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棺材里暗无天日的时间很难熬,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等了多久,终于能感受到外面在卸钉子了。
当棺材盖被推开,那帽子男蹲在棺材旁边,与我说:「快点出来,我们还要赶紧把棺材钉回去,你东西拿到没?」
我晃了晃那根断指:「拿到了。」
他点点头:「好,你找机会离开。」
我想爬出棺材,但尸体的腿还是死死卡着我,我只能坐起身掰开他的腿,这家伙的裤脚鼓鼓的,也不知道他骨头是怎么长的。
爬出来后,我小心翼翼地凑近车窗看了看,才发现外面真是有长长的送殡车队。
我说:「这么多车,我怎么离开?」
「你到副驾驶来。」文身男说。
我来到了副驾驶,而他指着前面的山路,很认真地说:「等会儿我会故意开快一些,前面有个山洞,进了山洞以后有个停车避难处,那里有逃生用的安全通道,你赶紧钻进去。」
「你突然停车,不会引起怀疑吗?」
「不会,我停车后会主动去后面的家属车,告诉他们时辰到了,等会儿出山洞记得放鞭炮。你就等我和他们讲话的功夫,偷偷逃走。」
「好,我知道了。」
我坐在副驾驶,心情也是格外紧张。
车子很快就进了山洞,文身男果然在紧急避难处停了车,他跟我说了句把握时机,然后就去跟后面的家属们讲话。
我等他拦下了后面的车辆,连忙偷偷钻进了安全通道,使劲地往外跑。
好不容易才跑出山洞,那送殡车队已经离远了。
我松了口气,爬到了护栏外面,顺着山坡一路往下走。
等回到之前的荒山下,蒋猴子果然还在这儿等着。
他一见到我立马问:「尸体带来没?」
我拿出了断指递给他,而他一愣:「反正只是测个 DNA,你剪点指甲不就行了吗?」
我说:「你那么多疑,如果我只是剪点指甲,你会相信那是李建光的指甲吗?」
「有道理,我确实会怀疑你。」
他接过断指,装进了密封袋里,转头跟身旁的一个手下说:「听好了,按原先的规定,明天深夜就是交货时间。你是我手下案底最干净的,用最快的速度去港澳做检测,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人,知道什么叫最快的速度吗?」
「知道,有最近的直飞航班就马上飞,如果没有,我一路高速飙过去,通行证我都带在身上了。」
「可不要傻乎乎带个手指过关,取一部分够做检测就行。告诉那研究所,出结果的速度能多快就多快,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我都打听过了,钱给得越多,出结果速度越快。」
「知道了蒋总!」
「我还是不放心,你再带俩案底干净的兄弟,兵分三路,取三份样本,我担心只有你一人去的话,路上会遭遇剐蹭碰撞耽搁时间,任何事都要有百分百的把握。」
「听蒋总的!」
那手下连忙挑了俩人,然后坐上车子离开。
蒋猴子搓了搓手,感慨道:「我能不能平安,就看这次的检测结果了。」
我忍不住问:「你想要尸体,我已经将尸体带出来给你,我们现在算不算扯平了?」
「扯平?小伙子你想什么呢?拿下。」
那几个小弟连忙把我给按住了,再次将我手脚捆住,而蒋猴子淡淡地说:「你害我损失了一大箱金子,你怎么能活着呢?但你放心,就凭你做的这个事儿,只要检测出真是李建光,那你的家人至少平安了。到时候我把你也埋进土里,你好歹能安息。」
「如果检测结果出来,发现那大客户不是李建光呢?」
「那你还是死路一条,因为我会把你交给中间人,老老实实交待一切。到时候我赔钱,你赔命,这就是公平。」
我一听这话,顿时心如死灰。
蒋猴子说:「此地不宜久留,带上他走。」
他们又把我丢进了后备箱里,我才悲观地发现,自从纵火案发生之后,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绝境之中。
命运根本就不想给我机会,每一刻都把我往悬崖深渊里推。
我躺在后备箱里,满脑子都是陈濛和妈妈。反正我横竖都逃不过一死,人之将死,曾经的种种过往,都犹如走马观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记得小时候坐在饭桌前,我绘声绘色地和爸妈说着自己的理想。我说我以后要当大老板,要挣很多钱,让爸爸妈妈都过上好日子。
