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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入林

三十七

阿翁从前说,一个人的魅力并不在于皮囊,而在于内里。

大概齐晸便是阿翁口中的内秀之人。

他看起来实在是很普通,但他的眼神又实在是坚定真诚。

他说自己有惑。

「宋氏经营几十年,已然掌握北陈命脉,当真甘心拱手让与他人?」齐晸将自己的不解摆在明处,很是磊落。

我既来了,便也不遮遮掩掩。

「齐公。」我双眼直视着他,毫不闪躲,「权力过眼如烟。」

「宋氏所求,唯世道安稳而已。」

我并不觉得说了这番话,齐晸便会对我推心置腹,他在审视我,我也未必没有审视他。

在座的各位,不一定全是他的心腹。

互相试探,这也需要时间。

于是我与赵赫留了下来,齐晸将我们奉为上宾,并不怠慢。

身为首领,他显然是十分忙碌的,常常是练兵几日不归,偶尔回来,也是趁着深夜。

程蛟倒是没有跟着去,虽然他很想一同练兵,但齐晸对他的课业十分严格,拘着他哪也不许去,规规矩矩写大字。

「从前都能跟着一起练的,如今却不允了。」程蛟烦得很,他躺在草地上,「兄长非要我好好念书,但我只想跟着他打仗去。」

我和赵赫也有点无聊,虽然知道程蛟的课业还没完成,却也跑来找他聊天。

「你学得晚了些,自然更费力。」我好声安慰着他。

我倒是了解这种枯燥感,谁喜欢念死书呢?可念书确实是件好事,「程蛟,你兄长是为你好,就算是打仗,也不能只靠蛮力。」

「我自然省得。」程蛟突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也罢,再过几日,兄长便同散人先生回来了。」

「贤允贤安还在里头写字,我这做叔父的,也不能落下……」

说着便钻进营帐里赶课业。

赵赫也跟着进去,瞧瞧有什么帮得上忙的,顺便笑话笑话程蛟。

说来好笑,程蛟一个大人,同齐颉齐睿两个稚童写出的字迹,竟一般无二。

偶尔我也会进去待一会儿,他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总能帮上一点。

赵赫倒很是有了些成就感,毕竟程蛟写的大字,比他当年还要丑……也就这么点儿出息了。

我细细擦完手中长剑,插入剑鞘。

抬头却突然看着远处有一妇人,正吃力地提着水桶,我赶忙一手撑着站起来,朝她跑去。

「阿嫂!」

我接过她手中的水桶,向营地后方的炊房走去:「如今这些粗重事情,还是莫要多做。」 

这位妇人乃齐晸之妻,前些时日同程蛟混熟了,见到她后,我与赵赫便也跟着唤一声「阿嫂」。

将水倒入炊房里的大缸,几个妇人见着我来,十分高兴:「宋小郎君,今日又来帮忙?」

「路上看阿嫂提水艰难。」我边倒水,边转头同几个妇人笑着交谈,「我可不能干看着,便搭了把手。」

「啊呀?」年长些的一个妇人有些吃惊,随即埋怨身后的阿嫂,「你身子都这般沉重了,怎的又悄悄干这些粗重的活计?」

阿嫂的肚子都有七八月了,河边那么远,打水的路上颠簸着,确实危险。

「好啦好啦。」阿嫂是个极温柔的人,但做事却非常麻利,此时的她择着菜,回头笑着应那妇人,「哪就这般娇气了?从前怀贤允贤安的时候,生产的前一天,我还在林子里头砍竹子呢!」

她语气轻巧,好像生产一事并不多么可怕。

我有些羡慕,要是我阿母当年,也同齐家阿嫂一般康健就好了。

若阿母还活着,大概也同齐家阿嫂一般的年岁了——齐家阿嫂比齐晸大了整五岁,而齐晸今年三十三岁。

这些都是从程蛟那里得来的消息。

他十分敬爱自己的兄长嫂嫂,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即便没有血缘关系,齐晸与齐家阿嫂也仍然很疼爱程蛟。

