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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之爱

「宁哥哥!」

轻盈的身、欢雀的心,陆昭芸就像那翩跹的蝴蝶一样扑向树下站立的高大男子。

「芸儿。」

稳稳接住飞扑来的少女,屈兴宁的嗓音很低很硬,如同打铁匠击打过无数次的砧子,生冷又坚硬得叫人听不出半分情意。

但陆昭芸知道,她的宁哥哥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知道他冷酷的言行下有着一颗如铁水般滚烫的心。

见分别许久的爱人平安无事,陆昭芸惦念的心终于落下,情不禁撒娇道:「宁哥哥,芸儿好想你!你都好吗?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我没事。」低头环抱着思念入骨的爱人,屈兴宁的话语依旧冷硬,少女纤细的腰肢在他同样坚硬的大手下仿佛一掐就能断。

而少女身后的丫鬟桔梗敏锐地注意到,屈公子搂在小姐腰上的手渐渐虚握成拳,生疏又克制得像是在隐忍什么。

记得那日石公子无意撞破小姐与屈公子的私会,误以为屈公子是在非礼小姐,暴走之下差点将屈公子活活打死,小姐不得已只好假称她中下相思双蛊,与屈公子同生共死,石公子这才停手,从那以后老爷就不再外出做生意,日夜留在府中想找出解蛊的办法。

虽说被关禁闭期间小姐还与屈公子保持秘密书信,但两人却是足有一月未见,今晚老爷和石公子突然离府,小姐便不顾大病初愈,传信约屈公子在老地方相见。

理解自家小姐抓心挠肝的思念,像这样的深夜私会也并非头一回了,但不知为何,桔梗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惴惴的心绪叫树影外的她不由得加快了左右张望的频率,生怕有什么人追来。

然而完全沉浸在爱意中的陆昭芸却毫无察觉,只是满心欢喜地与爱人分享喜讯:「宁哥哥,芸儿和你说,今天爹爹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伙江湖骗子,给芸儿吃下什么丹后差点要去芸儿半条命,不过因祸得福,爹爹终于同意我们的婚事了!等你上门提亲后,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了!」

然而回应她满怀热情的,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嘴角的笑渐渐褪去,陆昭芸抬起靠在爱人胸膛上的脑袋,神情惶惑而哀伤:「宁哥哥……你是不愿娶我吗?」

屈兴宁捏紧拳头,皱紧的浓眉里全是压抑到战栗的痛苦:「我愿意,芸儿,我做梦都想娶你。」

夜间树下的昏暗叫陆昭芸看不清屈兴宁的神情,只听见他如发毒誓一般话语的陆昭芸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甜笑:「嗯!芸儿今生也非宁哥哥不嫁!」

重新倚上屈兴宁宽厚的胸膛,聆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陆昭芸幸福地闭上眼睛。

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一定不会落入爹爹与娘亲的后尘的。

夜深人静处,没人看见陆昭芸眼尾的弧度变得锐利了些。

似乎也回忆起了他们的过往,屈兴宁突然开口:「芸儿,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常玩的捉迷藏吗?我走十步你数十秒的捉迷藏。」屈兴宁说得很慢,声音几乎融入夜色,「那个游戏,我想再玩一次,等你找到我,我会给你看样东西。」

原本陆昭芸打算快去快回,与宁哥哥见一面让他隔日来提亲后就回去,现在听屈兴宁这么提议,陆昭芸顿时起了好奇心,爹爹与江叔今晚应该是不回了,李叔被她支去做炖梨汤也要一段时间,何况她可是捉迷藏的高手,三年来都没输过几次。

于是陆昭芸想了一下就答应,扭头欢快地唤树林外一脸劝阻的桔梗:「桔梗你也去躲嘛!要不了多时的,等我赢了宁哥哥的好东西,我们就回去喝炖梨汤!」

说罢,陆昭芸就熟练地转过身,两手枕在树干,闭眼倒数起来:

「十……」

一步相识。

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娘亲也喜欢与她玩捉迷藏。

因为捉迷藏人多才好,娘亲便训练出一些蛊虫陪她玩,其中一个叫「佛」的蛊虫是娘亲的最爱,分泌出的黏露能够治愈伤口,而每次她跑急了摔跤,不管娘亲与佛藏得有多好,都会立刻冲出来,出现在她身边。

只是等她懂事以后,娘亲和她的蛊虫就一起不见了。

「九……」

两步相知。

自娘亲走后,爹爹也和她渐渐生疏了.

