好,又找到了被逄蒙打晕的哑巴车夫,便循着初双的气息一路潜行搜查过来。
到这里,初双的气息却消失了,他猜测是初双后来为了防他,用了什么隐匿气息的法子。
正当他打算离开之时,却看到了这一幕。
后羿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胸腔和腹部都有鲜血源源不断涌出来,氤氲出了一片片斑驳的殷红。
他身体已经快要冰冷,只有浅浅的呼吸着。
他快要死了。
涂钰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果他真的死了,是不是……
突然,耳畔传来的微弱气息拉回了涂钰的思绪。
「救她……」后羿一只手扯住涂钰的衣摆,另一只艰难地拿出那株一直被他小心保护的白色花朵,「求你,拿去救她……」
他颤抖地举着那株断肠花,仿佛那是他苦苦支撑下来的唯一力量。
闻言,涂钰眼眸瞬息聚起一股极冷的暗光。
他蹲下身,眉梢凌厉,「你当真如此爱那个央时?」
后羿额头冒着虚汗,意识已然模糊不清,根本没听见涂钰说了什么,嘴里仍旧一遍遍虚弱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救她……」
涂钰是真的怒了,攥住后羿的衣襟,「嫦娥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听到「嫦娥」二字,后羿眼里出现一瞬间的清明,可同时,腹部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又清晰地传递到他脑海中。
凝碧丹的副作用早已在体内发作完,可逄蒙用灵力灌注的长剑连刺他十几下,他就算有钢铁般的意志,也被折磨得濒临崩溃。
他目光飘忽地望着涂钰,无尽的悲怆在眼底慢慢渗透,缓缓开口,「嫦娥……她比我的命还重要……」
闻言,涂钰抓着他衣襟的手指突然用力,几乎扼住了他的喉咙,「背叛她,欺骗她,你就是这么对待比你命还重要的嫦娥的?」
拉扯中,涂钰眸光倏地一顿,他似乎看见后羿锁骨上也有三个极小的红点,和嫦娥如出一辙。
这是怎么回事?!
后羿半阖眼眸,声音低浅道:「可央时,不能死。」
「她为什么不能死?」
后羿没有说话。
涂钰眉头紧蹙地看他,眸底隐隐的暗色弥漫,又问,「西王母不是送了你一颗仙丹吗,你为何不拿去救她?」
「因为……」后羿眼皮子微微颤动,他此时已经意识混沌,气若游丝地喘息着,整个人苍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了一般。
「因为……西王母那颗仙丹对已死之人……或是……已成仙之人都没有用。」
这句话如同一根羽毛轻轻划过,像是无意识的呢喃,却让涂钰眸光微微一闪。
央时死了?
不可能,毒性应该没那么快蔓延全身啊……
可如果不是前者……
「难道央时她是——」涂钰刚吐出几个字,就见后羿突然开始浑身抽搐。
「喂,你——」
在几声急促的喘息后,后羿拿着断肠花手自半空中跌落,脑袋一歪,闭上眼睛。
涂钰愣住,眸光暗下来。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色却仍然黑得吓人,无半分光亮,仿佛墨汁滴在了水盂里,渲染来一大片。
幽暗的密林中,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被随意地悬在半空中,涂钰淡淡垂眸,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小玉瓶。
有风吹过来,他的衣摆被吹得猎猎而起,衣摆上绣满了木槿花,随着衣摆的飘动,恍若徐徐绽开。
半晌,他眼皮一掀,目光落在地上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眯起的眼眸带着几分不悦,下巴微微绷紧。
「醒了就吱一声。」
听到这话后,后羿猛地睁开眼睛,刚好撞上了涂钰微暗的视线。
涂钰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小玉瓶,眼波一动,「这颗洗髓丹世上仅有一颗,本以为用不到了,没想到还是用在了你身上。」
后羿默了半晌,站起身,看涂钰的眼神极为复杂,「你为何要救我?」
他们严格意义上算是情敌关系,涂钰明明可以坐视不理,还可以拿断肠花回去交给嫦娥讨她欢心,何必要救他?
