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局已定,但,宸冬麾下的部队是北乾的精锐,当年他们就是凭借着这支铁军,血洗了大半南胥江山,此时也并非没有翻盘的可能。
我们又回到了林北的寺庙之中,夏挽坐镇后方,而何素龙将领兵打响第一战。
「这是我凭记忆画的枬城平日的布防图,这里,是炮台,这里设有暗哨。」作战的前夜,我在那座浮屠塔上,为他们讲解枬城的地形和布防,猝不及防,一声冷笑响起,我抬起头,发现何素龙轻蔑的看着我。
我一皱眉,道:「将军,您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布防图有何意义?」
郑龙在一旁喜气洋洋道:「虽说这战时布防和平时不同了,但有总比没有好,将军在西边战场有所不知,这一路靠着夫人告诉咱们的东西,省了不少麻烦呢!」
周围一阵附和声。
何素龙像所有长者一样宽厚的笑笑,道:「布防图当然有用,只是,若这布防图是相反的呢?」他指了指地图上其中一点:「夫人说这里不设军队,可是我的人探回来,说这里有重兵埋伏。」
我冷笑道:「将军,他们战时自然会改变布防,更何况……」
何素龙提高了声音:「更何况,他们知道,曾一手缔造了枬城的羲皇后,在我们这里。」
一直默不作声贺兰猛然抬起头,众人哗然,私语声四起。
「夫人真的是羲皇后!那个挑得父子相残的羲皇后!」
「听说原本是宸冬的妾侍,后来又去辅佐了北王!」
「现在又做了咱们的夫人,天啊!这是狐狸精转世吧!」
何素龙不会毫无准备发难,我不动声色的侧过头,看向了塔底,那里聚集了无数人,夏挽在一边握住了我的手。
关于我的来历早有传言,我未隐瞒过任何,可是被这样堂而皇之的公之于众,是第一次。
我问:「你在暗示,我曾经是北乾皇后,如今会拿假的布防图来骗你们?」
「不敢,毕竟前北王丹蚩都是您杀的,只是好好的,您为什么杀北王呢?」年老的狐狸,终于露出他的尖锐牙齿:「北乾传言,是为了大皇子宸冬,能顺利上位!」
众人都惶然又兴奋起来,没有人对宫廷艳史不感兴趣。
「我们天尊的夫人同北王有染,这当然不可能,可是……」他步步紧逼,高声道:「您敢对着天地祖先发誓吗?您和北王宸冬,素无私情!」
塔下的众人,和塔下的将领目光一致的投向我与夏挽,他们都没有说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见了黑暗中,雪亮的刀刃。
我刚要开口,夏挽便站起来,他比何素龙高一点,微微低头俯视着他,道:「既然你提到了先祖,为什么不告知众人,她是什么人呢?」
何素龙显然没有预料到,愣了,而贺兰的脸色,已经变得比纸还要白。
夏挽走到栏杆边,喧嚣声慢慢安静了。
「当日南胥宁烈太子,一己之力,拒北乾大军于百里之外,壮烈殉国,太子妃追随而去,他们留下一对子女,兄为先皇静宇皇帝,女为南胥长公主羲河公主,尔等身为南胥旧臣,连自己的主子都忘了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了。
随后,南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惶然的跪下来。贺兰闭了闭眼睛,也跪了下去。
何素龙没有跪,他昂然立在众人之中:「未嫁公主,身属皇家,而羲河公主早已失身于北乾!失节失身之人,有何颜面以南胥后裔自居!」
失身于北乾。
失身于北乾。
我只觉得身上不着片缕,就那么站在那里,凛冽的北风猎猎作响着,就像回到我生命中,最冷的那个冬天。
「你他娘的放屁!公主就是公主!」郑龙第一个骂出声来,其他南胥旧臣也眼睛通红。
「这话本座讲经时便说过一次,如今,本座再说一次」纷乱喧嚣声中,夏挽俯视着众人,提高了声音道:「南胥女子为何不得守节,而羲河,为何成了北乾皇后,是因为本应庇护她们的男儿,败了,本应挡在百姓之前的将军,降了。厌憎你们的母亲姐妹妻女失节之前,不妨问问自己!保家卫国这四个字,你们做到了吗!」
