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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倒霉的婢女

1

我是一个倒霉的婢女。

今日我奉命从老爷那里端了一碗汤去送给夫人,却见老爷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往碗里下了白色的药粉,神色晦暗地叮嘱我一定要交到夫人的手上。

我颤颤巍巍地接过,心跳如雷。

一路小心翼翼 地到了夫人的院子,夫人四下看看,叫我进里屋。

我端着汤碗像是一个烫手芋头,只想快些放下离开。

不承想夫人竟也拿出了和老爷一般无二的药粉来,一股脑倒进去。

然后给我塞了一锭金子。

「送去二姨太房里。」

我抿紧唇瓣,怀里的金子似乎和手里的汤盅一样发烫。

我点点头,又往二姨太的院子去。

二姨太见着我,问我汤盅从哪里来的。

我纠结片刻,「是夫人体恤,命奴送来的。」

二姨太望着那汤盅半晌,唤我走进屏风,我心下一慌,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果不其然,二姨太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摸出了那个药粉。

我眉心一跳,连忙垂下脑袋,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瞎了。

二姨太将汤盅递还给我,小声吩咐我送去主院,也就是老爷的院子里。

我的手几乎要握不住那个汤盅。

最终我端着汤盅,和老爷面面相觑。

这苦差事,怎就轮到我?

老爷脸色不好,但也没有刁难我,我这才悄咪咪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撑着发软的腿站了起来。

「胆子这般小,如何成大事?」老爷似乎对我方才期期艾艾哭爹喊娘的事迹极为不满。

我心中不由啐道,经这一遭,能不能活都是问题,遑论成什么大事?

「啧,又跪下做甚?」

老爷眉心一皱,被我膝盖和地板碰撞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见我张嘴好似又要继续哭,忙道,「你同王妈要了卖身契,入夜便离府吧。」

我愣愣地抬头。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我真是个幸运的婢女!

2

草率了。

我是一个倒霉的婢女。

刚出龙潭就入虎穴。

入夜,我背着本就不多的行李赶路,却半路被山匪绑来了山上,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手脚被捆在一根柱子上,眼睛被黑布蒙住,嘴里被塞了块抹布,有馊馊的味道,不知道这一块抹布塞过多少人的嘴。

呕——

我想吐。

「小娘子模样还算标志,不如给兄弟们玩玩再杀?」

或许,

可能,

大概,

也许,

应该,

说的不是我吧?

「瞧瞧这小娘子被蒙着眼睛,还绕着柱子转呢。」

鲁莽了。

我应该想到的。

土匪不止一个,而是一圈。

我往柱身上又贴了贴,只恨不得自己能融入这根粗壮的木柱子。还是府里安生啊,哪怕日子过得日复一日,但老爷他们还算和善,怎么也不会要了我的命去。

我微微一动,就感受到了怀里的那锭金子。

是夫人给我的。

我真是欲哭无泪,那锭金子我才见了几面而已,都还未好好地焐热,就要和它说再见了吗?

我感受到有人上前扯我的衣服,我艰难地扭着身子,努力躲避,想要将怀里的金子抖落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不至于被他们拿走。

「咚」

完了。

周围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这小娘子还有金子藏在身上?」

「快,搜身!」

我含恨闭上眼,啊,靠。

「这小娘子哼哼唧唧啥玩意儿呢?」

「管她呢,找金子要紧。」

「方才说要玩玩都没甚反应,老子还以为是个刚烈性子,这会儿怎么哭成这样?」

住手!住手!!我除了这个金子,身上真的没有别的东西了啊!我顾不得嘴里的馊味儿,只能枉然地躲避,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做什么呢你们?欺负良家妇女算什么本事!」

啊!是谁!是恩人呐!

我立马热泪盈眶,虽然眼前被黑布遮挡,但听这荡气回肠的清朗声音,绝对是个行侠仗义的好男儿!

我面向声音来处转去,被塞了馊布的嘴发出急切的声音。

恩人!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真是一个幸运的婢女!

3

然而。

「见过二当家!」

这整齐划一的问候声给了我当头一棒。

是我格局小了,我该想到的,在土匪窝里敢这样高声阻止暴行的,自然是土匪头头啊!

那二当家似乎走近了些,一脚踢身前那人的屁股,又一脚踢在另一人的小腿上,凶神恶煞地呵斥,「一堆人围着人家姑娘做甚?」

那群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在我身上掉下金子之后还想再搜身的事。

哪怕被蒙着眼睛,我也依旧悔恨地合上了眼,身子不由得往另一边转去。

掉金子这种蠢事,大可不必多次强调。

那二当家从他们手上接过金子,向空中抛了又抛,「既不愿,那便罢了,咱也不缺这点钱。」

我心中又重燃了一些希望,或许这个土匪头头是个正直的好人呢?

他继续笑着道,「直接杀了。」

呵。

想什么呢!

好人能来当土匪吗!

要不是我嘴里塞着馊布我一定……

「把她嘴里的东西扯出来。」

嘴里忽得一空,冷不丁被呛得咳了咳,那馊布的味道还弥漫在舌尖。

「你方才有话要说?」

你个鳖孙!贪得无厌!拿了我的金子还不知足!

我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只恨不得眼神里的刀子可以穿过黑布戳死这人,我宁可死也绝不……

「大人饶命啊!奴真的没钱啊,在大户人家得罪了人勉强捡了一条命被打发出来的,随身就带了几两碎银子,求求您大人有大量就留给奴吧!这金子就当奴孝敬您的,不要杀奴,奴会的可多了,奴可以给您一辈子端茶倒水感谢您的恩情……」

哪怕被绑在柱子上,这声情并茂的哭诉也丝毫不逊色。

我的身体总是快我脑子一步做出反应。

呸,不争气的。

二当家一挑眉,好像被我的坦诚吓到了,轻咳了几声嗓子,忍着笑意吩咐,「没听见吗?她身上还有碎银子!还不去搜。」

我正哭在伤心处,听此不由一愣,声音顿了顿,甚至打了一个哭嗝,感受到有人上前,肝肠寸断地喊得更大声了。

丧心病狂啊!

碎银子也要抢!!

须臾,二当家终于发出了疑问。

「嘿?你们这绑得什么绳子?这丫头还能绕着柱子转圈?」

底下有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回应,「第一次绑架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没经验。」

二当家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道,「不知道去几个人上去把她按住啊!就在旁边干看着,一群蠢货。」

最终,是我敌不过,不仅褒衣内侧的碎银子被收缴了,鞋底的银票也被找了出来。

土匪!一群土匪!

