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黎山之战是发生在唐朝的一个故事,讲述了敦煌归义军政权更迭、各方势力盛衰变换背后的金戈铁马,扣人心弦又引人无限唏嘘。
中和四年 初冬
当我披了甲胄,戴上雉羽饰顶的兜鏊,身披猩红大氅,跨上战马时,座下那匹白额乌骓也与我同样的兴奋。在官楼前整队时,三名执行路神天王旗、使府白龙旗和尚书字旗的仪仗兵立在身前时,它引颈长嘶,蹄足刨蹬着地面,我紧扣缰绳才将它勒停。
今日乐营全出,当守门卫士将两扇巨大的府门开启时,顿时号角齐鸣,喧响连天。领前的三名旗兵缓辔而出,随后是十名全副武装的衙前军将。乌骓马不时喷出响鼻,它已期待着出城后的驰骋了。不能急,此刻还须好生约束它,我一手勒紧缰绳,一手轻拍它的脖项给予勉励。鞍鞯是康幸全给新配的,后靠高起,松软合宜。一队人缓缓向门前行去。
官楼前早围聚了不少观看出征的州民百姓。见我骑马行出使府大门,众人一起呼叫起来。此时,官楼上的女眷们将香花、金箔、银柳等细碎物撒落下来,为此次出征祈愿吉祥。今日二位郎君也在楼上观礼,我想,他们定然也感应到了沙州军民同仇敌忾的气氛了吧。此时,乐营的鼓手、使府内的鼓手,一起将战鼓擂响。州城内,远近各寺也传出了起伏的钟鼓声。沙州上空,回荡着同一股热烈的气流。
北营分出的一部骑军、步卒早就齐整了队伍,候在官楼前。当我率领的前队于人众前立停时,也听到了他们响应的呼喝声。
我面对了观礼人众微微颔首。见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几个六七岁的童稚小儿奔出人群,在我马前立成一排,学了大人模样一起拱手作揖,大唱道:「天王护佑!尚书得胜!」我亦于马上拱手回礼,于是,官楼前又是欢腾一片。
乐营奏乐结束,退向使府大门两边。此时,前军仪仗中鼙鼓和角号再次昂扬而起,发出了正式的行军令。
仪仗兵引导了龙蛇逶迤的出征军伍折向了城东,一路都有百姓围聚追看,更有沿街民户于街坊巷口设香案祈愿,各处弥散的香烟,袅袅升入了空中。
出了沙州城,北营提前整备完毕的大部军骑步卒与我们会合了。行过甘泉水的津桥,应召而来的吐谷浑和羌人部落的五百精锐骑军也加入了队伍。近两千的骑军合在一处,马嘶声此起彼伏,声势尤其浩大。各队的虞候军官左右穿梭奔驰,烟尘四起。待整队完毕,全军分作了左右两翼,而由大队的步卒殿后。
此时,城内百姓又争相涌出,一睹沙州军的威仪军容。城楼雉堞上,留守州城的征召兵将的送行鼓号声也传入了耳中。
我勒马回向,正对着州城大门,此时,仪仗骑军也分成左右两队,分立在我身边。
如波浪止息一般,军伍部众慢慢安静了下来,城楼上的鼓号声也停住了,所有人都在等候着。
「前出瓜州!讨伐回鹘!」
我拔出了横刀,高高举起,喊出了出征号令。
全军顿时鼓噪起来,一时间,沙州城外的大道上,「讨伐回鹘」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重新调马向东,从两队仪仗骑军中间行出。还没有拉缰辔,身下的白额乌骓就提前预知了我的指令,它长嘶一声,开始奋蹄驱奔,如箭一般向前射出。经了一整个春夏的休整,它被调养得膘肥体壮,浑身都蓄满了蓬勃的力量。
风从两耳边呼呼而过,道途两边的景物快速地掠过。跟随身后的骑军陆续跟上,万千马蹄声会合在一处,如密集的鼓点或连绵的雷声,令人血脉贲张。
那个整天窝在使府厅堂里办理公事的我,是多么的无趣、烦闷!那时的我是残缺的,不快乐的,多忧虑的。我感觉自己一度丢失的肢体又长了回来。是的,只在出征时,我张淮深才是原本的张淮深。
日阳当头,几缕细云横贯了高旷的天穹。近午抵达瓜州悬泉堡时,全军稍作休整。此时,北边天际线堆起了更多云翳,天色转暗了些。骑军毫无倦怠之色,但步卒需要缓一口气。众军将下马,依次让马饮水,然后各以干粮进食。已是深秋时节,路途中所发的汗水早已透干,毕竟不是暑夏天气了。
重新整顿队伍,登程上路。申时二刻,前军就到达了瓜州。索刺史早带了亲从部下在城郊等候,会合一处后,全军列队进入瓜州城,横贯通过了东西横街,满足了瓜州百姓为出征军伍助威的愿望。仍出东门,在城外郊原扎营。索刺史已将尚书营帐搭设完毕,方便我一到营地就可以坐镇指挥。安排好宿夜值守,遣出几支小队侦骑后,我带了三子与李司马、左马步都押衙阴文通、军将头目、判官僚属、吐谷浑和羌人部落两头领等再次进城,在瓜州衙署的刺史厅堂召开前敌会议,商定近几日的出兵方略。此次,延晖、延礼是第二次随我出征,延锷是第一次。而延绶因为被那败家的延兴给打折了臂骨,现还在沙州养伤,没有随行。
入晚前,来自肃州前线的军报陆续传到。
回鹘人究竟派出了多少人马各说不一,先说肃州附近只有五百之众的,就扎营在北面的白亭海附近,大部兵力雄伺了甘州,并在甘州东北的合黎山口筑起了屯营;后又有消息说,那五百骑只是侦候骚扰的小股部队,主力骑军约一千五百骑和一千步卒正沿居延海道自西北面的张掖河而下,直扑肃州而来,回纥牙帐也从花门山堡迁至了河源一带。找来瓜州城中过境的商队首领询问,也是各说纷纭。
