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界最倒霉的师尊。
我亲手救回养大的徒儿,他竟然有两幅面孔。
在我面前乖宝宝,在我背后他吃人。
在我面前他说我是好师尊,在我背后他想我为他穿嫁衣。
终于有一天,他的另一幅面孔露馅,被我一剑穿心。
然后开启了他修行的高峰。
这熊孩子生生从地府炼狱中爬出来,修成了鬼王,带着百万阴兵打上天界。
他将我用锁链牢牢锁在石洞里,笑得温柔乖顺:「师尊,徒儿回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师尊二字叫腻了,想改个称呼。」
他笑眯眯在我耳边低语:「以后我想叫您,好姐姐……」
1
我醒来时,浑身被锁链绑得死死的,困在斩龙台上。
墨卿站在我眼前,温柔恭顺:「师尊醒了?」
他指指眼前血肉模糊不成形的人:「等我把他的肉剐尽了,再陪师尊说话,失礼之处,师尊别介意。」
他那妖孽的脸上溅了几滴血,衬着雪白的肤,看着触目惊心:「师尊,这是以前觊觎您的东阳真人,他对您存不轨之心,卿儿替您罚他,好不好?」
我心中一阵恶寒。
连东阳都被抓来,可见三界还是没守住,不知被眼前人祸害成什么样。
墨卿那张美到雌雄莫辨的脸,在我眼里顿时面目可憎起来。
我恨恨道:「墨卿,我当初真不该救你,让你死在凡间才对。」
墨卿笑出声来,走到我面前弯下腰,与我额头抵着额头,低低撒娇:「师尊,卿儿也这么想呢。若您当初不救我,不教我,我便不需喊您师尊,就可以喊您……好姐姐了。」
他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咬破自己另一只手腕,殷红的血立刻喷涌而出。
他把手腕贴在我的唇上。
腥甜的味道冲进我的鼻腔,墨卿的血大股大股涌入我的口中。
看我饮血,他很开心:「师尊,您给过我一滴血,卿儿现在还您,还了以后,卿儿就能娶您为妻了,对吧?」
东阳在一旁气息微弱,听到墨卿大逆不道的话,勉力叹了一声:「孽缘!」
我闭上眼,悔不当初。
我与他,真就是一段孽缘。
2
我成仙已经三千年了。
岁月漫长,早该忘了凡人的爱恨嗔痴,无心无情。
可我偏偏动了一回恻隐之心,为三界带来天大的祸患。
那是在我师尊君华真人陨落人间后的第十二年。
我与他师徒一场,在他死后一直下凡寻找他的残魂,想为他求个轮回之路。
可君华神魂散尽,我连一丝一缕都找不到。
直到那一年,我又在他死去的地方徘徊。
那里已经变成一处战场。
战役打完,只剩下死尸成山,血流如河。
连野兽都被残余的杀意震慑,不敢过去觅食。
整个战场,没有活物。
除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
我立在云上,瞥见他骨瘦如柴,摇摇欲坠,却咬紧牙关在死人堆里翻拣来、翻拣去,执着地找些什么。
他在成堆死人中艰难跋涉,偶尔抬起头擦汗,一张脸满是血污。
却遮不住五官妖孽、勾人心魄。
我看清他的脸,便停下脚步,在云头默默看他。
看他翻了足足半天,几欲晕倒,才翻到一个将领的尸身。
他发出干哑的笑声,像足了夜枭,狠狠盯着那尸身。
然后俯身下去,一口咬在死人的喉咙上,狠狠一扯,撕下一块肉来狠嚼,嚼碎了又「呸」地吐在那将领的尸身上,再撕,再嚼,再吐。
如是反复,直到尸身面目全非,他才站起身,对着尸体狠狠踢两脚,摇摇晃晃转身离去。
我默默端详他的脸,降下凡尘隐了身,跟在他身后,走到不远处一个镇子里。
少年体力虚弱,越走越慢。
镇上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不住叹息:「这孩子命苦,养父母把他卖给叛军头头,当做禁脔养着,那头头买了二十个,熬死十九个,就剩这一个活着。」
少年靠着墙慢慢坐下,闭眼冷笑:「这一个也熬不住啦,我八成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他面黄肌瘦,将死之相。
人们叹息了一会儿便散去。
只留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直到深夜,他气息微弱,我才现身,握住他的手。
他眼都不睁:「不管你图财图色,我将死之人,别费力气了。」
我咬破手指,一滴血流进他的嘴里,为他带来生机:「我不会让你死。以后你就跟着我,叫我师尊。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犹豫片刻,睁开了眼:「墨卿。」
3
如是,我将墨卿带到天界。
他醒来时,睁着漆黑的眼睛,静静扫视我的洞府,看看外面浮云,又看看我:「神仙?」
我点头。
他又问:「凡人救我,是肖想这张脸。神仙救我,是想要什么?」
我坐下:「神仙慈悲,还需要理由么?」
他低头,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却什么都没说。
那天,我收他为徒,教他修行。
墨卿进境飞速,半年能收服妖兽,一年降服小妖小怪。
十年后,他便能腾云驾雾。
几千年来,没有一个凡人能有如此天赋。
我也未见一个凡人戒心如他般重。
整整十年,他都在探究,我在他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
直到他功力大进,站上云端那一刻,我欣慰地看着他英挺身姿立于天上,俯视云下众生。
他朝我看过来,仔仔细细看,好像第一次见我。
我奇怪:「你看什么?」
他朝我绽开一个笑颜,足以颠倒众生:「师尊,原来您真是不图回报的好人。」
他降下云头,将我拉上云朵,一起看人间如蚂蚁般的凡人,极认真地说:「可是师尊,好人在世上是活不长的。以后不要随便救人了。」
我纠正他:「我住在天界,身边都是神仙,无妨。」
他嗤笑:「神仙不也是人变的。」
4
从那天起,他对我的态度判若两人。
为我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全然不顾神仙不用喝水、不用睡觉。
伺候完我,他便坐在一旁托腮望我,一瞬不瞬,能看大半天。
从前我离开洞府他从来不跟,缩在我洞府悄无声息,生怕被发现。
如今我去哪,他跟到哪。
我不让跟,他还生气:「师尊心思单纯,徒儿若不看着,您会被骗的。万一再烂好心,救回个坏小子对您动心思怎么办。」
我一再解释,就算真有这么个坏小子,我身为神仙也不会动凡心,让他不必担心。
可他依旧不放心,我只得带着他来往于天界。
只是这一带,带出事来。
天界有个出名刻薄的灵山真人,从前与君华素有旧怨,看我也不怎么顺眼。
一日我带墨卿下凡除魔,路上遇着他。
他看到墨卿,大惊失色:「他!他莫非是你师尊的转世?青霜仙子,你去哪寻回来的?」
我不欲与他多言,简单道:「这是人间救回的孩子,是我徒儿。」
他围着墨卿看了好几圈,没探查到什么,也便信了,只是突然挤眉弄眼笑起来:「青霜仙子真是痴情啊,你师尊陨落了,你就去人间找个一模一样的替身?」
我冷冷看他:「灵山真人,成仙也没让你心思干净些?」
他哈哈大笑:「我再不干净,也比你师尊干净啊!你师尊一个仙人,竟然跑去和魔族的魔女谈情说爱,夫妻俩都被魔界设伏斩杀,几千年来天界哪出过这种丑闻,你还好意思跟我说干净!最不干净的就是你们这一门,一个娶魔女,一个暗恋师尊!」
「灵山你胡说什么!」我失了一贯冷静,抽出青霜剑指着他,指尖都气得颤抖。
灵山往后一闪,笑嘻嘻地走了:「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我看你啊,多看好你这个小替身,别像从前那样,暗恋君华千年,人家却跟魔女跑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他大笑着走了。