二当家一手拿着我的银票,一手掂着我的银子,好声好气地埋怨他的手下,「行了行了,都出去吧,瞧你们把人家姑娘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虚伪!虚伪至极!

片刻,我感觉到这个房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我也没了力气哭喊,方才的事确实费体力了些。

那二当家替我松了绳子,因为被绑了许久,突然松绑,我的腿有些发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去了。

我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回了些劲就一手扯开面上的黑布,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眯上了眼。

我一只手被另一只粗糙的手托住,手心里一沉,是我熟悉的重量。

「呐,你的碎银子。」

我没反应过来,脸颊上的泪痕都还没干,愣愣地看着他。

还,还挺好看的一小公子……

怎,怎么说呢……

我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宽容一些。

他可能是被逼无奈,在那些土匪面前做做样子,其实内心还是善良温柔的,你瞧,这不那些土匪一走,他就把银子还我了?

之前不也是他及时阻止了那些土匪的恶行吗!

我双手捧着那些银子,鼻头一酸就要哭出来。

我真是个幸运的婢女!

4

我是一个倒霉的婢女。

我倒霉到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欸?你捏肩就捏肩,掌自己嘴作甚?」

「奴高兴。」

「是你自己说碎银子和命都留给你的话,你就给我做婢女,我可没逼你。」

「奴自愿。」

唾手可得的自由,就因为这一袋碎银子葬送了。

别问,问就是当事人现在十分后悔!

离开那宅子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在深宅里伺候贵人还有月俸,给土匪当婢女喝西北风?

我图什么!图山上穷?图山上不能洗澡?图这土匪头子的些许姿色……

咳……

我瞄他一眼。

确实,确实有几分姿色。

男人额前是薄薄的碎发,头顶往后编着几缕辫子,有彩色的带子也编在其中,剩下的大多头发是披散着的,带着些卷。

模样长得比老爷的二公子还好看。二公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虽然我打小就在府中,除了后厨那几个厨子,后院扫地的几个小厮,也没见过多少男人。

「你以前是在哪个大户人家伺候?」

二当家舒服地眯起眼睛,似乎对我的捏肩颇为满意。

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没等到我回答的二当家也不生气,反而笑起来,侧头打量我一眼,「哟呵?看不出来你原来还有为原主子家保守秘密的优良品质啊?」

其实我是在思考,因为以往总听旁人说那宅子,但自己却从未说过,第一次开口前总是要斟酌再三。貌似是叫什么上下什么书本府?

但是二当家也只是随口一问,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不等我开口,就回过头去阖上眼继续道,「不想说也罢。」

嗯?

是我不想说吗?

是我不想说吗?

明明是你不想等!

他换了个问题,「你叫甚?」

我摇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连忙又说,「奴没有名字,二当家唤奴什么便是什么。」

这句话我说过太多次,所以很是熟练。

一个婢女哪有名字,可不是随主子叫唤。

单说我在府中,就有十来个不一样的名字,卖身契上都无名无姓,只有年幼的我亲手画下的一朵五瓣花和我的拇指画押。

这不摆明了让他们随便叫唤吗。

二当家睁开眼,随意一歪头,「欢阳。」

「啊?」

「你以后就叫『欢阳』吧,我最是喜欢太阳天,往后也不要『奴奴奴』地说话,怪别扭。」

我从善如流地点头,「欢阳明白。」

第二十三个名字。

想我刚过金钗之年,居然拥有这么多名字,真是令人唏嘘。

「欢阳今年多大了?」

「十二。」

「你看起来不过黄口小儿年岁,竟十二了?」

二当家似乎很是吃惊。

我发育得就是比同龄人慢,长得就是比同龄人矮,我能怎么办!你非要拿这个说事我可就跟你急嗷!

「诶诶诶,你轻点。」二当家龇牙咧嘴地叫唤,「你这丫头怎么还公报私仇?」

「欢阳才没有。」我一努嘴,手上动作轻了下来。

二当家很高,所以我话音刚落,他站起来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地跪下了,匍匐在地,「欢阳失言。」

呸,我这没出息的膝盖。

心里啐完自己,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嘤,吾命休矣。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我垂着脑袋一瘪嘴就想哭,二当家好像叹了口气,俯身扶住我的双臂,将我提溜起来站好,弯腰和我平视,认真地看着我已经泛红的眼睛,「怎的这般爱哭?欢阳,以后不必这样动不动跪下和认错。」

我和他对视一眼,就移开视线。

下人不能和主子对视。

这是王妈打小就教我的规矩。

二当家拍拍我的头顶,又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他的眼睛,「我不管你在山下学的什么规矩,在这里须得听我的规矩。」

什么规矩?

我疑惑地看他。

他又笑了,阳光照进他的眸子,「没有主奴之分就是我寨子里的规矩。」

没有主奴之分?

什么意思?

二当家站直身子,摸了摸鼻尖,「我只是坐久了,想站起来舒展一下,你不必紧张。」

我点点头。

您身子对比我来说,过于大块,也不怪我害怕。

「我叫朝暮,平日里大伙在外人面前都叫我二当家,其实大多时候叫我暮哥。」

我动了动嘴唇,在脑子里搜索记忆中是否有听过这个词汇,许久,大字不识的我,还是想不明白这样好看的人,为什么叫「招募」用人的「招募」,而且大家为什么要叫他「木格」。

「是早晚的那个朝暮。」他那双眼睛实在好看,见我呆愣的样子,一下便看穿了我的心思,抬手一弹我脑门儿,「罢了,你叫我哥哥便是,我就当多了个妹妹。」

「不是婢女吗?」

「傻丫头。」朝暮又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妹妹也可以当婢女使唤啊!」

呵…………

不愧是你。

5

时间像是会吃人的怪物,跑得飞快,不留神我就在这里待了小半年,马上就要入冬了。

寨子里的人私下同我说,在我被绑上来的前一天,大当家回来过一趟,对着已到弱冠之年却丝毫不着急的二当家一顿催婚,二当家实在听得烦了,大当家一走就差人下山绑一个年岁小点的姑娘回来,想利用年岁小多堵住大当家的嘴几年。

我倒是不介意,不过换了地方生活罢了,而且就算二当家真的要娶我做挡箭牌,吃亏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其实当时二当家想将我留下,是遭到寨子里的人集体反对的,但是二当家真的很不想再在找女人这事儿上花精力和时间。