爹爹说,娘亲是去云游了,他说娘亲是属于山林的、是属于冒险的,俗世里拘束的一切只会叫她感到痛苦,既然如此,不如放娘亲自由。

而她也一直没有问出口:所以叫娘亲感到「拘束」的那「一切」里,也包括她是吗?

「八……」

三步相惜。

爹爹忙于生意,回家也只有在喝酒的时候会多说话。

她曾无数次听醉酒的爹爹念叨他与娘亲的初遇,说他在山上遇熊,是路过的娘亲救了他,还说娘亲连那么大一头黑熊都能打趴,却被一只小小老鼠吓得尖叫跳进他怀里。

她看着爹爹又笑又哭,听着爹爹诉说他们的爱,只觉得茫然。

被抛弃的爱,还能算爱吗?

「七……」

四步相恋。

因而等她再懂事些,她就发誓将来一定不要嫁给爹爹这种媳妇跑了只会喝酒哭鼻子的男人,也一定不要成为娘亲那种为了冒险就抛下丈夫孩子的女人。

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要不别不弃不分离。

然后她就遇到了她的宁哥哥。

「六……」

五步相爱。

说来也神奇,她与宁哥哥的相遇与爹爹娘亲的竟有八九分相似,只不过在山上被救的人是她,而宁哥哥也不怕老鼠。

那时她才 14 岁,随爹爹在深山隐居,半夜醒来发现她养的蛊虫越狱,翻窗追去时不小心踩空滚下山沟,是路过的宁哥哥不顾生命危险救了她,将她送回房间。

「五……」

六步相随。

爹爹与江叔永远在外忙碌,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在家,从那以后她身边除了整日算账的李管家和整日绣花的桔梗,又多了一个宁哥哥,而这一多,就是三年。

无论她跟爹爹搬去哪儿宁哥哥都会默默跟着,一声不吭地帮她采药草、帮她捉蛊虫,只要她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都会去摘。

若说宁哥哥对她是一见钟情,那她对宁哥哥就是日久生情。

「四……」

七步相守。

宁哥哥说他是被村妇收养的弃婴,没有显赫的家世也不是什么富商才子,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游侠。

而她长期服用掩容蛊,容貌也已经变得平庸。

他们郎不才女不貌,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三……」

八步不离弃。

可爹爹却一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说宁哥哥的面相太过死板,不是心术不正就是心术过正,绝不能托付终身,还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宁哥哥接近她定是另有所图。

可图什么呢?图他的财?图她的貌?

可爹爹的钱全部被他拿去买房产买木头了,她的貌也因为越长越像娘亲而被爹爹要求遮去了。

可宁哥哥给她献了三年「殷勤」,后来若不是江叔,他这个当爹的还不知道自己女儿身边多出了个男人。

也只有在今天,在她差点死了的时候,她才知道爹爹原来还是在意她的。

但他不觉得,有些太晚了吗?

