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那日赵赫挨没挨打,不得而知。
阿耶说会赶在除夕回来,那便一定会赶在除夕回来。
除夕晨间,我早早地起来,不为别的。
我的课业欠了一堆账。
巡营连带回来这几天,尽想着耍了,阿耶回来要检查课业这回事,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对我的要求并不严苛,却也决不会允许我惫懒。
我能怎么办呢?
自然是苦哈哈地起来温习课业。
好在除夕了,还能赖在床上看书,毋须去冷冰冰的书室独自煎熬。
桃金娘听着我有气无力的读书声,也不说话,只绣着自己的花。
「不学了!」我读得厌烦,两腿一蹬,手中的书被扔到一旁,脑袋蒙到被衾里去,「整天不是学这,便是学那——」
「学来学去,学个甚么东西!」
刚巧桃金娘绣完最后一针,他无奈笑笑:「妾早早便劝过您,莫忘了温习课业。」
「话是这么说……」我泄了气,声音透着淡淡的惆怅,「可读书哪里有骑马射箭好玩儿?」
叹息完,我还是要在阿耶回邸前看完手头的课业。
赌气话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哪能真不读书了,宋氏的小郎主,可不能这般没出息。
刚准备伸出头来,被衾突然被桃金娘掀开。我有些懵,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朝我眨眨眼睛,他哄着我起来:「郎君想不想穿新衣裳?」
新衣裳?
我一骨碌爬起来:「想!」
桃金娘极宠爱地与我贴了贴脸,将手里刚做的一双袜子递给我,而后转身去了偏室。
真有新衣裳呀?
虽说我已经有了好些桃金娘做的衣裳,可人嘛,新的东西哪能不喜欢,我也不例外。
躺回床榻上,我举着桃金娘做的袜子,翻来覆去地看,愈看愈喜欢。
花里胡哨的东西我向来嗤之以鼻,可这双袜子上绣的头上簪花的小兔儿,确实又太可爱。
兔是我的属相,总是要宽容些的。
桃金娘动作麻利,很快便捧着一沓衣物回来了。
我爬起来,放下袜子,拿起他捧着的衣裳,一件一件地看。
大袖襦,袴褶,夹棉中衣,小兜兜……由上至下,里里外外,桃金娘给我做了一整套的衣裳呢!
红玄交错,精美异常。
我最喜欢那件裲裆,桃金娘在胸前给我补了一块玄色织锦,仍旧绣的是兔儿簪花,不过比起袜子上的更要繁复精致些。
见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桃金娘拿起大袖襦,温柔看我:「烦请郎君,替妾试试这衣裳可合身?」
这点小忙,我怎能不帮?
举平双臂,任由桃金娘替我更换外衣,看着他为我忙碌,心里异常地满足。
「郎君穿着可合身?」
我点了点头,他做的衣裳,哪里会有不合身的?
最后桃金娘为我正了正腰带,拉着我上下打量,感慨:「郎君真俊俏。」
「是吗?」
我向来自负,虽反问了一句,却并不否认。
低头看了看自己,不错,仍旧是一如既往地俊美。
桃金娘爱我,自然极其捧场:「当然了,您是这泺邑最最神气、最最了不起的小郎君呢!」
「这话……」
我努力绷住沉稳的姿态,却没成功,得意道:「真是不假!」
他便与我一同笑起来。
真贤惠,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的妙人儿?
更妙的是,这个妙人儿是属于我宋闵的,他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他。
叫人如何不欢喜?
我宋闵的妻,我宋氏未来的母主,非桃金娘不可。
这一点,想必桃金娘并非无知无觉,大母定然向他透露过的,也定然瞒着我说过许多悄悄话。
只是他这个怕羞的性子,我这个做郎君的,确实是要主动些。
于是我拉过桃金娘的手,在榻上盘腿坐下,他也随着我的动作,轻轻坐在榻边。
「你放心。」捏了捏他的手,我认真道,「翻年我便满十八,想来再等一段时日,阿耶他们就会为我扶冠。」
「到那时,我与长辈们开口,要你做我的卿卿可好?」
阿翁的卿卿是大母,阿耶也有阿母做卿卿。那我的卿卿,除了桃金娘,还会有谁呢?
我虽开口询问了他,但并不觉得他会不答应。
桃金娘极爱我,哪里会舍得?