「怎么的怎么的?」二当家面色一沉,一手搭在我的肩头,将我揽进怀里,「废话真多,养大不就行了?」

「都给我放聪明点。」他伸出一根手指头隔空点着那些人的脑门,威胁道,「别随便嚼舌根子噢,让大当家知道有你们好看的。」

我窝在他的怀里,抬头看他,逆着光,第一次感觉他有点二当家的样子。

我心里偷偷笑了一声,还挺威风。

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我也逐渐融入寨子,还跟着他们认识了「阿什么伯数字」,写起来很简单,认起来也容易,听寨子里的人说是大当家教给他们,方便计数的文字。

这寨子的生活比起宅子里的可有趣多了,大家都各司其职,自由自在的。他们还告诉我,「不分主奴」这个规矩是大当家定下的,大家平起平坐,顶多算个上下级,关键时候听号令就行,平时该称兄道弟就称兄道弟。

据说大当家也是个传奇人物,早些年带着年岁尚小的二当家就山上盘了块地,收了这一片的土匪窝,创了如今的寨子,将寨子经营得上了道就四处云游去了,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来几次。

也就近些年催婚回来得勤快些。

大当家在他们的描述中,似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祇,我偶尔私下问几个姐姐,「大当家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总是会得到十分肯定的答案,「那当然啦。」

我歪着头想,那一定比二公子和二当家更加好看。

原谅我的脑子里实在找不出其他的参照物。

时间久了,寨子里的大伙也都很喜欢我,说我是二当家的妹妹,也就是他们的妹妹。虽然二当家给了我名字,但是很少有人叫,大都叫我「妹子」。

他们每日下山工作回来,路过时都会叫住我。

「妹子,今天收获不小,得了两个钗子,俺瞅着衬你,就顺手拿回来了。」

「得嘞,谢谢柴哥!」我放下手里的扫帚,抬手接过他抛来的东西,我拿在眼前看,是两只样式简单的白玉簪子,确实好看。

柴哥长得五大三粗的,审美倒是不错。

这边刚歇声,另一边回寨子的人又喊起来,「妹子,这是你托我买的山下的糕点,接着点。」

「好嘞,辛苦里哥!」我赶忙将钗子收进衣襟里,双手想要接过空中抛来的大物件。

我看着那逐渐接近的包袱,偷摸咽了咽口水,里哥每次买东西总是不会控制分量,这也太多了。

我不由往后靠了几步,碰到一堵肉墙的同时,看到有手伸在我眼前,接过那大份的包袱。

男人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赵里!你能不能省着点花钱!买这么多喂猪吗?」

「妹子不是爱吃吗?多买点咋了!」里哥的声音比他还大。

我一听有人给我撑腰,立马抬手从他手上抢过包袱,护崽似的抱在胸前,扭过身冲他做鬼脸,「人家里哥对我好呢,你才是猪嘞!臭朝暮!」

二当家见我这样,有些啼笑皆非地用手掐我脸上的肉,「你个丫头片子,胆子愈发大了是不是!」

「尼纱手(你撒手)!」

我腾出一只手去拍那只罪魁祸「手」。

好一会儿二当家才松开我,看着我泛红的脸颊,连眉梢都卷了笑意,看起来心情甚好的模样,「我出门一趟,你乖乖在家等我。」

说着,他还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

他本就长得极明艳,一双眼睛里像融了整片蓝天,此时阳光打在他脸上,更是晃得如仙人下凡。

我垂下脑袋,小幅度摆摆头挣开他的手,按住内心的小躁动。

「晚上回来吃饭吗?我亲自下毒。」

「嗯?」二当家立马一记眼刀划来。

「哦不,说错了。」

「你是说漏了吧。」

「哼……」

我故作不屑地扭过头去,拿起一旁的扫帚绕过他往房间去,进门前觉得不解气,回过身朝他吐了吐舌头,发现他并没有转过身子走开,而是朝着我的方向站着。

待我眨眨眼想看得更加清楚些他的表情,便看到他作势冲我扬起了拳头,似是要教训我方才朝他吐舌头的无礼。

我也不再停留,后退一步连忙合上房门,随即听得他在外面爽朗地笑出声来。

背靠着门,我的唇角不自觉地带着自己也没发觉的弧度。

我想,能遇见他们,能住在这里,我真是一个幸运的婢女。

6

到底鲁莽了。

我是一个倒霉的婢女。

我没想到我在寨子里生活了这样久,认识了这样多的人,从不与人交恶,温柔善良可怜弱小的我,还能在晚饭之后遛弯时,被人蒙着嘴拐进陌生的小树林里。

人心险恶,这样单纯可爱的土匪窝里还有这种夜黑风高拐卖少女的勾当?

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好久没哭过的眼睛好似找回了熟悉的感觉,立马就湿润了。

「还是这么容易哭的吗?」

嗯?

这话说的?

我们很熟吗?

我悄咪咪地回头想看他,但却被一双温凉的手盖上了眼,男人似乎在笑,整个胸腔都在震动,「答应我不要出声,我就让你看。」

我使劲地点点头。

他两只大手都覆在我脸上,捂着嘴又捂着眼,再不让他松开些,我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被我双手扒拉着的大手慢慢地放下,月光中我抬头眨巴眨巴眼终于看清了身后男人的模样。

「二……公子!」

哪怕是在做拐卖少女这样的不入流的事情,依旧是这般风光霁月的模样,这世间除了二公子还能有谁!

我慌忙地转身就要行礼,却被男人扶住。

「嘘。」二公子嘴角衔着笑,食指抵在我的唇边。

我堪堪往后半步躲开他的手,连忙捂住嘴噤声,四下看了看,没有别人。

方才唇边温凉的触感仿佛还在,我小心地用掌心蹭了蹭,想要抹去这样的感觉,却又害怕二公子发现我的动作,以为我嫌弃他。

所幸二公子并没有在意我的动作,抬手环着我的手腕又往里走了些站定,一如既往地笑着同我说话,白玉折扇展开掩住自己的唇,「小欢怎么在这里?」

小欢?

