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大三的时候，我第一次遇见她。那年她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眼睛中总是带着恐慌和不安，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
离校的前一天，我还染着头发打着耳钉，耳机里是震耳欲聋的摇滚。辅导员对我说，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极其贫困，你这样的形象去当实习老师就是为校丢脸。
我对辅导员说：谁他妈要当老师？我的梦想是拯救中国的摇滚乐。
辅导员风驰电掣的给了我一巴掌：那你他妈来读师范干嘛，毕业证想不想要了？
就这样，我去辣鸡理发店剪了平头，穿上衬衣和牛仔裤踏上实习的行程。先是坐汽车，然后转公交，然后又坐上一个称为麻木车的奇怪交通工具，最后又坐上一条船。
早上八点钟离校，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感觉到一阵惶恐，在破旧的学校前一排孩子在等我，他们有节奏的拍着手说老师好，一个小姑娘红着脸送给我一束花，是用乡间的野花野草编的，漂亮的很自然。
那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她朝我鞠了一躬：欢迎老师。
我还处在震惊中，因为这个学校的破旧程度已经打破了我的常识，教学楼岌岌可危，食堂形同虚设，厕所臭不可闻，而且听说晚上会停水停电。我在心里疯狂的凌辱了辅导员的长辈，脸上还是露出温和的笑容和孩子们打招呼。
第一次上课，我就发了飚。
我带六年级的英语和数学，我教了半个小时的单词后，找个几个学生上来听写，结果他们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自认为备课充分讲的也没毛病，觉得他们根本没有听讲，我板着脸问：你们学习委员是谁？
她慢慢站了起来，感觉很害怕。
我把粉笔放在桌子上：你来写，我刚刚教的那几个单词，记得几个就写几个。
她看了我一眼，慢慢走上讲台楞在黑板前，过了几分钟才写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我彻底怒了，他妈的单词记不住就罢了，字母写成这样是在侮辱我智商吗？我用力一拍桌子，粉笔灰扬得到处都是，那群孩子吓了一跳，全部坐得规规矩矩。
我大声说：你们到底有没有听课？是不是看我是新老师就不认真？
她站在我身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我不再说话，让他们自习，回到办公室我说了这个情况。
一个老主任告诉我，他们从来都没有教过英语课，学校的老师平均年龄在五十岁以上，根本就不会英语，上课就让他们看书画画，不怪那群孩子他们没有基础。
我的心一疼，想起她的眼泪，觉得是自己过分了。
在学校的第一晚极其不适应，床板又破又硬，窗户还破了一个洞，凌晨的时候冷风刮进来把我冻醒了好几次。我有了离开的念头，心想要不要对学校找个由头，说自己爷爷病危了要回家一段时间，这样他们会放我走的。
胡思乱想到了清晨，一开门就看见门口蹲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就是她。她递给我一袋包子：我奶奶在村里卖早点，她要我带给您的。
我一摸袋子，包子已经快冷了，我问她：你们等了多久？
她低着头小声说：没有多久。
说完拉着另外一个女孩子跑去教室，看着她们的背影，我决定留下来。这个地方，有值得我留下的理由。
我重新开始备课，从字母和发音开始教起，其实我讲课比较随意，可能我自身性格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三分钟一个笑话五分钟一个典故，学生们都很喜欢我，觉得我和那群老教师不一样，上课比较有趣。
有几次下午上课，知识点都讲得差不多了，我就带她们出去校外，坐在乡间的田野里围成一个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对于那群孩子来说，我讲的东西都是新鲜有趣的，我描述的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是他们向往又害怕的，她总是低着头不说话，我坐到她身边问：你以后想干什么？
她红着脸，好半天才说出来：我想上大学，看更多的书。
我问：你喜欢看书吗？
她点点头，可能是第一次被我凶到的原因，她和我说话从不抬头，眼睛总是看着鞋子。
我说：我带了几本书，到时候你去办公室找我我借你看。
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笑容，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开心：真的吗，老师？
我说：是的，但是只能在课后看，不能影响学习。
我带了很多书来这里，可以打发下晚上无聊的时间。那天下午她果然来找我了，我把书全部摆在桌子上，然后让她自己选。我在一旁改着她们的作业，她就像兴奋的小鸟一样把书翻来翻去，恨不得把所有的书都背回去。看见我盯着她，她又习惯性的低下头，我拿起几本书塞到她的书包里说：天快黑了，你回去吧。
她脸上露出沮丧：没船了……
我们站在河边，等了半小时确实没船。
我就给那个船工家里打电话，船工是某个学生的家长，一接到我电话船工马上就过来了。在那群淳朴的村民心中，我这个大学生老师是他们孩子的希望，他们对我是极度的尊重，每次在路上见到了都会发烟我抽，自己抽着一两块的烟，给我发的却是二十一包的玉溪。有什么事只要我开口，他们都会不留余力的帮助我。
船工笑着问我：刘老师过河啊？
我说：这孩子在学校耽误了点时间，我送她回去。
船工笑呵呵的给我敬了一支烟：上来吧。