「因为我善良。」涂钰白了他一眼。
后羿一怔,低下头轻声道,「谢谢。」
「我不是为你。」涂钰幽幽道。
后羿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
空气不由得凝滞了片刻。
涂钰轻嗤,眸光从他脸上移开,突然弯腰将地上湿润松软的花朵捡起,「这株断肠花本就属于嫦娥。」
而后轻瞥他一眼,作势要收进储藏袋。
「不可以!」后羿声音打颤。
「原因?」涂钰眸光深深地盯着他。
后羿没有吭声。
「央时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她不能死?或是,她的生死和嫦娥有什么联系?」
后羿微微变了脸色,他并不意外涂钰能猜到这些,只是这件事牵扯极广,涂钰救了他,他不可能恩将仇报将涂钰拉下水。
于是,他轻轻摇头,「你别再问了,我不会说的。」
涂钰徐徐抬起眼梢,看着他冷峻的轮廓和微微抿紧的嘴唇,突然低低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涂钰笑了好一阵才停止,挑眉,「你知道方才自己昏迷之前说了什么吗?」
后羿皱眉,方才他意识模糊,根本记不清自己后来说了什么话。
他仔细搜寻脑海中破碎的记忆,倏地,愕然瞪大了眼,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涂钰一脸平静地凝视着他,「你说,西王母那枚仙丹是专门用来塑造仙体飞升上仙,对死人和已拥有仙骨之人来说,根本无丝毫用处。」
「你还说,对央时也没有用。」
涂钰的话就停在了这里。
但是,言下之意,谁还不明白。
后羿手指攥紧,骨骼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涂钰目光一敛,缓缓开口,「所以,央时是天界之人吧,因为你射杀了天帝九子,他们下来寻你复仇。」
「这一切与你们无关!」后羿瞳孔骤然一缩,隐忍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他目光赤血,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嘶吼出声。
涂钰微怔,他清晰地看到,后羿慌痛的眸眼。
「明明嫦娥什么也没做错……」后羿眉眼低敛,喃喃低语,「让我来承受这一切就好了啊。」
少顷,涂钰问:「央时对嫦娥做了什么?」
后羿缓缓抬起眼稍,对上涂钰的眸眼,苦笑一声,「你不过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兔子精,斗不过他们的。」
涂钰:「……」
他突然有种心肌梗死的感觉,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才平平无奇,你全家都平平无奇!
平静过后,他眼波微微一敛。
其实就算后羿什么也不说,他也依然能够猜得到,央时对后羿和嫦娥下了某种咒术,那三个红点就是证据。
而施咒者和被施咒者必然存在某种联系,说不定是像初双喂嫦娥吃下的那枚共生丹一样,同生死,共存亡,这也是后羿必须要救央时的原因。
或许,后羿的背叛,也是他为了保护嫦娥,才……
「我会想到办法结束这一切的。」
后羿看着涂钰的脸,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其声恍惚,「就算你的身份不止如此,你也无须做任何事,只要陪在她身边便好。」
涂钰一怔,略略别过眼,张唇正要说什么,一声声悠长、悲痛沙哑的嘶吼声传入耳中。
二人对视一眼,抬眸望去。
逄蒙痛苦地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嘴里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显然痛苦崩溃到了极点。
涂钰蹙了蹙眉,「紫色藤蔓只会吸食掉他的灵力,不该是这种反应。」
看着围绕在逄蒙身边的重重黑雾,涂钰的眼眸也被浓密雾气染上一层墨色,「他这模样倒像是……」
「是瘴毒。」后羿接过他的话,目光深凝,「我之前也中过瘴毒,不过很快便清醒过来,而逄蒙……他似乎已经陷入了幻境,情况不妙。」
涂钰眉心微拢,想了想,明白过来。
逄蒙先前并未服用瘴气的解毒丹,打晕哑巴冒充他的身份是在过了密林之后,而如今他的灵力被紫色藤蔓吸食殆尽,无法用灵力封闭六识,所以才如此轻易地中了瘴毒。
这时,逄蒙瞳孔猛然放大,眸中坚忍,声嘶力竭地喊道:「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我绝不会帮你们害我师父!」
闻言,后羿瞳孔一敛,「你们」是谁?
