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第一学期,时鸢的专业排名断层第一。
平均分 91.7,平均学分绩 3.79/4;而第二名只有 85.3、3.48/4。
时鸢没有任何意外地蝉联特等奖学金。
随之到来的是寒假。
时鸢收拾包袱飞往了北京,参加国新社为期整个寒假的实习,经系里特批,她可以待满三个月再回来;而俞枫晚则和加西亚飞往南半球,抵达正处于炎炎夏日之中的澳洲。
时鸢照例把奖学金打到了一张显示某地农村信用合作社的储蓄卡上。
每学期 2000 块的奖学金,到账的第一时间,她都会转进这张卡。而这次她还添了一些稿费,一共转过去了 5000。这大概率是她的最后一次汇款,所以她特意多添了一些。
大概在一周后,时鸢收到了来自那个乡村的一封手写挂号信。
对方的字迹虽然谈不上优美,但十分端正,一笔一画,也没有错别字,可见写信的人有多么认真。
「姐姐,
展信佳。
一如既往深表感谢。言语难以传递感激之情,只能随信附上成绩单,希望可以不辜负姐姐多年来对我们一家人的帮助。
我家中一切都好。母亲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不再需要我和父亲一起照顾,所以父亲今年会外出打工,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会缓解一些。到了大学,我也可以勤工俭学。日子一定都会好起来,我一直这样期待着。
距离高考只剩下两百天不到了,说不紧张是假的。时叔叔说,姐姐在 S 大读书,我也以 S 大作为努力的目标。虽然很难,但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李良
2022.1.12」
信件下面叠放着对方的成绩单,哪怕在强手云集的 C 市一中,对方的成绩依旧非常优秀,稳定在年级前十名。
时鸢在国新社的实习正式开始。
大约是因为那篇关于巴拉格宗的特稿,报道的当天,她就被额外点了名。她没有像宁瑜他们一样被分到时事部、国际新闻部、财经新闻部去,而是直接被安排了一位叫黄博君的导师,说是专门写特稿的。
特稿记者不用坐班,一两个月才出一篇大稿是常态,是以,时鸢没能在第一天见到这位黄老师。
不过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没见到。
她加了对方的微信,对方似乎很高冷,时鸢提问地再礼貌再具体,他也有本事只回复你两个字。
比如说——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呢?」
「没有。」
「或者,有没有什么采访工作可以安排给我呢?」
「没有。」
「我也可以自己找选题的。」
「不用。」
……
就让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时鸢跟宁瑜说了这件事。带宁瑜的记者老师很好说话,宁瑜找他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位黄老师相当得特立独行,一贯独来独往,平时几乎不来社里,也不给任何人面子。
时鸢郁闷了。
那为什么要把她安排给这位黄老师带?
