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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烟赋

【1】

太子与太子妃十分恩爱,但我是太子的侧妃。

我是应寻十六岁那年皇上赐给他的舞姬,按理说我这样的身份是不配做他的侧妃的,是应寻交了三千兵马从皇上那换来的。

我去找他,应寻只握住我的手和我说:「尔烟,你该是我的妻才对。」

他说这话时才十七岁,正是少年时,眉眼如画,俊朗若斯。

少年的欢喜总是明朗的。

可我忘了,少年的承诺也总是不可信的。

隔年他娶尚书的小孙女的时候我没去看,就窝在寝殿里看探进窗内的桃花花枝,看那花瓣细嫩,花枝纤长。

「这花开的真漂亮。」挽江端着剪子进来的时候不由得赞叹一声,「剪了怪可惜的。」

我没搭话,突然想起来我三年前我和他一起种下这桃树时我和他的对话。

我问他:「殿下喜欢桃花?」

他那时正拿绢帕细细擦拭我手上的尘土,闻言抬眸瞧我笑了笑:「不算喜欢,只是于我而言,它很重要。」

听说今天新进门的太子妃额上点的就是桃花钿。

原来他说的重要,是这个。

「剪了吧。」我轻声对挽江说,「这花艳的我眼睛涩。」

【2】

应寻娶了正妃,第三日陪着她回门,我就在门口送他们。

尚书家小孙女戚华月是个好相处的人,性格温和,逢人便笑,好像要从月牙一般的眼睛里溢出来满天星光。

她进东宫那日我给她敬茶,她拿着帕子掩唇悄悄和我说:「好姐姐,能不能给我拿点蜜枣,这茶实在有点苦……」

我瞧着一旁应寻高兴的模样,就好像我也喝了一杯苦茶,连心尖都是涩的。

「尔烟姑娘,你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好喝的桃花酿!我酿了十年呢!」临行前她握住我的手欢欢喜喜与我说道。

还没等我回她,一旁应寻揉了揉她的发,笑吟吟瞧着她说道:「你个吝啬鬼,居然还舍得把桃花酿拿出来了!」

戚华月回身和他笑闹,我就在一旁沉默看着,想走却又不能走。眼看着时辰快到了,应寻扶她上了马车,突然回身深深看我一眼,说了声:「尔烟,我走了。」

我笑的脸都快僵住,对他点点头,端着声音行礼说了句:「恭送殿下。」

他凝望我片刻,浅浅叹口气就上了马车。

「去戚府。」

我凝望着他马车远去,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马车的影子我都再也看不见。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挽江对我说:「娘娘是想家了吗?」

我早就没有家了,七岁那年被我爹卖入乐坊,十五岁时被赐给应寻,我就像个商品一般,标着价码任人交易。

或许有一天应寻厌了我,也会将我送给别的什么人去笼络他。

这个世上,我没有亲人,更没有爱人。

【3】

应寻真的很喜欢戚华月,自她进了府,他便鲜少再见我。

偶尔几次来我房里,也都是深夜了。

他带着一身寒气惊扰了我的梦,他自己却睡的香甜。我借着月光看他的面庞,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在我梦里常驻的那双眼眉。

「尔烟……」他梦中呓语,我勉强听清是在唤我的名字。

我应了一声,心里生出不该有的雀跃。

「尔烟……」他又唤我一声,突然伸手将我揽在怀里,将脸埋在我颈窝,低低地说:「你好香……」

窗外桃花多半已只剩下花枝了,在夜里我还能听见花落的声音,就像落在我的心底。

桃花的花期很短,我怎样也留不住那一树的花。

「是桃花的香气。」我抚他的背轻声问他:「殿下,尔烟的花期去了吗?」

他将我揽在怀里,任由我在他胸口落泪。

夜色寂寂,良久他叹了口气和我说:「尔烟,我从未将花与你作比。」

可我记得他说过,戚家戚华月如花一般娇艳,美貌若斯。

原是尔烟还不配与花比。

【4】

不知不觉间夏便尽了,皇家喜在秋分日大办宴席,往年我因出身卑微不能陪同应寻前去,致使他总是孤身一人面对群臣。

而今不同了,他有太子妃作陪。

举案齐眉,传世佳话。

我饮一杯酒,看窗外光秃秃的桃枝,醉意越发上头,我忍不住偏头去问挽江:「它怎么不结桃子啊?」

挽江掩唇低笑,和我说:「本是结了桃子的,昨儿殿下怕桃子落地惊扰娘娘清梦,这才都让人摘了去。」

「那不熟的也摘了?」

「摘了,都摘了。」她好像觉得我眼盲,说着还给我指了指远处避阳看起来有些瘦弱的桃枝:「都没果子了。」

我们正说着话,一个婢女端着盘桃子上来,我看那剔透的桃子,问挽江:「熟的桃子我们吃,那不熟的呢?」

我这时已经醉了,脑袋发晕辨不清方向,只得拉住挽江的手和她说:「不熟的给太子殿下吃,叫殿下没有好果子吃!」

谁能知道,多年之后我一语成谶。

【5】

秋风起,叶落满地。

应寻和戚华月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我醉的一塌糊涂,挽江哄着我去睡我却怎么也不肯睡。

听她说我拉着她的手,和她一遍一遍地说:「殿下……殿下还没来,我要等殿下。」

我还拉着她去东宫里逛,去踩掉下来的叶子,不过这才是早秋还听不到踩叶子的噼啪声,我不高兴就坐在路边不肯走了。

挽江劝不动我,最后还是戚华月把我领回去的。

我对这事还有点印象,我记得她一只手提着灯另一只手递至我面前来,我也记得她眼睫弯弯好似载满星光,唇畔带笑轻声和我说:「尔烟姑娘,该休息了。」

她让我想起了我在乐坊时的阿姊。

阿姊是温柔至极的人,她没有名字,是我们乐坊里最大的姑娘,所以我们都叫她一声阿姊。

阿姊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我幼时不耐苦彻夜不肯睡,她就常把我抱在怀里,哼着童谣哄我。

她说:「尔烟啊,该乖乖睡觉咯。」

她从不与我们生气,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温笑着的样子。

可是那么温柔的阿姊,最后却得了个那么惨的下场。

苍天无眼。

【6】

第二日我起来时特意去向戚华月赔罪,她倒没生气,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和我说:「没事的,尔烟姑娘喝醉酒的样子也很可爱。」

她总是笑着的,像我的阿姊。

秋意正浓时我有了我和应寻的孩子,他高兴地要把我举起来转圈,结果被御医臭训了一顿。他垂着头听训,悄悄探过手来用小指勾住我的小指。

我抬头看他,他偏头冲我笑。

他说:「尔烟,我们有孩子了!」

御医说头三个月总是不稳的,我才怀一个月的时候他恨不得将我揣在胸口捂着,总是怕我磕着碰着凉着。

戚华月对这孩子也很是喜欢,她常常拿一些布料来看我,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给未来的孩子做衣服。