哦是了,我好像是有一个名字叫小欢。

单单二公子这样叫我,说来奇怪,年岁还小的时候第一次在府中看到二公子,他便这样叫我,好像认识我很久一样。

那时候的我被王妈拉着手熟悉府中地形,趁王妈去如厕的时间,我实在按捺不住,提起裙边溜到别处扑蝴蝶,我追着那只蝴蝶跑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它停下,便一心要去扑住它。

年少不懂事的我并不认识府中的贵人,更没意识到那蝴蝶是停在了二公子的身上,我一个猛跳将他连同蝴蝶一起扑倒在地,然后眼睁睁看着蝴蝶从我俩中间飞出去,我失望地快要哭出来。

二公子被我一扑也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随即揉着被我撞到的额头,无奈地出声让我从他身上下去,他用手抹干净脸上的草屑,终于抬眼看清我的样子,眼尾悄然泛红,颤着声音问我,「小欢怎么在这里?」

稚嫩的模样和现在温柔的模样竟有些重合起来,我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我话,乖巧地把手放在身前,「被,被抓来给二当家压寨的。」

「给二当家压寨?」

二公子盯着我看了半晌,蹙着眉头似乎在疑惑些什么,上下打量我一番,张了张嘴却是叹了口气,「这般早?」

早?

难道是在说我的年纪?

我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赞同地颔首,「谈婚论嫁确实早了些。」

二公子双手环胸,微眯了眼看我,似乎想起什么,啪地一声将折扇收起来,似笑非笑地问,「谁告诉你是来压寨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咬了咬下唇,声如蚊吟,「我自己猜的。」

「噗。……」二公子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在这里小半年的时间让我性子颇有些娇惯,不满地撅起了嘴,「二公子笑话我。」

二公子有些意外我的反应,慢慢敛了笑意,大抵是在府中没见过这样硬气敢回嘴的我。

不过二公子一向脾气好,甚至想抬手摸我的发顶。

我那反应多快啊,立马就躲开了。

二公子也不在意,眼神里带着悠然尘埃落定的笑,「小欢性子……活泼了不少。」

二公子这语气很是奇怪,我抬眼看他一下,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似在看我,又似不是看着我。

我嘴角微微上扬,上苍保佑,我这辈子也有能和二公子对视的时候!

搁以前在宅子,丫鬟们与二公子说上一句话,都能被羡慕死,哪敢想对视啊。

诶诶诶,二公子,您慢些移开视线,等我将这一刻牢牢记在脑子里先,下次有机会见着她们,我一定要好生炫耀一番。

「咳……小欢,你力气……倒是挺大。」

「啊,对不住对不住。」

我立马松开钳着他手臂的手,眉眼间尽是笑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逾矩。

也没想过二公子为何会在这土匪窝里。

我满心都是,

对视了、对视了、对视了。

炫耀的资本增加了、增加了、增加了。

我真是一个幸运的婢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7

下结论早了。

我是个倒霉的婢女。

在第二日被通知要开早会的时候,在二当家少见的没有坐在最上面那个椅子上,而是坐在一边的侧位的时候……

在寨子里的其他人也是恭恭敬敬立在下方的时候……

我意识到,可能风雨欲来。

这诡异的气氛让我感到不自在,像是回到了那深宅中每月被管家巡视检查的日子。

我没忍住和身边月姐姐咬耳朵,「今日是有什么人要来?」

仔细一看,月姐姐今日打扮得甚是好看,连嘴边的小胡须都剃掉了,甚至肉眼可见地抹了一层粉。

哦,隔壁那位妮姐姐好像还点了口脂。

咦,那边的彩姐姐怎么还头上戴了朵花?

「大当家回来了。」

月姐姐捂着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道。

我点点头,「大当家很凶吗?」我划掉原本脑中那个谪仙的形象,换上一个凶神恶煞,脸带刀疤的硬汉形象来。

月姐姐白我一眼,「瞎说,大当家人很好的。」

我好奇地跟着压低了声音,「那为什么大家今天都不说话啊?」

「废话,大当家再怎么人好,到底是管事的,管事的回来视察工作能不紧张吗?」月姐姐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我又点点头,欣然接受月姐姐关爱的眼神,瞄一眼台上,道,「二当家今日好像也十分局促。」

说起二当家,月姐姐声音更小了,「谁叫他做了亏心事,心虚呗。」

亏心事?

难道是指上次收缴里哥的小金库然后私自吞了没有充公一事?

还是指上上次把柴哥收藏许久的小花裙不小心弄脏了还洗不掉一事?

要么就是指上上上次把我关到茅厕里一天一夜没想起来放我出去一事?

我掰起手指算了算,二当家做的亏心事也太多了,难怪现在心虚呢!

思至此,我再次点点头,换了个话头,「那姐姐你抹粉做什么?」难道大当家还检查土匪的仪容吗?

看不出来土匪帮还挺注意形象?

不对,土匪还需要注意形象??

那我现在这个邋遢的样子岂不是不合格?

不等我这边理清楚,上边的主椅已经有人落座了。

「啊……」我连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来。

那人一袭浅青色衣袍端坐在上面,骨节分明的手里握着一把白玉折扇。

是二公子…………吧?

「谁来说说,」他分明笑着,分明还是温和的语气,「二当家的……妹妹,」

他的眼神往我身上瞥了一眼,「是怎么回事?」

我心下一颤,

虽然他嘴上用的「妹妹」,但是我心里知道,他说的是「压寨夫人」,而且还是我自己昨天晚上亲自同他说的。雾草,和昨天晚上看到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啊!

二公子不是温温柔柔的书生吗!

怎么现在看起来是个笑面虎阎王呢??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乖巧如鹌鹑坐在一旁的二当家,果然他现在面色有些僵硬,抬了眼皮竟也看向我。

亏心事,不会是指我吧?

完犊子。

我和二当家眼神无声地交流了片刻。

二当家蹙眉看我——他怎么知道的?!

我眨巴眨巴眼——大,大概是我说的……

二当家睁大眼睛——啊你这该死的丫头……!!!

我默默移开了和二当家对视的眼神,瞟向了天边。

——这云,真白啊。

我这叫什么?自己出卖自己?

虽然我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但是周围的人都一声不吭,让我觉得这件事不能说。

随即,二当家开腔了,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山下捡回来的小丫头片子,没什么不一样的。」

二公子眉梢一挑,「你知道寨子不是慈善所。」唇边挂了凉凉的笑,「不养闲人。」

「她会很多。」

「我会很多!」

话音刚落,我和二当家又对视了一眼。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张嘴啊。

没憋住啊。

8

我是一个倒霉的婢女。

我就不该多嘴插话。

上天知道我现在被请到了台子上,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思考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有多难堪吗?

我抿着唇,闭着眼,真希望现在的自己可以立马消失在原地。

心中默默盘算,

女红比不过月姐姐;按摩比不过彩姐姐;做菜比不过妮姐姐;打劫比不过里哥;审美比不过柴哥;劈柴拿不起斧头;挑水还弄断绳子。

细细想来,我确实一无所长。

难怪老爷当时那么爽快就把我打发走了,都不留我。

难道这里也要寻个理由将我打发了??