宁瑜拍了拍她的肩,说:「但据说他大稿写得特别好,拿了一堆奖。」
行吧。
反正和能力强但脾气坏的人打交道,她也不是头一回了,而且很难说那一位的脾气是不是更坏一些……
远在澳洲的俞枫晚打了个喷嚏。
时鸢肯定是不会无所事事下去的。
她跟黄老师「请示」道:「如果暂时没有别的事情,我可以跟着其他实习生一起出去跑采访吗?」
「随你。」对方的回答依旧只有两个字。
时鸢会意,开始跟着宁瑜去跑新闻了。
就这样跑了一周,还出了几篇稿子,她终于被报道那天给众人分配部门的老师注意到了。
这位老师姓王,总体上对他们的实习活动负责。
王老师把时鸢拽到了一边,问:「你不是跟着小黄的吗?」
时鸢委婉道:「黄老师那边暂时没有采访,但我的实习只有三个月,所以我还是想充分利用一下时间。黄老师也同意了的。」
王老师无语了一阵,然后道:「我早该猜到的……算了,我去给他打电话。」
当天晚上,黄博君破天荒地给时鸢主动发了消息,而且不是两个字了。
「明天下午 2:30,准时到。」
「[位置]」
地点名称显示:枫林生物科技总部大楼。
「黄老师,请问可以提前告知一下具体的选题吗?」时鸢问道。
「一位女企业家的人物特稿,三八妇女节前出。」
第二天下午 2:10,时鸢提前抵达枫林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并等在了门口。
黄博君在十分钟后现身。男人看上去挺年轻的,个子不高,身型偏瘦,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灰色羽绒服,脖子上挂着国新社的记者牌。
时鸢立刻走了上去,主动问好。
「你就是时鸢?」黄博君上下扫了她一眼,「他们硬塞给我的那个?」
「……」这话她没法接。
「走吧。」黄博君用下巴示意时鸢跟上。
时鸢跟在他后面,进了枫林生物科技的园区。这次采访自然是提前约好的,一进门就有前台接待他们上楼,并把二人带到一间会客室,请他们落座。
先进来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
「我是裴总的秘书,叫我小周就好。」小周跟黄博君握手,「我们裴总上一个会议还没有结束,麻烦两位老师稍微等一下。」
「当然是工作要紧,感谢裴女士百忙之中抽空接受我们的采访。」黄博君道。
……原来您还会礼貌说话啊?
时鸢不禁感叹。
小周过来打完招呼,又出去了。
会客室内只剩下黄博君和时鸢两个人。
黄博君靠在沙发上,二郎腿一翘,对时鸢道:「来,我们先约法三章一下。作为你的导师,我可以带你采访,并在稿件后面为你署名,顺顺利利帮你完成实习,但我对你也是有要求的——首先,不要给我惹麻烦,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其次,不要对稿子的内容指手画脚,你没有这个权利;最后,上述这些,不要跟老王告状,只要我们大家都相安无事,我会给你的成绩打高分的。」
这是时鸢认识黄博君以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比他之前全部的话加起来都要多。
时鸢听懂了。对方认为自己做出了很大的让步,甚至愿意给她「白嫖」自己的稿子,只要求她当个听话的跟宠,她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感恩戴德,跪地哭着说「谢谢老师的大恩大德」。
——可去他的吧。
自己不远千里跑过来实习,不是干这种事的。
时鸢没有接话。黄博君等了几秒钟,却没有得到想象之中的回应,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会客厅的门被人打开了。
「我们裴总来了!」小周的身影出现在了会客室门口。
黄博君立刻站了起来,时鸢也跟着站起。
随后,小周偏过身,让身后的人走了进来。
时鸢首先听见的,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哒哒声响,节奏准确而有力。
而后,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巴宝莉格纹风衣,以及黑色细高跟皮靴。算上高跟鞋有近一米八的身高,气场当然也毫无疑问超过一米八。
再往上看去,是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孔。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依旧保养得十分得宜。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眼前的女人有一种要命的熟悉感……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时鸢。
她的眉梢向上挑了挑,动作和她儿子如出一辙。
就在时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时,裴女士的目光从她那儿扫了过去,并落在了黄博君的身上。她和黄博君握了握手,彼此客套地寒暄了两句「久等了」和「哪里哪里」。
时鸢跟着两人坐下,大脑也陷入了宕机状态。
是这样的。