天色已经全黑了，我把她送到了家，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家徒四壁，除了一个黑白电视机什么家具都没有。
她家里只有一个老奶奶，下面还有几个弟弟，老奶奶留我吃饭，我推脱着要走，老奶奶死死的拉着我的手：老师你要是走了，我一个月都不安心。
说完去杀了一只老母鸡，然后开始做饭。她拿着两个水桶去提水，还没发育好的身体干起苦力很吃力，我就卷起袖子帮她们挑水，把家里的水缸添满了。途中她说了好几次老师我来吧，我说：你还这么小，去做作业吧。
那顿饭吃得很尴尬，她的弟弟们看到鸡肉就抢着夹菜，老奶奶一筷子打在他们手上：让老师吃。
小孩子吃痛缩回了手，我的脸开始发烫，那一筷子就像打在我心里，吃完饭我匆匆而去。
到了冬天，教室的温度很低，我的手冻的千疮百孔，每次写完板书后手的伤口就流脓，又痛又痒。
她每次上课前都会去办公室给我打热水，刚开始我还没想到，她是为了让我能暖暖手。这个孩子细心又敏感，有几次都对我说：老师，我替你布置作业吧。
我说：你够得着吗？
她点点头，那时她个子不高，然后站在凳子上写板书，写完一面再费力地挪到另一面。我的书被她看得差不多了，我又托学校哥们给我寄了一些，这孩子看书时认真又专注，是真心地喜欢阅读，有时候随着书里的东西傻笑，有时候还拿出本子抄句子。
有一天黄昏，我改着他们的作业，她静静地站在我旁边，我问：你怎么不回家？
她说：老师，书里说的努力就会有意义，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头也没抬地继续批改，好一会儿她才说：我爸妈要我小学毕业后就跟着他们去打工，我这么努力的学习，真的有意义吗？
我猛地抬起头，她连忙擦擦眼睛，不让我看到她的眼泪。
我把作业本收好，认真的对她说：你先回去，我给你爸妈打电话。
那天晚上我找老校长要到了她父母的电话，打了很多遍才通，那边的声音无比吵杂，我简单说了下情况，说这孩子学习成绩非常好应该继续读下去，他爸非常不礼貌的说：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哪有钱给她读书，还有两个儿子呢。
我说：现在读书也费不了几个钱，您……
她爸不耐烦地甩下一句话挂了电话：费不了几个钱你来供啊！
那晚我感到彻底的悲伤和无力，她在办公室鼓足勇气说这件事，是希望我这个老师能帮帮她，我也以为我可以。但我才二十一岁，世界远不是我想的那样单纯和美好，很多现实复杂的东西不是我这个大学生能搞定的。
第二天在班上看到她，这次换我羞愧了，我没让她继续帮我抄板书，用力的握紧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东西，伤口迸裂流出血来，我也没多大感觉。
慢慢地到了回校的时间，老校长和老师们请我吃饭，喝了很多酒，我乘着酒意说了她的情况，希望那些老师可以出主意。
老校长叹了一口气：这地方太穷了，女孩子普遍跟着父母出去打工，我们劝也劝不了，其实可惜那孩子了，学习一直那么认真……
是的，每天早上她都是第一个来到学习，作业永远是工工整整，考试永远是第一名。
她很想飞翔，却被现实折断了翅膀。
我跌跌撞撞地回宿舍，看到门口有一袋东西，是她还给我的书，上面还有一张纸条，字迹娟秀地写着：刘老师，谢谢您这么久耐心的教导我们，明天您就要走了，我们祝您天天开心。然后在下面，签着班上所有学生的名字。
那一瞬，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把纸条放在胸口，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没用。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们就在学校门口等我。我把行李都丢到麻木车里，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登上车的那一刻，他们大声哭泣，几个男孩子跟着车跑了很久，她没有哭泣，静静的站在那儿冲我微笑。
她很懂事，知道眼泪只会让我更加难受。
第二年，我回到那学校看看，知道她已经辍学了，在南方某个小工厂跟着父母做零活。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她对同学说：我对不起刘老师。
第三年，她突然加上了我的 QQ，重新和我联系上，那时的她已经长高了，眼睛里还有着稚气，手指却带着劳动后的茧。我给她寄了很多书，我希望她还能那么上进，事实上她也没有放弃。
第四年，我路过她工作的城市，提了一大堆东西找到那个工厂，她剪短了头发看起来干净干练，看见我很开心。我带她吃了顿饭，给她三千块钱要她自己买点东西，承诺以后一定让她重回校园。钱她死活不要，却答应我一定会努力。
第五年，她想去学会计，父母却不给她钱，她只能给我打电话，我给她打了点钱让她报班。她很争气，很快的就考到了证，逃离了那个廉价的工厂，找了份稍微好点的工作。
这些东西看起来很鸡汤，确是现实中的无奈，我们眼中的理所当然，在很多人眼里都是遥不可及，需要拼命的奋斗才能抓到。
今年是第六年，她已经长成十八岁的大姑娘，喜欢去图书馆看书，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却没勇气开口和人家说话。我很开心，现在的她已经有了颗健康温和的心，不会因为贫穷自卑，不会因为磨难哭泣，今后若遇到什么困难，她也能够笑着面对。
最后一次分别我上火车前问她：当时离开学校你哭了吗？
她抿嘴摇摇头：同学们都哭了，但我没哭。
我有点诧异：为什么？
她说：老师，那时我们已经很穷了，眼泪就成了我们最值钱的东西。
海明威曾说，这世界很美好，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这两句，我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