留我在云端气得发抖,过了很久才平静心绪,这才想起墨卿,连忙转身看他。
却被他吓了一跳。
他一双眼墨黑,眼里闪着一丝陌生的光。
他一字一顿,轻轻问我:「师尊,我真的是替身么?」
5
我心知想偏了,可我自己也心烦意乱,只能含糊解释:「不是,我是因怜悯才救你。」
墨卿垂首,又淡淡问:「那师尊真的对师祖心生爱慕过?」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安安静静看着我,声音里有一丝希冀:「师尊骗我,您老说神仙绝不能谈情说爱,是犯大忌,可师祖却可以……」
「所以他死无葬身之地,神魂散尽,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彻底消失在三界中了!」
我猛然抬头,声色俱厉:「墨卿,你若还想做我徒弟,就永远别动这个心思!」
墨卿没被我吓住。
他好像从没怕过我。
他已经长得高我许多,看我需要俯视。
他俯视着我,意味不明地笑笑:「那师尊也不许对旁人动心思哦。」
我别过脸:「我从未动过。」
他低下身子,小声耳语:「即便动了,也不许把我当替身,听到了吗师尊?卿儿绝不做替身。」
我稳下心教他:「卿儿,仙人不许有七情六欲,一旦破戒,天规难容,大难临头。」
墨卿不屑地笑笑:「大难?多大的难?能有我在人间受的苦难大吗?」
我有些不安,想让他念清心咒静心,墨卿却腾云走了,边走边哼着歌。
那是一首人间求爱的歌。
他来十年,我从没听他哼过歌。
6
下到人间后,我旁观墨卿除魔。
他干净利落,几百年的魔头在他手里过不了三招。
他的进境实在太迅速了。
迅速得超过了寻常仙人,天分可与君华当年比肩。
我咬唇,心里隐隐担忧。
待他将魔头斩杀,我唤他过来,嘱咐他藏拙,不要在天界显露本事。
他偏头看我,眼中又生出那丝让我陌生的光:「师尊是在担心我?」
我本能地别过头:「只是不想你惹麻烦。」
墨卿嘻嘻一笑,蹭过来与我挨挨蹭蹭:「卿儿不会惹麻烦,只会保护师尊,不让任何人欺负您。」
我只当他随口一说。
谁知他真的做了。
回天界当晚,灵山真人的洞府起了大火。
是五味真火。
若不是灵山真人警醒,怕是灵山一门都要烧死在那洞府里。
灵山真人哭天抹泪告到了天帝那儿。
所有仙人都知道,这火跟我脱不了干系。
五味真火是君华的,君华去后,残存的火苗一直被我保留在洞府。
灵山真人跺着脚:「我不过说她几句,也是为她好,怕她走上君华旧路,她就对我起了杀心……」
我握紧拳,站在天帝面前不语。
心里惊惧不已。
天界都以为我是君华的徒弟,我一定也能使动五味真火。
却不知,除了君华这种天生九重火命的,这三界再没人使得动五味真火。
这火,它挑人。它不听我指挥。
而我的洞府里,除了我,只剩墨卿。
墨卿……
我带他回来时,就让他饮了我一滴血,将他父母传给他的仙气与魔气尽皆封住。
谁知那滴血还是不敌传承之力,让墨卿催动了五味真火……
我站在那不吭一声,任由灵山真人告了个痛快,之后听到天帝问我:「青霜,这罪你认是不认?」
我咬咬牙,点了头:「认。」
7
残害仙人,此罪甚重,天帝让我受十道雷劫。
一道雷劫,便足以让仙人元神大伤。
轰隆隆的雷声在我头顶炸响。
一道接一道,狠狠劈在我身上。
一道,两道,我痛不欲生。
三道,四道,我若剥皮拆骨。
五道,六道,七道,我体会到了何谓凌迟之痛。
第八道时,我想散尽仙力去投胎,躲开这天下最残酷的刑罚。
可是想想墨卿,想想他那酷似君华的脸,我咬碎了牙,忍了下来。
君华与那魔女魂魄消散,可这孩子却在人间活下来,他一定是君华拼死保下来的。
他孤零零受了那么多苦,我若不在了,以后谁还护他。
我已接近昏迷,却不敢睡过去,生怕一睡不醒。
君华的脸和墨卿的脸,在我眼前轮番浮现,然后化为一体,支撑着我,熬过最后两道雷。
十道天雷劈完,我满身浴血,软软倒在地上。
好友东阳真人从人间赶回来,正赶上天雷退去。
他抱我起来,惊怒不已:「你那徒弟就这么重要?」
他不懂。
那是君华的骨肉。
8
我昏昏沉沉,被东阳抱回洞府。
模糊记得,墨卿嘶声裂肺喊了一句:「青霜,谁伤了你!」
我最后的意识,竟然是这孩子无礼,连师尊都不叫……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缓醒来。
墨卿趴在我身边,憔悴不已。
见我睁眼,他红了眼圈:「师尊,你醒了!」
他小心翼翼摸我胳膊:「还疼么?」
我摇摇头,板着脸:「我教你的东西,你都白学了。挨了几句骂,便要烧死人家?!你如此狠心,以后不要叫我师尊,我不敢受。」
墨卿「扑通」一声跪下来,趴在我的石床上,头蹭着我,委委屈屈:「师尊别赶卿儿走!卿儿自幼被人侮辱践踏,世上只有师尊管我对我好,您若赶我走,不若杀了我!」
他又可怜巴巴道:「我只是想吓吓灵山真人,想着神仙哪有怕火的,顶多只能吓他一跳,真没想伤人。」
他红着眼圈,漂亮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找不着家的小狗儿。
可我记得跟他说过五味真火的厉害,要他千万离远些。墨卿记性极好,不可能忘却。
我知道他撒谎。
但他的眼睛实在太像君华。
当初我犯错时,君华总是慈爱地拍拍我,从不责骂。
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下次不要了。」
墨卿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我:「这就完了?师尊不罚我?」
我摇了摇头:「你知错就好。」
墨卿身子一震,声音发抖:「师尊,您替我受了十道天雷,却不罚我?」
我闭上眼,想着君华慈和的笑容,黯然道:「不罚了。」
墨卿默了默,突然握住我的手,将脸贴在我手背上:「师尊,卿儿永远跟您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我指尖轻颤。
这句话,我跟君华也说过,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他笑我是傻孩子。他说师徒如此,会被人骂畜生不如的。
我苦笑:「傻孩子,你有赌咒发誓的空,不如出去打坐静心,为师更欣慰些。」
墨卿不高兴,指指洞府门口:「那个抱你回来的男子,在门口设了结界,不许我出去。」
我疑惑地坐起身,见门口果真有结界。
「这是为何?」我问道。
门外传来脚步声,东阳的声音传进来:「为何?问问你的好徒弟。」
墨卿立刻坐直身子,挡在我身前,一脸凶恶。
仿佛要被抢食的狼。
9
东阳撤了结界,走了进来。
墨卿当即站起,挡在我面前。
我一阵纳闷。
东阳是我的好友,当日还是他抱我回来,墨卿对他哪来这么大敌意。
我撑起身子,训斥墨卿:「卿儿,不得无礼。」
墨卿不动。
东阳指指我:「不然你给她疗伤?」
墨卿一僵,这才不情不愿移开脚步。
东阳没好气地往我身边一坐,指指墨卿:「让他出去。」
我不耐烦看他们剑拔弩张,便挥手让墨卿出去。
墨卿不情不愿,委屈看我。
我不为所动。
这孩子最近惯会撒娇骗我心软,与刚来时判若两人。
墨卿无奈,磨磨蹭蹭走了,临走还狠狠剜了东阳一眼,就差扑上来咬人。
东阳冷着脸,直等他走远,这才跟我道:「你这徒弟,是个祸患。」
我皱眉:「何出此言。」
他冷笑:「我抱你回来那日,他要去找天帝拼命,身上魔气都爆出来了。」
东阳边说边看我反应。
我全身一凉,望着东阳惊疑不定:「你……」
东阳无奈:「你还知道害怕?我已将他的魔气封住了,你暂时不必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你知道多少……」