如果是她没有理解错的话。
俞枫晚那位 T 大本科毕业,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公派留学,在 MIT 拿到了生物医学博士学位,曾在湾区的药企从事研发工作,美丽凶悍得如同草原上的母狮子,一巴掌下去狮王都得跪下的……母上大人,就是他们此次的采访对象。
也是三八国际妇女节专题里,那篇人物特稿的女主角。
同时也是,枫林生物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 CEO。
黄博君在征得同意后,打开了录音笔,放在中间。
「裴妍女士,非常感谢您愿意配合我们的采访。」黄博君正式开场,「既然今天拜访了贵公司,那我们先从枫林生物科技创始人这个身份开始聊,如何?」
「您随意。」裴妍很客气。
这是时鸢第一次知道俞枫晚母亲的全名,上一个她知道的名字是维亚口中的 Chloe。
黄博君问道:「我看您是三年前回国的,一回国就注册了这家企业。那么,当时为什么想要回国创业呢?据我所知,您在美国的薪水相当可观。」
「这并不是什么选择问题,这个想法本身就在我的计划之中。毕竟当年我是公派的留学生,国家掏钱让我出去读书,读成了理所当然应该报效祖国。这是非常朴素的道德准则,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裴妍回答得很诚恳,并不像是提前准备好的套话。
「不过那个年代,你回国了确实也做不了什么。当年国内外的科技差距太大了,你知道你光靠着一个博士学位,可能没有办法做成你想要做的事情。所以我选择在国外多呆了十几年。等到时机成熟了,就回来了。就是这么简单。」
「那您是怎么界定『时机成熟』的?」黄博君接着问。
「有资金,有技术,有团队。这就是时机成熟。」
「那我理解,就是古话中的『天时地利人和』了。不过,您在等待『时机成熟』的过程中,有遭到过质疑么?」
「当然有了。我也被骂过白眼狼啊。」裴妍笑了笑,笑容十分得云淡风轻,「但你不能瞎抛头颅洒热血。国家花大价钱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早早得偃旗息鼓的。只有足够的积累才能迎来真正的爆发。大多数人并不懂这个道理,或者他们只是以为自己懂,但不过是鼠目寸光罢了。」
「被人质疑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没什么感受。回国一直在我的计划里,我一直一步一步地按照计划往前走,至于计划执行期间,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
时鸢静静地听着。
眼前的人正在平静地叙述着,相当具有目的性和计划性。
非常优雅,非常自信,非常从容。
……嗯,和那位给儿子下通牒的女士简直判若两人。
一个小时的访谈很快就结束了。
「我还有别的会议,先失陪了。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小周。」裴妍站起了身。
「好的,我们下一次再约时间。」黄博君道。
「没问题,小周会安排好。」裴妍跟黄博君握手,「下次见,黄老师。」
然后,她对黄博君身后的时鸢也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交握,和上一次一样,却又有一些不同。
「下次见,时鸢。」裴妍的嗓音淡淡的。
「咦,您知道她的名字呀?」黄博君有些惊讶。时鸢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自我介绍,更没有提前和这家公司的任何人联系过。
「我看过她写的文章,那篇《消失的村庄——回不去的『香格里拉』》。」裴妍轻描淡写道,「写得很好。」
「谢谢您。」时鸢道。
黄博君看向时鸢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虽然对裴妍的第一轮采访结束了,但黄博君的工作并没有结束。
对于一篇人物特稿来说,除了正面描写,侧面描写也至关重要。黄博君下一个要采访的人是枫林生物的副总,周秘书已经去请人了。
黄博君对时鸢道:「等会儿你去跟那位周秘书聊一聊,侧面打听裴妍是一个怎样的人,在他手下干活是什么感觉。他肯定会说溢美之词,所以你要反复确认,多让他说故事,从各个角度反复论证。」
「好。」时鸢道。
黄博君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采访经验确实很丰富。
于是在黄博君采访下一个对象时,时鸢借着要整理刚刚的录音稿、并请小周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内容不方便写进正文之中的名义,把小周留了下来。
小周的口风非常严。
和黄博君的预判完全不同,无论时鸢怎么人畜无害地跟他聊天,他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时鸢并没有得到太多的有用信息,但她至少可以确定一点:裴妍女士御下相当严格。
不过说起来,她问小周做什么?真想知道关于裴妍的事迹,她还不如去问俞枫晚。
今天的采访全部结束的时候,外面已然夜幕降临。
