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锦瑟

「你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这句话我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因为我是醉月楼里的花魁,名动京城。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醉月楼里的花魁玉蝶能歌善舞,貌若天仙,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是凉国的公主柳霁华。

哥哥登基的时候十二岁,我年仅三岁。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是我十三岁的生辰。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我与哥哥两人。

「倘若我不许你去呢?」哥哥皱着眉头问我,「凉国在陈国并无势力,你尚且年幼,此去无异于孤身犯险——我不允。」

我执拗地说:「哥,我告诉你,就算你不许我去我也会去的,你拦不住我的。我知道你这十年来为了报仇雪恨寝食难安——可我也是啊!我是你的妹妹,若我去自然比旁人稳妥。我待在凉国京城,为你搜罗信息,暗中扶植势力,里应外合,这不好吗?」

哥哥沉吟半晌,晦涩地开口道:「霁华,你是个好孩子,你应当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若你执意要去,我不拦你。我的桌上有一张令牌,你拿着他调一些暗卫,我会在你去之前打点好一切。」

我张开嘴,本想说好,不知为什么却「嗷」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哥哥的怀抱。哥哥抱着我,坚定地向我保证:「霁华,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的。」

我费尽心思扮成难民,被醉月楼买去。屈指算来,到这儿已有两年。所幸的是妈妈把我当成摇钱树,许我卖艺不卖身。众人只知道我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不得已来醉月楼讨条活路。

其实也是这样——在那场与陈国的大战中,凉国大败,几乎灭国。我的母后因为惊吓过度,生我时血崩而亡,父亲被陈国种种无理的要求折磨的身心俱疲,不久就撒手人寰。我的姐姐在十四岁就被送到陈国给老皇帝做妃子,她死时我们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我与哥哥两个孩子,日日活在惊恐之中,一点点地修复着这满目疮痍的国家。

我被门外的嬉笑声打断思绪回过神来,起身向袖中藏一封书信,快步走出房门,下楼向后院走去。

晚上楼中的人们很是忙碌,没有人会此时来这儿。

我吹了一声呼哨唤来鸽子,将给哥哥的信绑在它的脚上,又吹一声放它离开。

正当我欲转身离去,却冷不丁的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口鼻。这只手十分粗糙,手心内结着厚茧,我心下飞快地盘算,不敢有所动作。

那人掏出一把匕首比在我的脖颈处,挟持我一步步向不远处的竹林里走去。

竹林里站着一个人,两手背在身后,一张俊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地看着被按在他身前跪下的我。

我悄悄地抬眸看清此人——他身量很高,略微瘦削。肤色白皙,一双桃花眸深不见底,鼻梁笔直,也正是高挺的鼻梁让他没有一分阴柔之气。

我在脑海里疯狂地搜索这张似曾相识的脸——这正是当朝将军韩瑜,我曾见过他的!

「韩将军,别来无恙?」我率先开口,无视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您找奴家有什么事吗?」

韩瑜低头看看我,正与我四目相对,可说出来的话令我心底一凉:「李舒,杀了她吧,她不能留。」

「奴家做了什么竟然要丢掉性命?」我叩首,「还请韩将军让奴家死的明白。」

「你听见了你不应该听到的事情。」声音依旧冰冷。

我搜肠刮肚地想,却想不出任何一件足以灭口的秘密。

我摇摇头,带上哭腔哆嗦着说:「将军,奴家什么都不知道。」

那名叫李舒的人冷笑一声,声音沙哑低沉:「就在刚才。」

原来是这样——他们在竹林里交谈,却以为在一旁的我窃听他们谈话!

我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地看着韩瑜:「韩将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刚才只是来给我的…」我顿了顿,艰难地开口,「送封信。」

「而且,您杀了奴家,浑身是血又怎么走得出这醉月楼,倘若出去了街上的人又如何是好?您杀我脏了手,难道不怕旁人非议吗?」

我不动声色,在这样的绝境里我也只能赌一把。若他铁心杀我,我也毫无办法。

韩瑜笑了笑,却没有半丝喜悦:「你在威胁我?」

我磕头,声音颤抖:「不敢,只是为将军考虑罢了。」

「你很聪明,」他说着蹲下,端详我。

「将军大人,求您饶我一命,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再大的事也大不过…」那一刹那我顿时明白了一切,硬生生地把后两个字憋进去,「造反。」

他定是注意到了我的一颤,淡淡地说:「不然也不可能如此快地猜出来。」

韩瑜家世代忠良,其父也是将军,可是却在一场大战中兵败身亡,其母与其父感情笃深,殉情而亡。这桩十几年前的凄苦往事无人不知,可我总觉得里面有些隐情。其子如今要造反,必是为了报仇雪恨。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冲进我的脑海——我可以潜伏在韩瑜身边,无论他是成是败,都对我与哥哥有利无害。

我叩首,额头抵在冰凉而潮湿的地面上:「奴家在这青楼之中,如浮萍一般。若消息传出,您随时可以取我性命…倘若您不放心,也可以将我赎出放在府上,为您所用。」

男人笑了,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身旁,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来:「我赎你?对我来说,这有什么好处呢,或者说,你对我有用吗?」

「奴家的用处,只有到了时候您才知道,」我别过脸,挣脱他的双手,复又注视他道,「从古至今,哪一件霸业,背后没有我这等鸡鸣狗盗之辈?我在风月场久混,自然是有些方法的。」

我咬牙:「奴家愿为主子赴汤蹈火,待主子功成名就之后任由处置。」

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他说:「若你有二心,下场如何你应该明白。」

我起身挺直脊柱,与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对视,道:「奴家明白。」

不日京城里就传出消息,韩瑜将迎娶花魁玉蝶为妻。

此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可我却知道,他不过是要用我,赚个荒唐名声罢了。

这件事情出乎意料,我原以为他只会将我赎出去做旁人的一个玩物,可不曾想他居然为了让众人觉得他糊涂不堪下这一步棋。

大婚那天晚上,韩瑜来了。不止那天,他几乎夜夜都来。

府里看管甚严,我无法与在醉月楼一样与凉国的人相会,只好以信鸽传信。

最近月色倒是很好。将近月中,月亮都圆些。

听说中原人都爱圆月,而我,却爱那一弯残月。

小时候,和哥哥坐在殿后的院子里赏月,哥哥教我念诗词——「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

一听到这句,就想到了大姐姐。我问哥哥大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哥哥眼眶湿润了,笑着告诉我,姐姐在天上和嫦娥仙子住在一起,我们现在见不到她啊。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却看见哥哥眼角旁的泪水,慌忙把刚咬了一口的桂花糕递给哥哥,让他也吃一口。

哥哥笑着把一整块都吃了,轮到我不高兴了——这是最后一块。

哥哥看到我瘪着嘴,慌了神,牵着我的手到殿里去。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匣子打开,取出一只璎珞,给我戴在脖子上。

我好奇地摸着璎珞上的玉,哥哥拍开我的油手:「这是母亲留下来给你的,我现在给你了,可不要弄丢了。」

我看见这样好看的首饰,自然是满口应承。生怕哥哥反悔,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可是,现在想来,我的青春年少,许是死在了那一天。

在第一个月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被人暗算了。

也可以说是,那是韩瑜将我赎回的一个用途。我心知肚明,却依然做了。

韩瑜的妾室曹欣给我送了一碗莲子羹。我喝了后小腹剧痛,郎中来了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哆嗦着说我再不能生育。府里被这件事情闹得一团混乱,消息不胫而走。

我疼得想吐,面色苍白,只想喝一杯热茶,却还要在刚刚回来的韩瑜与房里下人面前,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挤出几滴眼泪。

曹欣是皇帝的舞姬,送给韩瑜——这样的事情,找个下人一问就一清二楚。

皇上这般无非是安插一个眼线罢了。

可是这个眼线,却对韩瑜动了不该动的感情。

皇帝不必害我一个女人,那么,这个人只有韩瑜——韩瑜想除掉曹欣,却没有理由。

而假若她害了我,我恰是府上的正妻,于情于理韩瑜重罚曹欣的没有错。

我无非也是一个棋子,我是死是活,如何如何韩瑜并不在意。

曹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嫉妒我与韩瑜恩爱,才出此下策。说着又跌跌撞撞地爬到我的床前,求我开恩放她一马。

我哭得抽抽噎噎,说什么也不肯——曹欣她看到了我的鸽子,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是注定必死的。

韩瑜背着我,脸色阴晴不定,吩咐下人将曹欣乱棒打死拖入乱坟岗。

初秋的弯月散发着柔柔的光芒,从窗棂的缝隙里洒下来,院里的湘妃竹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竹影。

看着眼前下人们一团混乱的进进出出,听见外面撕心裂肺的嚎叫。

不知怎么的,我想到了哥哥,他近日来只说万事顺遂,可我却不信。

他对我是谎话说多了的,有什么难处从来不与我说,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韩瑜出去片刻,亲自来给我送了药,他看着我喝下,遣退下人关上了门。

「今日之事,我完成得怎么样?」我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却并不妨碍我看着韩瑜有些愠怒的神色露出戏谑的笑容。

「曹欣已除,我还有价值吗?」我继续问道,步步紧逼。

「柳华,我告诉你,太聪明,是令人讨厌的。」他背着手弯下腰,将脸与我凑近低声说,「特别是你这样还喜欢说出来的人。」

我垂下眼眸,作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轻啜碗里的药。

他摇摇头:「柳华,你装不像的,你本就是一把开锋的刀。」

说着,他将碗从我手中接过去,转身走出了房门。

可在走之前,他停下来道:「柳华,今日的事,做得很漂亮。可曹欣下如此狠手,是我没有想到的。」

转眼间已是九月,中秋宫宴向来办得很是隆重。这次皇帝不但请了大大小小的官儿,还让他们把家眷也带上。

将军府里除了被赶走的曹欣就剩下我一个女眷,我不能推脱,只好去了。

宫殿里面富丽堂皇,鎏金柱子显得分外高大。老皇帝早已经死了,当今皇帝已经年近四十,并不高大,眼睛喜欢眯着,看谁都一副玩味的表情。

皇帝坐在最上面,不怎么说话,我趁机偷偷瞟了一眼,却发现与他看向韩瑜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我底下眼帘,转头与韩瑜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韩瑜先是一怔,立马也与我说起话来。

「列位爱卿,此时正值中秋佳节,月圆之夜不能只喝酒啊,不如我们来些风雅之事?」

皇帝突然开口,原本热闹的堂内霎时安静下来。

「只有酒肉如何对得起这轮明月啊?各位说是不是啊?」他举着酒杯笑着说,「听闻韩将军的夫人是名动京城的花魁,艳绝一时,可否请她为我们跳一支舞助兴啊?韩爱卿,你意下如何啊?」

韩瑜站起身来,向皇帝拱手道:「臣自然没有异议。」

这皇帝老儿真毒啊,要我跳舞不就是把我贬为舞女歌姬吗,还当着众人驳了韩瑜的脸面。

既然韩瑜不在乎这脸面,我也没什么好顾及的,索性站起身来走于堂中央,跪地而拜:「妾身恭敬不如从命,为皇上与诸位大人增添些雅兴,献丑了。」

我说罢站起身来,乐师重新奏乐。一曲舞毕,满堂喝彩,我领了赏赐入座。

韩瑜面色如常,只是宴会结束之时听见皇帝叫我们两个与他去御花园散步之时面色变了一变。

「韩爱卿啊,最近诸事顺遂?」皇帝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这样的人才,派出去带兵太过屈才,明年把你调回京城可好?」

「回皇上,一切都好。」韩瑜接话道,「至于官职之事,全凭皇上定夺。」

「嗯,好啊,好啊。朕瞧你与你夫人倒是才子佳人,她比朕赐予你的曹欣倒是好了不少。」皇上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我,「朕倒瞧你与宫中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我莞尔一笑:「皇上说笑了,妾身出身于烟花之地,出身下贱,承蒙夫君不弃才有如今,怎敢与宫中贵人相提并论?」

皇上转过头去:「是朕唐突了。说起来那还是为公主,进宫之时才年满十六,先皇讨厌凉国,自是厌弃那女人,虽名义上是妃嫔,实则如宫女一般。后来与一个年轻侍卫私通被人发现,与情郎一起被乱棍打死,浑身是血,完了草草拿那草席裹上边扔出宫去了。」

