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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头(二):别怕,我在

从扶桑的戏院回来后,我又休养了约莫半个月,身子才见好。一出门方惊觉冬天来了,铅灰色天空下寒风呼啸,万物凋零,雪花漫天卷落。

我紧了紧衣衫,瑟缩着脖子快步回屋,啪地将飞雪堵在门外,抱着汤婆子钻进温暖的被窝,闭上眼沉沉睡去。

醒来时是深夜。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点想段昔年了。

我披起大氅,趿了双厚棉鞋出来,站在园子里抬头望向各个屋顶。

「昔年,你在吗?」我晓得他每次来都是先站在屋顶的。

半晌,回应我的依然是呼呼风声。

我低头喃喃自语:「你没来啊……」

我正想掬一捧雪来捏个像昔年那样的小雪人儿,余光忽然闪过一个黑色身影,然后头一晕,便不省人事了。

我是被生生颠醒的,在一个人的背上。

我手脚被绑得严严实实,还被一个大麻袋套着,只露出头部。

「你醒了?」背着我的人套着头套,气喘吁吁问道。

「你是谁?」我战战兢兢环顾四周,发现是一片深山老林,铺天盖地全是雪,仿佛要把人给吞掉。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主子要见你。」头套男说。

我稍稍放下心来,既然有人要见我,说明我现在暂时没生命危险。

「你主子是谁?」

「不必多问,见到就知道了。」

他累得直喘粗气,后颈还出了好多汗。

「干嘛要把自己弄那么累,直接飞到你主子那里不就行了。」

「我不会武功,只会下蒙汗药。」

「但是你蒙汗药下得也不咋地,我那么快就醒了。」我说。

他沉默了会儿:「主子太抠了,给的钱只够买劣质盗版的蒙汗药。」

「……」

看他这身板,和魁梧二字沾不到一点儿边,听声音估摸着还是个小少年。

见他累得跟条哈巴狗似的,我提议让他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但被他一口回绝了,说担心我逃跑。

背着走的时间久了,我感觉胃被他的骨头硌得有点儿疼。

我说:「要不咱休息一会儿吧,你的骨头硌得我好疼啊。」

「啊?对不起。」他赶紧把我放下来,然后从胸前掏出个软垫,「用这个垫着应该就不硌了。」

我恶寒:「你怎么还随身带垫子?」

「我怕有什么意外,这个垫在心口要保险些。」

冬日树林只剩下枯败光杆,雪一落得多了,枝桠就啪地断掉,人一经过便落满头雪。

四周黑黢黢的,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说寻路了。

「你真厉害,还能找到路。」我说。

「其实我是在乱蹿。我迷路了。」

「…哥,你走夜路不带灯的吗?」

「第一次干这行当,业务不熟练。」

我:「……」

天还是黑沉沉的,我十分害怕他走着走着掉坑里,于是提议天亮再走,他略思考一番,同意了。

我好像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吓得一激灵:「哥,不会有野兽吧?」

他尽量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姑娘,不…不怕,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会保护你的!」

安静半晌,我们又竖着耳朵听了会儿,确定没声音了才放下心来。

他生了一团火,我躺在地上,感受着柴火的融融暖意,顿觉困倦至极,便不受控制地睡着了。

清脆的鸟叫声传来。

我迷糊睁眼,天空刚泛出点鱼肚白。落了一整夜的雪不知在何时停了,山林白茫茫一片,寒凉薄雾扑面,迷迷蒙蒙。哈一口气,水雾很快飘散在空气里。

我感觉自己枕着个软软的东西,一扭头才发现头下是头套男的大腿。

他背靠树干坐着,兴许是天气太冷又一夜未眠,露出一对熊猫眼和流涕的鼻孔来。

他用沾满柴灰的手揉了会儿被我枕酸的腿,便去找吃的了。临走时他还问我想吃什么。

我说想吃肉。

他略犹豫一番:「不知这么冷的天还有没有野鸡,你等着,我去找找。」

待他走后,我本想奋力往远处挪,却失望地发现他用绳子把装我的麻袋和树绑一起了。

难道我孟遥真要命丧于此了?

正当我绝望之际,惊喜看见有一抹纯白飞来,是段昔年来了。

「昔…昔年……」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他听见了我的声音,径直往我这里来,摸索着替我松绑。

我用手背擦干眼泪,他心疼地摸上我脸颊:「遥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我摇头:「没有。」

「谁干的?」他面露滔天怒意。

「一个善良的劫匪。」

「什么的劫匪?!」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善…善良的劫匪。」我拉住他的衣袖,「咱还是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不行,老子今天一定要找到他,然后杀掉!」他转而又问我,「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我说我想吃肉,他就去给我捉野鸡了。」

「……」

「昔年,我冷,想躺被窝里,咱还是回去吧。」

「不急,我要先把那人杀掉,若是你真冷,可以直接躺我怀里。」

「……」

他把我横抱起来,然后运行轻功飞在树巅。借力所过之处,树枝微响,细雪微落。

不多时,我看见后面傅喻大老远地飞来。

「傅喻也来了。」我说。

昔年没说话,脚下却默默加快了速度。

「嗷——嗷——」

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有野兽!」

段昔年停在一棵树杈上:「你听声音,就在这棵树下面。」

我垂眸往下看,竟是只大黑熊!等等,黑熊前面躺着的人不就是那个头套男嘛!

此时傅喻飞来我们身旁,见昔年抱着我,目光微沉。

我战战兢兢问道:「那个头套男,死了么?」

「没有。」傅喻答道。

「那他为什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应该是在装死吧。」

黑熊低头看了头套男好一会儿,然后伸出两只熊爪把他掂起,抛来抛去。一会儿用熊掌拍,一会儿用熊头顶,就像玩杂耍一样。

头套男吓得呜呜咽咽间尖叫不停。

「那只熊在干嘛?」我没搞懂这庞然大物的想法。

「它把人当球在玩儿。」傅喻说,「估计再折腾一会儿,那人就没命了。」

虽然他是个劫匪,但……

我抬眼盈盈看着段昔年:「昔年,他是个善良的劫匪。」

段昔年不为所动。

我又扭头看向傅喻:「他是个善良的劫匪。」

傅喻不为所动。

「你们见死不救,我不喜欢。」我耷拉着脑袋。

其实我心里也在犹豫该不该救他。

救吧,可他是个劫匪啊。不救吧,但他又没伤害过我,还用大腿垫着我头,替我捉鸡吃。

「别扯上我,我没’见死’,何来’不救’?」段昔年目光空洞盯着远方,

「既然遥遥不喜欢,那我就救他一救吧。」傅喻说完就飞了下去,一把抓起被黑熊抛向空中的头套男,然后足尖轻点黑熊鼻头借力飞回树梢。

被傅喻捉着后领的头套男哭得泣不成声,他的黑色头套还糊了好大一面积的涕泪。

黑熊见自己的玩意儿被抢走,气得捶胸顿足好一阵,还把周围的雪薅了个遍,寻球无果作罢后,灰溜溜离开了。

我们飞回地面,头套男已经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横流的涕泪。

等他哭够了,才抽抽嗒嗒目光盈盈看着傅喻:「帅哥,谢谢你救了我,你好有男友力哦……」

当傅喻想趁他不注意揭他头套时,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抢先一步,极快地把他带走了。

傅喻和昔年追了好一阵,还是没抓到人。

傅喻对段昔年轻笑道:「武功不错。」

「你也不赖。」

都是互相赞扬的话,但我为何会觉得低气压呢?

我悻悻打圆场:「二位别谦虚嘛。」

回去途中,昔年都在责怪傅喻,没有早点揭开那人的头套,傅喻又怪昔年没有早点提醒他。

我们回到丞相府后,傅喻本来想回「醉乐居」,但见段昔年要留下来吃饭的架势,自己也顺便留了下来。

因为有客人在,这顿饭吃得有点久,饭毕时,天空已经拉下了黑色的帷幕。眼见天色已晚,傅喻和段昔年也回去了。

白天这次绑架好像勾起了我不好的回忆,刚入睡便梦见那片灰蒙蒙的天,还有那场雪。

梦里,三年前……

天空乌沉沉的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雪落了几天几夜不停歇。

那个脸上横亘着刀疤的,绑架我的恐怖男人又在堆雪人了!

他堆好雪人后森着脸缓缓向我走来,一步一个雪印:「孟小姐,喜欢这个雪人吗?特意为你量身打造的。」

我哭着摇头:「不,不喜欢。」

他的脸瞬间阴沉下去,抬脚用力踩住我胸口,我整个人陷进雪地里。

刺骨的冷,冷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鹅毛般的雪落到我脸上很快就化了,我虚虚睁眼,灰蒙蒙的天空像破了个洞似的疯狂漏雪。

谁会来救我?

如果有个人来救我,我们有幸能活下去,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嫁给他。

「昔年!」

我哭喊着惊醒,猛然坐起,一抹脸,满手是泪。

梦醒后,我还沉浸在恐惧中,怯怯环顾四周,只有些许微光透进房间里,桌上还放着春桃给我剥了一半的橘子。

与房间的宁静不同的是,屋外寒风呼呼的,还在落雪。

我感到很害怕,睡不着,也不敢睡。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屋外传来丫鬟小厮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春桃和咕噜逗趣儿的嬉笑,厨房散发出的阵阵米香。一切都像往常那样宁静祥和。

我惶惧的心终于落了地。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小橙子竟然来了。

「皇上差奴才来问一句,孟姑娘身子好了没?」

我先是点头,后转念一想,恐怕皇上又在耍什么花招,又摇头:「还差一点点。」

「既然没好的话,那就请姑娘慢慢入宫吧,皇上命太医替您诊治。」

我一听又瞬间改口道:「啊呀,忘记了,我早就好啦!现在都可以在雪地里撒丫子打滚儿了!」

「如此那便更好了,皇上说若您好了,就请速速进宫。」

我特么!

「这有什么区别吗?还不是要入宫。」

「一个是慢慢,一个是速速。」

「……」

我一想起寒冷的冬夜躺在殿门外那种极致的冷就忍不住打哆嗦。

我心一横:「你要不回禀皇上,说我说的,让他就当臣女死了吧。」

小橙子慌乱间捂住我的嘴:「呸呸呸,姑娘说的什么话?不仅是我,还有您的父亲,您的妹妹都不会允许你这么说自己的!」

「……」

我还是不情不愿进宫了,走之前不忘多带了床被子,还拿了个汤婆子,啊,还有暖炉……

当我叮铃咣啷扛着一大堆东西跪在皇上面前时,他满面疑惑:「你带这些东西来做甚?」

「天冷了,臣女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能冻着自己。」

他无奈扶额:「小橙子怎么传的话?这都能传错!」

「嗯?」我懵懵抬头,「皇上这趟叫臣女来不是让我继续看门的?」

「朕找你来是想问你关于你妹妹的事。」他顿了顿,接着说,「其实这事朕本想问你爹的,但那老头儿肯定不知道,所以才想到了你。」

「敢问皇上是要问什么?」

「你妹妹…喜欢朕吗?」

我点头:「喜欢啊。」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昨天朕说要封她妃,她虽面上同意了,但朕又不晓得她是不是真心的,如今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什么?封……封妃?!

等等,咕噜说最后是我当了娘娘啊。

不对不对,我怎么忘记了,故事已经被改写了。算了,不纠结此事。

只要孟桔喜欢,能得到完满,就算对象是男配又有何关系呢?

「朕打算在腊月十九那日迎她入宫,你们回去准备准备吧。」

嫁女宴定是少不了的。但腊月十九正好是我的生辰。不过生辰宴不办也罢,我本就活不长。

我走在宫道上,偶然遇见一些下了朝的大臣,规规矩矩对他们行礼,又略寒暄几句,便分开了。

其实我还听见他们的低声交谈。他们说孟桔要进宫当娘娘啦,说我们孟家如日中天更加惹不得,还说不要弹劾我爹了。

还以为爹会因为孟桔的事高兴得手舞足蹈,没想到他竟如往常一样平静,吩咐下人准备嫁女宴时的语气就像在让他们准备什么午饭,在书房挂一幅什么样儿的画。

咕噜听闻此事后雀跃不已,激动得上窜下跳:「啊啊啊,我磕的 CP 终于在一起啦!」

日子在弹指间悄然流走,很快就到了腊月十九。

这一天,雪下得很大。从早晨起来,我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

我急急拉来春桃对她说此事,她笑道:「小姐您不要自己吓自己,应该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吧。再说今日是小小姐的大喜之日,能发生什么坏事呢?」

整个丞相府挂满了红绸缎子红灯笼,还有扶桑的友情表演。宾客们都是京城有名的商贾贵胄,自然作为对孟家有一肉之恩的段家也在邀请之中。

临时支棱起的戏台乒乒乓乓敲锣打鼓,加之扶桑的优美唱腔,引得宾客掌声连连叫好声不绝。

应酬了一整天,我都没空和春桃他们说话,自然也没和傅喻昔年交谈过。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了,雪也不见停。

我终于空闲下来去了趟茅厕,刚扎好裤腰带出来,却看见一抹白衣径直往后山走去。

咦,那不是昔年嘛?

「昔年!」我叫他,他没回头。

兴许是唱戏声太大,他没听见吧。我有些担心,他看不见,会不会找错方向了。

我急忙追上去:「昔年你走错啦,快回来!」

我气喘吁吁往山林深处走了会儿,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昔年虽眼睛看不见,但耳朵是好的啊,戏台子声音那么大,他怎么可能听不见。

糟了!

我提着裙子往回跑,却撞到了一个人。

「小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远处灯光照来,我看见他脸上那条可怖的刀疤……

他手臂上搭着一席伪装成昔年的白衣。

「你,你不是死了吗?」我害怕得止不住往后退。

是他!三年前绑架我的那个刀疤脸!

