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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知相忆深

「公主爱上了那个清冷至极的太傅。」我抬脚跨过母后宫殿高高的门槛,听见两个正在扫地的小丫鬟议论道。

「真的假的?就是面瘫陈子衿大人?那个一天到晚板着脸和陛下唱反调的太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丫头笑的肩膀一抖一抖。

我停下脚步,站在她们身后轻轻咳嗽两声:「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两个丫鬟看见我,纷纷凑上来:「诶诶,公主,你真的喜欢上那个高冷面瘫了吗?怎么一直不告诉我们?」说着冲我坏笑着挤挤眼。

我回头向殿内看看确定母后不在,拉着他们两个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

是的,这个公主就是本公主!

这个造谣者就是本公主的爹,皇帝老儿!

传谣者就是本公主的妈,皇后!

本公主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对这样的绯闻不知道不参与不承认,结果到头来要本公主嫁给这个高冷面瘫!本公主不服气!

两个丫鬟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公主,你都十九岁了,您堂姐的孩子都会爬了,您看着……」

我眼睛一瞪:「嫌本公主老?太傅比本公主还老 3 岁!」

「康乐!」母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转头一看,父皇身边的沈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一封明黄的圣旨跟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

「奴才是看着康乐公主长大的啊,从那么一点点的小姑娘长成如今这般明丽的美人,马上就要出嫁了,老奴身无他物,只希望殿下婚后能和和美美,白头偕老。」说着,他清清嗓子:「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康乐公主年满十九,与太傅陈子衿两情相悦,朕在此赐婚,于三天后完婚…」沈公公皱着眉头,仿佛哽住了一般:「爱你的…父皇?」

入夜我带着卿鹤闯入母后殿中,我一脚踹开殿门就看见我爹包着一嘴饭,听见他含含糊糊的夸桌上的菜好吃。母后往他碗里夹菜,叫他闭着嘴好好吃饭。

「哟,我的心肝宝贝!」父皇放下碗冲我招手:「快到你爹这里来。」

我没好气地往桌子旁边一坐:「爹你为什么给我赐婚,我不想嫁人!还是那个面瘫陈太傅!我做错甚么事了排他来惩罚我!你就是看他天天和你唱反调才要我去搅他是不是!」我眨巴眨巴大眼睛却挤不出眼泪。

「爹,你怎么可以…拿你女儿的婚姻大事,终生幸福开玩笑…我好惨啊,一国公主居然没有婚姻自由呜呜呜。」我边嚎边偷瞄着父皇的反应。

他老人家仔仔细细嚼完嘴里最后一口饭,慈祥地看着我:「康乐啊,陈太傅是个帅哥,还是个深情帅哥,你嫁,还是不嫁?」

当我坐在抬往陈府的花轿时,迈入红艳艳的洞房时,才意识到后悔已经晚了——陈太傅我又没有见过,全凭我父皇一张嘴吹得天花乱坠,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还深情,他又没有嫁过他怎么知道!

爷失策了!

我蒙着盖头坐在床上。大红刺绣丝绸盖头——它本来有一个温雅的名字,但是本公主不记得了——使我眼前笼罩着一片大红。我环顾四周发现四下无人,缓缓地从厚重的丝绸喜袍中伸出手想掀开盖头看看,却被开门声吓得一抖放弃了行动。

房间里面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关门声,然后一双红色流云靴出现在了我与盖头的视野缝隙中。我的眼睛随着盖头的上挑一齐向上看去,一张让精通史书、饱读诗赋、阅遍话本的本公主都无法描述的帅脸出现在我的面前。面对这样的帅脸,只有一句卧槽能表达本公主欣喜的心情。

当然我说完就后悔了,特别是看到陈子衿一双看不出喜怒的丹凤眼,我就更为刚才的口吐芬芳感到愧疚。

我心虚地低下头,眼睛却不受控制的在他的脸上游荡。假如我的眼睛是一双手的话,现在估计已经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摩挲了。高挺的眉骨下是一双上扬的丹凤眼,纤细精致的鼻骨可与这双眉眼平分秋色,一张桃花口颜色艳丽,让一脸谪仙般的清冷染上几许尘世烟火。

他一声轻咳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在——我刚才在为三天前我接受这门婚事的明智选择而庆幸。他许是考虑到我身为公主一直不曾说话,一双骨节分明的玉手拿着盖头与玉如意,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往旁边挪了挪,用手拍拍喜床,热情地招呼道:「快来坐快来坐。」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不为所动,看看我旁边的位置,迟疑一下,终于坐下——这个空隙还可以坐一个人。我有些尴尬,讪笑两声:「第一次见面,啊,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沁,我爹妈叫我沁沁,你也可以这么叫。」

我说着偷偷地瞄了一眼陈子衿,他脸上毫无波澜:「臣不敢逾矩。」——好家伙,这是这么久他的第一句话。

根据话本上面写,公主一般养着面首,为了自己的清白,我又立马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养面首的。」

陈子衿的冰块脸终于动了一动,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难不成公主未出闺阁前就已在宫中私养外男?」

好家伙,爷又失策了。

他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红盖头与玉如意搁置在梳妆镜前,转身走到放着合卺酒的案几前,端起两只金葫芦向我走来。我见状站慌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葫芦,笨拙的与陈子衿面对而立,双臂交叉而站。他将葫芦举于嘴边一饮而尽,烛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喉结抖动的一下仿佛补全了我心脏漏掉的一拍。

这清冷的冰块竟该死的甜美!

他从我手中接过葫芦将它们放于桌上,又走于梳妆台前将发冠摘下,一头黑发如瀑一般泻下。他扬起下巴,解开上襟的盘扣,又一边开口道:「臣与公主既为夫妻,那么臣自不会纳妾。公主如何臣无法干预,只求公主不要闹得太过出格违背礼法,受天下人非议。」说话间,他以褪下身上喜服,只留一身月白的亵衣,蹋着鞋走向床边。

「公主难道不歇息吗?」他看着仍着礼服的我问道。

我面上一红——车速有点快啊。我娇羞的别过头去:「请容本宫——啊不,我,前去更衣。」

我换衣服的时候脑海里已经想好了 10086 种不同的语调说出「夫君不要啊」,可是当我现在与陈子衿安安静静并排躺在床上时,满脑子就两个字——

就这?