我在韩瑜的注视中又笑道:「皇上在这中秋佳节说这些晦气事干什么,坏了兴趣可不好。那女人罪该如此,不足怜惜。」

陈国原本告诉我们姐姐是暴病身亡,还告诉我们陈国已经为她发丧,不必将棺椁送回凉国,只是却不曾想是这般下场。

哥哥那天哭红了眼睛,我尚年幼,被哥哥牵着来到花园,与他一起为姐姐烧了纸与她生前所喜之物。

我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想到我惨死在异国他乡的长姐,只觉得山崩地裂,恨意滔天。

只是我不能哭,一个烟花女子为前朝妃子落泪于情于理都甚为奇怪。

那天坐在马车上,我只问了韩瑜一个问题。

「韩瑜,你真的会反吗?」

「你还关心这样的事情?」他面无表情,「如果会又怎样?」

「你不必与我兜圈子,我不是皇帝的人。我只是要你,」我注视着韩瑜,一字一顿地说,「带上我。」

来年初春,韩瑜反了。

他自请带兵去沿海一带剿匪,收兵之日却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反了。

这军营里的部下多为韩老将军的部下,此时一呼百应。朝堂中也有韩瑜父亲的旧部,纷纷前来投靠。

皇帝重文轻武,竟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与韩瑜抗衡。

一时间朝野震动,风云骤变。

我褪去一身女子装束,身着戎装,用一根簪子束起长发,与韩瑜同样骑着马于军前。

我骗众人说我家原世代习武,我父母也是一样。在他们死后,我无以为继,才流落到烟花之地。

我不信韩瑜没有去查过我的身世,他却只听着,什么也不说。

在起兵的第一天,韩瑜将那个县的县令一刀斩于马下,开仓放粮,百姓无不欢呼雀跃。

有时还未攻城就有人不战而降。万事顺遂的都令我吃惊。

我与韩瑜在众人面前不好表现得太生分,只好同寝同吃,诸将不明所以,还以为我们恩恩爱爱——最近忙着打仗,的确没有时间和往常一样互相挖苦。

只是有一天我与韩瑜率兵去突袭的时候出了意外。

敌军军营依山而建,我与韩瑜率三千精兵想去火烧敌营。只是在山路的小道上着了埋伏。

他们好像知道我们会今夜前来一样,当我们踏进山谷之时万箭齐发,杀声震天,一时间火光照亮了漆黑的角落。

我心下一惊——今日一时十分隐蔽,为何还是走漏了风声。

但是情况紧急,我顾不得多想,抽出长剑意欲突出重围。

箭阵已经渐渐变疏了下来,我、韩瑜还有几个士兵幸免于难,只是包围重重,形势严峻。

我与韩瑜骑着马被围在敌军之内,我曾试过突围,可是一次都没有成功。

我一手持一剑,起落间温热湿黏的鲜血喷洒在我的脸上,腥气扑鼻。

我瞅准时机夺过一个人手中的火把,向密集之处扔了过去。

火势顿起,鲜红的火苗蹿起来烧开了敌军,我与韩瑜对视一眼,一齐向那个豁口驰去。

身后火光冲天,我听见了敌军放箭的命令,可是却没来得及翻身下马。

离弦的箭飞了过来,我甚至可以听到利箭擦过空气的声音。

我下意识回过身,却没有等到那直直射来的一箭——韩瑜替我挡住了那只箭,正射在他的肩窝处。

接着熊熊火光,我看见他的嘴角溢出鲜血,手不由自主放开缰绳。

我大惊,容不得多想,翻身跳上了韩瑜的马坐在他的身后,两手环过他的腰,接过缰绳向山谷中冲去。

韩瑜的身量比我高出不少,我坐在他的后面必须将伸长脖子,下巴比他的肩高才能看清楚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条溪流——路断在了此处。

这条溪水十分宽阔,水流湍急,来往没有船只,我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后面的马蹄声愈发的清晰,已经与我近在咫尺!

「前面的人,听好了!假如你们丢下兵器,随我们走,可保你们性命!假如拒不投降,那就莫怪我们刀剑无眼!」为首的大喊着。借着月色,我可以看到眼前约莫几十兵。若是我一个人与他们相拼,只怕胜算不大。且我的马背上还有一个伤员,我不能保他平安。

我转过头去,勾起嘴角一笑:「我们跟着你们走?我们可是乱臣贼子,回去了可有性命?我们不如自刎于此处,还留些体面。我只有一个问题,想死的明白——你们怎么知道,我与韩瑜会在今晚前去突袭?」

为首的看样子有些为难,我挑起眉毛:「怎么?你怕死人说话啊?死也要让人死得明白吧?」

「好,我告诉你…是你们营中的王副将!皇上答应他假如他肯与朝廷里应外合,就升他为大将军。」

原来如此,我说韩瑜这么小心的人怎么暴露了呢。我点点头:「多谢。常言道死生有命,如今也是如此。」

我说着勒紧缰绳,一扬马鞭。「啪」的一声轻响,马扬起前蹄向对岸跃去。如今山穷水尽,我也只有这条命可以一赌。

与其被他们捉住,还不如我豪赌一次。

马是西域的良种好马,是我托哥哥使人从凉国带进来,装成马贩子交给我的。它负着两人仍能跨到对岸。一声闷响,尘土飞扬,伴着泥点落到对岸。

我心怦怦直跳,却又转过头去:「这也是命。」

我马鞭一挥,不与他们多费口舌,绝尘而去。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后面的追兵早已甩开。我停下马将它拴好,正想问韩瑜如何,却发现他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我慌忙从怀里掏出打火石,找来干燥的柴草点燃。四周顿时亮堂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扛下马来。

我在他的后面将他抱住,支撑着那边好的肩膀,将他的衣服褪到肩下查看他的伤势。

伤口没有泛乌色,可见不曾中毒。可是箭贯穿了整个肩膀,鲜血汩汩,在他雪白的肌肤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拿出剑,砍断前面的肩头,攥紧箭尾用力一抽将箭拔了出来。

手头没有布带,我只好撕自己的衣服给他包扎。我不懂医术,包得不好,但也只能草草凑合,将血止住了。

当我给他拉上衣服之时,慌乱已经没有了,但是脸红了——我从小到大还没有一次扒过男人的衣服。

平日里我们虽躺在一张床上,但是穿着中衣互不打扰。

「可今日为了救他,我只好这样。」我心烦意乱地为自己开脱道。

虽是初夏,可是夜间林中仍是寒意袭人,清冷的雾气让我直打哆嗦。我紧挨着韩瑜坐下,想替负伤之人挡点风。

以前在凉国的时候,那些少年们——也就是后来的士兵,曾带着我悄悄出宫去玩过,他们教我在深山之中过夜,必有一人醒着。

我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背后早已被汗浸湿,被凉风吹过只觉得寒意袭人。浓重的血腥味不住地向我鼻子里钻去,让人阵阵泛呕。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突然委屈了起来,在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可怜。

我想到了小时候哥哥教我写字,却被一封奏折急匆匆的叫走,留下我一个人;又想到了每年除夕的时候宫里来的王爷对哥哥和我说话夹枪带棒,我委屈的直哭,却不想在哥哥面前哭;还想到了哥哥带我去扫墓,我跪在父皇母后的坟前,听着哥哥与他们说话……

我也喜欢花,喜欢鲜艳衣裳、漂亮首饰,还喜欢纸鸢……

可是如今的我,没有资格喜欢这些东西。

我紧紧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警觉起来,慢慢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柳华,柳华?」

身后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我猛然一转头,原是韩瑜醒了。

我放下心来,跑过去扶着他坐起来。

他看到我的脸,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好端端的哭什么,我不是还没死吗。」

我有些慌乱,赌气地呛他道:「不是为你哭,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哭。」

韩瑜一愣,不置可否地笑笑,半晌道:「柳华,我欠你的。」

我听闻便明白他指的是曹欣下毒害我之事,这事情尴尬得很,我和他谁也不愿意挑明了说。

只是他愿意为我挡下一箭,我还是有些动容。

「今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若你没有救我,只怕我已经死了。」

韩瑜轻轻地笑,摇摇头:「那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没有把我扔在路上。」

我翻翻白眼:「韩瑜,我柳华欠你的。」

韩瑜又笑得咳嗽起来:「那我可就记上了。」

我怕韩瑜又睡过去,只好和他东扯西拉,不知道谁先起的头,说到了身世。

「我的父亲原本是一个武人,靠着军功一步步爬到了大将军的位置。我的母亲原本与他青梅竹马,感情笃深,他们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父亲战死的那一场战原本十拿九稳,可是与父亲配合的部将却出了差错。父亲没有援兵,战死在了沙场,身上被插了二十几箭,母亲一看就晕了过去,随着父亲一匹白绫去了。我当时还小,不懂这来龙去脉。只是一次偶然发现了当年真相…」韩瑜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

「皇帝嫌我父亲功高盖主,便与那人设计故意让父亲死在沙场之上。可惜啊,我的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韩瑜叹息着摇头,「从那天起,我每一刻恨着他们,没有一刻不恨。我的父母都是慈善之人,从没有害过别人,可是就算这样,我都失去了他们。」

我也告诉韩瑜我的身世:我被人害得家破人亡,只剩下一个哥哥——姐姐被卖给别人做小老婆结果被打死,家里的财务给了别人抵债,连我也不得不流落于风月场,后来才遇到了他。

但是我单单没有说我是凉国的公主。

后来我经常想,要是当初趁着机会告诉他了,趁着还没有动心告诉他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天色渐渐放亮,害怕敌军追赶,便立即往军营赶去。

没过多久,王副将五花大绑的被众人押入帐中,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请韩瑜让他戴罪立功。

韩瑜沉默不语,我冷笑道:「戴罪立功?只怕你现在看着我们活着回来了难过得要命吧?我们要是死了,你可就是大将军了啊。营中的兄弟们不都成了刀下冤魂?你让我们宽恕你,你可曾为我们考虑过!」

帐内鸦雀无声,众人皆沉默不语,只听到王副将的啜泣声。

我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招人将他拖下扔入大牢中,就地处刑。

「叛徒理应如此,今日叫大家前来看看他们的下场,以后如有谁步他的后尘。也是一般下场!」我边说边接过毛巾擦去脸颊与手上的血液,「今夜为庆祝将军平安归来大摆酒席,各位尽兴!」

当我掉头往帐中走的时候,发现韩瑜正背手笑着看我。我快步走过去:「你药换好了?这就跑出来吹冷风?」说着我拉着他往帐内走。

连日奔波劳碌使我满面尘土,我打来洗脸水想要洗脸,刚把头埋进去就听见韩瑜笑说:「想不到当年的花魁也有如此邋遢的样子。」

我立马抬起还滴着水的脸白他一眼:「就你多嘴。」

韩瑜哈哈一笑,我也不理会他,两个人各去忙自己的事情。

晚上营内通宵达旦,士兵们喝酒喝的晕晕乎乎。昨日已经正面交锋,他们没有占上风,而且我们军营固若金汤,料他们也不会前来偷袭。

我在风月场混得久了自然不喜欢酒,韩瑜本不怎么喝酒,今日带伤也不愿意喝。我们出去应付了几杯便躲回帐中。我换了铠甲,穿一身平常女儿衣服,把头发放下来披在肩上。韩瑜也换了一身常服,不着军装。

我们待在后帐,他歪在榻上听我弹琴。许久未弹有些生疏,只是韩瑜对音律一窍不通什么都不说。

「这么久了没有人怀疑过你的身份?」韩瑜突然来了一句。我手下一停,琴弦嗡嗡作响。

「你说你这么好看,会弹琴、跳舞、文墨,还会武艺……你莫不是天上来的仙女?」韩瑜坐起身,嬉皮笑脸的凑过来,「你说是不是?」

我笑着推开他:「净跟他们学些乱七八糟的,走开走开。」

韩瑜又歪回去:「以前我小时候,我的父母就是这样的。我母亲弹得一手好琴,父亲常常听她弹琴,奶妈抱着我坐在旁边给我喂点心……罢罢罢,不说话了,你继续。」

今夜又是圆月,月有阴晴圆缺,可是自古以来人们却独爱圆月,多少不圆满的事情都藏着皎皎明月的后面。

如今我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这一时半会的,我也想不出来。

我打着哈欠站起身来,去简单洗漱一下东西也没有收拾边上床去睡了。韩瑜看我洗了,替我吹了蜡烛边走到外间,朦朦胧胧的隔着帘子,我看见他在替我收拾,我本不想让他收明早自己来,可是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说了没有。

这几月有输有赢,总的说来还是顺利的。赢的时候皆大欢喜,满营里喜气洋洋;输的时候呢,不是韩瑜带着兵来救,我就是我率着人去帮他。每日没有什么好吃的,都是些清粥蔬菜,连肉都不太常见。