「死了?」他轻笑,「当时我确实差点儿被那毛头小子给杀了,但我命大啊。」

「你别乱来啊,今日府里人多着呢!要是发现我不见了,肯定闹得很大。」

「人那么多,少你一个又有谁会发现呢?」他说完就一把捉住我后领往深山飞去。

衣领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出于求生本能不断挣扎。

刀疤脸终于停了下来,抬脚踩住我的腹部,把我禁锢在树上。他随手撕下衣服的布条将我手脚捆住,然后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把我扔进厚厚的雪地里,我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我可没动手杀你哦。」他蹲在我面前,露出阴森可怖的笑,「以后就算仵作来了,也只能验出你是被冻死的。」

「你为什么想要我死?」我问。

「想知道?」他垂眸冷冷看着我,「可惜了,我不喜欢完成别人的遗愿。」

他得逞地笑着,渐渐走远了。

我挣扎着起身,可雪实在太厚了,我一动,大堆积雪就哗地滑到我身上,压得我更加难以动弹。我想呼救,可一张嘴才发现自己早已冻得牙齿咯咯直响,发不出声来。

我绝望地望着夜空,相信在不久后,落下来的雪就会把我给完全掩埋。我将会悄无声息地死去,如果运气好,也许在来年春天会被人发现尸体。

好冷,好想睡觉啊。

我缓缓闭上眼。

不知是不是要死了的缘故,脑海里突然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出以往稀松平常,却又如春阳般灿烂的日子。

那些日子里有我喜欢的傅喻、健全的昔年、温婉的孟桔、喜欢银子的爹爹、活泼的春桃。哦,对了,还有不会说话的咕噜。

还记得小时候,昔年总说我是丑八怪,我争论不过他,只好抹着眼泪去找傅喻做主。

傅喻哥哥从来都是笑得似和煦春风,温柔摸摸我的头:「遥遥才不是丑八怪呢,遥遥长得可好看啦!」

我喜欢傅喻哥哥,讨厌段昔年!不过我只讨厌他说我丑,其余时候嘛,勉勉强强啦。

自然也有喜欢他的时候。

喜欢昔年带我去看他家母猪新下的小猪崽儿,喜欢他肯偷偷让我抱一抱那软软糯糯的小乳猪。

因为段大娘总不让我抱,说我是尊贵的大小姐,不能做抱猪这种粗活。

可能只有昔年晓得,我素来不喜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喜欢抱小猪崽儿。

嘘——

这是我和昔年之间的秘密,谁也别告诉哦。

但是后来,孟桔知道了这个秘密。

说起孟桔,不得不提一句,她虽是我亲妹妹,但我一向不太喜欢她。因为她学东西学得又快又轻松,就连爹爹每日逼着我学的琴棋书画都比我好。

孟桔因为是庶女,别人本就对她不如对我尊重,加之她娘是青楼女子,出生不体面,别人更要在背后嚼舌根了。

按理说我不喜她,对于她的遭遇我该幸灾乐祸,可事实并非如此。

其实我偶尔也会想起我还只有丁点儿大的时候,看着可可爱爱的小娃娃小桔,就忍不住想抱她。

她还在穿开裆裤不怎么会走路时,就爱亦步亦趋追着我到处玩儿,姐姐姐姐地叫,摔倒了就直接躺在地上,装哭求安慰。

有一次她摔倒磕掉一颗门牙,流了满口血,我吓坏了,急急抱着她去找爹爹。爹爹说没事,还让我们把门牙找到扔房顶上,说这样以后小桔乳牙长得快。

可那颗牙掉哪儿去了呢?

我满院子找啊找,从中午到黄昏,终于找到了。

当我兴奋地想告诉小桔的时候,看见不知何时她已小脸儿红红,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

我和孟桔的故事中,最浓重的一笔当数我的娘亲和她的娘亲的相继去世。

是我娘先走的。

娘亲身子一向不好,时常伤风感冒。

还记得那年冬天很冷很冷,冻死了很多流浪猫儿狗儿。我娘又感染了风寒,虽房间里炭炉每时每刻都热乎着,但她还是没熬过那个冬天,去了。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哭得涕泗横流,小桔轻轻推开门,用软乎乎的小手往我嘴里塞了块枣糕。

「甜吗?」

「甜。」

然后我就不哭了,和孟桔手拉手去厨房问瑛娘要枣糕。

在小桔娘死的那天,我也捏着块枣糕去给她吃。但我没想到她竟边吃边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苗头。

直到我说:「我们去抱抱昔年家的小乳猪吧。」

她才停住哭声,说好。

昔年家的母猪又生小猪崽儿了,昔年还偷偷送了一只给我和小桔。

我们把猪偷偷养在小园子里,突然有一天,它出现在了饭桌上。

我爹吃得满嘴油:「今日瑛娘在园子里发现了只小乳猪,也找不到主人,只好让它成为盘中餐了。」

我和小桔一听,不约而同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大得仿佛要把屋顶给吼破。两嗓子把我爹吓得筷子一扔,急忙又抱又哄的,直到我和小桔哭得累了睡着了,此事才算完。

在小桔、昔年和傅喻三个人中,我最喜欢的是傅喻。

他是京城著名乐坊「醉乐居」老板的独子,长得唇红齿白,温润如玉。

他总是冷静自持的,甚至在我亲眼看见傅老板因病咯血吓一大跳时,他竟面无波澜,熟练地掏出手帕替傅老板擦嘴。

我不知道傅老板得的什么病,也从来没问过。

等我再长大一些,无意中听见爹爹和傅老板商量我和傅喻定亲的事时,雀跃得连着好几天一顿吃了五碗饭。

那时我娘还在,她总打趣我:「遥遥一顿吃那么多,当心没小公子要哦。」

嘻嘻,怎么可能呢?我爹和傅老板都说好了,我以后是要嫁给傅喻哥哥的。

我一直把这个秘密埋藏着,有时候会想,要不告诉傅喻吧,但很快又掐灭了这个念头。等到我们都长大些再说吧,他一定会像我一样惊喜的。

说完小桔和傅喻,我才发现我和昔年没什么可说的。

兴许是因为我俩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一起爬树捉虫捕鸟,经历的事情多了,便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了。

有时候昔年会问我:「遥姐姐,你还记得和我一起玩儿的最快乐的时刻是哪一刻吗?」

我偏头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你呢?」

他笑了,酒窝随着笑意漾出来:「每一刻。」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真的是这样。我和昔年是好友,每次我一发脾气,他就赶紧抱一只小猪崽儿来让我摸,我摸着摸着就忘记自己在生气了。

我们一起在学堂学认字的时候,昔年是最受欢迎的,每天都有很多女孩子给他送吃的。有时是小糖人儿,有时是糖葫芦,还有的时候是样式各异的花糕。

但这些吃食大都进了我腹中。

昔年不仅长得好,悟性也高,很受先生器重。

我不晓得昔年和傅喻哪一个读书要厉害些,因为傅喻有专门的先生上门教书。

还记得那是炎热酷暑,我热得什么都不想做,这就导致我忘记了完成先生留的课后任务。第二日在去学堂途中遇见段昔年,经他提醒才猛然想起。

无法,只好拿了他本子来抄。

可先生何其聪明,一眼就看出我俩作业的猫腻,单独叫我们去问。

我心一横正想承认,但段昔年先开口道:「是我抄遥遥的。」

先生对他甚是失望,用戒尺打了他手心十下,然后罚他提着两桶水站在太阳下。

窗外,知了呜呜啦啦鸣叫,我透过窗看他,他双臂颤抖,汗流浃背。他也看见我了,顶着烈日咧嘴冲我傻呵呵地笑。

当时我就想啊,昔年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但遗憾的是,我越长大就越黏着傅喻,和昔年的来往也日渐减少,最后甚至不联系了,日子流过,渐渐洗去了我和昔年感情甚笃的痕迹。

兴许是为了弥补难以抱到小乳猪的缺憾,我养了条小狗狗,起名为咕噜。

咕噜浑身雪白的毛,长得毛茸茸肉嘟嘟的,不仅我喜欢,春桃也爱得不行。有时我喂了它,春桃又接着喂,因而咕噜长得越来越圆。

日子就这么过着,弹指间便来到我的十五岁。

「傅老板快不行了。」我爹有些伤感。

我跑去找傅喻,见他端了盆水蹲在院子里洗带血的帕子。

「傅喻哥哥。」我轻声叫他。

他抬头看了看我,略勾起唇角对我微笑,便又低着头继续洗帕子了。

我回到家,看见爹手中拿着份大红色婚书。他说是傅老板在病榻上差人送来的,我和傅喻的婚书。

「等遥遥及笄傅喻守孝期满后,你们便成婚,如何?」

我愣了会儿,说好。

我十五岁生辰宴只简单办了办。虽说一切从简,但来祝贺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一切只因我爹是位极人臣的丞相。

如日中天,便招来了仇人。

还记得那是我生辰宴过后的第二日,雪一直落到黄昏。

在雪将停不停时,我蹬着鹿皮靴打算去找傅喻,却在路过院子结冰的池塘时被人掳走了。

那人长得面目狰狞,脸上还横亘着条长长的刀疤。

刀疤脸拖着被他绑成粽子似的我穿梭在深山中,所过之处,留下长长的拖痕。

我泪水滑过脸颊,寒风一过,仿佛要把我沾上泪痕的脸吹裂。

我绝望得很了,临死前想问问他为何要捉我,却由于太冷,张了张嘴,竟没发出声音。

我又试了一次,终于嗓音沙哑问道:「你为何要捉我?」

「因为你爹是贪官。」

是啊,我爹是贪官。人人憎恶,恨不得他立刻去死的大贪官。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问过爹为何要贪,他说:「因为遥遥和小桔要吃肉,爹爹不想买不起肉。」

当时我就在想,有朝一日皇上定会找机会端掉丞相府的。

刀疤脸又拖着我走了许久,长时间被拖行在雪地里,我的身体已经被冻得麻木不堪。

他终于停在一处空旷的地方,问我:「孟小姐,喜欢堆雪人吗?」

我怯怯看着黑夜里他身影的轮廓,没说话。

他猛地抓住我的头发,怒气冲天恶狠狠地:「回答我!」

我哭着摇头又点头。

他语气阴恻恻的:「那我堆给你看,好不好?」

他说完就真去堆雪人了,嘴里还低声喃喃着:「小花儿也最爱堆雪人了,爹爹给你堆一个。堆一个你喜欢的,要用树枝当雪人的手臂,要用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哦,对了,爹爹差点忘了,还要给雪人先生画个微笑。」

他在雪地里不停忙活,我看着他移动的身影,不知不觉雪已落满头。

他就这样不停地堆雪人,直到天开始蒙蒙亮,雪终于停了。

他用冻得通红的食指画好最后一个雪人的微笑后,怔愣半晌,忽而恨意滔滔:「我的女儿死得透透的啦!你的女儿也别想活!」

他展身向我飞来,满面阴狠:「孟小姐,想当雪人吗?」

我陷入无尽惶恐中,一个劲摇头:「我不想。」

「那可不行,我说过要给小花儿堆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雪人,可我不知道堆个什么样儿的才好看。大家都说你是京城第一美人,所以我打算堆个和你一样的。」

他忽然开始狂笑:「哈哈哈,我的小花儿见到爹爹给她堆的雪人儿一定很欢喜!」

冬阳带着光晕爬上东边山头,雪白得发光,枝头竖直悬着的冰锥子被照得熠熠生辉。

我涩着嗓子问他:「你何时杀我?」

「不急,等我为你量身打造一个雪人空壳再告诉你。」他说完后又开始堆雪人了。

刀疤脸把雪人堆一半后,坐到一棵树下啃早已冻硬的馒头。

看他吃东西,我饥饿感油然而生。

那个馒头看起来好难吃,冷冷的吃起来直掉渣。可是我好饿,好想问问他我可以吃那些掉下来的馒头渣吗?不,我是丞相府的大小姐,怎么可以吃别人嘴里掉的食物呢?

我咬牙承受着饥饿,没一会儿又感到口渴。我一屁股坐到雪地里,俯身啃面前石头上的积雪。

我鼻子一酸,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在平整的雪面砸出一个又一个热热的小圆坑。

又是一个落雪的黄昏,一开始只稀稀拉拉飘下几片鹅毛,慢慢地越下越大,加之凛冽寒风,我被狂飞乱舞的雪花迷得几乎睁不开眼。

风雪中,刀疤脸吃完馒头后,继续他的堆雪人工作。他细细堆着,就像在雕琢一个艺术品。

「小丫头,想见见我的小花儿吗?」他问我。

「不想。」

「由不得你想不想!」

「你疯了,真的。疯得太可怕了。」我鼓起勇气说,「你的女儿一定很难过自己有一个这么恐怖的爹爹。」

他脸色猛然间阴沉下去,抬脚把我踹出三丈远。他极速飞跃过来,一脚把我踩进雪地里。

我口腔浸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我惹怒他了,他一定会立刻杀掉我的。

我心如死灰闭上眼等待死亡,却突然听见刀疤脸一声痛苦的闷哼,同时踩在我胸口的力道也消失了。

我睁开眼,竟看见段昔年在狂乱的雪花中飞身一脚接一脚狠命踹着刀疤脸的前胸。刀疤脸被他踹得节节败退。

「昔年……」我一张嘴,泪水就像泄洪般涌落。

刀疤脸猛然闪身,躲过了昔年的踢踹。

他施展轻功旋飞至段昔年身后欲偷袭,昔年迅速弯腰躲闪,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身腾空跃起,踩在刀疤脸的头顶。他像是用尽毕生力气要将刀疤脸踩埋进雪里。

