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祸国妖妃的下场是什么?
乐康二十七年,皇帝酉生独宠后妃怀柔。
为其散尽后宫,不顾朝纲,大兴土木,建观月台、开美人池,只为博她一乐。
妖妃怀柔盛宠十年不衰。
官民心中皆愤怒不已,扬言怀柔祸国殃民乃妖孽身,传得沸沸扬扬。
可民议大于天。乐康三十八年,皇帝酉生悲痛下令,赐死怀柔,并建安乐风水墓以表思念。
「听听,这就是那祸国妖妃的下场。」
茶馆里,一边听着说书人侃侃而谈,男人一边摇着头啧声开口。
「本来能享受的,结果当了个祸国妖妃,逼得皇上没办法,只能忍痛赐死。
赐死后,还给她专门修了一座安乐风水墓,多有情有义呐。」
男人身后,一白衣公子落座于长凳上,品着清茶,眉目淡然,清冷地听着,似不知七情六欲为何物。
盏底与桌面磕碰,重声断了说书人的故事,引来他人瞩目。
他勾唇淡笑缓缓开口,嗓音清澈,道出了与之不同的关于祸国妖妃的故事。
「怀柔原唤梨女,梨树果子喂养大的孤女,有一竹马名唤长衡,镇上茶馆独子,脾性爽朗。
二人长久相处渐生情绪,互换庚帖,谈及嫁娶。
酉生微服私访到此镇,对梨女一见钟情,使计强行带回宫内。
梨女心系长衡,以死相逼,酉生无奈放之回去。梨女激动而归,却见了长衡骑于马上,正喜迎娇妻。
梨女性烈,见心上人喜迎娇妻,顿时心灰意冷,失魂落魄,便主动投入酉生怀抱,二人一夜荒唐。
酉生将梨女纳为妃,赐新名怀柔,万千荣宠于她一身。
不过一载,酉生便移情,梨女被害得落胎失子,又无法重新获得酉生宠爱,
无奈之下遣了婢子出宫寻一人,名公子蛊,求了一枚忘情蛊,一枚情蛊,忘情予己身,情予酉生。
种蛊后得宠十载,终薨深宫。」
这是大家都没听过的新版本,众人都觉着十分有趣,以为他也是一位讲此故事的说书人,便逗他道。
「你怎知这些?」
「道听途说罢了。」
他低头呼了茶面浅饮,淡了眉间笑意起身而去。
「瞧瞧人家这故事编的,同一个故事能编得如此与众不同。」
大家一哄而乐,又各自做别的去了。
唯独茶馆老板怔怔瞧他背影远去,不见身影,才沉默低下头继续打着算盘算账。
穿堂风过,吹起来几页账纸,茶馆老板抬手压住账纸。
「相公怎么哭了?」
老板娘瞧他眼眶湿润,关心开口。
「没哭,是风迷了眼睛。」
茶馆老板笑笑,而后用镇尺压住账页,继续拨弄着算盘。
2
「公子,你可有情欲?」
怀柔穿着华贵裙裳,眼中却满是浓浓不甘与哀伤。
「在下生来性淡凉薄,无情欲。」
「那你定不知爱入了骨血可使人疯魔。」
「比如你?」
他的话让眼前的怀柔掩唇轻笑出声:「比起爱,我更恨。
比起相守白头,不如同归于尽。」
「愿你顺意。」
公子蛊淡笑着从袖中掏出两枚蛊递与她,浅弯了眸子。
这个关于祸国妖妃的故事,他还有一半未说完。
皇帝酉生有位青梅,名叫怀柔,二人从小相伴长大,替他挡了不知多少明枪暗箭。
酉生曾发誓,即使是做了皇帝,也只爱她一人,愿为她空置后宫三千,只独她一人。
可天意弄人,怀柔没有等到他娶她,便病逝了。
酉生自此心念数年,登基后,接连纳妃十多人,都与怀柔有相似之处。
有的是眼睛像,有的是嘴像,而梨女的样貌,像的如同与怀柔一胞而出。
酉生以为是怀柔回来了,一心要她随他入宫。