他转脸看向涂钰,额角跳了跳,「难道……」
涂钰不言语,只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逄蒙,眸色幽深。
在逄蒙的意识中,他仿佛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四周混混沌沌,只有脑海中那道空洞漠然的声音格外清晰。
「如果你杀了他,嫦娥就是你的人了。」
冰冷的嗓音带着几分诱哄的味道。
逄蒙脸色骤然一沉,心却跳得飞快,「我对师娘只有尊敬,绝无半分龌龊龃龉的心思!」
那声音不说话了,而这种沉默令逄蒙心跳倏地一滞。
许久,黑暗中发出一声诡异的笑,「是吗?」
逄蒙略带窘迫地垂首,手指深深地陷入掌心,「师父师娘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就算对师娘……不,我不能,我没有!」
「师父待我这么好,我父母早逝,又差点饿死,是师父将我带回来,像对待亲人一样照顾我,教我武功,悉心教导,我……我……」
他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讽刺,
「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不敢同我师傅堂堂正正地较量,就知道在背地里耍这些肮脏的手段!你们根本不配当神仙受人敬仰!你们同那些所谓的妖、魔没有任何区别!」
「放肆!」那声音有了一丝羞愤。
逄蒙眼里是近乎视死如归的决绝,「你们杀了我吧,我永远不会背叛师父!」
「我们不会杀了你。」那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空洞死寂,「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地同我们合作。」
见那几道身影逼近,逄蒙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退,「你们要对我做什么!滚开!不——」
「啊啊啊!」
阴冷的密林里回荡着逄蒙刺耳的嘶吼,这声音夹杂着盛怒,还有一丝无法抑制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逄蒙睁开眼睛的那一瞬,眼神突然变了。
冰冷无比,戾气肆无忌惮地一涌而出,他含恨地盯着某处,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
「后羿,我要你血债血偿!」
19
和后羿分开后,涂钰只身来到一片树林。
他一眼扫过这些奇形怪状,弥漫骇人气息的树枝,敛眸沉思。
方才后羿请求他不要将此事告诉嫦娥,他不想她卷进来,涂钰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
至于逄蒙,他们此刻都知道了逄蒙性情大变是天界所为,而逄蒙散尽修为深陷幻境,已经变得疯疯癫癫,后羿将他带了回去,当然,也带走了那株断肠花。
他答应过嫦娥,也答应过蒙老爷,会救活蒙玦,他不会反悔,如果真到了那时候,他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吐丹替蒙玦疗伤。
妖族的人都知道,妖丹每离体一刻,修为就会倒退百年,直至最后变回妖身。
越是强大的妖,修为倒退的速度越快,受到的反噬也越大。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选择妖丹离体。
恰在此时,风突然剧烈地吹动起来,整个树林的树枝忽然疯狂地扭动,发出强烈的沙沙声。
倏地,那些长相狰狞的树枝像是活了过来似的,纷纷向涂钰袭来。
涂钰目光一凝,背负双手,一双漆黑的双眸并未泛起丝毫波澜,缓缓扫过挟卷着骇人气势,马上就要缠住他身子的诡异树枝,嗓音懒沉:
「桑居,连我都不记得了?」
话音一落,周身涟漪状的法力毫无保留释放开来,寒冽冷然,直入骨髓的回荡。
涂钰轻敛了眼睑。
这个地方正是之前他想方设法阻拦众人进去,还谎造里面有虎妖吃人的树林。
他寻遍了整座清庵峰,也没发现嫦娥和初双的踪迹,于是便想到了来这里找那个人。
那人在清庵峰待了那么久,说不定知道一些初双的线索。
听到涂钰的话后,纷杂的树枝骤然停了下来,缠在一团瑟瑟发抖,抖动着身子朝他摇尾乞怜似的道歉,而后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道气息骤然飞至近前。
「修蛇大人!」
来人身材瘦长,着一身显眼至极的青袍,碧绿色的双眸明亮澄澈,映衬得那张脸更是漂亮昳丽,雌雄难辨。
涂钰轻轻嗯了一声,懒洋洋地斜睨着眼前的男子。
「好久不见,桑居。」
桑居脸露喜色,直直盯着涂钰看了好一会儿,又朝他身后看了看,好奇地问:「嫦娥姑娘怎么没和大人一块儿过来?」
空气好似凝滞了般。
涂钰怔了半晌,探究的视线于他面上流连,迟疑地问道:「你认识嫦娥?」
这句话他五年前就想问了。
五年前,他提前来这里为嫦娥扫清一切障碍,那时的初双并未像今日那般难以对付,虽被她逃走,他依旧觉得不足为惧。
而后他来到这处山林,大雾弥漫,无半点鸟兽声,四处都透露着诡异,同时也感觉到了一股古怪的朦胧妖气。
好像还是同族的味道。
紧接着便发现了有人操纵着树枝想袭击他,而那人,却是只修炼了三百年就化成人形的蛇精——
桑居。
他提起长剑,凝聚灵力,打算立即结果了他,不料那蛇精看清他的面容后瞳孔忽地狠狠收缩,旋即呈现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喜悦。
在涂钰抬手的那一瞬间,桑居扑过来抱住了他,哭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他肩膀上来回蹭。
「哎呀妈呀,小老弟!老长时间没看见你了!还有嫦娥老妹儿,我想死你们了!」
涂钰:???
他是谁?疯了吗?
区区一个三百岁的小蛇精,竟敢称呼资历年龄都可以当他老祖宗的自己为小老弟???