但刀疤脸何其狡猾,抬手抓住段昔年的双腿把他甩开。

昔年被甩落地前稳住了身形,他仿若有滔天怒意,衣袍猎猎翻飞,墨发乱舞,周围的雪花形成一个旋,渐渐变成一颗大雪球,猛然如离弦的箭向刀疤脸击去。

刀疤脸惊恐间迅速飞起,擦过强劲的雪球逃过一劫。

雪球直直撞向后面的一棵大树,树上的雪哗啦落下,雪球四分五裂后,大树竟开始摇摇欲坠,忽然轰地断裂倒下,激起一大片地上的雪花。

没想到昔年会武功,而且还这么厉害。

刀疤脸哼笑道:「没想到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小毛孩子,功夫能练到这种境地。」

「死刀疤,丑八怪,老子今天一定要把你给弄死!」段昔年咬牙切齿恨恨道。

「哟,小子,口气不小啊!」

狂风怒号,乱雪迷人眼。

二人又开始打了。我已经看不清他们的招数,只看见旋来飞去的身影。

终于他们的身形停了下来,我睁大双眼仔细瞧,发现段昔年骑在刀疤脸双肩,双腿死死箍住他的脖子。

刀疤脸痛苦地用双手抓住昔年的腿想解开束缚,但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

「哈哈,死刀疤,还是老子更厉害!」段昔年说完便神色一凛,旋身欲将他脖子扭断,未曾想那刀疤脸竟从胸前摸出一把什么东西。

我急急大喊:「昔年小心!」

但未等他反应过来,刀疤脸已经将那把东西向他脸部洒去。

「啊——」段昔年猛然间痛苦地捂住双眼哀嚎。

刀疤脸趁机挣脱开他双腿的钳制。

「小子,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你小瞎子。」他得逞地笑着。

「昔年——」我哭得泣不成声,「都怪我,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段昔年紧捂双目跪在雪地里,我看见一滴滴血从他指缝中缓缓渗出,啪嗒啪嗒滴落到纯白的雪地上,然后开出一朵朵妖艳得触目惊心的红梅。

「哈哈哈,论卑鄙,还是我刀疤天下第一!」

我看着痛楚不已的段昔年,一颗心仿佛要被撕碎。泪水机械般滑落,却已经心痛得哭不出声来。

「小丫头,死都要记住哦,你的小情郎为了救你瞎啦!哈哈哈!」刀疤脸笑着笑着,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又捂着胸口哼哼气喘,想必是受了重伤。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已经瞎了眼的段昔年,抬手欲杀之。

我目眦欲裂,哭喊道:「不要——」

忽然穿着紫绀外袍的傅喻提着一柄长剑,从远处极速飞来将刀疤脸踢倒在地。

刀疤脸见傅喻来势汹汹,自己又刚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在交手中定半刻都抵挡不住,于是虚晃了个假招骗过傅喻,趁机捉着我飞逃进山林更深处。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猝不及防,不知不觉又迎来了一个漫长的雪夜。

在其后穷追不舍的傅喻很快便追了上来,他从背后对刀疤脸狠狠一击,刀疤脸为了保住自己,不得不将我扔下。

「小心,他会用毒!」我提醒傅喻。

傅喻只冷着一张脸没说话,迅疾飞向被他击伤的刀疤脸。

二人只周旋了须臾,傅喻便找到机会拔出剑,毫不犹豫砍下去。从他的左肩到右腰,血汩汩冒出。

刀疤脸终于倒在雪地里。死了。

傅喻面无表情的英俊的脸沾上他后背喷出来的点滴血迹。我紧绷的弦啪地断裂,感觉浑身血液的流速终于慢下来。

「我们去找昔年吧。」我对傅喻说。

「嗯。」他帮我把绳子解开,抱着我飞回原地,可昔年不在这儿了。

他去哪儿了?会不会伤得太重晕倒被雪埋住了?

我越想越担心,哭着跪行在地上徒手刨雪。

傅喻就这样看看我,又失神看看远方黑夜的万家灯火,终于艰涩开口,轻声呜咽着:「爹……」

我跪在雪地里找啊找,直到双手冻得像红萝卜,直到雪落满头,还是没找到昔年。

我想,要不是傅喻将我强行带回,我会找到天荒地老。

由于在雪地里待太久,我全身都被冻伤了,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休养。

春桃红着眼睛喂我吃饭,孟桔每天强颜欢笑给我讲平日府里发生的趣事,咕噜也有精无神整日趴在我床边。

一日,春桃开门进来:「小姐,傅公子来了。」

傅喻哥哥?

「傅喻哥哥救了我。」我说,「我要去见他。」

春桃一怔:「小姐您说什么?」

我倏地泪落:「是傅喻哥哥救了我。」

「不是还有段……」春桃猛然捂住嘴巴,立刻旋身跑出去了。

没一会儿爹来了,他柔声道:「是啊,是傅喻救了我家遥遥。」

「傅喻哥哥很厉害的,他两招就把坏人打死了!」

「是啊,遥遥说得对,傅喻那小子真厉害。」我爹坐在我床榻边,哽咽着抹眼泪,站在爹身后的小桔和春桃哭得涕泗横流。

「遥遥不是最怕雪了吗?今天傅喻送来封信,你看看。」爹说着就把信拆开,我努力伸出手展开信纸,上面写着:遥遥不怕,我在。

我把信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傅喻哥哥在。

 

第六章  你又来救我了呢

 

那年,被救出雪地后不久,我慢慢意识到我脑子大概病了。府里也有人在偷偷说我疯了,说我脑子里的记忆被怪物给吞掉了。

待到我身子略见好时,春天已经来了。

我抱着咕噜坐在久违的鱼塘边,看鸟语花香,明媚春光。偶有青青小小的春果儿噗通落在塘里,激起一圈圈涟漪。咕噜好像很喜欢这种气氛,总爱钻花丛里兴奋滚两圈,带出些泥土花瓣儿来。

我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冬天过了,没有寒风了,也不落雪了。我,心安了。

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

只是……

傅喻哥哥已经好久好久没来看过我了。

还有昔年……明明我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他竟然都没来看一眼!呸,还说是旧友!

我抱咕噜去找它的饭盆时,遇见正好下朝回来的爹爹。

我问:「爹,为什么傅喻哥哥不来看我呢?」

「他很忙,没时间。」

「在忙什么?」

爹愣了会儿,才说:「忙着准备傅夫人的后事。」

「病重的不是傅老板吗?」

「傅老板在你被劫的那个夜晚就去了。」我爹温声道,「遥遥啊,本来爹不想告诉你这些的,但你将来要嫁给傅喻,迟早会晓得,爹也不想瞒你。」

我有些难过:「那傅夫人是怎么回事呢?」

「傅老板走后,她忧思成疾,没多久就病倒了。」

我急忙跑去「醉乐居」,发现正在歇业中。

我轻车熟路爬上围墙翻进去,看见后院挂满了缟素,安静极了。

傅喻坐在石凳上,目光眺望远方。

我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我想他什么也没看,只是在静静坐着。

我走过去,轻声道:「傅喻哥哥。」

「遥遥。」他眼眶忽然红了,「我娘也没了……」

「哥哥……」我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

他语气平静:「遥遥想嫁给我吗?」

我沉默须臾,才说:「想。」

「可我不愿意啊。」他失神看着我的脸,「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雪夜,我那只吊着最后一口气的爹让我去救你。但是我想送他最后一程,他才说他已经和孟大人写好了我们的婚书,我那时才知晓,你,孟遥,已经是我傅喻名义上的妻子。所以我必须去救你。我明明已经跑得很远很远了,但还是听见屋内传来我娘的哭声。我晓得在那一刻,我爹应该是没了。」

「傅喻哥哥,对不起……」我一张嘴,瞬间泪落两行。

「一看到你的脸,我就会陷入深深的遗恨。」他哽咽了会儿,声音颤抖着说,「遥遥乖,我还想活下去,你就放过哥哥吧,嗯?」

我骨鲠在喉泪如雨下,翕了翕嘴唇,终于说哽着嗓子说:「好。」

他吩咐下人拿来笔纸,当着我的面写下一份休书。

他的字真好看,遒劲有力,贝联珠贯。

我失神捏着这封休书走在回家的路上,燕子低飞,很快绵绵春雨细细密密斜织下来,给整个京城蒙上一层阴霾。

「爹,傅喻哥哥把我休了。」我紧紧捏着那张纸,「这么好看的字,他第一次为我写的东西,便是这封休书。」

我爹眼眶微湿,略俯身紧紧搂住我:「既然他不愿,那遥遥就不嫁,我的好遥遥乖女儿才不愁嫁呢!」

夜里,我坐在梳妆台前,窗前蜡烛明明灭灭。我打开抽屉拿出那写着「遥遥不怕,我在」的信纸,不禁模糊了双眼。

傅喻的字可真好看。

字……

我猛地一惊,迅速拿出那封休书。

字!字不一样!

每次下雪,爹爹一共给了我那么多张信纸,竟没有一封是傅喻写的!

我急忙跑去敲爹爹的门,他很快就开门了,惊惶不已:「遥遥你怎么那么慌?发生什么事了?」

我拿出那厚厚一沓:「爹爹,您告诉我好不好,这些都是谁写的?」

「是傅喻写的啊。」

「不!不是他!不是他写的!」我倏地泪落,「您别骗我了。」

「遥遥……」

我紧紧抓住爹的衣袖:「爹,求您,告诉我吧……」

「是…是那个杀猪小子。段昔年。」

昔年?

他为何要给我写那么多信,却不肯来看我一眼呢?

我一刻也等不及了,在春夜里从城南穿梭到城东,去敲段家的门。可敲了好久都没有人来开。

终于有邻居打着哈欠出来对我说:「他们不在,举家去四川找大夫了,哦,就是那个闻名中原医术高深的大夫。」

「谁生病了吗?」

「你还不知道呐?他家昔年瞎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瞎的?」

「这个就不晓得咯。」

「您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开的吗?」

「大概是开春吧。」

怪不得昔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我。

我问爹爹知不知道昔年的眼睛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我爹竟莫名其妙问我:「遥遥你真不记得了吗?」

我一头雾水:「记得什么?」

「没什么。」爹垂眸掩去情绪,「段家小子的事我也不清楚。」

连着约莫半个月,我常常坐在窗前呆呆看着那封休书和那厚厚一沓信纸,从清晨到黄昏。

有一天,我爹说:「遥遥不要再看这些东西了,爹帮你放好好不好?」

我说好。

继而又摇头:「您把那封休书拿走就行了,我要等昔年来看我。」

我想问问他是怎么瞎的,想问问他在是如何一片黑暗虚无中浪费了多少张纸,又是如何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一笔又一笔练好「遥遥不怕,我在」这几个字的。

从那以后,我仍然整日整日,甚至整夜整夜坐在窗前,心想:昔年什么时候回来呢?

春桃和小桔找我说话,我只晓得一句又一句问:「昔年回来了吗?」

一开始她俩还会哭,后来兴许是习惯了,说:「还没呢,等来年吧。」

于是我听话地等着来年。

但还没等到来年,我的记忆就又藏起来了。

一天我问爹爹:「我可以去找傅喻哥哥玩吗?」

「不行!」他义正言辞,「他是个负心汉!」

「爹,您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呢?他不仅救了我,还写了那么多封信安慰我呢!」

「你…你说什么?」

「我说,傅喻哥哥是我的盖世大英雄,我想当他的新娘子。」

我爹面露惊诧,双唇颤抖,然后呜呜咽咽说:「可以,这回爹爹陪你去吧。」

我和爹来到门庭若市的「醉乐居」,见到了傅喻。我雀跃跑过去:「傅喻哥哥,你都好久好久没来看过我了。」

傅喻没理我,而是疑容满满看向我爹。

我爹泪眼涟涟,对傅喻说:「她忘了一些,你也装一装吧。」

「忘记什么?」我扭头问爹。

「遥遥忘记帮你的咕噜洗澡啦。」他说。

我一拍脑袋,啊呀,真忘了!咕噜的毛可能都要打结了,不晓得它会不会又气得拱翻饭盆。

我捧着脸坐在「醉乐居」的阁楼上,看向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听着街边小贩的叫卖,乐坊里悦耳的歌声传来,我听着听着便困了。

睡着之前我还在想,真想嫁给傅喻哥哥啊……

回忆戛然而止。

我眼前又回到如今这片冰冷的漆黑。

不知道如今重新在刀疤脸刀刃下的我,能不能再次幸运地活下去。大抵是,不能了吧……

窸窸窣窣……

什么声音?

我缓缓睁眼,看见段昔年哭着徒手刨开盖在我身上的雪。

今夜的月亮好亮,亮得我都能看见他俊美的五官。他眼尾通红,可目光依然空洞无神。

我努力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流哗哗不止。

我用尽力气终于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昔……昔年,你又来……又来救我了呢……」

他听见我的声音,面容闪过巨大的惊喜,摸索着紧紧抱住我的头,温热的泪水一颗一颗落在我脸上:「是的,我来了,我来救遥遥了。咱现在就回家,咕噜想你了。我也好想你。」

他把我抱出雪里为我松绑,还不停用双手搓我的手脚:「遥遥身上好冰好冰,可千万别被冻坏了。」

看着他惶急的神情,我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起来。

段昔年急急抱住我不停问:「怎么哭了?哪里痛吗?」

「昔年对不起!我是浑蛋啊!绝世大浑蛋!」我竟然忘记当初他是如何为了救我而失明。

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愧怍,我选择埋葬那段记忆。因为承受不了被休的痛苦,我又选择抛弃那段记忆。

