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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雪融

22

月影徘徊,时隐时现。

但是,无论如何,也照不亮这一方石室。

周上躺在木板床上,望着黑暗中的虚空,思绪万千,却又麻木冰冷。

他不知自己将要何去何从,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秦时月,不知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如同被活埋一样的坚持。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木板床上划动着,一下又一下,像一湾浅浅的明月。

周上的指尖已是伤上加伤,上一次还没好全的薄痂又被撕裂,鲜血渗入木板,明月如同血月。

其实,上一次与师姐见面,该抱一抱她。

他丝毫不觉疼痛,只是漫无目的地想着。

她那么柔弱,又那么坚强,只要一个拥抱就能让她依靠。他为什么那么计较,害怕自己吓到她,而舍得让她受冷落?他变成什么样,她也不会害怕的,不是吗?

「我不怕你,你是周上。」

在润都城里,她分明这样说过。

怎么自己就不记得了呢?

师姐,师姐,秦时月。

在无边的寂静中,他只能在记忆里搜寻一些快乐的声音,而他所有可以记起的快乐,都和秦时月有关。

最开始是一场大雪,埋住了一个气息奄奄的乞儿。

那时,他才九岁,从有记忆开始就四处流浪,没有家乡,没有亲人,每一日,都活得惶惶不可终日。屡次因为饥饿,和野狗,和其他的乞丐厮打抢食,也常常遍体鳞伤。

终于有一天,他倒在了某条山道上,雪真大啊,像一座洁白的家,深深地埋住他。

他似冷似热,望着越来越浓的阴云,眼皮渐渐沉重……可突然间,有个女孩儿从不远处跑来,手上还戴着枷锁,却仍然拼命地将他从雪地里刨出来。

「喂,喂!醒一醒,别闭眼,睁开眼睛看看我!」

女孩儿生得很好看,只是有些蓬头垢面,手腕上的枷锁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声音清亮,十分着急地呼唤着他。

呼唤着……这个本不该存在的灵魂。

他半睁着眼,神思昏沉,只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会有人理会他,怎么会有人……想救他?

正在这时,周上眼前忽然一片雪亮,他在片刻的恍惚后立刻意识到,有人关掉了阵法。

还来不及考虑,他伸手捂住了眼睛。

许久未见光亮突然恢复正常,他的眼睛剧痛难忍,陷入了暂时性的失明。

「周上?」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在门边响起,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他下意识地转头,仍然捂着眼睛:「你是谁?」

来人没有答话,几步走到他身前,周上从那急促的脚步声中察觉到不对,他往后撤退,却被逼至墙角。

这应该是个青年男子,说话时声音低沉沙哑,叫他的名字像是在嘴里咀嚼过无数遍最后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无比的恨意。

周上放下手,想要看清楚来人,却被掐住了脖子。

「我是谁?!你怎么敢、怎么敢问我是谁,我是向你索命的怨鬼!」男子的力气极大,而且毫无保留,就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呃!」周上骤然被掐紧了脖子,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他松开手拼命抓住男子的手腕,指尖再次崩开,鲜血淋漓。

周上的脸瞬间涨红:「你、你……」

「你杀了那么多人,居然还能好好地活在这里,你以为你能躲多久!别以为我不知道,九天玄宗包庇你,还什么天下第一宗门,我呸!」男子情绪十分激动,「包庇魔修,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别人以为你死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死,被你杀死的那些人,还没安息,你怎么会死了?」

说着说着,男子忽然哽咽起来,他任由周上抓破了他的手腕,仿佛陷入了噩梦般的悲痛,「我……我还有一壶酒,没和他喝,他还有心上人没娶,我答应了陪他一起去提亲……」

「都是你,都是你啊……!」

男子语句混乱,也不知在说什么,在说谁,总之,说到最后,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周上此时终于可以看见一点,眼前隐约是一片蓝色。男子因为沉湎过度,手上不免松开了一些,周上趁机扯开他的手腕,往空档一滚,躲开了他的阻挡。

「这位、这位道友,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所有人……」周上半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他的眼睛受刺激太过,爬满了血丝,盈满泪水。

「你要杀我,我……咳咳!我明白,但是……能不能再等一等,我还有……还有一个人没见到,她还没回来……」

他还不知秦时月现在是否平安,不敢去死。

男子走过来,抹了一把泪,然后拽起他颈子上的绞仙索,将他提至眼前,恨得咬牙切齿:「等一等?你杀他时怎不说等一等,你有要见的人,可知那些被你杀掉的人,再也不能与人相见了!」

周上本就有伤,加上心中羞愧,虽然是受魔气暴动影响,但是,人终究是他杀的,因此他的反抗很是微弱,只是遗憾还来不及见秦时月最后一面。

如果一个人总是活在生活的折磨中,对于任何一丝善意都会十分敏感,就像一直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流浪者,风雪交加,天高地荒,却在流浪的途中遇见了一团火,温暖得惊心动魄,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他试图将火焰捧在手心,生怕寒风把它吹熄,热火滚烫,灼烧着人的皮肉,饶是如此,他也舍不得放下。

只是如今,放下放不下都已经由不得他。

 

秦时月的呼吸渐渐微弱,萤火一朵一朵在她身旁绽放,幽蓝的微光映照着肌肤,如同洒在梨花上的月色,格外皎洁,也格外冰冷。

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雪中荒原之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见天际,全身仅剩的灵气徒劳地涌向腹部,试图保护小小孩子最后的生息,但——热血终究是凉透了。