据守甘州的二百驻防兵,可能因为出城路道已被堵截,至今没有传来消息。这也是无法判明敌军主力动向的一个因素。突进删丹的三百骑军因为走的是南向的大雪山山麓,因此对两州情形,也并不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李司马认为敌情虚实难料,建议我军暂时不要妄动。索刺史也是这个意见。
这自然是对的。但肃州之敌究竟多寡,后续是否有主力援军,那是要直接面对了过后才会知道。我的意思是,明日即将营帐移至肃州附近,敌情究竟如何,再遣出侦骑进一步打探。
我走出厅堂,望了望天色,以判断明日的天候变化。程押衙的大儿就在衙署任职,由他和二儿延礼带着在衙署里走了一遍,留李司马、索刺史、阴文通和判官参谋在里面继续议论。
兜了一圈回来后,我问他们:「议决了么?」
阴文通点头说:「是的,已有方略了。尚书说得对,我们此次出征,是来解甘、肃两州之围的,不是来守瓜州的。尚书营帐理应抵至肃州城下。不过,最好还是留一半兵力在瓜州,看今后形势变化,再做计议。」
我也是这个意见。
此次出征,沙州骑军二千,已遣出奔赴删丹的骑军三百人,吐谷浑和羌人骑军五百,加上瓜州的骑军三百,目前三股合并一处共有二千八百骑,步卒能出战的常备兵,两州合并共两千,其中有我亲自训练成的陌刀队两百人精锐。之前收复凉州时,这支陌刀队就曾是攻击敌方骑军的利器,此次自然也会适时出击。
于是决定,明日一早,我即会同阴文通率一千骑军、五百步卒先抵肃州,余下一千五百骑军和一千五百步卒仍在瓜州营地,由索刺史和李明振押领,视前线战况再做调配处置。若需要,沙州那边还可调动两千名征召兵作为预备。
方略拟定后,索刺史留我们在衙署吃了晚饭。过后,我带了手下全部回营宿夜,无一人留在城里。此时已非平日,军伍自有军伍的纪律,没有一个人可以破例。
夜宿角号声响起后,中军营帐周围安静了下来。我将外甲解下,上身仍穿软甲,下身马裤不脱去,身上裹了条驼毛大氅在帐内躺下了。武具架上,惯使的那柄镔铁长枪就在一臂之距,只要闻听警讯,立刻就可以提枪上马。我很喜欢这样的枕戈而眠。值夜哨兵的跫音忽远又忽近,外面似乎起风了,耳中听到了紧贴地面回旋的呜咽声。不过,风不大,因风声并不凄厉,毋宁说是柔和的。可能是白日行军稍感疲累,很快就睡了过去。
中夜时分,不知怎么就醒转来。睁开眼,见毗沙门天王又立在了跟前。营帐里暗沉沉的,天王周身放出淡金色的柔光,我能看见他忿怒的面容,两颊的髯须,衬着被营火照亮的帐幕,如佛成道日行像时的悉磨遮面具。
他手中执了一杆金刚杵。
此次出征前,我已在官楼天王堂上供奉过天王,因此,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双手撑地坐起,恭敬相问:「天王有何示教?但凭吩咐就是,我立应办到。」
他牛眼般的瞳目在幽暗中放出金焰,陈说道:「罗刹恶鬼已在你身畔!」
看不清口唇的动作。那声音,浑浊得就像是从胸腔里直接翻吐出来的。
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武具架,那里有我的佩刀和镔铁枪,全身甲胄就平铺在毡席旁。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这些兵器武具并不能抵挡罗刹鬼。
此刻的身畔,只这个高大黑影才是迫近了的一个威胁。
舌头打结了似的说不出话,但我的意思很明白:我没见什么罗刹恶鬼。我只看见了你,天王。
他大约领会了我的意思,竟然一屁股坐了下来。将那金刚杵使劲捣向地面,复又抬起,指着营帐入口:「且放眼看去!」
是的,那边有个模糊的低伏的白影,不,是从帐门外探进了一个头。无以名状的兽的头颅,身形颀长,长有两只弧线形的弯角。
那异兽渐渐将整个身体探入了帐内。现在,我面对了一黑一白两个魅影。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明确无疑的是,自己进抵前线的职分,不是驱逐异兽,而是要奋勇杀敌:明日就要遣出前军,或许会与肃州附近的回鹘初次接战。虽然李明振和众僚佐都出言劝阻,我仍决定要亲自率领先锋军和陌刀队出击。如果派出的侦骑,一早就能带来确切消息的话。
「请天王照佑,明日令我军初战得胜!」
「尚书得胜!但是,恐怕你得先斩杀了这匹罗刹化身的兽。」
我原地站起,从武具架上抓来了长枪,立对着在帐内四处游走的异兽。我将枪尖对准了它戳刺,但它每回都躲开,溜向另一边。
它被我逼到了帐门前,蹄足向后踢蹬着,我觉得它是准备溜了。
「速速杀死它,免留后患!」
天王在身后几乎是在咆哮了。但他的语声并不严厉,可以说是冷静地敦促。
我作势便将长枪向那头异兽摆去,原只是想将它吓跑。它却立定在那里,周身放射出白毫样的光芒。那是一匹野山羚!