不同于齐晸父亲般的严厉,齐家阿嫂更像是个慈母。

之前程蛟曾偷偷拿了自家兄长缴回来的酒,我没喝多少,他同赵赫却醉得一塌糊涂。

他已没了初时的戒心,喝醉了话也多起来,总喋喋不休着,不肯停下。

「我三岁时讨饭,兄长给了我一块饼,我就跟着他不肯走了。」程蛟有点想哭,他喃喃道,「后来我才知道,兄长他……他只有那一块饼……只有一块……可是他全给我了。」 

「后来他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家里穷得四处漏风,有上顿没下顿,为着我,兄长蹉跎到了二十四岁,只有丧夫的嫂嫂肯嫁了进来。」

「生平第一次,我穿上了没有洞的衣裳,那年我十一岁,兄长在栅栏边劈柴,我觉得,有嫂嫂真好。」

我觉得,程蛟当真是好运气。

齐家阿嫂是个极好极好的人,齐晸也是,他们待程蛟,比起当作阿弟,不如说更像是将他当作长子一般悉心教养。

人的一生,能遇见的好人是极少的。

如我,如程蛟——

都是难得的好运气。

「阿嫂。」我放下水桶,将它摆在不挡路的地方,「若是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毕竟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不太合适。

「欸——」阿嫂唤住我,「宋小郎君!」

我便看着她跑到灶台后,从灶灰里扒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吹了吹灰走过来,离得近了我才看出是颗芋岌。

齐家阿嫂将芋岌递给我,温声说道:「去顽罢。」

然后她转身,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我愣了愣,看着手里沾着灶灰的芋岌,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

我笑着把芋岌塞进嘴里,咬下了一大口,「唔……好吃!」

「多谢阿嫂!」

说完我便咬着芋岌,欢快地跑了出去。

三十八 

我总觉得齐家阿嫂亲切。

程蛟的课业落下的不少,他最近只闷头赶着,连饭都不晓得吃了。阿嫂便将饭送到营帐里,今日见着程蛟磨破的衣袖,索性替他缝补缝补。

我和赵赫去找程蛟,正巧碰上了她。

闲着没事,便蹲在了程蛟身边,瞧着阿嫂补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邸中时,就总爱看桃金娘做针线活,如今来到这里,看阿嫂做针线活,也觉得很舒服。

倒不是对绣花感兴趣,我爱看她们做针线活,是觉着很有安心感。

或许我阿母缝补衣裳,也是这般姿态模样。

阿耶说,阿母的手可巧了。

这话我深信不疑,信林旧邸里头,留着好些她旧时做的衣裳鞋袜。

小小的,却很精致。

脑海中的阿母,一直是道隐秘绰约的美丽影子。

阿翁大母与阿耶从不忌讳在我面前提起她,实际上,他们极愿意告诉我阿母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我便知道了她许多的过往。

在她还是个很温柔的女郎时,身体便不太好,惯爱坐在西苑的窗台下头绣花,养过一只狸奴,还栽了满院的桃金娘。

最后她嫁给了与自己青梅竹马的郎君,婚后夫妻恩爱,却也因着战事总是聚少离多。

婚后两年,有了身孕,她给肚子里的孩子取了个乳名儿,叫婴奴。

她写信给自己的夫君,说婴奴永远是她最疼爱的小娃娃,她做了许多新衣裳,不知道婴奴出来后喜不喜欢。

几日后她夫君寄来回信,告诉她不要担心,只要是阿母做的,婴奴都会喜欢。

她最信夫君的话,自此安心等着婴奴在腹中长大。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最后她生下了个小小女郎,留恋地看了这世间最后一眼,没来得及等回自己的夫君,便死在了二十岁的某个深夜。

