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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战场上」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战场上。

他的棺椁与我的花轿相撞于城门口。

满城的百姓都站在街上瞧,他们头戴白布却不忘捡地上的铜板。

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瞧,却被春桃死死地按住。

她说这不合规矩。

我和宁为三岁相识,如今已经过去十四年,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1

宁为是将门宁家最小的儿子。

身为将门虎子,却远没有他那几个哥哥有将军气派,反倒生得白白净净,抿嘴笑时

比我还像女儿家。

也因为这个,宁将军特别宠他,在他之前的孩子都长得像宁将军,只有宁为,眉眼间是宁伯母的秀气,鼻梁和下颚骨却是带着宁将军的风骨。

四五岁的年纪,宁家的其他孩子都已经开始耍大刀了,他拿把薄剑都要费一番力气。

儿时因为我的捉弄意外落水后,他才开始正经地习武。

来宫里的次数也少了,偶尔在宴会上一看,整个人好像黑了一点,仍旧是抿着嘴笑。

从小到大我见过抿嘴笑的人还真不少,哪怕是西域来的那位公主笑得都没有宁为好看。

六岁那年他被选为我皇兄的伴读。

十岁被皇兄打发过来给我讲解书里不会的内容。

明明小时候是个小豆丁,几年过去竟比我高了一头,肩宽腿长,和小时候一点都不

一样。

他常垂着眼,长而密的眼睫毛落下一片阴影。

夏天凉风习习,吹动窗户上的纱帘也吹动少女的心。

「公主,不要分心,看书。」他伸手敲敲桌子,试图吸引我的注意。

哪里用的着这么麻烦?他只要坐在那里,我的注意力就不会跑到别人身上。

我把手里的《诗经》推过去,动了歪脑筋,总是问些男女间的情爱细节。

他和我想象的一样,顾左右而言他,耳垂红得不像话。

每周的最后一天,宁为都雷打不动地过来给我答疑解惑。

慢慢地混得熟了,他还会给我带外面的吃食进来。

拖他的福,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

城南王氏的桂花糕香甜软糯,听说是因为娶了江南天香楼的小姐才能有这手艺;街

上的烤胡饼又香又脆,可惜送进来的时候已经凉了;还有酒肆的八宝鸭,真的是一

绝,和宫中御厨的手艺相比也不分上下。

我对他的称呼从「宁为哥哥」变成「宁为」,他口中还是念叨我「公主」,顶多就是一句「长宁」,从没叫过我名字。

「长宁」也好,「长宁」,「宁为」,听起来就是天生一对。

我十三岁那年,正是我国国力最昌盛的时候,四海八荒都来为父皇祝寿。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海的那边也有国家。他们带来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听宁为说街上有好多背了剑的东洋武士和天生异瞳的舞姬。

我听得眼睛都放光。

转念一想又不太对,便开口问他:「怎么,你还出去看舞姬?」

「没有!是陪着太子殿下同去的!」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那你也是看了!」我气急败坏,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理他,心里却在骂皇兄带坏宁为。

耳边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他坐到我身边,用手指勾着我衣服上的挂饰:「长宁,别生气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看了!下次再和太子殿下去那种地方我就把眼睛闭起来!」语气带着点焦急,尾音拖得长长的,好像一把小刷子轻扫着我的心。

但我依旧板着脸,严肃道:「说好了啊!我就信你这一次!」

他连连点头。

十五岁那年我及笄,父皇赐婚于我和宁为。

我们有了正当名分,皇兄知道以后拎着他就来了我的寝殿。

气急败坏。

他的原话是:「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当我妹夫?」

这是他们的事,我进了屋子就没再管。

再出门时看见的是皇兄坐在宁为腿上,两个人抱着哭。

「春桃,把他们两个都给我丢出去!」

2

我本以为我们会安安稳稳地长大,然后如愿嫁给宁为。

但塞北突如其来的战乱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宁为被急召去塞北上任。

我纵有千万般不舍也知道国在家先。

只能收拾了心情,一件件地检查要带给他的东西。

皇兄也很知趣地每天把宁为带进来。

有的时候我们会说一晚上的话,有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就是靠在一起。

但更多的时候是,我还没有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擦掉,眼泪又掉下来,他仍旧不厌其烦地擦。

临走的那天北风猎猎,刮得人脸疼。

我见过宁为的很多样子,但穿着盔甲还是第一次。

我的意中人,他是个盖世英雄,会带着我的希望拯救我的子民。

喝完饯行酒,他又回头望了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但我迅速地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现在的我太丑了,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这一面。

我要让他记忆里的每一个我都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京城开始下雨了,在宁为走的第二天。

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脑海里全是他跨坐在马上低头瞧我的样子。

或许我不该躲的。

什么公主的面子、女儿家的规矩!我应该一个都不要,追上他,追出城去,追到塞外边疆去。

春桃走到我身边替我加了衣服:「公主,莫要着凉了。」

有人提醒我小心着凉,谁又提醒他呢?

仅一天,我的情绪就从怀念发酵成后悔。

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喜欢他一点。

下过雨,天就暖下来了,我脱了厚厚的狐裘开始着轻衫。

京城中的桃花结了花苞。

宁为的信随着这一树一树的春意一同来到我的身边。

皇兄拐进我寝宫时还打趣我,说是报告军情的信件有十几封,都没有他写给你那一封信厚。

我听得又羞又臊,从他手里抢过那封信。

沉甸甸的,这里面装满了一个少年最炽烈的爱,怎能不沉?

我推开窗子在窗边坐下。

「长宁,见字如面。我在这边一切都好。敌人的攻击我早就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每场都是胜利而归,就是特别想你,尤其是在晚上。这里夜色很美,星星很亮,像你的眼睛……」

「……在这边训练之余我开始种桃树,想必京城的桃花要开了,我这里仍有风雪,还需一段时日。等战乱平息了,我便带着你来看桃花,想必那时候满山遍野都是姹紫嫣红的,你一定喜欢……」

「……你看,不知不觉我已经说了五十六遍想你了,那你呢,想不想我?如果你不想我也没关系,我会加倍地想你,把你的那份也想出来,但我知道长宁不会的,对不对?」

也只有写信的时候他才能说出这些肉麻的话吧,倘若放在平时,刚说前三行字头就羞得抬不起来了。

我甚至能想到他写这些话时的状态,或许和我一样是坐在窗边,写到想我时是抿着嘴笑的,或许还会脸红也说不定。

这个傻子。

信里写得倒轻巧,说是自己一点都不累,一点都不苦。

他上阵是不害怕了,我却在心中怕得要死,倘若他出了事,那我该如何呢?

我铺开信纸,一抬头发现最靠近我窗子的那棵桃树开花了。

心神一动,便伸手摘下磨进墨里,融于纸笔间。

他写了五十六遍想我,那我就要回他五十七遍,让他知道我想他比他想我还要多一点。

距离太远,每次收到他的信都要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些事情,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之前来京城朝贡的外国使臣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自己国家,皇宫里好像骤然间冷清了下来。

之前太热闹,我都差点忘记他们没来之前我是怎么过日子的了。

皇兄每天都要接受一次我的折磨,这也不怪我,谁叫他是一国储君,谁叫边关的信送到他这里呢。

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了第二封信。

「长宁,见字如面。你的信我已收到。在信来的这一天,我种下的第一株桃树开花了,边关的士兵们讨论说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事物,我心中暗自低笑,你可比这些花美上千倍万倍……」

「……春天来了,你的信让我有种错觉,好像这春天是因为你才来的,或者说是你同这春天一起来了。看现在的情形,明年的春天我大概就回到你身边了……」

「……太子殿下不知道你春天常吃的桃花酥在哪里卖,还是城南王氏,不过要告诉他加双份的桃花和一份桂花。回头你让春桃替你出去买些,等明年的时候我就带你去吃,我们还可以春游去,母亲说京城里的女孩都会和情郎春天出去游玩,以昭感情之好……」

「……我想了想还是不了吧,你打扮得那样好看,我哪里舍得叫别人看去?不过若是你喜欢,我吃醋吃得痛彻心扉也要陪你的……」

信上带了点酒气,信纸的边缘处还沾了水渍,想来是喝了酒。

也是,若不是吃了酒,他也写不出这样的话。宁为醉酒启示录上又要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提笔要回,却又不想失了趣味,一封信上只有短短八个字: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这样还不够,又往信封里装了枝风干的桃花,这才作罢。