一想到要不了多少时数,就能与他成亲,我心里便快活得不行。
但桃金娘似乎并不同我一样。
他低下头,迟疑地开口:「……妾不敢奢望做郎君的妻,能做您的妾室,便极满足了……」
我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来。
他纤长的眼睫轻轻翕动,惹人怜爱。
一时间室内静默无语,良久,我才沉沉出声道:「我竟不知……你还有着这样的想法。」
桃金娘听着我沉凝的语调,有些恐慌似的抬头看我,讷讷:「郎君……」
他眼里微微泛湿,看着我的眼神露出卑意。
「妾的身份,实在太过低贱,怎么配做郎君的妻呢?」
桃金娘在还未来到宋氏之前的经历,他从未提过,我也从未问过。
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极辛苦。
我本以为,在宋氏的这些年,已将他从前的伤痕一一抚平,可今天我才知道,不够。
远远不够。
从前的经历,早在他心里刻下了印记,如同影子,时时跟随着他,骨中生卑,桃金娘将自己逼入了尘埃里。
「宋氏未曾起势前,阿翁不过一耕农耳,大母的父亲甚至是杀彘的匠人。」我声音平静,不悲不喜,「和你有甚么不同?」
人的身份有异同,却无高低。
我姿态温和下来,笃定地告诉他:「桃金娘,你很好,也很厉害,我不许你再妄自菲薄。」
「宋闵娶妻,不讲身份,只求欢喜。」
他的手仍与我交握在一起,头却低了下去,我便知他心内还是有所顾忌。
附骨之疽,钢刀刮骨以治。
我声音冷下来,似对待一个陌生人,陈述出事实:「宋氏没有纳妾的习惯。」
「你不做我的卿卿,便只能做我的阿姊,又或者恢复你的儿郎身份,做我的阿兄。」
「桃金娘不愿做我的妻,自有别人愿做我的妻。」
桃金娘身体颤抖着,他抬头看着我,逐渐慌乱起来。
「郎君……」
看见他的神情,我便明白了。
桃金娘确实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只能做我的妾,却也从未考虑过,我与他之间会出现旁的人。
「我不能再与你亲近。」我打断他,坚定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卿卿会不高兴。」
「你也不必再替我裁衣做饭,操劳琐碎,我的一应事端,卿卿自会安排。」
「你若想离开宋氏,我不拦你,若不愿离开宋氏,也无妨。」
「宋氏会尊你为上宾,你毕竟照顾我那么多年,也算是全了我与你之间的情分。」
我漠然地说出这一番话,冷眼看着他眼里凝起水意,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隐没在颈间。
桃金娘无措地抓住我的衣袖,哽咽着:「郎君,好郎君,不要这样待妾……」
不,要这样的。
否则桃金娘怎么会认清自己的心呢?
长辈们总说他惯溺我,我又何尝不是惯溺着他?
如今不过拿出对待旁人的三分态度,桃金娘便已觉着受不住了。
我也并非听不出他的难过与心痛,但我假装不晓得,继续一刀一刀划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但你留下来,我决不会让你做妾,你只能日日看着我与卿卿欢好。」
「卿卿才是与我最亲密的人。」
「你只是个外人。」
说罢不顾他哀求的目光,放下盘着的双腿,踩在脚榻上,起身准备离开。
「郎君——」桃金娘急切唤住我,仍旧惶恐地拉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
我停下看着他,却不做任何回应。
几息后,桃金娘俯身。
「郎君未着袜穿鞋,地上冷凉,怕是会伤了身体……」他声音颤抖着,缓缓伸出手,想要为我穿上鞋袜。
我瞧着自己脚背上淡淡的青筋,在他将要触到我时,淡淡地开了口。
「非吾卿卿,与汝何干?」
语罢转身便走,并不与他纠缠。
许是最后这句话太过薄凉,桃金娘终于再忍受不住,我不过走出两三步,便被扯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不……不,您不能丢下妾……」
桃金娘从背后紧紧搂住我,与我愈贴愈紧,不消想,此刻他眼眶定然已经通红,眼中仍旧含着泪意。
声音凄切,真是惹人怜惜。
「不是我要丢下你。」我语调淡淡,「是你自己将我往外推,不是么?」
「你既这般自轻自贱,我又何必费力抬举。」
「没有的——」他摇摇头,将我抱得更紧,「妾怎么舍得推开郎君呢?」
「郎君知道的,妾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知道,但我并不接受。
于是我对他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想看着别人与我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这不就是你的意思?」
所言皆句句诛心。
「不!」
桃金娘大掌捂住我唇,期望这样,我便再说不出剜他心的话来。
「郎君是妾的,是妾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染上狠意,微烫的眼泪却砸进我脖颈。
心里暗叹,看来这回真是将人欺负得狠了,除了我打仗负伤,桃金娘何曾为旁的事流过眼泪?