梨女性烈,被迫入宫,却抵死不从,酉生便动权逼长衡另娶,若不娶,便灭其全家。
而后算准了日子,放梨女归去。
梨女见长衡另娶,果不其然,顿时寒了心肠自愿入宫为妃。
酉生大喜,赐她新名怀柔,千宠万顺,情至深处发誓:
前半生错过了她,往后余生,便是天毁地灭,他也只爱她一人,与她携手白头。
梨女信了,且深信不疑。
却不知酉生的万千宠爱却给的不是她,是怀柔。
可怀柔性子柔顺,梨女性子刚烈,日夜相处下,酉生越发觉着梨女不像怀柔了。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女子,且有准备的女子。
一个脾气模样都与怀柔六七分像的新人出现后,酉生很快移情。
梨女没了酉生的宠爱,很快就沦为众矢之的,掉了孩子,还差点失去半条命。
而这一切,酉生连问都没多问一句,一心扑在新人身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梨女对这一切心有不甘,私自出宫寻到公子蛊,求了两蛊。
一个情蛊,一个忘情蛊。
「他既已对你无意,你且吃了忘情蛊,留下与我作伴如何?」
公子蛊淡笑看她,眉眼间难得露出几分柔和。
「不,我想让他尝尝什么叫爱而不得!」
梨女信誓旦旦,她要拿这蛊报复酉生。
梨女拿着蛊回了宫,换上一身素衣,轻挽了一个素髻,描眉画黛,趁夜,故意在他和新妃散步的长廊上等着。
听着酉生柔情蜜意的声音与新妃的娇嗔,梨女深吸了一口气,掐准了时机回眸望去,正好对上了酉生的视线。
梨女眼中幽怨,只一眼,落下两行清泪,低头快步离开。
那一眼,酉生以为自己看到了怀柔,心中一震,又瞧见那两行清泪,心中又跟着一痛。
见梨女低头想要逃开,酉生下意识推开了新妃,快步追了上去。
「怀柔。」
酉生有些慌张,他不该让怀柔看到那副场景的,他不是故意的。
「阿生。」
梨女学着怀柔放轻柔了声音,哽咽着唤他名字,落在酉生耳朵里,竟猛的让他湿润了眼眶。
「怀柔你回来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不舍得丢下我一人,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酉生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喃喃着,竟似一个孩童般哭出了声。
梨女不知为何,忽的心软了。
二人回到寝殿,颠鸾倒凤,梨女亲手喂他吃下了蛊。
他睡前,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离开般。
「别走,我错了,我错了。」
梨女心软了,她俯身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终是没服下那颗忘情蛊。
3
她想赌一赌,这十年,她一定会让他爱上自己的。
十年后他清醒,就算是要杀了她,她也认,就当是拿命赌了一场十载因果。
情蛊只活十载,忘情蛊却能活终生。
酉生再次醒来,见梨女趴在他边上沉沉睡着,满眼柔情地将她抱上床,拢在怀中。
「皇上,该上早朝了。」
李公公走到屏风前小声提醒,却被用鞋砸了个正着。
「上什么朝,没看见怀柔还睡着么?滚出去!