3

第三封信我等啊等啊,等得头发眉毛都要一同花白了,也没等来。

往常是一月的时间,这次偏偏一个半月才送到。

我心急,却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江南告急,水患让今年的收成至少要少上一半,可仓库里的存粮还要源源不断地送往战场。

西北告急,宁将军镇守在那里也抵不住西域十六国的联合攻击,只能凭着易守难攻的山势勉力抵挡。

东北告急,东洋人极善水性,从大河游入诱敌,将我军拐到海上作战,几乎是有来无回。

至于塞北,没有消息。我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没事的,宁为那么棒,塞北去年又遭到我国重击,休整得再好也抵不过宁为和他的八万强兵。

父皇和皇兄几乎每天都在御书房里熬个通宵,母后不断地缩减宫中衣食,以供战场,甚至连嫁妆都拿出了大半。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流民已经开始涌向京城方向了。

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之际,塞北的信来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那么可怕的一封信。

那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是宁为给我写过的信里最薄的一封。

但却被血染得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也说不上看不清,毕竟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笔记十分潦草,看字画应该是在马上写的,有的地方歪歪扭扭的。

「长宁,在家等我。」

就这么一句话。

除此之外,还有几颗发了芽的红豆。这是加急件,想必是每一个送信的官兵身上都有血才能达到如此的效果。

至于送到御书房的那封信我是没资格看的。

但显然里面没什么好东西,父皇看完了信便急火攻心吐了血,全太医院的太医都去了,母后听到消息就开始掉眼泪,死死地握着我的手,好像抓不住我就从万丈深渊掉下来一样。

我也急,甚至急得不知道先顾哪边。

父皇的药才喝到一半,京兆尹就硬闯进来找了皇兄。

我站在靠门口的地方,对话听得是一清二楚。

简单来说,流民已经到城门口了,这门现在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问题是流民来了居无定所,甚至有的还染上了瘟疫,进了城必要开仓放粮,但此时此刻四面告急的情况,皇仓里哪里还有余粮?

皇兄让京兆尹等在一边,自己进了屋子,又叫太医院重新开了一副药给父皇,那是助眠的。

母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这天下迟早要交给你们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看得红了眼睛,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同皇兄一同出门。

还没等跟上他的脚步,便被太医院的人拦了下来,那位在太医院风光了十几年的首席御医此刻在我面前低着头,借着月光能将他脸上的皱纹看得一清二楚。这位曾经一手银针撼动京城的人和父皇那一辈的人一样,老了。

他抽了两口气,试图用最和缓、最安抚的语气说话,像小时候无数次劝我喝药那样:「公主,皇上……没有多少时日了。」

我甚至描述不出来我当时的感觉,心脏猛地被人提起,堵住喉咙拼了命地跳,我喘不上气,一个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

指甲深陷在手心里,可一张口还是哭音:「父皇他……还有多少时日?」

他把身子躬得更低,几乎要匍匐在地上:「……臣以金针续命……最多十天。」

十天,十天是什么概念呢?

王氏糕点传了一百二十年,从我出生到及笄用了十五年,皇兄在御书房上了十年的学,母后一道银耳羹为父皇炖了五年,桃花上次开是一年前,宁为离开三个半月。

桩桩件件都是我记忆里能想到最长久的事,这每件事里都有父皇的身影,现在却被人告知他只剩十天。

我把哽咽咽下,努力地让自己的语调连贯起来:「皇兄知道这件事吗?」

「禀公主,太子殿下早您半个时辰知道。」

我点了点头,转身跑向皇兄的方向,眼泪落在脸上,被风吹得发凉。

屋内人影绰绰、烛火摇晃,皇兄就直直地坐在哪里,七八个大臣跪了一地,都是朝中肱骨。

我敲门进去,皇兄抬头瞧了我一眼,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我走向他,停在他身边。

「你都知道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不敢张嘴,我怕一张嘴就停不住了。

站得近了才看清皇兄的表情,眼白都是红的,唇角已经被他咬烂了,即便这样他还是对我笑了笑,殊不知这笑比哭还难看。「没事的,皇兄都能解决,你和母后好好地在宫里待着,等宁为回来我叫他来娶你……」

他还要继续说话,我却绷不住了,一下子哭得直抽气。他将我搂在怀里,可我的肩膀处却传来潮意。

我和皇兄在这个灯火熹微的夜里,不动声色地长大了。

剩下的十天,整个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母后一直陪在父皇身边,给他讲年轻时的事,我陪在左右也听了不少。

那时母后是江丞相的掌上明珠,上面有三个嫡亲的哥哥,被家里宠得不像话。

未出阁前就放话要嫁世界上最厉害的大英雄,而父皇只不过是所有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赏花会上,母后偷溜去后花园玩,碰见几个人在欺负父皇,于是出手相救,其实这几个人不是被母后的拳脚功夫吓走的,而是被她显赫的身份。

父皇这样就成了母后的第一个小弟。

母后说这话时嘴角是含着笑的,眼角是挂着泪的。

父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看不见了,可还是固执地望着母后,母后就使劲地笑给他看。

「是啊,思思你不知道,你母后那时候可厉害了。她就那样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扎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个时候娶她我想都不敢想,只敢站在她后面偷偷地看她。说来也好笑,我还被你几个舅舅当登徒子打过呢,打我我也看,骂我我也看,我就要看她,你母后年轻的时候好看得比桃花还要娇嫩,我一眼都舍不得错过。」

母后手指上的护甲早就取掉了,留了好些年的指甲也剪了,这样父皇握着她的手时不会被伤到。

她又往父皇怀里贴了贴说道:「可不是,我第二天见到他时鼻青脸肿的,还硬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傻得很。可我既觉得他傻,又觉得他可怜,那个时候我就不想嫁给盖世大英雄了,我想做一个人的盖世英雄。」

我听得直落泪,但母后丝毫顾不上我,她眼里心里除了父皇已经装不下别人。

皇兄这两天几乎没合过眼,宁将军那里靠着地势坚持两三个月不是问题,只要我军不下水,东洋人奈何不了我们,可塞北却是二十万大军压境。

二十万对八万,几乎是一场碾压式的战役。

流民已经进了城,国库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皇粮了。

大殿之上皇兄代理朝政,我穿着本朝公主的华服磕头进殿,捐了我的所有嫁妆。

皇兄在殿上不好训斥我,责问的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巍巍大朝,还不至于动用一介妇人的嫁妆!」

我磕了个头:「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没说话,我就一下一下地嗑,一次一次地说。

「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在场所有的人和我一同跪下,声音铺了一地。

只有皇兄站在那里,终是没有耗得过我。

我也意外地掀起一场捐赠风暴。

朝臣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捐赠,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在民间不知道谁把我的故事编成了话本,流传开来,王氏娶的那位天香楼的夫人率先站出来。

开仓,放粮。

京城里一些大户的商人开始沿街边布粥施药,一些官家小姐更是联合起来捐了好一笔钱,据说是每人从嫁妆里抽了一点。

4

流民的事情逐渐好转时,父皇崩了。

皇宫骤然间竖起的白旗吓了好多人一跳。

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明明已经知道了结果,明明已经说服了自己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真正这一天来临时我还是不能自已。

父皇驾崩的前一天精神气好了很多,和我讲我出生那天他紧张得不行,说是吃了好几天斋,祈求佛祖赐他一个女儿,我就这样出现了。

他说我是神的赏赐,从来没见过那么可爱的人,尤其是下半张脸,像极了母后。他真开心啊!赐我封号为「长宁」,愿吾女,长安宁。

他喝了口水,又接着说想要看我出嫁,想要看我穿嫁衣的样子,要给我的孩子赐最好的封地,从小教他识字画画,别养得像皇兄一样,整天整天地不高兴。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哪怕他看不见。

拉了勾的话,怎么一下子就不算数了呢?

母后倒是没哭,大家哭作一团时她脸上也摆着和善的笑,她说父皇还在这里呢,他喜欢看她笑,她就多笑给他看看。

当天晚上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母后薨了。

毒药放在她去年和父皇一同酿的梅子酒里。这酒说是要今年中秋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一起喝的,如今却是被她一个人喝了。

两个人都不守承诺,不是说好了吗?