我泄气地就要哭出声来。

「可以慢慢学啊。」

二当家一把拉过我的手,将我的身型藏在他后面。

我的眸子里还噙着泪,眼前的万物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只有挡在我身前的这个背影还是如初的清晰。

似曾相识的画面让我有些恍惚。

好像在哪见过。

是第一次见王妈的时候吗?

「年纪这般小,会做什么?」

王妈上下打量着我,又看向那个带我来的小哥哥,说出的话拒绝意味很坚决,「府里不养闲人。」

那个带我过去的小哥哥握着我手的力度大了一点,急切地说着,「可以慢慢学啊。」

他挡在我身前,像是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像极了现在的二当家。

「哥……你别这么苛刻嘛……」

不。

我绝对不会承认现在跪趴在地上,扒拉着二公子大腿的这个大母汉子是当年那个替我挡风挡雨,陪我度过入府之前那段艰难乞讨时光的小哥哥。

寨子里的大家好像对于二当家耍无赖的举措司空见惯,有照顾二当家脸面的会装模作样地别开脸看天,也有见怪不怪的会面无表情看完全程。

二公子似乎对于二当家的无赖行径很是无语,却也毫无招架之力,只见他叹一口气,好说歹说地让我和二当家放开他的双腿。

我恹恹地松开手,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一抽一抽地抹着眼泪。

论起来,二当家比我有骨气。

他至少没哭。

「若是喜欢,便许个名分。」二公子好歹将自己的双腿自由收回去,立马理了理衣摆站起身来,「让人家姑娘这般不明不白地跟着你,像什么样……」

我愣愣地看着他,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到底二当家比我反应快,他一骨碌站起来,给了二公子一个熊抱。

只是奇怪,拥抱为什么要捂住他的嘴呢?

「哥,瞎说,她才多大啊!」

二公子眉眼含笑,打掉他捂住自己的手,「养大不就行了?」

呵。

这话好耳熟。

不愧是兄弟俩,说的话都这么一致。

然后,我发现二当家在小声嘟囔着什么,只是声音太小,我根本听不清。

于是我慢腾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站起来,离得近,听得清些。

二当家见我站起来,走过来给我递了一条帕子,示意我擦擦脸。我接过,胡乱抹一把,「谢谢二当家。」

话音刚落,二当家一副受到打击的模样。

「你看你看,」二当家一手指着我,一手捂住心口作委屈状,冲二公子说着,「她还叫我二当家呢。」

我:「?」

你好?有事吗?

不是你说你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开会的时候要叫二当家的吗?

二公子看我一眼,又看二当家一眼,决定不再和我俩纠缠,笑道,「你俩的事以后再说。」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表情看起来好似要宣布什么大事。

二当家一步又一步地蹭到我边上,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微微躬身,「欢阳,方才我哥说的话,你就当他放屁。」

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前面的二公子开腔了。

原来二公子在临江城盘了一块地,建了一处宅子,希望寨子里的人都能搬过去,放弃土匪这个不正当职业,组建一个镖局,回归正道。

这次回来,就是开动员大会的。

若有异议的也不强求,可以继续留在寨子里生活。

若有想一同下山谋取新幸福的,可以去朗哥那边报名,不日便派车马来接。

我的眼睛立马就亮了,用手肘碰碰身边的二当家,「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是临江城诶!」

二当家见我笑,他也笑起来,「你去过临江城?」

「没有呀。」我摇摇头,又使劲点点头,「不过听说那边的甜糕特别好吃。」

二当家失笑,捏捏我脸上的肉,「就知道吃吃吃,刚来的时候多清秀一姑娘,现在……啧。」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挣开他作恶多端的手,连忙护住自己脸颊两边的肉肉,「你再这样对我,大当家的话就真的只能当放屁听了!」

「你这丫头……」二当家笑骂我,又突然顿住,不确定地看我一眼,又一眼,「你在……说什么呢?」

我捧着自己脸上的肉,往后撤了一步,朝他吐舌头,威胁道,「我说,你再说我胖的话,我就不做你的挡箭牌了!」

二当家闻言挑眉看我,唇边落了不明意味的笑。

嘿!他是不是在嘲笑我!

类似于「哟呵?小样?就这?」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你你你不许笑了!小心我到时候和你哥站一条战线上,给你找媳妇!烦死你,今天一个明天一个,让你不得安生……」

「噗。」二当家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大手一挥将我捞进怀里,我却以为他要打我,连忙闭上眼护住自己的头。

周身一紧,熟悉的怀抱带着浅淡的皂角香。

紧接着眉心一疼,我被他弹了个脑崩。

我不明所以地悄咪咪睁开眼,抬头偷瞄他,见他面上尽是笑意,阳光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只能望着他朦胧的轮廓。

有一说一,二当家长得是真的好看啊。

只见他薄唇微启,一字一顿,声音清越,「蠢货一只。」

「……朝暮!」

果然美色就是他欺骗旁人最好的武器。

我负气地抬腿,铆足了力气踩他一脚。

二当家果然立马松开我,双手捂着那只脚,疼得跳起来,吱哇乱叫。

我嫌弃地看着他。

呸。

多好一人,可惜长了张嘴。

9

我是个倒霉的婢女。

跟我最好的妮姐姐居然不能下山。

寨子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要跟着二公子下山去的。

毕竟谁也不是生来就愿意做土匪的,大家都是被生活逼迫无奈,才选择了山匪的道路,现在有机会走正途,当然再好不过了。

但也有因为家在山上,上有老下有小的,不方便举家搬迁,愿意继续留守寨子的人。

比如妮姐姐。

离开寨子那天,我握着她的手,哭得像个泪人。

伤心的情绪直到上了马车都没有歇下。

「这么伤心呢?」二当家在马车上忙不迭地给我抹眼泪。

我低着脑袋不理睬他。

二当家把脑袋凑过来,靠我更近了些,「絮叨啥呢在?」

我别开头。

他的脑袋追过来。

我再别开。

他再追过来。

在我第三次别开的时候,二当家忍无可忍地用手掰住我的头,看着我红红的眼眶,努力憋住不哭出声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气,「到底怎的呢?」