我,还真是个懦弱的人啊……

「哟,小子,身残志坚啊!」刀疤脸不知从何处蹿出来,还拿了把剑。

「又是你!」段昔年听出了他的声音,语气怒极,恨海难填。

「是啊,又是我。」刀疤脸轻蔑道,「看来今天我要同一个瞎子打架了。」

「师……不对,主子!」

我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少年从远处跑来,由于雪太深,他跑得格外艰难。

「死头套?」昔年虽眼睛看不见,但对音色极为敏感,一下就听出来这少年是上次那个头套男。

原来刀疤脸就是他的主子。

「小草儿,今天我就让你看看,我是如何赢得这场胜利的。」

「主子,我们说好的,只劫富济贫,不杀人。」小草儿气喘吁吁说。

「孬种!」刀疤脸呵斥道。

见自家主子生气,小草儿乖乖闭嘴了。

刀疤脸转而对段昔年说:「经过上次小草儿一打探,我发现你的武功竟不退反进。若你不瞎,我还心存忌惮,但如今你只不过是个瞎子,所以还是我手握胜券。」

「哦?真的吗?要不试上一试?」段昔年十分不屑。

「昔年小心,他会用毒。」我忍不住提醒。

「遥遥放心,我段昔年一亏不吃二次!」

刀疤脸想先行出招,却被昔年一下识破,顺利躲过他致命一击,然后身形灵活地连续痛击了他好几下。

我不敢高兴得太早,因为刀疤脸手里有剑,而且他武功也算上乘。

果然,刀疤脸很快就找到昔年行招的破绽,寻了个空档化解压制。

「看来这些年你研究过我的行招。」刀疤扔掉手中的剑。

「你不也是吗?」段昔年回。

话音刚落,二人又轻点足尖纵身飞起,在空中打斗。

棋逢对手,见招拆招。

气喘吁吁返回地面,刀疤脸说:「如果我们不是对手,我倒想和你一起喝杯酒。」

「我从来不和丑八怪喝酒,自然也不想和丑八怪说话。你个死刀疤成功恶心到老子了!」

「哈哈哈!利嘴!」刀疤脸笑过之后,又神色严肃向段昔年攻去。

小草儿坐到我旁边,语气略微不满:「能不能让你朋友不要总说我主子丑啊?」

我沉默须臾:「可他确实长得丑啊……」

「…但也不要一直说嘛,显得很不礼貌……」

我不想分心和小草儿多说,只提着一颗心紧紧盯着二人。虽然此刻没有下雪,可他们的打斗将地上的雪卷起,弄得我和小草儿满身都是。

忽然传来刀疤脸痛苦的闷哼,原是受了昔年重重的一掌,他捂着胸口呕出口鲜血。

月华如练,他的表情又阴沉下去。

我电光火石间惶急提醒:「昔年小心,他可能要用毒了!」

果然,我话还没说完,刀疤脸就故技重施往昔年面前抛洒毒物。就在我绝望地以为一切又会如旧时,段昔年身体周遭突然生出一股强劲的气流,雪和毒物混杂着被定格在空中。

刀疤脸见状,惊得往后退了两步,瞳孔睁大不可思议:「逼出那么强的内力!九成?不!不对,十成!!!等等,你体内的毒……你一个瞎子,内力是如何练到如此境界?!」

「不想再被丑八怪打败,所以要努力啊。」段昔年用清冽的嗓音说着最气人的话。

他说完后,周围又产生一阵强风吹起他纯白的衣袍和长长的墨发,定格在空中的毒雪混合物直直向刀疤脸冲去。

刀疤脸一个跟斗躲开了,然后迅速翻身捡起丢在地上的剑向昔年刺来。

「他有剑!」我大喊。

段昔年在他刺过去的前一刻旋身迅移到另一边,然后翻飞而起用脚踢中了他的手腕,那把剑落到了雪地里。趁着刀疤脸重心不稳时,段昔年右手作握物状,像吸铁石吸起那把剑抓在手中,毫不犹豫刺穿了刀疤脸的胸口。

刀疤脸表情怔然,身体带着剑直直倒了下去。

「师傅——」小草儿跌跌撞撞奔过去,哭着抱着刀疤脸。

「说…说了多少遍,有外人在时要叫我主子。」

「是,小草儿错了,主子。主子你别死,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去劫富济贫!」

刀疤脸又喷出口鲜血,眼神涣散:「小花儿,我的小花儿,爹爹来和你一起堆雪人好不好?」

他说完,身体就瞬间软了下去。

剑都戳穿身体了,他这回一定死了。

昔年缓缓向我走来,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双眼居然又流血了。

是黑色的血!

我瞬间泪落:「昔年,你的眼睛……」

在一瞬间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见从刀疤脸向段昔年扔来把带血的剑。

我急切大呼:「小心!」

飞剑刺穿了一个人的身体。不是昔年的,是小草儿的。

他倒在雪地里,不断涌出的血液把那片雪都染红了。

刀疤脸见小草儿挡了剑,呜呜咽咽,想发出声音却一张嘴呕出满口血。

小草儿望着夜空皎洁的明月:「小草儿只想劫富济贫,不想杀人。小草儿要死啦,要去见小花儿啦……小草儿喜欢小花儿……」

他说完就咽气了。

段昔年飞到小草儿尸体旁抽出那把剑,冲至刀疤脸面前,像疯了似的一剑一剑狠命戳,直到把他的身体戳成筛子。

他这回决计是死透了。

我的泪水一颗一颗滚落,我也不知道我在悲伤什么。也许是为小草儿,也许是为昔年流着黑色血液的双眼。或许还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自己而喜极而泣。

段昔年抬手擦掉脸上的黑色泪水,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抱起我飞离了那个是非之地。

「昔年,你的眼睛……」

「我没事,遥遥别担心,别害怕。」

「昔年会一直在吗?」

「会。」

昔年在,遥遥不怕。

昔年带我回来时,段大叔和段大娘也在,他们看见儿子双目黑泪立刻红了眼眶。

令我没想到的是,段大娘竟一把把段昔年扛在肩上,飞身进夜空中,径直往城东赶,段大叔则跟在后面一路气喘吁吁追跑。

所幸这次在雪地里冻的时间不长,我还能颤颤巍巍坐卧行走。

春桃哭着为我换掉湿透了的衣服鞋袜,我抱住暖融融的汤婆子,一个劲儿往门外爬:「我要去找昔年。」

「遥遥,听爹爹话,你先休息,明天再去找昔年好不好?」我爹近乎哀求道。

「不行啊,爹爹。昔年救了我的命。」我泪落两行,「我都想起来了。」

我爹一怔,捂着脸哭了:「小桔已经进宫去当娘娘了,很难得才能见她一面,如果你又有什么三长两短,爹爹该怎么活啊?」

「我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了。」我说,「爹啊,我现在好想去看看昔年的眼睛。」

我怀抱汤婆子裹着厚厚的棉被乘车来到段家。春桃扶我走过去敲门,没一会儿段大叔便来开门了。

「进来吧。」他愁容满面,让出一条路来,一准儿猜到了我定是来看昔年的。

「段大娘呢?」我问。

「她连夜去四川找大夫了。」

段大叔将我迎进门,屋内烛光跳跃,我看见那个坐在烛前挺拔如松的身影。

布条包扎着他的双眼,还能看得见里面渗出来点点黑色印迹。

「遥遥。」他听出了我来时的声音。

春桃急忙扶我过去,我坐在他身旁拉住他的手:「你感觉怎么样?眼睛痛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眼睛。」

「眼睛不舒服?」

「嗯。」他点头。

「怎么不舒服?」我满腔担忧。

「我的眼睛不喜欢这个布条。」他上唇微撅,「我要用遥遥香喷喷的手帕。」

「……」

「死小子,说什么呢说!」段大叔沉声呵斥道。

「没事没事。」我说着便拿出帕子来,「就用这个。」

春桃替我找来把剪刀,我把帕子剪成条状,然后又细心一条接一条缝起来,缝成长条形。

把布条换了之后,段昔年才翘起嘴角:「好香啊,是遥遥身上的味道呢。」

四川离京城很远,就算段大娘会轻功,来回一趟可能也得花十天半个月。不晓得昔年的眼睛会不会恶化。

我日日担忧此事,不断叹息着。

本想进宫去找小桔借个太医的,因为皇宫里的大夫都是精挑细选,医术精湛,学历还高得不得了的精英。但刚踏进宫门,就遇见了皇上。

我急急跪下。

「你来做什么?」

「回…回皇上,臣女来找小桔……啊不是,找柔妃聊天解闷儿。」

小桔在入宫那天就被赐了封号。

「说实话。」

我猛然抬头,这厮眼睛咋那么毒?用砒霜泡过么?一眼就看穿我在撒谎。

「你会感到闷么。」他说着疑问句,却用肯定的语气。

我泄气了:「好吧,臣女此趟来是想借个太医。」

「为何?」

「臣女前些日子晕倒在雪地里冻伤了,身子一直不见好,行走坐卧困难。还有…还有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兴许是眼睛也冻到了,时常感到不舒服,就想着宫里大夫医术颇精……」

「那你去太医院挑一个吧。」

「啊?」

我不相信,皇上不可能那么好说话!

「没听见?」

「啊不,不是,臣女听见啦!」我雀跃不已,「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呐!」

本来我恨不得立刻撒丫子冲到太医院,但念及皇上在此,我刚才又说自己行走不便,于是装模作样匍匐在地上艰难往前爬。

「看你爬得那么辛苦,要不朕命两个太监用板车送你吧。」

板…板车?

别是拉粪的吧……

「怎么,不喜欢?」他见我犹豫,忍不住问道。

「喜…喜欢。」

还好不是拉粪的。

我躺在板车上,前面一个太监抓着车把儿拉,后面一个用力推。

好不容易看到太医院三个字,我恨不得立刻跳下车跑进去,但俩太监还在这儿呢,这样一来不就露馅儿了嘛,于是我只好又像刚才那样爬啊爬。

一个太医见我这般狼狈,不由得惊呼道:「哎哟,孟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我记得这个太医,是爹的旧友,姓何。

「何太医,还请您随我出宫一趟。您别担心,不是翘班,我来时已向皇上禀明,他同意了的。」

「出宫去做甚?」

「救命。」

「救谁的命?」

「…我的。」

「我现在就可以救。」

「可我想您出宫再救。」

「行吧……」

见他拿着药箱急忙要走,我立即抓住他宽大的衣袖:「等等,太医院这儿有眼科专家吗?」

「我是全能的。」

「好,就选您了!」

于是这次,我和何太医两人坐着板车出了宫。

我指挥太监停在段家门前,然后扶我下车,我爬进门后,见太监已经拉着板车离开了,才急急站起来。

「孟小姐,原来你没事啊……」

不顾何太医讶异的神色,我拉着他冲进里屋,看见段大娘已经回来了,旁边还坐着一个身着粗布衣两鬓斑白的大叔正闭着眼神情凝重替昔年把脉。

不知为何,何太医突然泪眼朦胧,含情脉脉看着那位大叔。

「好哇,好哇!」粗布大叔欣喜万分,「这小子的毒素已经被内力逼出来了,假以时日便可重见光明!」

我们一听,心头蒙了好几天的阴霾消散了。

「可是我们早就试过了,不行啊。」段大娘说。

「这小子应该是遇见了十分危急的情况,激发出巨大潜力,逼出了十成。」

通过他们对话我才懂了,原来当时昔年运行十成内力,把眼里的毒物给逼了出来,它们和着泪水流出眼眶,所以才黑乎乎的。

「我再给你们开一些外用内服的药,用药注意事项呢,就是……」大叔说着无意中瞥见何太医,「二弟?!」

何太医用袖角抹了把眼泪:「大哥!」

于是他们二人手拉手蹦蹦跳跳了好一阵。

「哎呀,咱们兄弟俩好久不见啦!」他们说着便眼泪汪汪紧紧抱在一起。

何太医吸了吸鼻涕:「真好,我这趟出宫来啥也没干,完了回去还可申请一次出差补贴,赚了赚了。」

「……分我一半。」

何太医回宫时,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说其他的,就说是来替我看的病。

他拍拍胸脯:「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要说我啥也没干,不就申请不到出差补贴了嘛。」

何太医离开后,千里迢迢从四川来给昔年看病的粗布大叔何大夫也要离开了。

他拿出算盘敲了一笔账:「看诊费、误工费、差旅费……哦,差点忘了,在来的路上我还掏了两个馒头钱。」

算盘哔哔剥剥直响,最终终于敲定。何大夫砸吧砸吧嘴:「嘛,老熟人啦,给你们算便宜点,给一百两就行。」

段大叔和段大娘二话不说,就拿出了一百两银票给他,顺便还给了他两块猪肘子和猪屁股。

只要昔年眼睛能好,给多少钱都行。

由于昔年的眼睛要慢慢来,不可一下子就见强光,因此还用布条蒙着眼。

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始喜欢散步。

「遥遥,咱去后院逛逛吧。」

「好。」

于是我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在院子里走。

「遥遥,咱去看看小乳猪吧。」

「好。」

于是我又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去逛猪圈。

「遥遥,咱坐下来休息会儿吧,我累了,渴了,想喝茶。」

「好。」

于是我引着他坐到石凳上,然后倒了杯茶递给他。

他摸了我的手好一会儿,还没摸到茶杯。

啪!

段大叔一把将段昔年乱摸的手无情打掉:「臭小子!别装了,要喝茶自己倒!」

好哇,原来他是装的!

我一气之下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转身想走,却被他急急拉住,他可怜兮兮道:「遥遥,我眼睛疼……」

「怎么疼?为何会疼?疼得厉害吗?」我瞬间无比担忧起来。

「只要你不在我眼前,我眼睛就疼。」

「……」

「倘若我眼睛好了,你在我眼前,我明亮的双眼倒映着你的脸,我就会把眼睛闭起来。」

「为什么?难道我长得不忍直视吗?」

「不是,我要用眼皮把遥遥关在里面,让你永远在我眼中。」

「傻瓜,这样你就看不到我了啊。」

他用修长的食指指了指自己心脏所在的位置:「可你在这里啊,用心去看,就能看到你了。」

「昔年……」

「所以,懂了么?」

「懂什么?」

「我很久都没看过你的模样了,想摸摸你的脸,在脑海中刻画一下。」

「所以你兜那么大圈子,说了那么多感人肺腑的话,目的是又想乱摸?!」我撅嘴扭头,不想理他。

「……」

冬日的暖阳甚是温煦,雀儿在枝头活蹦乱跳的,平添了一丝生机。

这天我又蹦跳出门想去段家时,傅喻竟然来了。

「遥遥,最近’醉乐居’新进了一批箜篌,音色不错,要去弹弹吗?」

「不了傅喻哥哥,我以后再去吧。」我说着就往前走。

「遥遥!你要去哪里?」他叫住我。

「去见昔年。」我说,「他的眼睛好像快好啦!」

我没回头看他,而是迫不及待往城东跑去。

我来到段家,却被段大娘拦挡在门口。我踮脚往里头看,段大娘又挡住我视线,我往左探头,她又挡,往右,还挡。

正当我一头雾水时,段大娘扭头对里说:「儿子,遥遥来了哦。」

段大娘终于侧身让开了,我看见坐在石桌前的白衣少年目不转睛看向我。

「怎么样,遥遥好看吧?」段大娘喜滋滋的。

他怔愣半晌,然后撇撇嘴不屑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丑兮兮的。」

我气得血液上涌,他他他又说我丑!