狗奴才,要是把怀柔吵醒了,小心朕摘了你的脑袋!」
李公公顿时心惊,只好闭嘴退下。
快到午时,梨女才缓缓转醒。
「怀柔,你醒了,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给你做。」
梨女瞬间清醒,愣怔地瞧着他。
「你唤我什么?」
「怀柔你是不是睡傻了。」
酉生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来,我给你穿衣裳。」
酉生突然再次宠幸梨女,让所有人都觉着不可思议,也有人觉着,再不过等个一年半载,她就又会失宠了。
可事实却是。
夏天下雨时,酉生宁愿自己湿了鞋袜,也要背着梨女,不让她的衣角沾一丝雨水。
寒冬腊月时,酉生拢着她的手脚给搓暖。
第一年废了皇后,第二年散尽后宫,第三年建造观月台,只因为梨女一句玩笑话。
她想离月亮近些。
他恨不得将心刨出来给她,他夜夜拥着她,不停地唤着怀柔,梨女听得心烦,凶他,他也不恼,陪着笑凑上去继续哄她。
他会牵着她的手在御花园漫步,说一些寻常百姓夫妻间说的情话。
她因为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他便去太医院要了绝子药,当着她的面一碗又一碗地喝进去。
所有人都说皇帝疯了,说梨女是祸国妖妃,堪比褒姒妲己。
梨女看着他喝了吐,吐了喝,然后笑着跟她说。
「怀柔你看,不是你生不了,是我生不了。」
梨女哭了,她像个孩子一样站在原地嚎啕大哭,酉生慌得手脚并用去哄了好久。
她后悔了,原来他不是不爱,只是爱的不是梨女而已。
看,多讽刺。
酉生如此,太后终于看不下去了,出手整治梨女。
太后支开酉生,强行喂了梨女一碗毒药赐死。
酉生回来后发现,疯了一样抱着梨女去找太医。
却得出的都是一个无治。
皇城脚下,一白衣公子揭了皇榜,被送进宫去。
「你叫什么,你真的有办法能救活怀柔?」
公子蛊拱手朝他行礼,「在下公子蛊。」
「你就是那位传言可起死回生的神医公子蛊?!」
酉生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神医若是能救活怀柔,朕一定给你加官进爵!」
「先让在下看看吧。」
公子蛊走到床边,从怀中掏出针包来摊开,银针入体,不过半个时辰,就见梨女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有了呼吸。
酉生刚想靠近,就被他伸手拦下。
「还请陛下出去等吧。」
酉生见他确实是有起死复生的本事,便才放下心来,出殿外守着。
公子蛊又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喂给梨女,梨女才缓缓睁眼,却觉着五脏六腑疼得要命。
看清了眼前人是公子蛊,梨女忍着疼开口。
「你来了。」
「嗯,你先别说话。」
他又继续给她穴位上落了几针,「幸好这鸠毒不纯,你这几日一直都是假死。」
收回了针,公子蛊将针包放回怀中,淡淡瞧她。
「五年了,我且再来问你一回,要不要跟我走?」
梨女笑着摇了摇头。
「我舍不得他。」
「明白了。」
他起身离去不过片刻,酉生冲了进来,丝毫没个皇帝样子。
梨女颤着手抚上他的脸,「陛下胡茬都这么长了。」
「是啊,所以你赶快好起来,我等着你亲手给我刮胡茬。」
酉生红着眼颤着嗓子,眼中全是她。
4
太后被气病了,好了之后便去城外尼姑庙带发修行。
十年瞬间而过,梨女脸上的忧愁与忐忑也越发重了起来。
她既期待又害怕,她想再去寻公子蛊要一枚情蛊,可已经寻了三年,却打听不到丝毫他的消息。
她夜夜都会问酉生,「若是你忽然不爱我了怎么办?」
酉生抱着她发誓,「那就让我去死。」
这世上最不能信的,就是誓言。
昨夜里刚说过的话,现在就不认了。
梨女跪在冰凉的湿地上,看着酉生对她露出一副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的眼神,讽刺低笑出声。
看,报应来了。
「妖妇,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朕竟散尽后宫、荒废朝政,对这天下不管不顾地宠了你十年?!」
酉生掐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抬脚将她踹到地上,厌恶地擦了擦方才碰了她的手。
「陛下的心思,臣妾不敢妄猜。」
梨女摇摇晃晃站起身,将嗓间的血腥味儿咽了咽。