作为公主,我是要面子的——非常非常要面子的。我转过身去,用手揽住陈子衿的脖子——我发誓我不是占他便宜。

这是我第一次碰一个男人——我爹不算人。我强按住砰砰乱跳的心脏,控制着微微颤抖的双手,偷偷看向陈子衿,却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不知公主有何事。」他侧过脸对我微微一笑,用那只被我头压着的手替我扯扯被角,将我的头发也一同盖在下面。

也许,那是本公主心动的开始。本公主突然好喜欢他,虽是初遇,可我已下定决心要和他共度余生。本公主败了,败给一个冰块,败得一塌涂地。我看着他的脸,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满眼都只有他。

我鬼使神差地用额头蹭蹭他的肩膀,用着生疏的撒娇的语气小声说了一句:「都告诉你了以后叫我沁沁,你怎么还是叫我公主公主。」

他点点头,说他记住了,说他以后一定会叫我沁沁的。可他分明没有记住,他下一句话却还是唤我公主:「公主,臣可否将自己的胳膊拿出来,这样躺着您也不会舒服的。」我慌乱的将头抬起,他迅速地将手抽出并往旁边挪了那么几许。他以为他很隐蔽,可我却敏感的都发现了。他就那么闭着眼,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尴尬地躺着,刚从他颈上挪开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就好像一个摸到了冰块的人,滴着满手的冰水不知何处安放双手。

我讪讪平躺于他身侧,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陈子衿,明天…明天我们进宫,你能不能表现得对我……」

「臣知道。」

「别臣臣臣,说『我』,」我打断他,「明天在我爹妈面前表现得好些,拜托你了。不然我爹妈又要笑我了,我不想当小丑。」我动情地说,「你要表现出你是那个大龄未婚女青年等了半生的幸福,是那个晚婚少女的美好归宿,懂?」

陈子衿睁开眼睛,艰难的点点头:「臣——我懂。」

孔圣人说过,结婚之后怕什么,怕就怕在有亲戚来看,结果呢,还真有亲戚来看,而且还是我们一家都不喜欢的亲戚,睿亲王钟隆。

这个说来话长,现在的太后不是我的亲奶奶,是我亲奶奶死了之后先帝的第二个皇后。

但是我爹又很强,很争气的一直当着太子。这个第二个皇后的枕头风,第二个皇后家族势力的活动,钟隆的种种作妖都没有阻止我爹登上皇位的步伐。

可是老话说得好,别人的不是自己的。这别人的儿子怎么能和自己的比?

太后当了太后,却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靠着母家在朝堂上面拉帮结派。

这个我叔叔呢,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非常猖狂能明白吧?多猖狂呢,猖狂到我这个混子公主都知道了。

他权势滔天,和我爹在朝堂的分庭抗礼,还偷税漏税、私养军队。

我爹只有皇后也就是我妈一个老婆,他有 n 个老婆,每天晚上睡觉还翻绿头牌;我三个哥哥都在边关乡下吃土,他的三个儿子花天酒地还在朝中占着官职;她女儿钟艳每天出门前呼后拥,找我爹要我都要不到的广寒丝给哈巴狗做围兜!

但是唯一让我高兴的是,我爹是皇帝,当这个傻子钟艳欺负我的时候,我可以让我的侍卫打她。

现在我们七个人坐在饭桌旁边,气氛就是很尴尬。

但我心情大好。

为什么呢,因为钟艳是陈子衿的小丑,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得不到爱情。

我看着钟艳嫉妒的都要扭曲的面庞,笑眯眯的抿了一口陈子衿舀着送到我嘴边的粥。

钟艳的脸都要绿了:「陈太傅,您和我的妹妹在一起定要多多包容她,她…」她停下叹了一口气,「反应有些迟钝,脑子不太好使。」

我:「哦,何以见得?」

「名字叫钟沁,心里有水可不是没心眼吗。」

「你名字里面有艳怎么不加个无去当个钟无艳。」我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沁沁。」父皇咳嗽一声,可是仍没有盖过我下面的发言:

「不不不,表姐,我不该把你与钟无艳相提并论。」

她得意的一笑:「就知道你没种骂我。」

我又一笑:「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和钟无艳也是。钟无艳丑的中规中矩,你丑的别具一格。」

父皇突然一声闷哼,原来是把粥笑的呛了。母后难得没有骂他,脸埋在碗里看不清楚表情,手却抖得厉害。而且,我发现冰块脸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冰块脸笑了!

今天的早饭很成功,怼了钟艳还让冰块笑了!我坐在回公主府的马车上喜滋滋地靠着陈子衿,不经意的占着他的便宜,心里乐开了花。

马车突然一个急转,我向右一偏,眼见着就要撞上马车门的锐角上。我闭上眼睛,可等来的不是疼痛,而且微凉的柔软。

我立马睁开眼睛,发现陈子衿用手捂住了我的额头,自己的手却撞在了尖角上,皮开肉绽——这个词好像过了,但是真的看起来很严重。

我捧着陈子衿的手大呼小叫地让马车夫快马加鞭地赶回家,又手忙脚乱的差遣卿鹤去宫里请太医,又让小太监去我母后宫里去取祛疤的雪莲膏来,最后才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来:「子衿,对不起。」

他微微的摇摇头,只道一声无事。

然后我就有事了,有很大事。

陈子衿每天上朝之后,回家看公文,写报告,给他代笔的就是我。

为什么,因为我害人家伤到右手了。

我每天怀着赎罪的心情替他写下洋洋洒洒的万言书,要是我之前的老师陈老太傅——忘记说了,就是陈子衿他爹,看到我现在的字估计要激动的老泪纵横。

当我告诉他我的想法时,陈子衿笑着挑挑眉:「是吗,我爹昨天看到我的折子,问我书法水平怎么下降了。」

我樱唇微启:「淦!」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出门游玩,漫步在繁华的长安街头,驻足于首饰店精美的钗环旁,却发现自己没有钱。

服务员小姐姐拦下想要赊账的我,我委屈到:「你看我像个打工人?」

她面无表情,和陈子衿有得一比:「对不起,我们只认银票。」

于是我灵机一动:「卿鹤,回府找老爷,说夫人被困住了。」

马上陈子衿就到了,我内心狂喜,却按捺住心头的喜悦,楚楚可怜道:「夫君,你终于来了,让人家好等嘤嘤嘤。」

陈子衿面色一僵,掏出银票递给了掌柜的,微微的揽着我出了店门。

「今日你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出府,你知道多危险吗?」他眉头微皱,「若是碰到歹徒你如何自处?圣上皇后如何是好?你想过没有?」

「你在担心我?」我心里有些后怕,却还是问了出来,心脏怦怦乱跳。可我又害怕听到那个答案,马上岔开话题:「今日是我不对,以后绝对不会了。」说罢拉着卿鹤跑向了前面。

暮春时节的景色最是迷人,街上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的,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萦绕在耳畔。这小路靠着湖,岸旁栽着垂柳,湖心有人划着一尾小舟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荡漾。听母后说,这是当年父皇还在潜邸之时,两人常来的地方。

我从路旁的桃花树上掐下一小枝插在髻上,回头给卿鹤看时,却瞥见陈子衿站在我身后几步远,恰与他四目相对。他长身玉立,站在人群里,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他身着月白色的长袍,一身的柔蓝包裹起了他的锐气,此时的他,就像哪家的俊俏公子一般。我羞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去。头上的步摇叮叮作响,恰似我心中的声声脆响。

