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我一直都好怕

何素龙没有回答,夏挽如同一个宽厚的君主一样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毕竟是我师父。」

随即,他看向众人,道:「你们说的话,本座都听到了,只是本座并非你们所想之人,这件事,你们很快就会明白。」

一个老将仍在咄咄逼人:「主公不日将登基为天下之主,而羲河公主颠覆两朝,身世不明,并非良配,求主公另选淑女为后。」

夏挽沉默了片刻,天光云影掠过,在他的眉间投下阴影。

然后,他开口道:「关于羲河,登基之前本座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做得很好。

此时天下初定,无论如何都不是和肱股之臣争执的时机。

没必要难过,这不正是我所希冀的吗?他正在逐渐成为一代明君,那个偏执的、把我当成世间唯一的孩子,终究会消失。

我转身离开,没有让他看到我。

夜晚,掌灯时分,他才回来。

当时我正在梳发,他自然的接过我手中的梳子,继续为我梳理着长发。木齿滑过头皮,有一种昏昏欲睡的舒适。

「对不起。」他突然开口道:「是我处理的太慢了,让你受委屈了。」

他知道我出过门了,也知道我听到了那些闲言碎语。

「没关系,我不在乎。」

梳发之音顿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在乎?」他慢条斯理的为我梳发,道:「你庇护了他们十年,可他们为了一点迂腐的伦理就可以把你踩在淤泥之中,羲河,你为什么不在乎?」

我开口,想说因为我要死了,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可是我终究没能说出口,因为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暴虐。

我们在铜镜中对视,他很温柔看着我,道:「那么我呢?如若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你也不在乎吗?」

我怔怔的看着他,道:「你在生气?」

他没有回答,而是握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我和天下百姓在你眼里并无不同,那么羲河,谁在你心上?」

我们在镜中对视了片刻,他突然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在床上。

我一惊,挣扎着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俯下身,琥珀色的眼睛美到近乎妖异,道:「你是我夫人,我同你欢好,天经地义。」

「你疯了吗!我们还没法洗脱乱伦背德的名声,我……」

他开始亲吻我。

激烈的,沸腾的,缱绻的。

理智告诉我,不行,有什么不对劲,可身体只想尽情去堕落。

「羲河,我同你讲个秘密。」他一边亲吻我的耳廓,一边轻声说。

「什么?」

「每次看到你分明想抗拒,最后却沉迷的样子,我都克制不住想把你弄坏。」

我心里一颤,剧烈挣扎起来,他按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不该同我过冠春的,只有我知道,该怎么让你上瘾。」

之前的很多次,他和任何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无异,莽撞热情,可这次,他气息都是稳的,就是平静的看着我在他身下无法抑制的辗转呻吟,最后昏天黑地,我已经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可是意识还亢奋着。

夏挽抱我洗了澡,然后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只有这个吻,让我觉得熟悉。

他大概以为我睡着了,把我抱在他怀里,轻声道:「你可以不爱我,但不要把我当成别人,好吗?」

什么别人?我茫然想到,然后渐渐渐渐地,在他怀中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夏挽已经走了,我刚想起身,就看到一个陌生的侍女走进来,捧着一碗黑色汤药。

「请夫人饮汤。」

「这是什么?」

「回夫人,是避子汤。」

我怔了,冠春的时候都未准备避子汤,此时是在干什么?