北京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黄博君和时鸢收工,离开了枫林生物。大楼里灯火通明,暖气开得很足,可一出门,西北风便呼啸而至,羽绒服都挡不住扑面而来的严寒,稍微说一句话都白雾直冒。
「我约了人,就不带你回社里了,你自己坐地铁回去。」黄博君指挥道。
「好的。」时鸢本来也不指望他带上自己。
更何况,她一点儿也不想坐黄博君的车。
黄博君走向了停车场,把时鸢一个人留在了马路边。时鸢打开导航,上面显示距离最近的地铁口要走 1.5 公里,步行需要 20 分钟。
嘛,就当锻炼身体了。反正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就在这时,一辆橄榄绿的奔驰 G500 从旁边的地下车库缓缓开出,两枚圆形大灯直射而出的光芒划破了黑夜,让道路两侧的路灯都在一瞬间黯然失色。
紧跟着,奔驰 G500 停在了时鸢的面前。
车窗缓缓降下,驾驶座上露出女人精致的面孔。
裴妍右手握方向盘,左手手肘随意地搭在车窗上,然后看向时鸢:「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呃,谢谢您,我坐地铁就好。」时鸢道。
「这里离地铁口很远。」裴妍淡淡道,「上车吧。」
这个不容拒绝的语调,真的是……一模一样。
俞枫晚绝对是亲生的。时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坐在大 G 的副驾驶上时,时鸢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念头。
比如说,精英女企业家的座驾通常是奔驰迈巴赫 S 级或者保时捷帕拉梅拉,公司往往都会为之配备专门的司机,老板坐在后排靠右手边的位置闭目养神,亦或者和别人谈论公事。这样的场景相对符合普通人的逻辑认知。
但事实上,裴女士开着一辆非常粗犷的奔驰大 G——这辆无数男人梦想中的越野车又被称为「渣男车」,就连广告宣传语都是「历千山,统御万境」什么的……
时鸢觉得维亚有一点形容错了。
裴女士根本不是什么一巴掌下去狮王都得跪下的母狮子,她自己就是狮王。
G500 行驶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之上,隔绝了外界嘈杂的噪音。
「你住在哪儿?」裴妍问道。
时鸢报了一个小区的名字。
裴妍设置好导航,然后开始播放音乐。十六扬的柏林之声音响传来动人的 Blus,优雅的萨克斯与女歌手淡淡的烟嗓交织在一起。
正值晚高峰,道路上的车辆皆走走停停,导航上到处都是红色和黄色的堵车预警。这样的场景使得车内的寂静显得有些难熬,毕竟车主和乘客的关系着实微妙。
就在时鸢绞尽脑汁地思考要不要主动说点儿什么时,裴女士开口了。
「他最近怎么样?」裴妍问道。
时鸢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谁。
「在澳洲参加比赛,后天应该是第一轮。」
「这个时间段……」女人略微思索了一下,「墨尔本公开赛,还是悉尼公开赛?」
「墨尔本公开赛。」
「嗯。」
很显然,裴妍对全年的赛事安排都心中有数。只要给她一个时间区间,她就能定位到具体的地区。
「你觉得他能打进决赛吗?」裴妍又问。
「我不太懂网球。但他好像很有信心。」
「是吗。」女人勾唇笑了笑,「那就没问题。」
优雅散漫。不知道为什么,时鸢想到了这样的形容词。
「我还以为他的事情,您应该都知道?」
「大部分都不知道。」裴妍回答得很漫不经心,「他老是觉得我在监视他,可我哪有那个闲工夫?明明是他自己太高调,消息满天飞——特别是那个 S 大表白墙,看那一个号就够了。」
……说得也对。表白墙就喜欢把俞枫晚当维持热度的话题用。
但是……
「我有一个问题有些不解。」时鸢道,「既然您很关心他,那当初为什么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把他送去寄宿学校?」
那会儿俞枫晚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父母离婚,紧跟着自己就被送进寄宿学校,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时鸢很难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该有多么无助。
裴妍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接着,她给出了一个时鸢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答案。
「因为那是当地最好的学校。」裴妍回答道。
时鸢一怔。
「为了让他进去读书,我提前一年提交材料,光是家长面试就和他父亲参加了三轮,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个垃圾 Keynote,比给我老板做汇报都认真。」女人叹了口气,「算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时鸢还在发懵。