我吸吸鼻子,终于还是哭出声来,「妮,妮姐姐的烤羊腿,我以后都吃不到啦呜哇——」

二当家眼瞧着我鼻涕眼泪流一脸,嘴角抽动一下,笑悠悠地长叹一口气,敲了敲我的脑门,「真是白担心你了,小没良心的,瞧你这点出息。」

呜。

二当家一点都不懂我。

妮姐姐做的烤羊腿是真的很好吃。

真的。

那色泽焦黄油亮,味道微辣中带着鲜香,不腻不膻,肉嫩可口,咬一口还有汁水……

吸溜。

嘤。

更难过了。

临江城离寨子并不十分远,早上出发,傍晚跟着晚霞一起到了那镖局的外面。

二公子站在门口,看样子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捏着扇子,肩上披着雪色的狐裘,眉眼在冬日的夕阳下显得极为浅淡。见我们来了,露出些许笑意,上前一步。

我撩着窗帘,一时有些看愣了。

二当家在我身后看了我好半晌,抬手将我后脑勺一敲,语气不善,「好看吗?」

「什么?」我随意摸摸他敲我的地方,没有回头。

他屁股挪了挪,离我更近了,跟着我的视线一齐望出去,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哥好看吗?」

我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理所当然地接道,「大当家自然是好看的。」顿了顿,我摸着下巴,微微蹙了眉,「不过我有一处想不明白。」

「什么?」

我认真地歪歪头,「大冬天的穿着狐裘拿着扇子,到底是冷还是热呢?」

二当家一愣,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把揽过我的脖子,指着二公子道,「傻丫头,瞧见那扇子身上的玉了没?」

我仔细望望,点点头,「瞧见了。」

「那是用来暖手的。」

我很不解,「怎的,暖炉不好使?」

「笨。」二当家简短地骂我一声,「这扇子不比暖炉轻巧方便?」

我点点头,懂了,但没完全懂。

反正大户人家的想法,我等凡夫俗子是没有办法完全弄懂的。

想保暖就不能多穿点吗?

手冷不能带手套吗?

大冬天的弄把扇子多违和啊。

我咂吧咂吧嘴暗自想着,下雪天就应该用暖炉嘛,暖炉多好啊,又热乎,又好看,又……

「你若喜欢,我到时候送你一个,你若不喜欢就算……」

「谢谢哥。」我犹豫地一顿,在他眼底下比出一个二来,笑得讨巧,「我要俩。」

嘿嘿。

其实仔细想想,还是这玉好啊。

二当家果然人美心善。

我真是个幸运的婢女。

10

我真傻。

真的。

我是个倒霉的婢女。

我单知道自己有了新名字,却不知道这个名字这般难写。

「歡陽」

这两个字。

从镖局开张到现在,已经折磨了我月余。

看着满屋子的白纸黑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我为我之前那一瞬间觉得这名字还挺好的感到抱歉。

「死丫头,教你写字,怎么还打盹呢?」

二当家一个脑崩弹在我的额头上。

「我都走镖回来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写。」他微眯着眼睛瞅我,「是不是趁我不在偷懒了?」

偷懒?

那哪能啊!

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我眼底的黑眼圈是白长了吗?

满屋的白纸黑字是摆设吗?

可是你自己瞧瞧「歡陽」这俩字,这是人能写出来的吗??

二当家真是……

哦,现在不能叫二当家了,要叫暮镖头。咱可不是土匪了,咱现在是土匪的死对头,镖师。

镖局的名字很好记,临江镖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若是开个店,定也是图方便,在什么城就叫什么名。

不过二公子的想法肯定比我这高级多了。

之前二公子花了有将近半月的时间为所有人分配合适的任务和身份,确定镖旗和镖号,还特别安排有人在外宣传拉客的,准备工作很多,我看不懂,也参与不了。

二公子与我们开会时说了,镖师的做派可不是横眉立目,而是谦和有礼,待人接物总要面带三分笑容,尊老敬长,礼贤下士,作谦谦君子,万万不可和在山上一样做派。

在行车、打尖、住店时与人发生矛盾,也要礼让三分,不以武功压人,尽量不与地方上的「恶人」发生冲突,遵行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行事方法。

不过我想地方上的「恶人」一般也不会找镖师的麻烦,深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没点真本事,谁敢出来走镖?诸事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想我们做土匪的时候,也不敢直接上前抢那些有镖师护送的队伍啊。

说起来二公子真的很厉害,他总是未雨绸缪地安排事项,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事情,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当中……

「嘿?还发起呆来了。」朝暮好笑地捏我的脸,直听到我嘶嘶地倒吸冷气才罢手,「想啥呢?」

我对于他的捏脸行为早已免疫,只胡乱揉吧揉吧自己的脸,咬着笔头口齿不清道,「我想换个名字。」

朝暮扑哧笑出声,有意听取我的意见,「你想换什么?」

换什么?

当然是换个简单写的!

我四下看看自己练的字,摸索了一会儿,眼前一亮,举起一张被压在下面的白纸来,「就叫这个吧!」

朝暮拿过那张白纸,唇边笑意渐浓,「小丁?」

我连忙点点头。

这俩字是我练过最最简单的字了。

我期待地看着朝暮。

希望他能点头认可。

「可以,小丁。」

哇!

太棒了!

朝暮万岁!

我现在高兴得可以当场表演个毛毛虫卧地翻转!

我真是一个幸运的婢女!

「所以,小丁,我们继续练习『歡陽』这两个字吧。」

我……

你……

狗……

……还是你狗啊。

靠。

11

我是个倒霉的婢女。

我没想到在我终于一年之内攻破识千字大关之后又让我跟着账房的姐姐一起记账。

我宣布,

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从「歡陽」变为「拨算盘」。

朝暮斜斜地靠在门边,看着我生无可恋地拨弄算盘,竟还有心情笑着夸我,「小丁,你其实挺聪明的。」

「……我叫欢阳。」小丁这个梗过不去了是吧!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学会「歡陽」这俩字可不是为了改名叫「小丁」的!

「不过你这矮冬瓜的形象,倒也衬小丁这个名字。」朝暮摸着下巴调侃我。

呵。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气不过,抄起身边的一锭银子朝他打去。

他立马站直了身子,随意一抬手,那锭银子就稳当当地落在他的手里,他将那银子凑到嘴边吹了吹,还拿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啧啧啧,这才过了没两年啊,果然是生活变好了,当年为了几个碎银子就能卖身的人,现在也舍得拿银子砸人了?」

你你你……

你可闭嘴吧,说的话没一个字我爱听!