我羞涩地拉住卿鹤向前跑去,微微侧头发现子衿也疾步跟上前来。我故意停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故意等着子衿追上来站在我的旁边。

他看看我,笑着叹叹气,朗声道:「老板,要一个糖人。」

我打断他:「要两个糖人。」

卖糖人的小老头看看我们,一幅什么都懂的表情,笑眯眯地递给我两个糖人。

我踮起脚把一个糖人递到陈子衿嘴旁:「尝一口嘛,真的很甜很好吃的。」

他的头微微向后仰去:「臣不吃,臣不喜甜食。」

「你从小就不吃?」

「是。」

「就一口,给本公主一个面子,这是命令。」我娇嗔。

他摇摇头轻轻吮了一口:「好了,臣不吃了。」

我将糖人塞到他手里:「这个就给你了。」说罢回头笑着看看他,和卿鹤共分着一个糖人向前逛去。

人类的本质果然是真香,陈子衿证明了这一点。

我不停地回头偷偷看他,看着他手上的糖人越来越小,只剩下一个棍子。

我放慢脚步:「太傅大人,说好的不喜甜食呢。」

他正色道:「一米一粟皆辛苦,怎能浪费粮食?」

我扑哧一笑:「你说的都对。」

我觉得身后有人扯住我的裙摆,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女孩。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小黑手抓住我的裙尾,我蹲下,陈子衿也驻足。

她含着哭腔道姐姐我饿,姐姐行行好给点东西吃好吗。我慌忙在身上摸索,才发现没有带钱,情急之下摘下了我的耳环。正欲递给她时,却发现陈子衿也蹲下来将几串铜钱递给了我:「临时出门,就带了这么多,刚从银票在首饰店花完了。」

我点点头,将耳环与铜钱一起交给了小女孩,深受抹去她的泪水。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姐姐,这是你的相公吗,他真好看。」

我笑笑牵住她的手:「是的,我也觉得他很好看。快去拿铜钱买东西吃吧孩子,别饿着了。耳环拿着去典当铺当了,还值些钱。」

她破涕为笑,她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姐姐你也很好看,和哥哥一样好看,祝你们一直一直好好的。

说罢她就跑了,我站起身来目送着她远去。

「我把我的耳环给了她,那是我十七岁生辰时姑妈送给我的生辰礼,是一对上好的南海珍珠,若是遇到识货的还能当些钱,」我解释道,「我舍不得把你给我买的簪子送人,你能理解吗?」

他点点头,他说他能。

然后当天晚上回家,就让我帮他写了一篇关于失孤儿童福利的奏折。

陈子衿手好了之后,我还是每天晚上去他的书房找他。我提着食盒,让他放下笔和我一起吃夜宵。我还借着要看书的名义,待在他的书房里面,偷偷看他俊秀的侧脸,暗暗欣喜和他共处一室。

可是都不过一会就被他以书房寒冷赶了回来。

我还喜欢拉着他出去,白天去逛街市,去踏青登山;晚上去逛灯会,去放灯赏景。我喜欢走在他的身边,将头蹭在他的肩膀上,靠在他的怀里,如一个胜利者般享受着少女们的艳羡。

他却总是催促着回家,说还有公务缠身。

他是属兔的,我便缝制了一个兔子挂坠悄悄地放在他的桌上。

他喜欢字画古玩,我就派人打听着替他买来。

他喜欢古籍文献,我就到御书房替他拿来。

他喜欢香菜,我不喜欢却也吩咐厨房每日做菜时放。他入座时疑惑地看看我:公主不是不喜欢香菜吗。」

我摇摇头:「现在喜欢。」

我天天对他说「我喜欢你」「我爱你」,他听了只低头看书。我逼着他说「沁沁我爱你,平日里侃侃而谈的他却语无伦次。

钟艳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消息专门跑到我府上笑我,说我是小丑。

我点点头:「我和你还是不一样的,耍猴班的人。」

可本公主就是喜欢他,本公主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

本公主喜欢他缄默是如谪仙一般的气质,也喜欢他开口时妙语连珠的聪慧,还喜欢他毒舌的样子,那样的他不同于往日里的一板一眼,格外的鲜活。

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我喜欢的他好像和我毫无关系,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关系也没有。他对谁都温文尔雅,可对谁也是一幅客气的疏离。

我站在窗前,看着冬日里的第一场雪在落日的余晖里纷纷扬扬地落下,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再喜欢他了。

因为我早上去他的书房时,陈子衿慌乱地收起一张画纸。

我未看到全貌,却看见那画纸的一角上画着女子的钗环。

许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对他的爱,必须到此为止了。

我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这般,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我走到陈子衿的书房,站在门口:「陈子衿,陪我出去赏雪,好吗?」

他从奏章中抬起头:「马上就好,你先坐着等等我吧。」

我点点头依言坐下,我摸索着这椅子,我好多个晚上都是坐在这张椅子上面等着陈子衿。我苦苦的等待他,就像一个孩子等着大年三十望眼欲穿。

而我等的,是等不来的人。

我柔声道:「陈子衿,和你说个事,马上就好。」

他点头:「臣在听。」

我笑笑又叹口气,「陈子衿,」一字一顿地,声声掷地,「我们和离,可好?」

我摩挲着椅子上的花纹,不由得想起那一个个等待的夜晚又叹气道

「我累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又复低下头,终于将笔搁下,起身走到我的眼前。他就站在我面前,低着头看不出喜怒,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的轮廓,一如我们大婚的那晚。

他也许是高兴的吧,我想。

他和那个姑娘,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吧,可是这不关我的事了,希望他们幸福吧。那姑娘能被他这么好的人爱着,也是幸福吧。

我注视着他,他还是那么清俊,只可惜我不能再喜欢他了,可惜我对他的爱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却还是道出一个字。

「好。」

那一刻我的心溃不成军,如一只瓷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抱着那么一点点微弱希望——我希望他来抱我,来安慰我,和我解释他爱我,只是他不善表达,只是他对我的爱太深太深没有表达出来而已。

可是这只是我的自作多情,我的异想天开。

这世上的事经不起推敲,件件藏着委屈。我的真心被他挥霍得所剩无几,我都没有心爱自己了。既然我的心得不到同样的回应,我还不如好好地爱自己呢。

我站起身来,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笨拙的披上斗篷,躲开了他欲帮忙的手,兵荒马乱的向外跑去。

这次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他一定没有目送我。

和离的旨是陈子衿去请的,他早上进宫下午才回来。陈子衿手里捧着明黄色的圣职来见我,沉默不语。

我打开看看——嗯,这小子还有点良心,说是我不爱他,不愿意耽误我的未来故此请旨和离。

我又将圣职递给他:「你收着吧,我不要,放在我这里哪天就被当废纸烧了,你留着做个离婚纪念吧,好歹我们一起住了一年,别转头有了新欢就把我忘了。」

可我说完就自觉失言,我算哪门子的旧爱。

他却依旧沉默不语,薄唇紧抿着,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许是那个姑娘?也许是为与我分开而窃喜?