曾如何宠她,如今就如何厌恶她。
酉生亲手写了一份罪己诏,公诸天下。
大臣们老泪纵横,齐齐跪下请旨赐死梨女。
酉生故作犹豫,最后落下一行泪来。
「允!」
老臣们知不能逼得太紧,便齐跪下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了朝,酉生来到梨女寝宫内,推开门,梨女此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酉生恶狠狠地笑着。
「你快要解脱了。」
「你终于要赐死我了。」
梨女两眼空洞地笑笑,一副终于能解脱的模样。
酉生踩她身上,恶狠瞧她。
「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你,我不仅要将你挫骨扬灰,我还会给你挑一个风水宝地,囚住你的魂魄,让你永远入不了轮回道,百年后魂飞魄散!」
梨女的心已经凉透了,比起刚开始的撕心裂肺,梨女此刻已经麻木了。
是她自得其所,只是临死前,她想听一句真话。
「酉生,这十年恩爱,你当真心中对我没有半分感情吗?」
酉生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无半分怜悯,更别说是感情。
「我只觉着恶心,当初竟然纳了你这么个恶毒之人为妃!」
梨女痴痴笑出声来,而后使尽全身力气扑到他身上对着他的胳膊用力咬了下去。
「是你先招惹我的,是你先招惹我的!」
梨女喊得撕心裂肺,酉生本想将她踹开,在听到这句话后,却由她将自己的胳膊咬出了血。
「我会让你死得体面。」
不等当众处刑时,梨女就死了。她手中握着一张纸,上面像是很久之前就写下的笔迹。
李公公从她手中拿出纸,双手呈给酉生。
酉生打开看。
她似早知孽果,提笔落信萧条几句:
庄生梦蝶醒,断尽三千丝。
5
「那祸国妖妃死了,你们听说了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过三日,几乎传遍了全京。
梨女殡礼是按照皇后的礼办的。
酉生亲自为她守灵一夜,百姓们暗叹当朝陛下情根深种,却为百姓不得不亲手赐死心爱之人,陛下此等大义,百姓们定能过上好日子。
瞧,死一个女人,就能将十年的荒唐瞬间抹去,瞬间从昏君变成明君。
梨女死后,酉生次年大开选秀,充盈后宫。
又一年春秋,山林深处落一座竹屋,公子独爱僻静之所,不知此处落居之人是何。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捻食落了蛊内,瞧了蛊身肥厚精黑,透着刺鼻臭味,落下蛊盖。
桌上一张残旧黄页被轻风吹得乍响,拿了砚台轧上纸张望向屋外,日沉西头昏黄。
恍然忆起往事,族里长老落座于高位讲道:
「蛊术,历来传女不传男。」
可偏,我是男儿身。
我,公子蛊,名华清。
亲母妊九是前朝遗孤,诞有三子,长子华清,二女怀柔,幼女梨女。
佛曰,因果。
想必我的母亲也未想到亲手布下的一盘好棋,成了死局。
我生来性淡凉薄,无情欲的原因是,我八岁时被母妃亲手断了根。
前朝被灭,作为灭国皇后,我的母妃在临死前亲手布了一盘长达二十年的棋局。
她在死前将这盘棋的掌控权交给了我,我也承她愿,一直守着这盘棋。
母妃并非对我们没有感情,不过是亡国之恨太大,将她的爱都盖住了。
亡国那年我八岁,怀柔六岁,梨女三岁。
在我和怀柔的自荐下,我们一同将最小的妹妹梨女送到了一个镇子上,希望她能好好长大,离我们远些。
她太小了,这些阴谋诡计不适合她。
我和母妃又将怀柔亲手送到酉生身边,她的目的是,帮酉生登上皇位,然后成为祸国妖妃。
而我,则被母亲去了命根,送到族中学习蛊术,从小到大,练了无数的情蛊与忘情蛊。
我的任务,是等怀柔成为祸国妖妃之后,带领着母妃留下的势力,借势起义,光复前朝。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酉生登基,可怀柔却忽然重病而亡。
临死前,我曾易容去见过她。
她握着我的手,无声启唇喊了一声哥哥。
她曾找我要了一枚忘情蛊,她怕她狠不下心来。
也是,是人便有情,不似我,从小被断了情根。
「这些年我为了帮酉生登基掏空了身子,我一直活在自责里,有时我还会恨母妃,恨她为何要布这一盘棋。
十多年了,我已经记不起母妃的模样,可她的声音却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不要忘了咱们的目的。