我看过她写的信。

在我识得几个大字后,曾在阿耶的枕头底下翻出过厚厚的一沓。

她是我的阿母。

阿母说,我永远是她最疼爱的婴奴。

阿翁、大母、阿耶,他们也都在告诉我,我阿母有多么多么疼爱我。

但我却觉得,我爱阿母,分明比阿母爱我要更长久。

她爱我十月,而我用来思念她的时间,却是我整整的一生。

或许直到我阖眼的那一日,这思念才会停止。

「愣着做甚——」

思绪被阿嫂的声音打断,她把针放在头发上磨了磨,哭笑不得:「缝缝补补的都是些没趣的活计,小郎君还看得这般入神。」

「阿嫂,叫我闵之就行,哪里就那般客套?」我喜欢齐家阿嫂,她身上有着做了母亲的人才特有的亲切。

「呵呵……好!」

听得她爽利应下,我便开心起来,继续认真地看着她做事。

看着看着,便想起阿耶替我做棉裤的事情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嫂,我阿耶也会做针线活。」

「是吗?」她有些惊奇,抬头看我,「你阿爹还会这些妇人的活计呐?」

「嗯!」我使劲儿点头,「虽然他的手艺不太好就是了。」

「之前我阿耶给我做过一条棉裤,唔……还是我第一次跟着他出去打仗的时候。」

赵赫突然插进来一句:「我知道!是你十三岁的时候!」

他也想起来了,乐不可支。

「那年我和阿耶去城门外接你凯旋,看见你铁甲染血,整个人威风得不得了。」

「结果回到家里,大家才瞧见你铁甲下,还穿着条全是补疤的棉裤,两条裤腿的粗细还不一样,跟个小叫花子似的。」

说着赵赫又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

「后来你又穿着这条棉裤回了信林,打死都不肯脱下来,老郎主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仲父亲手给你做的,得了好一顿揶揄。」

我也觉得好笑,但还是没忘记替阿耶描补:「第一次做嘛,能穿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那年北上,勒苏山又干又冷。阿耶看我腿上全是冻伤,心疼极了。把我哄睡着后,磨了根木针,点着油灯悄悄做了一晚上。没想到针口太粗,第二天才穿了几个时辰,就破了。」

摊了摊手,我也很无奈:「阿耶只好又重新修补,破了便补,破了便补,补到最后,阿耶做的这条棉裤上头,全是补丁。」

赵赫看着我笑个不停,也怪不得他,平心而论,阿耶做的那条棉裤,实在是丑得有些扎眼。

我觉得这事好笑,说出来原本是想逗阿嫂开心的。

可转眼去看她时,阿嫂脸上却没有笑意。

「十三岁……」她低下头去,手上缝补的动作慢了下来,「还是个娃娃呢,你阿娘怕是得心疼死了。」

但阿母并没有心疼我的机会,我闷声讷讷道:「……阿母生我的时候,没了。」

阿嫂突然哭了。

她低着头,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我慌忙极了,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真不是故意想把她惹哭的!

程蛟赵赫都是木头,不会哄人,三个人局促地对视,最后还是我磕磕绊绊半天,干巴巴地冒出一句:「阿嫂莫哭、莫哭……」

一道雷打过,外头突然下起了雨。

淮水两岸阴湿,常常是招呼都不打,说下雨便下雨。

「好孩子……你命苦。」阿嫂揩干净眼泪,指了指天,「老天爷都在哭你呐。」

我在阿翁大母脸上看见过心疼的表情,也在阿耶桃金娘脸上看见过,可阿嫂脸上的心疼,和他们的都不一样。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可我就是知道不一样。

「阿嫂,我不苦哩!」

我不想叫别人为着我难受,阿嫂是个好人,于是我告诉她:「我阿翁大母对我可好了,阿耶也疼我,还有人等着我从这里回去成亲呢!他叫桃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等不打仗了,我和桃金娘就养个娃娃,教他写字练剑。」