妈妈告诉我,钱多不多无所谓,一家人健康快乐就好了。
爸爸妈妈是骗子,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拼了命地帮我还债,到头来还是被钱困住了。
记得长大后躺在床上,我和陈濛拥抱在一起,那天烂尾楼才复工几天又停了,我说生活太累了,时时刻刻都要把我给击垮,我就犹如蝼蚁一样渺小,连捍卫自己的权利都做不到。
陈濛告诉我,人活着要挺直脊梁骨,永远不要跪下,永远不要屈服,永远不要卑微。
陈濛是骗子,她最后还是跪在了李浩铭的面前恳求谅解,到头来还是被屈服困住了。
不对……
困住他们的从来都是我。
倘若爸爸妈妈没有我这个孩子,他们就不会晚年还过得那么辛苦,爸爸不需要生日才能吃一次带鱼,妈妈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
倘若陈濛没有我这个丈夫,她美丽动人,温柔体贴,也许她会坐在一台私家车上,手里捧着的是喜茶而不是蜜雪冰城,乐悠悠地问老公去哪儿约会。
想着自己失败的一生,我不知为何有些释怀了。
要是没有我……他们的日子也许会更好过。
我不由泛起了酸楚,当后备箱被打开,我已经是泪流满面。
蒋猴子瞥了我一眼:「这么怕死吗?」
「怕,真的很怕……」我呜咽道,「我有好多在乎的人,我明明一直在给他们拖后腿,却还是想再见到他们。我觉得世道好不公平,明明是林燕子先盯上了我,到头来却是我承受这份罪。」
「你说得让我很感动,所以为了公平,林燕子会陪你一起死。」
他将我拖出后备箱,我才看见自己在一个废弃的厂房里,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哪儿的厂房。
很快,他的小弟又从另一台车里拖出了林燕子。
林燕子头发凌乱,遍体鳞伤。
她断了一只手,却还是残忍地被绑住胳膊,双腿也被束缚。
蒋猴子平淡道:「你真以为我会送她去医院吗?事情是她办砸的,如果到时候我手下不死个人,怎么给中间人交代?」
「老板!老板我真的错了……」
林燕子完全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她跪在地上,惊恐地和蒋猴子求饶:「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给我个机会吧。老板,我哥哥很早就跟着你了,他是你最早的兄弟啊!」
蒋猴子点了根烟,他叹气道:「你也知道你哥哥是跟我最早的人啊?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跟我混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个小喽啰?」
林燕子在发抖,没有回答。
「就是因为你这婊子管不住自己的手!」
蒋猴子一脚踹翻了林燕子,然后又抓着她的头发,怒吼道:「老子当年想提拔你哥的时候,早就发现你在外面黑吃黑了!要是林小虎老实交代还好,可他每次都给你擦屁股,我怎么敢提拔他!你这贱婊子,我给了你这么多钱,你还不知足,还要把你哥也拖下水!」
林燕子吓得不停发抖,她哆嗦着说:「老板,我真是穷怕了,所以我没控制住贪心……我承认我有犯错,可你交代的事我以前从来没办砸过,我就办砸了这一次。」
此时一个手下忍不住了,他和蒋猴子说:「蒋总,真要把燕子的命也送出去吗?我担心虎哥会受不了,他要是跟我们撕破脸……」
蒋猴子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小虎跟我混了这么多年,我最了解他。你别看他背的人命多,其实他就是个胆小鬼,他没胆子和我撕破脸。」
「万一虎哥投靠警察呢?」
「他为这妹妹黑吃黑杀了那么多人,你觉得他敢自首?他一自首就是枪毙。」
「还是老板有高见。」
蒋猴子忽然陷入了沉思,嘟哝着说:「不对,仔细想想是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蒋猴子看了看我俩,他说:「太凑巧了,燕子去对你下手,却刚好被你拿了黄金和警察联系。你说怎么会这么凑巧呢?她唯一失手的一次,就出现了跟警察的关联。」