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周上,孩子,她一个都保护不了。

魔尊幽珑微微抬头,眼里暗色汹涌,浑身魔气缭绕,气势盛大得叫人发颤。

秦时月的唇瓣冻得苍白干裂,血丝从裂缝中渗出,她轻轻动了一下嘴唇,几乎无声地说:「不……杀他,不行……吗?」

血染红了唇,仿佛每个字都裹着血。

幽珑听见了,低头看她:「为何?」

「这是我……第一个孩、子。」秦时月盯着他,眼神却像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空白而茫然,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我的孩子,和周上的……他会、伤心的……」

「不要紧,我也可以是周上。」幽珑心情很好,居然还有闲心安慰她。

秦时月连摇头都做不到,只能慢慢地眨了眨眼:「不,你不是。」

「哦?」幽珑加快了吸收的速度,一股精纯的灵气涌入他的经脉,修复着他的暗伤。

秦时月猛地呛出了一大口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竟抬起了手,虽然只是极其微小的弧度,她艰难地用一根手指勾住了幽珑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他、他不会——」

他不会让我害怕,更不会让我痛。

幽珑正欲俯身细听,忽然侧面木墙破裂,有人持剑袭来:「住手!」

他转头看去,只见剑光忽闪,已经落到眼前,他正在最后关头,当然不肯前功尽弃,立刻拂袖,朵朵莲火旋转飞现,顷刻袭向来人,弥散了剑气。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以至于他忽略了早就无比虚弱的秦时月,在此混乱之时,秦时月积蓄了所有的力量,抓起一旁掉落的簪子用尽全力地刺进幽珑毫无防护的胸口。

扑哧。

银簪刺进血肉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像一朵花的悄然绽放。

秦时月有一瞬间的晃神,原来,他也是血肉之躯。

幽珑猝不及防受了这一击,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边剑锋又抵至身前,他霎时发狠,索性一掌将秦时月拍开,飞身跃起,接住了剑尖。

「时月!」

来人一眼看见秦时月被拍飞,立刻担心地大喊,好在秦时月并没有昏迷过去,她脱离了幽珑的掌控,身体渐渐恢复了控制,撑着地站起来,靠着柱子,手捂在肚子上。

她望过来,一时间瞪大了眼睛:「师姐?!」

荣清雪焦急地挡开幽珑的魔气,回身一剑,来到她身前,将她扶住:「怎么样,你还好吗?」

「师姐,你、咳咳,你怎么在这里?」秦时月看着她,仍是不敢置信,荣清雪应该已经离开了才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况且,她已顶替了秦时月的女配身份,又怎么会来冒险救她?

「不说这个了,你还能走吧,快走!」荣清雪将她推开,伸手握住她,渡了些灵气给她,「现在就走,别的以后再说,外头不太平,一定要小心,记住了吗?」

幽珑浮在半空,身上的铁链如同蛛网,将他紧紧锁住。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簪子,秦时月用尽了全力,没有一丝留情,因此簪子几乎齐根刺进,但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伸手握住簪子慢慢地拔了出来,一股血顿时喷溅而出,浸湿了黑袍,却看不出来。

簪子掉在地上,一朵染血的梨花,流苏不再闪光。

他长发飞舞,眼中魔气弥漫,看着眼前这一幕,不再挂着那微笑的面具,脸上露出一种深沉的冰冷恶意:「你们谁也走不了。」

荣清雪握剑在侧,神情坚毅得仿佛毫无畏惧:「你说了不算。」

秦时月毕竟伤得太重,她的肚子里像揣了一大块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往下坠,一呼一吸都在发痛,她已经快站不住,只能紧紧握住荣清雪的衣袖:「师姐,你不是他的对手,趁着还有机会快走吧,别管我了。」

荣清雪盯着幽珑,头也不回地说:「我今天来就是来救你走的,你走吧。」

「为什么……师姐?」秦时月手心里渗出冷汗,湿滑得抓不住荣清雪的衣袖,她看着她清丽的侧脸,眼中透出不解。

因为她,荣清雪成了个不择手段的女配,她给秦时月下药,引周上去秦时月房里。她与魔修勾结,让华落误入幽珑阁——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清正向道的大师姐了。

可现在,她怎么会突然来救她?

荣清雪的衣袍无风而动,她回头看向秦时月,忽地笑了笑,一如曾坐在秦时月床前给她送来一碗热粥,那样的温柔关怀。

「我是你师姐,就应当誓死护你。」

幽珑抬手,他还没完成最后的吸收,但是这力量已足够他摆脱大半封印,铁链一根根崩断,幽蓝火光照彻幽珑阁。

外头本是天光大亮,但此刻,以幽珑阁为中心,阴云迅速聚拢,覆压整个封魔城,紫电在云间闪过,像是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

幽珑的魔气已至近前,但荣清雪却反身一剑将秦时月轻轻送出,秦时月被迫顺着那道木墙上的裂口飞出幽珑阁。

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荣清雪:「师姐!」

但指尖只是从荣清雪的发丝掠过,什么也没抓住。

最后一眼,是荣清雪的笑颜,她对她说:「时月,对不起。」

秦时月落在了地上。

荣清雪的力道把握得很好,她落地时几乎算得上轻柔。

她呆望着已被深厚魔气完全笼罩的幽珑阁,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手指下意识地抓了抓地面,只有泥土。有水从头顶滴落,她刚一抬头,倾盆大雨立刻落下。

秦时月被冷雨一淋,陡然清醒了过来,她抹了一把脸,挣扎着站起身。

雨水冲刷着天地,在魔气之外又罩上一层薄雾。

秦时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体里有哪个地方坏掉了,一直有血从嘴巴里冒出来,她的脸在雨里显出一种麻木的冰冷,血流得再多也不觉得痛,只是随手擦去,染红了整个前襟。

有人已经为她死了。

荣清雪为她死了。

孩子,孩子大概也死了。

她要活着,不能回头地走下去。

 

23

滂沱大雨中,秦时月走得很艰难,身影纤细,在雨中显得格外微茫。封魔城内的弟子不知何故都已撤出,一路走来,她竟一个人也没遇上。

人都去了哪里?