「二……」

九步共白头。

所以等她和宁哥哥成亲后,她不要爹爹的钱也不要娘亲的貌,他们就到山里拿最普通的木头搭一间小小的屋子,过平平淡淡、无人问津的小日子。

不过忙于生意的爹爹和四处云游的娘亲若是想她了,也可以来山上看看他们。

毕竟,他们还是一家人的。

「一……」

十步……

陆昭芸抬起头,转过身,银亮的匕首便也如月光一般清冷地掠过她的脖颈。

同生死。

「叮!」

一定是夜太深了,深到仿佛一切都是在做梦。

不然她的宁哥哥手中怎么会握着一把匕首,而那匕首在被桔梗飞出的银针击歪前,差点割开她的喉咙。

「宁……哥哥?」

陆昭芸的嘴角还噙着期许的笑容,可她的瞳孔已经因为剧烈晃动而有些涣散:

「你要,杀我?」

「对不起,芸儿。」

屈兴宁的声音依旧铁石一般又冷又硬,他举着匕首,眸中满是痛苦,被桔梗击退的第十步又重新迈了上去:「你死后我也会自尽,来生,我一定娶你。」

骗人的吧……

骗人的吧。

这一切,都是梦吧。

「叮!」银针与匕首交锋。

「小姐快跑!」桔梗喊得撕心裂肺。

「叮!」

「锵!」

为什么她从不知道桔梗的绣花针可以变成武器。

为什么她从不知道宁哥哥的鞘中匕首最终想要对向的人是她。

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退一步不相识。

退两步不相知。

退三步不相惜。

退四步不相恋。

退五步不相爱。

退六步不相随。

退七步不相守。

退八步离又弃。

退九步愁白头。

「快跑啊小姐!」

「对不住了,桔梗姑娘。」

只这低沉的一声,死死拦在屈兴宁身前的桔梗就一晃,锋利的刀刃划破肌肤,瞳孔骤缩、鲜血喷洒,倒下的桔梗依旧使出最后的力气紧紧拽住屈兴宁的裤脚,从她破开的喉咙里咕噜冒出的血泡还在说:

小姐,别回头。

只这一句话,就叫陆昭芸几乎软下的腿重新迈开——从桔梗用命给她换来的九步开始,不回头地拼命往前跑。

跑。

跑!

快跑!

狂跳的心脏好似要炸裂,她想要哭,她想要喊,她想要质问,她想要尖叫桔梗的名字,她想要回去带桔梗一起走,她想要回身与屈兴宁同归于尽,她想要……

小姐,别回头。

夜晚的寒风宛若一面面黑色的引魂幡,陆昭芸紧咬牙关咬到牙龈溢血,她清楚,一旦她松开这股气,她很可能就再也抬不起下一次脚。

相思双蛊是假的,相思是假的,爱也是假的。

可她的桔梗是真的。

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桔梗,与她相依相伴同吃同睡的桔梗,明明年纪比她小却处处像姐姐一样的桔梗。

桔梗,桔梗,她的……

「桔梗!」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压抑到极限的悲愤终于迸发,随着陆昭芸声嘶力竭的一声呐喊,她脚下踏空,整个人如被雪崩之势推搡的雪花般无可挽留地飞速滚落。

……

眼前的情景哪里是私奔——

那分明是谋杀!

在说完「我看见人了,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后,向锦就百分百复刻戴长轩昨日「乱丢垃圾」的动作,抬手将我随地一抛,凶巴巴扔下句「别来拖我后腿!」后就直奔人影而去。

这回我降落的地面既没有雪也没有草,光秃秃的土坡没有一点缓冲,我捂住二次负伤的屁股痛得五官离位,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仰头就瞧见小山坡的顶端晃悠悠飘出一片倩影。

那是……陆小姐?

我拧眉眯眼还想看清楚,随着一声仿佛坠崖之人迸发出的「桔梗!」坡顶的倩影忽地扑倒在地,整个人如同被西西弗斯推至山顶又无情滚落的巨石一般快速翻滚下来。

不好!

第一时间扭头预判她此行的终点,在惨白月色的反射下,得到答案的我心脏咯噔一下,因为山坡尽头凌乱遍布的,分明是凸起又锋利的山石!

行动快于思维,我不顾尾骨的疼痛,小腿一蹬、张开双臂,迎着陆小姐滚来的方向就大步跑去。

可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与惯性的可怕,上一秒我才跟滚下来的陆小姐抱了个满怀,下一秒我就与陆小姐一起被重重撞飞,皮球似的在地面连续弹跳。

痛痛痛痛痛痛!