那小弟惊呼道:「老板,意思是他们串通好了?」
蒋猴子冰冷道:「有可能兄妹俩早就被警察控制了,拿我来立功减刑。」
林燕子一听就慌了,躺在地上说:「老板,我和他真的是从来不认识!」
「你在侮辱我的智慧?」蒋猴子冷笑道,「小兄弟,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如果我说得好,你会放过我的命吗?」
「不会。」
我寻思着自己本身也逃不过一死,就说:「也许你并不像自己幻想的那么有智慧。」
蒋猴子沉思一会儿,对旁边的人说道:「宁杀错不放过,做事必须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样吧,让小虎过来,但他们仨可能是和警察串通好的,叫小虎在黄家村后面的小山包等着,你去接他。」
他把车钥匙丢给那个手下,那手下点头道:「嗯,我接虎哥过来。」
「他要是真来了,你先减速假装停车,然后突然加速,从他身上碾过去,明白没?」蒋猴子阴冷道。
这手下满脸震惊:「碾虎哥?可他要是没和警察串通呢?」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小虎没管好自己的妹妹,就算是我误会了他,这也是他应得的惩罚。」
「蒋总,虎哥跟我们一起好多年了啊!」
「那你想坐牢吗?」
「不想!」
「不想坐牢就从他身上碾过去!到时候先检查他的衣物,我担心他身上会有追踪器,你先撞他,然后再把他带回来,明白没?」
林燕子忽然哆哆嗦嗦地说:「老板,要是我哥偿命了,而且证明我们和警察没串通,你能放过我吗?我们兄妹跟了你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保证我不会恨老板,我会一辈子感谢你饶了我的命……」
蒋猴子猛地一脚踹在了林燕子的嘴上,怒吼道:「我他妈最不爱听的就是你说话,要不是你哪来这么多破事!」
林燕子被踹得脸上都是血,倒在了地上呜呜,终于不敢再说话。
我看着这群心狠手辣的人,也差不多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蒋猴子让人把我和林燕子拖到了柱子旁,又用绳索捆住了我们。
蒋猴子太谨慎,手脚要捆,身体也要捆,不允许我们有哪怕一点反扑的可能性。
我看了看身旁的林燕子,叹气道:「你哥是个畜生,谁知道你连畜生也不如。」
「你又知道我什么……」林燕子哭着说,「你没经历过我的人生,你凭什么来教训我!」
「你可以说给我听。」
「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想起了许婉潮,叹气道:「之前有个女孩也想跟我分享人生,可我没同意,后来她死了,死得很突然。我就在想……如果早知道她会死,我一定会和她聊聊。」
「我不想死,我不想聊。」
林燕子坐在旁边哭了很久,一直哭到没力气。
她本来说过不想聊,可在哭累了以后,还是呜咽道:「我本来应该是大学生的……」
林燕子告诉我,她出生在一个让她讨厌的家庭。
她比哥哥要小七岁,在她出生后,奶奶嫌她是个女孩子,所以等她父母去南方打工后,马上联系人送给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对儿子儿媳谎称孩子走丢了。
七岁的林小虎眼看妹妹被抱走,他愣是趴在别人的皮卡车厢里,跟了人家一路,到城里后车子刚停稳,林小虎就大喊着偷孩子。
那大户人家可不敢背这罪名,连忙跟看热闹的邻居解释,说这是孩子奶奶自愿送人的,但也经不住林小虎的闹腾,最终他们没了办法,一气之下把林燕子递给林小虎,和他说你有本事就抱回去吧。
本来他们想的是为难一下林小虎,谁知道林小虎真就抱着妹妹走出城,抱不动就背着,背不动就坐在路边歇着,愣是走了一天一夜。
最后那大户人家服气了,只好把林小虎送回来。
林小虎没说奶奶送走妹妹的事,他不敢让家里吵架,人们只以为是他把妹妹找回来了。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要和妹妹待在一起,哪怕去村里上学也得背着妹妹,就怕奶奶哪天又把妹妹送走了。