她拼着最后一口热气往前走,步履蹒跚,在泥里跌落数次,又拼命爬起来,却仍敌不过伤痛,视线越来越昏沉,眼皮被雨水冲刷,沉重得抬不起来。

回去,我要回去……周上,还在等我……

虽然这样想着,可身体已然难以支撑,泥泞的土地仿佛变成了沼泽,无形的吸力使人抬不起脚,只能在无望中渐渐沉没。

她再一次向前倒去——觉离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他接住了秦时月。

秦时月看不清眼前人,只是凭着本能抓住他的衣服。

觉离将她抱起,并不在乎她身上遍布的泥水与血迹,将他的白衣染出一片难看的斑驳。秦时月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喘气,面色苍白如纸,因觉离身周有灵气作为屏障隔绝了雨水,所以她终于可以勉强睁开眼睛,但也只略微看得见一张脸的轮廓:「是……师尊吗?」

「嗯。」觉离平淡地应了一声。

秦时月恍惚想起,觉离应该在幽珑阁压阵,便问:「人去哪儿了……大家都不、不在……」

觉离没有回答,他抱着人凭空而行,只是瞬息,就到了封魔城外缘,隔着不远的距离,已经可以看见各宗门的驻居地。

但他并不进去,而是弯腰将秦时月放在一处铁楼下,然后转身就要离开,却又止住了脚步,因为秦时月仍然抓着他。

他回身看去,见秦时月撑着一口气问他:「师尊去哪儿?师叔、师叔……咳咳!一直很……担心你……」

觉离自从那晚便再也没回去见过华落,此时听她提起,眉心微皱,不动声色地压下神魂之中忽然骤起的刺痛。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半昏迷的人,她本是容貌昳丽,但如今沾满了血和泥,宛如零落的花朵,显得破碎而可怜。

觉离却没有半点动容,他开口说:「你回去见到华落,告诉她,不必来找我。」

说罢,觉离不再停留,拂开她的手,真正离开了。

若是秦时月耳聪目明,那么,她该很清楚地看到,觉离原本冷静淡漠的眼瞳之中,那一抹如血玉般的鲜红。

只是这时秦时月实在是到了极限了,她像是沉在深深的水底,眼前朦胧,耳里也朦胧,连话也听不分明,只隐约听到几个字,便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秦时月再次醒来时,华落正守在一旁。

她睁开眼,尚未清晰的视线里是华落望着窗外的侧脸,眼神悠远,不辨喜怒。

她轻轻地叫她:「师叔。」

华落闻声转过头来,脸上立刻带了笑,如同平静的深潭泛起温柔的涟漪:「你醒了,昨日,巡逻的弟子将你带回来的……」华落欲言又止,「时月,你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秦时月抬眼看向床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平淡地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进了幽珑阁,原是为除掉魔尊幽珑……总之就是这样,师姐为了救我死了。」

她说了这句话,便住了口,华落也没有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

过了一会儿,华落才说:「怪不得,你同我说要去封魔城帮忙。」她伸手摸了摸秦时月的脸,「时月,不要伤心,清雪她之前走岔了路,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只要你活下来,她的牺牲就值得。」

秦时月弯起唇笑一笑,只是那笑太淡,倒像是哭不出来时的掩饰。

怎么会值得?她有哪点值得一个人为她去死?况且荣清雪要救的是秦时月,而她,只是个来自异世的陌生人,若不是因为她,荣清雪又怎么会「走岔了路」?

但她什么也没说,看向华落:「师叔,师尊有回来过吗?」

华落摇头:「没有,你离开后第二天,封魔城内的弟子就都撤出来了,但师兄他……一直没回来,他怎么了?」

秦时月并没有立刻说出觉离要她转交的那句话,只是尽力笑道:「师尊修为高深,被委以重任也是正常,想必是无事的。」她又问,「为什么大家都撤出来了?」

华落摇了摇头:「我问过了,底下的弟子也不清楚,只说是宗门安排。」然后她站起来:「药该好了,我去给你端来。」

不一会儿,她就端着药回来了,秦时月坐起来,接过药吹了吹,分几大口喝下。

华落又送上一杯热茶给她漱口。

「多谢师叔。」秦时月喝了茶对她道谢。

「不用谢。」华落看着她,眼神遗憾,「只是时月,你的伤太重了,孩子虽然还剩最后一点灵气,可是十分微弱,以你目前的状况,已经维持不了……」

秦时月低头摸了一下肚子,这里有过一个孩子,他还没来得及长大,像一颗小小的豆子刚刚萌芽,却被大雪冰冻了最后的生机。

作为母亲,她太不称职,根本没把它放在第一位,带着他与自己一同冒险,如今失去他,也是必然。若他有意识,恐怕也要为母亲的冷漠而感到寒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平静,但心里好像缺了一块似的沉重——这是她欠下的债。

「他会怎么样?」

「等这最后一丝灵气散去,这孩子……会化作一团血水流出来。」华落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微微侧过头,「他还小,你不会太痛苦。」

多么贴心,连离开也不让母亲为难。

但秦时月听了这话再也克制不住,心痛如绞,眼眶霎时泛泪,哭得无声无息。

 