东阳挑眉:「他是君华与那魔女的孩子,对不对?我听说当年魔界趁魔女生产、君华分心时围攻他,君华拼死把孩子保下,送给凡人收养,是不是?」
我害怕极了,顾不得想东阳怎么这么清楚,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东阳,别说出去!」
东阳对我摇头叹息:「你胆子太大了,以他父母血脉的霸道,你以为你一滴血能封住多久?幸亏那天遇上我,若碰上别人看出他的来历,你俩在劫难逃。」
「东阳,君华只有这一点血脉了。」我颤声说:「帮我留住他,求你了。」
东阳看我急得流泪,叹了口气:「这千年来,你要我做什么,我没答应过。」
他替我拭去泪水:「那孩子的魔气我不是封住了么,不然你以为我设结界做什么,不就是怕他跑出去露馅?」
我千恩万谢。
东阳摆摆手,运功替我疗伤。
一个时辰后,他收了功,站起身来:「但你要小心,你这徒弟可不纯良,要我说,他更像魔族的狡诈狠戾,也只有你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我为墨卿说话:「那是他身上魔气所致,封住就好了……」
东阳正要说什么,洞府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像是小兽被惊到,匆匆逃走忘了掩盖行踪。
东阳似笑非笑,指指洞府门口:「总不能是魔气让他偷听吧?」
我垂头不语。
东阳又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可墨卿却一直没回来。
我听到他在洞府外走来走去,长叹一声,没去管他。
他也该知道身世。
我因刚被雷击,身子虚弱,不到一会儿又想昏睡。
迷迷糊糊间,我听到墨卿走进来,站在床前。
我不知跟他说些什么,便闭眼装睡,心里暗暗发愁。
墨卿性子执拗,血脉里又有一半魔血。
只盼将来,不要闯出收拾不了的大祸。
正犯愁时,就觉一双滚烫的手覆在我额间,轻拂我眉头。
墨卿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喃,寂寥失落:「师尊,您救卿儿,原来真是拿卿儿当替身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淡淡道:「可就算是替身,我也认了。」
10
那天之后,我与墨卿谁也没挑明他的身世。
有些事,心里清楚便好。
我们这一门,因前有君华私通魔女,后有我受十道雷劫,在天界被奚落不已。
我便轻易不出洞府,省得受人白眼。
墨卿年纪轻轻,正是好动时,与我日夜窝在洞府,却不见憋闷,反而很开心。
除了打坐修行,剩下的时间他都贴着我叽叽喳喳:「师尊,凡间女子出嫁穿的嫁衣,您觉得好看吗?」
「师尊,您若是凡间女子,会喜爱什么样的夫君?」
「师尊,若是要您选,您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听他问得越来越不像话,沉下脸来:「亏你有这闲工夫,夺兵大会快要开始了,你若拿个末等,我们这一门的脸面往哪放!」
墨卿毫不在意:「师尊放心,参加大会那些弟子们,每一个难对付的。」
我瞪了他一眼,却不得不承认,墨卿确实有这个实力。
毕竟夺兵大会,参与的都是各仙门的弟子辈,又不是什么生死之争,只是为了考察仙门小辈,为杰出的仙门弟子赐下神兵而已。
墨卿也该露露脸,慢慢融入天界了。
身边仙人道友多了,魔性也能消减些。
我怕他骄傲轻敌,便激他:「君华真人当年第一,我从前也第一。你若是不拿第一,便算惨败。」
墨卿的脸沉下来:「师尊与我说话,提旁人做什么。」
说完他便走了。
我叹了口气。
这孩子明白了身世,却对君华毫不感兴趣,甚至连听都不想听我说他。
君华、东阳,这两个名字从我口中说出来,说一回,他生一回气。
我能感觉,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意味深长。
我暗自担忧。
墨卿的爹娘情之所至不管不顾,就算当年魔界不杀他们,天界也会动手,他们还是会死。
只望墨卿不要随了他们的性子……
11
我忧心忡忡,思来想去,还是与墨卿长谈了一次。
我只说我与君华的往事。
我告诉他,我默默看了君华几千年,却从未奢望结果,因我心中知道,师徒相恋于天界是大忌耻辱、畜生不如。
我宁死不会让自己做出这等事。
墨卿怔怔地听。
听完眼神黯然,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垂下了眸。
那日长谈之后,墨卿一直没来找我,自顾自待在我洞府外的峰顶,日日望着浮云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管他,由他自己想开。
一个月后,墨卿回了洞府,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围着我撒娇耍赖。
只是他的眼眸深邃了许多,偶尔让我觉得陌生。
他说他若是拿了头名,要我答应他一件小事,却不说是什么事。
我心里有些不安,可看墨卿说话比从前有分寸得多,我似乎在杞人忧天……
直到数月之后,夺兵大会举行,我才知道,我的不安是对的。
一开始,墨卿给我大大地长了脸。
天界很久没出过这么凶悍能打的年轻弟子。
弟子辈里,没人是他对手。
只是他出手太狠,没有同辈之情,一心想赢,总是叫观战的仙人皱起眉头。
我想训斥他,可他每每打赢后就扭脸朝我笑,带着无限憧憬,让我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只是望着他出神,想起当年的我。
东阳恨铁不成钢,敲敲我的头:「回神吧,天界莫非除了他没有可入眼的仙人了?」
我脸一红,连忙坐正,听东阳跟我说话,却没注意墨卿已经比到终场,与另一位佼佼者争最后的胜负。
那位弟子,是灵山真人座下。
灵山一门本就因火烧洞府,与我们结仇。
偏那弟子又将他师尊的臭嘴学个十成十,一上场便挑衅:「诶,小替身,你师尊怎么和东阳真人贴那么近?不会是看上他,不要你了吧?要我说也是,青霜仙子怎么可能看上你呢,天界师徒相恋,畜生不如,谁会蠢到为一个替身冒大不韪?」
他嘲笑地看着墨卿,还想说两句,可墨卿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墨卿直接动手了。
之前的比试,墨卿狠归狠,却是不伤人命的。
可这回,墨卿眼中的戾气让我心惊。
灵山弟子被他生生折断手脚,摔在地上。
灵山怒而站起,祭出法器,朝墨卿抛去。
我掷出青霜剑挡住法器,起身往校场飞去。
我出了一身冷汗。出手如此狠辣,墨卿要惹大事了。
偏巧那弟子也是个硬骨头,嘴上依旧不饶人:「你对爷爷下手这么狠,我师尊饶不了你!师徒相恋就是畜生,青霜仙子就是不可能看上你!你恼羞成怒也没用!爷爷今后就专门等着瞧,看什么时候东阳真人和你师尊双宿双飞,气死你个小替身!」
我心一沉,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下一刻就听墨卿冷笑一声:「等着瞧?我看你拿什么瞧。」
话音未落,一阵惨叫响起——墨卿将那弟子的眼珠活活剜了出来,扔在校场上。
校场一片惊呼。
我护住墨卿,和扑向他的灵山真人打了起来。
本来灵山远不是我的对手,可我却连中几招。
只因我心里明白:墨卿保不住了。
12
夺兵大会几千年来,第一次如此混乱收场。
墨卿被天帝下令押在了凤凰台。
凤凰台下,燃着从魔界抢来的魔族圣火九冥幽火,专克仙人,沾之必死,重罪的仙人才会被押来。
我向天帝叩头,求他饶墨卿一次,天帝不理不睬。