「天王,它不是罗刹鬼,是匹山羚啊。」
「你再定睛看去。」
一语既出,眼前的白山羚已幻变成了人面羊身,头上的羚羊角还在,一个白衣妖童正站在我面前。
「恶鬼拿命来!」
我挺出长枪,纵身前跃,奋力向那妖童刺击,枪尖将及面门的时候,它将身扭转,逃了出去。我提枪追出帐门,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士惊愕地看着,不知发生了何事。
妖童已奔出三丈开外,营帐两边的篝火照出了它未及变去的头角。此刻它突然蹲伏下来,仿佛就要入地遁逃,于是,我提上一口气,将枪杆顺手往前一送。那镔铁枪稳稳向前飞去,无声地扎在了它的后背。
走至跟前,将枪身拔出时,它痛苦地抽搐,躯身又恢复了羚羊模样,当看到那张未及变回原形的扭曲的脸面时,心里陡然一惊。
吓,那不是小时的淮诠儿郎么?!他怎生就变成了妖童?一时间,懊悔、悲愤、屈辱、焦虑,种种心绪缠紧了心头。我站立不住,扶住了枪杆才勉强未倒,浑身就像中了蛊毒般战栗不已。地面开始晃动,篝火摇曳不止,身边卫士惊惶不安地围了过来。眼前出现了一条沟涧宽的裂隙,裂隙中喷射出无数狰狞的火舌,此时,身后亦有大动静,天王手提金刚杵走出了营帐,他大踏步走近前来,稍稍伏低身子,便将那妖童——不,将那个酷似淮诠郎君颜面的小儿提拎在手,纵深一跃,跳入了裂隙中,瞬间化作了虚无的烈焰!眼前昏黑起来,身体复又变得僵硬,我失去了意识。
待神智恢复过来时,我的确是瘫软地躺在营帐外的沙砾地上,头枕靠着某个卫兵的膝盖,而在离营帐二十步以外的地方,的确倒卧了一头白牦羚羊,我那杆长枪也的确扎在它的背脊近颈处。但是,没有什么毗沙门天王,也没有大地的裂缝和火狱之焰。缀满繁星的天幕仍是暗蓝的。
卫士告诉我,此前我突然冲了出来,追逐着那匹野山羚。他们向我保证,他们谁也不知道这野羚是何时走入营帐的,只看到我追出后用投枪将它击倒了。
他们担忧地看着我,取来了水盆,为我擦净了嘴角。因刚才我拄着枪杆慢慢歪斜倒地,整张脸扑在了沙土里。
我知道,自己久未发作的癫疾又发作了。
中军营帐旁是延晖、延礼的帐幕,而且,与军中其他营帐都隔了点距离,他们两个都未被惊动。而且从追出营帐到白羚和我双双倒地,只有很短的时间,应该不致造成很大的惊扰。这几名卫士跟从我多年,口风很紧,自然不会将这件异事搬弄出去,造成军营里人心浮动。这我是放心的。令我忧惧的却是,为何那匹羚羊会被我幻视为淮诠郎君的化身?诸佛为证,我可以当众发下毒誓,绝不会加害于他。淮诠自小就与我亲近,我亦视他为同母生的亲弟弟一般,而自从与淮鼎郎君一同归乡以来,他一直肺疾缠身,也从未参与过使府的任何一项议事。对他,我根本没有加以提防的必要。
若说发病是因为淮诠,那实在是太荒唐了。
我命卫士们将两边帐帘揭开,清晨的冷冽空气流通了进来,让他们再取一盆水来,自己拭净了脸面、额头和两耳,水很凉,刺激了发烫的面颊。在支起的铜镜前,我看着自己的面影,头脑已完全清醒,但是,那种厌恶感还是不由自主涌将了来。发病好似一场重复回放的梦魇。这是有多久没有发作了?上次还是在出征攻伐嗢末时,士卒奋勇攀上凉州雉堞,我却不期然倒下了。总是怪异地发生在特殊的时刻。
敞开的帐幕入口处,可以看见悬在东方的启明星,天色已渐渐转明。军营里,歇息了一晚的兵卒活动了起来,圈在一处的各营马匹也由随军马伕在统一喂食草料。今早即将开拔的先遣队很快就将整装完毕。
昨晚,我遣出了两队侦骑前去肃州。过一会儿,阴文通、索刺史还有一众僚属牙将便齐集在中军营帐中了。他们对于我的惊梦和旧疾发作一无所知,但是都从卫兵那里得知我杀死了一头窜入营帐的野山羚。于是各人都以为是吉兆,纷纷向我道贺。可是,这又有什么可庆贺的呢?!