明鹤知悉秦时月此去的情况后,遥望幽珑阁,从来包容万物的眼中显出了几分沉痛,他喃喃自语:「若是当时你不心软,或许,世间再无魔尊幽珑……师兄啊。」

「掌门,您说什么?」跟在身后的弟子以为他吩咐了什么,却没听清楚。

明鹤反应过来,摇头:「无事,叫人把绞仙索收了。」

弟子正要领命而去,又被叫住:「等等,重青可回来了?」

弟子道:「重青师兄刚回来。」

明鹤:「叫他进来。」

弟子:「是。」

那名叫重青的弟子进来后,明鹤设下了屏障,外人不得随意进出。

重青是一个看起来相貌普通的青年,但他双眼极富神光,像是能看透最深沉的人心:「师尊,弟子回来了。」

「好,此去辛苦了。」明鹤点头,问他,「东西拿来了吗?」

「带来了。」重青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方铁盒,手上灵光一闪,铁盒自行揭开,里头是一盏小小的油灯。

他说:「弟子从宗门静堂拿到了觉离的长明灯,师尊请看。」

明鹤靠近了一点,凝神看去,这灯看似寻常,如同平凡人家所用的油灯,但这一豆灯火,却是以修士的精魂所凝,燃的是一人命数。

觉离的这盏灯,原本橙黄的灯火隐隐带着某种猩红——他的道心受损,魔气隐现。

明鹤心中微沉,又伸手将铁盒盖上。

「此事不可外传,明白吗?」

重青托着铁盒,低头应道:「弟子明白。」

夜阑风静,秦时月正坐在桌案前,默然凝思。

她躺了一天,实在躺不住了,便起身坐一坐,反正身上的外伤不严重,内伤一时也好不了,只能将养着。

觉离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他为什么不回来见华落?

秦时月反复回想着,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她一直觉得事情走向很奇怪,分明与原来的情节完全不一样,但每一个剧情又正好发生。

荣清雪成了女配,华落入了魔窟,她怀了孕,又失去了孩子……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抓着剧情迫使它回到正轨。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幽珑出世,正邪大战,觉离杀了幽珑?

一切回到原点吗?

「不对……有哪里不对。」秦时月自言自语,「如果要打仗,觉离应该回来才对,他才是重点,没了他……谁来杀幽珑?」

他为什么不回来呢?是不想,还是……不能?

等等!

秦时月忽然想到了什么,如同醍醐灌顶,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凳子在地上发出一阵摩擦声。

她反复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回忆,确定魔尊幽珑曾说过那句话,关于觉离的那句话,她攥紧了手掌说出那两个字:「……魔种!」

觉离将魔种引到了自己身上——引,说明这东西原本在另一个人身上。

谁值得他这么做?

秦时月又想起华落受伤那段日子觉离的表现,自然而然地醒悟过来,除了华落,觉离还会为了谁这么做?

只有华落。

想必是华落在幽珑阁的时候,被种下魔种,而觉离绝不可能杀了她,只能将魔种引到自己身上。

所以,觉离他……入魔了。

秦时月这时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觉离不在幽珑阁压阵,为什么城内弟子被撤出,为什么觉离要说那句话。

觉离已经入魔当然无法再压阵,他的离开想必很突然,而城内弟子被撤出,大概是宗门怕被人看出蹊跷——觉离上仙入魔,这简直比幽珑出世还骇人听闻,他可是正道修士中最有希望飞升的人选!

而对于秦时月来说,这件事情的重点在于,觉离是男主啊,男主出了这么大的偏差……这足以说明,剧情走向终于失去了控制。

结局难料了。

秦时月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像有一片雪花落进了后颈的衣领,在身体的温暖下慢慢融化,一道蜿蜒的冰凉顺着背脊滑入腰窝,凉意从皮肤缝隙里渗出。

这时,身后的房门被敲响。

她被惊动,以为是华落,但门打开,门外面立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周上。

秦时月维持着侧身的姿势,看着他,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醒来一天,没有打听过他的情况,她不敢,也怕明鹤让他受罪。

她想,等自己状态好一点了,身体好一点了,再去见他。

但他就这样像梦一样出现在眼前。

周上换了衣服,摘掉了绞仙索,重新束了发,仿佛又是那个干净清朗,无痛无灾的少年人。

他看着秦时月,笑着唤了一声:「师姐。」

秦时月眨了眨眼睛,仍有点不敢置信,她走过去,慢慢地抬手,慢慢地摸了摸他的脸。

周上看起来不错,但有些东西发生了就会留下痕迹。

他瘦得很厉害,眉骨眼眶,都变深了,原本柔软的轮廓硬生生地显出几分成年人的凌厉,像是平白长了好几岁。

但他微微抿着嘴轻笑,梨涡依旧,眼神比从前更加温柔。

秦时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他也就站在那里任她看。

「周上,你回来了……」秦时月抱住了他,一再收紧手臂,像是生怕他像一阵雾气般散开。

周上亦回抱了她,他闭着眼睛,闻到秦时月身上有一股极浅极淡的药味,但他什么也没问。

两人在床边坐下,秦时月拉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周上倒有些不好意思,想收回来:「有点丑,别看。」

他的手原本很好看,无论是握剑还是拥抱,都像一个少年该有的那样,骨骼分明而修长有力。但现在,咬痕、磨痕、指甲断裂……伤痕累累。

秦时月将他的手紧紧拉住,合拢握在手心里,像一枚蚌含住了自己的珍珠。

「再丑我都要。」秦时月看着他,表情认真,「往后,不管再难,都不要这样伤害自己。」

「知道了,师姐。」周上笑着应了,好像世上再不会有什么难事。

秦时月感受着内腑里时时传来的隐痛,面上却不露痕迹,对周上笑道:「我们回小春山吧。」

事情走向已经偏离原来的轨道了,她已无计可施,眼下,她只想和周上回小春山。

两个人曾说好的,一起回去。

但周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朦胧的昏光里,像个真正的大人那样,摇了摇头。

「我回不去了,师姐。」

 