皇兄和我同时赶去,却快我一步,但我到时看见的是趴在父皇棺椁上的母后,还有站在门口失魂落魄的皇兄。

那天晚上他像疯了一样嘶吼,然后跪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爬过去,我走过去握住母后的手,真凉啊。这凉意传到我的心里,我的眼睛都要冻住了。

皇兄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住我的腿,低声念叨着,我要低下头才能听清。

他说他没有父皇了,没有母后了,没有父皇了,没有母后了。

不知为何我分外地坚强,好像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样。

春桃说看见我时几乎要吓昏过去,那么瘦小的一个我徒手推开父皇的棺材,将母后也摆了进去。

这些我都不知道,甚至不敢相信是我做的。

一天之前,我有父皇、母后、皇兄,还有一个远在塞北的未婚夫。

一天以后,我身边只剩一个皇兄,我的未婚夫胳膊断了。

是被草原上的二王子拿刀砍断的。

宁为和我说他不会让自己出事的,若是伤了自己一根汗毛都要到我房前跪上一晚赔罪。

那这一条胳膊我该怎么算呢?

皇兄急得不行,不到二十的年纪鬓角竟生了白发。

母后走的那天我一病不起,如今连床都下不去。我叫春桃把床搬到了窗边,窗外的桃花一簇一簇地落,不知道在照应着什么。

春桃一见我看着桃花发呆就哭,不知道在哭些什么。

我觉得好笑,一个小丫鬟觉得主子可怜,多稀罕。可我又笑不出来,不是不想笑,而是不能,我好像忘记怎么笑了。

第二天我发现窗外的桃花不落了,春桃这个傻丫头连夜把掉下来的花都用粉色的线绑上去了。从前总说她傻,好像真傻了,落花怎能回枝头?

皇兄端着银耳羹过来看我,等我吃得差不多时才小心地和我说了这件事。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他反而有些惊奇,似乎是要看到我再撕心裂肺一回才是正常一样。

「有什么想说的和皇兄说,皇兄在这里呢。」

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指着桌上还剩了点见底的银耳羹说道:「没有母后做得好吃。」

他被我噎了一下,愣了一会才说话:「我叫御膳房重做?」

我摇了摇头说没胃口。

这碗羹我一尝就尝出来了,是皇兄亲自下的厨房,下面的银耳煮得都焦了。

等皇兄走了有一会儿我才探头出来,刚刚吃进去什么现在就吐出来什么,已经有一阵子了,我想总不至于死了吧。

宁为少了一条胳膊他也是宁为,只要他活着,我现在只要他活着。

5

二十万大军压境,我万千百姓正受着蛮族人的鞭打和虐待。

不是没有办法,二王子派人送来了一封信,求和信。

多不可思议!他以退兵为筹码只为了迎娶公主。

本朝的公主除了我还有谁呢?我想不出。

皇兄气了个好歹,把御书房里的瓶瓶罐罐砸了一地。

幸亏父皇喜欢的几个瓶子我都一并收起来了,要不然岂不是损失惨重?

又过了一个月,宁为还是没有给我写信,是不是他被砍的是右手?

我一直在等皇兄和我说去和亲的事,但他就是不说,哪怕天天过来看我也不说。

真叫人着急。

他若说了我一定答应的呀,宁为也肯定能理解的。

最终还是我主动提了这件事。因为那个和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塞北,我得过去给他收尸,我得过去给他报仇。

皇兄怎么都不肯答应我,我跪在地上把头磕出血了都没用,他说已然对不住兄弟,不能连妹妹都赔出去。

血顺着脸流下来,肯定很难看,早知道当初送宁为走的时候不转身了,从那天以后我好像越来越难看了,那样的话还能看他最后一眼呢。

悔不当初。

既然磕头没用,那我也就不磕了,免得破了相宁为黄泉路上认不出我。

袖子里是早就藏好的匕首,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我将锋利的那面抵在脖颈上,温热的触感滑落,真是恶心。

皇兄明显急了,伸手要抢,他往前伸一分,我就用力一分,总是不能叫他赢过我去。

「我要去和亲。」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可能……」

「我更是你的臣!」我岔开他的话,他被我吓住,不敢再有动作。

我才卸下力气继续说话:「陛下,我是你的臣,我会为你夺回塞北十城。」

他那表情明显是不信的,但我不在乎,我只要去塞北,他同不同意我都去。

春桃知道我要去和亲的消息时我正欣赏着嫁衣,这身衣服本来是要穿给宁为看的。

她闯进门来,跪在我面前,说要与我同去,今天怎么大家都跪来跪去的?

我坐着花轿离开京城那天好多人来送我啊,一城的百姓都出来了,我终于见到天香楼的那位夫人了,长了一张标准江南姑娘的脸。

她一定不知道我和宁为明年春天约定好了一起去她家吃糕呢。

出门的时候碰见一场白事,是来自塞北的棺椁,我要掀开帘子看,却被春桃按住手,说这不合规矩。

春桃旁边站的是塞北二王子派来护送我的人。

红事遇白事,我就知道你宁为是个小气的人,才舍不得看我嫁给别人呢,特地来拦的对不对?

那你可要看清楚了,我不是真心。

咱们如今在这里碰上了,也算是我嫁给你了,你若是看得见我,可要在心里应上一句,别再叫我伤心了。

路上颠簸,翻过的山陡峭,跨过的河湍急,森林夜晚蛇虫嘶鸣,丘陵白日虎兽横行。

前面的路怎么都望不到头。

但我从不问那二王子派来的人到了没有。

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的很,宁为在这路的终点为我种了一片桃花林,看见了就到了。

不知是第几个日子的傍晚,春桃焦急得拍我的轿子,让我探头出来看,说是前面有片桃花林,还开着呢。

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想父皇、母后,没想宁为,没想我许家的万里江山,只是单单地听她说上这么一句,我眼泪就砸下来了。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突然意识到,宁为平日叫我「公主」,情动唤我「长宁」,我却从未听过他叫我一声闺名。

那里的桃花落了,不知这里能开到几时。

6

塞北的城是黄土垒起来的墙,我在春桃的搀扶中下了轿。

远远地能见到那城墙上挂着些什么东西。

一路跟过来的蛮族人可算是得意了起来,走到我身边用不流利的中原话说,那是他们二王子的战利品。中原将军的一条胳膊,可惜叫他跑了,不然现在挂着的就是他的脑袋。

中原哪个将军没了胳膊来着?

哦,是我的宁为。

原来这边的人都喊他一声「宁将军」。

这里好像没人知道他也曾是皇城根下惊才艳艳的宁小公子。

春桃啐了他一口,说他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那侍卫也不恼,行了个草原的礼就从我身边退走。

「公主,你别听他的,他就是故意来恶心你的……」

我仍旧盯着那一点:「你说他当时得有多疼啊?」

宁为断了胳膊的那个夜里是不是在翻来覆去地喊我的名字,他会不会恨我?恨我当时没能转头见他最后一面?

心底又开始钝钝地疼,刀子割肉也不过如此。

二王子派了队人马来接我们,却不让我们从大门走,走侧门,简直是把我皇家尊严扔在地上踩,究竟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我本是在马上,听了这话便一个翻身下马,手里刀子一握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刚刚搭话的侍卫过来叫我快些走,春桃怒喝一声「无礼」!