我看着她,轻轻地笑了笑:「阿嫂,你放心,我好呢。」

「是啊嫂嫂!」程蛟也开口帮腔,「他都要成亲了。」

「你们这些儿郎,都想着往外头跑。」阿嫂收完针,咬断线头,顺手把衣裳折好,忽而有些忧愁,「留着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熬在家里头,天天吊着心肠。」

说完她就起身,戴着斗笠走了。

「嫂嫂是心里难过了。」

程蛟盘坐着,手里还捏着毛笔。

「若嫂嫂前头那个孩子没夭折,如今同你是一般的年岁。」

原来十八年前的阿嫂,也曾尝过丧夫丧子之痛。

阿嫂,老天爷哭的不是我,是你呀。

三十九

齐晸是在三日后的午间回来的,还带回了令我好奇已久的散人先生。 

彼时我正同齐颉齐睿两个小崽子扔沙球。

赵赫的虎湛枪太显眼,留在了泺邑,闲来无事,他不知在哪里摸了一把长枪来,这会子耍得正起劲。

程蛟早就扔下了未尽的课业,骑着马去迎自家兄长。

听说,齐晸这回又将南赵的一座小城收入囊中,虽说规模不大,但也足够恶心老皇帝好长一段时间。

「闵之叔叔!」齐颉气咻咻地看着我,嫌我扔得太高,「再低一些,扔得再低一些!」

「好哇!」

我爽快应下,蹲下身来,放轻力道似是要朝他扔去。

齐颉期待地看着我,摆好动作,齐睿跟在自家兄长屁股后头,也探出小手。

「准备好了?」我看他俩使劲儿点头,一脸的紧张,故意加大声音:「……我要扔啦我要扔啦!」

紧接着手突然转了个方向,沙球朝天上飞去。

「闵、之、叔、叔!」

齐颉叉着腰,被我气得不停跺脚。

捉弄这小孩儿真是太有意思了,我笑得肚子都在发疼。

「啧,这么大个人了——」赵赫将长枪放下,走了过来,极其不赞同我的做法,「怎的还同孩子闹起来了?」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布沙球,一脸和蔼地看着齐颉:「咱不稀得理他!」

「来,贤允,赫之叔叔陪你顽!」

齐颉哼了我一声,朝我扮了个鬼脸:「你太坏了!闵之叔叔,我再不同你顽了!」

我假装丧着个脸,心里实则快笑疯了。

这话不晓得他说过多少次,我耳朵都要磨得生茧,他自己倒是说过了就忘。

「赫之叔叔,你要扔得低一点哦!」

齐颉一再叮嘱,赵赫仍旧是一脸慈爱:「行,都依你。」

说着他蹲下来,跃跃欲试:「贤允贤安!」

齐颉忙不迭喊:「在呢在呢!」

还是个孩子呢,我摇头,天真得紧。

闵之叔叔是个坏人,那同他穿一条裤子的赫之叔叔,难道就是好人了?

果不其然,不过几息后,沙球再次飞上了天。

耳边传来赵赫的大笑声,伴随着齐颉的叫喊:「赫之叔叔你太坏了!我再不要同你顽了!」

「不顽!不顽了!」

齐睿也跟着阿兄喊着,小脸儿懵懵。

我走过去,将他举了起来:「贤安是个小人儿,小人儿说了不算!」

说着把他高高地抛起,又接住,边抛边问他:「好不好顽?」

齐睿被我逗得咯咯直笑,快活极了。

他大声喊着:「闵之叔叔,抛得再高一点!」

三岁的小娃娃能有多重,我舔了舔后槽牙,手上又使了点力气:「……行,都依你!」

齐颉看得眼热,可方才才与两位坏叔叔「决裂」,现在实在拉不下脸来要抛高高。

这么小的人儿,也晓得要脸面了。

这可怎么办呢?