24

「……什么?!」

华落一下抓住了身旁的阑干,像是一时无法承受。

而她对面的人伸手揽住她,让她站稳:「你不要太着急,也许事情还不至于太难。」

华落只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颤抖着声音又问:「你再说一遍,我师兄……他怎么了?」

与她说话的人面貌寻常,但双眼极其明亮,正是重青。

重青没有答话,只是将她望着,辉煌明亮的双瞳里透出一点担忧。

很多时候,不答亦是答了。

华落向来温柔如水,这种温柔不是因美丽的外表而形成的浅薄,而是一种自知周全,万事有法的深沉。

可现在,她的温柔像一面镜子被打碎,落在地上,四分五裂,亮晶晶的,再难复原。

「师兄,他怎么可能……」她回身撑在阑干上,只感觉头重脚轻,脑袋发蒙,极度震惊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恐慌,「他是觉离,是我的师兄啊,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入魔……」

她的话语破碎,最后两个字说得极其轻微,好像念着一个恶咒,说出来就会成真。

重青站在背后,看着她如弱柳覆霜,一副生机委顿的样子,心下既酸楚又疼惜。

于是,他上前一步,双手揽住她的肩膀,试图给她一点支撑:「华落,你镇定一点,觉离此时的情况未必如我们所想的那样糟糕,那日我看过了,他的长明灯仍完好。」

华落想起觉离那晚莫名的拥抱,还有那句「小春山的梨花谢了」,心中便明白,重青没有骗她。

她早察觉觉离的不对劲,但何尝想过,会是这样的不对劲!

否则,否则……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已恢复了基本的镇定。

她轻轻地拂开重青的手,转身看他:「我要见掌门。」

重青皱眉:「我劝你最好不要去,一来你去见了亦是无用;二来,师尊未必想见你。你可知,觉离如此修为,魔气难近,又怎会突然入了魔?」

华落的呼吸紧张起来,她意识到了什么:「……为何?」

重青走开一点,转头看向楼外漆黑的夜空,叹了气:「我不想说出来使你伤心,但是……觉离是为了你。」

华落是如何冰雪聪明,她只在瞬息间便立刻想到了关键:「难道是我从幽珑阁回来之后?」

重青点了点头,低声道:「师尊一向告诫觉离,要他免除私情,专心向道,说他修无情道最怕动情多心,往后难免要历一场情劫。」

华落听了,竟是完全平静下来。听说觉离为她动情,道心不稳,她却不感到自责。

动情与否,难道能自己控制?生而为人,谁能真的如磐石般无心无情,觉离修无情道最有天赋,但他为人的身份,注定了他要历这一场情劫。

退一万步讲,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只是,何以到入魔这个程度呢?

「是幽珑,他在你身上种下魔种,若不是觉离将其引到自身,恐怕今日入魔发疯的就是你了。」明鹤见她深夜来访,半点不惊讶,他正在看一张阵法图。

华落有些恍惚:「我……并不知道这事。」

「你当然不知。」明鹤指了指图上一点,「幽珑被囚七百余年,心思深沉,算计无比,每一步都是为了重新出世而走。他既然肯费力在你身上做文章,便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华落不解:「可是,他并不知觉离,怎就料定觉离会为了我将魔种引到自己身上?」

明鹤看着她:「他虽身处幽珑阁,但知天下事,虚虚实实,都是他用来迷惑人心的手段。你以为他不知道么?他想要出世,怎会不知世上对他最有威胁的人是谁,又有些什么弱点?」

华落一时无言。

「秦时月失败了,但她也未必失败。我已了解,那枚簪子确确实实刺进了幽珑体内,且正在他吸食灵气的那一刻,也就是说,暗咒也许生了效,幽珑未必不可打败……」明鹤走到她身前,「华落,你是九天玄宗的弟子,虽不在我门下,但你们师尊寂灭后,一直是我亲自照看你们,同重青他们一起养在身边,算来与我亲传弟子无异。」

「作为师尊,我自然希望你和觉离都能得道飞升,但是作为掌门,我深知,你和觉离只能有一个。觉离是这么多年来,九初大陆上最有希望飞升之人,他必须要成功,为此,我也曾明明白白告诉他,让他自己破情劫……」

华落的眼皮一跳,她与这向来亲和包容的长辈对视,看到他眼底的冰冷。

「但他不肯。我想,他是自觉可以控制,也觉得此劫未必应在你身上。」

华落不禁退了半步,明鹤这话说得十分直白。

破情劫,意思是,他曾要觉离,亲手杀了她。就像一个投诚状,若要得到天道的宠爱,真正飞升,那么就要向祂证明自己的诚意,贪财之人毁财,好色之人清心,耽爱之人除爱。

觉离修无情道,就要向天道证明自己的无情——连最爱的人都能杀。

明鹤收敛了那种冷漠,重新表现出一种长辈似的温和,叹息一声:「而如今看来,此劫确实应在你身上。」

觉离将魔种引到自己身上,这才入了魔。

兜兜转转,一语成谶。

华落呆立半晌,思及过往种种,竟是惨淡一笑:「我明白了。」

觉离不是个喜欢倾诉衷肠的人,他一向寡言冷静,但有时彼此心意相通,其实不必太多言语。比起滔滔不绝的表白,觉离更擅长默不作声的守护。

她头一次这样清楚地感知到觉离对自己的珍爱,却是在如此境况之下,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从来不说。