粥里面还掺了南瓜丁,我不喜欢南瓜,但是这也是队里的口粮,我不能挑三拣四,只好吃饭的时候一个个地把南瓜丁挑到韩瑜碗里叫他吃掉。

有时候夜里无事,我们便悄悄骑马出去打野味,有时候是兔子,有时候是鸟,我们悄悄地点火烤着吃了,没有盐味道自然不好,可是两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与哥哥依旧是靠着鸽子书信往来,我告诉他现在战况如何如何,哥哥和我说朝廷上如何如何。

我有时候使坏,故意问他和嫂子怎样,他总是唉声叹气一脸苦大仇深。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些,他叮嘱我注意安全,我劝慰他不要太过操劳还要和嫂子好好相处。

有一座城池是韩瑜密友所守,是他从前在军营里交过命的朋友他知道韩瑜要来,便打开城门迎我们进去。城内百姓生活照旧,我们不好带着军队进去,就委托副将在城外就地驻扎。

我和韩瑜一身便装入城,那朋友很是热情,亲自带我们去酒楼吃饭,又安排看戏。

几个月没见着精细菜,我看着一桌子菜,从来没有觉得饭这么好吃过。那朋友吃完饭还特意请了城里的名角,请我们去戏楼里看戏,点的是他唱的最好的一出戏,叫长生殿。

我不懂这些,只是看着剧情,唐明皇见着杨贵妃竟是不管不顾,荒芜了国事,落得凄惨下场。

我向来不喜欢看人家你侬我侬,也不喜欢令人失望的结局,可是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好耐住性子嗑瓜子。

韩瑜也不喜欢,他手上剥着果子漫不经心地说:「情爱不过如此,为了可有可无之事居然如此,这两个人还真是荒唐。」说完摇摇头笑了起来,拿起茶壶斟了一杯。

我一愣,低头吐出瓜子壳,喝几口水润润喉咙:「怎么不是,两个人像两个傻子。」我再也不会边喝水边说话了,因为我还没有说完就呛得咳嗽起来。

台上咿咿呀呀,饶是满屋乐声悠扬,我却只听到了他这句话。我手里本是攥着一个剥好的酸橘子的,我原想塞给韩瑜看他的笑话,可是现在不想了,我将橘子搁在案几上,叫丫头取水来洗了橘子汁。

橘子味道大,搁在案几上,苦涩的橘皮味直往鼻子里钻。可是我无暇去顾及了,我手撑着脸睁大眼睛看着台上。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我真的这么以为的。既然不爱,为什么每天早上替我摆好碗筷;为什么午时来寻我让我下去休息;为什么晚上替我打好洗澡水……可是除了这些,我也想不到别的。

原来这几月从头到尾都是我的自作多情——幸好我没有说,不然多丢脸。再喜欢的东西不喜欢我,我也是不要的。真是讨厌啊,不喜欢别人又何必让人误会。

但是我又有什么资本谈爱呢?

我本是一个细作藏在他身旁,我与他注定不可能,不是我步步为营吃了他,就是他猛然惊醒杀了我,何苦把添上情乱了方寸?我本是刀剑,却差一点因为他卷了刃钝了角。可所幸他说了,我才又是尖刀利刃,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软肋,好啊,真好啊。

那朋友在旁边听得一脸吃惊,我只好冲他笑笑缓解一下气氛。后半场戏我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只是愣愣的嗑瓜子,起身离场的时候还不小心把盘子摔到了地上。

我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如此蠢笨,可是一低头鼻子却酸酸的。我和韩瑜出城之后骑马往大营里面赶,暮春时节还没有蝉鸣,只听到几声鸟啼回荡在空中。

韩瑜和我一搭没有一搭的说话,我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心里盘算着鸽子会在哪里等我、我应该什么时候去。韩瑜见我不爱说话也住了声,一路上相对无言。

既然你对我无情,那我也不能有爱。没有这些牵扯,坦坦荡荡,如此甚好。

后来也是打仗,又从冬天打到春天,从春天打到冬天。冬天的时候,正好打到北方。北风呼呼地吹,雪花漫天,连路都看不清楚。

韩瑜怕我冷,非要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我。我不想要却不好明说,他却执拗的很。我从小长在寒冷之地,不是很怕冷。

只是韩瑜不知道,非觉得我冷,一定要我披上。我拗不过他,只好接下穿在身上。只是韩瑜被冻得生了疮,我给他擦了一月的冻疮膏。膏子气味大,我每晚给他擦药,总是熏的打喷嚏。

春天花开得多,我喜欢花,韩瑜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有一次出去回来给我折了一大枝粉艳艳的桃花很是好看,我插在水里养着,枯了就丢自己折新的回来。

吃早饭的时候,我也不会把南瓜丁挑到韩瑜碗里,自己一个个吃掉。韩瑜说我转性了,居然开始吃南瓜了,可喜可贺。

我抬起头看着他笑笑也不言语。晚上我洗完了,也不会把水剩着明早去倒了,自己揉着眼睛强撑着困意跑到水渠旁边倒掉再回来。

韩瑜想要接过来帮我,我摇摇头把手往反方向放,自顾自往前走。回来之后韩瑜看着我欲言又止,我权当没有看见,掀开被子背过身子躺进去,往里面躺给他多空出些位置——免得他来了我又碰到他。

我想一想觉得自己很是幼稚——我从小敢爱敢恨,在醉月楼下手时丝毫没有犹豫。为什么碰到韩瑜,我就拿这么孩子气的方法去对他?

我一想到这些就想抽自己嘴巴,在心里骂自己聪明一世居然现在糊涂一时,可是我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也罢也罢,轻轻松松得到的我不在乎,得不到的我不稀罕。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夏天的时候,正好打到京郊,马上就是决战了。都城守卫森严,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出来。

城内寂静无声,守卫的士兵草木皆兵,我与韩瑜身着便服骑着马偷偷观察,不出所料,这将是一场苦战。我们驻扎下来静观其变。韩瑜说后山可以看到城内战况,拉着我晚上去勘探。

我们换了夜行衣,骑着快马登上后山。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韩瑜似乎来过,他轻车熟路地带着我爬上山顶指着一棵树让我爬了上去,自己也爬上树顶。城内漆黑一片,定是皇帝下令宵禁才如此,这般做不也是困兽犹斗?

借着月光,我可以看到皇宫朱门前是一排排士兵,整齐地站着,如棋子一般。我心下有些悲凉,他们不过是青年,却在不久的将来要血溅沙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却注定有去无回。

他们可能是家中独子,可能是一个姑娘的梦中情人,可能是家中的顶梁柱……但他们一定不再是了。我也是,我与他们一模一样。

我与家乡相隔万里,在异域他乡孤身一人当棋子。不巧的是,我要害的人还是我爱的,他还不知道。

我想一走了之,与他一刀两断,可是倘若我走了,就没有这么方便的棋子了。真是可笑,我竟然落得这般下场。我睁大着眼,不让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

蝉鸣声声,令人心烦意乱,我跳下树坐到树旁的草丛里,揉着草叶。韩瑜也跳下来坐到我身旁,意外的是他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我转过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柳华,你最近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是我哪里…」韩瑜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不自在地低下头,把手抽出来,玩弄着衣服上的褶皱:「不,没怎么。」

韩瑜拉过我的手:「你我之间不必遮遮掩掩,说实话就好啊。」

我抬起头看着他挑眉道:「今天你来这里就是是为了问我?即是如此,恕不奉陪。」说着我站起身想要离开。

韩瑜一把拉住我抱在怀里:「就是为了问你。这几月你对我十分冷淡,我都看着眼里,我不知道为什么,问你你也不说。我看你与别人说说笑笑,就单单不理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柳华,我…」他认真地看着我倒让我有些不习惯,「我爱你。」

他俯身意欲吻我,可是我却下意识推开他,卡住他的脖颈将他抵在树上,低着头笑着自嘲道:「韩瑜,我不是傻子,你到底想怎样?你嫌骗我骗的不够吗?」

韩瑜挣扎着起身,扶着我的肩膀,眼睛追逐着我躲闪的目光:「不,柳华,我是认真的。我没有撒谎,更没有骗你,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我流着眼泪笑着看他:「那日我们一起看戏,你说过的,情情爱爱不过是生活的消遣,可有可无。有了你这句话,我怎么敢相信你?你不久将是帝王,无情最是帝王家,是你说的。然后呢?我是什么呢?你千万朵解语花中的一朵?还是三千美人中的一个?还是你的一个玩物?我不动心,我讨厌你,为什么?韩瑜,我不动心,我还是我,我曾经艳绝天下,我也有勇有谋。我上马可以东征西战,我下马也可以富甲一方;我要是动心了,我不过是笼中鸟金丝雀——我就不是我了。韩瑜,你,明白吗?」

我满脸泪痕,却字字清晰、声声掷地。五年来,从我十三岁进醉月楼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曾真心哭过了——哭能解决什么呢?

我抬头仰面,想让眼泪不要流下来。今天又是个圆月啊,我来陈国已有五载,一年十二个月,月圆六十次,六十次月圆却无人陪我赏。

但是又有何妨呢,我本就不爱圆月。风吹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清清楚楚的传到我的耳朵里,草丛里萤火虫低低的飞着,发着淡淡的荧光。我看着地,韩瑜看着我。

「柳华,不是的,你听我解释,「韩瑜急切地说道,「你听我说。」

我摇摇头,扶着树干站起身来,转身向山下走去。闻言我转过头去:「不必了,韩瑜,我明白的。」

「就听我说着一句话好吗?就一句!」

我停下脚步,低着头。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也许是你与狗皇帝针锋相对那时,也许是你绾起头发上马的那一刻英姿,也许是你那晚救我一命开始,我才知道,我爱你。你对谁都冷淡,笑永远是假的,你好像无所顾忌,在世上你无所牵挂……我怕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怕你不爱我,或者说,你不爱任何人,所以,我才出言试探……可是不曾想,伤了你。」

我听得泪流满面,泪水从闭着的双眼中不停地流下,我带着哭腔笑道:「韩瑜,这可多过一句了。」

韩瑜跑上前来,把我抱在怀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柳华,原谅我好不好。」

我不爱他的时候不曾哭过,我觉得他不爱我的时候不曾这样哭过。可是这时我却失态的抱着韩瑜的胳膊,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哭得抽抽噎噎,头发被泪水粘在脸上,韩瑜笨拙的给我拭去脸颊上的泪,语无伦次地安慰我。我哭着拿拳头捶他:「你那样一说,我以为是我自作多情,我心都死了,结果你骗我!骗子!」「自作多情,哈哈哈哈哈哈,你也爱我啊?」韩瑜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原来夫人也爱我。」

我顾不得满脸泪痕,抬起头来啄了他嘴巴一下:「就你话多。」

韩瑜一愣,反身亲住我的唇。我抱着他结实的胸膛,什么都不愿意多想,只是抱着他,沦陷在他的温柔里。

韩瑜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那…柳华,啊不是,夫人,从今往后,我们两个便携手同心,一生一世?」

我莞尔一笑:「好,那我是你的甲,你是我的盾,从今往后,还要多多关照。」

韩瑜打横抱起我,将我放在马上,自己也骑了上来:「我好高兴啊,我要回去,回军营区,和他们喝酒去——柳华,你讨厌酒气是不是?那我就不喝了,我和他们吹牛去——不行不行,我不能撇下你,我陪你好不好?」说着他竟然马鞭一扬,准备疾驰奔向军营,我夺过缰绳:「别啊,我的马还在后面呢!」

韩瑜也是个孩子气的人,回到军营他果真忍不住和他的兄弟们吹嘘起来,士兵们看着我们就起哄,他高高兴兴,我却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他没有和别人喝酒,倒是我们两个对饮,喝的面色红润,他又亲我,我闭着眼睛抱住他的脖子,默许他把我抱起来、将我压在身下……

又是一夜,但是不是平常的夜晚,这是决战前的准备。我在韩瑜的阻拦声中,换上铠甲。「柳华,你不要去,你知道先锋多危险吗,我让李舒去,真的稳妥的。」韩瑜拉住我正在系皮带的手,「柳华,就答应我这一回好不好?」

我踮起脚捧着他的脸:「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没事的,又不是第一回去,我会小心的,你再说我就觉得是你不信任我了。而且这么重要的一步,我怎么放心让别人去。」

