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若似微时

毕业假,我被喜欢的男生关到了仓库里,几个人对着我殴打,拍照。后来霸凌视频传了出去,逼得我家破人亡。

后来,他成了当地有名的慈善家,在镜头前笑得亲切又完美。

整容后,我在病房里的电视前看着他,削苹果,一下一下,恨不得割在他的身上。

1

程先生说他家的黄脸婆越来越不像话了,好不容易见次面,还拿啤酒瓶打破了他的头。

我打身后抱住他,脸贴在他背上,柔声说亲爱的,我好担心你啊。你要出事了我可怎么办呢。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你啊。

程先生喉头动了动。

然后斜叼起一根烟,说他会离婚。

我低声说你别为难。你这样的身份,离婚对公司不好,对你也不好。

「那你呢?」

「我不重要。」

我轻抚他脸颊,说亲爱的,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程先生走的时候,我站门口目送他,他车开得很远了,后视镜里看见我潸然泪下的一双眼,猛砸了一下方向盘。

他折回来抱住我,狠狠地,像要把我揉进骨头里去。

「阿羽,我爱你。我跟你发誓,我程念余生只为阿羽活。死也甘愿。」

好重的誓啊,像不像爱情?

要不是程先生年轻时把我捆在仓库里凌辱威胁,他这会儿红着眼,斩钉截铁的誓言,我还真就信了。

2

我是这世上,最了解程先生的人。

13 岁前,程先生家境富庶。

13 岁后,他父亲出轨,风评降低,对手做局陷他家破产,程老爷子跑路,他母亲自杀。

18 岁,程先生遇到了人生的重大转折。

他和四个狐朋狗友在 KTV 唱歌时,被一个疯婆子提着斧头追砍。

手段残忍,场面血腥,只有程先生因为心脏长在右边而幸存。

从那后程先生就变了一个人,洗心革面,奋发图强。

程家东山再起,一跃成为整个白城炙手可热的家族。

程先生算好人吗?我收集资料分析了他十三年,给不出自己一个答案。

程先生吃素,在佛前供了长明灯,祈祷国泰民安,还投资了很多孤儿院、希望小学。他资助了不少大学生,还担任未成年人保护的公益大使。

我见过他在佛前低眉顺耳的模样,眼里溢满了虔诚,我知道他是真心的,至少在那一刻。

我也见过他叫人将十三岁的小姑娘勒死,塞进麻袋里沉江;还见过他让人躺在草坪上咬着高尔夫球,他挥杆去打,红喇喇了一片。

我坐在草坪上,吓得像只无路可逃的老鼠。

程先生回头看我的眼神些微尴尬,些微歉意,他过来拿毛巾在我裙子上拼命地擦,我瞧见他腮帮子鼓了鼓,他低了头,不敢看我。

是啊,陷入爱情的男人,总会想要在爱的人面前,表现得好一分,再好一分。

连程先生也不例外。

他说过,无论如何,他都想让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很好的人。

可笑。

但爱情是会消失的,不是吗?

他也曾爱过他的小青梅老婆,为她要死要活,不是吗?

如今呢?

我打开监控器,看见程先生家里,鸡飞狗跳。

他的小青梅老婆提着凳子将他家的家具挨个儿砸,程先生刚推开门,一个大花瓶就碎在了他脚下。

他的小青梅扑过来,尖利的指甲扎进他的血肉里:「跟我离婚?你凭什么跟我离婚?你做企业,我家里给了你多少帮助,到今天你发达了,说跟我离婚,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红着眼,像只鬼,像头骇人的兽。

程先生一动不动,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痞笑,他歪着头,叼根烟:「我是白眼狼又怎样?」

是了,就是这个眼神。

这些年我反复做着一个噩梦:幽黑破烂的仓库里,我被绑在椅子上受虐,闪光灯对着我的脸,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耳边全是刺耳的哄笑声。

我跪在地上狠命捶打着地面:「畜牲、一群畜牲!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程先生不耐烦地拉了拉领口,歪着头,叼根烟:「我是畜牲又怎样?」