她女红极佳,在小小的鞋面上绣的小虎头惟妙惟肖,可爱的紧。

她常说:「要是个男孩子就好啦,就可以保护她娘亲了。」

我点点她的鼻尖,倒真的不希望他是个男孩子。

庶长子总是很多不便的。

我只愿我的孩子健康快乐就好。

两个月的时候戚华月撺掇我给孩子起个小名,她拿了厚厚一本词典天天在看,最后我们选定了福这个字。

「小福福,要快点来哦,不要折腾你娘亲哦。」那时候我正害喜得难受,她便常常抚着我肚子自言自语。

应寻也是一样,他无事时便总来我这坐坐,他喜欢将我抱在怀里,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只手轻抚我的肚子。

他说:「尔烟,能遇上你,何其有幸。」

【7】

两个半月的时候我的害喜终于稍微好了点,皇后那一日突然召我进宫,应寻那天正巧有事需得出京一趟,他收拾好的行礼将我亲自送到宫门口。

「别怕,母后只是想见见你。」他抚平我紧蹙着的眉,「尔烟,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看玉珞山上秋季还盛开的花海。」

只可惜,最后那花海我也没去看上。

那天皇后封门命我跳了四个时辰的舞,未进滴水未进粒米使得我头有些发晕,我一不小心踩到了长长的裙摆上,狠狠摔落在凤梧宫的地砖上。

皇后仰面大笑,玉指纤纤指着我笑我笨。这满宫宫女也跟着她笑,我撑着不适也陪着她扬起了一个笑。

就在我想站起来的瞬间我眼前发黑,突然小腹一阵绞痛,再随之而来的就是我双腿之间的滚烫……

我的孩子可能……

我哭喊着哀求皇后请太医救救我的孩子,可她好像铁石一般的心肠,她只坐在那饮她的茶水,对我的哀求充耳不闻。

那天的凤梧宫,我的哭声响彻大殿,却没人在乎我,在乎我的孩子。

她们是一群披着美丽外皮的魔鬼。

我求她,求她身边的宫女,甚至求她开门让我出去我可以自己找大夫……可她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视我如蝼蚁。

那双好看的唇吐出来的字如利刃一般,刀刀剜在我的心头,她说:「尔烟,你还不配生下他的长子。」

「这是我和他的孩子,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可能是福福给了我力量,我看不见路却依然能爬起身跌跌撞撞朝着那门口跑去。

但皇后一把扯住我的裙摆使我再前进不得,她脸上笑意疯狂,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尔烟,你死了太子都不敢动我。」她命宫女死死压制住我,自己则松了手吹吹她金贵的指甲:「不过是个舞女,我想杀便杀。」

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我绝望地捂住小腹,感受着我的孩子一点点抽离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好像也随之被抽离出体外。

恍惚间我看见福福抱着我的胳膊,和我笑着说:「阿娘,我先走了。」

【8】

我哭的撕心裂肺,只感觉对不住这来我肚子里一遭却不能见见这世界的孩子。

是我无能,我保不住他。

我眼泪已经哭尽了,我也看不清人,耳侧萦绕不断的是皇后那尖锐刺耳的笑声。

欲择人而食的魔鬼也不过如此。

她并非太子生母,也不得皇上宠爱,进宫十余载膝下无子无女,不过是因着母家地位才能在后位上安然这么多年。

她是被这深宫冷夜逼疯的女人。

戚华月闯进殿的时候我心如死灰,仰躺在地上无知觉也无悲痛了。

皇后提起嗓子尖声质问她怎么敢私闯皇后寝宫,要她给个交代。

戚华月恭恭敬敬行了个跪拜礼,她背脊挺拔仰着头直视她,说话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我乃刑部尚书之孙,骠骑大将军之女,大理寺少卿之妹,戚华月!」她顿了一顿加大音量继续说道,「今闯这凤梧宫是要带走一个人!」

她抬手指我,瞧着皇后的目光异常坚定:「我的至交好友,太子侧妃,尔烟姑娘!」

【9】

皇后顾忌她的身份,最终还是点了头。

回去的马车上,戚华月将我抱在怀里,紧紧攥住我的手一遍一遍与我说:「尔烟,不怕了,我们回家了。」

鼻尖是她身上幽兰一般的香气,耳侧是她的心跳声,我突然安心了不少。回握住她的手,一开口声音嘶哑到难以辨明说的是什么。

可她耐心的听着,听我说:「华月,我的孩子没了……」

这句话话音刚落,她的眼泪瞬时打到我的手背上。

她说:「尔烟,我好心疼你。」

【10】

还没等回到东宫,我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身侧只有应寻陪着我。

他瞧见我醒了立刻招呼人备粥温水,自己则握着我的手,仔仔细细瞧着我的眉眼,我看出他的眼中尽是心疼。

他双唇颤抖,眼下一片青黑,眼尾通红,像是刚哭过一场。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我说,最后只哑声问我一句:「还痛吗?」

我呆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又说出下一句安慰我的话。

「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这一句话使得我又一次泣不成声。

我的孩子,真的没了。

我紧紧握住应寻的手,和他哭诉:「是皇后,是皇后杀了我的孩子!」

应寻没落泪,他大睁着双目额角青筋暴起,与我说话时声音却极尽温柔。

他说:「尔烟,我知道的……我知道,我不会放过她的。尔烟,你信我。」

我心中悲痛难以疏解,可看见应寻总归是有了安心的感觉,我看着他的手,缓缓和他说:「殿下,福福没了。」

【11】

他闻声落泪,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一遍遍和我道歉。我颤抖着用无力的双手回抱他,和他说:「殿下,您是殿下,无需为尔烟感到抱歉。」

他抱着我沉默不语,我扒着他的肩去看房门口的窗。

窗边落了雪,鹅黄色的阳光徐徐铺在地上。

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12】

我刚小产不能受寒,应寻最近多事,戚华月便常来我房内看我。

她总带着两盒子小吃来,昨天是甜的,今天就是椒盐的,天天换着口味哄我多吃点。

「尔烟,外面的雪可以堆雪人了。」她瞧着我吃下她带来的一块糕点,满足地笑弯了眼睛:「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堆雪人去!」