都不重要了,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清清嗓子:「既然你要回你的官邸,那你就来我的房间把你的衣物收一下吧,我不知道你要带走些什么。」

他点点头,与我一起进了房间。

我还是坐在床上,我坐在这里,一如一年前我们大婚的时候。他立在衣柜前,拿出自己的衣服。他收走了官服,收走了常服,收走了马术服,收走了亵衣,却独独没有收走那件喜服。

我看他伸手欲拿起递给身边小厮,却又一停复而放下。

其实这些衣服都是我逼他放这里的,他晚上不与我同寝,自己睡在书房。我想早晚见他,只好出此下策。

我看着他的背影,低头落寞的一笑:「陈子衿,从今往后你不用早晚来我这里拿衣服了,恭喜你啊,衣物自由了。」

他依旧沉默,就像一个耳背的人忽略了周围的一切声音。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泪流满面。

他又去书房收走了自己的笔墨纸砚,却留下了我给他买的一屋子字画古玩。

小厮们把东西往车上装的时候,他站在一旁看着,我也立于一旁。

我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月白色的,是陈子衿最喜欢的颜色。蓝色并不衬我,我第一次发现,我以后再也不要穿月白色了。

陈子衿踏上马车的第一级台阶,却又转身下来,对着我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公主,臣走后您也要多保重,注意身体,平日里不可贪凉伤了身子。」

这个人真是讨厌,明明不爱却还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我转过身向门内跨去没有理他。在这分别的时候,是我不理他的,终究还是我胜了一筹。

可我当我就要走进大堂时终于控制不住地回头,他没有让我失望,他已经走了。公主府门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我转过头叹口气:「把门关上吧。」

「我们收拾收拾,去宫里住几天吧。」

我这次回来直接住进了母后的宫里。我在门口看到她直接扑了上去,一头扎在她的怀里:「妈!我好想你了!」

母后抱着我,就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摸着我的头:「母亲也想你了,沁沁,欢迎回家。」

我在宫里很快活啊,这可惜我的三个哥哥还在边关吃土回不来…他们不回来本公主欺负谁!

我过得很好,但是陈子衿过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他被父皇贬了官,贬成了太尉。

朝中有人议论纷纷,说是不是因为他得罪了我才被贬。

父皇是个好皇帝,他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徇私情,这我知道。况且陈子衿是他看着长大的,相当于半个儿子,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母后晚上和我一起睡觉时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如是想到。

「沁沁,子衿…」

「妈,我困了,我们睡吧,明天早上还是吃面。」我翻了个身背对着母后,打断了她的话。

我听到母亲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也转过身来,从身后抱着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被母鹿护在了身下,一瞬间绷着我的那根弦断了。我捏着母后挽住我的腰的那只手,低低的啜泣起来。

已经被尘封住的委屈像化开冰面的海浪涌起,涨涨落落,起起伏伏。

母后慌乱着拍着我的背:「沁沁,沁沁?别哭了别哭了,妈妈说错话了,妈妈以后再也不提他了。」

我哭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我转过身去,紧紧地抱着母后,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我那么喜欢他,可他一定也不喜欢我,可是这是我自找的,谁要我这么喜欢他的。」

「既然他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他了。」

「有那么多人喜欢我,我……」

我嘴硬的说着,身子却哭的直抖。

母后揽住我的头,摩挲着我的发丝:「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妈妈在这里呢,乖沁沁。」

月色透过窗棂撒了下来,照在我睫毛未干的泪珠上,折射下点点银光,投入我的眼底。

我闭上眼睛,满心遗憾却又觉得浑身轻松。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夜里半梦半醒,就为看看他是否到来;我不用每日看着他的背影暗自落寞;我也不要在门口悄悄地做无谓的等待了。

他什么都好,我也很好,就是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太好。

再一次见到陈子衿,是在除夕宫宴上。

这次相当于一个家宴,邀请了朝廷重臣及其家眷还有一众皇亲国戚。作为公主,我自然也是要出席的。

姐作为一个离婚少妇,必须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堵住众人的流言蜚语——这是气势,我不能输在气势上,懂?

宴会开始前,我们需于众人到齐后再入场,因此我们坐在后殿等内侍的通知。我与父皇母后坐在一起,身边依次是三个刚从边关回来的哥哥——好家伙,三个打工人,一个比一个黑。

虽是许久不见,可我们仍如当初一般。

我笑嘻嘻地戳戳钟琉:「边关怎么样啊?有没有西域美女?」

他翻翻白眼:「还有你最喜欢的帅哥。」

父皇在旁边笑呵呵的,看着我将冰手塞进他的脖子里冻得他嗷嗷叫。

可当他听到时时有西周人骚扰边境时敛住了脸上的笑容。

他点点头,又问钟钰:「你在江南一带如何?」

钟钰面色凝重:「不瞒父皇,儿臣曾于今年秋收时亲自去看,收上来的粮食足三千万石有余,可到纳税之日,儿臣估算不足…两千万。」

他顿了顿,往日的笑容无影无踪,将声音放低缓缓道:「可每年朝廷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这样的手脚…」

父皇端起茶,吹吹上面的浮叶,苦笑一声:「除了太后和钟隆,还有谁做得出来?难啊、难啊!」

母后一言不发,我也沉默不语,大殿上一时一片死寂。钟珽欲言又止,父皇看到他吞吞吐吐的表情无奈一笑:「宴会后你再和我说吧,此事太过机密了。」

当我们走进正殿时,众人已经到齐了。父皇母后位于正中,我与三个哥哥依次做于下首。

可我抬头一看,对面正是陈子衿。

我一愣,可接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钟艳不怀好意的笑。

她看着我,追逐着我躲闪的眼神,表情里尽是胜利者的得意忘形。

我向旁边依次看去,果然是钟隆及其正妻、钟艳和她的哥哥们。陈子衿在这一桌愈发的格格不入。

可他神色自若,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当他与我不经意对视后,躲开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问那三个傻蛋哥哥是问不出结果的,起身借着补妆的名头带着一名小御使来到后殿。

我自己坐下,挥挥手示意他也坐。

他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看我,焦虑绞着自己的手。

「我问你几个问题而已,怕什么。」我让宫女给他上茶,自己也喝了一口。

「我问你,陈太尉为什么被贬?」

他抬头看看我,小声道:「陈太尉几个月前去涝区赈灾,结果下发的赈灾粮与拨出的赈灾粮对不上数。陈太尉说自己没有贪,可拿不出证据。国库本就捉襟见肘,陛下不信他,让人把他押至大理寺,削其一切官职…」