那——

就只好劳烦他赫之叔叔不要脸面了。

「来,赫之叔叔抱!」

赵赫从齐颉身后叉起他,往天上一扔,又稳稳接住。

「以后还同不同我顽,嗯?」

「顽、顽!赫之叔叔慢一点!」齐颉小脸通红,又兴奋又害怕,「我怕高呢!」

赵赫便注意着分寸,放缓力道。

我们所在之处是营地的最后方,附近是炊房,主帐倒是离得远了。

是以齐晸率领人马回营,我们是丝毫不知,还陪着两个娃娃,耍得正欢快。

还是程蛟亲自来寻了,才知道齐晸想见我。

确切地说——

是散人先生想见我。

巧了,我对他也是好奇已久。

「闵之,赫之,兄长同散人先生都回来了。」程蛟似乎是刚下马便找过来了,气息还有些不稳,「现下正在主帐里头等你们。」

我点点头,放下齐睿,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闵之叔叔赫之叔叔要去忙咯!贤允贤安,过几日带你们去打猎,咱们烤肉吃,好不好?」

「哇!闵之叔叔最好了!」

两个小人儿欢呼起来,也晓得大人要去忙自己的事了,乖乖地去炊房里头寻母亲。

程蛟带话,真的只是带了话。

他今日欢欢喜喜去迎兄长,没做课业,听说在回来的路上被好一通训话,是以现下带完话,他便老老实实钻进帐子里赶课业了。

我同赵赫,便自己朝主帐走去。

这位散人先生,可算得上是齐晸心腹中的心腹,没有他,齐晸绝不可能壮大得这般快。

我与他的会面,意味着彼此试探的游戏,正式结束了。

陶迁,陶散人。

终于把你给等到了。

四十

门口的小将士替我掀开主帐的门帘,我和赵赫走进去。

「闵之!」

好久未见,齐晸却对我亲近了许多,一看见我便极热情地唤我过去。

我抬腿走过去,真诚地道贺:「听闻齐公又占得一座城,按照此等速度,南赵余下三十七城,岂不犹如探囊取物?」

「哈哈哈哈……」齐晸朗声大笑,并不否认,「那,便借阁下吉言了。」

说完,他拉过身旁的人:「来,我替你们引见一下。」

「这位是我的门客,陶迁,字散人,长你二十几岁,闵之唤一声散人先生,不吃亏。」

接着又看着陶潜:「这位是北陈宋氏的小郎主,单字一个闵,先生不是极其推崇宋午老司徒么,闵之便是老司徒嫡亲的独孙。」

「散人先生大好。」我率先一揖,特意用了待士之礼,「早就听说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散人先生看着并非羽扇纶巾的文人谋客,他身穿兵甲,看得出是个能打仗的,但浑身的气质却不俗。

读书人么,总是有傲气的。

不过,他的傲气倒是不叫人讨厌。

「小郎主客气了,十三能上阵,杀蛮夷,某亦敬佩之。」

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一番,终于切入了正题。

齐晸走到舆图前,扯下上面蒙着的布帛,竟是一份南北相合的舆图,不仅有南朝的城池,北朝地域也有详细标注。

「此图乃散人先生亲手所绘,绝无谬误。」

他邀我近前观看,我也不客气,走近了细细地瞧着。

身后散人先生的声音传来:「……陶某祖上曾做过始帝的舆图勘师,始帝扫荡六合后,先祖领一行画师,踏遍中原大地,耗时数年,绘制出了一份包纳天下的舆图。」

「后来始帝杀尽了绘制舆图的画师,却独独留下先祖,替他描绘更新。」

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

「可谁也没有想到,十二年后,始帝与公子扶桑会双双暴毙,公子胡彘即位。自此,六王余烈换得的大秦王朝一日不如一日,百年图强,二世即亡。天下相合不过十五载便分崩离析,直待汉皇,又才统一。」

「先祖趁乱逃出咸阳,四处流离。舆图虽然被毁,然而先祖却将之牢牢地记在了头脑中,不敢忘记分毫,天下图便这般传了下来。凡我陶氏后人,皆是自小便学着绘制这舆图,亲踏山河,历代更新。」