涂钰眸光微沉,眼底怒气泳动,周身灵力再次凝聚,掌心处渐渐汇聚一团黑雾。
就在这时,桑居松开了他,眼中俱是怀念之色,感慨道:
「上次和小老弟还有嫦娥老妹儿在此一别,我被迫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待了整整三载,回来后说话就变成这个损色了,改都改不过来……」
安静了片刻,桑居又兴奋起来,抬手就要碰到涂钰的肩膀,「走啊!叫上嫦娥老妹儿,咱们三整两瓶白的去?我可想死你俩了——」
「闭嘴!」
涂钰避开他的手,额间青筋猛地凸起,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冷冷睨他,「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为何一句也听不懂?
还有,他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默默守候着嫦娥,也从未用化成人形的模样同嫦娥见过面,这个蛇精,为何表现得同他们十分熟稔的样子?
「我——」桑居一脸委屈疑惑,张了张嘴正想解释,涂钰却眼神冷厉地制止了他。
他感觉到嫦娥快要穿过密林朝这边过来了,避免她发现这一切,涂钰没再同桑居多说,拉着他隐匿暗处,冷冷地告诉他:
「吾乃上古凶兽修蛇,待会嫦娥经过,若你还想活命,不许出声,还有——」
涂钰忽地一顿,深暗浓稠的视线扫过他的脸,「不许再称呼我为小老弟。」
谁知桑居看他的眼神更加炙热了,嗓音激动得发颤:
「哎呀妈呀,那时便看出小老弟,啊呸,您身份不俗,竟是赫赫有名的修蛇大人!」
涂钰没工夫理他,耳畔传来了轻轻、细碎的脚步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微微蹙眉,施法将旁边喋喋不休之人禁了言,周遭彻底安静下来。
直到嫦娥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山林莽莽间,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收回飘散的思绪,涂钰看着眼前姿容绝艳,却一脸狐疑的桑居,掀唇道:
「五年前我与你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嫦娥也从未见过你,你为何一副同我们相识许久的模样?」
其实,他之前阻拦嫦娥进这片树林,除了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有一个目的,他不想让嫦娥与桑居见面,桑居长得比女子还要艳丽几分,他感觉到了一股危机感。
「诶?不可能啊……」桑居眉心微皱,直勾勾地盯着涂钰道,「大人您难道忘了吗?那时嫦娥老妹儿救了我一命,我的名字还是她取的呢!」
闻言,涂钰面色微滞,没有说话。
他酸溜溜地想,嫦娥似乎是喜欢在山林间捡些受伤的小动物回家,悉心照料,治好了就放生,治不好就烤了吃。
桑居是幸运的,他凭着顽强的意志痊愈了,否则……
「难道……」这时,桑.幸运儿.居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恍然道,「嫦娥老妹儿同大人闹了脾气,不愿理睬大人,您就把气撒在我身上,假装不认识我?」
「是了,一定是这样没错!」桑居自顾自地点头肯定自己的想法。
涂钰扯了扯嘴角,他有点不愿意承认桑居是他的同族。
太蠢了。
「大人啊,我好好跟你掰扯掰扯。我从未见过像嫦娥老妹儿那么得劲的女人,看似柔柔弱弱,像极了飘零的菟丝花,实则洒脱淡然,决定放弃的事就放弃得干干净净。她同你耍小性子,而不是直接离开你,是因为她稀罕你,把你真正放在了心上,否则她管你在哪个旮旯呢。」
桑居语重心长劝道:「所以,别虎了吧唧瞻前顾后的,该上就上!」
涂钰抿了抿唇,眸色悄无声音变暗。
虽然仍然难以消化他言词里某些古怪、晦涩难懂的字眼,心里却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嫦娥若真的对他没有半分情谊,根本不会给他留在她身边的机会。
他张了张唇,正欲开口,桑居贼兮兮的声音钻进耳际,
「所以嫦娥老妹儿到底为何没有过来,哎呀妈呀脑瓜疼,大人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惹得她如此生气?」
「我只是——」话语戛然而止。
涂钰忽然脑子嗡的一声,记起一件重要的事。
哎呀妈呀!
呸!
该死!
嫦娥还被初双挟持着呢!!!
冰室光线冷幽而明亮,有一种森冷的感觉。
寒气透体而入,嫦娥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初双的话震惊的,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混乱一片,从心底里感到发凉。
「涂钰怎么会是……修蛇??!!」
沉闷的感觉汹涌而至,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一般,越来越沉,几乎就要让她窒息。
一个是善良单纯的奶兔精。
一个是凶残狠戾的上古凶兽修蛇。
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那么,修蛇扮成兔子精的目的是什么?
当年那场大战之后,修蛇被后羿封印在洞庭湖底,而他六年前就冲破封印逃出来,用了一年的时候恢复法力,剩下的五年,难道他一直躲在暗处伺机观察着她和后羿?