飞扬的尘土几乎将我的口鼻淹没,骨裂的剧痛也随之席卷全身,即使如此,我仍旧死死抱着陆小姐不撒手。

直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停下,充当急刹肉垫的我呻吟许久才能勉强睁开充血的眼睛,就见在我的头顶,一块竹笋状的石头距离我的脑袋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

一想到差一点点我的脑袋就会被这石头如开核桃一样开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举动有多冲动多危险的我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好险、万幸。

然而不等我这层冷汗被夜晚的寒风冻成一层薄冰,远远的向锦那暴躁的叫喊声就拨开我的阵阵耳鸣闯入我的耳内——

「混蛋!你别跑!有本事你别跑!来跟我打啊!跟我打!」

趴在我身上的陆小姐已经昏了过去,试了几次都没能直起身的我勉强仰着个脑袋,听见向锦那几句好战言论的我在剧痛之余又有些好笑。

只是我这笑意还没延伸至嘴角,就见山坡顶端又冒出一个高大人影,我与他一个仰视、一个俯视,与那冰冷眸子无声对视了两秒,那人抬脚就朝我与陆小姐所在的方向飞速冲来。

才杀过人的浓郁血腥味随着那人的逼近虎啸似的扑面而来,一眼瞥见那人手中泛出寒光的染血匕首,我的笑意连同着心脏一起冻僵。

他,是来杀人的。

同样一眼瞧见山坡下动弹不得的我,立刻察觉出高大男子的杀意,向锦大脑「嗡」的一响,紧接着不顾一切地拼命追赶,嘶吼的声音几乎劈穿喉咙:「站住!站住!混蛋你给我站住!你敢动她!你敢动她!」

我看得清楚,向锦与那高大男子相距最近时不过三步,可向锦身上没有武器,动的都是拳脚功夫,而那高大男子明显也只想甩开向锦,无意与之纠缠——

他的目标是陆小姐,他想杀的人是陆小姐。

所以只要我现在推开身上昏迷的陆小姐,那人应该就不会伤害我。

随着这个念头的冒出,高大男子距离我已经不到几米,没时间再给我考虑,我只好遵从潜意识地绷紧手臂肌肉将陆小姐的腰用力锁紧,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向右翻滚。

他奶奶的,拼了!

遍地的碎石好似玻璃碴,天旋地转间我感觉自己的手肘和肋骨都要被碾断,我紧闭着眼,疼得除了闷哼连一丝声响都发不出,而我也不敢停下,我怕自己一停那明晃晃的刀就会「噗嗤!」一声扎进我或者陆小姐的身体。

快点,快点!再快点!

不知方向也不知距离,我拼命翻滚着,直至后背狠狠撞在一块坚硬物体上,巨大的冲击力顿时震得我「噗」地一口血喷出,强烈的眩晕感骤然席卷间,耳边向锦那一连串的嘶吼也变成模糊的「嗡嗡」声。

好痛啊、好吵啊、好累啊……

真的好累啊……

锁在陆小姐腰上的手臂已经麻木,我的体温渐失,唯有胸前一块温温热热,分不清那是我吐出的血还是陆小姐淌出的泪。

我咬着满口血腥味强撑着不肯昏过去,晃成糨糊的大脑里理性一面痛斥我多管闲事自作孽,一面又提醒我危险还没结束,我要自保,我要保护……

于是我就这么边吐血边在地上如死鱼般扑腾,扣进地里的十指指缝中全是混血的土。

直到向锦那带着惨烈哭腔的「师父!师兄!」四字清晰砸来,我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铁锈味的空气,「咚」的一声瘫软下去。

「师姐!」

这下死不了了,我略感安心地想着。

明天,应该是个大晴天吧。

然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世间万物都消失了。

眼前就像是在播放一段什么画面和声音都没录进去的磁带。

黑色、白色、灰色。

我茫然地走在雪花屏的画面与「沙沙」的杂音中,漫无目的又六神无主。

这里,是哪儿?