我从梦中惊醒。

睡在我跟前的程先生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轻抚我的脊背:「做噩梦啦?别怕,一切有我。」

我回抱住程先生,抬起头泪眼蒙眬:「我梦见你不要我了,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不要离开我。」

程先生吻我的嘴,抚慰我,对我一遍遍说那么多承诺。

我歪着头,我忽然很想看那些承诺被我在脚下一点点踩碎的模样,想得浑身发抖,想得发狂。

3

但很遗憾啊。

我爱过程先生。

爱了很多年。

因为我认识他实在是太早了。

那会儿都还穿着开裆裤。

他是个可爱的小团子,左边脸上有个酒窝,他抬头看人时连眼睛都是清澈的,像一汪沉静的水。

我俩在同一所幼儿园。

我妈妈患有精神分裂症,经常住院,我是外婆带大的,老人家总是给我扎上满头的朝天辫。她老眼昏花,手脚也不利索,扎得歪歪扭扭。

外婆搞不好卫生,我没有其他的小朋友整洁干净,我黑黢黢的,有时候还会冒鼻涕泡。

那时候,童言无忌,却也残忍。

有天我打了个喷嚏,鼻涕喷到了手上,「呀~你好恶心!」我同桌「噌」地站起来跟老师说他不要跟我坐,因为我又脏又臭。

小朋友们都哇哇笑,指着我:「她好不讲卫生啊,她好臭!」

我大窘。

万圣节到了,老师叫小朋友们两个一组,做南瓜马车。

一如既往,没有人愿意跟我一组。

只有程先生。

程先生那时多可爱啊,白白胖胖,衣着整洁,一看就是讲究人家的孩子。

他温文尔雅,心地善良,跟老师说如果没人愿意跟我一组,他便跟我一组。

然后回头向我笑:「同学,你愿不愿意呀?」

他的声音很好听,他的笑容很干净。

那个笑容定格在我的生命里,像诸神赐予的光。

如今想起,虽恍若隔世,却也有种若如初见的苍凉。

程先生很聪明,南瓜马车很快搭好了,他还回头跟我讲笑话,我一高兴,整个人就放肆起来,打闹时一个黑黑的手印就摸在他白衬衫上了,我像被打回了原形,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可他一点都不在意。

他扯着我嘴角说,你要多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啊。

后来的很多年,不管生活将我折辱成什么模样,我都记得他的话,我都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还有,多笑。

幼儿园结束后,我们因为学区问题分开了,直到大家考上了同一所重点初中。

报名那天,人声鼎沸,我在茫茫人海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还是那样干净,眼神纯粹。

可他不记得我。

这怪不得他,我生了病,变得很胖很胖,足足有一百六十多斤,整个五官严重变形,他和朋友们有说有笑地走过我身边,一个目光都没有赏给我。

再者,我的家庭条件也不太好。

我妈妈患有精神分裂症,我不知道爸爸是谁。

应是有人占了她的便宜。

外公去世得早,我和外婆相依为命。

捕风捉影的一小撮同学说我是野种。

是啊,我真的就是野种。

因为家庭和外形,我的确自卑。

同学们也对我不太好,背地里给我起了许多侮辱性的绰号。

我是众人调笑的对象。

如果他们想羞辱哪个男生,就嘻嘻哈哈地造谣说他跟我搞对象,然后那男生就恼羞成怒,过来冲我撒火,好像不羞辱我一遍,就坐实了谣言似的。

最过分的是,一个男生,被他们造谣后,当场扇了我两耳光。

为此,我外婆来了几趟学校,讨说法。

那些人后来消停了,但这也不能改变,被我喜欢上,是一件耻辱的事,这个事实啊。

所以,我不太敢跟程先生说话。

每每想跟他打招呼,都望而却步。

我不想他因为我遭受侮辱。

然后我认真吃药,每天长跑五公里,升学时,我病好了,瘦了七十多斤。

我五官极好,瘦下来后,颜值就显出来了。

我运气很好,跟程先生分到了一个班,我就总想跟他说说话。

说说话就好。

我是课代表,程先生的同桌是我闺蜜,每次发试卷的时候,我都要借着和闺蜜说话的由头,在他跟前多站好几分钟,希望他注意我,抬头跟我说说话,或者问问我是谁。

可是没有。

他大多数时间都在课桌上趴着,不知是睡觉还是窝在底下打游戏。

我不知道高中时的程先生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抽烟、打架、逃学、拉帮结派、暴戾、凶狠。

