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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金庸小说的巅峰之作

金庸小说中,哪一部称得上「巅峰之作」呢?

要是论人物的鲜活、笔力的冷静、寄托的深厚,当推《笑傲江湖》。

要是论思想的深度、写法的奇崛、超越自我的魄力,当推《鹿鼎记》。

而如果要论质感的厚重、人物的多变、底蕴的丰富、表现的奇伟,则当推《天龙八部》。

 

「天龙八部」一词,本是佛教术语。金庸在《天龙八部》一书正文之前,特立「释名」一节,他解释「天龙八部」一词道:

「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在「释名」一文中,金庸简要介绍了佛经中「天龙八部」包含的八种神道之物的特点,却并未指明这八种神道与书中人物有何关系。

但是,通过将「释名」篇与《天龙八部》的故事相对照,我们也能约略得出答案。

譬如「天」,「释名」介绍道:

「天」是指天神。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只不过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佛教认为一切事物无常,天神的寿命终了之后,也是要死的。天神临死之前有五种征状: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不乐本座(第五个征状或说是「玉女离散」),这就是所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帝释是众天神的领袖。

读罢《天龙八部》,我们不难发现,「天」对应的是全书最有英雄气概、最悲剧的人物:萧峰。

萧峰不仅武功高强、能力超群、在江湖中享有盛誉,且其风范气度、身手见识,都远超侪辈,俨如天人。

可是,天神终有一死,英雄竟也末路,金庸写萧峰,就是从他的人生低谷写起。身为丐帮帮主、武林一流高手的他,一出场,就面临阴谋、背叛、身世疑团、杀父之仇。

他奋力挣扎,左冲右突,却遭遇到更大困境,当年的知情人一一死去,他也莫名背负上弑父、弑母、弑师的三大恶名;聚贤庄上,他与中原群豪割袍断义,杯酒绝交,生死相斗,身负重伤,命悬一线。

金庸对萧峰,不可谓不狠。但是正是在这种极惨酷的处境中,他却依然能回旋天地。

宋待不下去了,就远走他乡,先识得了完颜阿骨打,后来又救了辽帝耶律洪基;从丐帮帮主的位子上被人撵下,又成为了辽国的南院大王,真可谓「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

萧峰的结局,正是「天神之死」的写照,所谓「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都可以看做萧峰被诬陷、被误解、被泼脏水的写照,尤其是「不乐本座」一项,更是十分相符。

所谓「不乐本座」,指天神本来过着安乐的生活,但是到了命终之时,却不安于座,甚至厌倦不已。

萧峰在辽国高居南院大王之位,又是耶律洪基的义弟,深受荣宠,生活倒也安逸。可是后来耶律洪基执意要攻打宋朝,且欲任用萧峰为先锋大将,还许诺若攻宋凯旋,即封他为「宋王」。

萧峰以天下之心为心,以生民之命为命,所以虽知帝王之逆鳞不可犯,依然直言不肯领命:

(萧峰)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慢慢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我如坚不奉诏,国法存何?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杀机,想他是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如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于心却又何忍?何况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到哪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见耶律洪基已动杀机,又思量在其位不谋其政,可谓不忠,可为了自身之功名得失去侵宋,乃是对天下人不义,左思右想,本拟抽身早退,挂冠而去,却不料还是落入了陷阱。

金庸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而萧峰之死,也是金庸小说中最悲剧性的情节之一。他不救来解救他的丐帮诸人,有负天下人;不忠于自己父母之邦的皇帝、结义的义兄,又负了自己的家国和金兰之契。而「俯仰无愧」一事,是萧峰立于天地间的根本,所以,处于左右夹缝中的他,只能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在小说中,萧峰(乔峰)与慕容复并称,人谓「北乔峰,南慕容」。慕容复有婢如阿朱、阿碧,顾盼有情,兰心蕙质;有家臣如邓百川、风波恶,武功高强,可独当一面;慕容家的还施水阁,广聚天下武学典籍,慕容家的故事,更是被江湖人说成了传奇。

铺垫至此,我们甚至会觉得,或许慕容复的本事,比萧峰更胜一筹。 

萧峰只因见了他的家臣邓百川、风波恶等人的风度,就以君子之心度人,神思飞越,以为慕容复是个可交的朋友,因此,后来在少林寺中查访时,受几大高手围攻,带累潜入少林寺偷易筋经的阿朱受伤,只念着这是「朋友」慕容复家的丫鬟,便觉得怎么也不能让她无故丧命。

