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活生生打死的,拜他所赐。
乾清宫外,天高云清,李斯站在高处,身穿一身紫色衲衣,看向被漆黑的刑棍打得血肉模糊的我,无悲无喜。
紫色,应该是大唐得道者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耀了吧。
多么可笑!用心爱了一辈子的男子,到头来却想置我于死地。
不知是何模糊了我的视线,恍然之中,竟回想起了还在李府的那段年岁……
1
我叫李冶,李斯名义上的妹妹,实则我们并无血缘关系。
十年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埋没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娘亲带着尚且年幼的我迈进了李府的大门。
自那以后,我娘成了这座李宅的主母,而我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李府的小姐。
但在娘亲之前,府上还有一位姨娘,原是西郊乐坊的一名舞伎,本就生得惊艳绝伦,再加上出神入化的舞技,即便出身花巷,求娶之人也数不胜数。我记不太清她的模样,依稀有些印象的,是永远跟在她身后的男孩。
李斯继承了他母亲的样貌,只不过那双本该盛情的桃花眼中,充满了对我的不喜。
2
我虽年幼,却并不愚钝,李斯对我与娘亲的厌恶就差写在脸上,我又怎会不知?所以一直以来都尽量避开与他的接触,但我们关系的真正破冰还是在一件小事后。
我自幼聪慧,识字起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六岁时,便已然通晓诗词音律。
父亲发觉了我的本领,一有空余便亲自教我抚琴。
那日,我按照往常一样前往书房,却在门前听到了阵略显蹩脚的琴音。
谁竟能将《南风》演奏至此?我有些好奇地放缓了脚步,透过门缝看见了里面笨拙抚琴的李斯。
却听「当」的一声,琴弦因他粗暴的动作而断开。
那可是父亲最喜爱的一把琴!
一时间顾不上那么多,我推门快步走至案几边:「若不想被阿耶责罚,便先行离开此处。」
他很快从慌乱中回过神,却并不想领我的情,嚅嗫了几下还是倔强地站在原地。
虽说父亲平日里在功课学业上待我确实严苛,可却从未对我说过重话;但李斯却不同,一些小纰漏都要动辄打骂。
「还不快些离开?」见他居然不走,我有些急了,语气中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些命令的语调。
李斯似乎是从未见过我这般,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门外却在此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来不及了,我欠身坐至桌前,用琴弦狠狠地朝着右手食指划去,血液自指腹流出。
弹琴却不甚划伤手指,这是再好不过的说辞了。果真如我所料,父亲非但没有责备我,反而对此格外在意,甚至允我三日不必练琴。
而至那之后,或是出于感激,李斯不再将我视作洪水猛兽,甚至能在心情愉悦时唤我一声「妹妹」。
如果一切都按此发展下去,我们也许会成为一对真正的兄妹。
3
冬去春来,院里的花草又重新焕发生机。
不知为何,近来父亲久不在府中,有几次瞧见路过的小厮也是脚步匆匆,而母亲也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其他,卧床的时日愈发多了起来。
「小姐,西厢房的姨娘来了。」院中丫鬟前来通禀。
她来做甚?
「阿娘身体抱恙,无法见客,你让她请回吧。」
丫鬟却为难地摇摇头:「小姐,她说想要见你一面。」
……
我跟在丫鬟的身后见到了姨娘,她一如初见时那般娉娉婷婷,岁月从不败给美人。这位美人却是个急性子,屏退了丫鬟后,便开门见山道:「我知晓你娘的病因。」
这是我全然没料到的,母亲常年大门不出,她又是从何得知?我并未开口,只是将怀疑摆在了面上。
她见我如此,只好将前因后果一同告知于我。
原是她偶然间瞧着有丫鬟往娘亲药里不知放了什么,本无甚在意,却听闻我娘近日卧榻不起,所以疑心二者有关。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大厦将倾之感猛地袭来,起身谢过她的好意,便快步回到了院中。
三月初春,残余的白雪被小厮扫至角落,淤泥混杂其中,早已没了最初纯白的颜色。
傍晚时分,父亲竟出奇地早归,第一件事便唤我至他书房。一通例行公事地询问后,他状若无意地提醒道:「近来化雪,听闻你母亲受了风寒,做儿女的应当常伺左右。」
「女儿明白。」
我并没有按照父亲的话立即回到院中,而是屏退了下人,独自踱步到了偏院的一处凉亭。
忽地,一颗石子直直地砸在了我的手臂,思绪被人打断,我不耐地朝着来人看去。
来人正是李斯,他瞧见我的脸色,反倒洋洋得意地朝我走来。
夕阳洒落他的侧脸上,他果真继承了姨娘的好相貌,我一时间忘记收回视线,直到那人的笑容愈发清晰时才恍然低头。
这几年的相处下来,他虽还是无法真正放下内心的芥蒂,却也能当真将我看作妹妹,若问其缘由,也只是悠悠地道句「祸不及子孙。」
「怎么?挨阿耶批评了?」他拂袖在我身边坐下。
我忽略了李斯的打趣,鬼使神差道:「听闻你画技精湛……」
「那是自然。若是说写诗奏曲,你还能与我较量一番,但这作画嘛,我可是乌程第一人!」
他惯来是这样大言不惭,总想着能在任何事情上压我一头,我不与他计较,接着扭头问道:「你可否为我娘亲作一幅画像?」
李斯下意识地便想拒绝,可扭头对上我的有些泛红的双眼,我料定他在那一刻是有些心软的。
静默半晌后,他叹了口气:「我也听闻那女……你娘亲近来受了风寒,这不是什么大病,你小心伺候些便是了。」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又向来嘴拙,我忘记了那天是如何收尾,只记得很多年都不曾见过那样平静的晚霞了。
4
没多久后,我便在照顾母亲的余暇知晓了小厮忙忙碌碌的原因——皇上命督查使巡察各地。
我实在无暇去探究此事背后关联了什么,只知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面容枯槁,就连她身上常年带着的蔷薇花香也逐渐被药味盖过。
看着母亲一碗又一碗地喝下那些要命的汤汁,我并非没有制止过,可当我夺走丫鬟手中的药碗时,母亲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良久,随即平静地拿走了药碗一饮而尽。
这是她的选择。
犹还记得,在榻前,母亲有无数次欲言又止,到头来只是化作一声叹息,爱怜地摸了摸我的面庞。
直至她的手掌缓缓地垂下,再没有抬起来时,我的情绪才终于决堤,第一次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除了父亲外,所有人都为母亲的死感到震惊,就连一向讨厌母亲的李斯也露出了郁郁的神色,没人想到这个风寒当真要了她的命。
葬礼办得异常简单,旁人皆安慰道:「定是老爷不肯接受夫人离去的事实才如此。」
可真相呢?