我撸起袖子想冲过去和他理论理论,我这鼻子这眼儿分明长得恰到好处,哪里丑啦?!

「段、昔……」我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然后哗地泪落。

喜极而泣。

「儿子,厉害啊。」段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比你老娘我都厉害,快说说,你是怎么运行起十成内力的?我最多才能运七成。」

「这个嘛,简单。等我把我爹揍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时,你自然而然就激发出十成内力了。」

「……」

切,段昔年又在臭屁了。

儿子眼睛好了,段大叔和段大娘整日都眉欢眼笑的,甚至还开始允许客人赊账。

我想,昔年的武功应该是段大娘教的吧。怪不得以前段大叔砍不动的猪骨头,段大娘轻轻松松就能搞定。

段昔年眼睛好了的消息不胫而走。

时常有人去买肉的同时会顺嘴问一句:「你家昔年的眼睛是怎么好的呀?有没有心仪的女子呀?我有个小侄女文文静静的,和昔年差不多大。」

段大娘笑呵呵地:「我那色批儿子是想看春宫图想看得不得了,抓心挠肝似的,心里一急,眼睛就莫名其妙好了。诶,你刚才说你有个小侄女,要不看咱两家啥时候有空……」

「啊不不不,没空没空,你家肉真新鲜,哦呵呵……」

我:「……」

昔年的名声就这样被段大娘给败坏光了,但却意外增加了书店春宫图的销量。甚至有书店老板在书封面批注道:「段家儿子就是为了看这本,眼睛才好的。」

我坐在床上喝瑛娘送来的热汤时,傅喻来了。

「身子还好吗?」他一如既往地温柔。

「好多了,谢谢傅喻哥哥关心。」我想了想,接着说,「这几年我总缠着你,想必你心里肯定不好过。当时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唉,不过我还是要谢谢傅喻哥哥当时选择了去救我。」

他神色微动:「遥遥你……」

「嗯,我都想起来了。」我说,「谢谢哥哥休了我,哦,对了,差点忘了,我还要谢谢你当时在危急关头出手救了昔年。」

傅喻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抿了抿唇,沉吟道:「遥遥你好生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说完就走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轻松。我不再缠着傅喻哥哥了,他一定很开心,而且我也不愿再缠着他了。

刚喝完热汤,我就听见爹回来的声音。

我兴奋跑出去:「爹,你这些天都去哪里了?」

「沉迷工作无法自拔。」他兴许是累到了,面容憔悴。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我顿了顿,「我决定不喜欢傅喻了,要换一个人喜欢。」

爹眼睛倏地亮了,难掩欣喜:「谁?张公子?」

「不是,是昔年。」

「不行!他是个瞎子,若是遥遥和他在一起,生活肯定有诸多不便。」

「他不瞎了。」

「什么?」

我雀跃道:「他的眼睛好了!你要是不信,咱现在就去看看。」

我和爹一同来到城东肉铺,段昔年正在看摊子。

我正想和他打招呼,却看见一个姑娘红着脸去他那儿买肉:「段…小老板,你家肉怎么卖?」

「你一来就问别人问题,不礼貌。」段昔年伸出食指摇了摇,「你得赔我一个。」

姑娘懵了:「怎么赔?」

「你问了我问题,那我也要问你。」

姑娘大惑:「什么问题?」

「你体重多少?」

「大约 43 公斤吧……」

「还好,我抱得动。」

姑娘一听,瞬间红透了脸。

见此场景,我和爹对望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向段昔年远远扔了个眼刀子,摇头、叹气、甩袖,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诶,孟大人,遥遥,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别走,等等啊喂!」

段昔年在背后大声呼喊,我和爹心有灵犀都选择了不搭理。

「女儿,你要不再换个人喜欢?依爹来看啊,就那张公子还不错。」

「算了,我还是孤独终老吧。」

「……」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白天段昔年贱兮兮调戏小姑娘就来气。不行,我要立刻、马上去问清楚,不然今晚,明晚,甚至以后都别想睡着了!

我轻车熟路来到段家门前,正想敲门,段昔年就从围墙里飞身出来了。

「遥遥想我啦?」

听着他没脸没皮又无比自恋的话语,我又气不打一处来:「呸,老色批!想你?!还不如想一头猪呢!我来啊,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像段大娘说的那样,猥琐地偷看春宫图!」

「没呢,想进屋一起看吗?」

「滚蛋!」

我抬手欲推他,他突然神色一凛,迅速抱住我旋身往旁边闪躲。

嘭!

我气焰瞬间被浇灭,僵硬着扭头,竟看见一支冷箭插在墙上,箭尾还在微微晃动。

段昔年把箭拔下来,紧拧眉头看着箭头上刻的图纹。

我们抬头望向箭射来的方向,却是静悄悄黑洞洞一片。

「那个图案是什么?」我问。

他急忙把箭收到袖筒里,神色轻松:「想知道?」

我重重点头:「嗯,很想。」

「我也不清楚,但看着像春宫图第二十九页的一幅画。」

「……」

我嗤之以鼻,你记得可真清楚!

「估摸着是哪个干那种活计的组织射偏了吧。」他说。

虽然一开始我是不信的,但他神情严肃,说得很真的样子,我不由得产生怀疑,真是这样吗?

 

第七章  他好可怕

 

「遥遥,你在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傅喻对我打了个响指。

我犹豫了会儿:「傅喻哥哥,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有一个什么组织的箭头刻着春宫图似的图纹啊?」

傅喻一听,喷出半口茶来:「你…你说像什么似的?」

「春宫图,昔年说的。」我双手撑着下巴直叹气,「他又不肯给我看那个箭头,再说我也没看过那啥图啊,哪里晓得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图案啊。」

他掩唇咳了咳:「我…我也没看过……」

唉,连傅喻都不知道,这下可犯难了。

如果真像昔年所说,是别人射偏了还好,但如果有人意图射杀我们,那会是谁呢?

我心下警铃大作,难道又是刀疤脸吗?!可我当时亲眼看见他已经被昔年戳成筛子了,离开时也确认过他确是死得透透了的。

难道又是因为我的美貌?

我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懊恼得直捶墙:「祸水!祸水!该死的魅力!」

傅喻:「……」

咕噜叼着饭盆对我不停摇尾巴,我蹲着给它喂食时,傅喻突然犹犹豫豫问我:「遥遥,曾经…曾经你总爱来看我,找我聊天,为何现在不怎么来了呢?」

「因为当初我喜欢你啊。」我大大方方承认,「全京城都晓得我心悦你。」

「那现在呢?」

「现在……」我偏头看向窗外,寒风起,枯叶落,我觉得自己心里也落下了个什么东西,整个人都无比轻松起来,「不是放下了你,而是拿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是段……」

「汪汪!」咕噜跑到傅喻脚边恶狠狠咬住他的衣角,一个劲儿将他往外拖。

「咕噜,你怎么了?」我想把它抱开,但它死活不松口。

傅喻无奈道:「咕噜好像不喜欢我很长时间了,虽然很想知道为什么,但奈何它不会说话。」

咕噜把傅喻赶走后,我才问它原因。

它躺倒在我床上,气得四脚朝天止不住乱蹬:「呸!什么破男主,看那苗头就是想吃回头草啊,一点都比不上咱痴情皇上好嘛!」

我笑了:「你的意思是傅喻哥哥喜欢我?」

「对啊。」

我摆摆手,感到有些好笑:「你别开玩笑了,他当初为了救我,错过见自己亲爹最后一面呢!难道他愿意过一辈子的前一日庆祝我生辰,后一日便是他爹忌日的日子吗?」

咕噜一听,终于停下乱蹬的四肢:「说得好像有点道理……是啊,你又没有人见人爱闪瞎狗眼的女一号光环,凭什么男主会喜欢上你呢。」

「吃鸡翅吗?」我晓得它一向最爱鸡翅了。

「吃,多放辣,不辣我可不吃。」

趁着咕噜吃鸡翅吃得欢,我又问:「你还记得昔年在书中具体是什么样子吗?」

「他啊,长相俊美,气质风流,但黑心烂肠的,喜欢杀人,还喜欢美女。」

长相……是这个样子。

喜欢杀人……我确实见过几次他杀人。

喜欢美女……这一条我特么举双手双脚赞成!

因为自从昔年眼睛复明以后,他家的猪肉生意越来越红火。经过一段时间观察才发现,原来去买肉的多了很多单身漂亮姑娘。送手帕的、送荷包的、送情诗的……络绎不绝,应有尽有。

说实话,我有一点点生气。因为那要命的风流鬼段昔年都来者不拒!

段昔年,大色狼,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我叉着腰气鼓鼓在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遥遥。」他带着别的女人的香粉味走过来。

虽然我没闻到,但想也想得到,就他那德性,一定是碰别的女人了!

「你都好久没来找过我了。」他坐到我旁边。

我转过身去背对他:「你有多大脸啊,我为什么要去找你?有那么多姑娘陪你玩还不够呐?我去还要排队呢,麻烦,不去!」

他嗤地笑了:「生气了?」

「没有。」

「你数一数这院子里,有几样东西是圆的。」他凑上来问我。

「凭什么要数?你让我数我就数啊?」我扭头不看他,「我不!我就不!我偏不!」

「好好好,遥遥不数,我数。」他说着就开始了,「墙角那块石头是圆的,这张石桌是圆的,还有咕噜是圆的,哦,还有呢……」

他说到此,忽然不说了。

「还有什么?」我习惯性问道,但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生气,怎么可以理他?!

他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脸,戏谑道:「还有遥遥这张气得圆鼓鼓的脸儿。」

「遥遥为什么生我气呢?」他问。

「气你……」我咬咬牙,「气你乱收别的姑娘东西,还和她们抛媚眼儿!」

「不是,我没有。」他着急忙慌解释道,「她们给我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收。还有抛媚眼儿这事,是她们给我抛的,我一个都没接。」

「那你为什么不把媚眼儿瞪回去呢!」

「我们做卖肉…啊不,做生意的,哪里能瞪客人啊?」

「你说什么都有理!」我继续翻旧账,「昨天去你那儿买肉的那个姑娘,你说你想抱她。」

他一听,噗嗤一笑:「遥遥吃醋了。」

「没有,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当时我是见你来才故意那样的,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在意我。」他垂下眼睑,黯然道,「其实我不是很自信……」

「借口,就你嘴会说!」我气得直跳脚,「你明明是我先看上的,若是别的姑娘想来,就得排在我后面,她们凭什么插队啊!再说了,你凭什么要让她们插队啊?!维持一下秩序有那么难吗?」

他一怔,继而面容闪过巨大惊喜,眉欢眼笑道:「遥遥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什么了?我刚才说……

啊!我我我。

我这才后知后觉。

「我可以把刚才的话撤回吗?」

「不可以。」他坐到我面前,「遥遥你的幸福是什么?」

「我的幸福就是不看你,不听你,不想你!」我又开始发脾气了。

「那你想知道我的幸福吗?」

「你的幸福就是收姑娘香喷喷的帕子,接姑娘语意缠绵的情诗!」我声音尖锐起来。

「不是。」他忽然捉住我的手,双目直视我的眼睛,「我的幸福就是双眼能看到遥遥的脸,鼻子能闻到遥遥的香,双耳能听到遥遥的娇嗔,还有嘴巴……」

「嘴巴…什么?」我怔然看着他。

他左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快速轻啄了下我双唇,然后说:「嘴巴能这样。」

我的脸瞬间滚烫,撅嘴嗫嚅道:「你这算什么?」

他一头雾水:「强吻?因为没经过你同意……」

我闭上眼睛嘟起嘴巴,含糊不清道:「又不是不让你亲,干嘛要像个采花贼似的用强的?」

我话音刚落,他的唇就猛然贴上来。

之前还调侃皇上和小桔嘬螺蛳呢,这回还真狠不下心来调侃自己。

幸福是什么样子的呢?

也许就是昔年的模样吧。

………

最近宫里传来些风声,皇上为了小桔打算遣散后宫!

咕噜既兴奋又感动:「痴情男二,呜呜呜,爱了爱了!」

我也为孟桔找到真爱而高兴,但心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爹整日满面愁容。

有几次我都话到嘴边,但又生生把疑问压了下去。爹看起来身心俱疲愁深似海,我不能再给他施加压力了。

我左想右想,来到消息灵通的「醉乐居」。

傅喻见我来,眸中闪过一丝神采。

我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傅喻哥哥,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一些关于小桔的事?我爹最近愁眉不展的。」

「听闻之前皇上独宠小桔,惹得后宫众妃嫔不快意,最近皇上又欲遣散后宫,这回不仅引起各娘娘们不满,朝堂也因此事争论不休。」他顿了顿,「至于孟大人,自然是众矢之的,屡遭弹劾。」

我的心瞬间跌入谷底,脑海里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恐惧得全身血液就像停滞了一样。

听咕噜说故事的结局是孟家垮台……

所以这是苗头吗?