我退而求其次,跪求能见墨卿最后一面。
天帝念我孤苦,师尊出事,徒弟也出事,允了我去。
我赶去凤凰台。
一路上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明知他体内有魔族的血,还让他去夺兵大会这种比勇斗狠的地方。
他定是魔血翻涌,才下手越来越狠。
我到凤凰台时,只见墨卿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被东阳押着。
看见我来,他勾起唇角,朝我笑得灿若朝阳,丝毫没有要死的自觉。
「师尊,卿儿以为您不来了。」他还在跟我撒娇。
我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气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你为何要下那么狠的手!」
墨卿愕然,片刻后笑着解释:「师尊,他戳我死穴,我忍不住。」
我又气又心痛:「不过几句话而已,有什么不能忍?非要闹到丢了性命才开心?!」
墨卿连连摇头:「我什么都能忍让,唯独这个,不忍,亦不让。」
他眼看要丧命,还在犟嘴不认错。
我忍不住痛哭:「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墨卿盯着我,笑得欣慰:「师尊是舍不得卿儿么?」
他跟我说:「师尊,死了我还能转世啊!这一世卿儿把师尊刻在心里,绝不喝孟婆汤,下一世我拼命修仙,很快就能回来。您不要再捡人,只能等我一个,好不好?」
我听得泣不成声。
墨卿却笑得开心:「师尊,您若真的为我痛心,不如答应卿儿一件事,了却卿儿走前最后一个愿望?」
我看着他,不知他有何愿望,能从夺兵大会惦记到将死之时。
墨卿紧张而迫切地望着我,声音轻而坚定:「卿儿不想叫您师尊了,想叫您一声好姐姐,行吗?下一世,卿儿也不叫师尊,就叫姐姐,行吗?」
我整个人都崩溃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墨卿唇抿成一条线:「对我来说,没什么比这紧要!」
东阳在旁听了冷笑:「青霜,你就别想让他改了。他骨子里流的可是他爹娘的血,你想想他们是什么做派,什么下场。」
我哭得更厉害。
东阳叹口气,拍拍我的肩:「你别哭了,我有办法救他。」
我立马抬头:「什么办法?!」
东阳双目灼灼,定定看我:「我能把他藏到一个天帝都找不到的地方。我保证任何仙人都寻不到他。也保证你还能看见他。」
我蒙了。
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地方。
可东阳从未骗过我。
我本能地选择相信他。
我燃起一丝希望,东阳却又缓缓说道:「可我有个条件。」
我忙说:「你说,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东阳往前一步:「青霜,我和你……」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
我低头,等他往下说,心里五味杂陈。
东阳很好,可他不是君华,也不是墨卿。
东阳接着道「你知道我对你一直都……」
他还要往下说,一旁的墨卿突然暴怒:「住口!!!」
我转头一看,吓得心胆俱裂。
墨卿站在凤凰台边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满脸决绝狠戾:「东阳,你休想拿我要挟她!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得到她!」
他又看看我,双目中浓浓的眷恋:「师尊,等我回来,我回来前,你不许答应旁人!」
说完,他一跃而下,跳下凤凰台。
九幽冥火迅速把墨卿吞没。
墨卿一声没吭,消失在烈火中。
我扑到凤凰台边,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13
我是被东阳抱回去的。
足足过了三天,我才醒来。
我做了长长的一个梦。
我梦到君华挥手跟我道别,然后墨卿走来,蹭着我跟我撒娇,一会儿叫我师尊,一会儿叫我好姐姐。
缠得我再想不起君华。
可是转眼,他就被烈火吞没了。
我想跳下去寻他,却被一只手牢牢扣住,只能对着大火哭喊他的名字:「墨卿!!!」
我在梦中哭泣着醒来,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东阳坐在我身边叹气:「你的神魂都裂开了,我补了三天才补好。你这一裂至少损失了五百年道行。」
我毫不在意,爬起来就去凤凰台。
凤凰台下大火熊熊,看不到墨卿的尸首。
我神思恍惚,总觉得墨卿没死,他在下面受苦,等我救他。
我失了神智,真的想跳下去。
我丢了君华,不能再丢了他。
东阳一掌将我拍晕,带回他的洞府看管起来。
每日不错眼地看着我。
他说青霜,从前你只能看见君华,现在只能看见墨卿。
他说他俩都没了,你还是看不见我。
东阳还说,他一直想做件事,可犹豫了很久。现在看我这样,他不能再等了。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也不想听。
我如行尸走肉,无悲无喜。
整整过了三个月,东阳才让我从他的洞府出来。
我出去那一天,隐约听到他在我身后低语:「青霜,我想为你停下的,可你不给我机会……」
我回头疑惑,却见他对我微笑,仿佛刚才只是我的幻觉。
14
出了东阳洞府,我驾云赶往凤凰台。
我要找墨卿的神魂。
君华的找不回来,墨卿的我绝不再放弃。
可我找了一天,却一无所获。
我第二日又去。
依旧没有收获。
那就第三日、第四日……第三千日。
我找了十年。
还是一无所获。
终于,我放弃了。
也不容我不放弃。
魔界最近异动极大,封印解除,许多大魔头出逃。
我是仙人,护卫凡间责任所在,多大的私事也得放下。
我与其他仙人一起搜寻魔头。
一日,我追踪一个魔头,不知不觉被他诱入魔界地界,来到九幽冥火的发源地。
魔头见我入局,催动九幽冥火朝我烧来。
炽烈的火舌剌开我皮肉,其痛难以言语形容。
让我想起当年的雷劫。
我痛得失了法力,委顿在地,感觉真元不断消散。
我猜今日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我在火中打滚,心中却又想起墨卿。
那傻小子,当年也是这么痛苦不堪吗。
顿时心如刀绞,胜过身痛。
魔头大笑:「要不了多久,我们魔尊便会攻上天界,到时三界所有活物,都是我们的盛宴!」
我在他的大笑声中翻滚等死。
真元渐渐感应不到,我闭上眼睛。
不知在黄泉会不会遇到墨卿。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一定是幻听了,那声音竟十分真切:「你欺负我的青霜?」
然后我就听到魔头的惨叫,好像比我还惨。
15
我再睁眼时,躺在墨卿的腿上,他双臂紧紧抱着我。
我八成是被九幽冥火烧死了。
眼泪滚落,我伸手摸他的脸:「我找你魂魄找了十年,你都不出来,却躲在这里,等我死了才相见。」
墨卿用目光细细描摹我的脸。
他朝我笑,声音是说不出的温柔:「这世上只有你,永远不会不管我。」
他紧紧抱住我,仿佛要把我揉进他身子里:「好姐姐,别哭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被勒得生疼,心里觉得不对。
若我死了,怎么还会被他箍痛。
我神情犹豫,把墨卿看笑了:「别瞎猜了,你没死。」
我半信半疑,悄悄运转法力,探到微弱真元。
我没死。
这是怎么回事?