哥,我见到梨女了,我好羡慕她。
她与心爱的人两情相悦,我却只能一边爱他,一边害他。」
我抬手将她抱入怀中,一如小时候分别时,我也是这样抱着她。
「我不知道情爱是何物,怎么办,哥哥感觉不到你的痛苦。」
我看着她眼中复杂万分的情绪,那是我这辈子都触碰不到、理解不了的情绪。
可是我的这句话,却让怀柔哭出了声。
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
「哥,我好舍不得你,我好舍不得你。」
我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犹豫半晌儿却说不出一句哥带你回家。
6
怀柔哭够了,也哭累了。
推开我,脸色苍白得可怕。
「哥,回去吧。」
明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却没有半分痛苦,点了点头,心中却想着怀柔不在之后,这盘棋要怎么继续进行下去。
「哥,最近我总是能梦到母妃,她夸我做的真好。」
「好好保重。」
这是我唯一会说的安慰人的话。
怀柔死了,酉生是按照正妻之礼葬的她。
我想到她说她去见过梨女,我便忽然也想去见见这个十多年没见的妹妹。
可我到了镇上时,就见到酉生追着梨女,强行将她带回了宫里。
酉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怀柔常来。
想到怀柔临死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后,我忽地明白了她那句话的含义。
她早早就做了个局,这局中人,便是酉生和梨女。
这个未完成的祸国妖妃的头衔,有了接替之人。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暗中看到了那茶馆少年,淋着雨跪在地上痛哭出声。
他骑在马上接亲时,他的家人脖子上正架着刀。
从酉生看到梨女的第一眼开始,怀柔的局就成功了一半。
她或许忘了我们当年将梨女送走的原因,也或许是不甘心这盘棋就这样结束,也或许是不甘心梨女为什么活得比我们都幸福。
我忽然愣怔,似乎在怀柔的身上看到了母妃的影子。
梨女是与我们不同的,她很单纯,却又遗传了母妃的烈性。
她亲眼看到少年娶亲之后,便赌气回到了酉生的怀抱。
她作为怀柔的替身,却还是跟怀柔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但我不明白,梨女与茶馆少年先前还山盟海誓,不过不到一月而已,竟就满心满眼全都是酉生了。
梨女与酉生的感情,我不懂。
我作为掌局之人,合适的时机出现,合适地让梨女找到了我。
我按照棋局,将整盘棋中最重要的两个蛊给了梨女。
不过一年,单纯的梨女眼中的复杂情绪,我已经看不懂了。
她越来越像怀柔了。
我忽地想起那句我对怀柔没说出口的话,便对她说了出来。
「他既已对你无意,你且吃了忘情蛊,留下与我作伴如何?」
此刻,我是华清,是眼前梨女的哥哥。
她拒绝了我。
很快我便得到了消息,酉生将梨女宠得不顾朝纲。
借势造反的时机到了。
可我却踌躇了。
再等等吧。
一年、两年、三年,梨女成功被百姓文臣唾骂,一代祸国妖妃横空出世。
梨女不介意,她只介意酉生的眼里全都是她。
第五年时,我得到了她中毒濒亡的消息,竟连假皮子都忘了戴,就揭榜入了宫。
幸好酉生服了情蛊,没有认出我来。
毕竟我这张脸,与父皇长得实在是一模一样。
我救活了她,将酉生支了出去,
她认出了我,我再次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五年了,我且再来问你一回,要不要跟我走?」
若是她说好,我立即将所有的真相告诉她,然后给她服下忘情蛊,让她忘掉酉生,将她从这里带走。
但她再次拒绝了。
她爱酉生,爱到无法自拔,就算是知道自己是替身,也爱得无法自拔。
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
分明在遇见酉生之前,她爱的还是茶馆的那位少年。
我走了,因为从她和怀柔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样的我所不理解的东西。
她们称之为,爱。
7
我忽然想去亲身体验一下爱是什么,但我现在连亲情之间的爱都感受不到,又何来感受爱这个更为复杂的感情?