又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那样干净的眼神了。

他的眼睛里满是戾气。

其实他很少有时间在学校里的,大多数时间他不是在网吧打游戏,就是在外头游混。

老师提起他既头疼又轻蔑,说那个人也就那样了,这辈子得把牢底坐穿。

每逢听到这话,我就像给针扎了。

有次我来例假,肚子疼得很,就请假回家,路上看见程先生一伙在跟人打架。极其凶狠,程度之烈让我以为他们身上都背着命案。

柏油马路上洒了那么多血,我的确吓呆了,呆到在原地走不了路,直到冲过来一些路人将他们拉开。

我挤在人群中看着程先生,像只探头探脑的鸭,他右手上有很多血,走路一瘸一拐。

我的心当时就蹙起来了。

我在书包里翻了很久,只翻出来一卷卫生纸和一瓶温开水。

我跑过去给他擦血,手抖个不停,他斜叼了烟,领口敞开,满不在乎说那血不是他的。

旁的兄弟走过,拍了下他的肩膀,冲我打口哨:「呦,真会照顾人。」

我羞得无地自容。

后来我就是后悔,也有点愧疚,觉着我应该上去护着他的,他虽没受太重的伤,但应该很疼,我感觉我这个人究竟太怂。

因了那事,程先生被给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在学校的名声也臭的可以。

他也有点自暴自弃的味道。

上课时,他常旁若无人地走出教室,和一众渣滓趴栏杆上调笑。

程先生表面上看起来蛮招摇、蛮风光的,事实上是被主流排挤啊。

我想问他为什么,却不敢。

只听人说,是程先生家里出了事,家道中落,我很是唏嘘。

到底我是平民丫头,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为他家出事就是要吃不起饭了。

然后特别心疼,常在他桌兜里放一盒特仑苏,或者小浣熊干脆面,又或者是一个苹果。

然后他就举着干脆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调笑:「呦!是哪个小美女放的啊?」

我当时脸就红了,羞得很,趴在课桌上装睡,觉着他这个人怎么能这样,但心里头也还是漫上了难以名状的甜。

但我还是被发现了。

有一天,上体育课我去小卖部买东西,觉着新出的牛板筋挺好吃的,心里惦记,就给他带了一袋,偷偷塞进他课桌。

他不知道来教室拿什么东西,逮住了我。

他攀住我的胳膊,扬眉漫不经心:「原来是你啊,小东西。」

我推开他,转头就跑,脸也红到了脖子根。

他在我身后喊:「喂!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没有!」

「切,还不承认。」

可是没多久,学校来了个转校生,长得挺甜挺美,声音也嗲嗲的,叫许萌,听说从前是他们家邻居,和他一起长大,是他的小青梅。

许萌与我不同,她性子大大咧咧的,很快就与他们玩在了一处。

许萌应算是个很智慧的姑娘,她样样都比我强——没有付出很大努力便名列前茅,人也开朗,恣意洒脱,尖子生和后进生都跟她玩得很好,老师也喜欢他。

我在走廊里经常看见许萌和程先生站在一起,两人的手耷拉在栏杆上,侧头说些什么,然后许萌就用拳头去捶程先生,程先生一边笑骂一边躲。

我低下头快步走过。

走到拐角,却也有几刻恍然。

我想我永远也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跟他调笑。

但程先生依然向我表白了,在我们高中毕业,即将各奔东西的时候。

我考上了北大,程先生发挥不错,上了个二本。

那天阳光很好,风也温柔。

我走在一树紫藤萝花架下,低头捧着一杯奶茶,一个不小心,就在转角处撞进了他怀里。

「呦!是你!」他的眼睛亮起来,「一起走走?」

我想着往后,约莫都不会见了,便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些学校里的闲事,细细碎碎,现在想来没什么意思,但那时怎就那么美好,满心满眼,全都是青春的味道。