除此之外,李斯的母亲也曾来找过我,不知她是想质问我还是其他,但却在看见我身上穿着的素白孝服时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她是不属于这盘棋局的。
5
娘亲的猝然离世仿若投进湖面的一颗石子,表面仅泛起了片刻涟漪,却在湖面之下掀起了惊涛骇浪。
天气一日日回暖,父亲也变得愈发忙碌起来。这种紧张的氛围许是有传染人的功效,家丁也纷纷忙碌起来。
但府上也算不得冷清,因为还有一个李斯。
这人每日有用不完的精力,打鸟抓鱼、下水上树,让李府的下人们不得安宁。
本是随他闹,向来祸不及我,可这人一改往日对我冷嘲热讽的态度,将平日玩耍的精力转移到我身上,倒是也有了几分兄长的模样来。
他总会掏出些奇奇怪怪的新鲜玩意儿塞到我手里:「你瞧,这面人如何?是我寻得的一位老师傅按你的样貌捏的,像不像你?」
我朝着物什看去,却是一个哭出鼻涕泡的女娃娃……
或是趁着下人不注意时,带我翻出院墙上街游玩。
从小到大,我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是因阿耶不允,二则是我本就是喜静的性子,倒也对那些市井玩意儿提不起兴致。
可李斯这人实在磨人,我若不应下与他一同出府,一日能在我耳边念叨成百上千回,我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无。
但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如何能翻出高耸的院墙?
所以当我被这厮拽上墙头,看着他身轻如燕地跳下时,心中悔恨莫及,而他却颇有兴致地站在底下看我干着急。
我收回方才说过的话,他不配当个兄长。
可也是拜他所赐,我甚至都要忘却了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
直到厚裳换为薄衫,母亲最爱的蔷薇在院中肆意盛开时,那所谓的督察使终于登门拜访。
因着娘亲的死,父亲没有大摆宴席,却也是尽可能地拿出珍馐好物招待来人。
小辈儿未经应允,照例是不得入席,于是李斯领着我远远地在檐下瞧见了一眼,可正是这匆匆一瞥,却成了我往后的梦魇。
除去父亲和一干家丁外,被簇拥在正中的人,看上去年岁约莫十六有余,模样生得端正,袍服也瞧得出绝非凡品,我努力地想要看清他袍服上的图案,却被李斯狠狠地拍了下脑袋。
他颇为不满:「怎的?看见俊俏小郎君便挪不开眼?」
我赶紧捂上他的嘴,这人成日无法无天,何人都敢如此评议。
好在他识相,被我捂住后也不动弹,待来人过后我才敢松开手,也不回头瞧他,直接从小径走远,显然是颇恼羞他那般口无遮拦。
李斯见我如此,也知方才不妥,狗腿般地跟在我身后唤姑奶奶长、姑奶奶短的,我才终于被他逗笑,却也不忘疾言厉色地提醒他,在这等勋贵面前不可妄言。
「还有,我方才可没有说那郎君生得俊俏,明明是你自己说的,莫要给我安这样的名头。」
我也不知为何,竟向这人多嘴这一句。
他果然听懂我言中之义,笑嘻嘻地凑上来道:「是是是,我便知小冶儿看多了我这般的美男子,又何瞧得上那等……」
我警告地递过去 一个眼神,李斯识相地将后半句吞之入腹。
小冶儿,我不喜他这般叫我。我更喜欢阿宁,因为娘亲常在夜深人静时会唤我阿宁。
「什么小冶儿,倒不如阿宁来得好听。」我嘟嘟囔囔地说着。
却不料他耳力极佳,将我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诧异道:「你原是叫阿宁吗?为何我不曾听过?」
我自知失言,也不再多说,他却将此牢记在心,除母亲外,唯他这般唤我。
——阿宁。
前厅的推杯换盏还未结束,一名小厮受阿耶吩咐来引我与李斯去前厅露面。
我当下心觉不妙,李斯察觉了我的紧张,安抚地牵住我的手。
我们一同来到了前厅,气氛依旧热络,父亲看见了我们,连声招呼靠近,我低下头佯装乖顺,可总能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像是要洞察我的内心一般。
父亲慈爱地摸了摸我与李斯,我与父亲对视,却分明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肃然。朝厅中众人介绍了我与李斯后,一人起哄:「早就听闻李家女自小才貌双全,今儿见着人来,确实出落得水灵,只是不知文采是否如传言那般……」
一句话故意不说完,无非就是看看他人反应如何。
李斯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正欲出声接过话头,却不料被一道爽朗的笑声阻碍。
我朝那人看去,俨然是方才那个紫衣的小郎君,他的地位似乎非同一般,自他开腔,众人都停筷等着下文。
「圣上也曾听闻此事。既然如此,那便让我与这小娘子对诗一首,如何?」说完,他看向我,明明是询问,眼神中却充满了不可违抗的笃定。
李斯握得更紧了些,我挠了挠他的掌心,囫囵写下了「无妨」二字。
才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人的一番话堵住了我的退路,一味推拒,落在有心人眼里,轻则是父亲贪慕虚荣,重则会无故背上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宾客见此情景,无不翘首以盼,倒是一幅要看看我能答出什么花样儿来的模样。
那小郎君在厅中环顾一圈,倏地眼睛一亮,我就见他指着墙边盛开的蔷薇道:「不如就以此为题。」
我看着那片蔷薇,目光微寒,蔷薇是娘亲生平最喜爱的花,不知这人此举是否有意为之。
父亲脸上的笑意也有褪去之势。
但无论他欲如何,万不能让他如愿以偿。
于是我剑走偏锋,换了与往常大相径庭的诗风,道: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已看云鬓散,更念木枯荣。」
我清晰地看见父亲及李斯的面色一变。
我自是不予理会,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郎君,静待他的下文。