世事何其讽刺,她和觉离从不曾有逾矩之处,谁知,如今竟连这心心相印也成了罪过。

「我会找到他的。」华落这样说着,然后走出了房间。

她身后,明鹤的眼中映着那一盏微红的灯火,面容沉静得看不出丝毫情绪。

重青在路上拦住她,焦急地说:「华落!你一点不听劝吗?师尊分明、分明就是……」叫你去送死啊。

觉离原本道心有缺陷,加之身上有魔种,所以他对华落的执念成了他入魔的根源。他若要摆脱,那么,杀了华落是最好的办法。而华落去找他,想必也是存了要他解脱的心思。

这就是说,华落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觉离杀了自己。

华落没有过多的反应:「重青,让开吧。」

重青更急,又自责:「早知这样,我就不该告诉你!」

华落看着重青,却是笑了笑:「我们一起长大修道,你向来心思清正刚直,却不愚蠢,应该猜得到,掌门本意就是要你告诉我此事,否则不会特意让你知晓。而我既然已经知道,焉能坐视不理?」

她朝重青伸出手去,拥抱这个从小到大的同伴。

「重青,这么多年,谢谢你。」

当年她和觉离失去师尊,被收到掌门门下,很是受了些颠簸。人家都不服气,凭什么他们就能入掌门法眼,被掌门亲自教导。重青身为掌门嫡传弟子,修为天赋虽比不得觉离,但为人最是正直,爱护同门,总是为他们挺身而出,引导他们在掌门这里安稳生活。

「你真是一点没变。」重青被她抱住,闷声闷气,「还是那么倔,一点不肯服软。」

华落笑出声,不似平常温柔似水,倒更显潇洒利落,如同少年时:「你最该知道,我不是个肯服软的人,重青。」

她欲结束这个拥抱,但青年回手将她抱得很紧,不肯松开。

「你再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重青几乎带了恳求,「觉离修为一向厉害,未必要走到这一步,你愿意为了他去死,难道不愿意为了我留下来?还是,我在你心里真是半点都比不上他?」

「重青……」华落轻叹,「在我心里,除了那点私情,你和觉离没有半点不同,何必这样自贬?也正是因为他修为高深,一旦入魔才更加可怕,到时候,他若彻底失了清醒,天下人在幽珑之外,恐怕还要面临更大的一个劫数。」

重青仍然坚持:「华落,别去,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华落强行推开他,掰开他抓紧自己的手:「你抓不住我一辈子的。」

她要去,谁也关不住她。

重青摇头,一双明亮如月的眼睛竟含了痛极的泪,他深知,若真让她走了,这就是……生死之别。

他将再也见不到她。

这个倾心多年却不敢打扰的人。

他的心上人。

 

这时,秦时月正从远处赶来,她那晚想通觉离入魔那一节,却不知华落是觉离的情劫。

刚才她在储物袋里发现一张图,上面写着一个秘境的地点和开启口诀,另有一张纸条,是华落留给她的。

上面说,她这几天找了很久,终于从一本残存的古书中找到一点线索,从前也有女修偶然丧子,但她存下胎儿灵气,将其放入特殊秘境,重新养育多年,重聚灵体,再导入体内,孕其血肉,最后竟成功生下孩子。

她看了这纸条,惊喜之外更加察觉不对,便立刻前往华落房间,却没找到她,于是一路追出来。

「师叔!师叔!」秦时月追过来,话没说完,就拉住华落的衣袖。

华落倒是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身体还没好,怎么也跟着跑出来了?」

「师叔,我有话跟你说。」秦时月抓紧她,「我没跟你说,那天我是被师尊送回来的,他将我放在铁楼下,还让我转交给你一句话。」

华落凝神看她,认真起来:「你见过师兄,他同你说什么?」

秦时月:「他说让你别去找他。」

华落反问:「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秦时月下意识地竖起手指来发誓。

华落又问:「那你为何不早说?」

「我……我觉得师尊很古怪,当时没想明白。」秦时月着急解释,其实她是完全没想到觉离要破情劫就要杀华落。

男主怎么会杀女主?

「……算了。」华落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却说起不相干的话题,「那个秘境是我早年间偶然发现的,虽与古书中秘境相似,但毕竟不相同,我亦无法确定这其中会出什么差错。若要重聚灵体,一定要万事小心,一些必备的丹药和药方我已写好,你回小春山找常丛,他知道怎么做。」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周上呢?」

秦时月看着她,张了张嘴,觉得喉咙发干:「他……他在睡觉。」

「周上的身体失了灵脉,且他魂魄不全,如今恐怕比普通人还要虚弱,嗜睡很正常,但长此以往不好。我虽然想了些办法,也不知能不能奏效,总之,全都写在一处,你们可以细细斟酌。实在不行就找掌门,请他帮忙,看在我的分上,他也不会再为难你们了。」

秦时月和重青越听越心沉,知道她这是去意已决。

华落说完,又想了想,确定自己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才握住秦时月的手,将自己的衣袖移开。

「我已无事可说,你们回去吧。」

 

25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暮春初夏。

秦时月终究还是没能和周上一起回到小春山,华落已离开一个多月,也不知她到底找到觉离没有。

不过,她始终抱着一点希望,那就是男女主虽然历经坎坷,但一定会修成正果。觉离和华落一定会找到办法除掉魔种,稳定道心,华落一定不会死。

她按照华落告知的方法,暂时先将那缕灵气保存到一颗宝珠里,但一时无法脱身去往秘境,所以,也没有告诉周上关于孩子的事。

她不想空欢喜一场。

而且,周上的身体太差,时常一睡就是好几天,中间水米不进,整个人愈加消瘦。

她即便有心带他回小春山,可他已成了没有丝毫灵气的普通人,连九天玄宗的大门都进不去,怎么回小春山?她也看过华落留下的办法,但是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可以实行的。只能用药温补着,不让他损耗得太厉害。

事情仿佛就僵在这里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秦时月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好像头上悬着一把看不见的铡刀,随时有可能落下。