她想过很多的可能性。比如会不会是裴妍工作太忙,身在国外又没有父母帮忙照看孩子;亦或者离异后经济压力增大,所以迫不得已把俞枫晚送去了寄宿学校,自己则一门心思拼事业……
没想到,全都不是。
其实就连俞枫晚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就没有询问过,只是固执地将这件事记了很多年。分明非常在意,但又假装早已不在意。
但偏偏,真正的理由如此让人意外。
不是顾不上,不是迫不得已,更不是抛弃——那对夫妻虽然当时感情已经破裂了,但依旧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只为把孩子送去当地最好的学校——只不过那是一所寄宿学校罢了。
六岁的孩子并不懂得这些,还以为自己遭到了抛弃。而后的很多年里,他们都没有聊过这个话题,就让裂痕兀自存在,肆意扩张。
……
这个问题结束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车开到了时鸢住的小区门口,裴妍靠边停车:「到了。」
「谢谢您送我。」时鸢下车,然后再次致谢。
「没事。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想打听一下那个混小子的情况。」女人笑笑,然后对她扬了扬手,「上去吧。」
时鸢点点头,和裴妍告别。
她一上楼就觉得累坏了。忙碌了一个下午,而且完完全全是意料之外的状况,脑子这会儿都有点儿转不动了。
她放下包,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试图整理一团乱麻的思绪。
……果然,晚上还是要跟俞枫晚说一声。
在这之前,时鸢先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并准备去小区门口拿快递。
当她再度出门时,却意外发现,裴妍的那辆 G500 并没有开走。
女人斜斜靠在橄榄绿的车门边,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她的目光淡淡的,没有聚焦,好像有些疲惫,又有些孤独。
穿着米色格纹风衣的背影隐没在了昏黄的路灯下,半边明,半边暗。
在这个北半球漫长冬日的夜晚,女人也看见了时鸢。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是微微一怔。
裴妍不动声色地把手上的烟掐灭了,丢进了垃圾箱。
「很少抽。不要告状。」她对时鸢道,「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了。」
说罢,唇角勾勒起一个极淡雅的笑来。
相当美,又相当寂寞。
时鸢点点头。
那是她们之间的秘密了。她会保守。
然后,裴妍上了车。橄榄绿色的大 G 疾驰而去,只留下发动机呼啸的声音,直到车影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
时鸢还是给俞枫晚打了个电话。
墨尔本和国内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此时已经晚上 10 点。参赛期间,运动员的饮食、作息都极为严格,对心理状态的调整更是至关重要,时鸢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但又觉得有些事情不该隐瞒。
按俞枫晚的脾气,如果等他结束了这一站的比赛再告诉他,那估计就不好收场了。
而俞枫晚几乎是第一时间在电话里确认:「她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时鸢道,「真的没有,你妈妈还送我回家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语调有些自嘲,「也对,她好像从来就只为难我。」
时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风筝的电话?是吗是吗?让我看看?」俞枫晚那头传来一个熟悉且活泼的声音。
「维亚在你边上?」
「嗯,他在我房间。」
俞枫晚开了视频,维亚的脸直接怼上了前置摄像头,一头乱糟糟疏于打理的银发撞了进来,眼睛倒是亮晶晶的。
「Привет——!小风筝!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时鸢朝他挥了挥手。
「你真的太厉害了,我好崇拜你!」维亚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夸张,「你怎么请到加西亚给 Victor 当教练的?你是神仙吗???」
「啊,并不是我请的……」
「可是加西亚说他是因为你才答应的哦!」
「诶,是吗?」
「对,他说要回报你的恩情!」
「……他应该是在逗你玩吧?」
要说时鸢给了一个契机倒是真的,但说是因为她才答应的,时鸢才不信。反正那个男人平时生活中不着调得很,而且贯爱开玩笑。
更何况他收俞枫晚的教练费用可一点儿都不手软,这算哪门子的「回报恩情」啊?