他也显然因我诗中大胆的词汇而惊诧了一瞬,随即竟鼓掌喝道:「好诗!好诗!娘子才貌双全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甘拜下风。」
大唐风气虽较以往大胆许多,女子在诗中流露情思也见怪不怪,我故意将「架却」二字咬重,听时倒像「嫁却」之意,一个尚未及笈的娘子诗道如此便有些异常了。
果真如我所料,他们许是认为我所谓的才气便是在此般矫揉造作上,而失去逗弄我的兴致。
但父亲还是板着脸呵责了我一番,李斯借此将我带离。
正要离开时,我忽地感到背脊一凉,那道凉飕飕的视线似又投在了我身上。
我心下诧异,侧身看去,却对上了那个紫衣少年森森的目光。
6
京中督查一无所获,也就未停留太长,后才得知那少年乃圣上之侄李准,却未多想,侥幸地以为那日少年的眼神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即便心中清楚知晓阿娘的死与之脱不了干系,
可若是我一味抓着不放,许会辜负了母亲的一片苦心,她用性命换得我无恙长大,就算猜中当中关联,我也万不可枉然行动,以免母亲的苦心付诸东流。
于是我在李斯的陪伴下,当真度过了一段孩童般无忧无虑的时光,只不过宴席那日我作的诗流了出去,被挂上了个不甚好听的「风流才女」之名号,我自是不怎么在意,李斯却因此为我动过几回手。
他自幼便尚习武,与那些惯来喜欢嚼舌根的公子哥不同,但架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李斯常常挂彩而归。
「阿宁,有我给你撑腰,你莫怕那些鸡零狗碎便是了。」
听他被人打成这般居然还大言不惭,我上药的手又重了几分,痛得他连连求饶才罢休。
「你也知那些是鸡零狗碎的东西,还与他们动手。阿耶回来瞧见了,定要罚你了。」
「阿耶罚我也无妨,我就是瞧不得这些人诋毁你。」
我虽面无表情,心中却仍是有些开心的。阿娘与阿耶从来只会教我谨言慎行,只有他告诉我,莫管旁人,切勿委屈自己。
但我还是想得太天真了,竟真以为一首诗就能让那伙人打消疑虑,所以在父亲匆匆地回府唤我去书房时,我才恍然惊觉自己的愚钝。
「京中传来消息,厉王要为世子李准选妃,将你也列入了世子妃之列……」
父亲此刻的话语也如同一把刺骨冰锥,打破了我这段时日的幻境。
我上前一步,突然俯身叩首道:「阿耶,孩儿不愿嫁与世子。」
「阿耶也不愿将你搅入这摊浑水,你阿娘生平便是希望你平安顺遂,如今夙愿未成,我定不会看着你跳进火坑!」
我抬起头看向这个饱经风霜的男子,本是不惑之年,鬓间却已有了簇簇白发。
「是阿耶无能,想来想去也只能将你暂且送入道观,你可愿……」他的声音艰涩万分,显然也知道这并不是个万全之策,但眼下世子选妃的消息来得突然,实在别无他法 。
但父亲显然是多虑,道观于我而言并无什么不同, 只不过,我想到那双总是含笑的双眸,心中竟泛起了丝许不舍。
我出家的事情便由父亲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对外只道我德行有亏,被罚前往道观修身养性。
李斯不顾丫鬟阻拦,闯进我房里时,我正在收拾前往玉真观的衣物。
「你收拾这些做甚!」他也顾不得那些闺房规矩,上来便抢走我收拾着的衣物。
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出,只是没料到李斯会这般激动:「你今日来得正巧,正好我们得以告个别。」
「告什么别!你为何要因那些无端揣测委屈自己!」李斯显然气血上头,一边拉着我往外走一边说道:「我带你好生去阿耶面前说道说道,想来他也只是暂且被流言蒙蔽,我……」
我拉开了他的手,淡淡地回绝了他的好意:「这是我的选择。」
对不住,但我实在不能将无辜的他拉入这摊浑水。
李斯惊诧地看着我,像是无法理解般重复了一遍:「你的选择?就因街坊那几句流言蜚语?」
他与我相处了这些时日,自然知晓这个理由毫无说服力,可我也不知如何才能让他信服,想来这人犟驴脾性,定是一股脑地以为我受父亲挟制,才不得不妥协出家当个道姑。
我俩终究是不欢而散……
7
不消几日,父亲便安排好了一切。因是前往道观,随行也只带上了一个丫鬟别翠,加之我的衣物并不是很多,也没有太多的讲究,一辆马车竟都绰绰有余,可父亲放心不下,还是安排了一队护从随行。
我与府上众人在廊下辞别,可唯独没有瞧见李斯的身影,似有若无地张望了好一会儿后,才默默地收回视线。
「冶儿,你……」父亲哽咽了一下,借着咳嗽遮掩过去,我却瞧见了他泛红了眼眶,「 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他真正想说的尽在不言中。
父亲难得在我面前扮演的不是严父的角色,我也有些动容:「阿耶,女儿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乌程,您定要保重!」
一旁看着的管事嬷嬷和丫鬟们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婆娑地叮嘱我,我看着这场景反倒有些好笑:「我是出家,又不是出殡,你们哭啼啼,倒让旁人瞧了笑话。」
气氛这才好转了些,我最后向父亲行了一次大礼,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踏进马车。
也是因此,没人看见我湿润了的眼眶。
可若是我知道那一别便是永别,我定会放慢些脚步,不再那样步履匆匆。
马车渐行渐远,我也心下怅然,李斯竟是连送别都不肯了,这样也好,倒遂了我的愿。
可是,当我掀开车帘朝来时的路望去,看见眼下一片陌生的景象,乌程李府的光阴也被抛在了车后,心中不由地觉得发闷。
不愿再想,这几日的事情让我头疼欲裂,随着车外的嘈杂,逐渐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我睡得格外沉,再醒来时天色昏暗,我们随意寻了家驿站歇息。
别翠替我收拾好行囊后,便匆匆离去,我从净房沐浴出来,窗户并未关牢,许是因夜风萧瑟,我打了个哆嗦。