「殿下也会堆雪人的。」他那么喜欢你,他会给你堆的。

她拽着我的袖子晃啊晃,可怜巴巴同我说:「不嘛不嘛,华月就想和你堆雪人。好姐姐,你最好了……」

我耐不住她的撒娇,满口答应。

戚华月是个十分惹人喜爱的姑娘,笑容灿烂,单纯热烈,像这冬日里的阳光一样。

我很喜欢她。

【13】

深冬时我常裹着大裘同戚华月在东宫散步,总能见着一个穿戎装的陌生男子走进太子寝宫。

太子幕僚我大多都见过,都是作书生装扮,可这人气质不凡,像是个上过战场的大将军,这让我不禁有些疑惑。

直到那男子有一日正撞见散步的我们,他迈开长腿直直朝我们走来,扬着同戚华月一般灿烂的笑意喊了一声:「阿妹!」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人就是戚华月常挂在嘴边的兄长,年少封侯官至大理寺少卿的戚家长子戚华黎。

他走至我们近前突然瞧见了我,定住脚步对戚华月使眼色,以手掩面小声问她:「这是你哪个小姐妹啊?哥该叫啥啊?」

他自己以为小声说话可我听的真切得很,一时间被他的憨厚戳中笑点,忍不住抿了抿唇角憋笑。

戚华月松开我掐了她哥一把,笑嘻嘻给我们俩个做介绍:「这是我哥,戚华黎。」

「这是尔烟姑娘。」

「尔烟姑娘好。」戚华黎瞧着我,眯了眯眼睛,和我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14】

戚华黎支支吾吾半天,但最后也没说出来是在哪见过我,最后还是戚华月提醒他说道:「是三年前那场国宴,那曲名震天下的惊鸿,是尔烟姑娘跳的。」

也是在那一场国宴,我被赐给了应寻。

戚华黎瞧着我,犹犹豫豫又说:「好像……不止……」

只是不等他再说完,那边太子侍卫来寻他了,他便急急忙忙跟我们告辞随那侍卫前去了太子书房。

「我这哥哥有些憨傻,」戚华月挽住我的手臂和我笑着说,「但他是个可靠的哥哥。」

世人皆知,当年戚华月被北狄探子下了药,原是为了威胁戚老将军退兵。戚将军爱女心切退了几十里,可上狄人却反了悔,拒不给解药。

戚华黎听说此事连抗了七道旨,率兵直杀到北狄国都。他将大魏的战旗插到北狄的城门上,血撒满身,犹振臂高呼:「敢算计我阿妹,我要你国破家亡!」

经此一役,戚华黎年少封侯,可他甘愿交出兵权从此再不上战场,只为了求皇上赐一颗传闻中可解百毒的丹药。

后来的事,我便不清楚了。

只是如今戚华月还笑吟吟站在我身侧,想来那传闻中的丹药是真的存在。

幸好。

【15】

孩子没了之后我便常睡不好觉,夜里经常大汗淋漓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就再也无法入眠了。

挽江就在耳房睡着,长夜寂寂,我有时还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我想起了阿姊,幼时我们几个姑娘挤在一个屋子里睡觉,我挨着阿姊最近,她又向来浅眠。我夜里做噩梦时阿姊也常常被我惊醒,她不恼不怒,只会轻轻拍我的背,压低声音和我说:「尔烟,别怕,阿姊在。」

她不是我们第一个出乐坊的姑娘,第一个姑娘出坊不过七天就被人卷着草席扔到了乱葬岗。

听说死前还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阿姊偷偷去埋葬了她,她回来的时候已是夜里,怕吵着我们只能无声的落泪,我察觉到她回来了,从被窝爬起来抱着她安慰她。

她紧紧拥住我,哑声问我怎么还不睡。我小声回她:「阿姊不在,我睡不着。」

「如果阿姊不在了,那你岂不是一辈子不睡觉了?」

她伸手想刮我的鼻子,我捉住她的手指,定定瞧着她,问道:「阿姊不会不在的对不对?阿姊会陪尔烟一辈子的对不对?」

可她没有回答我。

后来她的尸身被送回乐坊时,我握着她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想让她再摸摸我的头,可她不能了。

乐坊的姐妹们哭作一团,我在这哭声中窝在她的怀里,鼻尖酸涩,使我闻不见她身上遍处伤口透着的血腥味。

我和她说:「阿姊,我们没有这辈子了,对不对?」

她也没有回答我,

可我知道答案。

【16】

这夜太漫长,月被云遮住,镀人间一层墨色。

我下床合上窗户的时候听见挽江起床的声音,没一会就见她披着衣服提着灯,一边走一边揉着眼睛问我:「娘娘,您怎么醒了?」

我因为吵醒了她心里有些愧疚,拍拍她的肩小声和她说:「去睡吧,我只是起来关个窗户。」

她还没睡醒,看起来有些傻傻的。听见我说完话反应了好一阵,突然红着眼圈和我说:「娘娘,你大可以支使挽江做的,你可以依靠挽江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就哭了,被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娘娘小产后就总是一个人凭栏远眺,太子妃娘娘不在的时候便一整天都不说话,我真的很担心娘娘……」她抬手抚我的发,借着她掌间提着的灯,我瞧见她眼里映出的我面色苍白瘦削不堪,也瞧见她藏在眼泪里的心疼。

「我也是娘娘的依靠啊……」

是我一直忽略了挽江,忘记了她也是在乎我的人。我紧紧抱住她,鼻尖忍不住发酸。

在这长夜里,有人为我拨开了遮住明月的云。

使我不再孤单。

【17】

冬日里总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

年关将至,应寻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带我出东宫置办年货。

和时刻冷清的东宫不一样,这个时候的京城街市热闹极了!