萧峰单刀赴聚贤庄之会,固然有英雄孑立、独抗命运的冲动,但也不乏要替阿朱向薛神医求治的想法。

这一番拼命,慕容复半点没放在心上,倒是使得萧峰自己收获了一位在绝境中依然体惜他、相信他、陪伴他的生死知己。

后来,等到慕容复真正出场,我们才发现,他与萧峰,万万不能相匹。

而实际上,慕容家,还是萧峰的大仇。当年,正是慕容博假传信息,使得大宋二十一位高手埋伏雁门关外,而路过此地的萧远山一家,偶然之间,坠入了修罗场。

世事弄人,三十年间,假死的慕容博和跳崖未死的萧远山均潜藏于少林寺中。到了第四十二回「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慕容博和萧远山的真身份才揭示出来,而萧峰和慕容博也才真正交手:

原来萧峰见慕容复猛扑而至,门户大开,破绽毕露,料想段誉无形剑气使出,一招便取了他性命,万没想到段誉竟会在这当儿住手,慕容复来势奇速,虽以萧峰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笔之厄。但慕容复跟着使出那一招「大海捞针」时,萧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后心的「神道穴」。本来慕容复的武功虽较萧峰稍弱,也不至一招之间便为所擒,只因其时愤懑填膺,一心一意要杀段誉,全没顾到自身。萧峰这一下又是精妙之极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要穴,慕容复再也动弹不得。
萧峰身形魁伟,手长脚长,将慕容复提在半空,其势直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叫:「休伤我家公子!」一齐奔上。王语嫣也从人丛中抢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复恨不得立时死去,免受这难当羞辱。
萧峰冷笑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手臂一振,将他掷了出去。

慕容复与游坦之以多欺少、合斗萧峰却在先,与段誉对战不敌、忽施偷袭在后,其人品德行,颇不足道。而他虽然合游坦之之力与萧峰比武,依然难以取胜,后来又因偷袭段誉,被盛怒之下的萧峰一招制住。

明眼人自能看出,萧峰与慕容复孰高孰低,孰为龙,孰为蛇。

在「天龙八部」中,慕容复及其父慕容博对应的,就是「阿修罗」:

阿修罗王常常率部和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食物,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常称惨遭轰炸、尸横遍地的大战场为「修罗场」,就是由此而来。大战的结果,阿修罗王往往打败,有一次他大败之后,上天下地,无处可逃,于是化身潜入藕的丝孔之中。阿修罗王性子暴躁、执拗而善妒。……阿修罗王权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爱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乱,越乱越好」的事。

阿修罗常与帝释为敌,而慕容博、慕容复,正是萧远山、萧峰最大的敌人。

慕容博为了搅乱宋、辽局势,谎称契丹武士要潜入少林,抢夺七十二绝技,虽是危言耸听、无中生有,却鼓动了中原豪杰群赴雁门,埋伏关内,伺机伤敌。

他们等来的,自然不是契丹武士,而是萧远山一家及其从人。萧远山早年师从汉人,虽有卓绝之武功,但曾立誓生平绝不杀伤汉人,故而伏兵发难,无故相攻,也是一再隐忍。

及至对方下了死手,砍杀了他的妻儿,他才突然如穷途之兽,爪牙毕露,再不容情: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年。但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几百次在梦中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景,无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臂斜兜,不知用什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我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着一刺一劈,当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边一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片刻之间,我们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其时夕阳如血,雁门关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头颅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无法去救助旁人。」

三十年之后,曾身预其事的智光和尚回首前尘,依然难以忘其血腥。萧远山自己家破人亡,他的敌人,也是肢残体折,大半身死,黄云朔风之下,直是一片修罗场。

这场战斗,表面上看是萧远山和中原诸高手之间的对敌,其实,是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对敌。没有慕容博「复国」的执念,就不会有萧远山后来「复仇」的执念。

雁门关血战后,萧远山跳崖,跳崖前,他在石上手书遗言,书写胸中之恨。幸存之人拓下遗书,找契丹人翻译,方知这是一场大乌龙。

——用他人的血,浇自己的苗,这种极恶之事,对阿修罗而言,完全不会产生道德包袱,因为他们本来就「爱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乱,越乱越好』的事」。