韩瑜还想说什么,却被我捂住了嘴:「好了,你也快去准备,别迟到了,我在城门等着你。」说完我不给他说话的时间便转身出了营帐。

天还未亮,只有营帐旁劈劈啪啪烧着的火把发着一点亮光。今夜的云盖住了所有的光亮,星月皆无影无踪。我翻身上马,带着五千铁骑奔向城门。今夜是最后一站,成王败寇皆在今夜,我与韩瑜孤注一掷,必要与陈朝一决高下。

马蹄声声,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城门的轮廓隐约出现,昔日繁华喧嚣的皇城在无边黑暗的笼罩下,如一座孤岛一般。

不出我的所料,城门外出现了一支已经摆好阵列的队伍,他们静悄悄的,看着从远方赶来的我们。我勒马停下,皱眉大声喊道:「前面的人听好了,如若现在放下兵器,我们过往不究;若仍抵抗,那可休怪刀剑无眼!」

为首的将军低声笑笑,声音熟悉,我却一时间想不到是谁,他自嘲般说道:「女将军,到现在了,我总不能下马投降吧,废话别说了,开打吧。」

说着,他一声令下,士兵如开闸的洪水般涌来。杀声震天,撕开了沉闷的寂静。我的耳朵旁边充斥着嘶吼与哀鸣,无数次的重复已经让我麻木,我机械地提着剑,骑着马跨过地上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向城门逼近。

一柄长枪横在我的面前,我顺着向上看去,正是刚才的将军。没有等我回过神来,长枪就向我心窝挑去,我向后仰身,用剑拨开长枪,反手一搅戳掉了他的面具——「是你!」

我不禁失声大叫——他正是韩瑜的朋友,那个迎我们进城,请我们看戏,最后执意要走,想要浪迹天涯的朋友。

我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原来,这彻头彻尾就是一场骗局。长枪又一次扫来,我低头俯在马背上躲过这一招,从身上摸出匕首扎在他的大腿上。他咬着牙,硬是没有发出声音。

「刘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死心继续问道,「韩瑜和你出生入死,你怎么这样对他?」 「大概因为皇帝答应给我加官晋爵,封妻荫子罢。」他低声说着,长枪却冲我而来。

天色逐渐放亮,我余光瞟见韩瑜的信号旗,正好,他来了,我们配合成功了。可是眼下我情况不容乐观,刘赟与我僵持不下。我身为女子,力量自然不如一个正当年的男人,没过多久我就有些招架不住。

韩瑜来寻我了,我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他来得正好,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我这样想着,却听一声惨叫,刘赟一愣,突然停下手中动作冲我身后哈哈大笑。我一惊——韩瑜就在我身后方向,难不成是他出了事?   

我失了理智,扭头向后看去,却在这当口被长枪刺中肩窝,捅下马来。刘赟跳下马跑过来,一把抽出长枪,捡起地上的匕首逼在我的喉咙上,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起。我嘴里吐出一口鲜血,混着汗水在下巴上蜿蜒。

我用余光向身后看去,不见韩瑜的踪影,想必是被人堵在了半路。我脑子里昏昏沉沉,心里却忍不住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刘赟押着我走向城门,路上士兵见状纷纷来救我。可是他将匕首向下按去,立马渗出鲜血,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不许过来!有人胆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刘赟边走边恶狠狠地喊道。那把匕首虚放在我的脖颈上,我不知道是糊涂了还是怎的,竟然不觉得害怕。

他揪着我的发髻,穿过人群,踏过尸体,走到了城门之下,将我带到了皇帝面前。几年未见,他瘦的两颊深陷,一对阴鸷的眼睛陷在眼眶里更显得让人不寒而栗,他左右只有几个太监守着。

刘赟将我往地上一摔,拿过绳子缚住我的双手。他就是不用绳子,我肩膀受伤此时也难逃。皇帝走上前来,蹲在地上,用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来。

「柳华,柳华,我宫宴时就知道你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看着我笑起来,「我当时就应该杀了韩瑜,抄了他的家,是我小看他了。」

「可惜你没有,而且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忍住剧痛反唇相讥,「你也不过如此。」

「我杀不了他,但是你在我手上啊,我可以杀了你啊。」

 我大声笑起来,喉咙里一阵腥甜:「蠢货,那你就杀吧——你杀了我,你会死的更难看。」

「我也不一定要你死,我要看看我能不能用你换我的皇位。」他满脸得意的神色,仿佛胜券在握。我翻了个白眼,不愿意和疯子继续拉扯下去——那我换皇位,他只怕是高看了韩瑜。这一路千难万险,走得步步惊心。到了这里不是成王便为败寇,韩瑜纵然再情深,也不可能做这般的糊涂事。

刘赟拽着我的肩膀让我跪在地上,他蹲在我的身后拽着绳索。

我闭着眼睛,静静的不吭声。

我想了很多,想我儿时的趣事,又想来了醉月楼的糟心事,后来又想和韩瑜在一起的日子。

人真是奇怪,在不知道结局如何的时候惶惶不可终日,结局已定时反而心如止水。

这个老皇帝算计错了,他高看了韩瑜,也误以为每个人都想活。

烈日当空,照着满是鲜血的地面发出一股混着土气的腥味,直往我鼻子里面钻。

我本就出血过多,身上一身冷汗,被太阳一照更是满身大汗。脑子里昏昏沉沉,虽然跪在地上,却仍止不住的犯困。我的头昏昏沉沉,头向下不住的点。

 「柳华!柳华!」是韩瑜的声音啊,我睁开眼睛,却是迷迷糊糊的。我又用力睁开,的确是韩瑜,他满身是血,站在离我不过几十寸的地方,身边是他的副将和士兵围成的保护圈。周围陈国的士兵被他们的枪逼到旁边,两军对垒,却是十比一的对垒。

 我们赢了啊。

「韩瑜,好小子啊,有你父亲的风范啊。」老皇帝拊掌大笑。

韩瑜紧抿着唇,警惕地看着他:「你要什么?」

老皇帝又笑起来:「我要用你女人换我的皇位,你,干还是不干?」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周围顿时安静了。老皇帝见韩瑜不说话,又补充道:「若是愿意,你边放下兵器,遣散所有士兵,走上前来,我便放了她,你们从此隐居起来,我既往不咎;若是不愿意,我现在就杀了她!」

他说着夺过刘赟手中的匕首,站在我身后,比着我的咽喉。

周围安静,我的心也安静。今日若是死了,我倒也无悔。我长了十八年,算计了十八年,殚精竭虑,算的人心烦意乱。

况且我还看着韩瑜夺了天下,也算美食一件。其实他不选我,我也不意外。我们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斗兽场,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都是不能有感情的人。

他爱我,我也爱他,这就够了。只是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哥哥,我这个棋子当的不称职,这几月来,他不问我不写情况,他若问起,我也含含糊糊。

我心下觉得愧疚,可是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我丈夫,我实在想不出万全之策。我脖子上还带着玉璎珞,我还没有把他送给韩瑜呢,这么好的玉,跟着我进了土怪可惜的啊。

「快做决定啊,不用让我久等啊。」老皇帝催促道,「你到底选什么?」

说实在的,我还是有一点失望。

我若是生在平凡人家,找一个如意夫君。他是教书先生,每日上村子里教书。我在家做饭洗衣,等他回家。他给我描眉点唇,我与他吟诗作赋。

一夫一妻,一儿一女,一猫一狗,一间瓦房,几亩肥田,我便知足。也许到老了,我们还能互相逗乐,相扶相依,看青山绿水,看春雨冬雪…… 

我亦可贪恋烟火,殷实人家,几间瓦房,四方小院,守着流年,万事顺遂。

多好啊,可惜我却不行。这世间总有太多的不圆满,圆满总是可遇不可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我换。」韩瑜冷不丁地开口了,哐啷一声把剑丢在地上,「你放了她,我跟你换。」

 「哦?如此甚好,那你过来?」「将军万万不可啊,请将军三思!这人阴险狡诈,不能轻信啊!」副将李舒跪在地上,边说边磕头,「将军三思啊!」

李舒好小子,总算有一个明白人,我放下心来,幸好有一个明白人拦着这糊涂蛋。旁边的将士都跪下纷纷附和,一瞬间又鸦雀无声。

「诸位的顾虑我明白了,可是她是我的发妻,与我出生入死三载,我怎么能弃之不顾?」韩瑜缓缓开口道,红了眼眶,「今日是我负了大家,可是我不能负了她。」韩瑜说着向他们深鞠一躬,抬腿向前走来。

「韩瑜,你疯了!回去!快回去!不要来!」我顾不得伤口大喊道,「蠢货!快回去!」

可是他却摇摇头,脚步不停。「你不要再来了!不要来!你要是来了,我…我……」我骤然发现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他的了,可是我仍然嘴硬的喊道:「傻子,你会后悔的!」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上都是水,流进我嘴里,又咸又苦,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这三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不记得了吗?三年啊,卧薪尝胆,你居然放弃了!韩瑜,我求求你,回去,别过来。」我等着哭腔喊道。我想自裁,可是老皇帝紧紧地拽着我的发髻,我都没有办法将脖子碰到匕首。

不过几十寸路,我看着他急急地走过来仿佛过了几十年。

我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韩瑜选了我,我本是该高兴的啊。

为什么看着他失败了,却比放弃了我还难受,我闭上眼睛静静地流泪。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幸运的,找到了这样一个人,我这辈子无怨无悔。

「你果然还是来了啊。」老皇帝笑起来,「你还是太年轻了,居然为了情放弃了权。」

韩瑜笑笑:「我当了皇帝,一人独享无边孤独,有什么意思吗?柳华真心实意待我,我也不能负她。」

说完,他对我一笑,蹲下身来,推开我脖子上的匕首,将我抱在怀中。刘赟警惕地看着他,又将匕首比在他的脖子上,韩瑜也不恼,静静的一言不发。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宁静,我与韩瑜双双抬头,却发现老皇帝身旁的太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心口。刘赟猛然一愣,韩瑜跳起来从他的手上夺过匕首,一刀抹了他的喉咙。

骤然间的变化竟令人一瞬间反应不过来,韩瑜从老皇帝的心口上拔出刀,将他一脚踹在地上,转身解决了旁边的侍卫。士兵们见状一拥而上,与残敌混战起来。我刚才还不觉得疼,现在一口气好像都泻出来了似的,一下子瘫在地上。韩瑜慌忙跑过来打横将我抱起。

「我昨天还说要为你的铠甲,结果今天就成了你的软肋。」我吃力地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却又哭起来,「要是没有那个太监,那我们今日就是功亏一篑!韩瑜,你刚才想清楚了吗,你那一下气死我了你知道吗。」

韩瑜慌忙给我抹眼泪,他手上都是血,血腥味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嫌弃地拍开他的手。

我这个人啊,真是可笑,算计了二十年,居然觉得人命比成功还轻贱。我流着眼泪,委屈起来:「你那样跑过来,你知不知道那狗皇帝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万一反悔怎么办,三年啊韩瑜,你等了二十年啊…」我伏在他的怀里,哭得抽抽噎噎。

韩瑜拍着我的背:「没事的没事的,柳华,你前脚刚走,我也带着兵出发了,我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我从后面攻城去了。我看着快要成功了,留下张庭督战,自己往前面来了。就是他反悔了,我们也不会输的。」他说着替我拨开糊住眼睛的刘海,兀自红了眼睛:「可是我怕,柳华,我怕我若刚才不来,那老疯子丧心病狂,你若有个三长两短……」

我扑哧一笑,却带到了伤口,边笑边咳嗽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珠子。

韩瑜抱起我,让士兵拿攻城车撞开城门,进门时他向那小太监微微一笑,我也向他点点头。可是不知道是我眼花了还是怎么样,他的脸居然和我儿时在军营的玩伴重合了。

韩瑜抱着我走进都城。昔日繁华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满地狼藉。民宅紧闭的大门上留着鲜血喷洒过的痕迹,暗红的血液干涸在地上,路旁尚有未熄灭的灰烬。

我将脸埋进韩瑜的肩窝,小声哽咽道:「韩瑜,终于结束了。」

韩瑜点点头,下巴磕在我的头顶:「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景德元年,韩瑜大赦天下,立国号为景德。

韩瑜想立我为皇后,只是有的言官不同意。他们纷纷上书,说柳氏出身烟花地,身份低微;也有的说柳氏狐媚之相,举止轻浮;还有的说柳氏八字与皇上相克,天象有异,总而言之不适合做一国之母,还望皇上细细考虑。