我蒙了。
墨卿笑意更深:「好姐姐,我还是你的卿儿,可不是鬼魅。」
他调整姿势,让我在他怀里更舒服些:「我在九幽冥火中受了十年炼烤。身上皮肉烂了又好,好了又烂,骨头不知焦了多少次,可我就是不死,好生奇怪。」
我突然想起,九幽冥火是魔族圣火。
墨卿的母亲又是大魔头,大约血脉中的魔气保护了他。
墨卿示意我看他身上。
我定睛一看,墨卿身上有一道道暗纹,隐隐闪着淡淡金光。
「这是什么?」我吃惊。
他搂着我,悠悠道:「皮肉每烂百次,骨头每焦百次,便长出一道纹来。我在里面一直熬,熬到全身金纹时,才悟出了火中修行的法子,能让自己逃出来。也是天意,我今天刚顺着冥火源头出来,就撞你被欺负。」
他说得轻松,我却明白九幽冥火有多厉害。
我一个仙人,才被烧了片刻,痛不欲生,放弃等死。
可墨卿身上满是金纹。
每一道背后,都是上百次的皮肉溃烂、骨头烧焦。
他怎么挺下来的。
我顿时心疼:「这十年,多难熬啊。」
墨卿摇摇头:「体肤之痛我不怕。」
他将我搂得更紧些,与我四目相对:「我唯一惧怕的,是思念之痛。卿儿这十年,宁愿被烧死投胎,都不愿困在火中,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他边说边朝我低下头来,眷恋地望着我,两片薄唇离我越来越近,直至与我呼吸相闻……
16
我从未离男子这么近。
我被墨卿炙热的呼吸烫得头晕目眩。
直到他的唇贴上我的,他的舌试图挑开我的牙关,我才惊觉,我被自己的徒儿轻薄了!
我推开他站起,怒目而视:「墨卿你疯了吗?!我是你师尊!!!」
墨卿眼中幽深汹涌的两簇火焰让我心惊:「咱们当初说好的,以后我叫你好姐姐……」
我冷了脸:「当初我并没答应。」
墨卿愣了:「可你也没说不答应啊。」
我还是摇头。
君华的下场历历在目,更何况墨卿身上还有一半魔血,造就他戾气深重离经叛道的性子。
他这性子,我俩师徒相称时被人激两句,尚且戾气冲天,跳了凤凰台,我若答应他,更会害死他。
我清了清嗓子:「如今魔头出逃,人间动乱,你还有空想这男女之事,快起身跟我除魔去。」
墨卿无动于衷:「人间动乱关我什么事?人间也没对我多好。」
我顿时心头火起。
我一直教他仙人天职便是护卫人间。
如今他说人间与他无关。
我与君华,都不是这样的人。
我沉下脸:「君华当年尽心尽力保卫苍生,斩妖除魔,被凡人赞为战神,我们这一门是他开创……」
我话都没说完,墨卿突然跳起来,恶狠狠打断我:「君华君华,又是君华!我十年没见你,你没两句话就开始提他!你们这一门崇高,我不待了,我不做你徒弟还不行吗?!」
我气得差点没死过去。
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叛离师门,等于欺师灭祖!
我抖得拿不住剑:「你胡说什么!君华是你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你一直抵触他,真是白费他拿命保你的牺牲!」
墨卿冷笑:「他就不该生我!他把我送到什么样的人家,你知道吗?!那家人又把我送到什么人手里,你清楚吗?!我被那叛军头子侮辱,想死都死不了,自尽都是最大奢侈的时候,他在哪里?!不能护我,不能养我,又为何生我!!!」
心中一阵抽痛。
我又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
想起那头死人堆里撕咬啃噬的小兽。
我心里乱得很,不忍再责怪他,便转过身,自去冷静。
可我刚走出去两步,墨卿突然扑上来,从后面紧紧把我抱住。
他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把我抱得严严实实,温热的呼吸打在我耳垂上,急切而害怕:「师尊别走!卿儿错了,卿儿还想做您徒儿!我再不说君华坏话了!您让我护卫人间,我都听您的,您别走,卿儿离不得您……」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转头一看,墨卿眼圈红了。
他神情如孩童一般,害怕又委屈。
我心软了。
我叹了口气:「你说君华不该生你,生而不护,生而不养。那你想没想过,我答应你后,我们的孩子又是个什么下场?魔族不动手,天界也会动手,你不怕我们的孩子重复你的路?」
墨卿一愣,想了想,认真说道:「那我就杀上天界,我做天帝,看谁敢对你和孩子下手。」
我气得头要炸了,挣出他的怀抱,快步往前走:「朽木不可雕!你趁早与我斩断关系,别等以后连累我!」
墨卿又追上来,重新把我抱住,脸贴在我发上,惶然道:「师尊我错了,真知错了!我以后不胡说了,就跟着师尊,护卫人间,斩妖除魔,君华做什么卿儿就做什么,卿儿会学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别抛下我,除了师尊卿儿一无所有……」
我心里发酸。
他曾说他不想做替身,可现在却要学君华。
我五味杂陈,点了点头。
墨卿高兴地抱紧我,又像从前那样挨挨蹭蹭撒娇。
我由着他亲近,没忍心再推开……
17
那天以后,墨卿再没胡言乱语过,每日老老实实跟我四处除魔。
不知他在冥火中学得什么神奇法子,现在法力隐隐有超越我之势。
而我被烧了一回,真元微弱。
幸好墨卿一夜懂事,让我好生将养,他自己去追踪魔头。
我也没有拒绝。
我想让墨卿立些功劳,回去后我再向灵山赔罪,朝天帝求情,大不了将我的眼陪给那小弟子一只,总能想办法让墨卿回天界。
墨卿知我意思,终于对天界感兴趣了,总缠着问我天界布局,众仙法力。
我见他这样,心里高兴,有问必答。
我俩度过了难得宁静的一段时光。
我甚至不想回天界,想在凡间这么过下去。
可惜世间苦多乐少,宁静的时光就是用来打破的。
若能时光倒流,我宁愿那日没让墨卿去黑风岗除魔,也没有心血来潮,去看他法力精进了多少。
可我不能时光倒流。
那日墨卿去黑风岗后,我自觉真元恢复,便随后而至,心里还盘算着,墨卿将魔头快除尽了,也该带他回天界了。
我满心期待到了黑风岗,满以为能看到墨卿除魔的飒爽英姿。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看到的,是墨卿吃人的场景。
18
黑风岗上,满地尸体。
都是凡人。
我到的时候,墨卿抓着一个凡人,不顾他的挣扎哭求,一掌贴在他胸口。
那人在墨卿掌下迅速干瘪,很快变成一具干尸。
墨卿撕开他的胸膛,里面有团黑色气雾。
他低下头,合着血肉,将黑雾吞下去。
他身上的金纹闪了闪,刹那之间,魔气冲天。
我浑身血凉,以为在做梦。
我连生气都忘了,恍惚唤墨卿:「卿儿,你在做什么?」
墨卿猛然转身,煞白脸上一双眼血红血红,嘴角还残留血迹。
我往前走了几步,脚步虚浮,差点摔倒:「卿儿,你在吃什么?」
我看见墨卿的汗,一滴一滴从额头上流下来。
他扔掉手里的干尸,往后退了一步,慌乱解释:「师尊,我没有吃好人,这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大恶人!这人囚禁孩童,和买我那个叛军头子一模一样!」
我闭上眼,不忍看满地尸体:「好一个精挑细选。你又如何保证,你不会挑错。」
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我拼命不让它掉下来:「墨卿,你吃了多少人。」
墨卿眼中血色渐渐退去。
我从未见他如此慌乱过,慌得上下牙都在打架:「师尊,我不是故意吃人,我在九幽冥火时,总有个声音告诉我,吃十世善人与十世恶人能法力大涨,冲破冥火,他总是给我送人来……」