我笑笑,刀握得更紧:「叫你们二王子自己出来接我。」

他眼底全然是不屑和嘲笑:「二王子贵为一国之储,怎能为了你个妇人亲自来接?」

「你把我这话告诉他,他若是不来,我绝不踏进这里半步。」

他恨恨地盯着我,却不敢动我,只能乖乖地回去禀告。

春桃问我怎么办,我累得不想说话,示意她和我一起坐在这里。

直到晚上都没人再管过我们,皇兄护送我的人马也早在前一个城池就被勒令停下。

像宁为和我说的一样,这里的星星真的好亮,但这星星其实不像我的眼睛,只是因为我每每望向他时眼里都是带着光的,才会给他这样的错觉吧。

这里夜里很冷,我们带过来的衣服不多,吹了一夜的冷风,头痛得简直要炸开一样。

城门终于开了,来人坐在马上向我走来,逆着光,我看不清长相,只能辨得个身形。

他走向我,朝我伸出手,我问你是谁,他说他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我一直在等的人已经躺在地下啦,正在奈何桥上排队等着喝汤呢。

他的手仍停在那里,我狠狠心把手伸过去,他又往前一点拽着我的手臂揽着我的腰将我抱于马上,圈入怀中。

我整个脊背瞬间僵硬,他稍稍靠近我了点:「抓紧了。」

一声马嘶,这才算是进了城去。

那二王子先将我带去他自己的房间,春桃被关在另外的地方。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黏腻的目光黏在我身上让人想吐。

「你就是宁为的未婚妻?」他摸着下巴突然开口问道。

我不想回答他,别过脸去不和他有视线上的交流。

他笑笑,自顾自地说:「我叫蒙德,草原的二王子。我不管你许思思之前是什么身份,到了这里就是我的人。」

「谁告诉你我的名字?」

「宁为啊,对了你不知道,他被我斩于马下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喊你的名字来着,那小模样,可真是让人心疼……」

我快步地走到桌子旁,一抬手,桌子上的杯碟让我摔个粉碎。

「闭嘴!你也配提他的名字?」

他就那样笑着欣赏着我的丑态,门口传来敲门声,进来的是一名中原男子,岁数不小,估计和我父皇差不多的年纪。

还没等我多想便被门口的侍女扯着胳膊扔进了关着春桃的房间。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中原人在这里当差?

我渐渐地意识到,事情绝对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宁为哪怕年纪小也是宁将军放在身边一手带大的,又带着最精锐的八万军队,哪怕敌人有二十万也不至于落个主帅战死、全军覆没的地步。

虽说我相信我的子民,但此时此刻我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有叛徒。

7

蒙德晚上来找我,半月以后成婚。

时间紧急,我需在这半月里把事情调查清楚,再传信于皇兄。

父皇有一只信鸽,极通人性,此番也被我带了过来,偷偷地藏在了装衣物的包里。

把信传到京城是不可能了,但传到前一个城池还是绰绰有余的。

晚饭送来的是干饼和水,我担心鸽子吃不惯,发了好大的脾气才弄来了米饭。

这碗一送进来我就觉得不对,明显里面兑了别的东西,这味道我太熟悉不过了,和宁为在一起的那个乞巧节,他买的就是这样的饭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塞北的二十万大军、中原男人、东洋人,同一时间内我朝西北、塞北、东北、江南全部受困,这几件事情混合起来让我很难不往一处想。

一个惊人的猜想在我脑海中形成,这个想法若是真的,那宁为的死也就解释得通了,或者说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宁为死。

我叫春桃拿来纸笔开始构图关系网。

去年四海朝贡是为了庆祝父皇寿辰,各国的使节都来了京城,那如果他们的目的不是来祝寿呢?

除了打探我朝消息就是联合开会。

两者共同进行的可能性更大。

塞北去年打了败仗,二十万的兵马凭空出现是没可能的,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他们这二十万人是凑出来的,西域十六国、东洋、塞北,加起来凑个二十万人自然是不成问题。

再加上内鬼泄露情报,战火四起,宁为又是个新手,算是最好拿下的关隘,四周只是声东击西之计,这几路人马赤裸裸地把野心放在了宁为身上。

分析到这里时,我已是一头冷汗。

可这一切只是我的推测,还需要证据,首要任务就是搞清楚那个内鬼是谁,这才是皇兄真正需要的东西。内鬼作乱必是里应外合,我这里危险,皇兄也不见得安全。

我本以为时间会紧,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要找的人就送上门来。

那个中原男人在午夜悄悄地潜进我的房间,被晚上过来给我盖被的春桃撞个正着。

匆忙中掉落了一块手绢,看样子已经用了很久,边上鹅黄色的黄鹂鸟都褪去了点颜色,在手帕的右下角有两个小字。

这我是认得的,「之若」,我母后的小字。

当然不排除别人叫这个名字的可能,可我就是固执地认为这是母后认识的人。

在塞北、宁为的手下、和母后认识,三条线索一叠加,这很有可能是江家的人。

想到这我心里揪了一下,这件事情不会和江府有关吧?……

第二天一早,蒙德叫人给我送了骑装,说是带我出去逛逛,怕我闷着。

我不信他能有这么好心,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他替我选了匹白色的马,自己骑的是那天我见到的那匹。

蒙德骑着马走在前面,背影挺拔、俊朗,若是我的小将军在这里,一定胜他一筹。

他驾着马领我从城后出发,却一路绕到前面去,真没想到他口中的好风景是那片桃花林。

「这桃花是你们那个宁小将军种的,好看吗?」

「好看。」我轻轻地点头,望着近处的一片粉色。

「我看到你时就觉得你和这桃花真像,他是为你种的。」

蒙德没再看我,话却说得笃定,我忍不住偏头看他:「你为什么要领我看这个?」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里不应该是我一个人来看。」他道,「你别喜欢宁为了,喜欢喜欢我行不行?」

这话说得不重,但是叫人觉得胸口沉甸甸的。我冷笑一声说:「如果你带我出来是为了恶心我的话,那你目的确实达到了。」

我策马转身要走,又觉得不过瘾,回头补了一句:「别再提他,我怕你脏了他的名讳。」

8

看着这满树的桃花,往日关于桃花的回忆蓦地被勾起。

十三岁那年的乞巧节,我求了父皇、母后好久,他们才同意我出宫一次。

前提是有人跟着我。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就叫宁为跟着我就好了啊,将门虎子,一定能把我保护得很好。」

话是这样说的,心跳却越跳越快,甚至说到后面腿都是抖的。

我的心思不会被他们看出来吧?

父皇稍作沉思,开口道:「也好。叫他陪在你身边,再派一组暗卫暗中保护你。」

我不愧是从母后肚子里钻出来的,心里想些什么她一清二楚。

她当着我的面给父皇使了个眼色:「咱们长宁长大了,留不住了,想要往别人身边跑了!」

我一声惊呼,便把头扎进她的怀里。

身旁还传来父皇恍然大悟的笑:「长宁这个眼光随我,那宁家小子确实不错!」

这话说得一下子讨好三个人,母后弯着眉眼拍了父皇一下。

这个时候我的存在就多余了,立刻起身离开。

乞巧节当天我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藕粉色的衣裙配上滇池那边进贡来的粉水晶。

临走前春桃把我夸了又夸。

宁为在宫门口等我,手里不知拿着什么。

我走进一瞧,忍不住笑了。他身穿白衣,衣襟上是用青线绣的修竹,手腕处是用金线绣了边的,整个人挺拔、伟岸的身姿全都凸显出来,手里拎着的那盏粉色宫灯和全身格格不入。

他低头看着我解释说:「母亲说这天家家户户的女孩都会有一盏宫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揣摩着买了一盏。」

我伸手接了过去,一手拿灯,一手提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好看吗?」

「好看。」他点头,像个傻子一样,眼神直愣愣的,但我却由心而发地觉得可爱。

反倒是他那一身我不太满意,太好看了,这不叫别的女孩看了去?