他知道后羿对自己的感情,知道自己喜欢那些软萌的生物,所以化身可爱单纯的涂钰,跟她这样那样——
难道就是为了报复后羿??
他对自己只有利用,一点感情也没有?
酸涩的情绪夹杂着委屈和愤懑,一下子浓烈地涌了上来。
她死死地,极用力地咬住唇。
可是没用,泪水还是无声无息地,一滴一滴从嫦娥眼角滑落,砸在冰冷地板上,叮咚作响。
她知道涂钰有事瞒着她,却没想到他就是修蛇。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是有涂钰的。
半阖着眼,心潮起起伏伏,无数情绪齐齐涌了上来,她极力克制自己,脑海中闪过一帧帧画面。
那些旖旎羞耻的画面,变成兔子乖乖窝在她怀里任她薅毛……甚至是见她受伤,满身戾气,阴沉为她斩杀毒虫的画面,也格外清晰。
心脏忽地像是被人用一只手紧紧攥住,反复蹂躏,压抑得喘不过气。
就算是方才后羿骗她,她也没有像现在这么难受。
她努力不让自己往坏处想,就算涂钰是修蛇又怎样,他这些日子从未伤害过她,眼里满是对她的情意,若是装的,那也未免装得太像了些吧。
想着想着,心中诸多疑问涌了上来——
他五年前为何要对逄蒙下毒?还有如今的央时和蒙玦,他们都中了修蛇之毒,莫非他与他们有仇?
等等,不对!
嫦娥瞳孔猛地一颤。
蒙玦体内的毒不像是修蛇之毒,蒙府的一切仍然疑云重重,只是当时蒙玦没了呼吸,涂钰提到断肠花可以解修蛇之毒,她一时太过震惊,以至于到出发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问题——
蒙玦没中修蛇之毒,采他娘的断肠花有劳什子用啊!
可惜那时已经骑虎难下,她只好故作侥幸地想,清庵峰有无数灵草药材,说不定她真的能采到令蒙玦起死回生的药材呢?
冰室的寒气氤氲缭绕,凉意深深。
冷不丁地,嫦娥身体竟是打了个寒战。
这一激灵,她忽然明白了涂钰让他们来清庵峰采断肠花的目的——
涂钰就是修蛇,采到那毒性猛烈的断肠花后,他只要悄无声息地给蒙玦下修蛇之毒,两者结合,以毒攻毒,自然可以救活蒙玦。
嫦娥眼眸微暗,不禁由衷发出一声感叹。
真他娘的妙啊。
初双见嫦娥久久没有出声,清楚她此时心里定然翻起了惊天骇浪,其实她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反应不比她小。
五年前,她被涂钰打得仓皇而逃,见他没追上来,赶忙来到峰顶想摘一些灵草滋补,却恰好撞见了一个觊觎灵草的修士。
打斗过程中,她因为被藤蔓吸走了部分修为,渐渐不敌,而后被狠狠地摔在了悬崖边上的那块石头上,正欲起身,却发现石头底部刻着什么东西,隐约间她看到有「紫色藤蔓」几个字。
她顿时心咯噔一下,不禁又想起了方才被紫色藤蔓紧紧缠绕的绝望感,连忙仔细看去,那上方完整的一句话是:拥有紫色藤蔓者,是修蛇,也是——
她来不及看完后面几个字,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块石头陡然炸开,一道人影执剑朝她刺来。
她沉了沉眸,唇角微勾,迎上去同那名修士缠斗起来。
她故意露出破绽,而后趁他以为自己必胜无疑,放松警惕之时反手拖着他一同跌落了悬崖……
她是妖,当然不会死,那名修士可没那么好的运气了,直接摔了个粉身碎骨。
直到五年后嫦娥一行人出现,涂钰对她使出了紫色藤蔓,她才知道,涂钰就是修蛇。
这边,嫦娥已经收回飘远的思绪,飞快定了定神。
她直直地立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定身咒快要失效了。
涂钰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她必须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沉吟稍许,嫦娥侧过脸,看着面前的初双,凝眉问她:「相沉是如何死的?」
面对嫦娥的质问,初双明显一愣,她慢慢蹲下身子,低着头,轻声道:
「自从将他那缕灵识养在我另一只头颅的白瞳里,一直未有异动,不久前我发现那缕灵识开始按捺不住,要破体而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只能是本体遭遇不测,面临生死危机。」
初双声线颤动,咬牙道:「我赶过去的时候,空气中仍旧残留着强烈的法术波动,很显然方才有过一场恶战。而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身陨道消,神魂俱散……」
嫦娥默默听着,忽然灵光一闪,遂又问道:
「那你将他身边形影不离的小凤凰怎么样了?」
闻言,初双身子猛地一颤,神色不自然的苍白,呼吸似乎都急促了几分,许久才艰涩道:「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说完她垂下脸,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心底似乎藏着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不愿让人勘破。
嫦娥见她的神情,心里明白了几分。