慕容博自然料到了纸包不住火,为保慕容家名声,以图来日,事情败露后,慕容博选择了假死,好让世人认为那讯息只是他无心之过。

假死之后,他潜入少林寺藏经阁,这与《释名》中所说的「有一次他大败之后,上天下地,无处可逃,于是化身潜入藕的丝孔之中」正相扣合。

少林寺藏经阁中,还有另一位不速之客——跳崖未死的萧远山。他被树所阻,幸得生还,此时死志顿沮,仇念勃生,心想无故被人冤枉要偷经籍,遭此大祸,既然如此,索性便真的偷去。

二人狭路相逢,早就数次交手: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为了何事?」
黑衣僧道:「我也正要问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又为了何事?」
……只听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为了找寻一些东西。」
黑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也为了找寻一些东西。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想来也已找到。否则的话,咱们三场较量,该当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错,尊驾武功了得,实为在下生平罕见,今日还再比不比?」黑衣僧道:「兄弟对阁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也不易分出胜败。」

三场较量,不分伯仲。但是到了萧峰与慕容复这代,「帝释」与「阿修罗」的高下,却早已分出。

早在萧峰还是丐帮帮主、未曾见到慕容复的时候,慕容复的表妹王语嫣已经见识过萧峰的身手:

乔峰微笑道:「在下初窥门径,贻笑方家。」说着眼光不自禁的向王语嫣射去。适才王语嫣说他那一招「沛然成雨」,竟如未卜先知一般,实令他诧异之极,这时颇想知道这位精通武学的姑娘,对自己这门功夫有什么品评。
不料王语嫣一言不发,对乔峰这手奇功宛如视而不见,原来她正自出神:「这位乔帮主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齐名,江湖上有道是『北乔峰,南慕容』,可是……可是我表哥的武功,怎能……怎能……」

王语嫣博览天下武功,眼光极精准。此时她见到萧峰的身手,心中大惊——金庸为设悬念,未将王语嫣的念头写全,其实她心中自然是觉得慕容复远远及不上萧峰。

阿修罗「性子暴躁、执拗而善妒」,金庸写慕容复,一直不离此特征。他表面温文尔雅,实际上眼高于顶、不能容人。

但慕容复可悲可叹之处,正在于此。他并非无能之辈,有时亦能睥睨四方、顾盼自雄:

虚竹忙道:「公子慢走,决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慕容复双眉一挺,转身过来,朗声道:「阁下是否自负天下无敌,要指点几招么?」虚竹连连摇手,道:「不……不敢……」慕容复道:「在下不速而至,来得冒昧,阁下真的非留下咱们不可么?」虚竹摇头道:「不……不是……是的……唉!」
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着虚竹、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以及梅兰菊竹四剑、九天九部诸女。群豪诸女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然无人敢于上前。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拂,道:「走罢!」昂然跨出大门。王语嫣、邓百川等五人跟了出去。

虚竹糊里糊涂破了珍珑棋局、救了天山童姥,做了灵鹫宫的宫主,而慕容复处心积虑,「随众人上山,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树恩示惠,将这些草泽异人收为己用」,却竹篮打水,徒劳无获。

虚竹全无机心,真诚想留慕容复一干人,而他们却以为对方冷嘲热讽,以力强留。慕容复面对强「敌」并不畏惧,凛凛生威,一时之间,众人为他的气势所摄,无不让路。

虚竹的好意,何以成了慕容复眼中的敌意? 表面上看,是因为虚竹所携画像中女子酷似王语嫣,引来误会,其实,深层原因是虚竹的遭际,正中慕容复的心病。

数日之前,他还是少林寺中一名武艺低微的弟子,而今,却成了一流高手,又手握生死符,让自己想收复而未成的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死心塌地。

他无心插柳柳成荫,而慕容复多年以来,却有心栽花花不开。

最气人的,是慕容复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去追的东西,虚竹虽然轻松拥有了,却好像毫不在意。

慕容复从小受的,是哪样的教诲?