我不安地问,两手孤独地抱住彼此的臂膀。

这里,是你的内心。

一个无处可寻的声音轻轻地答。

我站住脚步,迟疑地上下左右望瞭望。

我的内心……就是一片死寂的黑?

不是啊。

那声音又答。

你仔细听。

耳边沙沙的杂音似乎更大了,大到如沙漏般吞噬进了一些远远的人声——

顾……

顾乙……

顾忆!

我猛地回过头,动作幅度之大叫我整个虚浮的身子一下子失去重心向后倒去,无数鲜艳的色彩瞬间充斥我瞪大的眼眶,叫我倾倒的右手不由得急切抓向那片绚烂形成的人影。

那个人是?

那是——

右手还保持着向前抓取的姿势,从梦境丝滑转场进现实的我愣愣盯着圆形的天窗,目光涣散在其中盛满的墨蓝色天空。

天亮了。

我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感受上下睫毛相接时的重量。

我在大号那儿撞昏了过去,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然后在小号这儿醒来了。

直到抓向天空的手都有些发酸,我重新开机的大脑这才理清楚现在的状况。

穿越第三天了。

这三天里我不是装昏就是真昏,平均一小时内昏两次,从今以后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懂昏迷。

吐出一口憋闷的气,我垂下软绵绵的右胳膊,浑身无力地躺在这柔软的床榻上……

等等。

垂下胳膊?躺?

我这可是在小号啊!

强忍住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的冲动,我矜持且艰难地用手臂撑起上身,左右瞧了瞧深衣里被白布包扎平整的肩膀,大脑被这突然的惊喜砸得短时间内几乎无法思考。

我……被放下来了?

我自由了?

小号这具起死回生的躯壳还是太虚弱,如同一页受潮的白纸没有银链勾着根本立不住,空洞的刺痛从琵琶骨处传来,身子随之晃悠的同时一道熟悉又讽刺的金属碰撞声紧挨着我响起。

才浮现的笑容就此僵住,循声望去,右脚腕上铐着的银锁严丝合缝,蜿蜒而出的链子也足有少女手腕粗细,趴在地上好似一条冬眠的白色巨蛇。

那是,脚链。

是了,我想起来,唐玺昨天说过,我肩上的银钩他可以取下,但我既然不肯喝他的血,安全起见就必须再锁上脚链。

脚链、锁链——囚徒。

一个拥有自由灵魂的人,怎么能忍受这种羞辱。

酷刑结束的激动劲霎时间被悲哀感扑灭了大半,我抿了抿唇,目光沿着银链的轨迹攀至大殿昏暗的边缘,视线放广的同时我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个容喜殿也大变了模样:

就见原本空荡如山谷的大殿内挂上了许多质感轻盈的白幔,以我坐下的圆形床榻为中心,保护花蕊的花瓣似的将我的视线层层阻隔,又将头顶圆窗淋下的亮光道道过滤,只留下最细腻的白光流转在我周围。

心中正为这仙气飘飘又十分有安全感的设计而感慨,一道带着试探的颤音就悠悠探入我的耳畔:

「顾、顾忆?」

偌大的殿里静得宛若置于时空之外,被这么一声突然的男声吓了一跳,我支撑身体的手软了软,目光急忙忙搜寻几圈才在一片垂下的白幔旁瞧见了规规矩矩站着的周一行,以及他脚边倒着的扫帚。

也就在看见周一行那平凡面孔的一刻,从昏迷前接住山坡滚落的陆小姐到抱着陆小姐一起绝地求生后昏迷,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有被本能和求生欲强行压下的情感开闸放水一般全部反涌上来。

恐惧、后怕、不安、懊悔、庆幸、委屈。

「周一行……」

我鼻腔酸涩得近乎刺痛,面上平淡的神情还没变,眼泪就已经双双砸了下来:

「穿越……一直这么难的吗?」

第三次当着周一行的面哭鼻子,周一行还是和第一次一样慌乱又努力地安慰我,而这次在鬼门关里绕了一圈的我也着实被吓狠了,一哭竟哭得停不下来。

从坐着哭到趴着哭,从趴着哭到躺着哭,哭到最后周一行安慰得喉咙冒烟,一身束腰玄衣如黑燕般轻盈又稳重的少年也快急哭了。

但说来也是神奇,放肆大哭出来的我反而觉得精神好了些,擦擦眼泪重新坐起身,我望着三步外的周一行,愧疚地哑声道歉:「对不起啊,我老这么哭,把你师尊的形象都哭毁了。」

见我情绪恢复,周一行松了一口气,连连摆手:「才没有才没有,有七情六欲会哭会笑的才是人,从科学上讲,人在哭的时候大脑会分泌内啡肽以减少痛苦,所以从某种程度上,像师尊那样什么都憋在心里,再难过也忍着不肯掉一滴泪的人才是真正的毁自己……」

他长叹一声,眼帘垂下:「虽然我也是穿越来的,不是真的周一行,但我也做了师尊一年多的徒弟,有时我甚至觉得师尊他不是不会哭,而是不敢哭——他要背负的实在太多了,就连哭泣都要慎重。」

回忆往事,周一行蹙眉笑着,声音里沉淀着浅浅的哀伤:「我想,师尊他其实也很想像你这样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的吧。」

鼻腔又是一酸,我不由得低头看向这具对我而言还有些陌生的身体,看着手背上那被薄薄肌肤覆盖的纤直细骨,看着那些微微凸起的浅色青筋,恍惚间甚至有种真正的顾乙还活着,而我不过是个附在他身上的守护灵的错觉。

撑在身边的手渐握成拳,我仰起头:「周一行,你知道顾乙他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周一行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几分了然和为难,「你是想帮师尊……顾忆,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师尊的心愿……实在不易实现——师尊的心愿,是天下太平、苍炎永盛。」

我皱眉:「这天下不太平吗?」

周一行摇头:「顾忆你可知现在民间最流行的一句歌谣是什么?『赤霄十万众,火烧廉殷城』,而那『廉殷城』,就是我们现在皇宫所在的都城。」

赤霄十万众,火烧廉殷城。

好狂妄也好凶蛮的话!

我心头跳了跳,飞速思考着歌谣中的含义:「赤霄……是赤霄宗?赤霄宗要造反?唐玺知道这事吗?」

周一行又叹一声,似乎是因为平时少有人搭理他的缘故,周一行一说话就有种老妈子叨叨不止的既视感:

「也不能说是『要』,只能说是『随时准备』,其中的纠葛很多,简单来说就是赤霄宗宗主甄继仁随先帝打天下,作为开国功臣被封为翊王还有封地,先帝死后唐玺幼帝压不住,随着赤霄宗的势力日渐庞大,甄继仁的野心就渐渐不在一个『王』字上了……当然,这些都是传言,都是我听说的。」

而我却听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传言!年幼皇帝压不过功高老臣,异姓诸侯王谋朝篡位——翻开穿越前我那个世界的史书,这分明是千百年来用烂了的上位套路!

如今五大宗里大衍宗排第一,赤霄宗就排第二,赤霄宗宗主还是个有封地的诸侯王,天时地利人和,我要是那甄继仁我也会想搏一搏,随便找个唐玺德不配位的由头起兵造反。

败了是千古罪人,成了可就是千古名君!

如此下去打起仗来,天下还怎么太平?