正要去将窗户上好插销,一道人影忽地从窗边闪过,落入屋中,一把捂住了差点儿失声尖叫的我。
「嘘,阿宁,是我。」
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可是李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我刚想开口,唇边却触及他的掌心。
李斯像被烫到了似的,连忙松开了手 。
这些小动作全然被他突兀出现带来的惊诧掩盖:「你为何会在这儿?」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抿唇并未答话。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看见了自己穿着的单薄的中衣,顿时也觉尴尬,于是匆匆地走回桌边披上外裳。
「别胡闹了,明天我便派侍卫送你回去。」我重新走回他身侧,压低声音道。
李斯的视线定定地落在我身上,像是要窥探出我这句话的真实性,半晌他才嘲讽地笑了笑:「我原是以为你眼中的我是有些不同的,可也不过是和他们一般,将我看作那没脑子的莽夫罢了。」
李斯的自作主张加之这通话却在当时戳中了我的痛处,我下意识地便顺着他的话讥讽道:
「你若不是没脑子,怎会不知会一声便跟来?」
李斯却怒极反笑:「我都知道了,京中那厮在宴席那日便故意刁难你,如今又做出这般动作,我如何放心!」
听闻李斯的话语,我心中一惊,我分明没有与李斯说过这些。
相对无言,我暗暗地对李斯刮目相看,转身找了床被褥铺在屏后,对他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滋味何尝好受,可你能如何?凭你的三脚猫功夫去刺杀世子?」
一针见血,李斯的声音都透露着压抑的愤怒:「我是没有你聪慧,那你倒是说说,我们又当如何?唯唯诺诺、一退再退,可终有一日会退无可退,那时又当如何?!」
「谁说我要退让?」
我直视上他的眼睛:「我又何尝不怨不恨?但我有脑子,我知道一味冒进只是在给敌人递刀,你若真想报仇,就要知道什么叫以退为进!」
我很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李斯愣在原地,我不再理会他,绕过屏风躺回了床榻。
李斯显然还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停在了屏风后头。
烛光一熄,屋内陷入彻底的黑寂,我和衣躺在床铺,却没有一丝睡意。
「阿宁。」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我听见有人低声唤我。
李斯的声音染着无尽的疲惫:「我记得曾经听你说过,因果轮回,皆有报应,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若上苍真有灵,为何不睁眼看看这世间呢?」
「可惜上苍无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他这层话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含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随即嘲讽地笑了笑。
这几字重重地击打在我心上,仿佛简单几字就涵盖了我们的命运。
「阿宁。」
最终,在黑暗的遮掩中,我听见他的梦中呓语。
8
翌日,我早早醒来,却发觉李斯已不在房里。
被褥也被收好,榻上只摆着一幅卷轴,我上前打开,熟悉的相貌跃然纸上。
是我曾托李斯画的娘亲的画像。
呼吸停滞片刻,随后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好,这才收拾上路。
如昨日一般还是没瞧见李斯的身影,但我知他定藏在了随行的某一处,只是每夜到我处寻一个住处与吃食。
昨晚他的那一番话让我意识到了,即便将李斯强行送回李府,他也会想方设法独自溜出,那倒不如随他的意,将人看在身边要比放任自由好得多。
保持着这样的默契,在半月有余后,我们终于到了长安。
玉真观古道清幽,随从们将我的衣物安置好后,便悉数踏上返途,只余下我与丫鬟别翠,哦,还有李斯。
女冠引我们到了寝居后,我匆匆地屏退了别翠,对着那几箱衣物道:「出来吧。」
靠里的一个箱门动了动,随即谨慎地开了一道缝儿,瞧清楚屋内摆设后,李斯才从箱中爬出。
「我方才打听过了,此宫观未分乾坤道,如何抉择都在你,我并不强求。」
听完这番话,他惊讶地看着我,眼神中的喜悦流露出来:「这么说,你是答应让我留下来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我不允,你便不留吗?」
李斯被我一噎,不再作声,转移话题道:「我这便书信给阿耶,让他莫太担忧。」
「我早已派人向阿耶告知了原委,你若是不想激怒他老人家,尽管再凑上去便是。」
虽语气中充满嘲意,但李斯听罢还是感激地冲我笑了笑。
收拾一番后,我与李斯一同前往拜会了玄清道长。阿耶早就为我打点好了,不过为防消息提前被厉王世子知晓,只托人代为相传了李氏亲族,并未指名道姓,我抓住了这一漏洞,大胆将李斯带上,一同拜入了玄清道长门下。
一切都进行得格外顺利,道长面色沉静地为我与李斯赐了道号:我号季兰,李斯号皎然。
道长似乎并未发现端倪,只是在转身后听其小声低诵:「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无量度人……」
我的心里警铃大作,回首望去,却并未从道长面上瞧出一丝端倪,便以为是自己多疑,如今看来,这是道长早已看破天机,给我的一次警示。
李斯却并未注意这些,我们路过廊道时,他倏地停下脚步,分明看出了我眼中的诧异。
玉真观矗立于山巅,几近接天,长安的繁华由此一览无遗,不知为何,我心中的仇恨仿佛也渐渐地消融。
还有李斯,哪怕是到了玉真观,此人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每每见我,都能从袖中掏出面人儿或是鸟雀戏弄与我。