于是我决定去云游四方,期间我知道梨女在找我,但我没有出现。
情蛊人一生只能服用一次,绝无第二回的可能。
云游中,我见到了一位以人练蛊的蛊师,他养着一位药人。
那位药人,是个和梨女一般大的,名唤阿喜。
是她的亲爹将她卖到这里来的,仅仅是为了一吊钱。
她的体内全都是蛊,能活下来全凭体质特殊。
她很爱笑,经常会趴在窗边望着我,我也会偶尔送给她些蜜饯。
「你这人为什么总是面无表情的?」
「因为我天生凉薄。」
我揉了揉她的头,又递给她块儿蜜饯。
她说:「每次一到夜里浑身都疼得恨不得想死,可嘴里含着蜜饯,就不觉着疼了。」
我顿了顿,伸手抱了抱她。
这是我唯一会安慰人的动作,「好好保重。」
「哥哥你再抱抱我,抱抱我,我就不疼了。」
我鬼使神差地决定了小住,每日最打发时间的就是等着她来与我聊天。
我练蛊缺些血,她便主动割了给我。
蛊本就侵蚀她精血,不过是给我十滴,她的脸就瞬间苍白得不似人样。
我握住她手腕,拿了药给她止血。
「以后不需你的血。」
「可我的血是普通人比不上的。」
「那也不需。」
我说罢,刚好给她包扎完,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仅仅片刻,我便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和怀柔、梨女一样的情愫。
我天生薄情这句话说了不下百遍,她笑得含蓄,眼中的情愫却越发热烈了起来。
这日,我的门又被敲响,我打开门,看到的却不是阿喜,而是养阿喜的蛊师。
「你接近她,让她喜欢上你,也是为了她那特殊的体质吧。」
「并不是。」
我下意识反驳。
「阿喜的体质特殊,我这些年拿她做容器养蛊,她的血可让中蛊的人解蛊,也可让人深重蛊毒。
小公子,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二。」
话说出口,我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是而立之年。
「三十二,却长着一张二十多的脸,小公子,你身上有东西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罔若不闻。
「若是无事,便请离开吧,我要休息了。」
我下了逐客令,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紧紧捏着不放。
我挣扎不过,便由他了。
「这等忘情蛊我竟从未看过,是谁给你下的蛊?这蛊为何如此奇怪?」
他的话让我兀地一怔,而后用力抽出手,将他推出门去。
关上门,我给自己把脉,皱眉。
为何我查不出自己体内有忘情蛊?我何时服用的忘情蛊?
我用我心头血养出来的蛊来寻体内忘情蛊,结果却还是找不到。
我怀疑是那人在诓我。
8
阿喜已经有两三日没有来寻我了。
我等了许久,决定去隔壁看看。
我站在院内,看着阿喜下半身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上半身被用布罩在一个缸子里。
她气息微弱地看着我,露出了一抹笑来。
「哥哥,给我带蜜饯了吗?」
我缓缓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蜜饯,递到她嘴边。
「果然有了蜜饯,就不怎么疼了。」
她眼睛哭着,嘴巴笑着。
我伸手抹去她眼泪,再次抱了抱她。
「我不想死,可我已经撑不住了。」
阿喜说着埋在我怀中哭泣出声,我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他说你也中蛊了是不是?我让他帮我去找你,他回来却告诉我你也中蛊了。」
阿喜边哭边将眼泪蹭我身上。
「他诓你的。」
阿喜摇头。
「他从不会骗人,就像他告诉我,我活不过今晚一样。」
从阿喜做药人的那一刻,她就注定活不长久,就算是体质特殊,也终是活不久的。
我很想多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不会说,也说不出来。
阿喜看着我,忽然使了浑身力气在我唇角亲了一下。
我顿了顿,露出疑惑来。
「亲我,你会不疼吗?」
阿喜开心地笑了。
「会不疼的,我能不能再亲亲你。」
这次,我主动吻上了她。
阿喜的唇很凉,但舌很软热。
唇齿交融间,她似乎咬破了自己的舌头,我尝出了一丝血味儿。