「如今主公面前的这份舆图,便是某混在流民中,耗时二十载,走遍南北两朝,绘制而成。」 

散人先生声音清淡,仿佛花了二十年绘制一份舆图,并非是甚么大事,可有心人都明白,此图实是来之不易。

我自小习读兵书,自然知道一份精细准确的舆图,对行军打仗,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先生,为尽一事而舍二十载年岁者,少之又少,闵之敬佩至极。」

我转身,再次一揖,对他满心的叹服,散人先生之所为,非常人能做之非常事。

「郎君谬赞了,某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他笑着摇摇头,并不以此得意自满。

「先生切莫妄自菲薄。」

我向来佩服有大才者,散人先生也读书,也行路,如何叫我不叹赞?

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朗声道:「若不嫌弃,先生便如同齐公一般,唤我一声闵之吧!」

散人先生抚膺大笑,欣然接受:「哈哈哈哈……小郎主有此好意,某便托大,唤一声闵之。」 

「……始帝扫荡六合,汉皇承秦,郡国并行,我欲南北归一,又有何不可呢?」齐晸转身,眼里野心勃勃,「百年前,前齐在淮水之东曾立政权,立国三十七载,被前赵推翻……我的曾祖父,便是前齐储君的遗腹子。」

未曾想到齐晸还有这般身世,不过如此一来,他若打着复齐的旗号反赵,便会更加地名正言顺。

「宋氏,但凭齐公差遣!」

我向齐晸一拱手,摆明了态度。

「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爽朗一笑,「如此甚好!」

「先生、闵之。」

齐晸指着舆图,他面容不再淳朴温和,取而代之的,是狂热与野心。

「晸,欲复前齐——不、不,我要中原大地都插上我齐氏的大纛。」

「先是赵,再是陈。南征百越,驯化之;北战蛮族,驱逐之!立国大齐,定都淮水之东……一统中原乃是千秋万岁的大功德!然,自始帝后,再无受天顺命之真君王,便是汉皇——也不过是运道好,承了秦之国祚!」

这话说得些许轻狂,可若齐晸不轻狂,我反倒疑心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宋氏同散人先生,赌赢了。

「天下分裂久矣,久分必合。吾欲做受天顺命之真君王,缔盛世,开太平——」

齐晸转身,神色诚恳:「先生、闵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缔盛世,开太平。

短短六个字,却听得我荡气回肠,同散人先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肝脑涂地,必不相负!」

「齐公!」

我上前一步,指着舆图:「北陈大城三十七,小城八十六,七成由我宋氏亲兵驻扎戍守。」

「齐公只管自西北上,我宋氏许诺,只要齐公约束军队不伤百姓妇孺,辖下二十五大城,四十一小城,皆如入无人之境!」

「既是投诚齐公,宋氏自然要拿出自己的诚意。」

我看了一眼赵赫,他从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个锦囊,我双手接过,取出玄鸟兵符。

「宋氏征调军队,明面上用的是北陈虎符,实则不然,将士们只认玄鸟符。」我将之递与齐晸,接着一拱手,「此符一分为二,一半在我父手中,另一半则在齐公手中。」

「闵之代我阿翁,将此符赠予齐公。」我微微一笑,双眼与他对视,「便当作宋氏与齐公之间的信物,齐公北上,也可靠此符调动宋氏的军队。」

齐晸面上动容:「闵之……」

他叹了口气,看着兵符。

「齐晸何德何能,竟得老司徒如此厚爱!」

散人先生倒是懂得我阿翁心意,他抚了抚胡须,沉然开口:「宋老司徒,不过是个祖父罢了。」

「宋氏虽为北陈客卿,实则早已握紧北陈的命脉,废天子,立宗庙,倾覆北陈,不过探囊取物。」

他看着我,面带微笑,继续说了下去。

「可如此这般,又有何意义呢?」

「端坐朝堂,宋小郎君便能高枕无忧了么?」

「老司徒清楚,兵戈一日不止,天下一日不合,便不能过上真正安定的生活。」

「散人先生当可为我阿翁知音。」我未曾否认他所说,宋氏本就是有自己的私心,人各有志,这也并不丢脸。

「当年我翁起事,不过是为着自保,并非贪恋权势,如今也是。」我顿了顿,开玩笑似的,「再者,我阿翁也晓得,闵之并非做皇帝的料,也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还是寻棵大树给我乘凉比较实在。」