韩瑜好脾气,看了也不恼。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叫小太监把这些奏章一本一本找出来,又搬来一个火盆,拿着奏章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既然众爱卿觉得朕的发妻柳华无德,那众位有德之人可能来做朕的皇后啊?你们连谁当皇后都要替朕考虑,要不要坐一下这龙椅试试啊?」

说完把奏章丢到火盆里,朝臣乌压压的跪了一地。

我听到这话时,韩瑜正在给我的肩膀换药,他嘴上说着,手上在绑着绷带。我疼的倒吸一口凉气:「轻点轻点。」

韩瑜放小力道:「然后呢,他们就都不敢说了,我和他们犟赢了。你看,我是不是厉害?」说着,他笑嘻嘻地抬起脸看着我。

我点点头:「是是是,你最厉害。」

他又一脸坏笑:「那你是不是应该奖励一下我。」

我一愣才明白过来,红着脸亲了他一下:「不正经。」

封后大典那日正是早秋,韩瑜看着我一身红衣,眼里发光道:「夫人今日真是貌美如花,光彩照人。」今日我的确下功夫好好打扮了,肩上已经结疤的伤口被我用化开的口脂画上了一朵红梅。

我笑着挽上他伸过来的手:「你说我哪天不好看。」

韩瑜把我一抱:「哪天都好看。」我转过头看看他,用额头碰碰他的脸颊。

过了几日,张宰相之女入宫封贤妃,王尚书之女入宫封淑妃,赵将军之女入宫封德妃,还有静婕妤、婉才人等共十几人。

 她们都是大家闺秀,大都是安安静静的性子,与我还合得来。

请安的时候,我也不愿意搞得高高在上,便免了礼。有时候和她们一起赏赏花,做做针线,或是聚在一起说话品茶,倒也有些意思。

淑妃长得标致,性子也爽朗,我和她关系很好,她一笑,我也跟着想笑。

淑妃出身书香门第,不会骑马射箭,可是她偏偏又喜欢这些。我告诉韩瑜,让他去把我宫里的花园拆了,修一座马场。韩瑜慌忙请人来修,不仅给我修的漂漂亮亮,还另修了马棚,把我的枣红马送进来了。

我与淑妃换了男子服装,兴冲冲地去牵马。

我好久没有骑马,早就憋的慌了。淑妃比我更兴奋,结果骑上去就被甩下来,滚了一身的草。我笑得直不起腰,笑的哆哆嗦嗦的去扶,结果我们两个人都笑倒在一处。

两个宫妃倒在草地上浑身的草,还在一起哈哈大笑,连旁边的宫女都憋着笑看我们。

 贤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翘着兰花指拿一柄绢扇,开口道:「两位姐姐好雅兴,臣妾也想…」

结果贤妃也被我们拉进来了,德妃也来了,我们四个人在一处玩到天黑,一身汗地回了我的宫里。珍珠已经替我们备好洗澡水,等着我们回来。

淑妃手一挥:「把洗澡水放一个房间里,我们一处泡!」

我们躺在浴池里,嘴上却还在说话。

淑妃说:「今日真是开心,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德妃点头:「我家没有姐妹,我一个人长大,都没有人陪我玩。」

贤妃边搓身上的泥边附和。

我拿手梳通头发,边听她们说。

贤妃看着我惊讶道:「你肩窝的红梅花不是胎记?」

德妃哈哈大笑,淑妃笑的呛了水。我边替淑妃拍背边笑道:「你见过这么标致的胎记?这是我从前留了疤,觉得不好看,拿口脂画上去的。」

贤妃咂舌到:「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后来我们四个人关系好的让其他人都傻了眼,他们大概谁也没想到,其实我也没想到。这宫里大概只有几个才人在认真宫斗。

我把身上擦干,穿上一身家常宫装,才想到今天一天都没有理韩瑜。连忙叫珍珠去盛一了一碗我早上就开始熬的汤,拿个食盒放了几块点心和她往韩瑜书房里去。

韩瑜正在批奏折,看见我刚想起身,却又坐下去,把脸别过去:「你居然把我都忘了,我太难过了。」

我坐到他身边,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一只手去挠他的痒。韩瑜怕痒,我一碰到他就笑起来。我叫珍珠把碗端来,递给韩瑜。

     韩瑜接过碗,我支着下巴看他喝,笑着问他好不好喝。

韩瑜点点头:「还行。」我佯装生气:「我熬了一天,你居然说还行?」

韩瑜慌忙抬头改口道:「好喝好喝,比御膳房的好喝多了。」

韩瑜说他奏折没有批完,问我要不要回去先睡。

我摇摇头,只说我不困。我从韩瑜的书架上面拿了本书看起来,后来觉得灯光不好,索性坐到韩瑜旁边靠在他身上看。韩瑜嘿嘿一笑,也不赶我走,安安静静的批着奏折。

今天玩疯了,没有坐一会就觉得困了,我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已经快大亮了,起来的时候躺在床上,身边的被子还有余温。我起身披上外衣,就看见小允子在给韩瑜穿朝服。见我来了,小允子向后退去。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他按住我的手,低下头侧着脸问我冷不冷。

我摇摇头,抽出手替他穿好朝服,又把他按在椅子上,替他梳了头。韩瑜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柳华,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我笑着替他插上簪子:「你就演吧,我老了你才老好不好。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话多。」

韩瑜嘿嘿一笑:「今天凉国的使臣要来,我总要弄得整整齐齐地去见人吧。」

我点点头,他站起身抱抱我,带着小允子往大殿走去。

近日来,我与哥哥鲜少通信,即便通信也是家常。我们好像有某种默契似的,都对朝堂之时闭口不提。

我觉得哥哥好像在把精力放在凉国的发展上,也没有再提开疆扩土之事。我看着信,心里倒是高兴,也许凉国还可以与我们通商往来。

中秋佳节的时候,韩瑜没有举办宫宴,贤妃德妃淑妃和几个才人婕妤都回家过节去了,明早再回来。我和韩瑜一起坐在御花园里对酌。

我喝着喝着流起眼泪,酒在口中没有咽下去,把我呛得咳嗽起来。韩瑜紧张地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拿手背抹去泪水。

「小时候我就没有家人了,每年过节都是我一个人。

月圆的时候,满街烟火,浓郁的饭菜香气飘出来,街上满目都是结伴而行的人。我一个人站在街上孤孤单单,才明白人的悲欢离合并不相通。

后来被醉月楼买去了,中秋的时候楼里整夜喧嚣,我坐在旁边笑,笑的两颊都酸了。被人一杯一杯的灌酒,酒从嘴角溢出了,喝的头晕目眩,却还要在笑声中一饮而尽。」

「你不是有一次问我,我怎么这么能喝酒吗,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我落寞地朝他笑笑,手颤抖着拿起酒一饮而尽,手哆哆嗦嗦的,把酒都洒了些出来,「我当时觉得我都要坚持不下去了,你知道吗,我坚持不下去了。醉月楼到处都是酒囊饭袋,脸上都是肥肉,看着年轻的姑娘,竟像牲畜一般。幸亏醉月楼卖艺不卖身啊,不然我估计就在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我逢人就要笑,还有笑的娇俏,说话要说得好听。不然呢,不然就把你赶出去,让你自生自灭。我好讨厌好讨厌那里。」

「我待在那里,变得都不像我自己了,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我恨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变得毫无底线,变得像一只叮在牛粪上的苍蝇。」

韩瑜坐到我身边,抱住我,按住我颤抖的肩膀。我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韩瑜抚摸着我的头发,替我拍着背。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了。」他轻声安慰道。韩瑜和我一样不会安慰人,平日里说话跟倒珠子似的,从来不会落下风。可是一到关键时候,我们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我点点头,却还是止不住泪水。

我生在仇恨的泥沼之中,长在欲望的深沟里,我的出生注定是不幸的。我曾委屈过,可是我连眼泪都不能流。

我不过是一枚棋子,我死后也许都不会有人替我流一滴眼泪。我曾经想过,几十年后大仇得报,我已人老花黄,却仍孑然一身。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真没意思。

可是,最糟糕的是,我生在仇恨之中,长在黑暗里面,我从来都不知道还有光明。

我刚嫁给韩瑜的时候是抵触的,我相信韩瑜也是被迫的。

可是爱这个东西,有谁能够说明白呢。由算计开始的两个人,竟然有了真情——薄情寡义的两个人居然都奋不顾身。

曾经有人说,这天底下,唯有爱最说不明白,如今我才明白。

他无意间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带我看了人世间的千姿百态。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常常恨透了我自己,我看见军营之中有人把救命的口粮让给了别人;我看见俘虏中的母亲为了孩子不顾一切;我看见恋人到死还依偎在一起……我就像一只藏在黑暗下的野兽,当光打下来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丑陋。

我张扬跋扈,不可一世,有人觉得我心机深沉,甚至有人觉得我心狠手辣——我都认了,我难道不是这样的人吗。

 「韩瑜,娶我你亏了,你知不知道。」我抬起头笑着看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们是对的,我身份低微,出身贫贱。我心狠手辣,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蛇蝎心肠知道吗,我就是。我不仅如此,我还虚伪、小气、脾气暴躁……韩瑜,你怎么尽做亏本生意?你娶了只母狐狸你知道吗?」

韩瑜捂住我的嘴:「柳华,别这么说。你是母狐狸,那我不就是公狐狸?」

我笑着锤他的背,他也笑。

「柳华,你不是这样的,你永远不要自轻自贱。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你答应我,你要一直与我一起,看天下太平,看海晏河清。」

我被韩瑜一番话弄的又哭又笑。我这是怎么了,我居然喝了几口酒就胡言乱语,在韩瑜面前怪丢人的。我揉着眼睛朝着他笑,他把我揽到怀里。

我歪在他的怀里,看天上的圆月,心中突然安稳起来。

我们此时就像一对平凡夫妻坐在院子里对酌,我向他倾诉心事,他替我排忧解难。

人在爱恨情仇的苦海里起起伏伏,会有多少的不圆满。

而这种种的遗憾,都在月圆夜融在了桂花酒中。

我又端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抬起头看看韩瑜,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爱你。」

韩瑜愣了一愣:「我也爱你。」

过完年,宫里便有两件喜事,一是韩瑜的新军操练成功,二是淑妃有孕。

自从进了后宫,我再也没有管过军队的事情——一是韩瑜管这些绰绰有余,二是我不想落得一个后宫干政的名头。

淑妃有孕之后,整个宫里喜气洋洋。她们三个知道我的过往,怕我伤心,都没有怎么说。可是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我觉得淑妃有些奇怪。

我怕淑妃委屈,在我宫里摆了一桌小酒宴。席间我们边喝边说,还要监督淑妃忌口。我这次又喝多了,靠在德妃身上说胡话,瞅着贤妃傻笑——这是我醒酒之后她们告诉我的。

九月的时候,淑妃生了一个小皇子,母子平安。韩瑜给第一个小皇子取名字叫作韩熙,寓意一生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韩熙出生之前,淑妃就给他做主,认了我们三个做干娘。我们三个干娘里面,韩熙顶顶喜欢我,可是我的针线功夫又是一等一的差,之后抱着他看他们三个给韩熙缝小袄。

韩熙长得肉嘟嘟的,很喜欢笑,他一笑我看着心都要化了。

韩瑜看起来对韩熙不上心,其实我明白——他是怕我看见了伤心。

没过几日,韩瑜抱着一只小白狐到我宫里来了。他把小白狐狸塞到我怀里:「好不好看?」小白狐看起来才几个月大,看起来毛茸茸的,抱在怀里肉嘟嘟的一团。我抚着小狐狸软软的头顶边哄着它。

我笑着问韩瑜这小狐狸怎么来了。

他一笑,告诉我是秋季狩猎打到的。他当时正准备拉弓射箭,却想着我可能喜欢,便下马把它捉来了。我点点头,把小狐狸抱在怀里。

韩瑜让我给它取个名字,我想了想决定叫它团团。「是不是啊,团团,我们以后可就在一起了?团团圆圆的,多好。」团团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

我知道韩瑜的心思,他想着淑妃有了孩子,他怕我寂寞,就想着法儿的逗我开心。我把小狐狸举在脑袋边上对韩瑜笑:「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

珍珠在一旁笑起来:「还真有点像,一样的大眼睛尖下巴小鼻子——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笑起来,直说珍珠贫嘴。

晚上的时候韩瑜想在我这里吃晚饭,我没有同意,把他推到了淑妃宫里。

「韩熙快要满月了,你去看看他,我今天早上去逗他玩过了,你也去看看。」我抱着团团把它送到宫门口。

他张嘴还想说什么,我没等他说,边抢先说:「我还有团团呢,你赶快去,免得韩熙睡着了,你见都见不着。」说完我便往殿里走去,可是没走几步我又悄悄停在宫门口转过头去看他走进树林之中。