无论是走街串巷叫卖小吃的商贩,还是酒馆里传了十里远还醉人的酒香,亦或者是天街下那个老者卖的糖人,无一不让我留恋。

我总是赖着不肯走,要再听老者讲一个故事才肯回去。

这是我一年里唯一任性的一回。

应寻总是笑着允我,再带着宠溺轻轻刮一下我的鼻尖,与我说:「尔烟,你刚才就说过这是最后一个故事了。」

要过年了,戚华月闹着想家,前几日就被戚华黎接回去了。走之前她还特意来找我一趟,递给我一张长长的小吃名单,看着我在上面画满了十五个对勾才心满意足收好名单走了。

走之前她还和我说:「尔烟姑娘,明年再见啦!」

真好呀,要过年了。

挽江最近也很高兴,明明布置寝殿忙的她脚不沾地,可她一点不见乏,总是笑吟吟的,一边干着活一边赞叹:「真好啊,过年真好。」

新年的时候应寻从宫里吃完年夜饭连夜赶回东宫,他看见我在门口等他,远远朝我招手。

他一张俊脸被风吹得生红,像个红苹果。

我没忍住笑出声,他看着我笑,没一会儿他也笑了。

我看见烟花升空炸开绚丽的花朵,也看见他凝视着我的双眸,那比烟花还要灿烂。

烟花落尽,应寻环抱住我,将情话诉与这漫漫雪夜。

他说:「遇你,吾此生再无憾。」

【18】

过完了年应寻又忙了起来,听说是西北蛮夷又挑起了战火,他作为太子需得日日伴君侧为君分忧。

他偶尔回东宫也只是去戚华月那里用一顿餐,随后便又要赶回宫里去。

戚华月在应寻第一次进宫的当天就回来了,她带着两箱子糕点,看见我欢欢喜喜朝我奔来:「尔烟!我回来啦!」

她一袭红裙奔入我怀抱,像一团烟火直冲进我的胸口。

我和欢喜撞了个满怀。

戚华月回来了之后整个东宫都热闹了起来,人人提起她都笑,好像她才是新年的意义。

「尔烟姑娘,过年就该穿红色才好看嘛!」她给我整理着撒娇求我套上的红裙,满意地笑眯了眼睛。

我总嫌红色太过艳丽,应我年龄的其它颜色又太过娇俏,所以这几年来除了国宴那一场我穿了粉红水袖,平素都是一身白。

只可惜,没能给应寻看看我穿红裙。

初五这日应寻回来了,在戚华月寝殿用过了晚饭,随后来我的寝殿找我,他问我最近如何,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看他眉宇间凝起的结,看他眼下青黑如墨,下颌瘦削如刀割,想来最近是累极了。

我将他揽过来,让他躺在床上枕在我的膝上,指尖探进他的发里,轻轻揉他的头。

他半眯着眸看我,用手指勾我散落在肩膀上的发。

良久,他对我说:「尔烟,苦了你了。」

「殿下,尔烟不苦。」我见他有了倦意手下动作越发轻柔,「苦的,一直是殿下。」

【19】

最近越发乱了,南方频频出现逆党作乱,北方上狄人又虎视眈眈,应寻忙得接连几日夜宿皇宫。

半个月来我唯一见着他的一次,还是我去拜访戚华月的时候正撞见匆忙要走的他。

原来我们见不到,不是因为他太忙,而是因为我不在他心上。

他看见是我神情有些惊讶,连忙说:「尔烟,我不是……」

我躬身退到一旁给他让路,颔首低眉一副乖顺的样子说道:「殿下繁忙,尔烟知道。」

雪落无声,我听见他叹了口气,但他也没再回我,抬步走出了院子。

他走的太决绝,没看见我脸侧垂落的泪。

我望着他的背影,贪心地想着他会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可他没有。

他在我的面前消失在风雪中,那么潇洒。

我有时候就想啊,大抵我同我的泪一样,落在地上纵使摔得粉身碎骨也不会有人在乎。

对吗?

殿下。

【20】

入春的时候戚华月有孕了,应寻又惊又喜,他从皇宫回东宫的时候隔着好远我就听见他的笑声了。

他说华月,有你甚幸。

我听着刺耳,只当是寒风未去,吹进了我的心坎。

我是失了孩子的人,是不吉利的。

御医给戚华月把脉的时候我就坐在院子里,拉着挽江的手问她:「你说华月的孩子是像殿下多一点还是华月多一点?会不会像她一样爱笑?」

「会的,娘娘。」她用另一只手抚我的发安慰我,「那孩子也会同娘娘一样是个顶温柔的人。」

我抹了一把泪,垂首不语。

若我的福福还在,会更像我还是应寻呢?

可我终究没有这个福气了。

【21】

戚华月的头三月我始终不肯见她,戚华月又气又怒,可我就是铁了心不见她,生怕我把我的坏运气带给了她。

应寻每日在皇宫和东宫两头跑,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戚华月带皇宫里见着的新奇玩意儿逗她开心。

我想着也为她的孩子做些衣物,就像我有孕时她为我的孩子做衣一样。可我女工不佳,绣出来的虎头歪歪扭扭的,不像个老虎倒像个花脸的大猫。

最后我还是听了挽江的建议,为戚华月做了个软枕。

枕面上我绣了个小娃娃抱元宝,其实我本是想绣抱锦鲤来着,可我不大会绣那么复杂的图案,想着送财童子寓意也不错,就改绣了抱元宝。

一共一万七千八百针,每绣一针我都在佛前祷告一次。

我想着我的华月不该同我一样悲惨,她的孩子要好好的,好好地和她见面,好好地长大,好好地……

好好地唤她一声:「阿娘。」

她是个顶温柔的人,她该有我没有的福气。

【22】

我绣那软枕绣了快两个月,终于在戚华月满三月的前一天晚上绣完了。我心里欢喜,央着挽江尽快送到她寝殿,将我在佛前求来的福气一并交与她。

那夜我并没去,我是第二天晨起被应寻召去的。

我去时天还很阴,太阳在今日都惫懒了,懒得爬上天边为我照亮这路。

「尔烟,本宫从未想过你会做出如此……的事!」他脸色很难看,望着我的眼神有说不出的失望。他面前摆着个火盆,明黄色的火焰腾腾而起,里面烧的是我绣的软枕。

我不知道我做什么事了,我只知道我为了华月求来的福气没了。

我扑向那个火盆,想去救回我的软枕,全然忘了那火焰瞬间便能吞没掉我的性命。

「你疯了!」应寻一把捞住我拧着眉呵斥我,「你真是疯了!」

我没疯。

我掩着脸绝望地看着那软枕在火焰中一点点消没,那是我多少夜和挽江秉烛熬出来的,那是我满心欢喜要送给华月的礼物……

一万七千八百针,一万七千八百遍祷告。

如今都没了,一把火烧尽了所有。

「你怎么能烧掉我给华月求来的福气……」

我骤然失力,纵使应寻拉着我的胳膊我也站不住了,泪水从我指缝汩汩流出,我想起了来过我肚子里最终却没能活着的孩子。

我终究是没福气的人。

【23】

应寻说这软枕里加了劳什子麝香,因为我没了孩子,所以他觉得我还要害她的孩子。

他说我恶毒,还用那种鄙夷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是的。

我从没加过麝香,华月不喜香,我又怎么会在软枕里加香料?

「我没做过……」我拉住应寻的袍角和他解释,「我和华月情同姐妹,我怎么会害她?」

应寻俯下身子看我,长指拂掉我脸侧的泪珠,我看他喉结动了又动,过了片刻他说道:「尔烟,没事了,我已经替你销毁了证据,华月那边我会去解释……」

他不信我。

他怎么能那么绝情!

「殿下!」

悲戚爬满了我的心,从身体里向外溢出寒冷来,明明面前就是火盆,可我还是冷得打了个寒战。

世界上我最亲最近之人,竟也不信我!