哪里还有半点儿兄长的样子。
倘若日子能够这样下去倒也不错。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李准的能力,也低估了他的耐心,他早在我动身时便得到消息,可并不主动现身道观,反倒找了无数风流浪子前来拜会抹黑我的名声。
这些人表面风光霁月,寻我说经解道,却总是在无人时欲行不轨。
每当这时,李斯都会「碰巧」出现,将我与那些人隔绝开来。
可那些人即便连我的衣角都不曾碰到,却仍会尽可能去杜撰出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只是为了使这场戏更为逼真。
我知晓是李准做的手脚,却连一点儿办法也无。只得谢绝来客,一心向道,求个安静。
但世人对我的评价却并未因此好转。来人不肯承认自己被拒之门外的事实,反倒逢人便说,我这般作态实乃欲拒还迎。
我心中郁结,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反倒是李斯听到外界的疯言疯语大动肝火,奈何无处发泄,只是苦了观中的葱葱草木,被木棍打得七零八落。
见到李斯这副模样,我心中的愤懑少了许多,反倒被他这副模样逗得不行。
自从我闭门谢客后,自然也少了许多阿猫阿狗的叨扰,前来拜访我的人日益少了下来,我原以为是李准无奈放弃,谁曾想这位世子大人竟使出了「撒手锏」。
玉真观里来了位大人物——「茶圣」陆羽。
陆羽上山与道长寒暄了几句,便表明了来意,想拜会我这个「风流才女」。
若是其他人,恐怕道长就直接言明我谢绝来客,然后起身送客了,可来人若是陆羽的话,道长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陆羽登门拜访的消息到底还是传到了我的耳中,我沉吟了片刻,到底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闭门谢客已然得罪了太多了文人骚客,若是今日再把这位鼎鼎大名的「茶圣」得罪了去,恐怕我今后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于一旦了。
「请陆郎进来吧。」
初见陆羽时,我本以为他与那些人俗气文人并无什么不同,唯一引我多看了一眼的,只是他过于寒酸的穿着。
陆羽见我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便在我身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了。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竟然渐渐地冷淡了下来。
「陆郎喝茶。」我的语气并不热情,茶水顺着瓷壶「叮咚」流出,竟倒了满满一杯。
我相信,茶满送客这个规矩,陆羽这个「茶圣」想必应该是懂的。
见到自己身前几要满溢的茶水,陆羽眉头微挑,终究还是没有发作。
他轻轻地拿起茶杯,放到唇边微抿了一小口,不急不缓地说道:「道姑蕙质兰心,想来应该知道陆某要说些什么。」
「我不知。」对于李准的人,我自然不会拿出什么好脸色。
陆羽也不恼,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道姑何必如此执拗?世子也是一片痴心……」
接下来的话语我一句也不想听,自己与李准本就只有一面之缘,此人如今却如此穷追不舍,原因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用所谓的痴心一片搪塞过去,倒真把我当三岁小孩蒙骗了。
「陆郎若是为此事而来,便请回吧。」
我终究还是没有继续客气,直截了当地下了逐客令。
陆羽瞥见我决绝的神情,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口气,随即起身告退。
小桌上,两杯青茗上飘荡着两道薄雾,屋内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一道轻盈的脚步声悄然出现,来人自然地端起了我身前的茶水,自顾自地抿了一口。
「怎么?后悔了?现在陆羽还没走远,追过去还来得及……」
这种没正行的话,也只会从李斯的口中说出。我没好气地搵了一眼李斯,随即便扭头转向了一边,没再言语。
李斯见我生气,登时慌了神,又围在我身旁姑奶奶长、姑奶奶短的,直到我「扑哧」一笑,他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不过阿宁,李准那厮,为何对你这般纠缠呢?」
李斯一边问着,一边将茶水放到一旁,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小桌上。他向来都是如此,一切顺心随意,从来不管什么礼教规矩。
我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道。
「我并非李家女,我的母妃……」
他注意到我称呼的变化,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是已经死去的陈贵妃。」
李斯听到这里,身子连忙从桌子上跳了起来,显然被吓得不轻。
十年前,朝中党羽林立,其中以陈、吴两党为首,吴党奸佞惑乱朝纲,举荐亲随,势力平衡被打破;陈党被安上了私通敌国的这等莫须有罪名。一夕之间,全数覆灭,就连深处后宫的妃嫔也难逃一死。
而我,赫然便是那场党争的余孽。
李斯也不是愚笨之人,恰恰相反,他心思其实极为活络,瞬间便通透了其中的关节。李准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接近我,为的是我的身份,而不是我这个人。
一旁,李斯听到了我的话语,再也没有作声,如同木胎泥塑般呆立在原地。
我见到李斯这副模样,心中也谈不上什么失望。
可片刻之后,李斯的口中竟蹦出莫名其妙的疑问来。