「是夏挽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侍女避而不答,道:「请夫人饮汤。」

「我不喝。」我起身绕开她,准备去找夏挽问清楚,而她固执的一直挡在我面前,不停地重复:「请夫人饮汤。」

阻拦推搡之间,那碗汤啪的落在了地上,浓黑的汤汁洒了一地。

「我都说了我不喝,让开。」

我终于得以推开门,然后发现屋外跪了一排的侍女,手中都举着一碗汤,异口同声道:「请夫人饮汤。」

我震惊的看着她们,而黑暗中,又有无数双窥视的眼睛,等待着回禀她们的主人。

他们就是这样厌憎我,生怕我怀了夏挽的孩子。

而夏挽……还问什么,他若不允,怎么会有人敢进到这里来。

想到这里,我冷笑了起来,伸手接过那碗汤,一仰头便喝了。

热的,苦的,让人几欲落泪。

「其实不用那么费心。」我笑道:「我啊,早就不能生育了。」

碗掉在地上,碎了。

「我要出门。」

侍女有些惊慌:「可是夫人……」

「我不喜欢说第二遍。」

我仍是昏昏很沉,浑身虚软,但我不能放纵自己这么下去了。

这世间本没有谁可以永远依赖,如果有,也是你自己,这是我的立身之本,可笑的是,我竟忘记了这么久。

新朝的吏治,已经完全肃清,我强撑着身体,逐一确认北乾出身的大臣是否得到了妥善安置,宁蓝、中则……每一个我曾经的臣属,都在新朝官居要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新君登基前的准备。

随后,我开始了便着手制定新朝的礼制,礼仪与法律,是治国重器,北侵十年,南胥旧礼早已散落不全,我从古籍中按图索骥,和一群文臣从头开始复原。

我突然插手政务,惹来了不少非议,但是夏挽没有阻挠分毫,只是不许我太过劳心伤神,我们之间,渐渐地开始像一对寻常夫妻,平日各自忙碌,闲了,我做些针线,他烹茶焚香,一同谈些有趣的事,他待我仍那么仔细温柔,我靠在他的肩上,心是安宁的。

只除了,他再也没有碰过我,可是每一天,我都要喝一碗又苦又涩的避子汤。

礼典接近尾声的时候,城外有小股的叛乱,夏挽出城带兵平叛,而我在家中,缝完了最后一件毛氅,兽皮厚实,可挡风寒,以后夏挽出门,便不会着凉了。

我一边咳,一边将它放入了箱笼中,自此,明年四时的衣裳都已经备好了。

「什么时辰了?」

丫鬟回答:「回夫人,四更天了。」

是时候了。

冬日严寒,天亮的晚,烈风呼啸着,将灯笼吹得摇摇欲坠,马车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

门大开着,空荡荡的院落里,一个老人坐在那里,望着天边的残月发呆,一只白鹿伏在他手边,听到动静竖起了耳朵,看到我后,便兴奋的跑过来。

我一面伸手抚摸着小柿子蓬软的毛,一面轻声唤道:「何将军。」

何素龙连忙过来行礼,道:「不知夫人驾临,臣有失远迎。」

到底是年迈,他这几步已经有了蹒跚的意味。

我道:「将军起这么早?」

「臣是武将,原该早起练一个时辰练武的,现在老了。」他咳了几声,侧身让过:「夫人进屋说话吧。」

「不了,就在这里说吧。」

我拢了领口,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喝避子汤。」

「这……并非老臣的意思。」

「你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我打断了他。

他一怔,凛冽的寒风吹过,我们终于卸掉了所有的伪装。

「臣与夫人,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吗?」

「当然有,比如你派人暗杀我的时候,我中了蓂荚蛇毒,本就无药可医。」

他警惕道:「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我看了他良久,才道:「我宽恕你。」

「什么?」

「你的党羽一直朝堂上逼迫夏挽废了我,为了什么,你心里很清楚,你不是贺兰知言,没有那么多迂腐的道理,更何况我和夏挽有没有违背人伦,你比谁都要清楚,如今费尽心思对付我,也无非是觉得我同你已是仇敌,我在夏挽身边一日,便会对你不利,所以我来告诉你,何将军,我宽恕你了。」

他怔在那里。

「我可以坦诚告诉你,我羲河有仇必报,如若我尚有时日,必会以你满门之血,祭贺兰大人在天之灵,可是我要死了,满朝文武,真心为他的,没有几个,所以我要为他留下你。」

寒风吹起我的斗篷,那是我熟悉的、吹了我整整十一年的,枬城的风,我也将埋葬在这风里。

所幸的是,四时的衣裳已经为他备好,赶制礼典虽算不上完备,却也能让他有个风风光光的登基大典。

足够了。

我直视着何素龙,严肃道:「不要再逼迫他,不要再徒增君臣冲突,何将军,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恐怕并不知道,一个前所未有的王朝正在建立着,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后世的传奇与历史,哪怕只剩下一点力量,也不应该浪费在争斗上,你明白吗?」