不行,我要进宫找小桔,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我还没踏进后宫,就被侍卫拦住了:「没有皇上命令,所有人一律不得入内。」

于是我又急急跑去找皇上,所幸在途中遇见了多日不见的小橙子,他告诉我皇上在御书房。

我气喘吁吁来到御书房门外,重重跪在地上,扣首,恭恭敬敬道:「臣女孟遥叩见皇上。」

他没应。

我再次大声道:「臣女孟遥叩见皇上。」

过了半晌,终于传来他让进的声音。

我轻手轻脚推开门,然后跪行过去。

他见我毕恭毕敬的态度,眸色微沉,转而又把视线放回手中的书上:「你来做甚?」

「回禀皇上,臣女思念柔妃娘娘思念得紧,很想见见她。」

「当真?」

「当真。臣女与柔妃娘娘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如今多日未见,臣女想她想得茶饭不思,都瘦了。」

「去吧。若不识路,可让小橙子带你去。」

「谢皇上。」

皇上确实越来越好说话了。

小桔住在地势最好的「馨柔殿」,此处景色宜人,采光甚好。殿外还种满了小桔最爱的粉蔷薇。

看来皇上是真的很宠她。我稍稍放心了些。

见我来,小桔雀跃不已,连忙叫宫女准备糕点茶水。我摆摆手:「不用那么客气,我这趟来就是想和你说些体己话。」

小桔听懂我的话外音,很有眼力见地摒退了宫人。

我犹豫半晌,还是决定问一问她,但又不敢贸然说出爹爹的事,于是拐弯抹角道:「听说皇上要为了你遣散后宫?」

她点头:「虽然皇上宠我,但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也劝过他,可他让我放心,说不会伤害我的。」

不会伤害小桔,意思是皇上会保全我们孟家吗?我这样想着,却霎时间觉得自己太过天真。

咕噜说书中的皇上除小桔外,对别人心狠手辣,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爹又是个贪官,想必他很早就想端掉孟家了。

我越想,脑子便越乱。

待到出宫来,发现天空已乌沉沉的了。

「哟,孟家垮台?没那么容易。你都不知道当初孟丞相都快豁出命了。」我听见一个太监对另一个太监说。

「这些话可千万别传到’馨柔殿’那位的耳朵里去了,不然啊,十条命都不够你花的。」

「是是是,明白,明白。」

………

我回到府中时,发现丫鬟小厮们正在张灯结彩,才惊觉再过两日便是春节了。

来到自己的小院子里,竟看见树下栓着一匹棕马。

咕噜对它狂吠不止。

「这马儿哪里来的?」我问咕噜。

「刚才你爹命下人牵来的。」咕噜肉嘟嘟的身体躺倒在地上,颇为不满道,「这是你的新宠物吗?我车见车爆胎的咕噜是不是要失宠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揉了揉它圆滚滚的肚皮:「咕噜那么可爱,怎么可能失宠呢?别乱想了。」

我疑惑看着刚打完喷嚏的马儿,爹为何要送马给我呢?我又不会骑。

我去找爹时,他正坐在书桌前写密信。也不晓得是写给谁的。

我心脏咯噔一下,生出不好的预感:「爹,您这是在给谁写信呢?」

他不动声色把信叠放进信封:「朝堂上的事,你别问。」

「是最近同僚们弹劾你的事吗?」我不死心追问道。

「不是。遥遥别担心,你爹我朝堂风雨几十年,就是被人弹到丞相这个位置的,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弹倒的。」

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我才安下心来。

「爹,您为何要送一匹马给我啊?」

「骑啊。」

「我又不会。」

「让那杀猪小子教你。」

「骑马多麻烦啊,他会带我飞。」

「如果他不在你身边怎么办呢?」

「怎么会?我们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

我爹慈爱地摸摸我的头:「遥遥,听爹话。学会骑马又不是什么坏事,还能强身健体呢!前些日子你感染风寒,可把我吓坏了,不锻炼锻炼增强体质,是又想吓爹吗?」

说得有道理。

傍晚,我亲自洗刷那匹马儿,它好像很亲昵我,一个劲儿用头蹭我的手。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一抬头,看见飞檐下挂着的红灯笼,灵机一动道:「马儿啊马儿,以后我就叫你灯笼吧。」

咕噜见我待灯笼好,气得背对着我躺倒,不满地哼哼唧唧乱叫。

京城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红灯笼,红对联,氛围喜庆。人们摩肩接踵采买年货。最盼望过年的自然是小孩子们了,因为可以吃到好吃的,还能成群结队放爆竹。

忽然想起小时候,昔年教我怎么放爆竹,但他对我解说演示得太专注,没注意到引线已经燃尽,然后爆竹在他手心就炸了。被炸伤之后,段大娘还给他好一顿打,直骂他是个捣蛋鬼。

我有点感动,他为了教我把手都炸伤了。于是我大着胆子点燃了第一根爆竹……真刺激!

然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鸡窝,猪圈都炸过,直到那次炸了爹的被窝……

那是爹第一次凶我,但我咧嘴大哭时,他又开始哄我,最终还是买了根糖葫芦才把我哄好。

后来那串糖葫芦被我和昔年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怎么个一人一半法儿呢?说来好笑,我们薅下一颗小糖球,我咬掉一半后,另一半留给他。

爹爹说我不像富家小姐,昔年说我笑的样子真好看。兴许是觉得我笑起来好看,他常逗我开心。

长大后也一样,比如现在。

他教我骑马,我开开心心不知不觉间便会了。

「今天是除夕呢,段大娘还肯放你出来啊?」

「一开始她是不肯的,但我说我要来教遥遥骑马,不用我主动走,她就把我推出门了。」昔年坐到我身旁,「明天我来教你射箭吧。」

「好。」

京城热闹极了,唱曲儿的、说书的、卖艺的赚得钵满。鞭炮声不绝于耳,夜里有猜灯谜、坐游船的游戏,偶尔还有盛大的烟花表演,万家灯火通宵达旦,全城歌坊笙歌阵阵。

我和昔年坐在房顶上俯瞰这盛景,我就期待啊,期待上元节快快到来,到时候我要送昔年那支我最爱的桃花簪。

鞭炮爆竹响过,便吵醒了沉睡在树干中的芽儿,它们先是探出嫩绿嫩绿的尖儿,然后嘣地冲出来挂在枝头。

就在新绿初发的年初一,扶桑的戏台子被官兵端了。理由是私养刺客,有组结叛盟之嫌。

我晓得的,之前的那群黑衣人便是扶桑戏班子的人。

不过我还是莫名感到不安,总觉得如今这局面就像傍晚涨潮前沉沉的日落。

昔年听闻扶桑此事时拧紧了眉头,沉默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我忍不住问:「扶桑此事,是不是和上次射来的箭有同样的关系?」

他见我忧虑惮惮,瞬间眉眼舒缓,语气轻松:「遥遥想多了,没有的事。我只是在想该如何教会你射箭。」

「我不想学了。」我说。

为什么要教我射箭?有昔年在,我不想会这些。因为我怕有朝一日我真会了,他就不在了。

「遥遥乖。」

「不要,我不学!」

「好好好,咱不学射箭,那我教你用弩。」

不等我拒绝,他便用修长的食指按住我双唇:「不可以说不。」

第二日,他便替我拿了张弩来。这弩很小巧,正适合我佩戴。弩不像弓那样考验手臂拉力,再加上昔年会教,我很快便会了。

但我总装作不会,宁愿让昔年一直教我。只要他同我在一起,在我视线中,我才安心。

在初三这天,天空刚泛出鱼肚白,京城还未开始喧闹时,皇上下令遣散后宫,独留孟桔一人。

爹一瞬间泄了气,坐在木椅上止不住叹息。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对于像咕噜那样的读者来说,皇上此举是感人肺腑的尾生抱柱,情深似海。然而对我们孟家来说,无疑是灾将灭顶,大厦将倾。

下午,扶桑终于被放了出来,说是调查有误,罪结未定。我不由得略微感到那么一丝丝心安。

晚间,爹端了盘枣糕到我房里,问我:「遥遥会骑马了吗?」

「会了。」我说。

他终于露出一些笑意来:「会了就好,会了就好。」

「爹爹,皇上是不是对我们孟家起了不好的心思?」

「怎么可能呢?当初先皇驾崩,皇子夺嫡时……」他突然噤了声,转而道,「放心吧,我们孟家不会那么轻易就垮台的。」

「真的吗?」

「真的,我的乖女儿,爹爹怎么会骗你呢?」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遥遥在骑马时一定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掉头。」

「为什么?」

「因为人要向前看啊,向前走才会进步嘛。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跑一直跑,就会看见太阳了。」

虽然我不聪明,但也知道皇上正在打着不好的算盘,如今我最担心的是小桔。

我实在等不及了,天还没亮就进宫去了。踏进宫门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未经皇上同意,我是不能私自进后宫的。

但现在皇上上朝去了,于是我跪在御书房外等他。因为小橙子说过,皇上每次下朝后都会先来御书房看会儿书,然后才会回殿内批奏折。

渐渐地开始下雨了,空气中水汽氤氲,新柳鱼塘迷迷蒙蒙。

不知跪了多久,我才远远看到小橙子替皇上撑着伞走来。

我立即把头扣在大理石地板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一双明黄色靴子停在我眼前。忽然我身上没有了雨打的感觉,头顶一片雨落油纸伞的滴滴嗒嗒。

我抬头,看见原本遮着皇上的伞挪到了我头上。

他阴沉着一张脸:「又想让自己感染风寒,然后赖朕亏待你吗?」

「不,不是,臣女万万不会这样想。」

「你此趟入宫来又是做甚?」

「臣女想见一见柔妃娘娘。」

「她最近身子不太爽利,你还是别去叨扰她了。」

我忧心忡忡:「她怎么了?」

「她有了身孕。」他蹲下身来,炯炯直视我的双眼,「你妹妹怀了朕的龙种,前些日子有小产之兆,太医说她受不得刺激,否则容易一尸两命。所以漂亮的遥遥啊,你还想去见她吗?」

我愣愣看着他,一时间忘记了他是天子。

他…实在太可怕了。怕得我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轻易移开眼。

皇上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快速别过眼去:「别像个流浪狗似的可怜兮兮盯着朕!」

经他一呵斥,我立即垂眸,眼前是湿漉漉的大理石板纹路。

我的身子忽然就像筛糠一样止不住颤抖。

「小桔……不,是柔妃娘娘,皇上可不可以不要像刚才凶臣女那样凶她?」我紧咬下唇,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她会怕的。」

「所以,你怕我吗?」

他兴许是顺嘴一说,忘记用朕这个字了。

我摇头:「不怕。」

「谎话精。」

我心想,皇上说话都那么奇怪吗?明知道我怕他,还要问一句怕不怕,我说不怕,他又不信。

他又无言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旋身进御书房去。

小橙子想急急跟上去,他却说:「别跟进来,你们就这样待着吧。」

于是我跪伏在地上,小橙子蹲在一旁为我撑伞。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放晴,但没有皇上命令,小橙子不敢收伞,我也不敢起身。

沉寂。

小橙子还是耐不住寂寞,低声同我聊起天来。他说让我放心,他去看过的,小桔很好。

有他这句话,我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

之后他的话题便是百无聊赖的了,一会儿说,前些天有个宫女在御花园唱歌,因为太过难听被皇上赶出宫去了;一会儿又说御膳房的厨师做饭水准不稳定,有时甚至还没外面酒楼做的饭香。

他说着,我听着,恍惚间就像回到当初我躺在殿外同他聊天时那样。

他说着说着,忽然凑近了,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偷偷告诉你哦,有一夜我去皇上寝殿吹灯时,听见他说梦话了。」

「什么梦话?」

「我只听清了一句,当时他眉目舒展,梦中心情好像不错,说:’当时我就想啊,那姑娘怎么就那么好骗呢?’」

我也不由得好奇,他在睡梦中到底是骗了哪一位单纯的姑娘呢?

这一跪,仿佛跪到了地老天荒,好不容易得到皇上允许可以站起来时,我的膝盖已经痛得不听使唤,又直直跪下了去。

皇上眸色微动,接着命两个太监将我架出宫去了。

回到府中,却不见爹的身影。

他不是早就下朝了吗?我如惊弓之鸟般,又陷入深深的忧虑。

所幸在天擦黑时,他回来了。

我不放心,急急问道:「爹,您白天去哪儿了?」

「工作啊。」

「骗人,你们很早就下朝了。」

「最近烟花爆竹泛滥,有的官员宣传监管不到位,出了好几起失火事故,所以下朝之后去了趟吏部,讨论人事任免及处分事宜,意见有分歧,所以耽搁得久了些。」

「哦。」

那就好。

「吃饭了吗?」他问。

「没呢,想等您回来一起吃。」

「让春桃去把那杀猪小子叫来吧。」

吃饭时去叫他……

我瞬间豁然,爹这是正式接受昔年了吗?

我爹看出我的疑惑,补充道:「只要遥遥喜欢。」

我雀跃不已,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不用春桃,我亲自去。」

爹在后面大喊:「女儿啊,矜持!」

「嘻嘻,不用,因为他是昔年啊!」

昔年是特别的,他不是别的男子。

我来到段家,还未推门进去,就看见里面队列整齐地出来十几个官兵。

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着急忙慌跑进去,在看到那个背对着我坐在石凳上的少年时,我才踏实了。

「昔年。」

他惊喜扭头:「遥遥你怎么来了?」

「官兵为什么来?」我走到他面前问。

「是扶桑戏班子的事,由于我平日里和他走得近,所以他们就来问了些话。」他轻轻将我圈到怀里,「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遥遥别担心。」

不知为何,他的宽慰总能将我不安的心抚平。

我们手牵手回到丞相府时,饭菜已经摆好了。平时在家不喝酒的爹甚至把尘封许久的女儿红都搬了出来。

「小子,来,坐。」爹说着便为段昔年倒了满满一杯酒。

「啊不,不用,我来。」段昔年拿过酒壶,「小婿怎能劳烦岳父大人亲自替我斟酒呢?」

「谁特么是你岳父大人?!别叫太早啊!」

段昔年连连摆手:「不早不早啦,我在梦里都不晓得这样叫过好多回了。这次叫了回活的,感觉真不一样。」

「……」

我无奈扶额,昔年你平时油嘴滑舌那股劲儿去哪儿了?怎么关键时刻嘴笨成这样啦?