看我忧虑得眉毛都快拧到一块了,周一行忙劝道:「顾忆你也不用太担心,先帝在位时就想到了这点,因而这才规定了十年一期的宗门大会,为的就是削弱和制衡这些大宗的势力。」

冷不丁听见「宗门大会」四个字,我脑海中火花一闪,忽然产生了一个过分大胆却十分诱人的念头:

大号那边糟老头要参加宗门大会,想来就是奔着争名次去的,假若我们空空宗真能在宗门大会上闯出些成绩,有朝一日也成为个门徒上万的大宗,到那时我双号联手,用空空宗去制衡赤霄宗,如此大号既可以实现糟老头他们的心愿,小号又可以实现顾乙的心愿,岂不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好主意,我不由得对三个月后的宗门大会跃跃欲试起来。

而这种「跃跃欲试」不仅因为我对糟老头和戴长轩的实力怀有一种迷之自信,更因为我,我的小号——

正是宗门大会的主判官。

从周一行口中得到这一信息,我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我?」

「嗯。」周一行点头,笑得收敛而腼腆,「你是大衍宗的第九代宗主,还是皇帝的老师,在这苍炎国,没有比你地位更高的人了。」

我还是不敢相信:「那,那我手上的权力大吗?」

周一行想了想:「最大。」

我哑巴了。

这是什么爽文剧本!

之前我也想过,作为小皇帝的师父,我小号地位一定不一般,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就连宗门大会的规矩过程甚至结果都是由我全权掌控。

这一刻,我绽放无数烟花的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走后门」也不是「暗箱操作」。

而是:来人啊!

给我把我们空空宗直接抬到宗门榜的第一位上去!

大号参赛,小号评审,选手裁判一家亲。

这下还不是分分钟躺赢的节奏?

碍着周一行还在面前,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笑得太过荡漾,但眉梢眼角还是难掩喜气洋洋的笑意,看得面前的周一行一脸担忧,担心我这哭哭笑笑的别不是习惯不来穿越后的生活直接精神失常了。

于是周一行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顾忆,你和唐玺他……吵架了?」

垂在腹前的两手不安地捻了捻袖子,周一行声音弱弱:「你不知道,昨晚唐玺发了好大一场疯,练剑场的木桩都被他砍烂了,砍完还把师兄黎子秋从慎刑司里拖出来对打到天亮,今早我见到唐玺时他浑身是血,龙袍都碎成一条一条的,表情更是阴得吓人……」

喜滋滋的笑意就这么被周一行的一番话给冻僵在嘴角,也就在这会,像是老天刻意要给我烘托气氛,彻底升起的太阳拨开清晨吸满水汽的云层,将那久违的一缕阳光精准投进我头顶的圆形天窗。

今天,果然是个大晴天啊。

我仰头眯眼迎了迎阳光,如同一个赴刑前最后沐浴阳光的勇士,笑容惨淡,心脏拔凉。

我怎么忘了还有唐玺这么一个阴晴不定的小变态了。

我小号再怎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只要我不是皇帝,不管唐玺是出于帝王疑心还是徒弟吃醋,我要胆敢明着表现出对空空宗的一丝青睐,明儿个被唐玺当成木桩砍的保不准就是我大号本人。

背脊掠过战栗的寒意,我笑得勉强:「也不算是吵架吧……他就说他会把我放下但是要上脚链,于是我不高兴他也不高兴,算是……冷战?」

回想起昨天自己拍拍屁股走人的潇洒行为,我此刻心中倒没有多少悔意。

人怂归怂,但骨气还是要有的。

原来的顾乙自愿刺穿琵琶骨,现在的我却是被唐玺强行栓起,两者意义完全不同,何况我之所以提议取下银钩,也是想着假如小号犯病我就登录大号,把小号强制休眠——不管怎样,一个有尊严有思想的人不该就这么被整日锁在深宫,成为井底之蛙身不由己。

原来的顾乙为天下、为苍生、为唐玺,就是不为他自己,如今算是我自作主张,让顾乙为顾乙,自己为自己。

头顶洒下的阳光在这冬日格外暖洋,也同样提醒着我时候不早,我望向那边还在钦佩我竟敢和唐玺叫板的周一行:「总之这几天我大概不会再理唐玺了,另外我觉得我俩之间还是定个安全暗号的比较好,省得每次对接的时候还要彼此试探半天。」