团团晚上不愿意睡它的小窝,跳到我床上来。我正好没有睡着,它一上来便与我四目相对。我笑了起来,把被窝掀开,它也乖乖地走过来趴进去,一双紫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我只好轻轻地拍它,拍着拍着,它就睡着了。

睡着的团团憨憨的,嘴巴微张着,吐出一点点粉色的小舌头。我忍不住轻笑,拿手点一点,它咂咂嘴,迷迷糊糊地把舌头伸了进去。

我有那么一刻晃神,假如当年我没有喝曹欣的一碗粥,此时我身边也许就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

 我突然有一点后悔起来。难怪古人说万般皆是命,都是命啊。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侧过身一看却发现是韩瑜。韩瑜轻轻走近床边,我恰好与他四目相对:「你还没有睡?」我们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

韩瑜挠挠头:「淑妃说她要哄韩熙睡觉,嫌我碍手碍脚,把我打发出来了。」我心下了然,知道淑妃的用心,便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把团团抱到里侧,让韩瑜躺了上来。团团许是被我们惊醒了,站起身来转来转去,最后躺在我和韩瑜中间。

韩瑜笑着摸它的头:「想不到这小东西还挺有灵性。」

我也笑,侧过身搂着韩瑜的肩膀:「可不是,这小东西好玩得很。」

韩瑜别脸看着我:「你声音怎么带着鼻音?」

我看着他眨眨眼睛:「许是刚才被风吹了,没事,睡吧。」

我们谁也不说话,许是都想到了那年的事情,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说。人就是这样,明白的人不必说,糊涂的人不必问。纵然现在我们闭口不提,三缄其口,可是怎么能忘地掉呢。

第二日早上,婉才人来找我,我心下觉得奇怪,但也笑脸相迎,让她坐到我的身边。我正在喝燕窝粥,看见她来了,也叫珍珠给她添了一碗。

「娘娘,您不觉得委屈吗?」婉才人突然冷不丁的开口。

我笑笑:「我每日养花喂鱼,还有团团,有什么无聊的。」

「娘娘,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婉才人继续说。我知道她都没有什么好事——婉才人进宫已将近二载,她姿色平平,家道也普普通通,这样的妃嫔没有两下子,在宫里断然是立不住身的。韩瑜对他不冷不热,宫里面没有靠山,她争宠心切,已经忍不住了。

「娘娘可知,淑妃入宫前曾有一个竹马?」婉才人看着我斟酌道,「那人现在在朝堂上招人弹劾,若是我们设计,便可以一石二鸟。淑妃若是落马,那她的孩子只能给您,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太子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为什么来与我说这些,你为什么想帮我?」我与婉才人四目相对,我知道,她在赌。

「因为,臣妾替娘娘不平。娘娘与皇上出生入死,可是淑妃却占尽先机,娘娘不觉得委屈吗?这么多年出生入死,却敌不过一个淑妃?」

「婉才人,你说的对,本宫出生入死,从青楼歌女成了一国的皇后,我自然是心狠手辣,这个你没有看错人。只是,你不要忘了,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三教九流的人没有我没打过交道的。但是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我站起身来走在偌大的殿内:「我最讨厌的是,背叛。」我转过头向她微微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王尚书对你的父亲有知遇之恩,淑妃也曾在宫里接济过你,他们一家都对你有恩,你难道不知道吗?」

「曾经在军营里,有一个叫王烨的副将,出卖了皇上,被我用刀子捅了四个贯穿;有一个将军叫作刘赟,向敌军倒戈,被皇上一刀了解了性命。你从前不知道,那我今天就告诉你。」

「我和皇上都最厌弃背叛,这是我们的底线。」

「你今日来找我,是想把我当作炮筒用,我看出来了。淑妃是我的姐妹,我不可能背叛她。就算淑妃倒台,你觉得你能有什么好结果吗?」

「你算记错了,今日之事,我不告诉任何人,你滚吧。」

我听到起身时椅子的碰撞声,脚步声越来越小,直到听不到了我才让珍珠进来。

 珍珠走进来,许是刚才听到了只言片语,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我摇摇头,挥挥手示意让他们都退下。并告诉珍珠,我身体不舒服,今早不见人。他们低着头向外走去,替我虚掩上了宫门。

我站起身,重新坐到桌旁,打开了怀里的信封。我深吸一口气,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我没有看错,哥哥真的是这个意思。

我大脑一片麻木,僵直地抬起手凑到刚刚点燃的蜡烛旁边将信纸烧得一干二净。

哥哥还是要打中原。

他要我去拿军事布防图。

我大脑乱糟糟的,大殿里安安静静,可是耳边却似有无数蜂鸣。

自欺欺人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来了啊。

他没有拐弯抹角,信短的像一封圣旨。

他说凉国现在兵强马壮,正好趁南燕刚刚建国,趁起不备一举拿下。他说,他等这一刻等了十几年,他等得太久了。

他还说,这次交给我的任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最后还写上一句,我要清醒一些。

我呆呆地坐着,看着阳光下烛火投下的阴影。

哥哥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强势霸道、说一不二——不然怎么养出的我呢。他认定的事情,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达到。

假如我不回信,那他说不准会有什么动作,或许攻打边关,或许用澧国中的死士做些什么事情,搞得人心惶惶,谁知道呢。

我心好累啊。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哥哥。两个我爱的人,他们也都是爱我的人。

我哪一个都不能负,可是又不得不负一个。哥哥已经向南燕宣战,韩瑜不愿意打,可是不打也要打。他每天行色匆匆,连睡觉都皱着眉头。

我曾问过韩瑜不打行不行,我们讲和不好吗。

韩瑜苦笑着摇摇头:「我也不想打,可是不得不打。先开口的人已经输了,我们不能从开始就输。」

我张着嘴无话可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韩瑜走过来亲了亲我的额头,告诉我他还有事,晚上不回来了。

我想抱他,却伸不出手,走到宫门口看他步履匆匆走向彻夜灯火通明的御书房。

前线军报频频传来,凉国皇帝柳戎御驾亲征,士气高涨,攻破玉门关。

朝臣们闻言都大惊失色,纷纷上书,要韩瑜重视此事。韩瑜不想打,前期只以防守为主,可是如此看来,却是不得不打了。

韩瑜调兵遣将,召集全国精兵,一部分入京,一部分开向玉门关支援。韩瑜也准备御驾亲征,可是他还没有做好安排,只好缓些日子。

我每日前往御书房与韩瑜一起,我们彻夜未眠,整理人事,安排布局。

朝臣们知道我一路是如何走来的,都没有异议。我在书架上替韩瑜找出地图,却看见旁边的布防图。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我从来不知道回避。

我苦笑着从梯子上走下来,把地图递给他。韩瑜头都没有抬,伸手接过就看。我做到韩瑜身边,替他画出兵阵。

「韩瑜,你说,假如我骗你,你会怎么样?」

韩瑜抬起头:「你怎么了?」

我笑笑:「没怎么,只是想到了而已。」

韩瑜盯着我的眼睛:「是不是你的竹马来找你了,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假如比这还严重呢?」我顿了一下,「比这还严重。」

「那我就想不到有什么事情了。」

我不置可否的笑一笑,从脖子上摘下玉璎珞系在韩瑜的脖子上,把玉放在他的衣领里面。韩瑜不明所以,把玉掏出来:「柳华,你今天是怎么了,像魔怔了一样,你怎么了?病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的事,你别多想。」

韩瑜放下笔,想解开璎珞。我按住他的手:「别解开,送给你的。」

韩瑜想了一下:「今天既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又不是结婚的日子,也不是我的生日,你送我礼物干什么?」

我笑了:「送给你报平安啊,你马上要上战场了,我不能去,就让它陪你。」

韩瑜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收下了。」

我看着他重新戴好,把玉塞在领子里。突然叮嘱他道:「这块玉我送你了,你不准送给别人,更不许丢掉。」

「柳华,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光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我不理他,又问:「你听到没有,答不答应?」

韩瑜头点的像拨浪鼓:「答应答应。」

从御书房回去的时候,天已经翻起鱼肚白。我慢慢地走着,细细地看着熟悉的一砖一瓦。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看了,我看得格外珍惜。青铜宫铃在暮秋的寒风中有节奏地响着,我步履匆匆向我的宫殿中走去。

团团看见我回来了,忙跑上来撒娇,我抱起它走到窗台前确认鸽子已经不在了。

我画了一张布防图,还写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我是怎样拿出来的,只是这封信不是送到凉国,而是婉才人的寝宫。

我已经绝望了,两国开战在即,成王败寇又要再来一次。

我的丈夫和哥哥,必有一死。若是哥哥失败了,我会觉得是我没有偷出那张布防图;若是丈夫败了,那我还觉得我是内奸。

无论怎样,我都有愧,我一辈子就活在遗憾与悔恨中。而且,我怎么和杀我爱的人的凶手相处呢?我大概会疯掉的吧。

我抬起手抹掉眼泪,既然这么痛苦,我就不要活了吧。

与其看着他们两个斗得鱼死网破,国破人亡,还不如我死了。我要是自裁,韩瑜岂不是分了心,觉得有人害我。

我和他说清楚啊,说我为什么要来,我来是干什么的,不然我死的稀里糊涂,韩瑜不也跟着我稀里糊涂。

而且,既然婉才人存心不良,一心想往上爬,那我就给她这个机会。

韩瑜对我感情还是有的,婉才人接发我,韩瑜心下定然难过,说不定一个借口就讲婉才人打到冷宫去,我也可以最后替几个姐妹做些事情了。

我打发珍珠把我的琴送到贤妃那里去,她会弹琴,我就给她好了,免得我死了之后琴被当成废物丢掉。我抱着团团,心下有些舍不得它。

我说团团,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吃饭知道吗,不要去追别人宫里的鹦鹉,听到了吗,不要溜去御膳房瞎吃,有些东西不适合你;以后看到别人不要躲,别人想摸你别扭扭捏捏的好不好?去了德妃娘娘那里,别捣乱啊……

我说着说着又掉起了眼泪,幸好我没有和韩瑜说话,不然我估计比这还要啰唆。

婉才人来得比我想象得要快,她身后还跟着韩瑜。

门大敞着,他们的身影一览无余。除了婉才人站在韩瑜身边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其他人都是面无表情。

我站起身来,拍拍衣裙却刚好与韩瑜遥遥四目相对。

他皱着眉头,抿抿嘴,推开婉才人疾步向宫内走来——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信封。

该来的还是来的。

我深吸两口气,走到门口将韩瑜迎了进来。

「柳华!你可知罪!还不跪下?」婉才人尖细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应声响起。

韩瑜怒极:「朕在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我走上前去,弯腰行礼,悠悠道:「皇上,有何事来找臣妾。」

韩瑜将信封递与我:「今早婉才人在她的寝宫前发现一只躺在地上的鸽子,鸽子的身上附着信,上面的人…」

他沉吟半晌,最终说出来:「是你。」

我默默接过信封,避开韩瑜期盼的眼眸,瞥一眼捂着脸站在一旁的婉才人。欲打开信封,却又停下。最终抿起嘴笑了笑,柔声道:

「是我。」

刹那间大殿里面鸦雀无声,正午刺眼的阳光挤进屋来,让每一个人的身下都蒙着一层阴影。

所有人都不说话,韩瑜盯着我,婉才人猛地抬起头正欲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地被我的目光逼了回去,与下人一同低着头。

我与韩瑜擦身而过,将下人赶出大殿又拉上了门。

「咚。」一声闷响,殿门将一切都关了出去。

我面对着门,手紧握着门环,闭上眼睛不由得苦笑道:

「皇上,臣妾给您说个故事吧。」

「你知道,凉国有个公主吗?」我注视着韩瑜不知所措的眼神,淡淡地问道。

「柳霁华?」他仿佛在一刹那间懂了,旋即低下头,「所以,她十三岁那年因暴病而薨,就是一句谎言是吗?」

我无言,却只听他继续说到:「所以,她根本就是假死,而你,」他顿了顿,几个字仿佛千斤重一般,终是艰难地开口道,「就是,柳霁华对吗?」

我笑笑:「不愧是您,臣妾只消一言,您就什么都明白了。」

「或者是,」我挑挑眉毛,「你一开始就怀疑我了是吗?」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双桃花眼带着哀色,就那么直直地盯着我。