何素龙颤抖起来,他失魂落魄的跪在地上,喃喃道:「臣……臣……」

我咳了几声,这恐怕是今天,最后一点力气了。

我转身走出门的时候,天光大亮,何素龙跪在我身后,突然道:「臣这一生,最懊悔的事情,便是买椟还珠。」

什么?

我回头看向他,他凄然的笑着,道:「臣是天下罪人,为了一己私利,竟将一个怪物扶上天下之主的位置,可笑,可笑。」

随即他大声笑起来,白发凌乱的在风中飞舞,然后,他重重的磕了个头,太过用力,几乎要将额头磕出血来。

「公主,保重!」

我愣在那里,可是这时候,何家的大门已经合拢了。

夏挽站在台阶下,正微笑着看着我,日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分外洁净。

「你不是去平叛了吗?」

「嗯,结束了,就快马回来了。」

他朝我伸出手,我便将手放在他掌心,他牢牢的握住,与我相视一笑。

我们没有坐马车,而是就这样,在大街上走着,周围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有小商贩走街串巷的吆喝着生意,有工匠蹲在墙根一边嬉闹一边等活,有父母带着孩子在街边挑着玩具,那孩子胡闹,非要两个,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所以他们不惧严寒,看起来充实又快乐。

我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夏挽看了看我,突然道:「羲河,我们走吧。」

「去哪?」

「我带你回家。」

回家?

朱红色的旗帜,飞扬在寒风之中,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象征皇权,低了半旗的,是白色的鹓雏旗,象征着元初教,将作为国教,统摄新的王朝。

枬城的百姓跪拜了一地,声音撼天动地:「恭送天尊,恭送天后。」

我看着众生,里面有许多熟悉的人,他们将在这里繁衍生息,平和的过完自己的一生,如鼠千岁、花枝、宁蓝……我独独没有看见何素龙,他请旨终老枬城,并不随我们回都城……

是的,都城。

北乾当年定都枬城,是为了统摄北方部落,而南胥人的都城,永远是燕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燕州。

这样很好,我能将贺兰的骨骸亲手葬回燕州,我自己,阔别了十一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大概是那些名贵药材起了作用,我是身体不复之前虚弱,但仍然会浑身乏力,吃不下东西,在长途跋涉的之中,经常性的呕吐。夏挽仍是不许任何人插手,亲自照料我,只是每日一碗避子汤,却是无论如何省不掉的。有一日我实在因为颠簸,吐得喝不下去任何东西,他用温水帮我漱了口,然后用小勺一口一口的把避子汤喂给我。

黑暗中,他的眼睛那样的亮,仿佛两团幽暗的火焰。

「羲河,不怕,很快就好了。」他为我擦干净嘴边的残渣,然后轻轻亲吻我的嘴唇。

是很苦,很苦的一个吻。

到了燕州后,便是登基大典,无论他心中怎么想,此刻都必须让那些恨我入骨的大臣知道——他无意立我为后。

我抚摸着他的脸,他已经有了青青的胡茬,越发像个男人了,我想,很久很久之后,他会有个很美丽很贤惠的妻子,然后有个像他小时候一样可爱的孩子,那时候,他会不会记得我?他的第一位妻子,他曾经说过,比天下还要重要的羲河。

眼泪没入鬓边,我笑着说:「药太苦了,下次,要糖。」

「好。」

夏挽沉默的抱紧了我。

两个月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燕州,秦柳元在城门口迎接,如今他主管礼部,隔了一层轿帘,我听到他的声音道:「臣恭迎公主归家。」