街上热闹得很,人群拥挤。宁为小心翼翼地护着我,免得我被撞到,却又极力地避免肢体接触。

我有时假意跌倒往他身上撞去,他也不懂声色地避开,然后提醒我小心脚下。

这个男人真的是不解风情。

路边有卖面具的,我一时兴起,买了两个,我带了个画了桃花的人脸面具,又转身替宁为带上一个猪面具。

他也不问我为什么,我给什么他就收着什么,真是个傻子,像我给他挑的面具一样,是只猪。

走着走着,我被奔跑玩耍的孩童撞了下腿,一下就找不到宁为了。

我转了好几圈,发现不远处有个带猪面具、穿白衣的人,他此时此刻正和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子相谈甚欢。

他们身边是卖宫灯的小摊,仿佛站在光里,可比我手里这盏亮多了。

我站在暗处越看越觉得是他,越看越觉得酸楚。

原来他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好,我才不是唯一的那个。

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没对我说过一句好听的话,都是我自己幻想的罢了。

身为一国公主的傲气骤然间翻上我的心头。

生气归生气,大庭广众之下像泼妇骂街一样质问别人我也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就要转身离开。

没承想却是撞进一个怀抱里,鼻尖是我熟悉的檀香。

抬头望去,是把面具挂在头顶的宁为。

他替我拭掉眼角的泪珠,笑着问我:「怎么哭了?是不是被面具吓到了?」

随后又抬抬手:「那边有东洋的饭团,你上次说想吃的那个,我给你买回来了。」

我刚刚气得全身的血液都一并冲向头顶,现在缓和下来头还是晕的,根本判断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见我半天没回话,大概是以为听不清吧,便低下头打算附在我耳边讲。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一下亲了上去。

这下刚刚落回到身体里的血又冲回头顶。

我害羞得不行,转身要跑,却一把被人抓住。

宁为脸真是红的不行,还硬撑着把我拽到他怀里,禁锢着我问道:「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我挣扎着,不回话。

「公主可知道臣至今未议婚事?」他又追问了一句,我仍旧不答话,他把我拽得离他更近,恨不得鼻尖抵着鼻尖讲话。我有些寒怕,颤着声音问:「所以呢?」

「所以呢?」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所以公主要对为臣负责!」

这话说得正气凛然,哪怕现在这种暧昧场景我都忍不住笑出声。

「公主不是一直想知道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臣近日仔细研究了一番,可以为公主讲解。」

这句话他是靠在我耳畔说的,热气直往我耳朵里钻,听得我一阵腿软。宁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了我的后腰,在我马上要滑下去的时候紧紧地托住我,将我钉在他的怀里。

往日我调戏他是以为他是个纯情的,没想到这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我可真是怕了,嘴里不住地念叨「知道错了」。

这家伙好像一下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垂着眼看我:「别说错了,公主知道我想听什么。」

我咬着牙,不肯开口,我堂堂一国公主怎么能满口的情爱?况且我怎么能先说?

「长宁不喜欢我吗?可是我喜欢长宁怎么办?」他在我头顶低语着,随后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那天我是被他背在身后一路抽噎着回去的。

哭不是因为害怕和难过,是因为受了太多刺激而导致的生理反应。

乞巧节过去以后,我小半个月不敢看宁为。

他倒也不急,还是每周来一次,给我带东西,不过这次里面还附着纸条,每一张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能不能理解为他在嘲笑我?

冷战结束于他把我堵在御花园,还让身边的小厮调走了春桃。

我坐在他的腿上,能闻到淡淡的酒气。

他像只小兔子一样红着眼角让我抱抱他,以前对他的情感有很多,但是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就只剩下心疼了。他低声下气地问我喜不喜欢他,要知道宁家的小将军宁可砍头都不会低头。

我心里一抽,一遍一遍地说喜欢他,他得寸进尺,手扶着我的脑后吻了上来。

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吻是带着酒气的。

之前一阵是我躲着他,后面倒变成了他躲着我。

这样闹来闹去,这一年也就算过去了。

只有喜乐,没有烦忧。

9

马蹄声踢踏,我比蒙德先一步回城,却没在房间里看见春桃。

莫名地,右眼开始跳,我越来越慌,越来越急,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里萌芽。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直到看见春桃的那一刻落下。

那是一个柴房,我的春桃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人扔在那里,头发是乱的,脸是肿的,身上青青紫紫一片。她就那样躺在那里,见到我时却突然露出笑来。

眼泪成串地往下掉,我脱下外套急忙跑上去包住她的身体,那种悲痛和难过和父皇母后去世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艰难地伸出手抱住我,只是虚虚的,使不上力。

身体里的血液好像结了冰碴一样,在我身体里一边流动一边划破所有的血管,又冷又痛。

我慌忙地把她扶起来,手颤抖着,连扣子都系不上。

「春桃……春桃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家了,我们这就走……」

她把头靠在我的身上,喉咙里都是颤音:「公主,我们回家吧,春桃好疼啊……我们回家……」

真恨啊,那恨意一遍一遍地洗刷着我的每一寸筋脉,除了杀了他们,我脑海里没有别的想法。

把春桃送回房间后,我提了短剑出门直奔蒙德房中。

门口的侍卫见是我没有阻拦。

蒙德正背着我换衣服,有声音传来他便回头,趁这个机会我一剑扎入他的腹部。

只进了个刀尖儿就再也捅不进去,他空手握住刀刃,手上的血、腹部的血混作一团滴到我的鞋上。

他不解地望着我,我松开刀柄:「这是你应该的!你这样的人早早就应该去死!去死!」

我开始口不择言,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若不是因为你,我父皇不会死,母后不会死,宁为也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来这里,春桃也不会受人欺辱!」

「是你!都是你!勾结夷狄,毁我河山,害我百姓!」

我说着说着伏在地上掩面痛哭。

蒙德握住刀柄将其拔出,面上尽是委屈:「春桃姑娘的事情我实属不知情,必会严查……」

「侵你河山,害你子民,那我的子民呢?若是不这样,他们怎么活?」他吸了口凉气继续说:「你的子民是命,我的子民就不是了吗?」

我脑子里一团糟,又被他骂得哑口无言,悔啊,悔不当初。

为什么受责难的不是我呢?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个灾星?

对父母我没尽过孝,对国家我担不起忠,对宁为我抛掉了职,对春桃更是半分责都没有。

我这样不忠不孝、无职无责的人凭什么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又凭什么让那些纯良忠善的人保护我而失去所有?

蒙德走过来低下身子握住我的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别哭了,此事我定给你一个交代,定给春桃姑娘一个交代。」

交代?有了交代春桃就不痛了吗?有了交代我们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和好如初了吗?

这是什么道理?

他草草地扎了下伤口,随后将我送回到我的住处。我不敢开门,我不知道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春桃。

正思考着,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微弱又沙哑的声音:「公主……别在外面站着,风大。」

我自知已被发现,推门进入时看见春桃并没有把目光放在我身上,而是房梁上。

我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她动了动手指叫我向上看:「公主……我把鸽子保护的很好哦,没有被那群东洋人发现……」

听到这话我鼻头一酸,再一次哽咽到呼吸不顺,我拼了命地摇头:「不要保护它了,你保护好你自己。不,以后我来保护你,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了……」

她替我擦着眼泪,我继续说:「我错了春桃,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该带你来的。我不该把你扔在这里的,我错了春桃,我错了……」

「公主你别哭,我看了心里也跟着难过……」她说完这话就要起身,我赶紧伸手扶着她好叫她借力,她把头靠过来贴在我耳边,「公主……东洋人带了八万的兵马过来……等你和蒙德成了亲他们就要走了,他们要南下,去江南。」

「所以欺辱你的是那群东洋人对不对?」

她轻轻地点头,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替她掖好被角:「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传出去,不过他们要先付出应有的代价。」

10

我去找蒙德时他也正要出门来找我。

「我这边已经调查清楚了,但是……」他面露难堪。

他说不出来的话我替他说:「但是那是你们请来的东洋贵客是吗?」

「你把他杀了,我现在立刻嫁给你,另外可以签下两国边境和平十年的协约;你若是放他走,我现在就自杀,消息传到我皇兄那里,你们草原就等着中原铁骑的到来吧!」

选择我放在这里,他自己选,睚眦必报是每个皇室子女学习的第一个成语。

蒙德咬牙思考了一会儿,没作声,我不在意,反正怎样我都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在来之前我特地去东洋人的房间那边转了一圈,一路上后面是跟着小尾巴的,想必他们的头目现在正在来的路上。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果不其然,是脑后扎着辫子的东洋人。他进门时厌恶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对蒙德说:「二王子,别为了一个女人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女人又怎样,你不是女人生女人养的?更何况你面前站着的这个女人背后有整个中原。」

他不同我说话,却又暗讽我:「女人目光短浅,还望二王子三思。」

「是啊,请二王子三思。是选择与我合作,还是选择与弹丸小国合作。」

那东洋人说完话转身就要走,被我上前拦住:「你的事情说完了,可我的还没有。自私自利莫不是你们东洋的礼节?」

他被我说得恼羞成怒,伸手指我:「你……」

我把头扬得更高:「把欺辱了我婢女的那个人,交出来。」

他眉头一皱,转过身去用东洋话进行交流,看样子是手下背着他做的事情。

嘀咕了半天又转过来和我说:「此事是我们的人做的不对,我方愿纳您的婢女为妾。」

「为妾?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让你们把他交出来,是受死的,况且任何一个中原女子都不可能嫁与你们为妾。」

他皱着眉,整张脸显得更为僵硬:「你不要欺人太甚!」

多好笑!真正欺负了人的人在这里对被害者说是欺人太甚。

什么时候讨回公道也成了一种错?