我跟在他身后,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那一簇又一簇的紫藤萝花,开得那样纷繁,太热烈了,我不禁闭上眼回味,太热烈了。

程先生停下脚步,忽然回头看我,我捧着奶茶咕嘟了一口,登时噎住。不知是我噎住的样子很好玩,还是那天的夕阳太绚烂,程先生走过来刮我鼻子,歪着头笑:「你好像只仓鼠啊。」

下一刻,他就跟我表白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他说爱我的时候,天旋地转,好像世上所有的花都开了,为我绽放,为我绽放。

而我升入云端,像推开了粉色宫殿门的,骄傲的公主。

4

算来,我在平日里太自卑,那时候却太自信。

或者说是太相信他。

以为他还是当初那个少年,品学兼优,带着双沉静如水的眼,让老师头疼只是不得已,他有难处。

以为他是跟我一样的人,真诚、良善。

以为他说喜欢我,便是真的喜欢我。

谁知他只是在刺激他的小青梅许萌。

他喜欢她,可她太过开朗,总是跟男生们玩闹,他的那帮兄弟,喜欢她的不在少数。

他跟我表白,是做样子让她吃醋。

可笑。

花没有开,爱也没有来。

也不得不说他成功了,他成功激起了许萌的嫉妒心,以至于后来一段时间,许萌一直跟在我们身边,如影随形。

她没有大吵大闹,只是跟着我们,故意当着我的面与他亲昵,引来我的不满后,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旁人看了,只觉我小肚鸡肠。

那天天气很热,蝉鸣高树。

许萌约我去游泳基地游泳,那是一处在河中段隔出来的水域,有点危险,年年都会淹死人。

我走近许萌时,她忽然尖叫一声:「姐姐你怎么推我!」

然后仰面朝天,栽了下去。

就此失踪。

所有人慌了,我也慌了。

警察找我时我吓坏了,真以为我做了什么事,但调出来监控记录显示,我根本就没有挨到她,更重要的是,许萌是校运会蝶泳冠军。

许萌的失踪,或者说是死亡,让程先生发疯了。

他笃定是我做的,他红着眼叫我杀人偿命。

我不明白。

程先生和他那帮兄弟将我抓到了一处废弃仓库,他们将我绑在椅子上,扇了上百个耳光。

他一遍又一遍地动手打我。

红着眼问我将许萌藏到哪儿去了,是不是我杀了她。

他红着眼的样子好可怕,他张狂笑着,像个龇牙咧嘴的鬼。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叫我去向警方自首,让我牢底坐穿。

可警方已经找过我了。

他用钢针刺破我眼球,将蟑螂臭虫通过矿泉水瓶塞进我嘴里,塞到我胃里,他将我的头摁进马桶。

我蜷缩成一团,我害怕,我尖叫。

如果害怕和尖叫有用的话。

我可以尖叫到死。

那一刻我就意识到,程先生跟我不是一样的人。

他拍了好多照片。

他走过来逼近我,他狞笑着说,咱俩在外头看来还是男女朋友,那么我对你做什么都不过分。

我疯了一样对着空气厮打,「别过来」,我扯着嗓子大声喊,叫他别过来。

如果有用的话。

我这一生何至于陷进泥沼。

他们威胁我,如果说出去,就将视频公布出去。

他们要我去跟警察自首,说是我杀了许萌。

后来我知道,他们这些人,这样欺负过的,不止是我。

在我看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只是家常便饭。

——原来遭老师嫌弃、遭同学们厌恶是有原因的。

是我的喜欢,让他发了光。

人怎么可以这样坏。

那天我看着程先生,终于明白,他和小时候那个彬彬有礼的小团子,早不是同一人。

他是恶魔,是罪犯,是披着人皮的兽。

南瓜马车、小浣熊方便面、操场长跑的挥汗如雨……那些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一帧又一帧,轰然一声,全都碎裂了。