他很少以本座自居,那一刻他不再是人间的帝王,而是自九天而来的神祇。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包括何素龙,他的白发在微微颤抖,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狼狈可怜的模样。
夏挽看着他,最终,没有把那句最为尖锐的话说出口,他只说:「羲河没有错,努力活下去的人,没有错。」
「天降神尊!以济苍生!」一开始只有零星的人喊出来,最后声量越来越大,他们喊得是元初教当初的檄文:「报仇雪耻!岂待异时!千秋功德!争在顷刻!」
有些东西是天赋,比如,蛊惑人心。
何素龙原本的想法,大概在众人面前揭露我的所谓真实面目,用民意来逼夏挽舍弃我,又或者,他知道夏挽不会舍弃我,他就是要重创夏挽的威望——你们眼中至高无上的天尊,其实就是个沉迷女色的昏君。
但是他忘了,这些士兵大多数都信仰元初教,从识字开始,夏挽的思想就深深镌刻在他们每一人的脑海,没人比他更懂如何利用他们的情绪,他们憎恶我,但是他们身后,都有在战乱时所谓「失节」的姊妹妻女,以及,此时能够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十年前未曾殉国的「失节者」,夏挽将我和他们放在了一起,他们讨伐我,就是讨伐自己。
众人的呼喊声中,夏挽拉住我的手,对将领们说:「羲河在北乾,庇护一方百姓,她对得起任何人,至于所谓的男女纠葛,你们只需要记住,如今她是我的女人,不得妄议。」
何素龙突然提高声音:「既然如此,臣,无法出征。」
这是他第一次,自称为臣,而不是师父。
「你就算想去,我也不会让你去」夏挽环视了一下众人,道:「枬城一役,本座亲征!谁愿做先锋!」
话音未落 ,郑龙便站了出来,高声道:「臣等愿为主公夫人出征。」
「啸林将军整肃部队!明日出征!」
贺兰知言失魂落魄的跪在另一边,郑龙拉着他磕头回礼
「臣等必不辱使命!」
我随着夏挽走出去,下塔的路很黑,而我的脚已经麻了,走的很慢。他便俯身把我背在背上,慢慢的走着。
他的声音没了刚才的洪亮,又是温软的的,轻声道:「对不起,羲河,阵前斩大将是兵家大忌,但我早晚会为你杀了他,别急,好吗。」
我根本没有在想这些事,只是颤抖道:「可如今我坐实了羲河公主的身份,他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该如何?」
「那便承认我是丹蚩的儿子。」
我打了他一下,道:「你疯了,那谁还会追随你。」
「你啊」
塔底的光隐约透过来,他把我放下,看着我说:「我只要你就够了。」
我神色复杂的仰头看着他,他一怔,便要低头吻我,我避开了。
「我想问你……你刚才说的话,是真心话,还是为了收买人心?」
「哪句话?」
「女子失节那一段,你说努力活下去,不是罪。」
「真的这么想,自古女子无权军政,可是国败了,却要为此殉葬,这没有道理……」
我踮起脚,吻上他的嘴唇。他愣了一下,随后抱住我的腰热烈的回吻我。
那是我第二次主动吻他,在黑暗的甬道里,我们接了很久的吻,最终我推开他时,已经泪流满面。
我替天下女子,不,替天下人谢谢你。
我仰头看着他,千言万语,只颤抖着说了一句:「夏挽,你会是最好的君王。」
他凝视了我片刻,然后慢慢遮住我的眼睛,低声道:「别这么看着我,羲河,我怕我忍不住。」
我们最终走出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欢呼着天尊的名号,他又变成了高高在上、清冷又圣洁的神祇,只是始终握紧了我手。
有什么东西,从此不一样了。
第二天破晓,我们便出征了。
初冬清晨,寒光笼罩着战士们的铠甲,夏挽骑着马在前面督阵,而我坐在后面的马车上,默默瞧着这浩浩汤汤的士兵,这是断鳌立极的一战,因着夏挽亲征,所有人都士气大振,但我隐隐有种预感,胜利不会来的那么容易。
这时候,我的轿帘被掀开,是贺兰知言,他被一个小兵扶着,面色苍白,想是病了,见了我转头就走,小兵赶紧跟我叠声道歉:「小的该死,贺兰大人病了,没法骑马,我们就想着找个马车,不想冒犯了夫人。」
「等等」我掀开轿帘,朝贺兰的背影说:「就这辆马车最闲,这当口还讲究什么,上来吧。」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贺兰还想走,被小兵强扶上车,他大概是真有什么病,虚弱极了,靠在马车壁上闭目不言。