他哭了:「我一开始不信,可后来我听到你在凤凰台上唱招魂曲,你在找我!我想见你,我没忍住。可我是为了见你啊师尊!」
我低下头苦笑。
凤凰台在天界,天界都是仙人。
是仙人,就没有不怕九幽冥火的,谁能传音到冥火中。
谁又能把凡人完好无损送到火中。
墨卿骗我。
眼泪掉下来。
我知道,我与墨卿的缘分,尽了。
他还在狡辩:「师尊,我出来后没动过一个十世善人,我吃的都是十世恶人,我真的听话了,我没祸害好人!」
见我一动不动,他过来拉我:「师尊,求你了,别不要我!你若不要我,我活不下去!」
他真的害怕了。
可没用了。
我没打算让他活下去。
可心里还是不甘,我问:「你都重新回到我身边了,为何还去吃人?」
若他回来后就收手,我宁愿永不知晓。
墨卿迟疑了。
我一再逼问,他一再闪躲,直到我抽出剑来,他才崩溃大喊:「因为我想变强!我想做天帝!我要娶你为妻!我不做你的弟子!!!」
我身子晃了晃,脑中一片空白。
真的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我拿剑指着他:「拔剑吧。」
他不可置信,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又说:「你现在法力不在我之下,你我说不上谁死谁活,拔剑。」
墨卿失神低喃:「师尊,你要杀我?你为了几个恶人,要杀我?」
我闭了闭眼,一言不发,一剑刺去。
杀了他,或者他杀了我,不管哪种结局,于我都是解脱。
「噗嗤!」
细微的声音,破开皮肉。
一剑穿心。
墨卿一动不动,毫不反抗,看着剑穿透他的身体。
他抬起头,朝我笑笑:「你想我死,跟我说一声便是。可是师尊,君华重过我,天规重过我,现在连几个恶贯满盈的凡人都重过我。我墨卿于你无足轻重,只是个替身,怎么努力都不行,对吗……」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直至毫无声息。
我听见他心碎的声音。
也听见我心碎的声音。
我那一剑不致命,我刺出去时手偏了。
他自断了筋脉,才致命。
19
黑风岗后,我大病一场。
是东阳寻遍三界,将我带回去的。
我陷入沉睡,再也不愿醒来。
睡过去,就看不见那双悲伤至极的眼睛。
也听不到心碎时细微的声音。
可惜,东阳不让我一直沉睡。
他将我强行唤醒,日夜守着我寸步不离。
他陪我说话,我一语不发。
他叹气:「青霜,跟我走吧。我能护着你。」
我抬眼看他。
不知他一直说的跟他走,是走去哪。
他幽幽道:「到一个谁都伤不到你,可以纵情欢爱的地方去。」
我低下头,自嘲地笑。
墨卿都死了,纵然有这种地方,又有何用。
我又躺下睡去。
睡着了,就听不见墨卿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师尊,我只是个替身。师尊,我想娶你为妻。师尊,师尊,师尊……」
东阳叹了口气,再没说话。
20
我以为,我会一直沉寂下去,在病榻上度过漫长岁月,等着天人五衰的来临,然后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再也听不见或撒娇、或委屈、或悲痛的「师尊」二字。
可三十年后,我还是从洞府出来了。
天界所有仙人都出来了。
只因地府动荡,百万恶鬼冲破黄泉,冲入三界。
这三十年,地府出了只厉鬼,受过十八层地狱的熬炼,却没有魂飞魄散,反而取怨魂炼成肉身,修成鬼王。
他将恶鬼集结成阴兵,一路打上天界。
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斩杀了数不尽的仙人。
天帝与灵山被他斩于刀下。
而我与东阳,被他抓入我的洞府。
这只鬼王,满身金纹,双目如血。
是墨卿。
墨卿回来了。
21
墨卿用锁链将我死死锁住,咬破手腕,将血灌入我口中。
他静静看我:「把血还了,我就不必叫您师尊,可以叫您一声好姐姐,是不是?」
我羞愤欲死。
再看看东阳,被墨卿削得血肉模糊。
他又何辜。
我挣扎开他的手腕,冷声道:「放了东阳。你我之事,你我解决。」
墨卿双目血色更浓。
他回过身,对着东阳就是一刀,鲜血四溅。
然后扭脸笑问我:「好姐姐,心疼吗?」
我别开眼。
我心疼。
雷劫再疼,九幽冥火再疼,都没有此刻疼。
可不全是为东阳疼。
墨卿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看他。
他将我唇边血迹擦干,极认真地问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他看起来疑惑极了:「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为什么我只能当个替身?!我现在随时可以做天帝,整个三界都是我的!你为什么还是不接受我???」
我不回答,他便再给东阳一刀。
血溅到我脸上。
东阳闷哼一声。
我顾不得再心痛。
天界死伤惨重。
东阳危在旦夕。
三界更不知在受何等苦难。
我想就此死去,不想看墨卿如今的样子。
可我是个仙人,我必须护卫三界平安。
我闭上眼,撇下师尊的尊严,开口向他求情:「墨卿,你放了东阳,放过三界,我接受你。」
墨卿手一抖:「你说什么?!」
我蹙眉,木着声重复:「收了阴兵,放过三界,我嫁你为妻。」
墨卿的身子发颤。
我心中忐忑。
东阳却在一旁虚弱地笑:「青霜还是太单纯。他现在随时可以做天帝,做三界至尊,这天地间有几人能舍得下这般权力?没有的。」
我咬咬唇。
我知道东阳说的是真的。
我成仙几千年,见过太多人在权欲面前杀妻献子、弑父判师。
更何况是天地至尊这种诱惑。
更何况我还拿剑刺过他,害他受炼狱之苦。
三十年炼狱,他还会是当初的墨卿么。
我不抱希望。
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法子。
墨卿回头甩了东阳一刀,痛得东阳说不出话。
他问我:「此话当真?」
我点头:「当真。」
墨卿声音凝重,我心里燃起希望。
兴许,他还是当初那个少年,视我为天。
可下一瞬,我就听见墨卿缓缓说道:「你当真,我却不想当真。师尊,我手握三界,想要什么样的仙子没有?何必还要做你替身?换成你,可能么?」
我身上发凉。
换成我,我都不敢说。
毕竟权欲是世间最能蛊惑人的。
我垂下眼等死。
等着身死,也等着心死。
墨卿话说完那刹那,我谁都不想救了。
洞府里一片安静,没人说话。
只有浓浓血腥味和沉重的呼吸。
我回想着我这一生,却发现能想起的片段,全有墨卿。
我已将死,索性神游天外,回忆着少年如何变成鬼王。
想了很久,安静的洞府里突然传出一声轻笑声。
我往笑声处看去,就见墨卿歪着头,瞅着我,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动人心魄,宛若当年。
他带着浓浓笑意,凑到我耳边低语:「我骗你的。」
我瞪大眼睛。
东阳也在血泊中抬头,看向墨卿。
墨卿抬起我下巴,抚过我咬破的唇角,慢条斯理:「你把我当替身近百年,还不许我骗你一次?」
我怔怔看他。
墨卿摩挲我唇,一字一句:「你刚刚竟然信了东阳,我生气。我想做天帝是为何,你心里不知?世间权欲,我在不在乎,你不明白?我一生所求者,唯你一人,说了多久,你还不信?」
他轻轻吻我:「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愣在原地。
闹了这么大的阵仗,就这么就,结束了?