「师姐,师姐?」周上醒来,午后初夏微醺,蒸腾出一片山林的气息。

秦时月从门外走来:「我在。」

她的手上又端着一碗药,周上见了忍不住低叹:「怎么又要喝药。」

他睡了两天,好不容易醒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喝药。

秦时月把碗放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背,果不其然,又是一片湿透的冰凉,这个时节不说炎热,但也不至于睡了起来浑身冷汗。

周上的身体像个无底洞,一日一日地虚耗着,药倒进去,连声响都听不到。

「我回小春山,常丛听说了也很担心你,又给你带了糖。」秦时月看着他,轻言细语,「你喝了药,身体好起来,我们再一起回去。到时候,师尊和师叔也在,我们大家又可以在一起。」

周上捉住她给自己擦汗的手,低了头,像个生了病的孩子,带着点幼稚的隐忧:「还能再回去吗?」

秦时月坐下:「一定能,师叔会把师尊带回来,大家都在小春山等我们。」

他拨弄秦时月的手指,看到她手背上有一处烫伤,语气低沉:「……我总是做梦,梦见那人瞪着我,一边说要杀我,一边号啕大哭。师姐,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是不是个罪人?」

秦时月说不出话,眼神落在周上的颈子上,苍白得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鲜活的血液汩汩流过,上面还有隐约可见的青紫瘀痕,她心里仍不免一阵后怕。

据说那个弟子闯进石室,想要杀了周上报仇,但因阵法被突然关闭,惊动了看守的人,才险而救下周上。可……她竟无法去责怪那人。人人都有至交亲爱之人,她心疼周上受罪,别人自然也会痛苦于好友丧命。

只是她一直以来运气都很好,周上仍在身边,她还不至于走到如那个弟子一样绝望的境地。

思及此处,她吻了吻他的额角:「你是罪人。」又低声叹道,「我也是。」

周上望着她,说起两人一直回避的那个人:「没有我,幽珑不会完整,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要我回去。」

他身体虚弱,连带着整个人也变得软弱起来,像是已经受不了这可预见的未来。秦时月眼底是痛苦和茫然交织的眷恋,深切得让人见了就觉得心痛,他苦笑道:「我是个罪人,本该万死难以赎罪,可是,师姐……我不想离开你。」

秦时月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掌,尽力朝他微笑:「不会的。」

周上喝药时,秦时月将一盒糖放在他枕边,要他觉得苦了就吃一颗。这糖是常丛特意做的,掺了安神补心的紫藤浆,因此,糖也显出一种华丽的紫光,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喝了药,周上又开始觉得困倦,那不是一种舒服的睡眠,长久的沉睡使他思绪昏沉,整个人像散在无边的深海之中,轻飘飘的,随时都会消失。

他在陷入彻底的沉睡前对秦时月笑了笑,朦胧如同月下薄雾。

在秦时月的记忆中,那是一个非常静谧的夏日。和风微暖,阳光在窗台边流转,映出雕花的疏影,空气中悬着细微的浮尘。

她心里揣着事,因此有些愁情地坐在床边,时不时看看周上,时不时看看窗外。

周上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玉雕的人像,却有着浅浅的呼吸,她又感觉到一点安心。

她看了半天,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

手伸到一半,天忽然变了。

白云转眼如墨,迅速汇聚,一层一层地压在头顶,清透的日光霎时湮灭,黑雾妖风席卷天地,隐隐有罡风之声。

她几乎还来不及反应,只感觉眼前瞬间黯淡了下去,如同暴雨将临前的窒息。

秦时月意识到出了大事,心念一动催动灵力,从尚未修复的灵脉中搜刮出一点灵气,那感觉就像一柄锉刀在血肉里反复摩擦,痛得她立刻汗湿重衣。

外头传来阵阵喧闹,到处都是人在大喊大叫:「快!魔修入城了!」

「别跑!别出去!」

「护心阵,快打开护心阵!快啊!」

随之而来的是不知出自何方的尖啸狂号。

秦时月心下着急,又拿匕首划破掌心,鲜血成股落下,却并不沾地,而是顺着灵气的牵引,自行蜿蜒成符,血色在昏暗中陡然绽放出鎏金般的光芒。

血渐渐变得黏稠,但那符文还差最后一处缺口。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护心阵迟迟没有打开,各路魔修从四面八方涌来。驻居地由各宗门联合形成,为了方便,都是用的随行洞府——不用的时候可以收在袖中,出门在外如有需要可就地放下,变成一座真正的宅邸——强大的宗门占地最广,小宗门则偏居一隅。

最外层的几座洞府已被攻占,修士们拼命抵抗,各种灵光魔气碰撞四散,在天地间绚丽如烟火,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也如烟火般转瞬即逝。

秦时月所在的地方不算靠后,但九天玄宗作为一流宗门,哪怕是随行洞府也带着自我防御,魔气冲击,引起震颤,却不能损伤房屋。

「轰!」

房子又被击中。

秦时月心里更加着急,朝着那伤口再次硬生生划下一刀,这伤几乎横贯整个手掌,原本凝结的血液霎时涌流。

那符文流至尽头,终于完满,金光隐现,符文收缩,落进周上的身体里去。

这符文其实与护心阵差不多,集中最大的力量去防卫,就叫护心咒,与周上所用的双生咒不同——这护心咒的保护者所受的任何一点伤害都会加诸到施咒者身上,意思是,秦时月将为周上承受所有伤害。

符咒完成的那一瞬,秦时月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惨白。

是的,她早有预料,这是她能为周上做的最后一件事,护他周全。她拿起药粉倒在伤口上,又用纱布匆匆裹住。

周上仍然无知无觉地躺着,只是不太安稳,微微皱了眉,仿佛睡梦中有什么东西困扰着他。

秦时月俯身,轻轻抚平他眉间皱褶。

她出了房门,不敢走远,只是扶着阑干远望,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是一片混乱,灵光在她眼底炸开,天色更浓,黑云如同漩涡,电光雷火,盘绕如蛇。