像庆典过后,残了一地的彩带。

但如果只是那样的事,我还不至于这般绝望。

那个视频,他答应过我不会流出去的,我也按照他们的要求,疯了一样地去跟警察一遍遍说,说人是我杀的,你们抓我走吧。

警察当然不会理会我的疯言疯语。

视频就流出去了。

没有露脸——他们也知道那是犯法,只用匿名小号发布,说是团队表演。

不知道怎么回事,视频被我妈妈看到了。

她常年住在精神病院,情绪极不稳定,暴力、疯狂,性子起来了,会提着斧头狂砍精神病院的门。

只有我在她身边,她才能稍微安静那么一些,还会给我叠纸船、叠星星,有时候,还会给我织毛衣——虽然搞得满房间都是毛线球,但她还是乐此不疲的,织毛衣、织毛衣。

说冬天到了,宝宝要穿暖和一点,宝宝不要冻到了。

妈妈看到了视频。

妈妈怎么样都是妈妈。

即便没有露脸,妈妈在任何时候,都是能认出她的女儿的。

妈妈彻底疯了。

妈妈从精神病院翻墙跑了。

妈妈提着斧头,嚎叫着砍开 KTV 的包间门。

程先生不是挺狠的吗,他们不都是很牛逼的吗?

见过真正的疯子吗?

见过杀人犯吗?

真正提刀,杀红了眼的那种杀人犯,见过吗?

很多年后我看监控,发现他们都挺怂的,真的。

人高马大的男人,那会儿就跟个小鸡崽一样,吓得愣在原地,呆住了,就像我那天看到程先生他们打架一样,呆住了。

见过真正的杀人吗?

我的,程先生。

一斧头一个,全都是照着脑袋和胸口下死手。

我妈妈就是杀人来着。

她没有留活口的意思。

她杀完人,拖着斧头,面无表情地走出 KTV,走到大街上。

妈妈面无表情,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周遭霓虹闪烁着,好像这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后来她低头打开胸前的怀表看,吃吃笑了,然后又哭了。

一辆后八轮呼啸而过,

被碾碎的怀表安静躺在血泊里,一张照片被雨水淋的,支离破碎。

照片上的,我和妈妈的笑脸,被雨水浸泡的,再看不清明。

5

说来可笑。

一个月后许萌回来了。

她就是恶作剧。

那天她倒落水中,潜水后在一个无人的地方上岸。

去了外地旅行,跟一个追她的男孩子。

她略施小计,想看看程先生到底喜欢谁,她想看在我「伤害」她后,程先生会怎么对待我,如果达不到她的要求,她便选择做那个男孩子的女朋友。

很巧妙啊。

所有的情况都算计到了。

她猜对了,程先生最爱的是她。

满意了?

妈妈去世后,外婆也卧床不起。

老人家在一夜之间,油尽灯枯。

老人家一拳砸在胸口,吊着一口气,说命啊、都是命。

老人家哆哆嗦嗦跟我说,我外公是一名人民警察,打击黑恶势力惨遭报复,我妈妈被掳到外地,逼着坐台,一年半后才找回来,精神已经不正常了,肚子里也有了我。

本来是想打掉的。

后来觉得也是一条命。

我就这么被生了下来。

现在看,我就是来人间凑数的。

不久后,我外公就在追查那些人的过程中牺牲了,留下我们这一众孤儿寡母。

能怎么样?