齐晸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么说来,我可不就是那个,被老司徒找上的倒霉蛋儿么?」

话音刚落,大家便一同笑将起来,气氛霎时松缓下来。

「怎么能这样想呢?」我假意肃着脸,极不认同,「齐公,我阿翁说过,你生来便是要做皇帝的,他早已等候你多时了。」

说完,我看着齐晸,语气极其认真。 

「齐公,我翁我父征伐半生,唯愿天下太平,大齐立国后,宋氏愿将兵权悉数奉上,解甲归田。」

这回不仅是齐晸,散人先生也愣住了。

「大可不必如此——」齐晸连忙阻止,「事到如今,我如何还能怀疑宋老司徒的诚意?」

「非也,非也。」我摆手,「齐公误会了。」

「交出兵权,乃我阿翁一早便思虑好的,并非为君之故。」

齐晸还要再劝,散人先生拦住了他:「主公。」

「人皆有所求,所求皆不同。」他顿了顿,微笑起来——

「便遂了老司徒的意吧。」

四十一

齐晸打算定都淮水之东,我和赵赫商量了一晚上,得了个章程,第二日一早便去寻齐晸。

毕竟他也不是时时得闲,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走。

「齐公!」

我俩来得巧,齐晸不在,赶上阿嫂摆朝食。

她「啊呀」一声,很是惊喜,连忙唤我们坐下:「刚让贤允贤安去寻你们,倒自己来了,正正巧呢!」

正说着,程蛟拉着齐颉齐睿进来。

「闵之叔叔!赫之叔叔!」

齐颉跑过来,小大人似的责备:「你们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乱跑?叫人好一顿找。」