点点头,周一行也十分认同:「那这样,假如周围环境安全的话,我就眨三次眼作暗号。」

说罢,周一行示范性地朝我眨了三下眼睛,我也跟着对他眨了三下,两人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阴影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一起傻笑了起来。

与周一行总有聊不完的话,但我心中记挂着昏迷的大号,正好周一行也估摸着早朝快结束,于是我们这一对秘密老乡一拍即合、一拍两散,周一行抓起扫帚开溜,而我则是闭眼默念。

切换切换。

这次的切号过程比我预料中的还要顺利,当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睁开眼睛的时候,想象中骨头散架或者内脏移位的剧痛也都没有袭来,除了腰上有点沉重以外浑身只有一些酥酥麻麻如同伤口长出新皮的痒感。

不用想也知道那一定是向锦给我喂下丹药的效果,身边有这么一个超强奶妈,我对我们空空宗实力的迷之自信愈盛。

想想看,有戴长轩负责输出,有向锦负责回血,有糟老头负责镇场,而有我负责加油助威顺便从小号打探官方内部消息,就算不能用小号直接把空空宗抬上第一宝座,凭着戴长轩他们的本事在宗门大会上得个前几名应该也不难吧?

然而当乐观的我乐观地睁开眼,预想中向锦戴长轩糟老头三人紧张候在床边,见我终于醒来戴长轩欢喜落泪,糟老头抚须长叹,向锦激动扑来哭唧唧唤我「师姐」的温馨场景并没有发生——

事实上床边空无一人,房间里也空无一人。

我:「……」

都准备好被师父师兄热烈关心的我默默收回目光,盯着上空的嫩绿色承尘,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

好,真不愧是我的怨种师门。

只是几个呼吸过去后,我又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小腹上的那种重量……

似乎是一个人的胳膊。

随着我受到惊吓的一震,腰上的那只胳膊也受惊似的痉挛一下,紧接着骤然勒紧的力道与短促的尖叫一起传来——

「不要!」

试图挣脱的动作在看见身边躺着的陆小姐时就及时刹车,却见披散长发的陆小姐此刻左手拽着我的衣袖,右手锁住我的腰,小脸紧紧埋在我的胳膊,浑身颤抖得好似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仿佛我就是她身前最后一道防御的盾。

不敢再乱动,我老实躺回原来的姿势,五味杂陈的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陆小姐她……

就这样又无言相伴了许久,我感受着身边人的渐渐松弛,慢慢开口时我尽可能放软嘶哑的声音:「别担心,我不会走的……只要你想,我就一直在这里陪你。」

在我出声的一刹,瞬间收紧的身子在听完我的话后迟疑地僵了僵,然后又在我耐心的等待中一点点归于脆弱的柔软。

可怜的女孩。

我不知道她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我只能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如果感到难过,就哭吧。」

「放声大哭,号啕大哭,怎么哭都没关系。」

「你受了委屈,你的悲伤不该被压抑。」

「等哭完了,我们擦干眼泪,还能继续奔跑。」

大雾笼罩。

闷雷悲恸地响了几声。

屋檐上渐渐有温热的雨滴晕开,一开始淅淅沥沥,到后来轰轰隆隆,数不清的委屈与痛苦山呼海啸而来,震动大地也震动心脏。

我静静听着雨哭,左手轻轻覆盖小腹上的手背,嘴中下意识哼唱起小时候外婆哄我哭时的歌谣,手上也随着节奏轻轻拍打: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好宝宝,外婆给我一块糕……

雨,逐渐停了。

身边人的呼吸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我停下哼唱,眼眶也有些发热。

穿越来不到三天,许多现代的事我就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唯有这首《外婆桥》里的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在齿间稍稍一含那熟悉的旋律,夏夜、蒲扇、凉席等记忆就会如萤火虫一般星点闪耀在脑海。

哭累了,就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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