还好爹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没同他计较。

他们说着说着就说到我小时候。

「遥遥小时候特别爱闹。」爹说。

「现在也是。」

「……」白眼警告。

「不过我喜欢她闹,喜欢看她笑。」

爹终于把白眼收了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之所以会放爆竹,都是你小子教的,还毁了我的被窝。」

「天地良心,我只教了她放爆竹,没让她炸您被窝。」段昔年顿了顿,接着说,「若您实在气不过,要不我把我被窝赔给您吧,我和遥遥共用一个就行,我不嫌挤。」

我:「……」

爹向他飞去个无情眼刀,随即闷完一杯酒:「还有,你总是怂恿她抱小猪崽儿,每回她臭烘烘脏兮兮地回来,一点儿都没个闺秀样儿,我就想撸起袖子冲去揍你!」

「老天作证,不是我怂恿遥遥,是她自己想抱的。」段昔年说着说着竟噗嗤笑了,「说来好笑,我还吃过猪的醋呢!那时我就想不通啊,为何遥遥宁愿抱小猪崽儿,都不愿意抱抱我呢?」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因为猪儿比你可爱啊。」

段昔年笑眯眯捏了捏我的脸:「因为遥遥比小猪儿可爱,所以我和遥遥正好相反,只想抱遥遥不想抱小猪儿。」

爹看着我俩,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我和昔年也笑了。

真是快乐的时光,如果能永远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兴许我总是自私地贪念着快乐,所以报应才会那么快到来。

天都快晌午了,爹还没回来,上朝不至于那么久啊。我越想越觉得不对,提着裙子就往外跑,独留春桃疑惑叫我名字,问我去哪儿。

最近我常来皇宫,看门侍卫都认得出我来,也不拦我。

未至朝堂,就看见身着不同品级官服的官员稀稀拉拉出来,但无一人像以往那样边走边闲聊,而是皆闭口不言,神色凝重。

我目不转睛盯着朝堂门口,却看见两个太监用担架抬出一个人来。

我大着胆子来到朝堂外,听见皇上无奈的声音:「孟爱卿啊,朕也不是不想护着你,但你看方才在这泱泱大殿之上,钱爱卿为你之事触柱而亡,若朕继续装作看不见,又如何堵悠悠众口呢?」

「罪臣敬谢皇上多日来的袒护。」我爹语气平静,「至于钱大人之事,罪臣自是罪责难逃。」

所以皇上这是要开始问爹的罪了!

我惊惶间冲进空旷的大殿,跪爬过去,抓着他的龙袍苦苦哀求:「皇上,刚才那个钱大人之死不能全怪罪在我爹身上啊!还请您网开一面饶了他吧!」

「遥遥,你来干什么!」我爹重言重语呵斥道,「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吗?!立刻给我回去!」

皇上俯身用食指抬起我下巴,神色冷漠直视我:「可你爹现在是琐尾流离,进退维谷啊。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朕呢,所以漂亮的遥遥啊,你说朕该怎么办呢?」

 

第八章  被押进了牢房

 

皇上说话总这样,话尾留一个问句,心中却早已想好了办法。

一阵风吹进殿内,我感觉有点冷。我没来由地特别想昔年,如果此刻他在,一定会立刻带我走的。思及此,我的泪水又悄然滑落。

兴许是泪水滴到了皇上手上,他眸色微动,手指略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恼然甩开我下巴:「别在朕面前哭,难看死了,朕看着心烦!」

我立即抬手擦掉眼泪,尽量维持声音的稳定:「皇上,臣女不哭了,不哭了。您别烦好不好?还有我爹爹……」

「滚!」

我一怔。

一说到爹的事,他心情好像就变得极其糟糕。

他背过身去,语气颇为烦躁:「给朕滚!」

「谢主隆恩!」我爹重重磕了个响头,泪眼朦胧跪行过来拉我走。

我不死心,又抬手抓住面前那个男人的金丝龙袍:「皇上……」

「遥遥乖,听爹话,咱回家。」爹把我抓着皇上衣服的手掰开,耐心哄我,「我们现在去见那个杀猪小子吧,一整天没见面,你一定想他了。哦,爹还是不要叫他杀猪小子了,遥遥是那么那么喜欢他啊,肯定不乐意爹这样叫,我要不也像遥遥那样叫他’昔年’吧。」

是啊,我想昔年了,从早晨醒来那一刻就开始了深深的思念。待会儿若是见到他,一定要多怪上一怪,怪他不来看我,怪他刚才没来带我走。

我们刚回府,春桃就慌乱跑过来:「老爷,小姐,您快去看看吧!扶桑公子的戏院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听说段公子也在!」

我一听,心瞬间凉了,怪不得今天他一直没来看我。

在去戏院的路上,我一直想着,我还是不要怪他了。若他无事,我一定要挽着他胳膊多撒会儿娇,让他亲亲我抱抱我。

我们来到戏院时已一片狼藉人去楼空,随便抓了个路人来问,才知道扶桑和昔年一同被抓走了。

听闻此噩耗,我一下瘫软在地。

「遥遥先别担心,我们都知道段昔年没做过什么,爹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没事的。」

「真的吗?」

「真的,你不相信爹爹啦?」

「信。」

我宁愿相信。

我四处打听,才听闻段昔年和扶桑被特殊关押在大理寺,理由是组结叛盟。

我说我要去见昔年,可爹说大理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见他的。

「爹,我们现在就去向大理寺说清楚,昔年什么都没干。」

「遥遥啊,你不懂,无论我们说什么都没用的,其中利害……一切都是皇上的旨意。」

皇上?怎么又是皇上?!

我不禁攥紧拳头,他究竟要干什么!

电光火石间我猛然意识到,当时爹哄我回来见昔年时,皇上一定已经预料到,我们将会面临一次巨大的落空。所以他就看着我们满怀期待的模样,又想象着我们殷盼成空的样子。

爹语气沉重:「兴许是我们孟家连累了他。」

是啊,如今皇上有心端掉孟家,和我们关系密切的段家也定会被追究。那么傅喻会不会也被连累了呢?

不容多想,我即刻前往「醉乐居」。

在看到它依然亨达兴旺,听见那阵阵笙歌,我提着的心才落了地。

「遥遥,段昔年他被抓了。」傅喻神色复杂对我说。

「嗯,此事我晓得的。」

「惹了皇上,他以后的日子决计不会好过。」

「嗯,此事我也晓得的。」

他行至我面前,认真看着我:「遥遥,你可以把那封休书还给我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何意。

「我…我后悔写它了。」

我一下怔愣了。

他苦笑道:「想我傅喻自认为冷静自持,未曾想有朝一日会在面对遥遥时乱了方寸。」

「傅喻哥哥……」

「我此生做得最后悔的一样事,便是写下那封休书。」他盈盈握住我的手,「段昔年已经很难给你幸福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

「傅喻哥哥。」我抽出手来,「我想昔年了。」

他眸色瞬间黯然。

就算我可能会像原故事那样被傅喻一刀砍死,也不愿再为了活命而想方设法让他对我产生怜悯,甚至好感了。一是我不再喜欢他,二是我相信若我真的命悬一线,届时昔年一定会化身成像话本子里写的盖世英雄那样来救我的。

听闻皇上要亲自审理昔年扶桑组结叛盟一案,天还没亮,我就等在大理寺门前了。

天刚亮,皇上就来了,他没坐轿子,没穿龙袍,没带侍卫。

由于是在宫外,况且他还特意穿了一身便衣,想必是为了掩饰身份。因此这回我没有跪他,而是小心翼翼抓住他的衣袖:「皇上,昔年他什么也没干。」

「你在朕面前就非要像这样诚惶诚恐吗?」他抬手欲拿开我的手,却在触碰的一瞬黑了脸,「手那么冰,等很久了?受那么久的冻就为了向朕说这一句话?」

「那这句话可以成为昔年无罪的证据吗?」我有些天真地问。

「不可以。」

意料之中的答案。

「可您心里应当也清楚,昔年真的什么也没干。」

「放肆!」他一把甩开我,我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紧咬下唇抑制住眼眶将要流出的那股暖意:「那您能让我见见他吗?就算只一面也行。」

「你还是等些时日见他的尸体吧。」

听他如是说,分明是春天,我却心生一股浓浓的腊月寒。

我漫无目的走在街上,偶然听见说书的在绘声绘色编排我们孟家。听众们听得津津有味,叫好声四起。

我走上前的那一刻,说书先生停止了讲述,听众们诧异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只从袖筒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的钱盆里,然后笑问说书先生:「那先生您可以讲讲我们孟家为何会陨落吗?」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先生一愣:「孟小姐……」

「因为你爹是大贪官啊!」有听众如是说。

啊,对啊!瞧我,都忘了,我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贪官。

墙倒众人推,如今这副局面,我早该预料到的。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遥遥。」

我扭头,是傅喻。

「想喝桂花酒吗?」他说,「去年让厨娘酿的,还剩下两坛,就埋在园子里的梧桐树下。」

「是昔年喜欢喝的那种吗?」我问。

「是。」

「这回可以给我个大杯子吗?我怕杯子太小,一口不够喝。」

他一瞬红了眼眶:「可以,只要是遥遥要求的,都可以。」

他带我走后,我听见身后的说书先生开始说道:「说起孟家大小姐,不得不提她与现’醉乐居’坊主傅喻傅公子的那段花边……」

和傅喻喝完酒后,我的心情还是没见好。低落着回到丞相府,惊觉已是狼藉满地,一片萧条。

我心咯噔一下。

咕噜从草丛里窜出来,泪眼汪汪:「呜呜呜,大家都被抓走了!」

我急急问道:「爹呢?」

「他是最先被抓走的。」咕噜张牙舞爪直抓狂,「狗皇帝,老子不该站他 cp 的!」

「都没了吗……」我有些失神,忽而想到一件事,「灯笼呢?」

「还栓在后院呢。」咕噜急切道,「趁此时没人,你快骑着灯笼逃吧!」

逃?

呵,我逃得掉吗。

我急忙跑去把灯笼的绳子解开,然后交代咕噜带着灯笼一起去「醉乐居」找傅喻。

「可我是个路痴啊!」

我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撸它毛:「咕噜不怕,只要出了这丞相府,你们就安全了。」

我刚交代完,就听见身后传来可怕的声音:「孟小姐,得罪了!」

我反应极其迅速地拿起鞭子狠抽了下灯笼的屁股,它便惊痛间冲了出去。

之后我被两个官兵反手押住,押进了牢房里。

牢房霉味扑鼻,还夹杂着老鼠腐尸的恶臭。由于常年不见天日,昏暗潮湿,到处都是污泥浊水,墙上遍布蛛网,偶尔还有壁虎老鼠爬过。

我看着这场景忍不住干呕,可不等我呕完,狱卒就不耐烦地把我扔进一间牢房里。

我没站稳,手按进一个水凼,拿起一看,掌间泥土还混杂着蠕虫和一些虫尸。

「呕——」

我吐了,也不知道吐了多久,胃里没东西了就开始吐胆汁,吐得涕泗横流。

我认命似的整日窝在那方相对而言还算干净的草席上。

饭来,是生冷的馒头和白水煮青菜。我不吃。我可是堂堂丞相府大小姐,怎能吃这种糟粕呢?

我常呆呆地望着那小小的天窗,落雨了我晓得,放晴了我也晓得,有时还会看到些乱红飞花。

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儿。

我拔下头上的桃花簪对比瞧了瞧,是桃花吗?

啊,差点忘了,这支簪子是要在上元节时送给昔年的。除夕夜和他并肩坐在房顶上那时就已经打算好了。

我抓了抓早已被抓得红肿渗血的手,不知道这些虫虫蚂蚁是哪里爬来的,咬得我身上好痒。

「昔年,你还好吗?」我紧紧捏着簪子,泪水夺眶而出,「我现在好害怕,你什么时候来带我走啊……」

我听见人来的声音。

「她多久没吃东西了?」

「两…两天。」

「蠢东西!」

然后是身体被狠狠踹飞出去撞击牢门,嘭的一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是钥匙开门的咔哒。

我懒懒瞥过去,看见一抹明黄。

皇上来了……

可是我好累,就想这样靠墙坐着,不想跪他了。

「听说你绝食。」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看着我。

他干净的靴子溅上了污泥。

我懒懒摇头:「没有啊,我只是不饿罢了。」

他蹲下身来与我平视:「两天,不饿?」

「嗯,我前些天吃的东西还没消化完呢,可能是当时贪嘴,吃太多了吧,还吐了一些,要是再来食物我肯定一口都吃不下了。但是如果昔年在,他一定会很耐心哄我吃的,还会逗我笑。我是不是很好笑啊,都是大姑娘了,吃饭还要人哄……」

他就这样看我,静静听我的喋喋不休,双目渐渐泛出些许晶莹来。

「皇上,您什么时候砍我头啊?」我抬头,感受到脸上有丝丝凉意,天窗又有雨飘进来了。

「你为何觉得朕要砍你头?」

皇上的声音怎么有点哽咽呢?

「因为我爹是贪官啊,至于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我也不知不觉做错了什么,惹您不高兴了。」我说着,忽然想到孟桔,才像缓过神来似的,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皇上您没有对小桔怎么样吧?」

「没有。」

我大松一口气:「那就好……臣女可以求皇上一件事吗?」

「何事?」

「还请您不要告诉小桔,这段时间孟家发生了什么事。」我说着说着竟有些犯困,懒懒闭上双眼。

「好,朕答应你,遥遥乖,睡吧,希望这安神香能给你带来一个好梦。」在睡着之前,我好像听见他如是说,又好像没听见。

当我醒来,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孟小姐,吃饭了。」狱卒把碗放在牢门口。

碗里竟不再是清汤寡水,而是香香软软的白米饭,香气四溢的鸡腿肉,还有热气腾腾的青葱豆腐汤!

我的胃忽然剧烈叫起来,急忙跑过去端起饭碗大快朵颐。

连着几顿都是不同花样的珍馐,我不禁疑惑,问狱卒饭菜为何如此丰盛,他说明日是上元节,要改善一两天伙食。没想到犯人也能吃到好吃的。

不过明天就是上元节了啊,我呆呆看着手中的桃花簪,这回可能送不出去了呢。

不知为何,我最近很嗜睡,睡得莫名香甜。

又是一次饭后,我照常犯困了,于是躺在草席上微笑着进入梦乡。

眼前黑黢黢一片,我忽然听见耳边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扭头往声源处看去,居然看见一只硕大的黑乎乎的老鼠在打洞!