「你受了三十年苦,不恨我?」
我还是不敢相信。
他靠在我身上,用头蹭我:「恨。可你一求饶,我便忘了。」
我恍若梦里。
哪有这样的事。
东阳也在低喃:「哪有这样的事!」
22
可世间真有这样的事。
墨卿真的因我一句话,收了阴兵,放过天界。
他放了东阳,还格外愉悦地给了灵丹帮他恢复,一脸胜利者的姿态目送东阳离开。
他又抱我立上云端,指着云下众生:「我没伤凡间一条人命。」
我忙往下看。
凡间熙攘如故,热闹太平。
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惨状。
我惊疑不定,抬头看他:「为什么?」
墨卿的声音有些闷:「因为有个傻子把凡人看得比她徒儿还重。」
我心中一阵酸楚,无法言喻……
如今的天界,天帝已经被墨卿斩了。
幸存的仙人不敢对他置喙一词。
墨卿开始兴冲冲筹办我们的婚事。
他说成亲要在天界。
还要在君华留下的洞府圆房。
还要把东阳的伤治好,请他来喝喜酒。
我叹了口气。
东阳走后,只趁墨卿出去时来找过我一次,给我放下一只木盒,与我长谈了一次,争辩了几回合,之后便不再出现,不知去了哪里。
想想他走时颓丧的身影,我叹了口气,将那只木盒细心藏好。
23
成亲当日,我穿上墨卿准备的凤冠霞帔,坐在洞府,等着他来迎娶。
他执意要我像凡间女子一般,穿嫁衣,盖盖头,也不知是执着些什么。
墨卿也穿上红衣,在洞府外与被迫前来的仙人们寒暄饮酒。
一场亲事,真让他办出凡间的热闹劲来。
东阳终究没来喝喜酒。
是我求了墨卿许久,才让他答应,东阳不必过来。
墨卿喝到夜深,醉醺醺进来。
他挑开盖头,看着我的脸,久久不舍眨眼。
末了,他笑着将盖头扔在一边,踏踏实实将我拥入怀里:「娘子。」
我一阵恍惚。
往事纷纷涌入脑海。
世事无常,从前的我打死都不会想到,那个战场上骨瘦如柴的少年,最后真的冲破万难,受尽煎熬,做到了他想做的事。
墨卿搂着我,带着醉意,从十二岁开始说起,一点一滴,回忆我们的过往。
我对他好过的所有细节,他记得清清楚楚。
我静静听着,眼窝发酸。
袖中紧握毒珠的手,渐渐松了。
东阳那次过来,给我的盒子里装着的,是一颗剧毒的珠子,掐破后便能治鬼物于死地。
他说这是唯一铲除墨卿的机会。
他说墨卿这性子邪气太重,魔性难除,难保今后不会为了别的什么又祸乱三界。
我承认他说得对。墨卿魔性太重。
就冲他杀的上百仙人,我也应掐破珠子。
可现在,我犹豫了。
我听着墨卿跟我撒娇,一如当年:「我活到现在,皆是为你。哪怕只做你一天夫君,也算如愿以偿。青霜,今夜过后,你若还想杀我,不劳你动手。」
我心一虚,以为墨卿发现了什么。
可墨卿只是在我耳边嬉笑:「我的魂魄在十八层炼狱里,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那个地方能无限复活,永远煎熬。自尽都没用。我挺不过去时就想,要是我能自爆,把自己炸得粉碎,魂飞魄散,就不用受苦了。久而久之,我还真研究出了自爆之术。」
他低喃:「青霜,我好多次想要自爆。可我想啊,还是再忍忍,万一忍过去了,就能见到你了。」
我捂住胸口。
我疼。
他让我靠在他怀里:「青霜,哪怕你只做我一天娘子,我也开心,到时候你想我死,我便自爆在你面前。魂飞魄散,无法超生那种。」
我知道他惯会骗我,不能全信。
可我还是疼。
疼得松开了珠子,将它扔到墨卿看不见的角落。
墨卿身子僵了一下。
他一翻身将我压在床榻上,吻上我的耳垂,细碎地呢喃:「好姐姐,好娘子,你心里还是有我,是不是?」
我抬手抚上他的脸,平生第一次,决定跟他说一次实话:「是。」
墨卿眼圈红了,脸上却笑得很皮:「娘子,夜深了……」
我脸一阵发烫,任他解我的嫁衣。
长夜春风,如在梦中。
可惜,好梦易碎。
我们正要成为夫妻时,就听外面「轰隆」一声巨响,杀声大作。
血腥味冲入洞府。
东阳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墨卿,放开她。」
24
墨卿满脸戾气,披上衣服走出洞府。
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东阳站在半空,浑身魔气蒸腾。
他的身后,站着成千上万魔族,与墨卿的阴兵厮杀在一起,血光冲天。
我愣在当地,怀疑自己眼花了。
我使劲摇摇头,眨了眨眼,再看过去。
心一凉到底。
东阳的魔气是我从未见过的浓。
「你是魔族?」我颤声问东阳。
东阳的声音变了,不再温润和煦,却如魔族那般冷酷嘶哑:「不错,本座乃魔尊。」
「你一直在骗我?」我又问。
东阳滞了滞,没回答。
一旁墨卿突然双眼血红。
他指着东阳咬牙切齿:「是你!那个将凡人送到冥火里诱我吃的声音是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东阳低笑:「不错,是我。」
我浑身发冷,抬头看着陌生的东阳。
心里的许多疑惑,似乎有了回答。
比如东阳对墨卿的身世知道得比我清楚。
比如看到墨卿露出魔气,他却毫不惊怪。
比如他曾说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零散的碎片拼在一起,拼成一个巨大的阴谋。
「为什么要教墨卿吃人?」我咬牙问他。
若不是发现墨卿吃人,我何至于刺他一剑,让他受三十年炼狱之苦。
东阳深深望着我:「这小子要死了,你更难忘怀。倒不如诱他活成你最厌恶的样子,逼你断了念想。」
他叹气:「可惜,到了那个份上你还想着他。他也是彪悍,竟从十八层炼狱爬上来,重新打回天界。倒不愧是君华的孩子。」
墨卿的身子栽了一下,一动不动。
依着他的性子,这会儿竟没与东阳打个你死我活。
可我却顾不得留意。
我满脑子都是君华的死:「你当初为什么要杀君华?」
东阳带着一丝赞赏:「他太强。他在天界镇守一天,我就无法杀上来。我隐匿在天界混迹千年,都找不到他的弱点。若不是手下引诱他,与他假戏真做有了身孕,我现在都找不到软肋杀他。」
他见我愤恨不已,又叹气:「青霜,别这么看我。谁不想做三界至尊,谁不想站到最高处?谁不想天地尽在掌中?!」
可我知道,墨卿不想。
想到墨卿,我这才发现,墨卿一直安安静静。
我转头看他,东阳也看向他去:「我还得谢谢青霜。我围攻君华时让他伤了真元,千年未好,连天帝都敌不过。若不是你教的傻徒弟替我杀了天帝,还给我灵丹,我还得恢复百年。可惜,这傻小子争来争去,却还是与你做不成夫妻,都是白费力气。」
我心里隐隐不安,墨卿怎么还是那么安静。
我扭脸看去,大吃一惊。
墨卿口鼻流血,软软靠在石壁上。
「卿儿,你怎么了?!」我心胆俱裂,不安越发扩散。
东阳在云上微笑:「那颗珠子,根本没毒。真正有毒的是那只盒子,冥界的罗刹木,专治鬼物,便是鬼王也躲不过,嗅到半个时辰内法力消散,动弹不得!」
他笑得开怀:「青霜,我知道你下不了手,那我来替你下手。」
我如坠冰窟。
我死死抓住墨卿的胳膊,平生没这么害怕过。
墨卿轻拍我手背:「别怕。」
叫我如何不怕。
我穿上嫁衣,拜了天地,我已经决定叫他夫君了!