但父母总是出去打工,照顾他们的说到底还是奶奶。
奶奶实在是讨厌孙女,林燕子多夹一口菜,奶奶就要拿筷子打她小手,林燕子想要新衣服,奶奶就把林小虎的旧衣服给她穿。每次把林燕子关在院子里,脏兮兮的也不管。
林小虎倒是很心疼妹妹,自个儿又没有钱,他就到处去捡废品,去工厂偷废铁,换了钱给妹妹买吃的。又攒下钱来,去女同学家里买穿旧了的花裙子,大家也愿意便宜卖他。
他常常带着花裙子回到家里,帮妹妹洗澡,帮她扎鞭子,给她穿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
刚开始林燕子很喜欢和哥哥在一起,但后来什么都变了。
从林燕子懂事以来,奶奶就老和她说,最讨厌她是个姑娘,老早就想把她送给别人,偏偏被孙子给抱回来了。
林燕子刚开始没概念,直到有一次,她和哥哥奶奶在村口乘凉,看见一个女孩回了村。
那女孩穿着她从没见过的公主裙,被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扎着更好看的头发,手上拿着魔法少女的魔法棒,小皮鞋油光发亮,从小汽车上下来了。
奶奶告诉她,本来她就是要被送给那户人家,后来那户人家抱了别的小孩。但是两家关系好,所以偶尔还来探望。
林燕子看着自己的花裙子,穿旧的地方有好多,破洞被小兔子补丁补上了,上面还带着些洗不掉的血迹,那是哥哥林小虎帮她缝的。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差距,忽然在想,如果被抱走的是她,那是不是该她从小汽车里下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燕子愈发感受到这样的差距。
她读书的时候,奶奶不肯买新书包,哥哥去亲戚家求来了有美少女的书包,即使他洗了很多遍才给妹妹,但还是脏兮兮的,有圆珠笔画过的痕迹。
而另一个女孩,她回来探望时背的是牛皮书包,搭配着身上的私立学校校服,漂亮又贵气。
她升初中的时候喜欢吉他,哥哥那时已经高中毕业工作了,给她买了个一百多块钱的,廉价的东西音特别不准。而那个女孩呢?村里的原生父母说她现在钢琴得奖了,她一台钢琴要五万多。
每当看着林小虎为了自己奔波,而自己还是过着贫穷的生活,林燕子都不由在想:「既然会这么辛苦,那当初为什么要把我抱回来?」
在林燕子看来,哥哥做的事情不是宠爱,而是赎罪。
那是哥哥欠她的罪。
就是他小时候不懂事,把自己一辈子推进了万丈深渊。
所以当林燕子考上民办本科大学,家里为学费愁苦的时候,她很平淡地说:「让哥哥出学费不就好了?」
对,那是哥哥欠她的,那本来就应该是他出的。
林小虎看妹妹考上大学,满心激动地同意了,他答应过会帮妹妹出学费。
但他食言了,那时候他为了钱已经跟着蒋猴子混,结果进去蹲了一年。
林燕子恨透了他。
她明明和每个朋友说过自己要去读大学,结果就是因为他,家里掏空积蓄跑关系想减刑,让她的大学梦也因此落空。
林燕子很清楚,哥哥才是拖累了自己一辈子的人。
无事可做的她就让哥哥养着,天天待在家里玩,后来又嫌弃哥哥没什么聪明脑袋,还不如自己也跟着蒋猴子干。
林燕子确实比林小虎聪明,可她克制不住贪心。
她知道自己原本该享受富贵的人生,她一直都在关注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有什么,她也想有什么。
第一次黑吃黑,是林燕子自己动手,她把剪刀捅进了一个卖家的腹部。
当时林小虎满心震怒,而她不慌不忙地把带着血迹的剪刀丢到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那你让我坐牢去呗。」
那晚林小虎蹲在尸体边抽了半盒烟,终于还是把剪刀上的指纹擦干净,故意染上自己的指纹,将尸体给埋了。他告诉林燕子,就算哪天被警察抓了,她只参与过黄金买卖,没参与过杀人。
那天起林燕子就知道,不管她做什么,哥哥都会替她赎罪的。
那本来就是哥哥欠她的——她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