他们不知原委,原也怪不得他们。我不置可否,只能一笑了之。
当金轮跃出地平线,将它的亿万条光线投向瓜州营帐时,我和阴文通以及一千名骑军均已贯甲上马。五百步卒,包括了两百名陌刀队勇士也列队完毕。留守瓜州的将士们在索刺史、李明振带领下全数出营相送。
我和阴文通纵马驰上东向的坡顶,当勒马回看时,后续跟上的队伍各各挚起手中兵器向主将致礼,三呼「得胜」,音声震天动地。彼时,瓜州后营和城上部伍也以鼓号相应和。那会儿,我已将昨晚帐幕中发生的异事抛诸了脑后。
行军迅速,翌日上午全队即抵达黑山天门关。此关在南北两脉山峦之间,距肃州九十里,地势险要,虽然废塌已久,却正可以作为前营驻地。侦骑送来了报告,在肃州城下,确有一支数百人的回鹘骑军,另有相近数量的步卒。他们皆在肃州西面布防驻营,此外又在四门各派军骑监守,以堵截肃州与瓜沙的联系通路。
「城里索仁安等情形如何?」
侦骑白天不得靠近,昨晚数人趁夜步行,潜至肃州城墙下,射入了几支捆缚了信条的箭矢,已将尚书出兵的消息通知了城内。很快,城头就出现了一起晃动的三把火炬,告知城下人,已相机作出了布置。
但是,选择出击时机和方向却还要再费一番斟酌。
午后起了大风,天门故关虽然城塞半毁,但四合垣体仍足够抵挡风沙,于是我命骑军大部尽量转入内城,步卒等在南面墙后避风。内城一时人马喧嚷,但挤在一处总比吃风沙要好。
我和阴文通、判官、亲信军将就在墙下划地作图,做出了部署安排。我的想法是,由我和阴文通各领一支部伍,于明日凌晨日出前发动攻击。阴文通率三百步卒和两百军骑正面迫近,但只需擂鼓威吓,不必直接接触。另一面,我领了大部骑军和陌刀队趁夜从肃州城南的水渠界插入,包抄合围后,以鸣镝箭响应,阴文通所部再伺机从后掩杀。
肃州西北十里处,从大雪山流出的张掖水和黑水于此会合,合流后又在东北方百里处,与合黎山西来的羌谷水并流为张掖河。黑水较宽阔,西岸有涌泉数十处,密生了芦草,夜间停驻,一来可以掩蔽部伍,二来可以就近侦伺敌情。
众人皆赞同。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等大风过去。秋末的河西一带,常会遇见这种风沙天气,它会在什么时候消停呢?只能等待了。沙尘蔽日,此刻看西边未落的日阳,只如一小张粉团白饼。几乎误以为是早升的夜月。可是,离入晚还有些时间呢。
我和阴文通倚靠了城垣闲聊天。他这一向整顿军伍很是用心,就先夸奖了他一番。他却挠挠头,说到了马匹的不足。众所周知,骑军一旦开战,马匹随时会有损伤或逃逸,沙州目前因为失了删丹草原,并无太多可替换的马匹。
他对我说:「尚书此番出兵删丹,若能得手,今后势必要守住啊。」
我也应和:「都僧统前月也与我如此说过。但是……」
我欲言又止,因为想到了那天在尚书厅堂的情景。听淮鼎郎君说出「与翁刺史合并讨伐回鹘人」等话语,我一时激动,就脱口称允了他这条计策。
现在想来,此次决定出兵删丹,时机还是过早了。如唐和尚所说,晚些时日,再多积蓄些实力,待沙州各方面更为安固强大了,那时再出手也不迟。随宋闰盈突进删丹的三百骑军今日应抵凉州西界了,也不知那边情形如何,凉州城里的翁郜收了我的信,又会如何回复呢?