我们一路无话,我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道:「大敌当前,贺兰大人要保重身体才是。」
「谢公主,此乃旧疾,不碍事。」
「是真的旧疾复发?还是因为昨日何素龙闹那一场?」
贺兰连嘴唇都发着白,却突然淡淡的一笑,道:「公主可知,耸峙城为何降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了这件事,便摇了摇头。
「城中被围困,粮食有限,鲸吞为了能让士兵们保持士气,强征了百姓的粮食建了粮库,每日由官府发放粮食,主公派鼠千岁潜入城中,把粮库烧了,全城上下没了粮食,鲸吞仍硬撑着等援军,满城饿殍,百姓终于忍不住的时候,鼠千岁告诉他们,鲸吞的兵还能顿顿吃得饱,不信,便去看」
一阵寒意顺着脊背袭来,我道:「别,别说了……」
贺兰继续道:「他们太饿了,夜半破开军营大门时,发现大锅里是肉,鲸吞煮了自己姬妾,给士兵们吃,下一步,大概就是百姓了。」
我一阵恶心,几乎要呕吐出声。
「所以他们杀了鲸吞,是北乾人,杀了北乾人。好计,兵不血刃,还博了贤名。」贺兰叹息道。
一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连呼吸都凝滞了。
许久,我艰难的开口道:「你觉得这条计策太过阴毒?」
「战争中岂有不阴毒的计策。只是你还没发现吗。」贺兰淡淡的说:「他不是南胥人。」
我没有回答。
「他尚小的时候,我教他读经史子集,圣人之学,他学什么都很快,对于民生和仁政,有超乎寻常的见解,凡史书上贤明君王所具备美德他都有,我当时想所谓血统又能怎么样呢?他会是南人最好的王。」贺兰苦笑了一声:「现在想来,那些都是假的,他是个北人,骨子里的,改变不了。」
「为什么?」
贺兰没有回答我,他脸色灰败的靠在车壁上,喃喃道:「这些年,所有人都想利用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何素龙想要洗刷耻辱,秦柳元和鼠千岁想复仇,郑龙想要成开国名将,而我想要光复南胥,我们都自以为掌握了他,可是现在想来,从他六岁开始,我们都在他掌心里……」
这时候,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狼嚎,一共三声,两长一短。
是北乾军队进攻的暗号。
我心神一动,只来得及喊一声:「有埋伏!」一支箭就嗖的一声射在窗边,而两侧山崖之中,埋伏的北乾士兵势如破竹的涌下来。
谁也没有想到,在距离枬城还有十几里的山路上,宸冬安排了埋伏,我们的行军队伍很长,被突袭的北乾兵截成了三段,分头厮杀,彼此无法救援,我恰好在偏后方的位置,一个北乾士兵将双刀插进了守卫的太阳穴,便要掀开轿帘,而我躲在马车旁,一剑刺穿了他的背心。
「逃!」
脑中千回百转,我迅速斩断了缰绳上了马,贺兰在一旁哆嗦道:「公主,我们待在这儿,守卫会保护我们。」
「你不走我走!」
夏军和北军厮杀成一片,而我纵马跑入林间,夏挽在最前面,我在林间走可以绕开战场,与他汇合。
突然,身后传来声音:「夫人!夫人!」
是一个夏军的士兵。
我高高挥起马鞭抽下去,骏马嘶鸣,疯狂向前奔跑起来。
而对方一箭射过来,中了马腿,那匹马猛然倒在了地上,我也滚落在地上,我连头都不敢回,踉跄着向前逃去。
他们攻击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我就知道,一定有内鬼,并且,他们想杀的人是我。
我的腿伤了,根本跑不快,那士兵追了上来,一剑朝我刺过来。
我勉强躲了几招,还是被一剑刺穿了我的肩胛,我用手艰难的握住剑锋,厉声喝:「天尊震怒!你的何将军会保你吗!」
「我只听何将军的命令。」
他面无表情的抽出剑,十指连心,我手掌几乎断掉,果然是何素龙,为了杀我,他居然和北乾人串通……
那剑凌然下劈,却没有落下,是贺兰!他死死的抱着那士兵,对我吼着:「公主!快走!快走!」
他还是跟了过来!