人的命,天注定。

我从未想当过坏人,我甚至很善良,公交车上会让座、会在蚂蚁森林种树、有钱了会给贫困山区捐钱,可人间疾苦,没有一样放过我。

我因为要照顾外婆,辛辛苦苦考上的北大没去上。

事实上我也没法上。

我生病了。

我常常会出现幻觉。

有时候是妈妈给我在房间里织围巾,有时候是她在给我唱摇篮曲,有时候心口疼,觉着有蟑螂、臭虫在我肚子里跳,然后一点点地啃咬我,我的五脏六腑连同脑子都被蛀空了。

恍惚间我又看见了程先生的影子,狞笑着向我一点点逼近。

我抱着头缩在角落里,躲在床底下,我发了疯一样的尖叫啊尖叫。

程先生拖住我,将我绑在椅子上。

恍惚又那么一瞬,我睁开眼,刺目的白炽灯、浓重的消毒水、戴着绿色手套的医生。

我很困,我脑子很困,我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我的名字,还有「精神分裂」「住院一年」等等。

我疯了。

我爆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笑。

跟妈妈一样,遗传的吗?

后来我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我只要,只要重复着干一件事,就可以冷静思考。

比方说,切掉虫子,用钢针戳进它们的眼睛、肚子,看着它们抽搐、打滚、奄奄一息……再放开它们,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痛苦吗?

转嫁给别人、或者给别的生物,我就能得到心的宁静。

我不敢拧掉人的头,我只敢拧掉虫子的头。

住在精神病院的时候。

不管做什么,我手里都拿着一只小刀,我在桌上,在皮毛上,一直划一直划,机械化地重复着。

后来才知道,我手里的小刀只是个玩具,没有开刃,伤不了人。

后来我还听说,程先生十三岁,家里出事那年,公司破产,老爹带着情妇外逃,那些放高利贷的,找到了他的妈妈,逼问他爸爸在哪里,他妈妈说不知道,他们就在他眼前侮辱了他的妈妈。

他妈妈便自杀了。

太好了。

原来他少年时过得那么惨,难怪自暴自弃。

痛苦吗?

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拿我转移痛苦吗?

凭什么?

因为伤害我,不需要付出代价?

因为我们孤儿寡母,像可以一脚踩死的蝼蚁,像轻易被虐杀的虫子?

人性真的是好恶啊。

看,伤害我不需要付出代价。

我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某天精神稳定,他们允许我看电视。

刚一打开,我就看见程先生和许萌上新闻了,他们结婚,包下了白城最豪华的酒店,那场婚礼盛大的啊。

真的是许多年后,还都是白城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交换戒指。

「我们的爱能走多久,我就有多忠诚。我爱你直到我们分手,我愿意直到我不愿意。」

好一对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很般配。

作为一个精神病人,我应该抄起板凳,把电视机砸了。

可是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坐在那里笑,还一个劲儿地剥核桃。

我开始思考。

我为什么会生病?

你瞧瞧人家程先生。

新闻里赞扬他说,说他这人生大起大落,岁月给了他成熟稳重的坚韧,让他更富有男人的魅力。

那么些女孩子尖叫着说喜欢他,因他又帅又有钱又富有魅力。

啊……

真好。

他没有罪恶感。

狮子杀羊不会有罪恶感,就像我拧掉猫的头颅。

可我为什么是羊呢。

我该反思的是:我为什么是羊。

我坐在椅子上剥核桃啊剥核桃,停下来的时候,手上全是血。

感谢程先生,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

往后余生,就请同我这只恶鬼两两相对,让我们彼此拥抱,让我们将彼此刻入骨髓,尔后,永坠无间地狱。

6

如何走进一个人的心里?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谚语:麻绳专挑细处断。

我是研究了十三年,才挑出的程先生的七寸——他的母亲——他一辈子的遗憾和愧疚。

如何与人在情感上实现共鸣?