那人见我态度坚决,竟动起手来,我一个没站住被推搡得倒地,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那个神秘的中原男人接住了我。

蒙德更是大怒,争吵间我听见身侧的男人轻声说了句「长得真像她」。

我这张脸,若说像谁,也就是像母后了。趁着蒙德被东洋人拖住,我问了句:「你和我母后有什么关系?」

「明天下午,我会去找你。」

当天晚上我和春桃躺在一个被子里睡觉。

她说主仆有别,却被我按在床上。

「我叫你睡你就睡!」

我们一人躺在一边,谁都没睡,谁都没有说话。我不说话是因为愧疚,那春桃呢?我不清楚。

房顶上的鸽子时不时地传来两声扑腾翅膀的声音。

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起得极晚,才收拾完就看见门口被人塞进纸条。

是那中原男子约我见面。

我们相约在一个破落的房间里,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春桃本想跟着我一起去,却叫我骂了回去。

他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从我进门的一刻起就盯着我的脸瞧,看得我直发冷汗。

那种眼神好像猎手盯住了猎物,可又不仅仅是这样,他在透过我看另外一只猎物,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站定后他才斟酌着开口:「你母后……过得好吗?」

我有些奇怪,国丧刚过去了没多久,他怎么会不知道?

「我母后……已经薨了。」

他手里玩弄的玉坠一下就掉在了地上,瞳孔震颤,极为震惊。

「我没骗你,我母后同父皇是合葬。」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西域人……是那些西域人骗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越说越着急,越说越慌乱,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那个……要不你先缓缓,我就先走了?」他没回我,依旧垂着头,我有些害怕,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临走时我站在门口回望了一眼,他跪在地上,大张着嘴,脸上都是泪痕,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空气中的灰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老一辈的恩恩怨怨,谁说得清呢?

那个晚上一夜的马蹄声,可真真算得上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在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中原男人。

也是那个晚上,我放飞了那只信鸽。

上面不过六个字:「时机已到,动手。」

东洋人还是没有把人交出来,我不断给蒙德施压。

他夹在中间两头受罪,不知道是因为些什么,没到我和蒙德成婚的那一天,他们也率兵走了。和那个中原男人不同,他们走得光明正大、趾高气昂。

我气得去和蒙德对峙,他把剑递到我手里,叫我再捅他一刀。

这算什么?我扔下刀回了房间。

当天晚上他抱着被子来了我这里打地铺。

吓得我坐在床上围着被子不敢说话。

蒙德自来熟一样地问我:「你白天没对我动手,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

我眉头拧着瞧他,骂了句「有病」!

他听了就笑,声音在胸腔内共鸣,随后躺了回去:「你真不记得我啊,我们见过的,在你小时候。」

这有点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发了声鼻音,示意他继续说。

「我小时候随父王去你们那里朝贡,在皇宫里走散了,碰巧去了御花园,见到了你和宁为。」

「我没怎么羡慕过别人,宁为是第一个。」

「哎,你仔细看看我吧,我不比他差的。」

「睡了?那晚安。」

我压根就没睡,只是被蒙德说的话勾起了回忆,好想宁为。

11

蒙德不知道怎么回事夜夜都来我这里,难道说他知道了我的计划?不可能的,我这事自认为做得不差。

就算信鸽被人拦截也没关系,我给当地驻军的官员留了口信,不论接没接到我的消息都没关系,到了时间就进军。

皇兄那里怎么样我无从知晓,我军的消息我也接收不到,如此我就只好按照我自己的计划走。

我和蒙德成婚的前一天,窗户上被贴了「喜」字,我瞅着晦气,亲自动手一张一张地撕了下来。

晚上蒙德来的时候明显地不悦,但他不说,眼前的场景应该叫他没心思同我计较些别的。

我难得没有窝在床上睡觉,而是穿着清凉,摆了一桌的酒菜在凳子上等他。

「这是何意?」

「哦,我想着明天我们就成婚了,今天和你喝杯酒,同往日种种做个了断,咱们以后就搭伙过日子。」

他坐在座位上眼色沉沉地看着我,桌上的酒菜却是一口也不动。

我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怎么?怕我下毒给你?」

「对啊,怕你下毒。」他倒是实诚。

「真没劲。」我瘪了瘪嘴,探身过去把他的那杯酒也喝光。

整个晚上都是我的独角戏。

「这一杯,我敬宁为,你有没有意见?」

「第二杯,我敬宁为,你有没有意见?」

「第三杯,我仍旧敬宁为,你有没有意见?」

连着三杯烈酒下肚,我已然有了醉意,站起身时晃晃悠悠的,他伸手过来扶我。

我却借势跌坐在他怀里。

「我那么说你气不气?你知不知道本应是宁为和我喝这杯酒的,但是他是个骗子,说话不算数的第一大骗子!」

蒙德看上去有些生气,也是,若是我是个男人,我的未婚妻在新婚前一夜和我聊她前男友我也生气。

他握着我的手腕越来越用力:「许思思,你睁大眼睛瞧瞧我是谁!宁为已经死了,死在我的刀下,我现在才是你的夫君!」

我恍然大悟:「对,他死了,我的新夫君杀了我的旧夫君。他们还叫我欢欢喜喜地嫁给你。」

「你说我该不该开心?」我把身子贴得更紧,能明显感受到蒙德浑身一颤。

「你咬着唇干吗?说话啊?哑巴了?」我手指落到他的唇上,有意识没意识地打圈。

他声音嘶哑,隐隐地带了些情欲:「你确定你要这么做?」

「怎么做?」我有些好奇,仰头亲了一下他的下巴,「是不能这么做吗?」

他骂了句脏话,捏着我的下颚深深地吻了下来。

我的身体竭力地想躲开,但我在控制。

蒙德猜得没错,我确实下毒了,但没在酒菜里,我就是毒。

这里的每一杯酒都是父皇为我埋的女儿红,这几杯酒我杯杯都要敬宁为,提了他的名字,算不算交杯?

嫁给别人我万万做不到。蒙德人是很好,他做的每一件事从他的立场上来看都是对的,或者说我们在做同样的事。

可是这样,我受过的伤就可以被忽略吗?不可以的,我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是草原的神又怎样?于我而言,他就是害死我父母的间接凶手、杀害我夫婿的直接凶手。

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原谅呢?

一吻过后,我看见他的脖颈上有条黑线,这就是成了,我的那条黑线已经蔓延到胸口了。

蒙德刚松开我,我就开始大口吐血。

真疼啊!心肝脾肺都在疼,蒙德摇晃着我的肩膀,命令我不要有事,随后就冲出去找大夫。

我躺在地上,眼前一片恍惚,过去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一遍一遍地过。

一会儿是父皇、母后叫我文静一些,有个公主样子;一会儿是皇兄替我受母后批评;一会是春桃问我要不要吃绿豆糕。

我现在应该很有公主样子了,京城里的话本上写的都是我呢。

不过以后不能帮皇兄啦,朝廷里的叛徒需要你自己抓啦。

绿豆糕我就不吃了,我有点儿疼,以后的绿豆糕都麻烦春桃帮我吃了,吃两份哦。

眼前的景转来转去,最后变成了宁为。

一会儿他穿着长衣青衫,一会儿他又穿着铠甲。

我有些难过,晃来晃去的,叫我看不清楚。

他好像听见了我内心的想法,最后在桃花树下站定,瞧着我抿着嘴笑。花瓣纷落,可宁为半点不比这风景逊色。

我的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了,我说:「宁为我好想你啊,你怎么不来看我?」

他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他说:「公主,不要分心,看书。」

我拼命地点头,他又转身走了,闪进桃林里,任凭我怎么喊叫都不出来。我伸出手去追,怎么也追不上,每每感觉要碰到衣角时他又加快了脚步。

我再也寻不到他了。

(全文完)

番外-春桃

1

我是春桃。

春桃是许思思给我起的名字,俗气又难听。

我也姓许。

论辈分算得上是她堂姐。

当然,她不知道这件事情。

小时候我就见过她,见过很多次。

那时的我想不通,为什么她可以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奔跑,我却只能在荒废的行宫里藏着躲着。