初双将相沉视为唯一,对他有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又因他变成今日这般模样,若是发现他另收弟子,不发疯才怪。
恐怕,那小凤凰已经凶多吉少。
这时,白骨一蹦一跳地蹿了过来,慢慢靠近失魂落魄的初双,蹭了蹭她的胳膊,似乎在给予她安慰。
而初双身子突然一震,手似是被烫着般用力一甩。
白骨猝不及防被人狠狠推开,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它微微偏着头,一副疑惑又委屈的模样。
初双的手愣愣地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嫦娥眉头微微蹙着,眼前的这一幕,让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猜想。
「这根白骨该不会就是那只小凤凰吧!」
20
这一刹那,冰室瞬间静寂了下来,似乎只能听到初双粗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
嫦娥凝着她白如鬼魅的脸,这下真的惊住了。
她的反应已经证实了嫦娥的猜想。
「你杀了她?然后将她做成了一根白骨?」
「我没有!」初双有些失控地吼道,「她那个时候已经快没气了!」
嫦娥愣住。
初双吼完那句之后就垂眼不语,久到嫦娥差点忍不住出声的那一刻,她忽然起身,径直往冰棺的方向走。
走到边上,她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指尖颤抖着,似乎想要碰他的脸,却又突然停住。
「那日,相沉躺在地上,明明已经没了气息,依旧紧紧搂着她、护着她。她看见我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口,求我救她师傅。」
初双嘴角泛起苦涩,将微颤的指尖缩回宽袖里,脸埋在掌心,「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收了新的徒弟,他真的,不肯原谅我。」
嫦娥瞟了眼冰棺旁边的白骨,所以初双一开始就知道小凤凰的存在,之前在密林里她听到相沉另外收徒时的激动和疯魔,都是装出来的。
眸光微闪,道:「那么,你不是杀了她,而是救了她?」
初双抿了抿唇,淡淡道:「她化形不久,灵力本就不稳,又经受重创,说完那句话后身体面容尽皆消失无踪,只剩下一道微弱到极点的灵识,我便将她的灵识放入这根白骨。」
嫦娥抬眼看向初双,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初双突然开口:「你别把我想得多伟大,我救她,不过是怕相沉复活后,得知她的死讯,会更恨我罢了。」
嫦娥看了看她,轻凝了眸光,缄默不言。
这时,身体的定身咒似乎越来越松动,嫦娥眸光一沉,暗自咬牙,试图调动身体所有力量挣脱禁锢,面上却不显,视线紧紧锁着初双,
「我心中还有一事不明,你复活相沉,需要我做什么?我只不过一介凡人,又能如何帮你?」
初双一愣,默了半晌,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冰棺,话语喃喃:「相沉死后,我将他的身体带回清庵峰,告诉自己,哪怕付出任何代价,我也要将他复活。」
「后来我在古籍上发现了一种上古禁术,我体内有相沉的一缕灵识,只要再找到结魄灯,以七七四十九颗心脏献祭,便能让相沉的魂魄重新聚齐,涅槃重生。」
嫦娥目光移向地上的阵法,在心里默默数着那些黑盒子的数量。
「不用数了,那里只有四十八颗心脏。」初双淡淡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嫦娥抬头,初双一字一句缓缓道,「所以,我还需要一颗心脏。」
嫦娥瞬间明了,「为何偏偏是我?」
「因为——」
初双转过头,神色如常,「那献祭的四十九颗心脏之中,必须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作为阵眼。」
「什么?!」嫦娥脸色一变。
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曾经试过用其他心脏来代替,可惜不行,没有那颗最关键的七窍玲珑心,根本催动不了献祭阵。」
嫦娥张了张唇,她想说,你自己不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吗,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咽了咽唾沫,什么话也没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这颗新长出来的心脏并非七窍玲珑心。」初双嘲讽一笑,「七窍玲珑心唯至诚至纯至善之人方能拥有,我那时妄动歪念被污秽缠身,最后心存恶念入魔沦为妖兽,又如何能再生出一颗七窍玲珑心!」
「不过幸运的是,终于让我找到了另一颗七窍玲珑心。」初双朝嫦娥走近了几步,语气含着些许激动。
嫦娥不禁皱了皱眉,心思飞快转动,而后不敢置信地看着初双,「难道——?」
「没错。」
初双语气转柔,平静道,「在你的胸膛里,正好跳动着一颗世间罕有的七窍玲珑心。」
嫦娥:!!!