我陪着她一直坐到深夜,她的七窍渐渐流出血来,我知道,她要死了,和怀柔一样。
「哥哥,你会记得我是不是。」
「我会的。」
我定定看着她,忽地感觉到心里一丝抽动,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皱眉想不出原因。
「再亲亲我,我好疼。」
她有气无力地开口,我吻上了她的唇,将她拥在怀中。
「我好像听到你的心越跳越快,我好想再多听听,我好想……我好喜欢你,哥哥,千万千万,别忘了我,别忘了阿喜。」
没等我嗯出声,她就这样死在了我的怀里。
我忽然觉着嗓间哽着什么东西,哽得难受,心也跟着抽得泛疼。
我没舍得放开她,就这样抱着她坐了一夜。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的母妃给我们三人一人喂了一只蛊。
我们三人都是忘情蛊。
只是梨女太小,路上哭吐了,将还没在体内化了的忘情蛊吐了出来。
我不忍心让她受罪,便瞒了母妃。
怀柔为了戏真,便主动又吃了情蛊,两蛊抵消之后,她却真爱上了酉生。
天亮了,我怀中的阿喜身子已经僵硬。
我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泪,看着眼前的男人盯着自己笑道。
「你吃了阿喜的血了吧,忘情蛊已经解开,瞧瞧,这才该是三十岁的样子,不过你的头发怎么白了一半?」
我沉默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找到一面阿喜曾经给我的铜镜。
镜子里的我,不再是少年模样,一夜成熟。
我的头发,白了一大半。
我摸着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却摸到了一包蜜饯,一时发愣,心中莫名抽痛。
阿喜死了,阿喜死了。
我终于有了常人该有的情绪,可体验到的第一个,却就是常人最不喜欢的悲痛。
我想阿喜了,大概这辈子,我都会如她所愿,永远记着她。
9
我放弃这盘棋了,为了这盘棋,我的两个亲妹妹都折了进去。
忘情蛊解开后,我只想将梨女从皇宫中带出来,不管她是否愿意。
可还是晚了一步,梨女也死了。
我去了她所谓的风水宝地安乐墓,趁夜挖开坟撬了她的棺椁。
我用刀划开她的心口处,将为剩不多的阿喜的血滴了上面。
很快一只蛊虫爬了出来,干瘪的身子似乎饿了许久,正贪婪地吸吮着阿喜的血液。
我忽地轻笑出声,不知是气的,还是绝望的。
我终于知道怀柔为什么会说母妃会夸她了。
这盘棋,她赢了。
她没吃情蛊,她竟然将母妃给她的情蛊种在了梨女的身上。
怪不得梨女会突然爱上酉生,且爱得无法自拔。
怀柔与我一样吃了忘情蛊,她怎么可能有情。
她未雨绸缪把情蛊种给了梨女,她对酉生的情爱,竟装得把我都骗了去。
怀柔不爱酉生,她的心中一直都记着母妃的这盘棋。
传女不传男,母妃一定教过怀柔如何用蛊。
我伸手将情蛊捏在手中碾捏,似在泄愤。
忘情蛊解了后,我的感情在逐渐回来。
我重新将梨女葬好,匆匆离开。
这世间我唯一的两个妹妹,都因为一个男人而死。
可造成这一切的,却是我们的生身母亲。
这盘棋,我早就放弃了,因为阿喜,因为怀柔,因为梨女。
怀柔篇
我叫怀柔,从小母妃便让我服了忘情蛊,从此不懂情爱,只知道一定要爱上酉生。
我观察着身边每一对陷入爱河的男女,我接近每一个心中怀春眼中有心爱之人的女子,努力地去学什么叫爱,努力地模仿着她们是如何对待自己心爱之人时的模样。
我学会了,并且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我的亲哥哥,华清。
但我快要死了,这些年为了能让酉生坐上皇位,我的心血已经被掏空殆尽。
可我死了,母妃的这盘棋可怎么办?我犹记得母后在死前眼中浓烈的不甘,她说她最大的不甘心,就是没有亲眼看到抢了我们江山的狗贼的儿子,亲手将江山送还到我们的手中。
于是我也开始下了一盘棋。
母妃死前给了我一颗情蛊和一颗忘情蛊。
母妃出身蛊族,蛊术,传女不传男。
是因为蛊族子弟,只有女子才会继承的独特的天赋——控制蛊虫在人体内苏醒生效的时间。
我继承了这份天赋。
从我得知自己活不长久的时候,我就开始着手安排我的这场棋局了。
既然是棋局,必定会有白黑两子。
一颗是酉生,另一颗,我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我的亲妹妹,梨女。