尔烟啊尔烟,

你真悲哀。

【24】

应寻没再说话,只将我紧紧拽在手中的袍角抽了出去。

我也好像突然失了声,只觉再看眼前这个男人一眼,都是对我曾经交付给他的真心的一种玷污。

他不配我的真心。

「不是她做的。」

我回身去望,来人是戚华月。

她小腹微隆,走至我身前,仰头和应寻对峙。

「尔烟姑娘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她背对着我站住身形,「你是她的夫,怎么能连你也不信她?」

「华月……」

她转身扶起我,声音温和,一只手还轻轻扫去我脸上的泪水。

「尔烟,他不信你,我信你。」

她是来为我撑腰的。

【25】

「你是怎么知道的?」

应寻眯着眼打量她,那一刻我觉得他格外的陌生。

他连他的心上人戚华月都不信任了。

戚华月正准备答复他,我忍不住抢她一步质问他:「应寻,这天下还有你信任的人吗?众生皆恶,无一良善是吗?」

他曾经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少年郎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他,明明他就站在我面前,可我好像怎么也看不清他。我无助地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他,看清我的过去,最后却只得到了一手的泪水。

应寻避开了我的眼不敢看我,良久深吸一口气又问了一遍戚华月:「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房里的柒染今晨自缢了,我看见了她的绝笔。」她轻轻捏我的手,朝我笑了笑。

我知道那自缢的柒染写的八成是有关我的事,或者说是有关我做的软枕的事。不过这栽赃嫁祸的手段未免太过卑劣,有些让我奇怪。

细想想我从未得罪过柒染,她怎么会突然就陷害我呢?又怎会在真相还未明了之前先自缢了呢?

这件事疑点太多,我只能暂且压下疑问,等出去时再同戚华月问清楚细节。

应寻揉揉眉心,叹了句:「知道了。」

他好像很累,整个人窝在紫檀木制的椅子上,沉着脸一言不发。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行了礼最后瞧了眼那尚有艳红火星迸溅的火盆,便准备和戚华月离开这让人伤心的宫殿。

在我们即将出殿之时他突然叫住我,和我说了声:「尔烟,我会还你一个清白的,我……哎。」

可我哪有不清白过?

阿姊说得对,世间唯有情才最伤人。

我叹了口气,回了声:「多谢殿下。」

【26】

阿姊曾经也爱过一个人,那人年少风姿无匹,是这京城里最好的少年。

我从没见过他,只是从阿姊的口中听到过他。他们本是约好了婚期的,阿姊等了他五年,可她没能等到她心里的那个少年按照约定来娶她。

阿姊是替我去死的。

第二个出坊的人本该是我,本该是我死在那个专喜欢折磨幼女的男人手里的!

阿姊知道我的结局,也知道自己替我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可她还是去了,义无反顾地去了。

临行前她给我喂了蒙汗药,将我锁在房间里,自己坐了轿子跟着那男人回了府。

她说过,她一辈子没做过轿子,她出嫁的那天说什么也要坐一回。

不知道那天的轿子晃不晃,颠簸不颠簸,有没有累到我的阿姊啊?

可怜我的阿姊第一次坐轿子,不是嫁人,却是送命。

她终究没等到她的少年。

都怪我。

【27】

那天我同戚华月出了太子寝殿之后,我和她说起我给她做的软枕。她红着眼眶握住我的手和我说:尔烟姑娘,你就是我的福气。」

她真是个顶温柔的人。

软枕之事悬了三日,我便三日不肯见应寻。他日日在我房外求见,我也只当听不见。

挽江说:「夫妻之间无信任,还叫夫妻吗?」

我那时候正抱着汤婆子暖手,听她说完话应寻也没了声息,只有一道颀长的人影子落进屋内。

我看着手中的汤婆子,轻飘飘说了句:「我还不算他的妻,哪敢谈上信任啊?」

他在外捏紧拳头敲了敲门,与我说:「尔烟,你该怨我的,是我错了,我……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这话他还在门口等了会,可我连声嗯都懒得回他。他久久没得到我的回复,叹口气走了。

应寻遇上我总是叹气,好像我就是他的忧愁。

可我知道,我还不够资格。

【28】

又过了几日晨起的时候戚华月端着盘糕点来看我,她身后跟着个面生的婢女,寸步紧跟一直看着她的肚子。她如今肚子大了些,走路也不方便,人看着却比以前还要精神不少,叼着一块桃花做的糕点含糊不清和我说:「快尝尝,超级超级好吃的!」

我和挽江紧忙跑过去,一边一个扶住她胳膊引她就近坐在院子里摆的石桌旁。

「小祖宗,你可仔细些,你现在可是有孕的人!」我拿着绢帕细细擦拭她唇畔的糕点渣滓,看她抬手接过挽江递过来的水,随后仰首豪迈一饮而尽。

「好姐姐,我知道了。」她抹了抹唇上的水珠将盘子推到我面前,「你快尝尝,刚出炉我就给你端来了,可香了呢。」

我知道她肯定没听进去我说的话,无奈咬了口糕点。

她眼睛弯如月牙,笑嘻嘻与我说:「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软枕之事,应寻查出来了。」

【29】

这消息对我来说太过震感,以至于戚华月走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这件事,神色厌厌跟她说了再见。

她说柒染,是皇宫来的人。挽江送软枕那夜之前,有人看见她受了凤梧宫掌事姑姑的恩惠。

而凤梧宫住着的,是皇后。

又是皇后!

她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竟然还想要害华月的孩子!

我又想起那日的遭遇,胸口像被撕裂一般的痛。

我决不能让华月受我受过的苦,我要保护她。

【30】

所以当晚应寻求见我的时候,我没再拦他。

他进我房门的时候还有些羞赧,好像第一次进女子闺房的小少爷一般,双手揪着袍角又怯又羞喊我:「尔烟……」

我以前怎么会喜欢上他的呢?

好像是当天列坐文武百官,唯有他一人看着我的眼神清澈至极,那里没有贪婪,没有世俗的欲望,只有我,仅有我。

我沉溺在他喧嚣着爱意的双眸里,最后被现实刺穿心脏。

他不爱我。

这就是现实。

「尔烟……我……」他许是看我久久沉默主动同我说道,「我一定会保住华月的孩子的……我不会再……」

他的话到这里止住,在我的凝视之下,他缓缓垂下了头。

再什么?

再让我的悲剧重演?

亦或者是再一次误会我?