河西情势如今是异常的复杂。
之前张文彻、索仁安等使离间计逼退了崔大夫,又将翁郜从甘州逐出,对方现在肯定耿耿于怀吧。若换了是我,虽然因为亟须沙州的粮草救援会隐忍一时,但过后肯定会设法报复的。因此,此番出击回鹘,翁郜是断无可能与沙州合力联手的,不暗中掣肘就已属万幸了。这也怪不得他,要在这乱世中图谋生存,不得已时都会采取这类隐晦手段。倘若时运更好一些,翁郜会是一个少见的能吏,那恐怕就不是目前沙州所能对付的了。
「此战过后,大兄也该歇歇啦。过了年,都五十八岁了吧?」
阴文通两手捶打胸脯,朗声笑道:「尚书莫担心,为了重新经略凉州,我的身子骨还经得起打好几仗呢。想当年,太保也在同样年纪发兵征讨凉州,他那时都六十了。」
是啊,我记得太保那时的英姿。可是,一朝接到王廷召他入京的敕书,他的满头黑发在数月间白了一半,想起便不由伤怀。而一想到太保,我便会接连想起父亲张议潭。大中七年,一去之后便是永诀,到此已三十一年了!眼眶不由一热,我痛苦地扭锁了眉头。
「太保说过:『若废凉州一境,则自灵武西去,尽为毳幕[1]所居,比年使州县辛勤,却是为羯胡修造,言之可为痛惜。』只要你我还有一口活气,就要将这抛置多年的凉州重新整顿起来,扫除入京道上的贼盗!」
阴文通这句引语,的确出自太保,乃张议潮在去世前一年的咸通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上唐廷奏表中的语句。这份奏表的片段,沙州稍有资历的老辈人都能背诵出:
今凉州之界,咫尺帝乡,有兵为藩垣,有地为襟带,扼西戎冲要,为东夏关防,捉守则内有金汤之安,废指则外无墙堑之固,披图可矜,指事足明,不待多言。希留圣鉴。今岂得患欺盗给,臣不可伏匿所知,臣不敢偷安爵位,俾国家劳侵,忍霄旰忧勤。臣不言,有负于国,言而不用,死亦甘心。
沙州成长的孩童,入学发蒙后都会学习这篇太保奏表文,无一人不曾被这些语句所鼓舞激励。而沙州使府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放弃,实在因凉州乃沙瓜与京畿之间的要害关津。得此州,则咫尺通联帝乡,失此州,则沙瓜就成了蕃戎间的一块飞地。因饱受藩镇之乱,唐廷自元和以后,就采取各种措施图谋削弱地方势力,因之对沙瓜也视同了归义投降的外藩。双方立场不同,见解对策自然不同,这是造成对立的根本原因。
今黄巢贼乱刚刚平定,王廷实力已今非昔比。因这次绵延多年的大动乱,最后还是依赖了山东、幽州的雄强藩镇的军事力量才予以平定。听闻长安至洛阳一带,现已成了各路藩镇部伍左冲右突之境。面临了又一轮空前的危机,王廷对西北边陲会有新的眼光和处置么?也许会更加地提防;但可以确定的是,近几年在河西,应该再无能力投入更多的力量了。它已丧失了内部的条件。
我轻拍一下阴文通的肩膀,无言地称许这位忠耿老将。因一腔愁闷难以排遣,就站立了起来。立时就有几粒飞沙吹入了眼睛。一行热泪涌出,顺着颊面流了下来,也不知是因为风沙之故,还是因为感念忧怀。
现在,自己隐隐然觉得,此次恐怕还是只出兵肃州为好。至于甘州,要尽快想出一个对策来,保证它既不落入回鹘之手,也不落于王廷之手。现在想来,维持与翁郜、崔大夫共治甘、肃两州的局面,还是所有选项中得利最大的一个。可是,只为图一时之快,未加仔细审查,我先已认可了索仁安、张文彻他们的处置。若是推翻重来,那也是不能了。
该如何行下一步棋呢?剿除肃州贼人后,我该和索勋、李明振还有阴文通好好议议此事。
或许还有淮鼎郎君。他的意见,我既不能完全排除,也不想完全地采纳。今后该如何安排郎君在使府中的位置,也需要好好思量。
请得旌节,现在已愈发显得急迫了。宋闰盈这一班还不够,明年春夏时,再遣高再晟上路东行;若不成,就再遣一班。总要设法将它请得才是。有了节度使的名号,我才可以有效整顿沙瓜,收服或除灭河西所有异己力量。不然,总是一场徒劳。
这个,才是沙瓜两州数万军民的「大义」吧。
我挺直身,在墙垣外的黄尘障里来回走动。阴文通和身边卫士看着我,如在看一匹焦躁不安的兽。
将入夜时,风停了。北方,杳远的山间密布了墨色的暗云,云层中时常无声地劈出枝状的闪电。此刻河西上空无风无云,一轮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幕。
我和阴文通各领一支队伍,离了天门关塞城。
因白天已歇息了足够时间,全军要趁夜行至黑水西岸的芦草滩。之后夜宿时,会再派出斥候侦骑打探,明日一早即出击。
稀薄的月光如初霜的粉末投映在身前士卒的铠甲与兵器上。入夜后寒气侵逼,有的士兵将肩毡披在脖子里御寒,有的裹上了绑腿。夜行不求快速,且前面很长一段沙坡路,于是骑军全部下了马。一千名士兵,八百匹马,踩踏着脚下的沙土石砾,前后相衔而行,如捕食前静谧游动的长蛇。
子时初刻,我们抵达了黑水河畔。经了一夏的生长,这里的野芦草都有齐人高,很可以做奇袭前的掩护,但地面多软泥,停马需要深深地插入枪排。兵士们将马匹收束好,全都坐在了岸滩旁的茂密柽柳林中。