我刚想逃,只见那士兵一剑贯穿了贺兰的腹部,然后拔出来,又是一剑,三番四次,血流成河,贺兰双目通红,将双唇咬破,却始终不曾松手。
我猛地从地上扬起一把土兜头朝那士兵扬去,他眯了眼睛,趁他被掣肘,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气呵成的将剑横划他的脖颈。
血喷溅了我一头一脸,那个士兵死了。
我虚脱了坐在地上,去看贺兰知言,他整个人都如同泡在血海里,不住抽搐着,我颤抖着想为他止血,可是堵不住,怎么都堵不住。
「贺兰知言!你不是要杀我吗,这是在做什么?啊!这是在做什么!」我绝望的要哭出来,而他翕动着嘴唇,似乎唤着什么,我俯身将耳朵放在他唇边,才听见他在说:「南胥,南胥。」
「好,我带你回南胥,我这就带你回南胥。」
他目光涣散着,声音时断时续:「公主,你应臣两件事……其一,把我葬在南望山上……那里,贺兰山庄。」
贺兰山庄早在十年前,就在一场大火里焚尽了,连同贺兰家 上上下下几百口的人命。
「好。」
「还有,无论如何,不要让人知道夏挽的来历……我妹妹……清清白白,不要让世人……看轻了她。」
我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我咬着牙,不让它落下来,道:「我知道,贺兰知秋是最好的皇后,贺兰家,满门忠烈。」
他眼睛突然有了神采,他笑了,一如当年宫宴初见的少年郎。
我知,他并没有在看我,他看得是他魂牵梦绕,却再也无法归来的南胥。
他的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而我俯下身,用尽了整个南胥的力量,紧紧的拥抱了他。
我抱着他的尸骸哭了很久,直到夜幕低垂,才踉跄着背着尸首,往外走去。
这是人迹罕见的深林,一定会出没很多毒蛇猛兽,我不能在这里过夜。我得去找夏挽,也许,他已经派人来找我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夏挽的确派人第一时间去确认我的安危,归来的将领告诉他,夫人一切安好,如今在后方,由专人保护。队伍太长了,军情十分紧急,夏挽下令,继续前行。
而我跌跌撞撞的走在森林里,夜,越来越黑,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树丛中响起,不知是鹿,还是狼……
放下贺兰知言,我会走得快些,但我没有办法骗自己,我一旦将他放下,他一定会被野兽啃噬的连骨头渣都不剩,可我答应了,要带他回南胥。
我走过那条很长、很黑的夜路,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思考该如何应对何素龙,可是我太累,也太困了,眼前不停的出现重影,正当我准备找个地方歇息一下的时候,突然,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人声。
我第一反应是,夏挽的人来了!可是骨子里的警觉,让我先找了个地方藏起来,那些人影,由远及近。
「真他妈得晦气!那些南奴反应太快了。」
「不快能怎么样!他们人那么多,要我说,上头压根就没想着让咱们活着回去!」
「闭嘴!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是北军!
是五个北人!他们持着火折子,由远及近,那一点微弱的光映亮了为首的那个人,我发现,我居然识得他!他是枬城常备军的一个小将领,叫宁蓝,宫中有大型宴会时,曾让他带兵维持秩序。
如果不认得我的,我大可以扯谎圆过去,但他不行,我们打过不止一次照面。
他们走得很慢,我拼命的屏住呼吸,这时候,脚腕传来突如其来的剧痛!