我不知道他未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只颔首吹茶,随后递给他:「殿下用点热茶吧,最近您受苦了。」

他确实累了,那夜倒在我的床上他第一次起了鼾声。

我躺在里侧听花落,心里想着,又是一年花开满树,原来花期无限,是赏花人不懂。

【31】

应寻确实有好好保护戚华月的孩子。

这日皇后的婢女来东宫邀戚华月进宫赏花,应寻知道了,拔剑就把那婢女斩了,还扣上了个妄图行刺太子妃的罪名。

但其实她连太子妃的脸都没见到。

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酸涩,应寻来找我时我总提不起精神回他,只垂首听他一遍遍地在我耳侧说:「尔烟,就快了,马上就都好起来了。」

【32】

第一片枯叶落在东宫地上的时候,应寻说的好日子来了。

丞相倒台了。

听说是因为他处理国事不利,皇上应六部谏言释了他的权。那六部不满丞相独霸朝廷已久,纷纷若饿狼扑食一般,迅速拆吞掉他在朝堂的势力。

如今的丞相,徒有先帝钦点的御国大臣之名,却再无号称第一权臣的实力了。

树倒猢狲散,以前为丞相效命的大臣或被贬谪或被直接改投六部,他唯一的女儿远在深宫,听说在养心殿跪了三个时辰,皇上见都没见,只让太监传了四个字:「品行不端。」

「丞相倒台,废后,不过是时间问题了。」戚华月与我说这些的时候端着盘桃在吃,下颌满是甜腻腻的桃子汁,笑嘻嘻要我给她擦。

她的肚子已经大了,人也胖了些,本就有些婴儿肥的脸庞如今更圆了,笑起来时唇边还会有两个浅浅的肉窝,可爱的紧。

我正拿着绢帕给她擦脸,应寻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听着是在和谁商议事情,我的手不由得顿了顿。

「如今的一切都是应寻布置的,他说他答应了你要给你报仇。」戚华月塞给我一个大桃子揉了揉有些泛红的眼角和我说道,「我认识的应寻从来不屑于朝堂的明争暗斗,可为了你,他什么都肯做。」

「好姐姐,不要难过。」她摸摸我的发,浅笑着和我说:「他是爱你的。」

【33】

戚华月的话对我触动很大,那天我看独自在那棵我与应寻一起种的桃树下坐了很久,想当年的应寻,也想如今的应寻。

后来挽江领我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

是我爹。

我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比我记忆里的模样苍老了不少,鬓边发全白,一身破旧衣裳,手腕上还戴着阿娘给他编的祈福红绳。岁月更迭使它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了,再不是我记忆里的鲜艳模样了。

他看见我时整个人都战栗了一下,本若死灰一般的双目瞬间亮了起来,他呆呆望着我良久,颤抖着双唇小声唤我的乳名:「阿苑……」

回忆撕扯着我的灵魂,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幼年。我见到了阿爹,见到了他笑着哄我给我买糖人的模样,也见到了他在我床前赤红着眼给我喂药的模样,还见到了他将我卖给乐坊老板娘头也不回走的模样。

阿娘去世的时候,我才六岁,我记得那天的天很阴。阿爹把我抱在怀里,也是这样颤抖着声音和我说:「阿苑,阿娘不在了,但阿爹永远在阿苑身边。」

可我的阿爹食言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卖到乐坊,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疼爱我的阿爹在我哭的撕心裂肺之时,连最后一眼都不肯施舍给我。

可岁月总是温柔的,年少时夜不能寐的痛,到如今变成了提起来也只会浅淡一笑的过往。

【34】

阿爹好像只是来看看我,他又唤了一声我的乳名,我没应。他叹一口气不敢再看我,垂首揉搓手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良久他又扬唇给我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眉眼微垂,充满了讨好之意。他小心翼翼将怀里用油纸包的糖人递给我,轻声与我说:「阿苑,阿爹记得你最喜欢吃甜的了……」

他衣衫褴褛,发丝凌乱,一副颓唐模样。可他怀里的油纸包却干干净净,我拆开油纸,里面糖人完完整整的躺在油纸上,在阳光下还泛着金黄的光。

「我的阿苑太苦了,要多吃糖。」

他说完这话就走了,走之前还回头深深看我一眼。

我想起来乐坊的那一面,阿爹哭的肩膀都在抖,可他始终没有回头看我。

他是怕看了我就舍不得我了吗?

我的阿爹,是有苦衷的。

【35】

那天的糖人有点苦,挽江说,那是眼泪的味道。

当时的我想不到那是我和我阿爹的最后一面,若是我知道的话,他叫我阿苑的时候我一定会应的。

我不该让他满心遗憾的走。

又过了半月,皇后犯错被软禁的消息传入了东宫,听说这事时我和戚华月正拿着小锤敲核桃,她掌握不好力度,总是一下就把核桃敲碎了。

有孕的她还有点孩子脾气,连敲碎了几个核桃她闹着脾气要我教她,还撅着嘴说这核桃坏。

我哭笑不得轻轻捏她的脸,和她说:「是是是,都是核桃坏。」

她笑嘻嘻吃下我给她剥的核桃,摸摸圆滚滚的肚子和我说:「我哥要去边疆了,他说想见你一面。」

我有些不解,我与戚华黎不过一面之缘,为何他想见我?

这个问题,直到戚华黎出发之前来见我的时候我都没想明白,可他一张口问我,我所有的疑惑就都烟消云散。

我记得他站在高头大马前,英姿飒爽。猎猎风起,我听见他说:「尔烟姑娘,云涯走前可曾给我留过话?」

他瞧我愣愣的,又加了一句。

「云涯就是……你的阿姊。」

原来阿姊等的少年,是他啊。

【36】

阿姊说她喜欢的少年是这京城最好的少年,现在想想,满京也只有戚华黎担得起阿姊的称赞。

可他和阿姊约定终身的时候,他还不是如今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戚华黎,他只是刑部尚书的孙子,骠骑大将军的嫡子。

他心性高傲,从不肯活在别人盛名之下。

所以他决定去参军博功名,也就和阿姊有了五年之约。

「我立过誓,我要在万人祝贺声中风风光光把她娶回家。」他瞧着我眼眶通红声音悲恸,「我要告诉所有人,她叫云涯。她是我的妻。」

可怜我的阿姊没等到他的少年披着战衣回来娶她。

是我的错。

是我对不起阿姊。

【37】

戚华黎走了,走之前还和我说:「尔烟姑娘,你和云涯一样,都是顶温柔的人。我阿妹就托付给你了。」

他像是在托孤,像是要一去不回。

他不肯让我把今天的事告诉戚华月,怕她太难过,伤了身体。

可戚华月什么都知道,我去找她时她眼眶红红的,看见我勉强冲我笑了笑,说道:「尔烟姑娘,给我敲点核桃吃吧,我总是学不会控制力度……」

我连忙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摸她的发和她说:「没事的华月,我在,我会一直在。」

我的华月啊,你要好好的。

你一定要好好的。

【38】

戚华黎赴往边疆的第三个月,皇上废后改封梁贵妃为后。这边废后诏书刚下,那边的封后大典就提上了日程,一切快得像是早有预谋一般。

废后的理由也尤其随意,只说皇后欲刺杀皇帝,连怎么刺杀的都没写。

戚华月那时候快临盆了,双腿肿胀不能行走,她也因肚子沉甸甸懒得起床,只在我给她揉腿要她翻个身时,才懒懒地翻个面。

我听见这消息心里无悲无喜,我对那个女人的恨意在陪伴戚华月有孕的日子里一点点被消磨掉了大半,甚至我对她还生了些悲悯。

若我没有遇见戚华月,无数个深宫冷夜磋磨,我大抵也会变成她那个样子吧。

戚华月同我不一样,她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地直锤床,直呼遗憾不能去冷宫踩皇后一脚。