我怔怔的坐在马车里,许久,才伸出手,掀开了轿帘。

燕州啊,阔别了十一年的燕州,在我的记忆里,它到处燃烧着地狱的火焰,狞笑的北乾士兵随时会挥舞下染血的长刀。

现在是初春了,一只乌鹊停在泛青的树梢啁啾,阳光下,宽广道路,整洁的屋舍,百姓们站在道路两侧,争先恐后的打量着车队。

「这就是新皇帝吗?生得真俊。」

「那是谁?听说是他夫人。」

我握紧了夏挽的手。

突然,人群里有一个老人惶然的喊出声音:「公主!是公主!」他急切的对周围的人说:「是羲河公主!错不了!是公主回来了!」

我看过去,是当时在宫中陪我戏耍的太监,禄寿,他也老了,满脸沧桑,却穿着一件最干净体面不过的衣裳。

我看了他许久,才颤抖的说:「小禄子,你……日子过得如何?」

他涕泪交横,跪在了地上,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一条腿,是瘸的,可他抬起头,仍哽咽的朝我笑:「奴才过得很好,若……若公主闲了,奴才还能陪公主放风筝……」

我闭上眼睛,泪水终于决堤。

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哭喊:「公主!是公主回来了!」「是我们南胥的公主!她回家了!」

那都是些很老、很沧桑的人,他们同我一样经历过一个美丽的王朝,也曾经在那样的地狱里煎熬了整整十一年。

而年轻人懵懂着,他们不明白,这些老人在哭喊些什么,也不明白,我在哭些什么。

愿他们永远都不明白。

马车一路前行,最终,停了下来。

夏挽先下车,然后朝我伸出手,笑道:「羲河,来,我们回家了。」

我扶着他的手,走下车,整个人愣在那里。

这是哪里?

一座恢宏的宫殿矗立在阳光之下,那是……我长大的长明宫,毁于一场大火长明宫,它那样美,比我最奢侈的梦中,还要美。

秦柳元在一旁,含泪道:「长明宫,为先祖圣德皇帝所造,臣奉天尊之命逐一还原,若有不符之处,请公主指出。」

宫门在我眼前,徐徐推开,可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夏挽、秦柳元、前后乌压压的侍卫、哭喊的百姓,在那一瞬间,都消失了。

我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单腿在石板上跳着格子「燕儿燕儿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

哥哥在一群小美人的拥簇下弹琴,瞧见了我,便一笑:「有哥哥在,绝不会让羲河受半点委屈!」

随后,他往嘴里丢了个葡萄,鼓着腮帮朝我笑,我也跟着笑了,可我走过去,他便消失了,变成龙椅上沉郁的影子,眉目隐藏在夕阳的阴影中,安静的批阅奏折,我走过去,脚步惊动了他,他抬起头,就变作了祖父,他抖着八字眉,朝我招手:「羲河,快过来,爷爷藏了糕给你,别让你哥哥瞧见了。」

我含泪仰头看着他,笑道:「爷爷,你要我活下去了,羲河做到了,你来夸夸我啊。」

他看着我,心满意足的笑了,说:「爷爷最喜欢羲河了。」

我想走过去,他便消失了,只剩下他坐惯了的那个龙椅,高高在上的放在那里。

我颤抖的伸出手,想要碰触它,可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羲河,你回来了?」

我回过头,便看见了她。

这十一年,我在梦里,都不曾这样清晰的瞧见她。

她带着皇后的冠冕,那样端庄,那样温柔,佯装严肃的问我:「羲河,字练了吗?书读了吗?你乖不乖的?」

「我很乖的,知秋,我很乖的。」

我好像又变成了在她身边哭鼻子的小女孩,我拼命的擦着眼泪,可是怎么办,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她有些惊讶,问道:「羲河,你怎么哭了啊?」

「知秋——」

隔了漫长的、十一年的岁月,我终于朝她跑了过去。

我知道她是假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我想要抱抱她,哪怕她是假的,我也想抱抱她。

「我很乖的,你别丢下我,我好怕,我一直都好怕。」

所有虚影,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是崭新、散发着桐油味道的宫室,是陌生的宫人,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而这个怀抱却是真实的、温暖的。