是蛇,颜色极鲜艳,死死咬住我的脚腕,我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毒液,迅速麻痹我的全身。
我捂着自己的嘴,浑身发抖,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什么声音?」
「大概是风吹动了树叶吧,快走!别让那群南奴看到!」
火光慢慢远离,我终于得以甩开那条蛇,我低头查看伤口时,突然,头顶传来了响动。
那五个北人,正在我面前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人在极度恐惧时,是说不出话来的,我看着他们,只觉得汗水从背后缓慢的蜿蜒而下。
「我就说有人!果然……」
宁蓝把我粗鲁的扯出来,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愣了,道:「你是,皇后娘娘?」
所有人在弄明白我是谁之后,都兴奋的欢呼起来:「狼首佛庇护!这下我们要立大功了!」
「杀了她?还是带活的回去!」
在他们兴奋的聒噪中,我一个一个的看过去,他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十九岁,并不是宸冬手底下那些身经百战的精兵——那些人如今应该在死守都城。
「免得节外生枝,杀了她,带她的头回去给陛下吧。」一个少年兴奋道,宁蓝点点头,拔出来手中的刀。
刀光映亮了我的脸,我仰起头,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你叫宁蓝,你可认得莞中?」
「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我当然记得,当日先皇寿宴,你在外围护卫,很好,我还赏了你银钱,对吗?」
他便呆了片刻。
他的同伴急道:「老大,你和她说什么话!你忘了,她会妖法!」
我提高了声音,道:「莞中是我宫中护卫队的将领,如今他在夏军中,任镖旗将军。」
「你同我们说这些做什么!」
「夏军较于北军有十倍之多,枬城必败,你们想必也是猜到的,你们还这么年轻,没有必要为它殉葬,如果你们不杀我,我会报答你们,你们也知道……知道我是夏军首领夫人,我会给你们高官厚禄……」
一个少年厉声打断我:「放屁!陛下一定会把南奴打走的!宁蓝,你说是不是!」
宁蓝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少年急了,推了他一把道:「你聋了,还是信了那妖女的话?」
宁蓝小声对他说:「可是我听我爹说,……陛下有头疼的宿疾,他,他活不过三十岁。」
他这样小的年纪就成了小将领,必是贵族后代。
我急忙道:「你们放了我,只不过是少了个邀功的机会,你们想,若北王赢了,他们论功行赏,也是死守枬城那些人,又会分给你们什么?可是若是输了,你们该怎么办?你们的家人,又该怎么办?可现在机会就来了,我会让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平安富贵。」
「呸!南奴得了天下,还能有我们北人好日子过!」
「也不一定的,听说前几日他们优待投降的北人,都没有用炮轰耸峙城……」
「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怎么会给我们富贵!」
「可她是妖女啊,她总有办法的。」
少年们乱成了一团,我一边紧紧的盯着他们,一边握紧了自己的脚腕,不让蛇毒扩散——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他们最终选择了投票。
宁蓝投了生,他的追随者也跟着投了,另外两个激进的少年,投了死,最后一个少年,嗫嚅着看着我,半晌,才道:「我家是种田的,皇后娘娘推行南边的种子,,我家才能交上税赋……所以,皇后娘娘应该活着。」
我瘫软在地上,他们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会,走了。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林间,我迅速选择了一条岔路,制造了逃走的痕迹,然后背着贺兰知言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他们随时会改变主意,我必须要迅速离开这里。
可是蛇毒逐渐发着热,我只觉得浑身马上就要瘫软了,我活够了,可是,可是我还没有将贺兰知言葬在南胥,还有夏挽,我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踉踉跄跄中,我终于晕倒在了一个小溪边,我仰着头,苍穹之上的星星旋转着掉落下来,落在我身边。
「羲河,羲河……」
我听见了夏挽在叫我,他仍是初见的模样,穿着僧袍,眼眸如琥珀色的湖泊。于是我想,这真是一个好美的梦,怀揣着这样的梦死去,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只是来生,早点找到我。
还有,别唤我作姑姑了。
「主公,此时战况危机,万万不可动摇军心啊!」
「此时一退,必兵败千里,北王宸冬会将我们身后的百姓屠杀殆尽,天尊三思啊!」
我是被炮火吵醒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于层叠的帐幔之中,隔着屏风,有人在说着话,我想起身去看,却发现自己浑身虚软,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我咬破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用尽全力的往外走去。
夏挽坐在主位,他身前跪了一排将领,都在涕泪交横的叩首。而他面沉如水,道:「你们在闹什么,一切作战计划会都如常进行,我带羲河走,不会影响到任何。」
走?