「然后呢?」

「是睿亲王带着一伙言官上书才保释的,然后…」

我点点头:「然后陈子衿就和睿亲王府有来往了?那钟艳呢?」

小御使摇摇头:「这臣就不知道了,不敢妄言。」

他说着拿眼睛瞟我,一脸的八卦却又不敢说的表情。

我察觉到他的神色,端起茶抿了一口:「准备出去告诉父皇什么?前任打听现任?」

用完晚宴后,不知是谁提议御花园中腊梅开得正好,不如雪中赏梅。

父皇听了偷偷低声问母后:「你怎么样?想休息了吗?」见母后兴致盎然,父皇也欣然同意,立马摆架御花园。

我:「嗑到了。」

钟琉:「嗑到了。」

钟钰:「嗑到了。」

钟珽:「嗑到了。」

内务总管听到贵人们要赏花,及时地在御花园里挂上了灯笼。烛光在雪花的折射下发出透着暖意的橙光,照亮了整片梅林。

我裹着狐裘与三个哥哥一同走在后面,他们真的讨厌,一个个的,讨论我的脸圆了几圈,然后竞猜我胖了多少,最后还争着问我谁猜对了。

你瞧瞧,这是人干的事吗?

我翻翻白眼,一个人快步向前走,不想理他们,可是我却看到陈子衿立于我面前的一棵梅树下。

他穿着白色的鹤氅,用一根簪子束起墨发。长身玉立,面朝前方,身边没有一个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却已想象出他的表情。

陈子衿近日一定过得不好——他因为贪污一事已失威信,又因与睿亲王交往过密而失同僚尊重。朝中正义之士不屑与他为伍,可他心高气傲,又怎看得上蝇营狗苟之辈?

他站在那里,仿佛也如一棵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梅树,周身散发着冷气。没有由头的,我感到了一丝难过。

我回头看看落在远处的哥哥们,又看看前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气,鼓起勇气向前独自走去。

「公主…」梅树下的人出声叫我,在寂静的冬夜里那么清晰。

我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等待着他的后话。

「公主,自我们分开后,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们没能如旁人一般恩爱和睦,与公主无关,过错在臣身上…」

「公主对臣的真心,臣感觉到了…」

「公主很好,哪里都好,千万不要为臣而自怨自艾…」

他顿了顿,终是艰难地开口道:「臣马上要被调至外省,山高水远,也许以后再也难以相见。今日看到公主,特来辞别。」

「臣只希望公主后半生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我听得鼻子发酸,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转过头去跑到他的面前站住,仰着头直直的看着他:「陈子衿,你是不是喜欢我?你认认真真地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问你。」

他没有退后,定定地注视着我。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却描绘不出他心中的喜怒哀乐。

他终又摇摇头,垂下眼帘低声道:「臣…不敢。」

我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替陈子衿拂去肩头上的雪。

「陈子衿,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给别人误解的信号,总让我觉得还有希望。可是呢,又亲手把希望掐灭——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我叹口气,问:「你去何处?」

「玉甬关。」

「可是与睿亲王同去讨伐西周?」

「是。」

我不知有什么可与他说的,思索片刻又对他道:「玉甬关距京城千里之遥,此去前路坎坷。你好好干,别辜负了父皇对你的期望——我知道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他没查清楚,你别怨他。」

他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我从梅树上折下一枝腊梅塞到他的手里:「你多多保重,平安回来。」

说罢转身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

在睿亲王临行前,父皇又办了一次家宴为他饯行。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邀请大臣。

宴会没有在大殿内举行,而是选在御花园的湖心亭中摆了一张圆桌,可以围坐在桌旁。

父皇看到钟隆一家再次姗姗来迟,没有说任何话,而是热情地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我坐在三个哥哥中间,低下头看着裙摆上的褶皱。我抬眼看看哥哥们,他们客客气气的,全不似于桌下攥得紧紧的拳头。

我伸出手按住钟钰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一面迎上钟艳的目光对她微微一笑。

从小我就不喜欢这个叔叔,他在的时候必有太后,他们母子两个一唱一和排挤父皇,我看到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可父皇也是个好皇帝,励精图治,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百姓爱他,百官敬他,可太后钟隆却压着他。

母后笑吟吟的与睿亲王妃说话,看起来却像她是皇后。

母后是将门嫡女,父兄都是边关重臣。父皇上位时,外公已经去世了,只剩下舅舅秦祯。钟隆不知从何处找来他私吞军饷的证据,在朝堂之上公布于众,闹得满城风雨,父皇顶着巨大的压力强行免去他们一家的死罪,发配至边疆。

其实何来贪污一说?那些军饷,早在征收时就进了他自己的荷包。

我舅舅一家在边关为奴,可怜满家忠良死节之士就死在了黄沙漫天的荒漠里。

太后知道后按下此事,一捧黄土埋下忠骨,连一个墓碑都没有。

母后知道了痛哭到晕厥过去,我还记得父皇站在母后床前,额头上鼓起缕缕青筋。

可是,我看了看母后,她面色不改,隐忍得让人心疼。

他们走的时候,父皇停在一棵初放芽的柳树下,他拍拍钟隆的肩,眼中含着笑意。

「阿隆,你还记得吗,我十七岁上战场那年你五岁。我回来那天,你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点心递给我。多好啊,为兄盼你大胜归来,我必将站在城门之下迎你凯旋!」

太后皱皱眉头:「多少年了,还说这些干什么。那是他还是个孩子,现在想来必是忘了。」

说完扬长而去,钟隆看了父皇一眼,也紧步跟上。

钟珽一拳重重地捶在了柳树上,一只鸟雀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

他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愤愤不平:「他们欺人太甚!」

父皇闭上眼睛,仰起头:「珽儿,忘记我教你的东西了吗?让他们去吧。他们该下场了。」

景晏十九年三月,睿亲王钟隆率二十万大家讨伐西周,太尉陈子衿随行。

景晏十九年四月二日,睿亲王反。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御花园里射箭。

卿鹤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我听闻手一抖,箭直直的插进了地里。

我问:「当真?」

卿鹤双眼含泪:「千真万确。」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陈子衿也反了?」

卿鹤带着哭腔:「是。」

我点点头:「父皇打算怎么办?」

卿鹤抹了一把眼泪:「皇上打算御驾亲征,派大皇子去江南筹集军饷,二皇子三皇子随行。」

「康乐公主!康乐公主!」我回头一看,是父皇身边沈公公跑过来,急急喊道:「皇上要找你!」

「什么?我监国?」我从父皇身边的椅子上弹起来。

父皇点点头:「你哥哥三个均有重任在身,我除了你无人可信。你的母亲会帮助你的。」

我摇摇头:「我朝几百年来从未有过女子监国。」

父皇看着我:「那你就做第一个。钟沁,你不能让你的父皇失望。」

我的眼泪不知怎的,在那一刻喷涌而出,我扑进父皇的怀抱大声哭道:「父皇,沁沁好害怕,沁沁怕自己做不好。」

父皇紧紧抱住我:「沁沁是最棒的,有沁沁在京城里我怎么不放心。」

我将眼泪胡乱的抹在父皇肩头:「父皇,沁沁假如做好了,可以要一个奖励吗?」

父皇点点头:「说吧,父皇答应你。」

我紧紧地搂住父皇:「你和三个哥哥——你们四个全部给我平平安安的回来,一点事也不能有。」

然后我去找了钟钰,递给他一沓银票。他没有客气,收下了我的钱——我卖了陈子衿书房里面的所有古玩字画,拿出来多年的积蓄,全部给了他。

景晏十九年四月十日,皇帝钟戎御驾亲征。

在我第一次上早朝的清晨,母后一大早就来了我的宫中。她红着眼眶,亲自替我穿上了朝服。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替我拉片身上的褶皱。