夏挽抱紧了我,任我声嘶力竭的在他怀里哭泣

「羲河,我不走,我永远陪着你。」

那天晚上,下了第一场春雨。

燕州的雨,一向轻而缠绵,能淅淅沥沥的下上一夜。

我坐在自己的寝殿里,整个长明宫,这里还原的最真,坐在窗口看去,连我小时候喜欢趴着玩的大青石都有个一模一样的卧在那里。

「唯有草木尚未长成,不像,我小时候,院子里一棵枇杷树,我最喜欢听雨水落在叶子上的声音了。」

「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同你一起种。」

夏挽在焚香,这是原来南胥贵族的讲究,将沉香制成的「香骨」,与四时的鲜花香果密封在一起,缓缓熏蒸出香片和花露,宫中的香炉,一向是片刻都不曾断的。

我在北乾,早就没了这些讲究,只不过燃些沉香煮水罢了,而夏挽对制香却一向很有耐心。他不怎么用那些名贵的香料,但所制的香,却出奇的雅致清冽。

我轻轻嗅了一下,问道:「今日是什么香?」

「是檀香片,用苦楝花、柏树籽和荔枝壳熏蒸而成的,喜欢吗?」他走过来,为我盖上一层薄被子,问:「喜欢吗?」

我点点头,道:「很合这雨夜。」

他接过侍女手中的铜盆,蹲下来为我濯足。一边轻声道:「等明年,宫中四时都有花香,我便采来为你制香,以后这屋里年年岁岁都是你喜欢的味道,好不好?」

我岔开话题,道:「其实你制香的手艺,很像哥哥,你还记得吗?他最喜欢制香品香了,年少的时候,还总与堂兄们斗香。」

「记得啊,我当初学制香,就是想送给陛下一份寿礼,可是当时连着香炉一同被砸碎了,那天母亲生了很大的气,罚我跪了整整一夜,要我记住,永远,永远不要去碍陛下的眼。」

我怔住了,我没想到,对我来说这世间最温柔的两个人,是他的噩梦。

他却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可是第二天,你就来了,见我制香的鹅梨和荔枝被扔出来,以为我是嘴馋才被母亲罚的,就带了许多的瓜果来与我一同吃,我就很高兴,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很高兴。」

「你恨他们吗?」

「当然不」他有些惊讶的抬头看我:「恨他们什么?恨他们给我这样不堪的身世,还是恨他们厌憎我?不,我永远都不后悔我的出生,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遇到羲河。」

雨下得大了,香气袅袅,从熏炉中升腾而起。

我看了他许久,轻声道:「我也是。」

他怔了。

「我大概没有同你说过,这些年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我自己,我每日照镜子,想着在北乾经历的那些,就像看到一堆烂肉,恨不得拿着快刀剜了去,可你让我觉得,我很干净,也很好。」

长夜中,我的声音混杂着雨声,很清冽。

「夏挽,谢谢你。」

你把命运赠与我噩梦,都变成了美梦,是你让我觉得,「活下去」不是一场宿命的诅咒,而是一个很美好、很美好的祝福。因为选择了活下去,我才能与你重逢,才再一次的,听到长明宫的雨。

他愣愣的看着我,竟有几分傻气,我笑了,朝他展开双臂,道:「你不抱我吗?」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层层帐幔之中,是清幽的花香,他抱我走向床榻,我们一路亲吻着,这是真正的春宵。

他把我放在床榻上,那双琥珀色的、美丽的不可思议的眼睛凝视着我,炽热却克制。

「你太久没碰过我了,不想我吗?」我抬起手抚摸他的脸。

「羲河……」

他白玉一样的面容染上了红晕,呼吸乱的没有章法,却始终没有动作。

我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支起头,凝视着他眼睛,道:「我也告诉你个秘密,你听不听?」

「我不能听……羲河……我现在不能……」

「不听也得听。」我俯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曾困于人伦,可我始终都知道,与我欢好的人,是我夫君。」