我笑吟吟抚她的发,和她说:「你的孩子在听着呢,可不要教坏孩子。」

「尔烟,这不仅仅是我的孩子。」她突然攥住我的手,认真盯着我的双眼,「他也是你的孩子。过年时也会撒娇朝你讨要压岁钱,会甜腻腻说谢谢阿娘。」

我听着她的话阖上眼,好像真的看见一个奶娃娃朝我学大人模样作揖,还唤我作阿娘。我不由得心里升起欢喜,弯起唇角回她一声:「好。」

【39】

过年的时候华月临盆了,我和应寻都在门外等着。

我听说生孩子都十分凶险,心里直发慌,在门前不停地转圈。

应寻知我紧张,用同样一双紧张到冰凉的手覆住我的手,缓声与我说:「尔烟,别怕。华月是有福气的人,她不会出事的。」

他将我揽在怀里,听着他胸膛处心脏有力的跳动声,我突然安心了不少。

佛祖保佑,戚华月母子平安。

应寻从稳婆那接过孩子,和我笑说这孩子怎么皱皱巴巴的。我踮着脚看了眼他怀里的孩子,小小若团子一般,让人看上一眼只觉心都柔软了不少。

「这孩子很有福相。」

应寻笑了笑和我又聊了几句,不一会儿稳婆出来说可以进去了,他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屋内,我站在门外都听见他明朗的笑声。

「华月,你看,我们的孩子。」

今年的冬季多雪,我看见天上零零落落飘下来几片白色的花瓣,像是为这孩子庆生。

挽江撑着伞给我挡雪,揉了揉眼角和我说:「太子妃娘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瞧着漫天的雪花,哈出一口寒气,应了声:「是啊,真好。」

【40】

应寻为这孩子起名为应瑞,意为祥瑞。戚华月跟我抱怨了好几天说应瑞这名字不好听俗得很,可她又劝不动应寻,只能和我说说。

皇上在应瑞诞生第二日驾临东宫,亲自送上了给戚华月的补品还有给小太孙的礼物。

皇上很是喜爱应瑞,抱着他眼睛都笑弯了,直和应寻说:「像极了吾儿幼时。」

应寻和我说这些的时候面上俱是委屈,蹙着眉扯着我的衣角和我说:「我小时候没这么皱巴的吧?」

我轻抚他的长眉,笑吟吟和他说:「小殿下会长成如殿下一般伟岸英俊的人的。」

他捉住我的手浅笑着和我说:「尔烟,你是个顶温柔的人,你也该是有福气的人。」

【41】

东宫里有了孩子,而且还是戚华月的孩子,所有人都很兴奋,大家每天排着队来看那襁褓之中酣睡的小奶娃娃,每个人聊天内容的也都是这个孩子。

百日宴的时候戚华黎的贺礼到了,是边疆的一只鸟,那鸟通体雪白,有一双红宝石一般剔透的眼。装在金框雕花的笼子里,歪着头显得有些拘束。

戚华月看见礼物的时候没哭,只悄悄拉住我的手和我说:「尔烟,你看那鸟,像不像我们?」

像啊。

我们就是应寻以爱为名的囚笼下,两只失去自由的鸟。

【42】

百日宴过了没多久,去年夏天被派去治理南方乱民的七王和十王不幸遇难的消息传到了京城,据说是被逆党突袭,最后和逆党同归于尽了。

应寻听闻悲恸不能自已,连忙派亲信去运回了两位王爷的尸身,让他们归家。

而两位王爷尸身入京那日,蛮夷被戚华黎打退三十里的好消息也到了京城。

一年多的纷乱,到此刻终于安息了。

正当人民沉浸在喜悦之中时,皇上突然病重了,应寻和戚华月应召连夜赶赴皇宫探望。

我因不够资格,便留在东宫等他们回来。

此时是春意正浓之时,我刚刚哄睡瑞儿,正准备和挽江回我的寝殿。

春夜总是寒凉的,一阵风吹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娘娘,好像要变天了。」挽江站住脚望天和我说道。

我也望了望远方滚滚奔月而来的黑云,叹了一口气。

「是啊,要变天了。」

【43】

我和挽江的预感是对的,天还未明的时候皇帝驾崩了,留下遗诏立太子应寻为新帝。

应寻隔了三日登基,他牵着戚华月的手登上高台,我站在台下,拉着挽江说:「你看,他们多么相配啊。」

挽江只看着我,默默抹去我的泪水。

后来应寻将我封了贵妃,赐号明。

我住在离应寻寝殿最近的缀夕殿里,通常他下了朝便直奔我的寝宫来看我。我也不知为何,他看我的眼里常含悲悯,像是我要命不久矣一般。

应寻啊应寻,你在想什么?

【44】

我最近越来越乏了,先前还只是越来越喜欢午睡,如今却已发展成刚过黄昏时分我便必须入眠了。

这宫里的日子让人惫懒。

戚华月倒忙得很,她身为皇后还刚刚有了孩子,最近忙得只差夜不能寐了。

我看着她日益瘦削的面庞,有些心疼她,能见着她时总拉着她的手和她说:「华月,保重身体啊。」

她也总是笑着回我:「尔烟,你好像个老奶奶,这句话你刚刚就说过一遍啦。」

是吗?

我有说过吗?

我记不清了。

「尔烟!」

【45】

我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殿内点着灯,床上还嵌着一颗夜明珠,正发着清幽的光。

可我看不清那光,只觉离我忽近忽远,让我忍不住想伸手去试试到底有多远。

这动作惊醒了我身边沉睡的人,我听见他唤我一声:「尔烟!」

「应寻……」我也唤他,声音沙哑,「我是要死了吗……」

我感觉得到,我命不久矣了。

他突然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一遍遍和我说:「对不起。」

他的眼泪落在我颈窝里,比夜明珠还要亮。

别哭啊,殿下。

【46】

这夜很长,应寻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

就在我醒的前日,戚华黎班师回朝,十万铁骑直接将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如此强横作态,是准备回来提要求的。

他一是要应寻交出来可解百毒的灵丹给戚华月解毒,二是要应寻交出天牢里押着的给戚华月投毒的北狄探子。

「戚华月中毒那年,我父皇并未将国库里的丹药给戚华黎,而是告诉他北狄国库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救妹心切挥师北上,待他凯旋归来我父皇才告诉他真相。」

原是那毒需要两颗丹药来解,服用了一颗只能压制那毒十年,隔十年之后需要再服用一颗。

而放眼天下,只有北狄和大尉各有一颗。

皇帝要戚家扶持太子应寻,待应寻称帝便可将国库打开将丹药赐给他们。

戚华月中毒那年不过八岁,她用过一次丹药,如今她已经十七了,只剩下一年光景了。

若没有丹药,她会死。

思及此我有些着急,忍不住揪住他的袖口和他说:「丹药呢?为何不快些给她啊……」

他看着我,眼神之中充满了悲戚,只差落了泪下来,他声音沙哑,像哄孩子一般轻柔着说道:「尔烟,丹药给了她,那你怎么办啊?」

我也中了毒吗?