最前面是一名老将,已经涕泪交横,不住的叩首道:「天尊,冥荚蛇毒,入体便无药可解,您就算此时带夫人去寻医问药……」
夏挽啪摔碎了茶碗,顿时,所有人噤若寒蝉。
他仍然保持着一贯的优雅,道:「我不妨把话同诸位说得再清楚点,没有羲河这天下根本就同我毫无干系。别说是影响战局,就算与天争命,我也要救她。」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暗藏着癫狂的烈焰:「挡我者,有一个我便杀一个」
而我扶在屏风边,终于能发出声音:「夏挽…」
「羲河!你醒了!」
他一跃而起,一把抱住我,我才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几夜没睡的样子。
我有气无力道:「你在说什么糊涂话,如今既然已经开战了,你要临阵离开,让将士们怎么想?你置我们……我们身后的黎民百姓于何地。」
「好,羲河,你别乱动,我带你回去。」他匆匆交代了一句,便打横抱起我回到了屋内的帐幔之中。
仅仅就是几句话,我已经虚弱的没有一点气力,夏挽坐在我床边,正把药吹凉了喂给我。
「怎么,回事?」
他叹口气,给我看他手腕上红痕,道:「你还记得新婚之夜我同你说的话吗,我对自己下过血咒,若有一日我离你超过百日,便会万毒攻心而死……那天进入枬城之前,血咒在疼,我意识到你可能出事了,便去找你,一直找到了第二天凌晨,才找到,对不起,羲河,我太蠢了。我竟然没有料到…」
「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找了这所民宅安置,为你解毒,可这时候北兵打了过来,你足足昏迷了五日,这仗,也打了五日。」
「粮草…」
「粮草足够,只是药快没了…」他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不用害怕,我带你走,去找最好的大夫。」
我艰难的摇摇头,道:「不行,无论怎么样,你也不能,不能抛下你的臣属和士兵……」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一把抓紧了夏挽的手,道:「贺兰知言呢?」
「他的尸体吗?我不知道,应该还在原地吧。」他说,把药喂给我:「会有些苦,慢慢喝」
我看着他,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夏挽愣了一下,觉察出了我的神色不对,立刻道:「现在我马上派人带他回来,你现在不能动怒。」
「我生气……我生不生气重要吗?贺兰知言死了,他是你亲舅舅,他抚养你长大!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了,为什么会不知道?」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几乎能听见我胸腔里尖锐的杂音,夏挽连忙给我顺气,在那种几欲昏厥的窒息之中,我想起贺兰知言对我说的话:
「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北人。」
我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口气,我的气色一定已经难看到了可怕的地步,不然夏挽也不会露出那样惶恐神色,他小心的抱着我,就如同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羲河,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当时见你中毒。便什么都忘了,你怎么罚我都行,不要生气好不好。」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像一个急于讨好大人的孩子:「我立刻杀了何素龙你会高兴点吗?」
我闭了闭眼,伸手去搭自己的脉,果然,六脉弦驰,心气已衰,已是濒死之状,那蛇毒竟然厉害到这个地步,怪不得他如此慌乱。
「我没力气生气,只是……」
你为什么会这么冷漠?
我终于明白了贺兰的绝望。
他当时说要杀何素龙时,我只觉得那是君王的理性,可是我现在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权衡任何,何素龙的命对他来说不重要,仅此而已。
贺兰也同样,尽管他们倾尽所有的教授他,抚育他长大,辅佐他走到今天。可是他对他们没有丝毫的情感,所以他才会对贺兰的死如此漠然,才会对何素龙想杀就杀。
更遑论其他人,恐怕天下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棋子。
一个君王是不能太多情的,可是无情到了这个地步,天下百姓又曾在他心上?这就是贺兰的绝望,这样的他,真的能做一个仁君吗?他甚至缺乏作为人的的情感。
我茫然的看着他,他仍在说着什么,努力讨好着我,可是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想,那么我呢,一个谁都不爱的人,对我的感情又是真的吗?