而漩涡的中心是——幽珑阁。

一部分修士外出迎敌,一部分修士留守宗门,杀声四起。

好在混乱过去之后,护心阵终于打开,一层灵波像个倒扣的碗,将驻居地罩在其中。

魔修的攻击被挡在了外面。

秦时月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走到楼下去察看情况,一路上,许多受伤的修士被抬回来,一个修士不知染上了什么,浑身血肉剥离,在经脉深处还有东西在蠕动,几乎不成人形,但他并不尖叫呻吟,他的同伴抬着他往药门狂奔,大喊:「救人!救人!」

鲜血淋漓,淌了一路。

秦时月侧身让过,下意识地握紧了剑,看着那修士远去,心头沉重。伤到这个地步,却不出声……也许并不是他忍耐了得,而是他已经叫不出来了。

血气冲了眼,这一刻,她再次深刻地感受到何谓魔修。

每个人都形色仓皇,脚步纷沓,秦时月也跟着去到最前面帮忙。

一个不知哪个宗门的弟子倒在树下,秦时月倒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也许是被魔气震晕了。

她半跪在地上,伸手去扶他:「道友,道友,你怎么……」

人被翻过来,她忽然止住了声。

这位修士肚子上被人掏了一个碗大的洞,血肉模糊,肠子滑落,但仍有轻微的呼吸。

秦时月一时无法反应,愣在当场,手还扶着他的上半身。

他的眼皮颤了一下,秦时月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看着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我……」他十分艰难地抬手,「师弟……」血从他嘴巴里涌出来,将话语淹没。

秦时月陡然回神,一手扶着他,一手捂住他的肚子,用手把滑出来的肠子塞进去:「没事没事,皮肉伤,都能治!没事!」她转过头去大喊:「来人啊!来人!」

她感觉到怀里的人气息渐悄,从怀里掏出刚刚用过的止血药粉,将剩下的一整瓶全部洒在了他的肚子上,手居然在发颤,连带着话语都开始慌乱:「只要不伤灵脉根本,都能治,你别担心……我,我是九天玄宗的,我们宗门有很多药,一定可以……」

可他的伤太重,血流汹涌,将止血的药粉冲刷得一干二净。

「不、不……」他用尽全力抓住她的手,再次重复,「我师弟,救、呃……救他……」

秦时月转头看去,到处都是来不及救助的人,她分不出哪个是他师弟,只好用力点头:「好好!有人救了,你师弟已经、已经被救走了!」

听了这话,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终于放了下来。

「喂!你说话啊!」秦时月几乎要哭出来,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痛恨,一边坚持按住他的伤,一边叫人:「来看看他,来看看他……」

也许是她喊得太疯狂,一个药门的弟子走过来,俯身察看,但不过几息,他就摇了摇头:「他的丹田灵脉已经被炸毁了。」

秦时月愣愣地看着他,只是哀求:「你再看看,有办法吧?灵脉丹田可以重塑的,他、他还有气……」

「丹田灵脉可以重塑,但不能凭空臆造,他的灵路粉碎,没有痕迹,找不回来了。」药门弟子也很遗憾地叹气,伸手在他的伤口上施了一个法术,「桃息术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你是他的同门吗,把他带回去吧。」

秦时月张口结舌:「我……」

她不是他的同门,不知他的名字,也不知他一心想要保护的师弟是谁,在哪里。他们,素未谋面。

药门弟子只以为她受到的打击过大,便起身离开去救助另外的伤者了。

修士的瞳孔已然放大,几乎是半死,但他动了动嘴唇,发出了一点声音。

秦时月立刻侧耳细听,他说:「……长、风……我……从长风来……」

我从长风来。

长风,一个不曾听过的小门派。

他是这个门派的弟子,有一个师弟,两人并肩倒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中。

秦时月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长风,我记住了,我——」但她低头看去,他已彻底没了生息,她顿了顿,咽下忽然冲上喉头的酸涩,用一种很冷静可靠的语气继续说,「我会送你回去的。」

听说人死前,听觉是最后失去的。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她呆坐在地,过了一会儿,才开始行动。先脱掉外袍,紧紧地裹在他的肚子上,不让肠子再次流出来,然后四处打听,长风的洞府在哪儿。

一个弟子随手指了一下,几乎是紧挨着封魔城的外围,一座小小的院子,外墙塌了一大片。

秦时月回身想要将他背起来,但有一枚玉牌从他的怀里落到一旁的草沟里。她只好先把人放下,去找那枚玉牌,刚一拨开草丛,就看见里面躺着一个人,脑子炸开了一半,早没了呼吸。

他的腰上也挂着一枚玉牌,刻着两个方正的字,长风。

秦时月反应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扶着地,慢慢跪了下去,绝望如潮水,将她淹没,她抬手遮住了眼睛。

却无法阻止泪水滚落。

我从长风来,救我的师弟。

她跟他说他的师弟已经被人救走了,他才放心——可实际上,他的师弟就躺在离他不到两尺远的草沟里,与他一起,消失得无声无息。

正当她顿感茫然的时候,大地忽然颤抖起来,像是地震,所有人都停下来,抬头看去。

封魔城的铁楼一座又一座地倒下,铁链尽数崩断,好似天翻地覆,唯有最中心的幽珑阁仍然矗立。

魔气笼罩的云层之下,有一人静立。

秦时月浑身都是血,刚才手上的血也留在了脸上,沾了血的眼皮一眨不眨,看着那静立空中的人,黑袍翻飞几乎与身后的云层融为一体,乌发如麻,魔纹渴血。

此时此刻,每个人心底都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一件事——

魔尊幽珑,重现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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