制造同样的经历。

于是我们相遇在一个暴雨连绵的夜,我穿着白色的雪纺连衣裙,浑身是血的倒在他车前,手上拿着一柄尖刀。

我的白裙子被撕破了,裸露着玉雕一般的大腿。

我很漂亮,我照着程先生最喜欢的类型整容的,我楚楚可怜,纯粹纯真,任何男人见了我,都移不开目光。

我扒着车窗,同他四目相对,我的眼睛里全是哀求全是泪——就这个眼神,我练习了好几千遍,我看着他,左眼淌泪。

他摇下车窗,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有人想侮辱我的母亲,我刺了他一刀,目前在逃逸。我拍着车窗求他救我,说后面有人追我,被抓到的话我就没命了。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是啊,看我多勇敢,做了他当年没做成的事。

我顺着话题,说我家给人设计破产了,我无路可走,无家可归,我求他带我回家。

他答应了。

因为我勇敢而值得怜惜。

我开始照顾他,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从饮食起居到生活琐碎。

后来又意外撞进了,他叫人将那个小姑娘装进麻袋,扔下江里的犯罪现场。

程先生他扼住我的脖颈,几欲让我窒息了去。

我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将那破碎感做了个十足十,我咳嗽说哥哥你救了我的命,你对我做什么都不过分,我唯一难过的是,你居然不信我,你以为我会出卖你。

言毕,一滴泪落下。

程先生低下头来吻住我的嘴,干柴烈火,狂风骤雨。

看哪,我是多么娇弱的一朵小白花。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我,摧毁我。

许萌。

程先生抱我在床上,将我裙摆褪至腰上的一瞬,我闭上眼睛在想许萌。

程先生爱她吗?

如果爱,那么他的爱,也不过如此。

程先生爱我吗?

我要他爱我,我要他为我失去理智,我要他为我发狂。

我若对他失去了所有的心疼,那么我就是高高在上的神。

一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要讨好一个男人,甚至于让他爱上自己,那不难,真的不难。

我将我的眼影印在了程先生的衬衫肩膀上,我故意地,我就是要让许萌发现。

我要让她不断的摧残程先生,让他疲于奔命,让他众叛亲离,让他只剩下我这么一个避风的港湾,然后将他摧毁。

真的,通过监控,看着程先生家里鸡飞狗跳,是一件特别舒服的事。

许萌上蹿下跳,将家里砸的像个垃圾堆,疯了一样的放话说她一定会杀了程先生外头的女人。

程先生冷冷看着她。

我太了解程先生了,他就是这么个人,热烈而极端。

要么极好,要么极坏。

若爱,就爱的燎原。

有时候吧,我觉得我过得挺好。

我年轻时爱的人,我得到了,钱,我也得到了。

可是,说不上来。

程先生对许萌有看法,他认为许萌在骨子里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因为她有过前科,因为她设计过小时候的我。还因此让程先生的几个兄弟白白遇害。

男人有时候很可笑,真的。

莫名其妙的去怜惜一些有的没的。

我越是一朵楚楚可怜、需要人遮风挡雨的小白花,他就越是怜惜,越是觉着许萌恶毒。

后来,许萌带人来我的别墅里闹,趾高气昂、高高在上。

她将钱撒在我的脸上,说你不就是图钱吗?现在,你开个价,拿了钱滚,就当我老公嫖了。

我觉着好笑,她急了。

许萌叫人扇了我几个耳光,我没还手。

许萌怒气冲冲地走了,我拿了一把尖刀,在自己的脖颈侧面,狠狠划了个口子,然后面无表情、镇定自若地给自己叫救护车。

这事我没有告诉程先生。

我找医院的熟人,开了一张我怀孕的 HCG 检验单。

周末程先生来的时候,我故意在脖颈上缠了一条纱巾,程先生起先觉得纱巾好看,后来睡觉时又发现了我的伤口,我伪装得慌乱,说自己不小心撞到桌角上撞的。

我知道程先生多疑,知道他会去找保姆张妈问。

哈。

张妈按照我说的,发挥了她卓越的演技,声泪俱下:「先生您不能这样,太太怀着孩子,您怎能让人那样打她?还有,大太太带了男人,要侮辱太太,太太为此划了脖子,那些人见要出人命才走掉的。太太好歹跟了您一程,就算惹您厌弃,您也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一尸两命啊!」

程先生听了后愧疚,很愧疚。

这个时候我又恰恰出现在门边:「张妈,别说了。」

我垂下眼问程先生:「如果我被人侮辱,你还要我吗?」

程先生快走两步,抱住我,死死抱住我:「阿羽,不要再说这种话。」

他捧着我的脸,说他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永远不会。

说这话的时候,他全身都在发着抖。

是心疼吗?是担心吗?