又何曾这般失态过?
这样温柔自持的人,却次次都是为了我伤心破界。
其实我又怎么舍得冷待他?可他尽说些傻话,和他讲道理又不肯听。
我不爱在桃金娘身上使手段,但若不这样,依他那个敏感纤细的性子,不晓得又会胡思乱想些甚。
听见了自己想听的话,我不再冷着态度。
动了动身体,本想转过去抱着他安慰一番,却不想他以为我要扔下他离开,惶恐极了,又抱得更紧。
刚刚强硬的态度也霎时柔软下来。
「郎君,郎君……」他不住地唤着我,低低哀求,「不要丢下妾,也不要去找旁人,只让妾一个人守着你,好不好……」
「好啊!」
我用力扯开他的手,答应得十分顺畅。
此时的我不再冷淡薄凉,又变回了桃金娘所熟悉的那个乖郎君。
感受到他的怀抱有所松动,我迅速转身推着他后退,一同倒在了榻上。
桃金娘尚未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看着我。
「好啦好啦。」
我趴在他身上,好声好气地哄人:「我最喜欢桃金娘了,怎么会不要你呢?」
「你说我是你的,那我就是你一个人的。」
「只要桃金娘肯说出来。」
「郎君——」桃金娘说不出话来了,他闭上眼睛,泪水却不断沁出来。
他的鼻梁挺直,唇色瑰丽,眼尾也哭得发红。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用手指头揉抹去他的眼泪,向他保证:「真的,我一向说话算话。」
「妾知道。」他睁开双眼,水意涟涟,「只要是郎君说的,妾都信。」
看来,桃金娘仍在为我方才说的话耿耿于怀。
我叹了口气,索性伸手捧着他的脸,左右两边都使劲儿亲了两口。
「之前那话,只是为了叫你看清自己的心。」
桃金娘缓过劲,又开始难为情起来,我霸道惯了,偏不许他闭上眼睛,逼着他看我。
「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的卿卿只能是你。」
「我老早便思虑好了,要是你不答应,我便把你抢过来,强逼着与我成亲!」
管这瓜是不是强扭下来的,反正我得扭下来。
这才是身为一个混世顽王该摆出的姿态嘛。
「郎君……」
桃金娘心情终于松快了,他喃喃道:「……妾罢。」
「什么?」
他声音时隐时现,我没听清说了些甚,便把耳朵凑到他唇边细细地听。
桃金娘鼓起勇气,复述了一遍刚刚的请求。
他说:「郎君……再亲亲妾罢。」
二十七
我是极乐意再亲亲桃金娘的,可没能亲成。
正当我捧着他的脸,准备到处乱亲时,室外传来小仆兴奋的声音:「小郎主!」
「郎主出征鲜卑大胜,现已归邸!」
阿耶回来了?
我从桃金娘身上爬起来,不管二四六七八,抬腿便往外跑,跑了两三步又掉转头跑回来。
不成不成,新衣裳必须得等到明儿年初一才能穿。
桃金娘了解我,也急忙起身帮着我收拾,迅速替我褪下身上的新衣裳,换上了之前的,又麻利地给我穿了鞋袜。
我整个人慌慌张张的,又惊又喜。
走之前,只来得及叮嘱一句:「……等我回来了,再亲亲桃金娘!」
他接下来的反应我是顾及不上了,此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阿耶回来了,我的阿耶打仗回来啦!