我不自在的别过头去,听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柳华——啊不,柳霁华,」他自嘲地笑了,「看我又喊错了。你一开始,从一开始就是凉国埋在我身边的一颗棋子是吗?」

「算是吧。」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那我们从相遇就是算计好了的?」他吞吞吐吐地问道。

「是,又不是。」

「原来如此啊。」又是简简单单几个字,又是短暂的沉默。

「所以,你与你的哥哥一直在暗中通信、传递情报?」

「嗯。」

「为什么?」他一字一顿得问,紧紧地盯着我,带着不甘。

「能为什么?我是凉国的公主,不为凉国为谁?」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在说谎,」他再次开口,「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说谎。」

「四年来你有无数机会置我于死地,可是你从来没有行动……」

「时机不成熟呗,」我撇撇嘴,「韩瑜,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还在自欺欺人。这有任何意义吗?」

我抬起头,却看见他红了眼眶。

两国一触即发的战争让韩瑜憔悴了不少,他高大的身材仿佛失去了支撑,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痛苦与恍惚。

他一步步逼近,在我面前停下,缓缓开口道:「那你泄露了多少呢?柳霁华,说句真话吧,别骗我了。」

我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都四年了,你觉得还有我没说的吗?」

他点点头,手紧紧的攥成拳,指节青得发白。

「凉国与陈国,本就是世敌。那场倾全国之力的大战,凉国输了。我为了凉国,十三岁就来了陈国,一直待在醉月楼,」我顿顿,「也就是在这里,我碰到了你。」

「我无意间听到你要谋反,本以为你要杀了我,我已经在想如何假死而逃了,结果你却娶了我,你说你是不是蠢笨?」我勾起嘴角无声的戏谑道,「后来,我承认我动了真感情。但是你说,现在这种局面,若你是我,你会怎么选呢?」我一口气急急说完,连一点给他插话的空隙也不留。

韩瑜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苦涩,他摇摇头,低声道:「可现在陈国已亡,你们的仇恨难道要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吗?」

这个我想过无数遍的问题,被韩瑜一语道破,我缄默,不知如何回答。

韩瑜垂下眼帘,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形成层层黑影:「若我是你,柳霁华,我也许,会选爱人。」

我抑制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强装镇定哈哈大笑,可笑声却藏不住凄凉,我抿嘴笑笑:「所以你准备把我怎么办呢?杀了我好吗,别把我送到慎刑司去了,给个痛快,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忽然,他把我从门上拨开,猛地打开门,屋内洒进刺眼的阳光。

我眯眼看他在阳光中黑色的背影,只听他摇摇头,声音带着疲倦,他说:「柳霁华,你别逼我。」

他转过身子再次大力地关上门,却没有再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看我一眼。

我静静地站在门后,听外面嗡嗡的窃窃私语,听众人议论纷纷,最后我听到韩瑜将我禁足。

他还是舍不得动手啊。

那日晚上,他又来了,没有带一个人。

我听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听到他停在关上的门前。

我坐在许久未抚过的琴边,恍恍惚惚地弹起来。

我叹息道:「进来吧韩瑜,我知道你在外面。」

门应声而开,他缓缓走了进来,在我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宫里得人早已作鸟兽散,只有珍珠一直默默地跟着我。我是戴罪之身,她离了我在这宫里更是举步维艰,我别无他法,只好让她跟着我。

大殿里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让我看不见韩瑜脸上的表情,辨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沉默半晌,终是他先开口道:「柳霁华,那只鸽子被下了毒,它根本飞不出皇宫——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让这只鸽子出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闻言手一颤,硬生生勾断一根琴弦,却一笑:「与你无关。」

我低着头,看到他的影子顿了顿,又听他开口道:「柳霁华,你还是这么聪明,叫人一听就知道是假话,却就是说不出你哪句是假话。」

他蹲下来,追逐着我躲避的眼神,还是叹道:「你总是这样,你还是不愿意说话吗?」

「不,你的话叫我没办法回答。」我闻言道。

「我总是看不透你,你与后宫几个妃子亲如姐妹,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难过吗?」

我放狠了心咬牙道:「那你要我怎么样?你让我仇视她们,然后杀了她们——就因为你?你配吗?」

韩瑜猛的一怔,旋即苦笑摇头道:「罢了,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可是我韩瑜从头到尾心里只有你一人。」

我不置可否,只是用一种我自以为刻薄的腔调讽道:「你与宫妃共度良宵之时是这样想的吗?」

「若我说我没有碰过她们,你信吗?」他立马答道。

我一下子无话可说,只好一言不发。

他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低声道:「你走吧,带着你的贴身宫女,我让人送你回凉国。」

我挡开他的手:「别和我开玩笑韩瑜,你这是放虎归山,引火烧身,你别告诉我你这么蠢。」

他也不恼,继续道:「我欠你的柳霁华,我送你回凉国,我们从此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此生此世再无瓜葛,将来战场相见就是陌路人——别告诉我你不愿意。」

我抬手用指尖擦去眼角一点温热,站起身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抬手指向殿外:「在西门有一辆马车,车上有金银细软,也有出关证明,你…走吧。」

珍珠紧紧地跟着我,我匆匆走到门前却又停下:「韩瑜,我们最好用不相见,可我还是祝你,一世平安。」

韩瑜低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他说:「你也是,柳霁华……后会无期。」

酸楚、委屈、不甘…如铺天盖地洪水席卷而来,把我裹挟在悲伤的洪流里。

我的心好像被利刃刺伤一遍又一遍,疼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过往的种种在我脑海里如走马灯一般浮现,昔日的美好在此刻皆为虚妄。

曾经的我满目仇恨,身陷黑暗,可已走出泥沼的我却不得不再次堕入其中。

我拼尽全力才抓住的东西,不过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将心如铁石,一辈子走在权利的刀锋上刀口舔血;可笑的是到头来,我竟惭愧地发现我只图一段情。

多么可笑啊。

马车在小道上飞驰,扬起一骑烟尘,我呆坐在车内,看着越来越近的落华关,心中不由得一阵钝痛。

「停下!你们是什么人?」马车外有人在大声吵嚷,我掀开马车窗帘向外望去,发现关前排起了长队。

「老伯,为何排查得这么严?」我不解其意,出声问旁边的路人道。

老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要和凉国打仗了吗,凉国不知怎么的有人潜了进来,竟然屠净了一座小城,皇上知道了勃然大怒,下令严查个个关卡,所以就如此了。」

我吃了一惊,慌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伯沉吟片刻,答:「许是二十天前?」

——这正是我出京的前一两日!

那老伯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发黑。不曾想喉咙一阵腥甜,回身竟吐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珍珠慌得六神无主,不住地替我拍背,哭道:「小姐,您没事吧。」

我凄然一笑:「听到了吗,他竟然这样,血洗一整座城…」

不日我们就抵达了骊城,我已有将近十年没有回来,京都还是以往的样子。我带着面纱,一路走到了皇宫门口。

柳戎知道我近日回来,早已安排妥当。

门口的士兵进去没多久,就将柳戎带了出来。

柳戎看到我迈大步上前,紧紧将我搂在怀里,他亲吻我的发顶,颤抖着说:「霁华,你终于回来了。」

我闭眼别过头,双手垂在身侧,内心百味交杂,在这一刻竟让我痛苦万分。

他将我领进宫去,我跟在他的后面,停在了御花园中。

他许是有话要说,挥手遣散宫人,拉我至湖心亭坐下。

「霁华,布防图在你手上吗?你为何没有给我?」半晌他开口道,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终是笑道:「给你如何?让你再去屠城?」

他一愣:「霁华,你什么意思?」

我低声道:「你说我什么意思?」

他皱起眉头注视着我:「霁华,你难道不恨他们吗?他们害凉国差点亡国,害我们失去双亲,你难道就不恨吗?」

我闭口不言,听他继续说到:「我屠城泄恨有何不对?你难道不高兴吗?」

说罢他朝我靠拢,牵住我的手,却被我一耳光打在了脸上。

「柳戎!你不是个人!」我怒极失声吼道,「你恨?你恨陈国,可这又有管百姓什么事?陈国已亡,可你呢?你还是屠净一座城!这几夜就没有冤魂厉鬼向你索命吗?

柳戎脸上带着鲜红的指印,却不解地看着我,皱着眉头,低声道:「霁华,你这是怎么了?这样的事情值得发怒吗?凉国本就与中原为敌,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依然是。」

「所以呢?」我颤抖着问,「所以呢?」

「你难道忘了吗?你尚在襁褓就失去双亲,你的姐姐死在异国他乡,凉国每年纳贡称臣,你难道忘了吗?」柳戎咬牙切齿道,声音带着寒意,「我只是想报仇雪恨,只是想一雪前耻!」

我带着哭腔质问道,愤怒地盯着他的双目:「但是那是陈国,那甚至于陈国百姓无关——那是我们与陈国皇室的深仇大恨,你迁怒于百姓,你的良心如何安?你口口声声报仇雪恨,柳戎,你不过是借着雪恨的名义满足一己私欲罢了!」

柳戎怒极反笑,挑挑剑眉,沉声道:「好,那你说我私欲是什么?」

「这还要需要我说吗,柳戎?你不过是利欲熏心罢了,你想开疆扩土、建功立业,然后名垂青史是吗?」我讽道。

「哦?」他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这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我真是着天下最傻的人,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如此…罢了罢了。」

他说着摇摇头站起身,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柳戎!你站住!」我出声喝道。

他停下脚步,回头瞥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说吧,如果是劝我收手就不必说了,我不会的。」他淡淡道,「我准备了太久,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弃。」

「你不是个东西,柳戎!」我抑制住心底的狂怒,厉声吼道,「人渣!」

他猛地转过身,大步向我逼近。

他走到我的身旁,一把将站着的我推到地上。

「柳霁华,我就不应该送你出去。」他双目通红,周身的怒气令人不寒而栗。

她蹲下身去,用手捏住我的下巴,眯着眼道:「你也真是有意思,不会真的对那韩瑜动了真心吧。」

他脸上挂着笑,却充满了讥讽与怀疑。

我扬着下巴,对上他的双眸,也笑道:「是,我是爱他——我可不像你。」

他又一次哈哈大笑,可这次他脸上带上了泪水。

「傻妹妹,你不知道吧,韩瑜的父亲,就是那场大战的主帅啊!」他一脸怜悯地看着愣在原地的我,一字一顿地说,「他不会一直没有告诉你吧?」

一刹那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千万种情绪如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冲我而来。

「你说,我应不应该找韩家算这笔账?」柳戎轻飘飘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让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我自嘲地笑笑,他看着我惊道:「霁华,你居然这么快就能平复下心情?」

我摇摇头:「不然呢?我在这里发疯给你看吗?」

「你还是这么不饶人。」

我没有理他,问道:「哥,看来你已经铁心要打了。」

他点点头,并不掩饰,大剌剌地承认说:「是。」

我轻轻地说道:「那我用命换,你能不打吗?」

他皱起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忽然笑道:「霁华,你在赌。」

我满脸苦涩,泪水在脸颊上横流,满脸湿热。

我无奈地摇摇头,低声承认道:「我与你,也就一条命可以赌了。」

「可是,我赌你不会死,」柳戎低着头出声道,「我们这样的人…」

他低着头,只说了半句话。纵然天色明亮,可我依旧看不清那阴影下的表情,一如我看不透他的内心。

十年。

十年而已,就把当年的少年变成了如今模样,我怔怔地看着他,内心早已是千疮百孔。

当年的少年郎,早已无影无踪。

我与柳戎面对面,近在咫尺。可我却觉得我们中间横亘着一条天堑,相隔万水千山。

他站起来,背着我,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霁华,你不要用命来威胁我。若你死了,他们一个也别想活——我让他们给你陪葬。我相信,你不想看到那一幕的。」

我的心疼地蜷缩在一起,在无边黑暗里不住地下坠。

我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膝盖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我想到了从前,我想到了过往的点点滴滴。

哥哥百忙之中会来检查我的功课,看我练武。

他会站在一旁,给我递来一杯水,用帕子替我擦汗。

他会皱着眉头,在旁边盯着给我处理伤口的太医,不住的嘱咐他轻点。

他也会在傍晚从政事中抽出身来,带我去小溪边散步。

我与他相依为命十三年,我们是这世界上对方仅存的亲人。

我们如失去巢穴的燕子一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走过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我与他,早已不仅仅是亲人那么简单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号啕大哭起来。