忽然,她把我抱进了怀里,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

我说怎么了,我说母后你别哭啊,父皇知道了要怪我的,一大清早到处都好,哭什么呢。

可是说着说着我自己也哭了起来,我不敢大哭,只是小声啜泣。我说妈,还有我呢,我不会让朝廷乱的,不会的。我反反复复的重复,仿佛这样说了就一定不会。

母亲捧着我的脸,用指尖拭去我的泪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沁沁,母后永远都在。我们一家与国荣辱一体,我们一家人生死与共。」

景晏十九年四月十五日,诔州告急。

景晏十九年四月十六日,沧州告急。

景晏十九年四月十八日,滏州告急。

前线的战报如雪花一样飞向京城,却没有一处值得高兴的地方。

我坐在桌前,两手捂住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今日早晨,朝堂中有人居然提出了投降。一人提出此言,众人纷纷附和。我站起身来,走到跪在地上的大臣旁边,勾起他的下巴又松开,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

我环视大殿,字字清晰,声声掷地:「身为钟隆旧部,你们若是肯改邪归正,我既往不咎。若是敢兴风作浪,杀——无——赦。」

景晏十九年四月二十五日,大军于滏州大破叛军。

景晏十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大军重新占据沧州。

我歪坐在椅子上,看着朝臣的脸上精彩的表情,怎么都联系不到他们那天的举止。

可是这个时候,大殿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大殿的门轰隆一声被人踹开,刺眼的光照进了清晨昏暗的大殿里,所有人惊恐的向后看去。我坐在龙椅上,眯着眼看向来人。

「钟沁。」来人出声叫道。

我不用看清脸就知道她是太后。

她一步一步从阴影里走出来,影子爬上她脸上深深的沟壑,苍老而面无表情的脸如一块龟裂的土地。

门外是身穿铠甲的侍卫,两人站在门口用刀挡住大门,将慌乱欲往外逃窜的大臣们轰了回去。

她回头看看,脸上挂着鄙夷的笑,嗤笑一声,挑衅道:「这就是你父皇多年精心栽培的国家栋梁,他可真是孤独啊,和他当年一样。」

我跷起二郎腿,用手指了指那些站在原地对她怒目而视的大臣:「祖母,别光看门口那些苍蝇,这里还有人。」

她也不恼:「钟沁,你的嘴巴还是那么硬。」

我笑笑:「多谢夸奖。」

我看看她,歪歪头,率先打破了沉默:「祖母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兴师动众,带着这一大帮子人,是为何故啊?」

她背过身去,在大殿中踱步,不慌不忙说道:「钟沁你倒是个聪明孩子,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吧。」

她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交出玉玺,以你父皇的名义发诏,昭告天下他禅位与睿亲王钟隆。」

我哈哈大笑:「凭什么,钟隆配吗?你拿什么威胁我?」

她拍拍手,门外众人一拥而上,冲进来围住文武百官,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太后看着我,似笑非笑:「凭文武百官的命在我手上,凭你的命,在我手上。」

我勾起嘴角笑笑:「祖母,你这样就没有意思了,既然如此,我也给你一份惊喜吧。」

我拍拍手,沈公公从后殿押来一个人,双手被缚,嘴里塞着布条。

我起身卡住那人的后颈,从沈公公手里接过刀笔在那人的颈子正中间,抠出她嘴里的布。

「祖母,救救我,救救我!」

「钟艳?」

我努努嘴:「怎么样祖母,这份礼物你可喜欢?」

她怒极:「你是怎么从江南一带捉到她的,隆儿出征前钟戎明明答应将艳儿送往江南的。」

我玩味地看了太后一眼:「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就没有送钟艳去过江南,何来抓一说?还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哦,您的孙子们现在也在我的手上。」

她满脸怒意,伸出发抖的手直直的指着我:「上,给我上,杀了她——杀了她!」

我将刀往后一紧,鲜红的血丝从钟艳白皙的皮肤上渗了出来:「我看谁敢!」

钟艳带着哭泣,声音发颤,哭着叫太后不要派人上前。

太后烦躁的挥挥手:「钟艳,你怎么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现在的局势你看不明白吗?」

钟艳一愣,随机扭动的身体想挣脱我的束缚,她声嘶力竭地喊道:「祖母祖母,我可是你最疼爱的钟艳啊,你不能不要我啊。」

我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不仅蠢还傻,你已经是一颗弃子了。钟艳,你不会这都看不出来吧?」

她两手扣住我的胳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断的摇头,口中喃喃自语:「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总不可能,这不可能…」

「还愣着干什么,上啊!」太后回头皱着眉头催促那些侍卫,「快去杀了她!」

可是,大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身体一僵:「你们怎么回事?居然敢不听哀家的旨意?」

我放开钟艳,让身边侍卫继续抓着她,学太后刚才的样子拍拍手,挑衅地冲她一笑。

霎时,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愤怒的大吼:「反了反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台阶上踱步走到她身边,模仿着她不敢置信的语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我说你回头,看看你身边的人是谁。

她猛地一回头,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秦祯,秦祯?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死了吗?不会,不会,你怎么可能还活着…」她瞪大了眼睛,反反复复的重复。

我接过沈公公递来的茶,吹吹浮叶,抿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怎么不可能,钟隆都造反了,这天下还有不可能的事?」

我示意旁边的侍卫接过舅舅手中的刀,又请沈公公递给他一盏茶。

我向舅舅作了个揖,他连忙扶我起来。我向太后努努嘴:「舅舅,你来告诉她是怎么一回事吧。」

舅舅冷哼了一声,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恨意:「你当年污蔑秦家满门忠臣,是皇上拼尽全力保全我一家老小姓名。可你这个毒妇,却想斩草除根。无奈之下皇上只好让我们一家假死,偷偷把我们安顿在边疆。近日让我只身火速进京,我就知道是皇上要行动了。」

他向后指了指那些侍卫:「你或许奇怪为什么他们听钟沁的,这可不是你的那些亲信兵,这是朝廷当年托付给秦家的飞虎军精锐!我秘密进京,遵旨从边关苦寒之地找来当年被你发配的精兵,可不容易了,只是如今未辜负他们,亲眼看你落得这般下场!」