在什么时候?

他轻抚我的发,在我额上落下一吻。

「那毒,中者无解。唯一的缺点就是,

味苦。」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来阿爹给我的糖人。

那天的糖人,也很苦。

【47】

「那北狄探子,与我有关?」我忍不住问应寻,过了良久,我满心的期待在他缓缓点头中一点点崩碎。

他见我久久沉默,又给了我一个具体的答复。

「是……你的阿爹。」

我脑海突然一阵轰鸣,我想起来那天阿爹来看我的神情,想起来他递给我的油纸包,想起来他说:「我的阿苑太苦了,要多吃糖。」

原来都是骗我的!

原来我阿爹给我买糖人不是心疼我,是想要害我!

泪水若决堤的河,我抱着应寻泣不成声。我只感觉又一次回到了小时候,乐坊娘娘死死拉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去找我的阿爹,我的阿爹也始终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乐坊娘娘说:「小丫头,你爹不要你了。」

我那时候还不信,怎么会有爹爹不疼女儿呢?

原来真的会有啊。

【48】

明月将歇,我与应寻的谈话也到此终止,留给这即将结束的黑夜只有无尽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声唤我:「尔烟……」

我没应他,听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如同落在我心上。

窗外雨打芭蕉,窗内灯花垂落,他窝在我的颈侧同我说:「尔烟,再为我跳支舞吧……最后一支了……」

他是要弃了我吗?

难过从我心底里爬出来,爬到我的眼睛里,化成两行清泪,再落在他的掌心上。

我借着烛光仔仔细细瞧他的面庞,想将这个让我初见就为之倾心的男人记在心底里。许久之后我哽咽着和他说道:「殿下,我累了,我要歇息了。」

他赤红着双目瞧我,半晌带笑回我一句:「对,尔烟,你该好好歇歇的。」

【49】

红日初升之时应寻回了养心殿,他走时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我。

我一夜未睡,他刚走我便招呼挽江去冷宫见了一个我曾一度再也不想见的人--先皇后楚娥伶。

她倒没有我想象之中疯癫的模样,反而见着我她还有些拘谨。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麻衣,头发随意地挽起,额角耳侧留了些碎发,显得她有些温婉。

「你来了。」

她起身想给我添茶,找了半天却发现冷宫没有茶盏,只有几个碎了角的碗,她回身有些窘迫得看着我,讷讷半晌没说出来话。

我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替她解围:「没事的,我不喜欢喝茶。」

「谢谢你。」她放下碗坐在我的对面,还没等我问她先开口说道:「你的孩子,我对不起你,可你真正的仇人,不是我。」

我心里已有猜测:「是……先皇?」

「是,」她叹口气,「当年不容你诞下子嗣的,就是先皇。他要我杀了你的孩子或者直接杀了你,以激怒应寻,逼迫他为报仇瓦解我爹……丞相势力,再携戚家千金称帝。」

「新帝是个善良的孩子,是龙九子里唯一适合称帝的。可先皇重病,等不到他慢慢学习如何当好一个帝王了。」

听完她的话,我垂首默默。

我想起来应寻昨夜和我说过,我阿爹其实是先皇的暗卫,给戚家小姐投毒其实是先皇的手笔。

他下了好大一盘棋,芸芸众生皆是他棋盘上的一子,唯有应寻,是他布棋的目的。

他派人投毒戚华月,目的有二。

一是要戚华黎灭了北狄,结束多年来边疆战火,防止新帝登基内乱之时有外敌侵扰。

二是要将戚家永永远远锁在应寻身上。

戚华月的解药在应寻手上,戚家若想救戚华月,便只能扶持应寻,更何况戚家小姐钟意他,现在还是他的皇后。

如今朝堂之上戚家独大,拥帝排异,为应寻掌控朝堂扫清了障碍。

而这与先皇当年年幼称帝有丞相把持朝政不同,如今的戚家,可不比当年正值壮年的丞相。

戚家为首的,是已年至古稀的戚尚书,再者便是兵权已交上大半的徒有虚名的骠骑大将军,唯一的壮年戚华黎又远调在外。

这朝堂,不过几年还是应寻自己说的算。

这边是先皇留给他的礼物。

【49】

「而你,是这棋局的最后一步。」先皇后看着我,将散落的发捋到耳后对我说道:「你与戚华月如今都中了毒,却只有一颗丹药。」

她看着我,像看着过去的自己:「为帝者,需断情。」

「那孩子对你有情,若不然当年你已经死在我的殿上了。」

「你的命,是他求出来的。」

【50】

我回了我的寝殿,回去时脑海之中还在不停地回响着她说的话。

我是应寻称帝的最后一步。

如今只有一颗丹药了,若救我,戚家势必不让,尤其如今戚华黎已班师回朝,他要这天下便不能要我。

所以应寻便弃了我。

我只觉胸口若撕裂一般的痛,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那个永远不该被选择的人。

我是个没有人爱的人。

「挽江,你替我去把这些给皇后娘娘吧。」我将我前些日子给戚华月的孩子做的一些衣服交给挽江。

「娘娘,您为什么不自己去啊?」

我瞧着她,抚了抚她鬓边的发。

「你去吧,我累了。」

她应了声,走了两步转身又回我一句:「我马上就回来找娘娘。」

「好。」

我瞧着挽江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来那个夜里她哭着和我说:「我也是娘娘的依靠啊……」

挽江,

如果有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你来做主子,我做你的依靠,好不好?

我和你没有这辈子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

火光四起,黑烟弥漫。

我突然看见了阿姊,她将我抱在怀里,我泪如雨下和她说:「阿姊,我见着你说的少年了,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阿姊笑意温柔,附在我耳侧轻声和我说:「尔烟乖,不哭了,阿姊从来没怪过你。」

「阿姊,我好痛啊……」

「别怕,阿姊来爱你了。」

阿姊拉着我的手,领着我走出这黑烟,领着我走进了光里。

后郢元年,缀夕殿走水,明贵妃薨,其婢挽江自缢殉之。帝后大恸。帝为之书曰《与烟赋》。

后郢一年,后戚氏薨。帝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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