都是母后的孩子,便不能置身事外。在我决定了让梨女在我死后顶替我的位置之后,便故意每月都会找借口去梨女所在的镇子上待上两三日。
酉生知道,我却从不让他陪我来,但每次回去,我都会故意在他耳边讲镇子上的风土人情、细碎杂事,就连谁家的狗生了崽子,我都会反复地讲给酉生听。
酉生每每无奈却耐心地听着,他宠溺地拉着我的手,说道:「等空闲了我定要亲自到那镇子上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能让你三天两头就想去闲住几日。」
我倚在他怀中,笑道:「等你我老了,定要在那里买个小院,舍了这些荣华富贵,做一对让人羡慕的白首夫妻。」
「好,做一对让人羡慕的白首夫妻。」
酉生满是笑意的模样落在我的眼中,我竟心中对他升起几分悲怜来。
但也只有悲怜而已,毕竟我自小服了忘情蛊,不知情为何物。
我在镇子上想方设法亲近梨女,在她身上种下了有酉生血的情蛊。
这是我能想到的让梨女最快能爱上酉生的唯一办法。
我活不过一年了,所以我控制蛊虫在梨女身体内苏醒的时间,是两年后。
那时候,酉生一定会因为怀念我而来到这里,见到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梨女。
而梨女因为体内的情蛊苏醒,也一定会爱上他。
我清楚地知道当我死后,酉生是不可能真缅怀我一辈子的。
一旦有个女人出现,陪在他身边,他一样会喜欢上对方,然后忘掉我。
我不会让这种破坏棋盘的可能出现。
所以让我的亲妹妹来代替我,是最合适不过的。
我给酉生也下了蛊,忘情蛊。
蛊活的时间,是十年。
这算是我对酉生最后的温柔了,届时想必华清哥哥已经完成了棋局,完成了母后夺回江山的遗愿。
届时酉生成为阶下囚,心中必定会因为爱恨而难受不已,到时忘情蛊在他体内苏醒生效,他便会忘了这一切,然后满心怀着对我的恨意死去。
情蛊也就十年的时间,我不会真的将我的亲妹妹推到不能回头的绝路上。
到时酉生死后,梨女的情蛊失效,她大可继续过她自己的潇洒日子。
做完这一切,我只觉着似乎已经大功告成了。
我想就算是我的亲妹妹之后知道了这一切,想必也不会怪我做的这一切,毕竟我与华清哥哥出卖了自己的七情六欲,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才换得她前十多年活的自由。
不过是借给我十年的时间而已,十年之后,她便又能潇洒一生了。
若是母妃泉下看着,想必也会夸我做的好吧。
后言
我隐居深山之后,偶尔会下山去买些物品。
深山林中,一待便是五年。
期间遇到过一次酉生,他微服私访走在街上,我站在茶楼二楼静静看着他清冷的眉眼,不含一丝情绪。
这样的感觉,我似乎哪里见过,眼中无情爱,唯有被种了忘情蛊才会是这等模样。
是谁给他种了忘情蛊?
我只想了一下,便不再细想,继续饮茶了。
再见到酉生,是他主动求到我门前的。
太后薨了,可身为儿子的他,心底却一丝感觉都没有,平静如水。
他察觉出了不对劲,派人查访许久,终于查到了我的身上。
「公子蛊,你一定有办法告诉朕答案是不是?」
我捣着药,不想理他,他却以我命要挟。
「我这条命,不值钱。」
见我丝毫不动容,酉生竟真的让人拿了火把来准备烧了我的地方。
我下意识看了眼一个小瓶子,酉生却捕捉到了,立即将那瓶子抢到了手中。
「公子蛊似乎很在意这个瓶子。」
我看着他手里的瓶子沉默不语。
那是阿喜的血。
「你若是不帮朕,朕便将这瓶子扔在地上。」
他再次威胁,我无奈苦笑。
「你会后悔的。」
「朕只想你给朕解开这忘情蛊。」
「解药就在那瓶子里,你打开喝一滴就够了。」
酉生对我的话生疑,却还是打开喝了一滴。
我看着他的眼中先是迷茫,而后是疑惑,再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都想起来了,不管是怀柔,还是梨女,他都想起来了。
他的身子差一点没站稳,就坐在我的椅子上,这样静静坐了一夜。
次日一早我睡起来,就见他的头发,竟也全白了。
一夜白发。
他哑着嗓子,眼中满是血丝。
「多谢公子蛊。」
「陛下保重。」
这么多年,安慰人的话,我还是只会说这一句。
我看着他被人扶着离开,似乎一夜沧老了不少。
我掀开布,露出三个牌位来,点香给她们插上。
看,身在这场棋局中的所有人,都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