太后已经回过神来了,她面色苍白,涂着口脂的嘴唇在一张白脸上是猩红的。她垂下眼帘,微微点头:「哀家败了,哀家败了。」

她欲伸手拉我,却被我一个回身躲了过去。

她摇摇头,无力地问道:「好大一盘棋啊,哀家却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钟沁,你能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就开始准备了吗。」

「我也不知他们竟计划得如此周密,连我也是他们临行前才被告知。」

我扬扬下巴:「好了,押下去吧,关押至紫阳宫内,重兵看守,没有我的旨意谁也不许进去。紫阳宫周围戒严,有任何书信往来、可疑人员来往,立马向我汇报。」

「钟沁!」在临行前,太后从两个侍卫的钳制中奋力回身,大声叫我,眼里透露着哀求,「你能求求你的父皇,不要杀隆儿吗?」

「你放心,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们这般,六亲不认。」

皇城内的消息如生翼一般散播在全国各地,前线的捷报也连连传来。

「钟隆的军队溃不成军,已不足两万兵马。他要么投降,要么抵抗——这是死路一条。」我坐在紫阳宫里,手里拿着军报,歪着头看着太后。

她衰老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在还未换去的明黄的华服下,显得愈发疲惫。她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谁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忽然,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我跑来,用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急促地追问:「西周呢,西周…西周的军队难道没有偷袭你们吗?」

我回头看看卿鹤,她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听她开口解释道:「西周的太后是皇上的表姐,你觉得她会让自己的儿子帮你们吗?」

我怜悯地看着太后,向她点点头。

她向后退了两步,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一缕灰发从她额前垂下,她却顾不得了。就狼狈地坐在那里,不住的喃喃自语。

「怎么会呢,怎么谁都背叛了哀家呢。钟沁,钟戎,,秦祯,西周……还有还有…陈子衿!对,哀家怎么把他忘了!」

她猛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我,如一个孤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陈子衿去当间谍的?是不是?」

我心下一惊,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不是跟着你们反了吗?」

「不会的,若是有他,若是有他——隆儿也不至于此!哀家早应想到的,从他拒绝了钟艳就应料到的!他根本就是你们布下的棋!」

这个名字突然的出现让我猝不及防,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我用求助的目光看看卿鹤,发现她也一脸茫然。

门外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太监,卿鹤见状迎了上去。小太监在卿鹤耳边说了几句,我就看见卿鹤脸色大变。

「公主,大皇子回来了。殿下从前线归来一进宫就点名要见您,说是万分紧急的大事。」卿鹤小声对我说。

我不知是何事,心下却止不住的发慌。我斜眼瞥瞥颓坐在地上太后的太后,吩咐下人将钟艳也囚禁于此,好生看管两人便急匆匆的领着卿鹤去见钟珽。

钟珽正在母后宫中,我一进去就发现母后不知为何满面泪痕。钟珽坐在母后旁边一言不发,低着头,两手撑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我停在两人面前,心下疑惑,又靠近两步走到母后身边:「妈,怎么了?仗已经要打赢了,舅舅一家也回来了,哭什么呢?」

母后摇摇头,用手拭去泪珠,敲敲钟珽的肩膀,别过头去:「你与沁沁说吧,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再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策马扬鞭,一刻也不停歇地奔向荥城。

因为,钟珽告诉我,陈子衿是朝廷派去的卧底。他搜集到钟隆的罪状还误导钟隆用兵,里应外合歼灭了所有叛党。

可是,他却在最后一战中,替父皇挡下一箭,正中要害,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我整个人如被雷击一般,「他怎么样了?他…会死吗?」

母后走过来将我抱在怀里:「沁沁,陈子衿是朝廷的功臣,他不是叛党。你父亲哥哥与他秘密谋划,竟让我们到今天才知道。子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如今…」母后说着又哭了起来,「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这一劫。」

我两眼发黑,将脸埋在母后的肩窝里号啕大哭:「母后,我要去看他,沁沁就任性这么一回,你让我出宫去吧!」

泪眼蒙眬中我看到母后看向钟珽,钟珽默默地点点头。

母后拍拍我的背:「多带几个人骑马去吧。」

第二日傍晚我才抵达荥城,我心急火燎地从马上翻下来,却被缰绳绊住了脚,一下子摔在地上。卿鹤慌忙下马来扶我,我却挣脱她的手想往军营里跑。

「站住!来者何人?」门口的士兵十分警觉,将我拦在门外。

我为了赶路穿着一身侍卫服饰,头发也如男子一般挽起,灰头土脸,看不出半点女子模样。

我掏出钟珽给我的令牌,塞到侍卫手里:「这是钟珽的牌子,我是她妹妹钟沁…」说着,我趁两人不备一个侧身如鱼一般闪进了军营。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在军营里乱转,却无意看见了父皇。他正站在一个营帐前与太医交谈着什么,面色凝重。

我跑过去,险些摔倒。父皇看见我灰头土脸的模样吃了一惊。

「沁沁,你怎么来了?」

「你们还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钟珽告诉了母后,母后告诉我的!」我说着掉下泪来,别过头去不愿看他。

父皇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挥手屏退了太医,牵起我的手走进营帐,拐入内室。

陈子衿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色惨白。

这是映入我眼帘的画面。

我回头看看父皇,他不言语,只是看着陈子衿,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卫端来水盆,我胡乱洗了手却又觉得不行,仔细的净了手,又用毛巾擦干。

我哆嗦着掀起陈子衿的被褥,撩开他的上衣。白色的绷带绕着腹部打了一圈又一圈,我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慌乱地替他重新盖好被子。

「他会死吗?」

「太医说,他认为不会。」

我知道这是父皇在安慰我,也不再追问。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件事情的?怎么连我都一点风声从未听闻过?」我转过头看着父皇,「为什么要瞒我?」

「因为是子衿说的,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一点也不能。」

「可是为什么独独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我发问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吞在了肚子里。家国大义我什么都懂,可是此时的我,就是一个自私的、爱着人的少女。

「沁沁,你怨我吗?」父皇问。

我转过头看着陈子衿紧闭的双眼,苍白的面容依旧摇摇头:「不怨,陈子衿都不怨,我更不能怨。」

「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抹去脸上的泪水,「为什么呢?」

我跑过去扑进父皇的怀抱,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无声的流着眼泪。

父皇一愣,继而把我拦在怀里:「这件事情我们谋划了十几载,子衿接下这桩任务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让你知道。」