「你们两个会交手吗?」时鸢问道。
「能打到半决赛就会交手哦。」维亚道,「你会来看吗?」
「我在实习,没有办法过来。」
「啊,好可惜。那你要为我加油!——诶诶,Victor,你抢手机干嘛?」
俞枫晚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听维亚啰嗦了。
他看向时鸢,认真道:「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明白吗?」
「我这不是第一时间汇报了吗?」时鸢笑了起来。
「嗯。」俞枫晚点点头,然后把旁边再度凑上来的银色脑袋按了下去,「不要听他废话,只准给我加油。」
「——你这个占有欲真的是够了!」被按下去的人还在控诉。
「好。」时鸢的笑意更深了,「我会准时守着直播的。」
******
黄博君约裴妍的第二次采访正好就在后天。
这一次,周秘书说采访必须要在中午 12 点前结束,裴总后面有重要安排。
北京时间 12 点,墨尔本时间正好是下午 2 点,俞枫晚的首轮比赛开始的时间——时鸢瞬间明白了什么是裴妍的「重要安排」。
不过挺好的,对她来说也同样是「重要安排」。
依旧是在上次的会客室,依旧只有他们三个人,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录音笔,同样的黄博君率先开场。
「裴女士,这次我们会聊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比如成长经历、情感经历和婚姻家庭,您可以酌情回答。」
「好的。」裴妍点了点头。
「我听说您现在是单身。方便简单聊一下上一段婚姻吗?」黄博君问道。
「其实挺简单的。我和我前夫是大学同学,然后一起出国留学,博士期间结婚生子。后来他收到了华尔街的 offer,而我则在湾区工作,一个美东一个美西,离得非常远。」裴妍用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回忆着,「他希望我重找一份纽约的工作,哪怕工资低一些,当然最好也能清闲一点儿,这样就可以分出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
「您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瑞氏药业的『高级科学家』,并在短短七年内升上『首席科学家』,创下了这家企业的升迁记录——所以,您那会儿算是在家庭和事业之间选择了事业,对吗?」
「不能这么说。」裴妍摇摇头,「我当时很生气,觉得他提出了一个很愚蠢的要求,甚至难以想象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居然是结婚多年的枕边人。如果他的话停留在『跳槽去纽约』,那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商量的,但重要的是后面的内容——他居然让我找一份清闲的工作以便于带孩子,这让我觉得他在质疑我身为科学家的尊严。所以我们离婚了,我提出的。单纯是结束了一段我认为已经不再合适的关系。」
「孩子跟着您?」
「跟着我。」
「现在呢?」
「在国内读大学。」
黄博君颌首,然后问出了一个让时鸢觉得有些冒犯的问题——
「那您有没有觉得,对于一位职业女性、特别是像您这样高成就的女科学家来说,有的时候,事业和家庭就是很难兼顾的?」
「哦?」裴妍挑起了眉。
这个动作简直和俞枫晚一模一样。
不,说反了。应该说俞枫晚挑眉的习惯和裴女士一模一样。
只不过裴女士的挑眉中似乎包含了更多的情绪——三分玩味,三分嘲讽,另有四分是漫不经心地嗤笑。
完了。黄博君惹到这个人了。
时鸢默默在心里给黄博君点了蜡。
在她的判断里,裴妍的「不好惹」级别绝对不会低于俞枫晚。
「嗯……」裴女士笑了笑,拖长了尾音,「谁知道呢?」
她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裴女士并不如她儿子那么冲动。
第二次采访结束后,黄博君正式开始写稿了。
他出稿的速度极快,三个工作日过去,就已然完成了一万多字的初稿。
三天里能发生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说,选择 ATP250 巡回赛复出的俞枫晚,一开始并没有受到太多人的注目,而四轮下来,他已经打进决赛了。