「都说帝王家最是精通算计,说吧!阿宁,你究竟图谋我什么?」
我愣在原地,一时摸不透他这话究竟有何含义。
见我久久不言,李斯竟悄然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脸上霎时露出惊诧与一丝暗藏的欢欣:「阿宁?」
意识到问题不对,我欲放手,李斯却早就料到,紧紧地反握住了我,我能感受到他掌心沁出的薄汗,与我剧烈的心跳声交相呼应。
「你……你放开我。」
李斯笑意盈盈:「你先回答我,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这是何意?我难以捉摸,也不想捉摸,只想快些逃离此处:「自然是兄长。」
「哦~」
他的尾音上扬,显然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快,突然话锋一转:「你脸红什么?」
「冻的。」我急着想要离开,可此刻房间内温暖无比,我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更加不想纠缠下去。
「既然问完了,我就先回了。」
说罢就要硬扯出手,脚下却一个踩空,眼看着便要摔倒在地,腰却被人从后拦住,这才免遭一劫。
可还不如栽在地上。
李斯小心翼翼地将我扶稳站好,手却一点儿没松,我一时间进退两难,生平头一遭感到不知所措。
我一时竟感到有些惶恐,忙声说道:「我自出生起,就注定是要被牵扯到这些纷乱当中,钩心斗角、奔走逃亡,我逃脱不了这些。可你不一样,你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的,是我……」一语未必,就见李斯一把将我揽进了他的怀中,后面的话悉数被这个温暖的怀抱淹没。「别说了,阿宁。一切有我……」
9
陆羽走后,外界寻我的人也偃旗息鼓,我倒是过了许久的安稳日子。
弹指间,韶华流逝。又是一年开春,窗外的春雪下得零零碎碎,积在檐角倒显得雪白纯粹。
在我赏雪之际,道长忽然到我木屋前,轻声地告诉我有人来寻。我思量了一阵,终于还是决心见客。
不过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一次的客人竟不是别人,而是李准。
也是时隔多日,我再一次见到了那日宴席上的紫衣少年。
他生得虽俊俏,眉眼中却总是隐含阴霾,让人退避三舍。好在此次会面,他并未刁难我,只是全程坐在一旁把玩着手里的扳指。
我给他沏上一杯清茶,也不言语,只是目光飘忽地望向远方,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
李准仿佛心情很好,陪我一起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镇定自若地抿了几口茶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就这样起身告辞了。
雪渐渐地停了,落雪总是洁白无瑕,唯有化雪时,才能见到污泞横生。
但从此以后,我时常在观中见到李准的身影。
旁人看来他是为情所困,可我知道,这人心思深沉,问题恐怕绝不会这么简单。
这样的局面僵持了半月有余。那日,李准竟然没像以往那样出现在玉真观,我抓紧时机准备找李斯商量对策,这些日子被李准严盯死守,我实在寻不到空子与李斯会面,眼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可我找遍了所有李斯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身影。
一股莫名的不安袭来,我随意找了个说辞便匆匆地下山往厉王府去。
不会这么巧合,李斯与李准一起在同一时间消失。
不对!
我被这段时间的假象蒙蔽了双眼,竟一心以为李准是为了监视我的行踪,其实却是借此遮掩自己探听李斯行踪的行为。
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我,而是李斯!
心提到嗓子眼儿,我脚下步子加快,恨不得立马飞到厉王府,全然冷静不下来。
我方一到府门口,小厮见着我的打扮,二话不说地便领我进了府中的一处偏殿,而罪魁祸首李准正端坐其中悠悠地品茶。
「李斯在哪儿?」我顾不及其他,上去便道。
「怎么?这一会儿就心急了?别着急,我只是将人请来做个客,没有恶意。」说罢居然露出了个无辜的微笑。
「果真是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这倒说到点子上了,让我想想……」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茶盏放下,手随意地撑着下巴道:「那不如,你与我成亲?」
这人当真是个疯子,我心急如焚,上前抓住李准的衣襟:「李斯究竟在哪儿?」
他这回却没有与我绕弯子,下巴往右侧厢房指了指,我瞬间会意,放开他转身便朝那处走去,身后却想起李准有些兴奋的声音。
「李冶,你可要想清楚了,我能绑他来第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又能救得了他几回?」
我脚步倏地顿住,那人却早已料到我的反应般轻笑出声:「况且,我可不是在同你商量,你觉得你有选择的余地吗?我可不傻,我今日自是有一百种法子逼你答应我的条件。」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艰涩地开口。
「无甚。」他一边笑着一边朝我靠近,手中的扇子折起,微微地顶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与我成亲。」
10
我见到李斯时,他正极力地想解开束缚住自己的枷锁,我快步上前替他解开,李斯缓缓地起身,脚步却仍有些虚浮。
李斯被下了药,不然凭他那些年与人打架斗殴的经验,也不至于一声不响地消失。
「我们回去。」我低着头尽量不让李斯瞧见我泛红的眼眶。
他拍了拍我的手,虚弱地道:「我无碍,你可有受伤?又是如何找来的?世子可曾刁难你?」