慕容复点了点头,心想父亲生前不断叮嘱自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

为了复国,慕容复头可断、血可流,六亲可以不认,情爱可以割舍,至于仁义道德、尊严体面,一概可弃。

他收买江湖人士不成、应征西夏驸马失利后,又一次剑走偏锋:准备拜段延庆为义父:

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赔罪。」说得甚是谦恭。
段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甚么事。」
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赔罪,再恭恭敬敬的向殿下求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意态实是恭顺。

段延庆本是大理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当年在政变中不幸被害,肢体残疾,九死一生,忍受极大的辛苦,方练成卓绝武功,也是多年来屏着一口气,想要复仇复位。

慕容复说是「求」,实际上是用迷药迷倒对方来胁迫;虽是胁迫,又姿态极低,屈膝叩头,乃至杀害忠心追随慕容家多年的包不同,都是毫无犹豫。而这种种姿态,无非是为了取信于段延庆。至于他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呢?

他(段延庆)明知慕容复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后,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亦不足为奇。

……慕容复沉吟片刻,踌躇道:「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

慕容复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段延庆也是老谋深算之人,更没算到他此时刚知段誉为自己亲子,断不可能再将「皇位」传与他人。

何况,他是无根之萍、无源之水,为了一个执念,拼尽半生精力,而段延庆又能好到哪里去?他口口声声把多年在野的段延庆称为「殿下」,已有慌不择路的意思。

他的执拗、无情、狠辣、算计,让人既觉可厌,又觉可悯。

为何「阿修罗」总是输给「帝释」?为何齐名的慕容复和萧峰,却天差地远?

表面看来,是武功高低有别,其实,是心性清浊有别。

萧峰与慕容复,是两个极端。

萧峰始终在寻找自我,「汉人」也好,「契丹人」也罢,萧峰从来没有丢掉自己立于天地之间的信念;

而慕容复一直在丢弃自我,「慕容氏」这个标签,迷障了他所有真心真性,剩下的,只有欲望。

萧峰没有刻意营谋过什么,他挚爱的恋人、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人之下的高位,都是无所求而得。

慕容复一直在着力经营,但总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他的名声、爱人、家臣,最终都失去了,最后,他连正常人的神智都失去了,还忘不了复国之事。

洪应明的《菜根谭》说得好:「世事如棋局,不着得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萧峰「不着得」,所以是高手,世事再残酷,依然不失风度;慕容复「打不破」,所以是庸手,再好的开局,最后也是惨淡收场。

以上是就成败而言。而哪怕脱离得失,萧峰给人的观感,也比慕容复好太多。

何以如此?我们依然可以用《菜根谭》之语来解释:「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萧峰因为不忍战火铺天、生灵涂炭,坚拒辽帝征宋之令,这是仁人之不忍、君子之不为,哪怕他因此下狱、为此自杀,依然是真英雄。

慕容复为了复国,邀买人心、背弃恋人、杀害朋友、奴事敌人,百辱皆能忍,万事皆可为,

这么一来,却丢掉了为人的根本、立足的根基。

 

「天龙八部」中,还有一位神道,是帝释的身边的侍从:

「乾达婆」是一种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是服侍帝释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冽的香气。「乾达婆」在梵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魔术师也叫「乾达婆」,海市蜃楼叫做「乾达婆城」。香气和音乐都是缥缈隐约,难以捉摸。 

乾达婆所对应者,是萧峰的恋人阿朱。

阿朱的出场十分有趣。段誉被鸠摩智所掳,来到姑苏燕子坞之琴韵小筑。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故交,但言行之中,都透着不客气。

此时恰逢慕容复远行,与鸠摩智周旋的,是其丫鬟阿碧。她虽然温柔斯文、与人无忤,但也看出鸠摩智来者不善。此时,又有三个人物相继出场:慕容家的老仆、管家孙三、慕容博的叔母。

这三个人,其实都是阿朱所扮。鸠摩智还没看破机关时,段誉就已发觉: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身上,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公公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出滑稽戏,是阿朱、阿碧的「合谋」。阿朱妙擅易容,无论男女老少,她都能改装模仿,学得惟妙惟肖,这自然与乾达婆的「变幻莫测」相应。

她的模仿本来极难看穿,但段誉的线索,就是阿朱身上的少女体香,这也应了《释名》中说的乾达婆「身上发出浓冽的香气」,而阿朱的别院,名叫「听香水榭」,这自然都是金庸将阿朱与乾达婆相勾连的线索。