朝着大门一路狂奔,未多时我便看到了影壁处,阿耶身着铁甲,正和赵赫有说有笑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阿耶——」
阿耶停住脚步,抬头看向我,他的胡须杂乱,脸都被遮完了,可我就是知道,他在冲着我笑。
我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面前。
他没负伤,叫我松了一口气。
阿耶拍了拍我的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末了满意点头:「婴奴高了些,也没瘦,甚好!」
「您别担心,桃金娘将我养得可好了!」
「好,好。」阿耶不住点头,「是个好孩子。」
我有点得意,又极其郑重地宣布:「待我扶了冠,便娶桃金娘为妻!」
阿耶没什么意见,他一向尊重我的想法。
「婴奴桃金娘都大了,是该成家了。」他感慨了一句,又叮嘱道,「我儿别心急,阿耶与你阿翁大母都记着呢,自会替你操持。」
说罢看着一旁把嘴紧紧闭住的赵赫,温声询问:「赫之可有了中意的女郎?」
每当阿耶回来,总要过问一下赵赫的婚事,顺便再催一催。
赵赫以为自己不说话便能躲过,好死不死我提了与桃金娘成亲的事,又提醒了阿耶。
他苦着个脸:「仲父,我不着急。」
也是,他就算着急也没办法,关键是没有啊!
我看着赵赫,心里全是幸灾乐祸,又听得阿耶说:「趁我闲在泺邑,抓紧把你的扶冠礼办了,也好与你阿耶阿母,为你相看些适龄女郎。」
「辛苦仲父。」赵赫挠了挠头,没拒绝。
估计也是怕万一没找到,阿耶心里愧疚,他又强调了一遍:「找不到也没甚关系,仲父,赫之真的不着急!」
「反正我阿耶成家也成得晚,我么……晚些便晚些,又不碍甚么事。」
「仲父知晓。」阿耶摆摆手,领着我们向邸里走,「走,随阿耶一同去拜见翁母!」
我和赵赫便跟着他往里走去。
「赫之,下次不许再早起出城迎我,尤其是这般寒冬天气,学学婴奴,偶尔犯一犯懒也未尝不可。」
「嗐,赫之不怕冷!」
「我知道,但还是要说你,仲父不许你去,可听话?」
「听听听……」
「耶耶,你在外头想婴奴了么?」
「想,怎么不想?阿耶日日想着你哩!」
「仲父仲父,那我呢?」
「哈哈哈哈……好孩子,都想,都想!」
二十八
午间阿耶要留赵赫用饭,赵赫怕他阿耶,死活不肯,硬是走了。
阿耶只好由他去。
用过午食,阿耶突然唤小仆搬来了我的功课。
我看着他皱着眉头将书翻来翻去,心想:还是过不了耶耶这一关。
果不其然,虽靠着以前的功底混过去大半,可还是有几篇文章,我讲得含含糊糊,支支吾吾。
阿耶板起了脸。
「我错了,耶耶。」麻利地低头认错,我最怕看到他板起脸,要是猜得没错,接着要不了多久,便是他的眼眶开始发红。
「阿耶舍不得打你,但是念书不用功,必须要打你。」
他摊开我的手,直接用自己手掌当戒尺,接连打了好几下,然后——
把自己心疼哭了。
虽说他眼泪并没掉下来,但也和那差不离。
阿耶怜惜我从小就没了阿母,又觉得我做郎君艰辛,于是他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做我的耶耶,一半做我的阿母。
他对我既严格又娇惯,所以有时候便显得诡异极了。
就如他打我手板心,其实我自己没甚感觉,不痛不痒的,而他明明是打我的那个,却心疼得不得了。
打完了,他还要说:「阿耶是不想罚你的。」
「你阿母最喜欢读书人,婴奴,你可要用功读书。」
「虽说你如今还比不上阿耶年轻的时候,但耶耶相信,用不了多久,婴奴一定比阿耶还要厉害。」
我暗自撇嘴,阿耶说大话,不害臊。
看着他满脸野犷的须发,想起他平时的粗心大意,打死我也不能相信阿翁说过的,什么我阿耶年轻时可斯文了,可儒雅了,可俊俏了。
阿翁这么说也就算了,自家孩子么,怎么看怎么好,可阿耶自己也这么说。
啧,阿耶羞羞脸!