程先生的手插进我的头发,让我的脸贴近他胸口。

我缓缓闭上眼。

有时候我都在想,男人他怎么能这样好骗?

我问程先生,为什么当年会爱上许萌。我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你爱过她的吧?」

此去经年,走到终点,我还是想问问,当年的我,输在哪里。

程先生想了想说,他十三岁时家里出事,对他打击很大,让他自暴自弃,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旁人都说他变坏了、堕落了,很多朋友都因此跟他不来往,只有他幼年的玩伴许萌相信他,仍然用从前的眼光看他,只有许萌,陪他度过那么一段难熬的时光,让他感到自己还没那么差,让他走过那么一段漫长的时光,他无论如何,也要念她的恩。

这样啊……

我有些释然,也有些无奈。

我笑着说程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也不是所有人都以不好的眼光看你,应该也有很多人相信你,只是你太陷入自我否定了。

我笑着打趣,我说程先生,我今天听许太太讲,高中时还有个姑娘对你很有好感,她给你抽屉里放小浣熊、放特仑苏、放苹果……我想她应该也是相信你的。不只是许太太一人啊。

程先生脸色变了。

他有些焦虑,在地上走来走去。

我低了头,说许太太说,你最后也待那个姑娘不好,甚至让她挺惨的。太太威胁我,说我会落到跟那个姑娘一样的下场。

我说,我听了后很害怕。

我抱住程先生,喃喃:「你不会那么对我,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程先生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许萌没说错,那个女孩叫苏小雨,说当年他的确对苏小雨做了很不好的事,因为许萌。

我问为什么。

程先生惨淡一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我整个人状态也差,性格无比暴虐。人有时候就是那样,灵魂中的恶莫名其妙被激发出来。像小孩子虐待虫子,像难过时人虐待宠物。不过为了那件事,付出的代价很大,死了好几个兄弟,人也受了回重伤。」他的手指动了动,「那种感觉没法说,不过都过去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明白了。

我盯着程先生的眼睛问他,为什么。

我问他感到后悔吗?问他对那个叫苏小雨的女孩心存愧疚?

程先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我做事从不后悔,也从不愧疚。」

我明白了。

尾声

程先生花了很大的工夫,解决了许萌。

给了我一场世人瞩目的婚礼。

在白城最高级的酒店。

有高官显达,有本城巨富,有媒体转播。

程先生牵着我的手,向世人骄傲宣告,说我是他一生的挚爱,说他这辈子绝不会亏欠于我。

真好。

我热泪盈眶。

婚礼之上,放着我们相识相恋的甜蜜 VCR,却突然间被切掉了,换成了年轻时的他,在仓库里囚禁、虐待苏小雨的视频,还有他指挥人将十三岁的小姑娘扔进江水里,还有他虐待别人,还有他行贿受贿,还有很多很多……

全数通过媒体的摄像头,公布在了互联网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地冲进放映室让大家都掐掉掐掉。

可惜来不及了。

互联网都传遍了。

已经冲上热搜了。

警察马上就要过来了。

程先生忽然颓丧,整个人像老了十岁。

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摁住我的肩膀,抖着手说阿羽,你相信我,你相信我的对不对?这都是许萌搞的鬼,这一定都是许萌搞的鬼。

我笑了。

我无所谓地笑笑,歪着头,斜叼了根烟:「你叫我什么?」

「阿羽。」

「我的全名叫什么?」

「苏羽。」

他忽然间反应过来,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你、你是……」

我踮起脚凑近他,像之前的那么多次一样,温温柔柔,拂过他脸颊。

我弹了弹烟灰,朱唇轻启:「同你想得一样,我是,苏小雨。」

像最后一根稻草落在了骆驼的身上。

他双脚发软,忽然间瘫坐在地上。

——全文完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若似微时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