「你夫君……」

他像是被蛊惑一样看着我。

我一字一顿的说:「没有别人,从来就没有别人。」

他近乎凶猛的吻住我,少年人的躯体,连拥抱都是生机勃勃,连同这个吻,也带着草木繁盛的香气。

雨越下越大。

可屋里却连呼吸都是烫的,他在我身上莽撞又温柔,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又无法克制的吻我,昏昏沉沉中我在想,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这时候,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天尊——陈大人有紧急军情禀告!」

「让他滚!」

他一边急切的吻我,一边厉声道,我侧头躲开,小声道:「你疯了,不说了吗?紧急军情。」

「不管他,羲河……」

他执拗的还要过来抱我,我一把推开他,提高声音对外面说:「让陈将军稍后,天尊马上就来。」

夏挽恼怒的坐起来,道:「以后要有宫规,天大的事情都不许半夜来汇报!」

我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噗嗤一乐,催促道:「快走吧,你想做昏君,我也不要做妖妃!」

陈大人原在郑龙手下,是留下来镇守枬城的武官之一,如今深夜前来,必有要事。

我随夏挽一同到了外殿,他跪在那里,声音都是抖的:「天尊,何素龙将军反了……」

「什么?」

我一惊,这么可能?

而夏挽就如同早就料到一般,厌恶的皱起眉:「然后呢?」

「他,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带领旧部骑兵,要诛杀妖妃羲河。」

「完了吗?」

「啊?」
夏挽随口吩咐道:「为陈将军安排住处,其他人等,回去睡觉。」

我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道:「夏挽!」

他坐在那里,又像是个冷漠的君王,道:「逆天背德之人,神必谴之,何须挂怀?」

说完,他拉住我,拂袖而去。

何素龙那场轰轰烈烈的起义,就如同一个笑话,他连枬城都没有走出去——那些北乾守将,本就对他恨之入骨,又得到了个可以在新朝立功的机会,自当竭尽全力绞杀他。

但是,他并未死于战争。

他死于天罚。

 

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何素龙野心太过,迷失了心智。便把心思放在了复原宫室上——我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能多做些事,便多做些。

我在宫中建了一座庙宇,供奉先祖,并以知秋的面容塑了神像,这工程并不简单,但我却做得很愉快,当我仰头看着逐步成形的庙宇时,就会觉得冥冥之中,我失去的一切,以另一种方式同我永远的在一起。

那一日,我正在忙碌,有宫人通报:「禀告夫人,贺兰夫人求见。」

是又春,我安葬了贺兰知言后,重建了贺兰山庄,贺兰家的血脉如今只剩下又春腹中的孩子,家族典籍也早已散尽。但所幸的是,贺兰先祖多年著书立说的典籍,尚能在民间寻到拓本,我一点一点的搜罗,只要贺兰家传承尚未断绝,便有希望。

又春即将临盆,丰腴许多,仍穿着素白的孝服,扶着腰朝我行礼:「奴婢见过公主。」

我坐在蒲团上,道:「你如今不是谁的奴婢,人前自称臣妾便好。」

又春便有些紧张,绞着手指,问道:「公主,你是不是还怪我?」

我仰头端详着即将成形的神像,只觉得心里静极了。道:「有什么可怪的呢?我相信了我想相信的人,你选择了你想选择的路,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没了继续同行缘分罢了。」