她竟然是至诚至纯至善之人!
初双不知道嫦娥清奇的关注点,手倏地抚上她的脸,「反正你被人下了噬心咒,也活不了多久,为何不能帮帮我呢?」
嫦娥心里咯噔一声,「什么噬心咒?」
「噬心咒是一种极为歹毒的秘术,被下咒之人,一旦动情,犹如千刀万刃,蚀骨挖心,若不解咒,往往撑不过三个月。」
初双说着,手从她脸慢慢往下移,在她心脏几乎停滞的一瞬,停在了她的脖颈,在这里,轻轻敲着她的锁骨。
「中了噬心咒,这里会出现三个红点。」
嫦娥瞪大眼睛。
原来……
她锁骨上那三个红点是噬心咒的印痕!
难怪她这些日子心脏时不时一阵绞痛,竟是噬心咒发作!
到底是谁给她下了噬心咒??!!
「不过也奇怪,相沉告诉我,他师祖曾提及过,噬心咒乃天界的禁术,用来惩罚那些罪无可恕,犯了滔天大罪的神仙,怎会出现在凡间呢?」
「天界?!」
嫦娥脑袋嗡的一下,直接就是一片空白。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西王母赠后羿仙丹时,曾告诫他们要小心天界之人……
难道,真的是天界的人暗地里对她下手?
她死死攥着手指,苍白的手背青筋凸起,大脑转的飞快。
如若是天界的人给她下了噬心咒,那么只有隐藏在她身边的某个人才有机会下手,而她锁骨上的三个红点上个月才突然浮现,也就是说,那人应当是一年内出现在她身边。
而近一年来出现、来路不明的人……
是央时!
嫦娥顿时僵住,像是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不再给嫦娥缓冲的时间,初双猛地扬起手掌,手指并拢,掌心凝聚了一团淡淡的妖力,咬牙道:
「嫦娥,我一定要让他复活,对不起了。」
嫦娥猛地回过神,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腔,急忙喊道:
「你别忘了,在峰顶的时候你给我吃了共生丹,我们的生死是绑在一起的!」
初双手一顿,忽然笑了笑:「你难道不知道,共生丹是要两个人一起服用的吗?」
嫦娥一愣。
「你,那时看见我吃了吗?」
嫦娥:「……」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
就算是瞎了,初双也能猜到嫦娥此刻的神情是多么一言难尽,但她为了相沉能复活,只能对不起嫦娥了。
她定了定神,不再废话,对准了嫦娥的胸膛狠狠拍了下去。
就在那手掌距离嫦娥几乎是咫尺的距离之时,定身咒瞬间自行解开,嫦娥瞳孔紧紧一缩,极快地侧身避开初双的一击。
「砰。」
因为长时间绷紧四肢,如今忽然使劲,嫦娥全身已然是一阵剧烈的颤抖,一下子跌落在地,浑身瘫软。
「你竟这么快解了定身咒!」初双惊疑不定地怔在原地。
额角的汗水滚落在地,嫦娥喘息着,撑着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初双已经从方才的惊诧中回过神,一步一步走向她,「嫦娥,别再做无畏的挣扎了,我说过,你跑不掉的。」
嫦娥看她掌心又凝聚起妖力,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冰柜,光滑白净的地面,那个被初双失手摔落的黑匣子异常醒目。
忽然道:「献祭的心脏必须是鲜活跳动,最好是从人身上刚挖下来的,对吗?」
初双愣住。
「所以你杀了那些想要闯进清庵峰的人,挖了他们心脏之后,便用施了秘法的黑盒子保存这些心脏,就是为了防止心脏接触空气发黑腐烂,不能献祭,是吗?」
初双皱了皱眉,她忽然想起方才寻找结魄灯时失手打翻了一个黑盒子,嫦娥应当就是那时发现端倪的。
不过那颗心脏本身就有些问题,于是被她作为备用,失去了也不可惜,最关键的还是嫦娥这颗七窍玲珑心。
「你知道了又如何——」
初双刚开口,嫦娥扯开步子,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朝阵法冲去,在初双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抓起一个黑盒子就往地上狠狠砸了下去。
那颗鲜红、还在跳动的心脏立刻滚落在地,转瞬间腐烂发臭,萎缩殆尽。
初双冲过来,手一挥,将嫦娥如破布袋般飞掠在半空中,又重重落下。
「你做了什么!」她摸索着地上空荡荡的黑盒子,浑身颤抖,声嘶力竭道。
嫦娥吐出一口鲜血,强忍着喉咙里恶心的感觉,嘴角扯出一抹笑,「方才那个黑盒子不小心被你自己打翻,如今我又摔破了一个,这个献祭阵,你怕是再也催动不了了。」
初双死咬着嘴唇,用力得唇瓣溢出一道血红,她擦掉嘴角的鲜血,心里有些绝望。
她很清楚,她的妖力很快就要消散了,而涂钰他们还在外面找她,再去找一颗新鲜的心脏,等同于自寻死路。
因此,复活相沉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初双猛地抬起头,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深深陷入肉里。
都是因为她!破坏了她的计划!