我一把捞起他,抱在怀里,没甚诚意地赔罪:「叫贤允白跑一趟,真是抱歉。」

「没大没小!」

齐晸进来,听见齐颉的话,轻轻训斥了一句。

他接过阿嫂手中的碗,手脚麻利地帮忙,瞧见程蛟偷偷拿东西吃,还顺手敲了一下他的头。

等到朝食摆好,阿嫂就要退出去,齐晸连忙拦住她:「姐姐!」

他注意着阿嫂的孕腹,扶她到桌边坐下。

「与我们一同吃罢。」

「我一个妇道人家——」阿嫂说着就要站起来,我连忙开口劝下。

「阿嫂!」我将一个粗瓷碗放在她面前,朗声道,「哪里就那么客套?您都走了,我和赵赫可不好意思厚着脸蹭这饭。」

听我这么说,阿嫂也不再继续忸怩,她安生坐下,笑着拿起箸子:「行,一同吃!」

我同赵赫倒是不客气,稳稳坐下,同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朝食。

「齐公,昨儿晚上我同赵赫想了一个章程,一会儿吃完朝食,可否请你与散人先生一同商议?」我率先开口,征求齐晸的意见。

他点头,没什么异议:「自然,过会子我便差人去请他。」

程蛟插嘴:「兄长,我也想来。」

可惜被齐晸一口否决:「想什么想,你吃完给我老老实实背书写大字去!」

「散人先生这几日都有空,有什么不会的,自己去请教……之前你没做完的课业,记得补上,不许漏一个字!」

接着便是各种絮叨,对程蛟老是做不完课业的行为,十分不满。

「贤允一日十张大字,贤安一日只有五张,可我有足足二十五张!」程蛟极力为自己辩解,瞧着还有些委屈,「做不完……哪能怪我呢?」

「还敢顶嘴?」

齐晸伸手作势要打,见程蛟缩了缩脖子,那手还是没打下去,转而撕下了手中馅儿多的半块饼,放进了程蛟的碗里头。

不耐烦地催他:「快些吃,吃完做课业去!」

程蛟「哦」了一声,闷下头喝粥,自然就错过了自家兄长脸上隐隐的笑意。

我看着,觉得他俩不像对兄弟,倒像对父子。

……

吃过朝食,齐晸便差人请散人先生去主帐。

散人先生来得很快,几乎与我们同时进帐,我和赵赫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笑着回应。

寒暄几句,我们很快切入正题。

还是昨日那幅舆图,我站在舆图前,说出我的打算:「……定都淮水之东,前齐宫殿旧址在淮阴,若是登基以后再行修缮,未免太过耗时,且工程巨大,怕是朝政不稳,我便想着,不如先行迁都!」

「迁都?」齐晸重复一句,十分不解,「还请闵之解惑。」

我看着他,细细分析。

「回去以后,我打算鼓动小皇帝打着南下伐赵的旗号,名为伐赵,实则迁都。趁氏族们不备,将国都从泺邑迁到淮阴,抚恤流民以修缮前齐的宫殿,早做准备……」

「再者,北陈伐赵,如此也能让南赵朝廷减省剿杀你的兵力。」

齐晸沉声道:「迁都并非小事,北陈的小皇帝,还有那些氏族们,能同意么?」

我和赵赫对视一眼,他笑着开口:「齐公毋忧,若是别的皇帝倒也罢了,可偏偏是北陈的小皇帝,那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嗣此人,年纪尚幼,性情却狠毒,胸无长处却也好大喜功,最易受他人蛊惑。」我摇了摇头,接着赵赫的话补充,「齐公有所不知,之前我阿耶外征鲜卑,他受一庸人鼓动,竟连下圣旨,诛了我四次九族!蠢笨如斯,简直是不可救药!」

这样的人都能做皇帝,全托他祖宗的福气。

只可惜,这皇位他也坐不了多久了。

「迁都并非不可能,不过多费些心思,转些圈子罢了。」我看着齐晸,揽下事端,「若齐公觉得这个章程可行,此事便交由闵之去做!」

「能迁都,自然是好事。」散人先生突然出声,他看向齐晸,「主公,某觉得,或可一试。」

齐晸沉吟几息,点点头:「那便依先生所言,辛苦闵之!」

我连道客气,接着又同他们密密商议,敲定了许多细节。

等到商定完,早已过了晌午,赵赫的肚子响了一声,才晓得我们错过了午食。

「一忙起来便忘了时辰。」齐晸神色无奈,笑着说,「怕是又要被念叨了。」

「我打头阵,去问阿嫂讨些吃食,她定然不会说我的。」我看着齐晸,幸灾乐祸,「不过——齐公可要自求多福咯!」

齐晸笑了几声,无奈地看着散人先生指了指我。

我和赵赫饿得心慌,打了个招呼便要去找阿嫂,却被齐晸唤住。

「闵之——」

我顿住脚步,回头看他,听得他问:「泺邑可繁华?玩处可多?」

毕竟是国都,哪里能不繁华好玩?

于是我点了点头:「泺邑繁华,玩处自是极多的。」

齐晸笑容渐渐淡了些,似是迟疑了一瞬,但他仍是开了口:「我打算……让程蛟跟着你们回泺邑。」

「他自小便极懂事,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没去过什么繁华去处……让他跟着你们去泺邑见识见识,耍一耍。」

我突然便知晓了他未尽之意。

齐晸想让程蛟过几年好日子,去泺邑,显然比留在这里要更安全。

宋氏会全力庇佑着程蛟,也能为他提供更好的条件。

爱之深则为之计长远。

齐晸待程蛟,是真的疼爱。

「只要程蛟愿意——」我笑着许诺,「宋氏随时为他敞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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