离约定的出击时分还有一段时间。我和判官王文瑀、节度参谋张大庆,还有卫士索怀庆、王保晟、赵支子、郑处怀几人靠着同一棵柽柳。树干如此粗大,该有百岁了吧。很好。今晚和明天,它将见证沙州将士的奋勇和我的果决。
「张大庆,还记得乾符二年的西桐海之战么?」
张大庆自咸通年间即追随我,担任了军幕参谋,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
「尚书,当然记得,怎能忘怀!征讨纳职回鹘,也是这样的夜袭。尚书处分诸将,尽令卧鼓倒戈,人马衔枚。不过那次尚书是分兵十道,突袭了敌军穹庐,此次是分了两路,前后掩杀。」
「这一回,你却没有说『季秋行军,兵家所忌』这样的话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张大庆的祖父以前是沙州有名的方士,擅占卜。张大庆从小习染,加入军幕后也常常以谶纬之说来言事。
「还是同样的骑军铁衣队。不过,当年随尚书出战的兵士,大半都已退伍了,如今换了好多后辈儿郎。」
「希望他们骁勇不让前辈啊。沙州这几年勤勉练兵,是到了一试锋芒的时候了。」
「我等当身先士卒!」
判官王文瑀和几名卫士都齐齐响应。看来,全营官兵在出击前,精神气都不错。
「解决了肃州之敌,还要挺进甘州去呢。此番不比西桐,战况要复杂得多。」
众人都点头称是。
余下的时间,大家就披着肩毡垫,靠着树干在闭目养神。我一边听不知名的秋虫的叫鸣,一直睁着眼望天象。自北方移来的云翳渐渐移到了头顶,到丑时初刻时,月与繁星尽被掩去,天地一片暗沉。
这很有利于凌晨时分的出击。
许是我盯看时间太久了,在云翳即将掩去月亮前,我看见一颗橘色的似乎正在燃烧的帚星划过天际。它在天空留下了长烟样的曳尾,坠入了西方某处。当我转头去问身边醒着的卫士索怀庆,他很确定地对我说:
「尚书,我只看到云气遮去了月轮,天上并无流星划过。」
听到他这句话,腹腔中那股厌恶感又涌了上来。这是白羚之后出现的又一个幻视么?我不能确定。帚星更不是什么吉兆。而为了掩饰这厌恶感,我的内心急切地盼望着行动。是的,只有提枪上马,我才是原本的自己,才是那个不会辜负沙瓜两州军民期待的张淮深。
[1] 毳幕:游牧民族居住的毡帐。
丑时二刻,熟悉肃州一带地形路径的判官王文瑀领着两百步卒,渡过了黑水,开始向肃州城下进发。骑军跟随在后,兵士仍是牵马步行,武具和辎重都由马儿驮了,因此行军速度并不慢。
夜月朦胧,眼睛依稀辨得前路,大抵一一紧靠着前后衔接,队伍才没有偏离走散。张淮深也下马步行,乌骓马由卫士索怀庆牵了,他们两个走在所有骑军的最前面。
前队很快就抵近了位于黑水与张掖水交汇口的回鹘帐庐。那是一处高踞河岸前的宽阔台地,高度接近了肃州城的雉堞,正可把控西去瓜沙的通路。这里易守难攻,正面突击或背面夹击首先就会遭遇守方的密集箭矢,而骑军发起冲击,效果也大不如在平地,反而有被顺势冲散的危险。回鹘人将营地设在此地,显然早有谋算。
借着未退的夜色,张淮深、王文瑀及一众僚属一起蹲在芨芨草丛中观察。
从台地上的帐幕和营火的数目看,确有数百之众。也许近千。台地的缓坡和平地田垄间,能看到手执火把,担任巡弋的游骑哨兵。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离天亮越近,进攻的难度就会越大。最好是趁夜色偷营袭击。但是,台地附近林草茂密,回鹘人会不会设伏?
张淮深知道,身边的亲从部属和士兵都在等待他的决断。
日出前的凌晨时分,气温骤降,呼吸间已能看到吐出的白气。此刻草尖戳刺着颊面,凝露沾湿了握刀的手背。他的眼睫亦被露水打湿,不由抬手擦拭了一下颜面。
王文瑀以为他是要发令出击了,低声问:「尚书,是要出击了么?」
「不。」
他断然地否定。
但刚才有那么一刻,张淮深确实有些迟疑。当然不是心怯,惧怕面对强敌,而是对攻击的时机举棋不定。若此刻一念之下出手,重创了回鹘王子所带兵旅,但酋首还在,为了复仇,可想而知的是,未来数年之内沙瓜边境必将一再受其侵扰。除非将其彻底赶回漠北去。可是,量沙瓜目前的军力、物力与形势环境,这实在是难以办到。今日不比太保那时了,况且,即便太保那时,也只是讨伐驱离,无法根除祸患。
他的脑海一时混响了很多人的声音:太保离沙州的前夜,与他对谈时的殷切嘱告,都僧统上月给予他的明智建言,索勋其实对此次出兵也有顾虑,同样说了兵锋止步于肃州的话,李明振和阴文通一向信从他的决断,但他们都近耳顺之年,精神还能如同年轻时一样健旺么?若我改换之前使府里商定的方略,在肃州这里围回鹘人而不战,以兵势再次迫使回鹘王谈判,与他做一次交易又当如何?这才是目前的上上之策啊。
这样的决断,不知会引发怎样的后续反应。索勋容易说服,他本来也是这个意见,但李明振和阴文通呢?还有手下一众军将僚属,他们表面上不会有任何非议,但背后会如何说道我?到了沙瓜百姓的口中,他们又会如何评说我这个沙州使主呢?