我一个个地替他耐心解答,直到说至最后时才微微停顿:「世子不曾刁难我,你放心。」
药性影响了李斯的思考,若是放在平常他早早地便能发现我的不对劲,眼下却只是点了点头。
我避开几个扫洒道士,带着李斯进了寝居,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正转身要走时,手腕被他抓住,身子一个没站稳朝后跌去,撞进了他怀里。
可别把他撞坏了。
我连忙要站起身来,却不知李斯哪来的力气,将我箍在怀里,他声音轻柔落在我耳边,如同羽毛扫过:「阿宁,让我抱你一会儿。」
我便不再挣扎,看着他疲态尽显的模样,不由地生出了些许怜惜,手指慢慢地抚上他的眉宇之间将褶皱抚平,李斯却兀地睁开双眼,他的眼睛通红与我对视,我何曾见过这样的李斯,微微地朝后缩了缩,却被李斯一把拉到了跟前。
不给我片刻反应的机会,后脑勺被他的手掌压住,我整个人往他身上更贴近了些,双唇相触的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屏住呼吸将脸憋得通红。
李斯好笑地松开我:「阿宁,呼吸。」
我这才恍然回神,就听他又说:「还好你没事,对不起,我害你身犯险境。」
这句话如同一桶冷水一下将我拉回现实,李准那个疯子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我冷静下来,缓缓地离开李斯的怀抱:「你好生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李斯怅然地看着我,听罢也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那你定要注意安全,我等你。」
好。
我心里回答道,脚步不停地走出了寝居,不远处有一个小厮打扮模样的人正候着,见我出来快步迎来。
「世子有请。」
李准正坐在一辆马车中,我冷淡地看了眼马车,最终还是掀帘进去。
「我不能与你成亲。」
「哦?」他的扇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是为何?」
「我乃惠妃之女,按理说,你当唤我句妹妹。」
他倏地将折扇展开,笑道:「李冶,你拼命逃亡那么多年,惠妃甚至为你服毒自尽,就为了一个毛头小子,你就让之付诸东流?」
「这是我欠他的。我定是不能与你成亲的,世子另寻高就吧。」
「倘若我偏要呢?」他饶有兴致地前倾身子,「你说说看,倘若父皇知晓与我成亲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会做何反应呢?」
父皇?
我警觉发问:「你这是何意?」
他却不肯回答,只是扔下一句「等着我吧」,就驾车离去。
我站立在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还在回忆李准方才说的那句话,却并未瞧见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显然是将方才那一幕收之眼下,原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难看,随即转身离开了。
……
竟不知那药劲儿竟如此大,李斯卧床几日都不见好转,每当我欲请大夫来诊治时,又总被李斯拦住,片刻工夫都不让离开。
我心里憋了许多话,想和李斯商议,可见他这副模样,却是如何都开不了口。
可却未料到,在我还未开口告诉李斯时,李准就已备好求娶的聘礼,送去了乌程李府。
厉王世子将迎娶道姑的消息也传遍了长安。
我正耐心地替李斯喂药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我与李斯都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响动。
「那厉王世子竟要迎娶咱们观里的道姑,这不是乱了套吗?」
「哐当」一声,我拿碗的手一个不稳,砸碎在了地上,药汁溅了一地,我慌乱地想要收拾干净,手指却被碎片割破。
李斯连忙上前查看我的手指,在柜里寻了些创药,坐下细细地为我包扎。
「对不起。」我突兀地开口,瞧见李斯包扎的手倏地一顿,却并未抬头看我。
我将那日在厉王府中的来龙去脉一笔带过,还省去了在马车上的内容,我疑心那是一个更大的秘密,既然是秘密,知晓的人必然会承担相应的风险,我不愿再让李斯去冒险了。
可他依旧沉默着,不言不语地替我包扎好伤口后,才问道:「你没有其他要与我说的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他的态度却忽地转变,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恭喜世子妃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住他的袖口,却被他一把抽出。
不知后来我是如何回寝的,只知那几日我因此大病了一场,心里对李斯竟也生出些许怨怼来,若不是为了他,我何尝会答应李准的无理要求?
委屈与不甘交杂,使我原本的风寒一直没能好转,但李准毫不顾忌这些,他的动作极快,似乎是害怕我反悔,不消半月就将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将我迎娶进门。
原本我是想避开纷扰,安稳渡过余生。
可当我看见李准的容颜的时候,心中的仇恨便吐着蛇信蔓延而来,我忽然很想知道真相,想当面问问我那个亲生父亲——当朝的皇上,他可曾问心有愧?
或许是鬼使神差,我到底是嫁入厉王府,李准在人后并不会多碰我,在人前却总喜欢装作一副夫妻恩爱的模样。
我心下起疑,逐渐有了个可怕却最能解释李准这般作为的理由。
——他也是圣上的孩子。
但为何又不将他养在身侧,而是寄养在厉王名下?李准又为何说要借我来报复圣上?
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答案——李准是圣上通奸所生!