「啊——」

我吓得登时跳起来,直往墙角缩。脑海里满是当时只离我咫尺的脏兮兮的老鼠毛。

我不由得想象在我睡着时,老鼠在我身上爬的场景。

「昔年,你快来带我走吧……」我坐在墙角失神地盯着天窗,「我好想你,昔年不在,遥遥怕。」

每天都有好多老鼠窜来窜去,还有虫虫蚂蚁钻进我衣服里咬我,我都分不清哪些地方是被虫咬伤的,哪些是被我抓伤的。

我透过天窗,看见明明灭灭绽放得惊艳万分的烟花。

上元节,到了。

又有老鼠从我脚边蹿过,我惊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就像疯了一样,嘴里不断重复着:「昔年不在,遥遥怕……」

突然有人紧紧抓住我手腕。

我抬眸,看见皇上英俊的眉眼。

「遥遥怕……」

「不怕。」他说。

「昔年不在,遥遥怕……」

他眸色黯然下去,沉默了。

烟花烁烁。

我说:「上元节。」

「嗯,上元节。」

我有些雀跃:「是上元节啊。」

「嗯,是上元节。」

我抬头看着天窗,伸手指那华丽绽放的烟花:「你看,烟花,上元节。」

「嗯,烟花,上元节。」

我捧着脸,笑嘻嘻问道:「昔年,你说我美还是烟花美?」

「遥遥美。」

「可我觉得烟花更美诶。」

「那烟花美。」

「哼,你的意思是我不美咯?」

「美。」

「到底哪个更美嘛?!男子汉一点都不坚定!我命令你,必须马上选一个出来!」

「当然是遥遥美。」

「骗人,你心里肯定觉得烟花更美!」

「没有骗你。」

「算啦算啦,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女人,就不拿小姐脾气给你受了。」我说着便拔下头上的桃花簪,「喏,给你的,我最喜欢的一支,所以你也一定要最喜欢它!」

他把发簪接过去:「可我想最喜欢遥遥。」

「嘻嘻,那你想吧。」

「好。」

「你更期待上元节还是更期待见我?」我开始了新一轮提问。

「更期待见你。」

我欣喜得一把抱住他:「遥遥也更期待见到昔年。能对我这么不厌其烦的,只有昔年了。」

这,真是一场难得的美梦啊,如果能一直留在梦中就好了……

但是梦醒得真快。

当何太医提着药箱来时,我正蹲着数牢门上的木头纹路。

「孟小姐,按照惯例,我需要为您诊治诊治。」

「囚犯还有资格让太医诊治吗?」我受宠若惊。

「这是惯例。」他说。

哦?宫里不仅规矩多,怎么还有那么多惯例?

他先替我把了把脉,只说了「无恙」二字。

明明无恙,他却给了我一盒软膏,说是牢里虫蚁多,如果被咬了可以涂这个。兴许是之前和何太医有过渊源,他才会给我软膏吧。

满打满算,我在此处已待了九天了。不知道外面情势如何,不知道爹爹有没有事,不知道昔年怎么样……

不行,我必须要想办法出去!

可这里到处都有狱卒,我又不会武功,难道真的只能等我死了被抬出去吗?

我灵光一闪。

也许真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狠下心来冲过去,用力把头撞向柱子,顿时头晕目眩天昏地暗。

「快!快去禀报皇上,孟家小姐撞柱了!」

我失去意识前听见狱卒们慌慌张张的声音。

还以为醒来将会看到不一样的光景,未曾想还是这昏暗潮湿,充斥着霉味的牢笼。

「演得一手好戏哦,我漂亮的遥遥。」皇上的语气颇为愤恼。

也许是太过愤然,他又忘记用「朕」了。

「臣女,不对,是罪臣之女确是有意演戏欺骗皇上,所以皇上可因欺君之罪立即将我砍了吗?」

他没说话,只静静看着我。他眉宇间尽是果断,双目幽深得像海。

我晓得这个男人是何等精明,城府亦是何等之深。

咕噜总说我蠢。是啊,那么蠢笨的我怎么可能骗过这绝顶聪明的豺狐呢?

我感到很无力。

大家都说我长得好看,是宠冠六宫的娘娘命,可眼前这个男人哪里像是会喜欢我的样子啊?我是罪臣之女,他又对我无情意,恨不得拆我骨,食我肉,饮我血。

我可能真的出不去了,好想去看看爹,看看昔年怎么样了。

我胸腔油然生出无边无际的滔滔恨意。如今这种局面,皆由眼前这个男人挑起!如果悄悄杀了他……

我知道,此刻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此处只有我们二人。

有人说我美得不可方物,可为倾国倾城,亦可为祸水红颜。如若当真如此,我何不试上一试?

我艰难站起,抬眸看了会儿皇上,然后大着胆子双手环上他脖颈。

他怔然,不知是不愿推开我,还是忘记了推开我。

「你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我就踮起脚尖轻啄了下他的下巴。

「遥遥!」

皇上欲推开我,我急忙抱紧了他,同他双颈相交。

他身体僵硬得如雕塑般。

就是现在!

我迅速拔下头上的簪子,抬手欲戳他脖颈,却在半途中被他抓住了手。

「你就那么盼着我死,恨不得立刻杀了我?」

「意图弑君,所以你会立刻杀了我吗?」

他注视着我:「遥遥啊……」

我又控制不住落泪了:「爹爹很好,昔年很好,扶桑公子也很好,你为什么就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是,他们爱你,宠你,遇到危险了,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你。他们都在用力保护遥遥,尽其所能为你建造美丽的安全快乐屋。但你爹是贪官,他靠搜刮民脂民膏为你建那栋温暖的屋子。还有段昔年和扶桑,他们私养刺客,倘若有朝一日起了二心,京城百姓将会陷入何境地,你想过没有?」

我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保护的只有遥遥你一人,但朕要护着的……」

是天下,是百姓。

所以在百姓眼里,我爹、扶桑公子,还有昔年,都是罪不可恕的坏人。

「昔年他们不会有二心的。」我说。

「私养刺客组织,便是错。」

他说完便旋身离去,还对狱卒吩咐说:「晨光熹微时,带她去见见太阳吧。」

时隔……

多少天了呢?

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待太久,我眼睛受不了突如其来日光的刺激,只好眯着眼抬手遮挡那宝贵的光芒。雨后的空气清新得好像能听见翠竹拔节的声音。还有久违的清脆鸟鸣,然后是扑棱翅膀飞入远空的,生命的声音。

春风拂面,柔意绵绵,还带有微微润湿气息。我贪婪地深呼吸,想把肺里多日来的污浊给排干净。

缓缓睁眼,看见盎然的春花香草;看见阁楼飞舞的帘栊;看见苍绿雾缭的远山。

我看了许久许久。

身后的狱卒没有催我。也许是皇上吩咐的,他不敢催。

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那守我的狱卒吐着血倒在地上。

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有一个人环住我的腰,带我跃入空中,逃离这栋锁重墙高的森冷建筑。

虽然这人穿着斗篷将自己捂得紧紧的,但我还是认出他来了。

是傅喻哥哥。

他带我来到一处颓圮破败偏僻陌生的小院,院子里有棵老柳树,树下栓着一匹马。

傅喻说:「屋子里有你想见的人。」

我急切跑进去,看见段大叔坐在外间的木凳上掩面叹气。兴许是太过沉浸在愁绪中,他没看见我来。

我悬着一颗心踏进里间,段大娘正在拧帕子,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扶桑低声啜泣着。

我的视线落在榻上的人身上。

他闭目静静地躺在那里,头发凌乱,面容苍白,胜雪白衣遍布鞭笞样的血痕,双手用绷带包裹着,指尖处渗出丝丝红色血迹。

我轰然泪落,哽咽着:「昔年……」

段大娘听见我的声音,关切跑过来:「遥遥你有没有受伤?狗皇帝伤害你了吗?」

我哭着摇头。

段大叔听见声音也快步走进来,见我完完整整的,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走向床榻,颤抖着手想摸摸昔年的脸,但又急急缩回手来。

他就像折翼的蝴蝶,呼吸弱弱的,我怕自己一碰,他就碎了。

他不是会武功吗,他不是会武功吗?!为何会弄成这样?!又为何会允许别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啊?!

「他是为了我,更是为了你。」扶桑抹了把眼泪,说,「都是我害了他……你知道吗,当时我们被固定在墙上的大铁链子栓了起来。那链子沉得很啊,比秤砣还沉。狱卒问我们为何要组结叛盟,我说没有。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刚进来的人打断了,那人对他耳语,我们习武之人听力又极为灵敏,因此我听见那人说:’上面吩咐下来,狠狠地打’。当第一道鞭子抽下来时,段公子眼神凛然,身体周遭强风起,铁链哗啦哗啦直响,我就知道他要用内力挣脱束缚了,但那人的一句话,让他瞬间放弃。」

「什么话?」

「那人大声道了一句:’孟家大小姐!’。」

我一怔。

「就这一句孟家大小姐的威胁,让他心甘情愿挨了那么多鞭,受了那么多苦。」

我的心就像被狠狠揪住那样痛。

我想握住昔年的手,但他双手都被裹紧了:「他的手……」

「十颗指甲,十支针,最后连针带甲被生生拔掉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个要不到糖的小孩。

「小…小泼皮,怎么又哭了?」段昔年微弱的声音传来。

我们目光皆放神采。

「昔年,你终于醒了!」我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双目虚弱睁着,展出一丝笑颜:「遥遥要是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我摇头:「怎么会?就算我哭得像个赖皮猴,哭得在地上打滚儿,你也不会不理我的。」

「是啊,我此生都不会不理遥遥的。」

「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在牢里有多辛苦。我就想啊,如果你在,一定不会让我受苦的。但是昔年不在,我怕啊,所以我就天天在心里骂你为什么不来带我走,本想扎小人儿骂你的,但想了又想,就算啦,我很大度的,只要你不去调戏别的小姑娘,怎么着都成。还有,我本来打算送你的桃花簪不见了,如果你好起来了,一定要陪我去找。要是你敢不陪我,等我自己找到了,我就把它送给别的男子。不过啊,你最好别错过我,我可是全天下最好哄的女子,只需要昔年一个抱抱就行。其实现在我很生气的,所以你得赶快好起来抱抱我。」

他笑了,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好,我要赶快好起来,不然遥遥要一直生气了。」

众人皆沉默着听我和昔年的对话,看我在昔年面前撒娇。

其实我心里一直压着一件事,又不敢多问,怕昔年不肯告诉我。于是我来到院子里问傅喻:「我晓得傅喻哥哥很聪明,肯定已经知道上次那箭头图纹是什么样的了。」

「是羽林军的箭。」他顿了顿,「段家被抄围后,我偷偷进去找到那支箭,也看过了,图纹…图纹不是那种图。」

羽林军,皇帝的禁军……

所以皇上早就对昔年起杀心了吗?当时昔年一眼便知那支箭的来历,但为了不让我担心,故意瞒着我。

「咕噜和灯笼去找你了吗?」我忽然想起还有它们两个。

「嗯,不过咕噜是个大路痴,还是灯笼驼着它来到醉乐居的。」他欲言又止,终于说,「你的狗,好像成精了。」

「咕噜它怎么了?」

「它…它会说人话。」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那天夜里,我听见屋里有人哭,就起床寻找声源,发现竟然是咕噜!它应该是做噩梦了,四肢乱蹬。我就奇怪,狗狗居然也会发出人类那样的哭声吗?正当我疑惑时,它居然说:’老子好后悔啊!站了狗皇帝的 CP!’」

「……」

「不过遥遥,你晓得’渣男’是何意吗?咕噜说我和皇上是渣男。」

「就是欺骗姑娘感情,对姑娘不负责任的男人。」我补充了一句,「咕噜说的,不是我说的。」

「……」

「灯笼怎么知道要去你那里呢?」我问。

他沉默了会儿,说:「灯笼其实是我们醉乐居的马。」

我们又照顾了昔年十几天,直到他身上的伤口结痂。但此次他元气大伤,还需要静养。

因为是朝廷重犯,街上贴满了我们的通缉令,我们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

每天傅喻都会送吃的来,还给我们带干净的衣物。

日子过得像有一层阴霾,为数不多的快乐便是昔年油嘴滑舌逗我笑。

他有时会装作伤口痛,引我去关心他,趁机摸上我两把。有时会半夜突然口渴,让我去给他倒水喝,然后故意打翻杯子弄湿里衣,闹着让我帮他脱光换掉。有时会目不转睛盯着我看,看着看着突作痛苦状捂住心口,说:「怎么办,太喜欢遥遥,它都快跳出来了。如果它真的跳出来了,你可以帮我接住它吗?」

「可以。」我说着便做握拳状,「然后捏碎它!」

「怎么又在谋杀亲夫了?」

「什么叫’又’?我只有这次捏碎你的心才叫谋杀亲夫,之前哪有过?」

「明明就有。」他笑了,「遥遥每天每天都在谋杀我,不过还好我段昔年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不然早就跳出来被你捏碎好几百回了。」

他抬手摸摸我的头:「你说说,若人没有了心脏,是不是就不能活了?」

「别人不能,但你能。」

「为何?」

「因为你有很多颗心脏啊,给我一颗,还剩下好多颗留着分给别的姑娘呢。」

他「哭天抢地」大呼冤枉。

我看着充满活力的他,笑得泪流满面。谢谢你还能像之前那样逮着机会就摸我,谢谢你还能同我笑闹,谢谢你没事……

快乐的事除了这一件,还有另外一件,便是孟家的所有丫鬟小厮都被放出来了。因为孟家倾覆,他们与孟家签的卖身契已自动失效,恢复了自由身。

夜里,我起床如厕,刚提起裤子就顿觉颈后一痛,眼前一抹黑,晕了。

我是被颠醒的,靠着一个人坐在马背上,右手还戴着昔年给我的那张弩。

我惊惶扭头:「扶桑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带你出城。」

「我不要,我要回去找昔年!」我挣扎着想跳马。

「不行!」他边甩马鞭边稳住我,「回去就是送死,那里应该已经被羽林军围剿了。段公子交代我,一定要安全带你出城,出城之后终此一生都不要再回来。」

「那他呢?他怎么办?!」

「他如今身体虚弱又功力大减,难以护你。若是段大娘能行,兴许还有机会带他突出重围,若是不能……啊,他们追来了!」他突然警惕起来,开始快马加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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