「那是什么时候?」

「他告诉我他心悦你,我想为你们赐婚的时候,你不知道。」

「他那天捧着圣旨,却只提了一个要求,问了一个问题。」

「他要我,不告诉你。」

「他问我,他会不会死。」

父皇说到这里眼里含着泪笑了起来:「我看着这小子长这么大,确是第一次问这种傻问题。」

「我问他何出此言,他红着脸说,他想活着回来,娶你。」

「他来请旨与你和离那日,掉了眼泪。这个傻孩子,他那么喜欢你,却什么也不说,自己一个人憋着。」

「他说他知道你喜欢他,他也爱你。可他害怕,如果与你好好在一起,让你爱上他了,他在战场上遭遇不测,再也无法回来,你为他不再嫁孤独终老怎么办,一辈子郁郁寡欢怎么办。他说的那么认真,连我都觉得这样的决定都不傻了。」

「他对你用情用的太深,也藏的太深。」

卿鹤不知道什么时候捧着一只锦匣站在父皇身后,红着眼眶默默流泪。父皇从她手中接过锦匣递给我。

「这是子衿临行前最后一次来见我时给我的,他说他若是能活着回来,就让我把它给你。若是不能,就悄悄扔了,不要被你发现。」

「他说他知道他对你很过分,不知道你愿不愿原谅他。看了这东西后若是愿意,他还来求娶康乐公主。」

我深吸一口气,将匣子放在桌上,用剪子轻轻裁开封口。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封信,与一张叠起来的纸。

父皇与卿鹤悄悄退了出去,我拆开信封,将信纸取出来展开,陈子衿苍劲有力的小楷映入眼帘。

「致吾爱沁沁

当你看到此信之时,应已是平乱之后。

朝廷风雨,无人能免。睿亲王钟隆以下犯上,私养兵马,与外族勾结,欲倾覆国家社稷。

朝廷之上,洪流滚滚,裹挟着每一个人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正因如此,我才要瞒你直至此时。

陈家世世代代为忠臣,为国家兴旺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我的祖辈如此,我亦要如此。

倘若国家倾覆,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黎民百姓受苦,民不聊生,奸邪当道……

倘若我一人能深入虎穴,与皇上里应外合歼灭叛党,就可免去百姓苍生受难。为皇上,为你,献出绵薄之力,守护这大好河山,看它政治清明、海晏河清。

我一人为此亡,不足为惜。

你能明白我的心吗?

你是一个多么聪明,深明大义的人,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沁沁。

我落笔写此信,实是想告诉你,我心悦你,一直都心悦你。

只是我害怕,若我为此而死,你记挂我一生,为我独身一人一辈子,你,该当如何?

我实在不聪明,除了让你一次又一次的伤心,直到不再爱我,我别无他法。

每当我赶你走的时候,我都低着头悄悄看你。你每次都会回头,我就立刻躲闪目光。

每当此时,我喜忧交杂,连我也不知为何如此。

我喜是因为你还爱我,我忧亦是你还爱我。

那一日,我想为你画一幅画像,做你的生辰礼。本不想提前告诉你,可你就在我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跑了进来,看到了我还未来得及收起的一角。

我看到你僵住的那一瞬,压住了我的千言万语,没有和你解释过一句。

你铁定是误会了。

因为晚上你就来说要与我和离,我不敢开口,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挽留你,就会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走的时候,你没有回头,我依旧是喜忧交杂。

我喜是因为你不再爱我,我忧亦是因为你不再爱我。

我强忍着痛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你,又一次又一次克制着自己想靠近你的想法。

我只敢在每晚你入睡之后,悄悄走进你的房里,替你掖好被角,仔细看一看白日里不敢看的那张脸。

有时我看着你闭着眼,如一只小猫一般,常忍不住伸手挠挠你的面颊。

你有时会迷迷糊糊的打一下我的手,翻一个身,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些什么。

我小声笑,生怕惊醒了你。

只有此时,我才觉得,我可以贪恋与你在一起的时光。

每每此时,我常常会想,若我不是一个官,是不是就可以与你心无旁骛地在一起,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可我若不是为官,又怎能遇上你?

你常常撒娇,让我唤你沁沁。这个名字太过温柔,也太过沉重,以至于它压在我心里我却从不能喊出。

你的一颦一笑,早就牵动我的人,拨乱了我的心弦。

我常常想着,这般爱而不得,有我一人承担就够了。

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若我死了让你也与我一样,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罪过。

也许这样的办法,不近人情、残忍、愚蠢,可让你恨我,总比让你想我,好太多。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理解我种种做法背后的真心,能不能重新爱上我,让我来追你,与你重新开始,厮守一生;让我护你,护你一世周全,岁岁平安。

若你还愿意,我就站在你身后,等着你回头。我定奔向你,将你揽入怀抱。

                                                                                                                 陈子衿」

我的心怦怦乱跳,立马放下信去拿那张纸。

在打开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安静了。

画上的人正是我,身着一身鹅黄色的儒裙,蹲在地上,抱着一个小女孩。

阳光斜斜的撒下来,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筛在我的身上。

我眼角眉梢皆是笑意,面若桃花,肤白似雪,双面微红,头上戴着那只钗子,交相辉映,竟如一块璞玉般温润。

而他就站在我的身后,眼中是藏不住的爱意。

我看向榻上的男人,他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这么久来,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我也从来不知道,他如此爱我。

我走到榻旁,虽止不住泪水滂沱,却还是伏下身去,将他微凉的手贴在我的面上。

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沁沁都知道了,她已经原谅你了——她怨过你,可是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你快点醒吧。」

后来,我就在那里一步不离地守着陈子衿。在一个清晨,我觉得有人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抬起头来,却看着陈子衿正支起身子含笑看我。

我一愣,不知道怎的又哭了,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大坏蛋,搞这么久才醒,你再不醒我就收回原谅了。」

陈子衿被我扑的向后一倾,也愣了一下,可随即立马将我搂在了怀里。他还是那样不善言辞,只会慌乱的替我擦眼泪。

可是我知道他爱我,这就够了。

后来,皇上回京将钟隆一家的罪状昭告天下,将其贬为庶人,削去其一切官爵职位软禁起来。其党羽被清楚的一干二净。有功之臣得到褒奖,太尉陈子衿官复原职。

而且,为他与康乐公主第二次赐婚。

大婚的那天晚上,我盖着盖头等着子衿回来,本以为他敬酒需要些时候。可不曾想,他来得极早。

我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盖着盖头就向门口走去,却被裙角一绊,跌进了他的怀抱。

陈子衿掀开我的盖头,又打横将我抱起。

我说太傅大人,你很会啊。

他笑而不语。

我说陈子衿,别人约法三章,我也约法三章。

第一,你不许有事瞒我,上一次的事情只允许是唯一一次。

第二,你不许爱上其他人,不许纳妾。

第三,你要陪我到老,我们两个要一起老,你不许先走,听到没有?

他点点头:「臣遵旨。」

我被他逗笑了,仰着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我说陈子衿,那我先向你坦白一件事情,我做表率。

他说好。

我说,我当时为了凑军饷,把你的宝贝字画收藏品给买了,你的宝贝被我卖了,你怨我吗?要不要我给你买回来?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在我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无事,我最大的宝贝,沁沁,就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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