局面的走向,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他又想到了都僧统的提醒:请到旌节后,局面将完全不同。拿淮鼎郎君的话来说,有了这个更为正当的「大义名分」,就可以全力讨伐回鹘人了。这一场大战,兴许可以稍稍延缓一下,再做计议。
临战前的片刻,张淮深的确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既不会与之前使府所定方针相矛盾,也顺应了他和都僧统两人的共同意见。是的,他不但要逼退肃州城下这些回鹘兵马,还要以强大的兵势,促使回鹘王坐回谈判席。
心志已决,张淮深将手中佩刀轻拍了一下地面,回头对王文瑀和其他僚属说:「传令下去,众将士静待日出,在此之前,谁也不许妄动。王文瑀,你遣一匹快马,绕去阴文通阵前,只告他一句话,白天到后,围而不攻。若回鹘人反而攻他,命他不许硬战,可暂时后撤到黑山旧堡。我会从后路围了他们的帐庐。」
王文瑀脸上有些诧异,又跟他再作确认。
「是的,围而不攻。另外,再遣一骑到瓜州,传令后军立即开拔,赶往肃州地界,沙州征召兵也整束部伍,随时待命出发。快去传令,不得有误。」
「喏!」
王文瑀这回听明白了。他知道,尚书张淮深在临敌的阵前,又有了新打算。虽然并不明白这个打算的详细究竟,但他的任务就是将命令不折不扣地传递下去。他立即领了一位将官后撤到了后面静立的骑军队伍中。挑选了两名熟悉路向的精干骑手,将尚书令牌交予他们手中,再将两道口令仔细告知,不放心,还命他们复述一遍,这才发遣他们上路。两名信使将马牵出数个坡冈之外才跨鞍上马,起先缓辔而行,慢慢地一点一点加了速度。等返回到之前经渡过的黑水河岸,一个往西直截驰往瓜州,一个向北前往了阴文通所部的前阵。
身边四周,昏黑渐变为暗蓝的釉色,头顶横云连空,星月皆模糊,而河口一带升起了薄雾。这对完成合围自然非常有利。
张淮深回到柽柳林中的马骑队中,从索怀庆手中接过了缰辔。那匹乌骓如久经沙场的兵士般保持着直立站姿,鼻息十分均稳,见主人走近,便乖训地稍稍俯低了头颅。张淮深伸手轻抚它的鼻额,那丛狭长白纹的细毛,手感顺滑如锦缎。手掌抵触它的皮肤,觉出了战马才会有的血脉偾张的热度。
张淮深轻踩马镫,飞身上了鞍鞯,一人领骑,将队伍带出了树林。现在,他将率领沙州骑军的精锐,趁着雾气在台地下列阵,完成对回鹘人的合围。王文瑀等僚佐各各上马,随骑在他的身后。
雾更大些,更晚些散去才好。大军引而不发是需要天时地利配合的。待雾气散去,张淮深就打算向回鹘营帐遣去信使。若果能拖延至下午就更好了,那时,瓜州后军就抵近了肃州,胜算会更大。
随着天色转明,雾气弥漫了开来,现在,肃州城西一带,已白茫茫一片混沌。之前还能望见的回鹘营帐已望不见了,只能见到一两星篝火的红点出现在台地上。而一整营的回鹘兵尚无知觉。他们遣出的巡逻骑军此时也回营换防了吧。
索怀庆一手按佩刀,一手撑拄着尚书的那杆镔铁长枪,侍立在马首近旁。若尚书要发令举兵,顺手就能提枪出击。
「怀庆,雾退之后,你来吹第一声军角。」
「喏!」
索怀庆伸手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牛角。无须说,对这个使府卫士来说,这是一个荣耀的时刻。此前随尚书出阵,发角令和打前阵的任务就由尚书二子延兴和延嗣来担当。今次却不同了。他又想,延兴、延嗣都是身手了得的战将,不能随同来肃州,也是遗憾。眼下一个被贬去了寿昌,另一个在看守马院。尚书其余几子其实对军伍都不甚熟悉,发来肃州前,延晖、延礼和延锷都被留在了瓜州后营中。
这支骑军现在已全部进入了平地,节度参谋张大庆领左翼,判官王文瑀领右翼,张淮深领中军,身后是三名执天王旗、白龙旗和尚书字旗的仪仗兵。尚书阵前两侧还站立了两百名陌刀队骁勇,五十名一字排开,共列了前后四排。正是刀身林立,刃如霜飞。陌刀队后是一百骑军弓弩手,此时每个都已扣箭于弦。
三翼沿台地边缘呈弧形布列,围合之势已成,但离台地还有一里多的距离。
沙州军在大雾中静静伫立。许多时间过去了,只有某个士兵禁不住的咳嗽声和偶尔的马蹄踏地声,才会打破这令人屏息的寂静。每人都定睛凝看前方:但看到的只是乳色的雾的纱帐。而日出前,寒气分外逼人。