心里腹诽不断,面上却丝毫不显。
我老老实实地挨完训,阿耶便软下心肠了,又开始腆着脸哄我:「乖婴奴,阿耶给你带回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看看?」
这会子又成了他的心肝宝贝,我抬头,假模假样清咳两声,拿捏着姿态。
「那,看看罢。」
于是我俩便在他缴回来的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耍了整整一下午。
别说,鲜卑索头还真有不少新奇的物什。
反正是抢的别人的东西,我和阿耶大方得很,仔细选了好些东西。
阿翁大母桃金娘,人人有份,甚至还翻出了个精致的朱红色琉璃罐,打算带回信林旧邸,拿去给楚妪腌菜。
直到日落西沉,黑伯亲自来催,我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去阿翁大母处吃年夜饭。
等到了阿翁大母处,两位长辈与桃金娘早就在等着我俩了。
「我就说嘛。」阿翁看着我俩进来,朝着大母得意道,「定然是长生带着婴奴耍忘了。」
大母没好气地拍了拍他:「是是是,你最最聪明,是个百事通,好了不得!」
然后转头看着我,招手叫我坐去她身边:「乖婴奴,饿不饿?」
「饿——」
我拉长声调,趁机撒了个娇。
这一声「饿」,可把大母心疼坏了,赶忙给我夹菜:「大母做了你爱吃的烤乳彘,乖婴奴多吃些,大母就高兴看你多用饭。」
「对,多吃些。」阿翁学人精似的搭腔,颇为认同,「你大母就爱看你多用饭。」
相比我在翁翁大母处的热切关爱,自觉在阿翁身边坐下的阿耶,待遇实在显得有些凄清。
其实阿翁大母不是不想阿耶,也不是不爱阿耶,可是谁叫我年纪最小呢,又隔了一辈,长辈们自然更爱顾些。
桃金娘坐在我另一边,夹起一块鱼肉,剃了刺亲手喂给我,我习以为常地张口接住,眼睛还盯着其它菜。
阿耶见了,老毛病又犯了,严厉教导了一句:「桃金娘莫要太溺爱婴奴。」
桃金娘柔顺称是,又拣了片羊肉喂给我。
这回阿耶就当没瞧见似的。
他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桃金娘溺爱我不好,只是心里自持是做阿耶的,惯常要口头教育教育我,过个形式。
这顿年夜饭,顺顺当当,热热闹闹地吃完了。
今年的除夕,一家人坐在一起,团团圆圆的。这般美满的经历,在我印象中,也不过两次而已。
我们这种人家,分离总比团聚要多得多。
一开始是阿翁阿耶回不来,后来是阿耶赶不回来,再后来,就是我和阿耶总是在外头耽搁。
每每想到年节,我脑海里印象最深的,竟全是在外征战。
打仗,打仗。
我心里很厌烦这些,可我不得不打仗。
就像阿翁阿耶,他们也不想打仗,可也打了几十年的仗。
这是个吃人的世道。
胡蛮时时盯着中原大地。
匈奴、党项、鲜卑、柔然、羯族对北陈虎视眈眈,周围许多小国组成的联盟也常常伺机进犯。
这些来自蛮荒之域的野蛮胡族,还保留着原始的食人凶性,其中以羯族、匈奴、鲜卑族三族最为凶恶。
几十年前,鲜卑大掠中原,抢掠了无数财富,还掳掠了数万名汉女。回师途中一路上大肆奸淫,同时把这些女郎充作军粮,宰杀烹食。
走到易水时,竟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了,鲜卑索头一时吃不掉,又不想放掉,竟将八千名少女全部淹死!
易水都为之断流……如今想起,也只能一声叹息。
而南赵面对的,除了蛮濮、巴氏、蜀族,还有盘瓠、廪君、板楯以及百越之地的瓯闽越粤等南夷族群,好在比起北方的胡蛮,南夷更加容易被顺化。
可惜,南赵朝廷比起北陈,却更加的腐朽陈旧。
南北两朝间,也还夹着淮夷等几个古族,而东夷西戎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世道艰难,众生皆苦。
只有兵戈,尚能换来片刻的安宁喘息。
幼时我不明白,宋氏打仗是为了什么。后来,第一次随父出征后,我终于明白了。
那时阿耶领兵,鏖战近半年,终于抢回了被党项侵占的两座城池。
城内的百姓们有汉人,也有胡人,还有胡汉结合的后代。
我以为,看见我们的军队进城,他们会欣喜若狂,又或者恐惧痛哭。