她似懂非懂,但听明白了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便红了眼睛,垂着头不再说话。

我叹了口气,道:「跪着做什么,快坐下说话。」

她旁边的孩子闻言,便小心的搀扶她坐下,奶声奶气道:「母亲,你小心。」

我看了他一眼,他是贺兰行林,如今贺兰家的长子,也是宸冬的儿子东林。

大概年岁尚小,加上生母鱼宁轮廓柔和,他的北乾血脉瞧着并不是那么明显,我称他是贺兰知言的义子,倒有许多人怀疑,他是贺兰知言与某北乾女子所生。

「行林近来在读什么书?可有什么不懂的?」

贺兰家惯来四岁开蒙,他也不能例外。

「回禀夫人。」他一板一眼的答道:「在读先祖所著的《开蒙诗教》,先生教的很好。」

又春已经完全的进入了母亲这个角色,在一旁又是欣喜又是惭愧:「阿林学得可快了,还教我读诗呢。」

我点点头,我一向是觉得,所谓南北,不在血脉,把一个北人放在南人的位置,他便成了南人。

宫女上了一盘细果,有时鲜的青梅,也有各式的蜜饯,我近日很喜欢吃这些甜酸的小东西,又春还保留着在我身边的习惯,拿了喜欢的就吃起来,行林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我们俩吃。

我拿了一块糖霜韵果,递给他,道:「尝尝看,这是燕州的点心,枬城没有的。」

他才拿了一个,小心的咬了一口,便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我心中一酸,在我为数不多,有关于他的记忆里,他很爱吃甜的,鱼宁曾把他抱在怀里用小勺喂他吃甜羹,他吃了一小口,便高兴的蹦起来,,随后张大嘴,还要吃。

我叹了口气,轻声问:「你……还记得你的父母亲吗?」

「自然记得。」他垂下头,轻声说:「父亲为驱除敌寇,以身殉道,是行林的表率,而母亲身怀六甲,还要为行林操劳,行林长大了,一定孝顺母亲,光耀贺兰家的门楣。」

随后,他拿起一块果子,递给旁边的又春,道:「母亲,你吃。」

我怔住了。

他像是每一个贺兰家的小公子一样,穿着浅草纹饰的长衫,连头发丝都规整的无懈可击,我却看出了他的恐惧,像一只用尽所有气力,将自己隐藏在草垛之中的幼狼。

「行林啊。」

我叹了口气,想去摸他的头,却被他条件反射的避开,他反应过来后,便有些惶恐的看着我:「夫人……」

「别怕,你回答的很好,若当年的我,也不会回答的更好。」我还是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以后若有什么不懂的,便进宫来问我。」

他用力点点头。

「院子里养了只小白鹿,叫小柿子,可好玩了,你去瞧瞧,我与你母亲说说话。」

他听话的离开了,我目送他的背影,想起很多年前,有人曾对我说过,我们的孩子以后也要许多书读。

那已经远的像是上辈子。

「你找我来有何事?」

又春忧虑道:「重建贺兰山庄之后,有许多书生上门拜会,说是公子的门生,这,我也不知谁是真,谁是假……」

「权且都认下吧。」我道:「夏挽以武将得天下,下一步,必要培养文官势力来平衡,扶持贺兰家,也是借贺兰家之名,向天下学子昭彰我朝尊儒重道,这群书生闻风而来,是因为他们需要出路,而我正好可以在其中挑选得用之人。」

「我,我没听明白。」又春懵懂的说:「公主的意思是,怕武官像何将军一样反了吗?」

我一笑,道:「算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何将军被雷劈了。大家都说,他和公主作对,才会被上天惩罚,没人敢再造反的。」

我也听说了,在何素龙起义造反的第三天夜里,骤雨将至,雷电先至,那一道天光将半个枬城照亮,竟不偏不倚的正中何家的府邸。火,就这样燃起来。

黑茫茫的夜色中,火光若凤凰振翅,熊熊而起,即使下了雨,火势也不减弱分毫,何素龙一代战神,竟这样活活的烧死在这场火中。

天罚。

所有人都这么说,羲河公主乃神佛庇护之人,岂容凡子诋毁,神明降罚于逆天之人,以示天道。

神鬼之说我是不信的,只是觉得有些蹊跷,他造反的时机也蹊跷,这场大火来的也蹊跷。只是这几日一直忙于修缮宫室,并未细想。

又春傻乎乎继续说:「我还觉得,是公子在天之灵惩罚那个恶人,当日,公子从北乾军营里逃出来,不也是放了把火吗?」

「哦,你说那场火,那场火是夏挽的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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