羡慕却不是嫉妒。

原因很简单,她长了一张脸让人看到就会心情变好的脸。

真好看,眼睫毛长得像小刷子一样。

但身边照顾我的姑姑不喜欢她。

姑姑说那是我杀父仇人的孩子,她现在享受到的一切应该都属于我。

可是杀父仇人也是我的亲叔叔。

世人都说他是仁慈的君主,是明君,没有人记得他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奇怪的是我不恨他,我理解他。

成王败寇,若是我差一步就坐到那个位置,我大概也会杀了自己的亲哥哥。

七岁那年我被姑姑塞进一群宫婢里,打算趁机混出宫。

没想到年幼的小公主一眼就把我挑出来。

她牵着我的手时,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软绵绵的,像棉花一样。

帝后二人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话。

我想我被认出来了,但却没有对我赶尽杀绝。

这太软弱了。

等有一天我夺回皇位,一定把敌人斩草除根。

2

许思思每天脑子里都有奇怪的想法。

全皇宫的人也惯着她,配合着她演戏。

前一阵子把蜀锦披在脑袋上玩什么隐身术,内务总管紧急开会要求所有人装作看不见。

这一阵子又迷上了放风筝。

许知远也宠她。

自己太子的课后作业都先放在一旁,下了学就陪她去放风筝。

许思思也送了我一个,一个蓝色的风筝。

挤在一堆粉风筝里尤其扎眼。

她说见过我戴蓝色的簪子,猜我是喜欢蓝色,特地吩咐内务府做的。

事实上我不喜欢蓝色,或者说我没什么喜欢的。

那支簪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但从那天起,我身边蓝色的东西确实在慢慢地变多。

这个颜色也不错。

他们兄妹做游戏时我总是站在一边等候。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也是我的身份使然。

挺好的,有人看着许思思我还能歇一歇。

御花园里风景不错,傍晚时太阳光线也不刺眼。

隔天许知远再来时除了给他的宝贝妹妹带东西,居然还有我的一份。

几本书,有女工,有游记,还有《尚书》和《春秋》。

「你自己一个人坐在哪里想必是无聊的,平日里见你也不是什么活泼性子,就给你带了几本书解闷。」

少年比我年长两岁,比许思思年长三岁。

十几岁的年纪就比我高了半头,身形纤细,又不失力量感。

他整张脸和皇帝长得相像,唯独一双眼,随了皇后,看向人时深情脉脉。

一双含情眼。

我被他盯得心脏怦怦直跳,低头道谢。

又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这震耳欲聋的心跳我怕被他听到。

「下次有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来东宫找我,我若不在就找小德子。」

「好,谢太子。」

许思思的声音从远方传来:「皇兄!我风筝缠到树上了!」

「我先过去了。」

我看着他跑远,又觉得他跑近,几乎要跑到我心里去。

3

宁为进了宫后,许思思可算找着有意思的东西了。

我见过那孩子几次。

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嘴还笨。

说不过许思思就抿嘴,露出两个酒窝来。

也好,再也不用陪着她演戏了。

也不用起个大早跟着她钻到角角落落里玩什么捉迷藏。

但是心里空落落的。

一定是突如其来空闲下来觉得不习惯。

才不是喜欢许思思。

臭丫头有什么招人喜欢的?我讨厌她还来不及呢。

许知远每周都要过来三四次,来了许思思也没空搭理他。

他就坐在内殿里和我聊天。

聊今天夫子夸奖他了,因为文章写得好。

聊上次借给我的那几本书,问我对历史战争的看法。

难得有个人来陪我说话,我也就畅所欲言,自由、大胆地发表自己的想法。

聊着聊着话题就偏到以后想做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说他想做个好皇帝。

又问我。

其实我也想做个好皇帝,但是这话我不能说。

我说我想天下所有人都能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希望目光所及之处,人们都活得堂堂正正。

我真这么想,假如我当上皇帝,就朝这个目标努力。

「那我替你实现。」他看向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藏了星星。

他眼睛里的我小小的,还傻愣愣的。

「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这样说话要是被内务总管听见又要说我没规矩,不懂长幼尊卑。

奇怪的是,我和许知远第一天说话时就都用的你和我。

谁都没有提出有哪里不对。

我们默认我们是平等的人,在这高墙里,我们是朋友。

4

整个京城都在庆祝。

皇帝过寿,万邦来朝。

切。

也不知道这群人有什么好高兴的。

周边的小国还好,草原的部落打着称臣的旗号索要岁贡不是一两年的事了。

本朝本就处在中心的位置,隔开了几个有野心的国家。

此番朝贡,是给了他们光明正大联合的机会。

各国使臣一个看不住就不知道凑在一起商量什么东西。

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许知远当然看得出。

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连续两周没见到他了。

许思思倒是高兴得紧。

她被保护得太好,根本想不到里面的弯弯绕绕,单纯地以为世界上都是好人。

乞巧节还缠着宁为陪她出去过节。

临走前抱着我亲了又亲,说是给我带桂花糕回来,说有一家桂花糕特别好吃。

有了宁为还不知道把我忘到哪里去呢,不过这话我是真的受用。

当晚许知远难得地又来了我这里。

喝了酒,身上酒气难掩。

「春桃……你自己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我犹豫着,按理说不能说,但我很难拒绝他湿漉漉的目光。

「袅袅,家里人都叫我袅袅。」

这是我的乳名,常人不知道,应该可以说。

他低头念了几遍,听得我心里发酥。

「今天是乞巧节,若是你没进宫,想必这个时候应该在和喜欢的人逛灯会。」

「是啊,说不定他还会去带我吃那家顶好吃的桂花糕呢。」

「……你喜欢吃桂花糕吗?」

我不知道哪里生了一股怨气,非要在他面前逞这个强,生硬地开口道:「是啊,最喜欢吃桂花糕了。」

「哦,这样啊。」他看上去有些失落,「如果我不是太子的话,想必我也应该很喜欢吃桂花糕。」

许知远从衣襟里掏出来了个纸包:「我不知道你喜欢吃桂花糕,买的梅花糕,凑合吃点儿?」

或许是月光作祟,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要喝酒吗?」

说出口了我又开始后悔,那是我从御膳房偷拿的,不是什么好酒,给许知远喝岂不是在自取其辱?

「好啊,你吃我的梅花糕,我喝你的酒,有来有往。」

我转身去拿酒时,他正用两指提起一块梅花糕往嘴里放,被发现后朝我羞涩一笑。

怎么……心跳变快了?

5

生活就是生活,当你沉溺于其中的安稳时,它就偏不让你如意。

当头一棒敲醒你才是生活的常态。

对普通人如此,对帝王之家亦是如此。

宁为提枪出塞北。

东西联合围困。

江南水患流民出入京城。

皇帝重病。

宫里乱成一团,当年被赶出宫的姑姑趁乱回来找到了我。

「主儿,现在是好机会,可以夺回属于您的一切。」

可是在这之前,我过的不幸福吗?我不觉得。

安安稳稳的,心里踏实。

姑姑见我不说话,着急起来:「主儿,您不会是被他们蒙蔽了吧?他们是您的杀父仇人!我已经联系好当年追随常王殿下的臣子,流民不日进京!」

「什么意思?」

现在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了,我气急,把桌上的杯子砸在她脚边。

「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若是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的话!」

「……拨给江南的米粮,钱款被我们扣下来了……」

「江南的百姓不是人吗?你们真是……好样的!」

我气急,却也无奈。

「现在你们立刻把扣下来的东西分发下去,许知远的事情你们都别插手!亡了国谁都别想做皇帝!」

「是,现在就去办。」

她现在只告诉了我这一件事,那其他事呢?这些人到底插手了多少个地方我并不知道。

嘴上说着要扶我上位,其实只是用我做个名号,到时候拿我做个傀儡,幕后之人安然上位。

真拿我当傻子了不成。

6

我这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就迎来了国丧。

帝后双双去世,对许思思和许知远的打击不是一般的大。

江湖之外,庙堂之内,没有一个能暂时避一避的地方。

塞北传来的消息属实不算好,许思思往日里是娇纵了些,大敌当前,她担得起「公主」的称号。

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姑娘一夜成人的感觉属实不好受。

她近来总是愿意看着窗外的桃树花开。

我知道她和宁为有个关于桃花的约定。

但花期不等人,我趁着夜色拿了细线把掉落的桃花一朵一朵地绑了回去。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情。

无用功。

就算桃花不谢又怎么样?