网球媒体已经炸锅了一轮。大家终于意识到两年前被迫退役的那个温网青少年组冠军已然卷土重来,而且是以职业选手的身份。虽然墨尔本公开赛处于 ATP 巡回赛的最低级别,但参赛选手依旧不乏世界排名 Top20 的顶尖高手。
然而,俞枫晚就这样闯入了决赛,势如破竹。
有网球媒体在标题写道:「昔日好友正面对抗俄罗斯人半决赛泪洒赛场」①
——这是被打到泪崩的维亚。
时鸢很难想象北半球夏天的时候,维亚还对俞枫晚说「你退步相当明显哦,这样子连四大公开赛参赛资格都拿不到的」,而时间只不过跳转到了南半球的夏天,俄罗斯少年就为自己立下的 Flag 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时鸢给维亚顺了顺毛,安抚他说下次他来中国请他吃饭,维亚发来了一堆小狗狗汪汪大哭的表情。
时鸢忍不住想笑。
而在看到黄博君出的那篇稿子后,时鸢笑不出来了。
虽然这是一篇初稿——初稿意味着还有相当大的修改空间——可是时鸢觉得,这篇初稿的问题简直太大了。
在写到裴妍的感情经历时,黄博君显然是在讨论女企业家平衡工作与家庭的问题,而他把裴妍塑造成了一个平衡失败的产物——天平倾斜到了工作那一边,她很早就离了婚,并且单身至今,而她在事业上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看似很客观,但时鸢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她委婉地向黄博君表达了两个观点。
第一,裴妍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并不是黄博君写出来的那个意思。裴妍的意思是,她不能接受丈夫要求她找一份清闲工作、然后回归家庭的「想法」,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她认为这段婚姻走不下去的根源,她觉得自己没有被尊重。
裴妍说了,如果对方当年只是让她跳槽去纽约,她未必不会考虑。这也就意味着,她并非「没能力」去平衡好工作和家庭。她是首先对自己的丈夫失望了,才把丈夫变成了前夫。
第二,时鸢觉得黄博君探讨的主题本身就是有问题的。为什么人们总需要把女人的婚姻和事业放在天平的两端去衡量?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问一位男性企业家类似的问题?这个主题真的值得我们在三八国际妇女节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去用一篇精英女性的人物特稿去探讨吗?
当然,时鸢全程表达得很委婉,绝对算不上咄咄逼人,但也把意思都传达到位了。
黄博君是个聪明人,他听懂了。
然后,他忍不住嘲讽道:「裴妍是你妈啊?你上心成这个样子。」
时鸢:「……」
这个槽吐得有点儿微妙。
不过时鸢觉得自己已经委婉再委婉了,可人家从头到尾根本不领情,以至于她也认真了起来,语调微微上扬:「黄老师,起码您还是要把初稿给人家看一看,万一人家表达的不是那个意思呢?那岂不是变成失实报道了?」
「我没有这个义务给她看。」黄博君一脸不悦,「这是央媒的主旋律报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她还想审稿不成?」
时鸢深吸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
然而黄博君却接着劈头盖脸道:「时鸢,你是不是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不要对稿子的内容指手画脚,你没有这个权利。如果还想我在稿子的后面给你加名字,就乖乖听话,明白么?」
「那我不用加这个名字了。」时鸢终于生气了。
她的愤怒并不是歇斯底里的爆发,而是极端的平静。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博君,表示自己只是在通知这个人。
——我有在跟你好好说话,而你只会对我进行人身攻击,那不好意思,我不奉陪了。
「我会申请换一位导师。」时鸢转身而去。
「谁他妈惯的你。」黄博君冷哼了一声,带着初稿走进了总编室。
①职业网坛喜欢用国籍来代指球员。例如提到费德勒会说「瑞士人」,提到纳达尔会说「西班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