可是都没有。
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麻木的,每一个。
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眼神空洞如死水,并不在意攻占这座城池的人是谁,即将统治他们的人又是谁。
日光鲜活,我却只觉得满城的死气。
忍着不适交接了守城令,便迫不及待地求了阿耶早些离城。
阿耶答应了。
不想离城的路上,却碰见了一户人家,一个老妪,带着三个孩子。
老妪穿着件破烂衣裳,整理着树皮野菜,而孩子们,则赤身裸体地挤在漏风的茅草房里。
她紧张又恐惧地看着我们,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
旁边吊着的陶锅里,咕噜咕噜煮着东西,传出一阵阵的肉香。
似乎是确定了我们并无恶意,老妪放松下来。
可在得知我们乃陈国军队,刚刚收复失地后,她先是怔愣,而后震惊,最后老妪看着我们,蓦地大哭起来。
或许是饿得太久,她的声音是粗噶的,无力的。
但她哭得撕心裂肺,绝望极了。
等她平静下来,脸上也出现如同城内百姓一般的神情。
麻木,死寂。
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颤颤巍巍地从陶锅舀了一碗肉汤,佝偻着身体,向我走过来。
我急忙下马,或许是为着阿翁大母的缘故,我对老人家总是有一份心软在。
老妪双手捧着碗,递到我面前。
「孩子……」
清亮的汤,浮着一层油花。
我看着碗,怎么也伸不出手去接。
老妪便端给了屋内的孩子们,没过多久,又捧着个空碗出来。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走之前,我将自己的干粮,全部留给了老妪和三个孩子。
「小郎主……」
旁边的将士想要阻止我,阿耶拦住了他。
每个将士的粮草都是有定例的,我的给了别人,自己就只能挨饿。
我沉默着上马,军队不会一直停留。
直到再也看不见捧着碗的老妪,直到破旧的茅草屋被甩在身后,我终于忍不住,仓促地下了马,踉踉跄跄跑到路边,扶着树呕吐起来。
阿耶赶来,拍着我的背。我干呕了半天,吐出一滩酸水。
心里只觉得悲哀。
我弯着腰,眼泪滴滴答答砸进土里。
「阿耶,阿耶。」我抬头看着他,眼珠发胀,「哪怕早到半个时辰……早半个时辰……」
那孩子都不会被煮在陶锅里。
我们来晚了……晚了。
「婴奴,这不是你的错。」阿耶摸摸我的头,他看着我,声音沉淡,「即便今日不死,明日呢?后日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看见了粗瓷碗里那只细幼的小手。我也知道了,城内随处可见的白骨,到底是人还是牲畜。
老妪没有错,她没有办法。
要么一个孩子死,要么所有人都饿死。
喉咙似堵了块尖锐的石子,不断地研磨翻滚,我张了张口,良久才发出了声音:
「……阿耶,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打仗?」
「婴奴,你听着。」阿耶手掌放在我头上,极认真地回答我,好像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说:「我们打仗,是为了不打仗。」
战争带来无尽的苦难,但为了结束苦难,人们选择战争。
十三岁的我,终于体会到这个世道的残酷。
从前只知两军对垒,打仗死人,是极其正常的事情,未曾亲眼见过,切肤之痛,便不能感同身受。
想起幼时曾天真地问阿翁,书里的百万大军是不是真的,阿翁说是。
可陈国为何只有二十万大军,南赵只有三十万?
我不解,看着翁翁:「人都去哪里了?」
阿翁说:「死了。」
「婴奴,他们都死了。」
是啊,我翻身上马,仗要继续打。
他们都死了。
二十九
「郎君。」
桃金娘走过来,替我披上大氅:「夜间寒凉,千万注意身体。」
我看着天上,今晚的月亮,真圆。
阿翁把小马儿,烧给长姑姑了么?
不知怎的,我就想去看看老人家,即便我们才分开不久。
和桃金娘说了一声,我出了房室,去寻阿翁。
他现在,该是在后花园的池塘边罢?