在《天龙八部》之中,还有一个人物可视为乾达婆,她就是阿朱的妹妹阿紫。

如果说阿朱是「正面」的乾达婆形象,阿紫就是「反面」的乾达婆形象。

金庸对阿紫,也有身有香气的描写:

阿紫在树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身边,隔着丈许,坐在她下风处一块石头上。寒风刮来,风中带着她身上淡淡香气,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只觉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这些日子虽受种种苦楚荼毒,却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远在这大树下坐着,他自己能永远的这般陪着她。

阿朱身上的香味,让段誉心神怡然,而他抱的是专意欣赏、全无冒犯的态度;阿紫身上的香味,对游坦之而言却是致命的吸引、蚀骨的鸩毒,他明知她对自己无情且残忍,还是如痴如醉,最终成为她手中的玩偶傀儡。

还有一段情节,似乎与乾达婆是「服侍帝释的乐神」相应:

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过七寸来长,通体洁白,晶莹可爱。阿紫放到口边,轻轻一吹,一股尖锐的声音便远远送了出去。适才那狮鼻人离去之时,也曾发出这股尖锐的哨声,本来笛声清扬激越,但这根白玉笛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凄厉,全非乐调。
萧峰心念微动之际,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来你早约下同党,埋伏左近,要来袭击于我,萧某岂惧你这些狐群狗党?只是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门下武功极是阴毒,莫要一个疏伸,中了暗算。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阵,低一阵,如杀猪,如鬼哭,难听无比。这样一个活泼美貌的小姑娘,拿着这样一枝晶莹可爱的玉笛,而吹出来的声音竟如此凄厉,愈益显得星宿派的邪恶。

阿紫所吹奏的白玉笛,「高一阵,低一阵,如杀猪,如鬼哭,难听无比」,毫无音乐之美感,正如她的体香,似乎也是致幻的药剂,而非怡人的清风。

《论语》中记载:「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这正是阿朱、阿紫名字的由来。朱为正色,紫为间色,雅乐正,郑声淫。可见,阿朱为正面人物,阿紫为反面人物。

而「恶紫之夺朱也」,又意味着朱紫之间,还有竞争和取代的关系,且紫之在位,乃不武之胜。

阿朱和阿紫虽为姐妹,但自小分离,直至阿朱死前,两人才知道彼此的关系。后来,她们的联系,主要体现在萧峰的身上。

萧峰是阿朱的爱侣,但二人的爱情却以悲剧收场。阿朱假扮白世镜,去马夫人家打探带头大哥的身份,不料马、白有苟且之事,马夫人因此窥破阿朱的易容,她将计就计,诬指旧情人段正淳为带头大哥。

更为巧合的是,阿朱继而得知,段正淳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是代父受「过」,又因担心萧峰不敌大理段氏,不欲他与段氏结仇,于是,阿朱最终扮作了段正淳,来赴与萧峰的约会,被他开碑裂石的一掌,打到重伤将死。

阿朱弥留之际,萧峰得知真相,伤痛欲绝,回天无力。他的男儿之泪,被躲在桥下的阿紫尽收眼底。也因此,她对萧峰动了心。

但是阿紫的爱,与阿朱绝不相同。

阿朱以为自己的父亲是萧峰的仇人,哪怕柔肠寸断、百般不舍,也决意要代父赴约,以免萧峰与段氏结下血仇之后,又不敌段氏的六脉神剑。她纵然爱萧峰爱到可以天涯相随、生死相伴,但只要觉得是为了对方的福祉,放弃白首之约、放弃自己的生命,依然在所不惜。

而阿紫的爱,则畸形而极端:

阿紫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阿朱,我也会像阿朱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辈子要跟着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许,于是我心中说:『好罢,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叫你一辈子跟着我。』」

阿朱死时,嘱托萧峰照顾阿紫,但阿紫狠戾残忍,实非萧峰一路人。萧峰见她狡计百出,厉害无比,实在不需「照顾」,便欲舍她而去,阿紫却假装跌倒,引萧峰近前,便发射毒针。

萧峰以为她要暗害自己,情急之下,一掌拍出,又将她打到重伤。

打死阿朱的伤心过往,让他再也无法面对「打死」阿紫的后果,所以,他不顾一切竭力救治,在长时间的相处照拂中,也与阿紫有了亲情。

不料,阿紫对他,却不是亲情。几年后,她吐露心迹,原来当时发针,并非要杀他,而是想把他「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叫你一辈子跟着我」。

这种「深情」,教人不寒而栗。其实,对游坦之,她不就是「弄得残废了」,由她摆布吗?