卯时日出后,贴地的气流开始涌动,浓雾因被吹散而变得稀薄,四周景物渐渐浮现了轮廓。南面的大雪山,霞光已染映了它的数个金色峰顶,而北方的群山也露出了峥嵘之姿。台地上的回鹘人营帐已在视线之内:穹庐顶上的毳饰,半熄未灭、升起缕缕黑烟的营火,甚至营门拒马前执枪哨兵的身影也已看得一清二楚。很快,那里就开始了一场骚动,兵卒的奔走呼喝声,马匹的嘶鸣声,武具兵器的碰撞声,不间断地传来。
张淮深举起了手中的马鞭,停在半空许久。当他用力向下一压,手持军角静待多时的索怀庆鼓足一口气,吹出了第一声角号。呜——呜——呜——,角声绵长如潜龙猛然昂首的啸吟,响彻四野。随后,军中鼙鼓有节奏地擂响,嗒——嗒——嗒——,三翼兵马齐齐随着鼓点缓缓向前推进,移动至箭距之外,才停了下来。现在,两军已在对峙之中。此时台地上回鹘人的部伍还未列好队形,披挂完毕的将官刚刚上了马,不时粗声吆喝着。
很快,张掖水对岸阴文通部的方向,也传来了呼应的鼓角声。身后是肃州城郊开阔的麦田,此时,但见城门半开,从门内冲出了连镳驱驰的十来匹骏骑,为首者正是肃州守将索仁安。而肃州城楼上,警戒的钟鼓声亦已响起。
张淮深再次举鞭,一名通译人手执一面三角令旗,立时驱马进前。他一番吩咐后,通译人便从阵中骑出,缓缓上坡,行至了回鹘人的营门前。
稍许,一郎将模样的回鹘骑军也缓辔而出。两人都没有携带武器,各自横马而立,远远只看见通译人的侧影,听不到他的音声。很快,那位郎将得了讯令似的,点一点头,便拍马回进了营区。
张淮深让通译人传去了口信,约对方主将于坡下那株枯死的柽柳树边对面相谈。
又过许久,对方阵营里一番躁动之后,自营门中驰出一位头戴金冠的贯甲武士,此人年纪约三十左右,颇为俊武。而张淮深也打马前驱,来到了树下。
日阳初升,朝霞将明亮的光晕染上了这棵只剩了枝干的老树。现在,尚书的乌骓和回鹘头领的白马皆斜向侧立。张淮深在坐骑上昂着头,将马鞭倒提,向对方抬手作揖。
对方亦依照汉地礼节,作拱手礼。那金冠武士,原来却是老回鹘王的少子。
由通译人相互传递话语,两人坐于马上来回说了好一阵话。
一羽鸦雀跳上了长了瘤节的粗枝,唧唧唤了一声,又斜斜飞入了沙州军身后刚收割完毕的麦茬地里。众军将齐齐抬头看鸟儿飞过头顶,这时,他们的尚书已勒转马身,回到了己方阵中。
余下的时刻,便是等待对方的反应。
回鹘人的营帐里,又是一阵喧嚷,这回却不是备战,而是准备拔营启程了。台地下围合的沙州军将阵列退后了百步,让出了一条北去的通道。
至卯时三刻时,回鹘人才收拾好辎重帐具,整顿好兵马。仍由那位戴金冠的回鹘王子领队,骑军开始两人并辔,缓缓从台地坡上而下,队伍极长,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面跟了百来个高大步卒,个个身背长弓,手持矛枪。当回鹘军伍走经沙州军阵前时,个个都向这边瞪视着,而沙州军也报之以冷目,随时警惕着对方的举动。
这股回鹘兵以骑军为主力,人数接近了千名,若两相交战,论双方对阵实力,应在伯仲之间。而回鹘骑军的单兵战力向来是赫赫有名的。若一一相对直接交锋,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此次张淮深能令对方退兵,实是因为他们被沙州军趁夜合围的不利形势,以及慑服于沙州专为对付骑军训练成的陌刀队,自太保时以来,回鹘人已数次遭受了陌刀手的重创。
这次出兵肃州,经由临阵的谈判,竟不经流血就逼退了回鹘兵。双方没有彻底撕破脸,也各自保全了实力。当然,张淮深知道,这只是延后了真正的决战时刻。
当最末一个回鹘步卒走下坡冈,随了他的部伍走向北面的沙砾戈壁时,沙州军的两支部伍齐齐发出了震天吼声,「天王护佑!尚书得胜!」的呼声不绝于耳。阴文通所部与尚书所部会合一处后,索仁安将大军迎入了肃州城。
张淮深松出了一口气。在场的官兵中,无一人知道,在等待回鹘王子给予是战是和的答复之前,他是多么地焦躁难安。曾有一个瞬间,那深彻的厌恶感又一次攫住了他,险些使他再次出现失控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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