那边清静,阿翁也能和自己的孩子们说说话。
阿耶比我早来一步。
他手里拿着大氅,却并不打扰池塘边的阿翁,只安静地站在大槐树后,守着老人家。
阿翁把黄纸一张张放入铜盆,时不时还被烟气呛得不断咳嗽。
直到把厚厚一沓黄纸烧完,他才打开身旁的小木箱。
每年除夕,阿翁都会瞒着大母给姑姑伯父他们烧东西,他怕大母见了这些伤心,只敢在背地里悄悄地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谁都会死的,姑伯们不会因为是阿翁的孩子,就比别人幸运,可以顺利地长大。
战争公平得近乎残酷。
阿翁三女两子,可如今膝下,只有我的阿耶。
未成人的孩子夭折,是为不孝。
他们来到这世间,只肯给予双亲短暂的欢欣,待到人极快乐时,又将这欢欣突兀收走。
按照规矩,他们还算不得完整的人,须得用火烧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一丝痕迹,莫说牌位,他们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燕燕。」阿翁声音慈爱,温柔地唤了一声,他将小木马扔进火里,「这是阿耶今年刻的小木马里,最好的一个。」
「你瞧瞧,是不是比去年的更神气?」
他絮絮叨叨的,对长姑姑说了好多好多,像是要把憋了一年的话全部说出来。
「……现在寒冬腊月,没有红花花,等开春了,阿耶再去给你摘,摘最漂亮的给我们燕燕,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这么多年阿翁也习惯了,自顾自地说下去。
「顺儿,圆囡,你们有没有乖乖听菩萨的话?」说罢,他又摇头否定自己,「顺儿圆囡最乖了,肯定听话得很。」
「你们放心。」
「阿耶日日都在给菩萨抄经上香,不敢有一天松懈。」
阿翁放轻声音,仿佛是怕惊扰了菩萨清静,他笃定地说:「菩萨心善,一定会庇佑着你们。」
「顺儿做阿兄的,要多看顾些妹妹。」
顺儿圆囡,是伯父和次姑姑的乳名儿,阿翁原来有一对双胞胎的,便是他们。
翁翁是有福气的人,只是福气太薄,长女横死后,他的长子次女,不久也跟着夭折,追随阿姊去了。
阿翁左手拿着木头做的小宝剑,右手拿着纸扎的风筝,献宝似的一起放进铜盆里。
「顺儿喜欢小木剑,阿耶给你做了宝剑,看看,威风着哩!」
「还有圆囡的风筝,也是阿耶做的!」
「阿耶知道你喜欢蝴蝶,特意做了个蝴蝶的式样。去年那只是蓝色,今年咱们换只黄色的,明年么……阿耶给圆囡做只粉色的,怎么样?」
翁翁说完一大堆,最后不忘叮嘱:「顺儿要改改早间起来不洗脸的坏毛病,要爱干净。还有记得给阿妹掖掖被角,圆囡睡觉不老实,爱踢被子……千万别着了凉,她怕苦,惯不肯喝药的……」
说完,阿翁掏出一大堆小玩意儿,竹叶船,草舴艋,木狸奴……都一股脑儿地放进盆里。
「耶耶的玉灵阿,你走时,尚未来得及学会说话,阿耶不能知道你喜欢什么。」
他愧疚地开口,声音满是歉意:「都是阿耶不好,只能换了换地做些小玩意儿,要是讨不了你的喜欢,可怎么办呢?」
阿翁苦恼极了,生怕自己的幺女不喜欢自己做的这些小东西。
玉灵阿,是我的小姑姑,阿耶的幼妹。
她没来得及长大,还是一岁多的婴童时,便病逝了。
小姑姑生在宋氏境况明朗的时候,不曾像她的阿兄阿姊们,吃过了许多苦楚。她来了又去,不过一载多的年岁。
未及垂髫之年,便悲瘅疾之夭。
然,值得庆幸的是,她短暂的人生,只有喜乐,没有悲苦。
「好孩子,你们有什么想要的,便托梦告诉阿耶。」阿翁拿着小木棍,刨了刨灰,「阿耶如今,什么都能给你们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喃喃道:「可阿耶,怎么一次都没梦见过你们呢……」
阿翁突然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
「嗐!这灰怎么恁地熏眼!」他故作轻松,随意扇了扇,「熏得阿耶眼珠都酸了。」
「再陪你们一刻钟,阿耶就走。」
翁翁打趣着:「要不你们阿母又该说阿耶了,没有燕燕帮腔站队,阿耶嘴笨,可说不过你们阿母。」
这话也是说给我与阿耶听的。
他怎会不知我们在这里守着他呢?阿翁什么都知道。
只是我们谁都不说。
阿耶悄悄离开了,大氅挂在槐树的树枝上,无声地告诉阿翁,有人曾来过。
我轻轻后退,离去前又看了一眼我的翁翁。
他孤独地坐在那里,身旁的铜盆只剩下冒着烟气的余烬,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近乎透明,还有几缕发丝飘在寒风中,看得人心里酸涩。
我的阿翁,吃过许多许多的苦。
但他还是那么地可爱,他教我要乐观,要坚强,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可我做得不好,学不会。
所以,阿翁一定要陪我长久些,再教一教婴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