得到的会失去,失去的不再来。

但起码她振作起来了,不仅如此,还开始吃饭看书了。

关于塞北的地图翻来倒去地看,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垫在枕头下面。

宁为战死的噩耗前脚刚到,草原二王子要求娶公主的信后脚传来。

许知远把我叫到他书房,抱住我,一言不发。

我都知道。

他很累,想必先帝寿辰他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就发现了那时的盛况只不过是强弩之末而已。

「袅袅,别说天下苍生,我连妹妹都保不住……」

他语带哽咽,听得我心里一阵酸痛。

「你已经做得很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再坚持一下……」

这话说得我都不信,坚持需要时间,谁来争取?

「我没有,我对不起父皇母后,我对不起所有人……」

肩膀处一阵濡湿。

除了更紧地抱住他,我没有别的办法。

7

求娶许思思的那个草原二王子我是有印象的。

他儿时来过王宫,见过她一面。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宁为身上,半点儿视线都落不到别人头上。

而我不是记住他,而是记住了他的眼神。

直勾勾的,却又没有恶意。

满满都是艳羡,自卑还有对美好事物的占有欲。

是藏了狮子的眼神,看向许思思时尤甚。

这种眼神我太熟悉了,我躲在暗处看许知远的时候怕也是如此。

只不过我幸运了些,占了个天时、地利、人和。

许思思冲进御书房说要嫁过去的时候算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没说反,确实是意料之中。

她一直都是一位合格的公主,担得起泼天的富贵,也随时能为了子民献祭。

还学了些专业术语,知道塞北十城。

这塞北十城单凭她一个自然是拿不下来,我得与她同去。

塞北十城配我的许知远最合适不过了。

我随着许思思一同前往塞北,条件真的艰苦。

第一天连城门都没进去。

野外过夜时我把她抱在怀里,将近天亮时她才睡着,浅浅的睡眠,稍稍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打个哆嗦。

我就坐在沙地上想,若是我回不去了怎么办?若是我护不住她又怎么办?

8

许思思不愧是皇宫里长大的,轻而易举就想到有内鬼。

但内鬼具体是谁还需要再查。

这件事情在出发前我就告诉了许知远,分头行动总比抱在一起哭好。

姑姑知道许思思要去塞北后没再找过我,我是肯定要同去的。

我死了比活着对他们更有利,又有名号,还不用将手中的权力分给别人。

这里的权力结构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

有外族,还有老一辈的恩怨。

看来先帝年轻的时候没少做事。

蒙徳喜欢许思思,很喜欢很喜欢,是能为了保住她放弃合作的喜欢。

再说本来这个合作就不牢固,我需要做的就是找一个着力点,击垮这座建筑。

这个着力点就是许思思。

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不,还有,还有我。

如果我出点什么事,她一定会去找蒙徳算账,只要合作的双方互相猜疑,就能为许知远争取到时间。

趁着她出门和蒙徳狩猎,我穿着薄而透的单衣进了东洋人的大帐。

痛,真的痛,身体也痛,脑子也痛,心也痛。

我好像和许知远再也没有可能了诶。

也挺好的,他本来就不应该和我有什么。

他要去找优秀的世家女来帮他稳固这座岌岌可危的大厦,而不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婢女。

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圣明的君主,全天下的百姓都可以过上好日子。

9

如我所料,许思思去找了蒙徳,直接把这次合作搬到了明面上。

蒙徳,你也最好对得起我的信任,把她牢牢地护在自己双翼之下。

许思思,你再坚持一下,等到敌人利益集团倒台,等到许知远抓到朝廷里的那些人,我们就可以回家了,请再坚持一下。

但我没想到她那样决绝,走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管了。

我的宝贝,真的在这里受了很多委屈,如果有来生的话,我想做她真正的姐姐。

蒙徳被下了毒,这毒是皇家密毒,哪怕是草原上的巫医都解不开。

我找到他,说我有解药。

前提是,娶了我。

他不愿意,但草原的其他部族首领愿意。

放屁!根本就没有解药。

婚礼准备得匆忙,不,是没准备。

我坐在他卧室的床上,蒙徳就坐在桌前,背对着我。

「我知道你没有解药。」

「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解药。」

「我娶你,不是因为那些人,而是因为许思思。」

「巧了,我也为了她。」

他这才回过头来看我:「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很累,我先睡了。」

他没再问,我没再提。

但我根本睡不着觉,一整个晚上我都在想许知远这个笨蛋是不是又躲在被子里偷偷地流眼泪了。

不过这回可没人抱他了。

10

蒙徳还是死了,他自己自杀的。

看来他是真喜欢许思思。若是不自杀,其他人肯定会知道我没有解药,把我抓起来。

自杀就不一样了。

草原的习俗是:王去世了,王的女人要嫁给新王,就是钻的这个空子。

只有接近权力中心才好办事,这是姑姑唯一教给我的东西。

我的第二任丈夫是草原四王子,他年龄尚轻,小我三岁。

「你就是中原来的女子?真好看,和草原上的女人不一样。」

「你们那里都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听哥哥说你们那里可好玩了。」

「草原的男子是不是更魁梧一些?哥哥说中原的男子瘦得像鸡一样。」

「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还没去过中原呢。」

年纪不大,话倒不少。

「小屁孩,你废话很多。」

「本王话多又如何?你现在是我的妻子,妻子回答丈夫的问题天经地义!」

我没再理他,心里盘算着如何弄到布防图。

蓦地身后传来一个热源,我吓得全身僵直,好在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11

四王子对我不错。

但我拿不到东西,他的亲热就一文不值。

不知道谁告诉他追求女孩子要用花,他就每天去桃林摘花放到床头。

傻兮兮的。

桃花快谢了,也不知道许知远那边现在怎么样。

我联系不到他。

和四王子的相处更像是兄弟之间的相处。

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我们已经可以坐在城墙上一起喝酒了。

时间过的不快,但又感觉过了很久。

他喝酒上头,脸红红的,问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站起身指着南方:「我要我的子民都过上好日子。」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气,站到我身边靠着墙大喊:「我也要我的子民都过上好日子!」

这是有点儿要醉了。

每次喝酒时我都悄悄地倒掉大半碗酒,他倒是实诚,一碗接一碗地喝。

喝到差不多时,我附在他耳边问城防图在哪里。

「在……在中衣口袋里……嗝!」

「你喝多了我扶着你。」

「好……谢,谢谢你。」

趁着这个机会我手探进他的衣襟,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我在干吗。

眼瞧着他眼底多了几分清明,我来不及思考垫脚吻了上去,手上动作不停,顺利地拿到地图。

他手顺着我腰线往上滑,加深了这个吻。

我猛地推开他,后退两步,他倚着城墙倒下去,躺在地上。

这里也挺好,凉快,醒酒。

12

许思思那只鸽子在她去世后的半个月又飞了回来,被我涂成黑色养在身边。

又挂了很多宝石一类的配饰,装点得不伦不类。

现在它可以恢复原本的作用了。

城防图塞了好几次都塞不进信筒,急得我头上直冒冷汗。

看着它扑腾扑腾地飞走才安下心来。

拜托一定要送到。

塞北十城我现在还给你了。

能不能拿到就看你的造化了。

13

一个半月后,中原大军压境。

许知远亲自带兵前来。

四王子披甲上阵前告诉我,如果他赢了,就带我去中原玩一个月。

我说「好」。

心里却道别了千百遍。

这一生我过得真是不怎么样,但是遇上的都是好人。

如今该还的账我都还清了,没还的账这辈子也还不上了。

许思思那份药,我也有。

吞到嘴里很苦,怪不得要就酒吃。

躺在床上的时候,并没有像画本子上说的那样在脑子里过片段。

一片空白。

我仔细地回想那年的梅花糕是什么味道,月下城楼上的酒又是什么味道。

怎么都想不到。

嘴巴里全是血腥味,眼睛开始睁不开了。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我提不起力气,脑子里却还在想,这里的桃花明年还会开吗?

会吧。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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