「你去死吧!」初双右手妖气浮现,带着令人窒息的气息,化作一道杀招,只是几个瞬间,妖气形成的剑刃势如破竹般冲向了嫦娥。
「嫦娥!」
妖刃刺破空气,划开血肉,鲜血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砸落在地,向四周溅开,缓缓流向阵法。
眼前被一道重影遮住了视线,嫦娥脸颊贴在他胸膛上,一股清冽好闻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嫦娥浑身过电般狠狠颤了一下。
是涂钰!
不,是修蛇。
「嫦娥,别怕,我来了。」涂钰将她揽在怀里,黝黑的眸子携着不加掩饰的担忧和焦急,似是蒙上一层雾气,哑声道。
方才桑居告诉他,初双可能在这个地方,他马上就赶来了。
嫦娥抬头看他,见他脸颊上那道方才为救她被妖刃划过的血痕,贝齿咬着唇瓣,快要咬出血。
涂钰确认她没事后,眸光一敛,看向失魂落魄的初双。
微握的手掌猛然张开,雄浑的灵力赫然飞快地凝聚于掌心之中,只听「咻」的一声,涂钰的手臂一挥,数道灵刃向着初双暴冲而去。
初双挺直身子,一动不动,毫无反抗。
「哐。」
强势的力道震荡间,挡在初双身前的白骨直接被震碎,化作点点白光飘散于风中。
初双似乎感应到什么,身子一颤,露出错愕的表情,「你……」
这时,阵法忽然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无数符文碎裂的轰鸣声响彻天地,冰棺上的结魄灯更是剧烈地摇晃,光芒闪烁。
嫦娥蹙紧了眉,耳边传来了初双欣喜若狂的声音,「献祭阵,催动了……」
下意识拉住涂钰的手,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到心尖,她心里微微一颤,忽然想起什么,眸光逐渐黯淡下来,正欲将手抽回时却被人反手握住。
涂钰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将她的手扣得紧紧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嫦娥垂眸不语,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涂钰……到底对她是真心,还是报复?
「啊!」
一声短促的闷哼拉回了嫦娥的神智,她循声望去,却看见初双仰着头,苍白的脸忽然涨得通红,额间甚至有青筋隐隐突起。
「她,这是怎么了……」
此刻,初双的脸上光芒浮现,时而幻化成双头初双的形态,时而又是人的形态,紧接着,一缕金色的烟雾从她身体内逸出,犹如残烛般晃晃悠悠地朝着结魄灯的方向飘了过去,融合在结魄灯疯狂闪烁的灯芯里。
初双犹如被浑身抽去了所有力气般双膝一软,直接匍匐在地。
涂钰收了眸,对嫦娥道:「结魄灯正在聚齐相沉的魂魄。」
嫦娥不解,「为何……」话音倏地顿住。
她看见方才白骨消失的地方倏地出现无数细小的光点,凝聚成一道透明的烟雾,缓缓地飞进了初双的身体里。
这是怎么回事?
嫦娥眸色纠结,耳边突然传来了涂钰略显疑惑的声音,「奇怪,白骨的灵识竟会被结魄灯聚集到初双的身体……」
闻言,嫦娥瞳孔一敛,视线陡然看向了冰棺里安然躺着的相沉,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这时,耳边传来了初双的声音:「原来如此……」
初双白皙的脸上露出一种狂喜,她春笋般的指尖上,染了一抹鲜艳的红,旁边的地上有一小摊血迹,显然是涂钰方才滴落的。
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细细揉搓,血液还有些微热。
原来,远古凶兽的血一样可以用来献祭!
她面向冰棺的方向,抑制不住喜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冰室,「太好了!相沉终于——」
初双话音未落,冰室忽然开始地动山摇,伴随着一声巨响,眼前一道白光,整个空间似乎扭曲起来。
眼前画面不断变化,耳边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响声,嫦娥只觉得有一股力量猛然牵引着她,整个身形倒退。
初双似有所感,脸色苍白,讷讷道:「难道,这是……」
嫦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愈发模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见冰棺里相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使自己清醒起来,氤氲光芒中,她看见涂钰薄唇掀开,低低吐出几个字——
「时空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