我双手捂着脸,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韩瑜是我的丈夫,柳戎是我的哥哥。

他们两个都是我在这黑暗的世界中仅存的光亮。

我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互相残杀,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我又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两国百姓再遭劫难,生灵涂炭。

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不幸。

在襁褓中失去父母,在不远的将来我又将因为战争失去亲人。

我前半生活在仇恨里,好不容易被人拉了出来,却又要堕入黑暗。

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有一个人轻轻地拍了拍我,我抬起头,一张清丽脱俗的脸闯进我的眼帘。

我向亭外撇去,只看见两个侍女打扮的人候在一旁。

女人年纪不大,似乎与我相仿。清澈的眼睛,单纯得让人一眼就可以望见底。

她轻轻地问,语气里满是担忧:「姑娘,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并不说话。看她打扮,应是皇后。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问道:「你怎么了,哭得这般伤心。」

我强撑笑容:「哥哥和丈夫要决斗了,我害怕。」

她忽然靠近我,紧紧地抱住我:「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不会有事的。」

她似乎生性有些内敛,与柳戎信中的描述恰好对上。

我心下了然,在她的怀抱里低声道:「我只是…太累了。」

她放开我,注视着我站起身,最后问了一句:「姑娘,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想到几年前,我去中原时,柳戎对外宣称我暴病而薨,于是只好置若罔闻,快步离去。

两国已正式开站,朝堂上的消息都飘到了后宫。

韩瑜御驾亲征,凉国也从各地调来军队。两国如孤注一掷的赌徒,带着全部身家性命,是要斗得鱼死网破。

大战前的那个晚上,我彻夜未眠。

我呆坐在床上,透过窗子看天外黯淡的星光。

现在已是冬季,从今天晚上就已飘起稀稀落落的小雪。

稀疏的雪花在呼啸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凄凉而无助。

我枯坐着,浑浑噩噩,直至天明。

我离开凉国前钟爱的小马宛央,已长大成为血汗宝马。

我看见他愣了一下,快步上前捧住了它的脸。它也许还认得我,它没有动,也没用嘶鸣,只是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拍拍它的额头,翻身骑上了马,随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开向落华关。

大战前的那个清晨,我很早就起来了,吩咐门外士兵不要让一个人进来。

我没有穿铠甲,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狐裘,对着铜镜自己仔细地绾了一个髻。我想画一个淡妆,却想到此时没有这些东西,只好悻悻作罢。

我掐着时间,骑着宛央汇入了军队。

柳戎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怒极,将我一把扯到身旁,低声吼道:「霁华,你在做什么?刀剑无眼,你不知道吗?你居然把战争当儿戏,你不要命了?」

我置若罔闻,并不理会他。

他拉住我,厉声喝道:「你给我回去!」

我回头凄然一笑,轻声道:「柳戎,你不听我的,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说罢转头去再不理他。

远处茫茫的黄沙中出现了浩浩荡荡的军队,柳戎向身后将军打了几个手势,示意原地调整队形。

我坐在马上,低着头,默不出声。

两军在距百余丈时同时停下,形成对垒之势。

柳戎拍拍手:「将军,击鼓!」

我回头冲将军喝道:「不准击鼓!」

柳戎一脸震惊地看向我,眼睛里全是不解:「霁华,这不是儿戏,你不要在战场上任性。」

说罢他挥挥手,却被我的威胁打断。

我将佩剑比在脖子上,冷声道:「今日你若敢先战,我就死在这里给你看。」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到任何人的表情。

我知道,韩瑜也在看着我,可此时此刻,我没有一句话与他说。

「霁华,你不要胡闹,将军,准备进军!」柳戎烦躁地避开视线,发令道。

我冷笑一声,手中用力往下一按,顿时有汩汩鲜血流下来,浸在了雪白的狐裘中。

周围的人开始骚动:「公主,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在这窃窃私语中,我听见远处一声熟悉的呐喊:「柳华,停下,把剑放下!」

我回眸望去,刚好与韩瑜急切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他依旧与我们初见那天一样,岁月仿佛待他格外宽厚,在他的脸上,不曾留下一丝岁月的划痕。

我冲他笑笑。我的脸上满是泪水,此刻一定很丑吧。

我转过头去,注视着柳戎愤怒的眼眸,又下重几分力气:「柳戎,你发令啊。」

他怒极:「柳霁华,你觉得你能阻止我吗?你再这样霍乱军心小心我将你按军法处置!」

我冷笑着拉马向后退去几步,与柳戎拉开距离。

我背对着韩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这样也好。

「哥,真的,别打了,我求你好吗?」我哀求道。

周围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北风的呼啸声。

雪慢慢变大,从昨晚的零星小雪变成了现在的鹅毛大雪。

雪花纷纷落下,飘到我的睫毛上,是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你问问你身后的将士,有谁愿意打这一仗?」我大声地质问道,「你们说,你们愿意吗?」

无人回答我的问题,只有柳戎气急败坏地叫我住嘴。

「哥,马上就要春节了,人人都想团圆,只有你想打仗,我真弄不懂你。」

「哥,每个人都只贪恋那几分人间烟火,没人想打仗。几十年前子虚乌有的仇恨,只有你还耿耿于怀,你难道不明白吗?」

「哥,我们不是不爱凉国,我是凉国的公主,我比谁都爱凉国。」

「可我不想打仗,你不觉得战争太残酷了吗。成千上万的人死在异国他乡,数以万计的人民流离失所。青年死光了,就抓来小孩、老人、妇女…我知道太难过了。」

「你口口声声地仇恨,每天就好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哥,陈国已经亡了,可是为什么你的恨意,亡不了呢?」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在死一般的沉寂里,字字清晰,声声掷地。

「哥,答应我好吗,不要打仗,」我恳求道,又低眼看看脖子上的剑,「不然,我也就这一条命可以威胁你了。」

我看他没有反应,横下心来又加重几分力道。

「霁华!停下!放下剑我们有话好好说!」一瞬间柳戎和韩瑜同时喊道,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

韩瑜向前几步,注视着我急切地说:「霁华,你从一开始就是在做戏,这几日我日日思索,才明白你是在演戏,是吗?」

「你让一只被下了毒的鸽子去送信,那么明显,你这样聪明的人就靠这种拙劣的谎言来骗我吗?」他沉稳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你一心求死,你怕看我与你的哥哥两败俱伤吗?」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与他有任何误会,我点点头默不作声。

「我早应该想到的,在你对我说出那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时,我就应该明白的。」

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韩瑜,对着脖颈又是一刀。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的心早已麻木,只觉得脖子上钝痛。

伤口处由灼热变得发寒。我眼前有些黑,坐在马上摇摇欲坠,拼尽全力将自己稳在马背上。

「韩瑜,你不想打对吗?」我问道,「哥,那你呢?」

我自嘲地说:「哥,你赶快说,不然我这条命坚持不了多久了。」

「霁华!」柳戎的双目都要瞪出来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答应你,放下剑,快放下!」

「哦?是吗?「我强撑着大声问道,「哥,我能信你吗?」

「能!霁华,快放下!」我看着柳戎已经焦急得扭曲的面庞,放下了手中的剑。

「哥,你答应我,在你们两个活着的时候,两国之间再无战争。」我顿了顿,「凉国与南燕,百年之间永远和平。」

「韩瑜,我相信你能。哥,你呢?」我已有些支撑不住,嗓子里面如被针扎一般。

「好,好!霁华,你受伤了,快回来!」柳戎满脸的慌张,「你自己过来好吗,我不逼你。」

可是他话音未落,我就从马上栽倒在地上。

「霁华!」韩瑜柳戎又是异口同声,同时下马向我扑来。

韩瑜跪坐下来,将我挪到他的膝上,用手捂住我脖子上的伤口:「没事了,霁华,没事了。我们回去好吗?一起回去。」

我瞥见柳戎本与他同时到我身旁,却愣了一下,低着头后退了半步。

「哥哥,」我出声道,「你答应我不许打仗,不许穷兵黩武,也答应我好好活着,好吗?」

「霁华,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柳戎圆睁双目,「你不会有事的,这伤不过是小事,你怎么会死呢?」

我笑着摇摇头,示意柳戎向后退些,又将脸对向韩瑜。

「韩瑜,你答应我,好好对那几个姐妹,我知道你不爱她们,没碰过他们。我也不强迫你卖身,可是好好对她们,客气些,她们与我一样,都是可怜人。还有淑妃和她的孩子,我猜那是别人的孩子,对吗?」

「你怎么知道?」韩瑜吃惊地问道,「那是她与她那个竹马的孩子。」

我点点头,只道:「猜的。」

我顿了顿,艰难地换了一口气:「你怎样都可以,只是别做得太绝。我宫里的柜子里头有些东西,你…你把东西送给她们,好吗?」

「不不不,等我们回去了你亲自去送。」韩瑜安慰我道,「也许就十几天,你就可以看到她们了。」

我苦涩地笑笑,用嘶哑的声音用尽浑身力气大声说:「韩瑜,我回不去了,我吃了药,马上就要死了——你不会怪我吧?」

说罢,看向旁边的柳戎:「哥,是真的,出发前我吃的。」

韩瑜失态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失态,第一次是我被陈国的老皇帝劫持的时候。

他双目通红,一只手紧紧地捂住我脖颈上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我生命流逝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大声问道:「霁华,为什么,为什么?」

我笑了笑,却没有告诉他是他的父亲几乎灭了凉国。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却只想瞒着他。

我虚弱地笑了笑:「因为我累了,韩瑜,太累了。」

韩瑜仍不相信我就会这么死去,他不理会我,又问道:「你吃的什么?有解药吗?柳戎,你快啊!」

我倒吸了一口气:「你觉得我会这么傻?」

韩瑜突然哭了,他的脸没有像我哭一般皱成一团,只是眼里流下颗颗泪珠,有的还滴在我的脸上。

我叹了口气,想伸出手替他擦去泪珠,可发现我怎么样都抬不起手了。

「韩瑜,别怪我好吗,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顿顿,「我只有二十岁,可我总觉得我活的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

我耳边全是啜泣声,有柳戎的,也有韩瑜的。

「前十五年,我满心只有报仇,可是后来陈国亡了,我就不争气的…咳咳咳,不想报仇了。如今,我让两国不再打仗,虽然蠢可我已经知足了。」

「我这辈子做了太多恶事,我手上是洗不干净的鲜血——我真的累了。」我半阖上眼睛,轻轻地说。

「韩瑜,这辈子我从来后悔过遇见你,真的没有,我一直爱你。」我突然想起来,又一次费力地睁开眼睛,「哥,我也一直很爱你,从来都是。」

韩瑜还是不肯放开手:「霁华,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别说话了,你不会有事的,真的不会的。」

我的神志恍惚,却还是说道:「我死了之后,别把我埋进皇陵什么的,就把我埋在一条小溪旁边,好吗?自在,我喜欢。」

雪停了,有阳光钻进我的眼帘。

可我真的睁不开眼,看这雪后晴空了。

我还是放心不下,倒吸几口凉气,气若游丝地说道:「韩瑜,特别是你,你答应了我的,好好活着。」

最后一片雪花轻轻飘下,与韩瑜的热泪一同落在我的脸颊上。

太阳从乌云后钻出,将光芒与暖意洒在这雪白的大地上。

所有人都低头而立,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怀抱着一位女子,与一旁的男子泣不成声。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史书上记载,景德四年,静华皇后薨,年仅二十。

史书上也记载,南燕与凉国之间世代和平,永无战争,互通贸易,边境祥和无忧。

南燕的开国皇帝高祖韩瑜,在位期间人民和睦安乐,普天之下莫不是一片祥和,政治清明,海晏河清。

只是这位高祖也有些奇怪之处,他不喜琴音,他在位期间宫中从无琴声。众说纷纭,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他年逾古稀之时,他突然下诏退位,将韩家的一个子侄立为皇帝。

应允了亲生儿子韩熙及其生母淑妃自请归隐的请求,撤去其皇族身份,赐千金。

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可随着他出宫离开,对他的猜测也就此沉寂。

没有人知道高祖韩瑜去了哪里,只是有山中樵夫猎户说曾看见过他。

他们说他们曾看见这位老人独自住在山上的一条溪边,身边有一只白狐。

他们是怎么看见他的呢。

因为他们听见了琴音。

老人坐在溪边,闭眼抚着琴。白狐伏在他的膝头,似乎也在听着悦耳的琴声。

那白狐据人们说通身雪白,媚眼如丝,真可谓粉雕玉琢。

最令人称奇的是,它的肩头有一块红迹,恰似在雪地里灿然绽放的一朵红梅。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锦瑟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