一个声音说,羲河,你如今还有什么可图谋的,他为你做的这些,你看不到吗?连你都怀疑他,他就太可怜了。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说,可是,他也曾在何素龙面前满眼的孺慕之情,也曾在贺兰面前扮演一个仁义礼智信的君子,你怎么知道,对你,就是真的呢?
「羲河,你不要哭。」
夏挽手忙脚乱的为我擦泪,几乎颤抖着说:「不要哭,不要哭」
「夏挽。」
我打断他,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一字一顿的说:「我吃了多少苦,你是知道的,不管我是死是活,你也要打下枬城,听到了吗?」
他一把抱住了我,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我脖颈,我听见他说:「你会好好活着,我会打下枬城,也会治好你,我要羲河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他怔了。
「记住,夏挽,以后不要对一件事情钟情过甚,要心怀天下。」我轻轻按着他的胸口:「要做个好君主,要爱你的子民。知道吗?」
他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说:「下雪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你答应我。」
「好。」
我小时候任性,祖父和哥哥到最后无论如何都会如我意,我便养成这样乖僻的习惯,一直同命运任性了这些年。
可是有些东西,任凭你如何任性,如何不肯屈服,也会朝他既定的轨迹走下去。
夏挽给我吃的都是些吊着精神的名药,然而治标不治本,我能感觉到毒素在缓慢的侵蚀我的身体,每次闭上眼睛,我都害怕,再也无法醒来了。
我不甘心。
我还没有看到,我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将侵略者赶出南胥的土地,还没有看到天下平定,海晏河清,就要死在这黎明前的长夜里,我不甘心。
我早该死去,但,不该是这时。
那是我人生最后、也最漫长的一场战争,夏挽日日把我带在身边,我强撑着精神,听着夏军和北军瞬息万变的战局,时间拖得太久,北军的援军已经到了,夏军的人数优势正在消失,而夏军包括何素龙在内的所有候补兵力尽数到齐,但是早已士气疲软,如果两日内无法攻入城中,怕是撑不住下一波反攻了。
而我,我也在同死亡作战,我大口大口的喝着药,握紧夏挽的手,不肯让自己有丝毫的懈怠,之前为了以防事端,我很少在军事将领前说话,可是现在早就顾不得了,我事无巨细的讲给他们枬城的一切,地形、建筑、可以诱降的将领,只是讲着讲着,就会昏厥过去,醒来时,夏挽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冰,却死死拉着我,不肯放我奔赴幽冥。
那是夏军第五次进攻的前一天,天色阴沉,如一只诡秘的眼睛。
我们住的民宅中,有一处温泉,我泡在里面,会觉得身体舒服一些,我趴在石头上,艰难的讲述着那些南胥遗失的礼制,以及我这些年在北乾未曾完成的民生政策,一个小丫鬟在旁边记着,我讲着讲着,就睡着了。
我做了梦。
梦里是小时候在宫里,我送给一个玻璃球给小小的夏挽,他很喜欢,接过来便很近的看着,琥珀色眼睛那么透亮。
「姑姑——你看这里面!」
我接过去,发现里面有一个宫殿,那不正是南胥的宫殿吗!宫殿门口,还有知秋,她同哥哥站在一起,朝我招手:「羲河——」他们身后是祖父,以及一对看不清面貌男女,他们都是那么温柔,温柔的叫我:「羲河……」
啪嗒。
我手一松,那玻璃球便掉在了地上,顺着青石板路一路滚落,我急得提着裙子追过去,一直追啊追啊,却发现,青石板路被鲜血染红了,玻璃球停在一个人的脚下,被捡了起来,我抬起头,便看见了宸冬,他冷冷的注视着我,手上的刀尚滴着血。他身后,是北乾浩瀚的冰雪。
于是,我便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