我愤然瞪他一眼,不再理睬他。

「丫头你……」

「暮哥哥,原来你在这里。」

我拨算盘的手一顿,悄咪咪地往门口望一眼,春日的暖阳卷着清淡的花香飘近。

啊,是杨姐姐。

杨姐姐是跟着大掌柜学习的,眼尾上挑,天生带得有几分媚色,此刻捏着丝绢颇有些嗔怪地调笑着,「出门那样久,好歹先换身衣裳再四处溜达啊。」

我听得这话,视线在朝暮身上转一圈。

这才注意到,他衣服原本的颜色都被掩盖了,鞋子上也尽是泥土,仔细瞧瞧头发上都有些许灰土,面上也有着倦容。

原是刚刚走镖回来。

朝暮看我一眼,随即将那银子往我面前一掷,一转身准备走开,声音随之而来,「你还操这个心呢。」

等等,我想起来了。

这个场景。

不就是朝暮最烦的搭讪吗?

而我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实现自我价值的大好机会啊!

他刚刚看我那一眼不就是在暗示我可以开始我的表演了吗!

我,

准备好了!

「你啊,就知道缠着人家小欢欢,半点不……」

「哥是我的未婚夫,自然是要缠着我,不然缠着你吗?」

话音刚落,两道热烈的视线立马就都划到了我的身上。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咳咳。

我朝朝暮挑挑眉,

大有一种英勇就义的萧瑟感。

朝暮,这次算你欠我的,下次记得请我吃饭嗷!

呃,

但是,

他们为什么还看着我?

难,难道我刚刚语气太过了?

还是我意会错了朝暮的意思??

他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

难道他其实喜欢杨姐姐?

那杨姐姐没生气吧?

不然还是先道歉吧??

「那个我不是……」

「这臭丫头今日是吃了炮火不成?说话这般冲。」朝暮耳尖泛着红,潋滟着眸子抬手摸了摸鼻头,嘴边是要笑不笑的弧度。

「小欢欢真是的,我们镖局谁不知道你们俩感情好啊。」杨姐姐拿着帕子掩面笑着,眼中水波澜澜,「是少爷唤暮哥哥有事,我这才四下寻他,你可别瞎想。」

二公子找他?

那我刚刚意会错误?

果然,人和狗之间是没有办法做到有效沟通的。

啊,这下误会大了。

「小欢欢长大了,也会护食了。」杨姐姐轻笑出声,「你放心,没人能抢了他去。」

我被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面上烧了起来,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话有多羞耻。

我把手里的账本一合,算盘往前一推,干脆将头埋进臂弯,闷声闷气地嚷嚷,「唔……对不起!」

朝暮似乎在忍笑,他挥手让杨姐姐先走,意有所指地说,「你就说我在……未 – 婚 – 妻 这边,过会儿再去找他。」

啊啊啊啊!

还故意强调!

我要连夜离开这个城市。

再也不要回来了!

待杨姐姐走远,朝暮跨过门槛,小心地半阖着门,走到我身边坐下,言语带着笑意,「喂,刚刚说话的时候不是很硬气吗?怎么这会儿成缩头乌龟了?」

我那样说是为了谁啊!

为了谁啊!

你还在这里笑话我!

你看我下次还帮你不帮!

「未婚妻?」

「我呸!」

「其实我给我的未婚妻带了甜糕……」

「我呸……陪你一起吃。」

士可杀

亦可辱

美食不可辜负!

12

我是个倒霉的婢女。

在镖局负责账房的我终于满十五岁生辰,原本我是没有生辰的,王妈给我取的入府的日子。

今日和大家伙玩到半夜睡下的我,最终因为吃多了想要如厕。

我住的地方和朝暮住的地方紧挨着,说实话茅房离我们有些远,但是我这种不是液体的排泄物总不太好直接用夜壶解决。

现在的问题是,睡前听柴哥讲了一个关于茅房的鬼故事。

害得我不敢一个人往那边去。

我站在朝暮房门口徘徊了片刻,在我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时候,门开了。

朝暮睡眼惺忪地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好看的眸子困得半阖着,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大半夜的做什么呢?方才玩得还不够累吗?」

肯定累啊!

但是人有三急。

总不能让我直接拉床上吧!

而且我刚刚已经决定要自己去了!

是你自己开门的好吗!

本姑娘才不会害怕呢,小小茅厕而已……

「茅厕好远,我怕。」呸!这没出息的嘴巴!能不能在我思考如何回答之后再发出声音。

朝暮扑哧笑了,看了看暗暗的天空,又看了看通往茅厕的路,了然地拍拍我的发顶,「行,哥陪你就是了。」

他随意拢了拢衣服,反手关上门,「下次睡前别和李柴鬼混,省得他老吓你。」

「嗯嗯。」我深有同感地点头。

柴哥哪哪都好,就是爱好比较特别,喜欢收集漂亮的首饰和女装也就罢了,更喜欢收集民间各种神鬼故事。

还老祸害别人,这就很过分。

我瞄朝暮一眼,这才发现他身上只单单罩着一件外衫,大片的胸膛都露在外面,哪怕是拢了拢,也还是看得到精致的锁骨。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朝暮,看得有些愣愣的,面上有些发烧。

多羞人呐。

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你手摸哪呢?」

呃?

我?

我手?

奇了怪了。

我的手怎么在朝暮的胸膛上呢?

不过这温热坚实的手感确实不错哈……吸溜。

朝暮好整以暇地笑着看我,抬手拍掉我已经开始捏捏的手爪子,「年纪不大,色胆不小。」

我抬眸看他,发现他用衣衫将自己包裹得更紧了些,这下连锁骨都看不见了。

嘁。

什么嘛。

真小气。

我努努嘴。

朝暮把衣衫整理好,一把将我整个人环在他怀里,手搭在我的肩上,「好啦,走吧,小色鬼。」

才不是、才不是!

我想要在他怀里挣扎两下以示我的反抗,却被他早有准备地生生按住,反抗还未开始就结束了。

去往茅厕的路也从未像今日这般短过。

「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我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不会半途走了故意吓唬我吧?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还不相信我吗?」

我犹豫地张口,「你的为人……」

朝暮眼刀划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威胁,「嗯?」

「……我最是信得过。」我咽了咽口水,心中莫名想到昨日刚学的诗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嘤。

罢了罢了。

实在憋不住了!

我蹲在茅厕里,悄咪咪地抬起屁股往外望去,看到朝暮背着身子站在外面,我才安下心来。

真好。

有个哥哥真好。

其实朝暮偶尔还是靠得住的。

我真是一个幸运的婢女。

13

离了个大谱。

我没带厕纸。

我是个倒霉的婢女。

无语。

我现在要怎么开口呼唤朝暮才能显得我清纯不做作呢?