我手脚发软,摇摇欲坠。
东阳降下云头,走到我面前:「青霜,跟我走吧。三界如今都是我的,我允你与我共享这权力。」
我挡在墨卿身前,唤出青霜剑来。
东阳轻笑:「你别妄动。」
他一挥手,人间的景象浮现在我眼前。
魔族肆虐,生灵涂炭,血流漂杵。
人间千年来都没这么悲惨过。
东阳朝我伸出手:「青霜,我给你个机会,你来选择。你的剑若冲我,我便下令,屠尽人间。剑若冲他,我便收了族人,让人间重享太平。」
我手脚冰凉,浑身发麻。
东阳何时变得如此狠毒。
他还在笑:「君华不是教你以苍生为重吗。青霜,怎么选你自己想。」
我抖得厉害。
我选不出来。
我上次以苍生为重,给了墨卿一剑,将他送到十八层炼狱。
他说有人诱他,可我却不信。
我这次不能再伤他。
我真的选不出来。
25
墨卿深深地望着我。
他身上的金纹越来越亮,双眼中竟流出血泪,爬过雪白的脸。
我与他对视,伤心欲绝。
他摸摸我的脸,咧嘴笑了:「你犹豫了。我很开心。」
我嘴唇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墨卿靠在我身上,轻轻唤我:「师尊。」
我答应。
「好姐姐。」
「嗯。」
「娘子。」
「在。」
他对我耳语:「你不会喜欢东阳的,是不是?他连你最看重的东西都能毁了,真是蠢货一个。」
我点头:「对。」
我伸出胳膊,抱住墨卿:「可是你也挺蠢的。我最看重的,是你啊。」
我不选了。
我总是说保卫人间、护卫苍生。
可我一次都没保护过卿儿那颗心。
人间如何,我无能为力。
这一次,我只想保护墨卿。
与东华鱼死网破也好,同归于尽也罢。
我想把卿儿放在苍生前面。哪怕只有一次。
我抱紧墨卿:「卿儿,你从来都不是替身。君华只是我的师尊。」
墨卿眼睛蓦然亮了:「当真?」
我点头:「当真。」
墨卿一把我将反抱住,两滴血泪掉在我的颈上:「这么多年,我一直奢望能听你这么说,好开心。」
东阳在催促:「青霜,想好了吗?」
没人理他。
墨卿把头埋在我脖颈低笑:「卿儿不爱世间,可卿儿爱您。卿儿不怕死,可怕您伤心。您想护着苍生,卿儿就替您护着。」
话音刚落,他推开我纵身扑向东阳,抱着他滚了出去。
「轰!!!」
一声巨响,漫天金光,血雨纷纷。
墨卿和东阳,都化成了齑粉。
我惨叫一声,跪在地上。
心碎成粉,无法呼吸。
这是卿儿说过的自爆。
他说自爆之后,魂飞魄散,无法超生。
一点回转余地都没有。
齑粉落在我身上,被风吹散。
我忙伸手去抓,却抓不到。
我知我该哭,可不知为何,竟笑了出来:「卿儿,你怎么这么急,这一次我是要选你的啊!」
说完,我直直倒了下去。
26
我在满地血泊中,被天界残余的仙人唤醒。
魔族、阴兵杀得难解难分。
我是天界仅存战力最强的仙人了。
怒火在我胸中燃烧,几乎将我焚毁。
只有杀生才能平息。
我双眼血红,披散青丝,提剑杀了上去。
成仙千年,我从未像此刻一样残忍,满心杀意,只想疯狂地杀、杀、杀。
杀了别人,或者被杀。
都无所谓。
我杀得疯狂,所过之处如砍瓜切菜。
断肢残臂,手脚头颅,在我剑下飞起。
杀了不知多久,血肉铺满地面,将我洞府的门堵住。
所有的阴兵和魔族都被我斩杀殆尽。
我油尽灯枯,提剑回来。
残存的仙人敬畏地为我让路,让我提着滴血的剑走回洞府。
我回到洞府,坐在喜床上,看着卿儿扔在那儿的盖头,捡起来贴在脸上:「卿儿,这回没人阻拦我们了。你在哪呢。我等你成亲呢。」
无人回应。
我轰然倒下。
27
那天过后,三界平静了千年。
魔族、厉鬼,都被杀得元气大伤,无力作乱。
而我,因杀得凶悍,被六神无主的仙人推上了天帝的宝座。
卿儿和东阳都惦记过的宝座,最后被我坐上了。
世事无常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我不想做天帝。
可卿儿曾经想。
我便坐了上去。
这一千年,我深居简出,不理世事,除了废除仙人不得动情这条天规外,其余都不管。
从前最爱下凡除魔,现在也不怎么上心了。
我日日攥着一颗金色的珠子,对着它吃饭睡觉,聊天说笑。
那是我寻遍天界,寻到的金色齑粉。
墨卿身上有金纹,那是他粉碎的身体。
我知卿儿回不来了。我即便自尽,追到轮回里,也找不到他了。
只有这颗金珠陪我度过漫长的岁月,静静等着天人五衰。
我时常对金珠唠叨,像是对着卿儿笑眯眯的脸:「卿儿,你明明不喜欢苍生的,苍生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卿儿,九幽冥火疼不疼啊?十年火烧,只为叫一声好姐姐,我怎么有这么傻的徒弟。」
「卿儿,一剑穿心的时候,你恨极了我吧?三十年炼狱,也没少怨我吧?可你怎么那么好骗,我一句话,你便都忘了呢。」
「卿儿,我从前为什么会觉得你偏执狡猾,魔性十足。明明你比世间人都要单纯,单纯得都发傻。」
说着说着我哭了:「可你这样的傻子,世间只有一个,没了就真的没了……」
金珠静静躺在桌上,听我唠唠叨叨。
听着听着,又是五百年过去。
我的头发全白了。皱纹爬了满脸。
我知道,天人五衰提前来了。
我静静躺在石床上,一手握着金珠,一手握着破碎的红盖头。
我不害怕,不难过,甚至有些高兴。
听说天人五衰之际会有幻觉,能看到最惦记的人事。
那幻觉还很真切。
我等了一千五百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我早早闭上眼睛,法力消散,身子沉重,筋骨干枯。
天人五衰到了。
我有点着急,卿儿怎么还不出现。
等啊等啊,直等到意识模糊时,我才看见相貌妖孽的男子站在我面前,偏头朝着我笑:「师尊?」
我凝视着他,许久许久,泪水迷蒙了双眼:「嗯。」
「好姐姐?」
「哎。」
「娘子?」
「在。」
「这次能跟卿儿一直在一起了?」
「能。」
他朝我伸出手。
我跑上去,牵起他的手,一起朝永恒的死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