最终,李准直接验证了我的猜测。
他再次领我进宫时,身后跟着的侍女换成了个老妪,我心下警惕,却并不知这老妪能掀起什么风浪,直到面圣时,我才知李准确实是个疯子。
他屏退下人,唯独留下了那老妪。径直拉着我跪在了圣上面前,我心中警铃大作,疑心李准这人莫不是要拉我下水,就听他一字一句说道:「禀父皇,可曾记得当年惠妃娘娘所生的安宁公主?」
圣上的脸色微凛,李准不管不顾地接着说,「如今人我为陛下寻着了,正是世子妃。」
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他招手示意老妪上前:「我寻来了当年为惠妃娘娘接生的奶娘,世子妃是不是公主,她最清楚不过。」说罢,那老妪上来便将我右手袖管撸起,右臂的中央赫然有颗红痣。
我大惊失色,圣上目眦欲裂,而李准这个疯子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接着又屏退老妪,大殿中只余下我们三人。
我能感觉到李准发自内心的痛快,想必他为了这一天做了不少准备。
圣上大发雷霆,看着我手臂上的红痣,竟将茶盏朝李准砸去:「你这个孽障!」
李准侧头避开,冷冷道:「我确实是孽障,也是你犯下不伦的罪证。当初你与自己亲妹妹发生关系时,又可曾想过今天?我身上流着你的血,做出与你一般无二的事情,又有何奇怪的?」
字字锥心。
皇上气急:「孽子住嘴!」
「怎么?我说的哪一条,不是您亲自做的呢?」随即我感受到道凉凉的目光,心如擂鼓,就听他接着说:「当年所谓的党派之争,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往日您最宠爱的惠妃,最疼爱的安宁公主,也不过沦为你夺得权力的踏板了吗?」
我手脚发凉,李准正是问出了我心中所想,我抬眼望向了殿上的男人,他此刻却怒极反笑。
「我若是不做这些,这王朝早就改名换代了。」
这是承认了,我的嘴唇微微颤抖 ,想说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只是呆愣愣地看着这个我血缘上的父亲,看着他对阿娘的死也毫不在乎的模样,褪去那身黄袍,他只是个自卑又懦弱的男人,却让那么多人为之付出了生命。
太可笑了!我只想快些逃离这个地方,腿脚却不听使唤,李准心有所察,当下将我抱起,直接离开了乾清宫。
却在我们出门的瞬间,我瞧见了一道紫色的身影,俨然是李斯,李斯也显然瞧见了我。
心中的委屈近乎决堤,我想要唤他,可李准却脚步匆匆,没有片刻停留。
之后,圣上龙颜大怒,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我两头上,连带着我与他一同入狱。
——妖女蛊惑世子,命其失了心智。
太可笑了!皇上还是舍不得儿子就这么死去,但我这个早在十多年前就该死去的公主倒是利用得顺手。
我被押着上了刑场,一路上看见了许多张熟面孔,我来不及细想,只是当作他们前来送我最后一程。
可看来看去,也未曾瞧见李斯的身影。
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我如同个傀儡般走上了刑场,视线却在触及台上那道紫色身影时猝然顿住。
是李斯 ?是李斯 !
他坐在主刑官的身侧,淡淡地对上我投去的视线,无波无澜。
太可笑了!我一时间竟不知做何表情,就听主刑官宣判道:「午时已到,杖五十大板,行刑!」
我木然被压在刑具上,粗粝的木棍一下又一下地砸在我身上,直到下身血肉模糊,直到我失去意识。
……
可我竟没死,迷迷糊糊醒来后,入目所见的便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见我转醒,他似乎松了口气,连忙扶着我坐起身。
「李斯,我怎么会在这儿?」
李斯端起一旁的药碗,解释道:「没事,阿宁。我在呢,我贿赂了刑场的官差,可到底还是……」
我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双腿,却没有丝毫感觉,我的腿废了。
我看着眼前的李斯,恍若隔世,明明我们只是半年未见,却已经陌生了起来。
拿过那碗药汁儿一饮而尽,李斯接过空碗,刚要开口,我却侧躺下来,一副要休憩的模样。
不知他呆坐了多久,最终还是小心地走出了房门。
我听到动静,转身看着被轻声关上的房门,露出了个苍白的笑容。
一切都太晚了。
翌日,李斯全程陪伴在我左右,时常与我说上几句话,我也尽数回答,看到他脸上因我的回答而露出的喜悦之色时,我的内心却毫无波澜。
他将自己那日在道观前看见我上马车的场景告知与我,我也悉数将自己所经历的一一地向他说明,我们就像重敞心扉的恋人。他告诉我,他误以为我与李准交好,是看中了他的地位,所以才在这半年来苦心经营,可惜却仍是无法护我周全。
「无碍。」我笑了笑回答道。
我们表面上重归于好,之间长达半年的裂缝,默契地当作无事发生,可破镜难以重圆,我的心早就在那场杖刑中死去了,李斯又怎会不知?我向来骄傲,却被当众处刑,还是如此不堪的刑法,对我来说无异于剥皮抽筋。
「李斯。」我放软了语调,「我想吃你为我摘的橘子了。」
李斯也放柔了声音,有些不放心地说道:「我明日再为你去摘,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我摇摇头,抬头抚上他面颊,轻柔地在他侧脸印下一吻:「我嘴里发苦,就想吃点儿这些冲冲味,明日便算了,也许口中就不苦了。」
他掸了掸衣袍,将我抱起放在床榻:「那我去去便回,你躺下休息会,如何?」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李斯这才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待李斯匆匆离去后,我面上的表情消失殆尽,默认环顾一圈屋子,空无一物,李斯确实了解我。
我缓缓地从衣袖中掏出一根银簪,这是大理寺拿人前,李准藏我袖中的。
「你别急,我替你打点好了大理寺的官差,他们不会伤你,只待行刑后,你便当这世上再无李安宁了吧。」
我点了点头,却也不会感激于他。
可我如今无法下床,没有李斯的帮助,我寸步难行,这与李准与我交代的不同,我不清楚这背后是否有李斯的推波助澜,我也不愿去思索这些弯弯绕绕。
我握紧银簪,尖锐一寸寸地刺入脖颈时,我听到了院内匆匆奔回的脚步声,手下愈发用力,银簪没入脖颈,我看见李斯拿着橘子朝我走来。
他的笑意忽地在脸上凝住,随即扔下橘子朝我奔来,可惜为时已晚。
一切都太晚了。
耳旁似乎传来他悲恸的哭泣,以及手忙脚乱寻大夫的呼喊。
我却再无力气,手彻底耷拉下去,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