或者降低一下要求,

只要显得我不那么蠢就好了。

我蹲着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如何起这个头。

然后我听到,「欢阳,你别是掉坑里了?」朝暮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在外喊着,又战略性停顿了一下,试探着猜测,「便秘吗?」

……我刚刚在期待他说出什么人话吗?

便你个头的秘!

「哥……」

我到底还是叫出了声,带着我自己都没发现的哭腔。

我这爱哭的毛病确实要改一改。

但是我控几不住我记几啊!

「怎么了?」他神色着急地往这边走了几步,又停住,「怎么了欢阳?」

我抿抿唇,声细如蚊,「我没带厕纸……」

「啊?什么?」半夜的夏风很大,朝暮没有听清。

我清了清嗓子,稳了稳声线,「没带厕纸。」

朝暮疑惑地往我这边望了一眼,又凑近了一步,「你声音大些,我听不……」

「厕纸!厕纸!我说我没带厕纸!!」

……

外面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安静到我能清晰感觉到风把我的声音吹了好远。

那久久不散的尾音甚至一度挑拨着我的耳膜。

就这样吧

毁灭吧

我心如死灰地想着。

「真是个蠢丫头。」朝暮松一口气般地笑了起来,「我回房里给你拿,你等我。」

「你快点哦哥,我腿麻。」

我抱着自己的膝盖,偷摸地放松自己的双腿。

朝暮那两条腿应该跑挺快的吧。

害。

幸好叫了朝暮过来陪我,不然就只能……

呕。

我赶紧转移注意力,

我一会儿怎么站起来呢?

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了。

这墙面有点脏啊。

啊那里有片叶子,我摘下来护着手吧……

「唔!」

从天而降的厕纸哗啦一下盖住我的脸。

咦。

朝暮果然挺快啊。

不愧是我哥。

古人诚不欺我,虎妹无犬哥。

我把厕纸从脸上扒拉下来。

不过真是的。

朝暮怎么变得这么粗鲁!

算了,看在他这大半夜为了我跑来跑去的分上,不和他计较了。

我收拾干净之后提起裤子起身,蹒跚着步子走出茅房。

腿真的麻,还带着些轻微的刺痛。

「朝暮?」

我四处看看,哪有人在。

哼,

我就知道。

这个狗贼。

他的为人我就不该相信!

指不定这会儿躲在哪准备吓唬我呢!

我正要往前走,身后有人猛然拉我一把,一块手帕飞快地蒙住我的口鼻,一阵奇怪的香气飘进,我眼前的世界便转瞬歪倒起来。

谁……

朝暮……

14

我是个倒霉的婢女。

我上辈子肯定烧过土匪窝。

所以这辈子才会总有土匪和我过不去!

是的,没错,我又被手脚并捆地绑架了。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这次没有被蒙住眼睛吧。

这次的土匪似乎没有朝暮那个土匪窝和善,因为他们的绳子捆得死紧死紧,我猜肯定勒红我了。

哦,不用猜,我已经看到了。

确实红了。

但是这里塞嘴巴的帕子比朝暮他们那次干净。

起码没有馊味。

我觉得卫生问题其实也应该在下次开会的时候提出来谈一谈……

啊呸!

清醒一点啊!

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啊!

我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这里应该是个柴房。

四面墙上只有一扇高高的小小的关得紧紧的窗户,有阳光透进来,看起来天气还不错。

其实我原本计划是今天算完账之后去河边泡脚的,现在看来不太可能了。

临江城的那条小溪真的水质挺好的,如果没人的时候洗个澡应该也蛮舒服。

不不不!

我要想想我为什会在这里!要怎么逃出去啊!

再次冷静下来的我,脑海中闪过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难道是我哪里得罪他们了?

可是我最近一直勤勤恳恳地在账房算账,就连一个碎银子都没贪污啊?

偶尔出门逛逛街,我都是给钱了才拿东西走的啊?有闲钱还会救济路边的乞丐呢!

我越想越觉得委屈,鼻头一酸就掉下眼泪来。

我这么善良纯洁弱小可怜,为什么总是遇到这种事情呢!这些土匪的脑子是有什么大病吧!

「吱——」

有人进来了。

雾草。

一次性进来这么多人的吗?

这柴房突然之间就显得拥挤了不少啊。

瞧瞧这领头大哥溜光的脑袋。

这从眉间一直到锁骨的刀疤。

这粗犷骇人的麒麟臂。

这……

「醒了就和我谈谈吧。」

谈什么谈。

这是要谈谈的态度吗?

谁谈话是被绑在柱子上的。

你看我理不理你就完了。

「现在闭上眼装睡是不是迟了?」

嘤。

我的伪装这么差劲的吗?

既然已经被发现,我只好瘪着嘴睁开眼,泪珠子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看着眼前的阵仗,我承认害怕了。

真的。

「我也不为难你,小姑娘。」

不为难我?

听到这话我心里勉强安定了些许。

以我做过土匪的经验来看,目前这形势大概率是想拿我做人质换取利益,性命是能保住的。

「上次你们镖局折损了我们不少啊。」

果然,只为钱财。

不过,上次?

哪次?

虽然我是账房丫头,但是你们土匪窝亏损多少我也是不清楚的啊!

因为我不参与走镖的啊!

这事儿你得找镖师而不是我一个账房丫头啊大哥!

你是不是抓错人了!

「听说你是暮镖头的未婚妻。」

我使劲摇头。

不管他现在说什么,我只要摇头就是了。

等等,暮镖头?

我好像想起来了,之前听朝暮说过,他们走镖经常要路过的有一个土匪窝,不胜其烦。所以再一次走镖的时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私下里趁着夜色,把他们窝点给一锅端了。

这怕是土匪窝恢复过来之后,过来寻仇的。

啊这?

朝暮你害得我好惨!

如果早知道当这个未婚妻需要经历这些,我当时死活都不会接这活的!

「先别急着摇头,我们已经差人去给暮镖头送信了。」大块头嘴角咧出了一个瘆人的弧度,「你猜他会不会带钱来救你?」

我噙着泪点头。

废话!

肯定会来啊!

人命重要还是钱财重要的道理朝暮还是懂得好伐。

而且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大块头见我笃定的神情,欣慰地笑了出来,甚至拍了拍我的肩膀,「等钱到位了,自然就放了你。」

我噙着泪再次点点头。

太好了。

只为谋财不为害命。

朝暮来了我就能回家了!

我真是一个幸运的婢女!

哥!

你快来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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