阿朱和阿紫,虽然都是「乾达婆」,但正邪对照,颇让人感慨。

 

再来看看「天龙八部」中的另一对冤家:龙和迦楼罗。

「龙」是指龙神。佛经中的龙,和我国传说中的龙大致差不多,不过没有脚,有时大蟒蛇也称为龙。……古印度人对龙很是尊敬,认为水中生物以龙的力气最大,因此对德行崇高的人尊称为「龙象」,如「西来龙象」,那是指从西方来的高僧。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大瘤,是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旧说部中说岳飞是「大鹏金翅鸟」投胎转世,迦楼罗就是大鹏金翅鸟。

「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形象,它居于海,飞于天,能司风雨。同时,「龙」又是皇家的文化符号,帝王,称为「真龙天子」。

《天龙八部》一书中,「龙」对应的人物是段誉。

段誉本是大理世子,系皇室贵胄。而在书终篇时,他也做了大理国的皇帝,此其与「龙」相应之第一点。

第二点,《释名》称「(古印度)对德行崇高的人尊称为『龙象』如『西来龙象』,那是指从西方来的高僧」,意谓「龙」为人仁善,佛缘深厚,而段誉,正是这样一个人。

大理段氏世代笃信佛教,「段氏历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为僧,都是在这天龙寺中出家」,段誉的伯父段正明,后来亦出家为僧。

段誉因笃信佛教,认为武功是杀人之道,所以坚决不肯学家传的「一阳指」武功,后来涉身江湖,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学到了北冥神功、凌波微步等武功。

段誉禀性仁厚,为人随和,「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弃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无论是面对王孙公子、武林名宿,还是丫鬟仆役,乡野小民,段誉都绝不自矜自己的贵族身份,总是宽厚待人,谦和有礼。

即便如此,段誉因身怀宝璧,也不免受人觊觎,结了冤仇。

段誉的宿敌——那个屡次偷袭他、俘虏他、绑架他,但最终也成就了他的人,就是鸠摩智,鸠摩智,就是「迦楼罗」。

迦楼罗「以龙为食」,而鸠摩智从一开始,就以段誉为猎物。他所觊觎的,是段誉心中所记的六脉神剑剑谱。

鸠摩智初登场时,宝相庄严,极像一个有胸怀的人物: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僧人,身穿黄色僧袍。不到五十岁年纪,布衣芒鞋,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亲近之意。

此时,鸠摩智以吐蕃国师的身份,前来大理天龙寺拜山,舌灿莲花,说是要用少林寺七十二绝技,换六脉神剑剑谱副本,欲将之携至故交慕容博墓前焚烧,以祭其泉下之魂。

这一交换,经他一说,似乎自己所求轻而所予重,且目的不在自身私欲,而在酬答知己。

看到后面,我们才知道,这「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固然是假,所谓「小僧拜领宝经后立即固封,决不致私窥,亲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亦是虚假,连他与慕容博的所谓知交关系,还是虚假。

所以此番出场,金庸着意写他道貌岸然,「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自然是暗示迦楼罗的「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大瘤,是如意珠」的特征。

鸠摩智是绝顶聪明之人,武功又高强无比,偏是百般的窥不破名利二字。为此,他处心积虑,丑态百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行事往往并无底线。

在天龙寺,他一听诸僧拒绝自己的提议,马上变礼为兵。枯荣大师心知合己方五人之力,也未必是鸠摩智的低手,故而壮士断腕,催动内力,将剑谱烧去。鸠摩智恼羞成怒,掳走假扮僧人的保定帝,段誉情急出手,鸠摩智便知他虽然剑法时灵时不灵,却已经对剑谱烂熟于心,所以便将他掳走,意图逼问:

鸠摩智倒退三步,说道:「这位小施主心中记得六脉神剑的图谱。原来的图谱已被枯荣大师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图谱,在慕容先生墓前将他活活的烧了,也是一样。」左掌扬处,向前急连砍出五刀,抓住段誉退出了牟尼堂门外。

段誉与鸠摩智的纠葛,由此而始。

段誉被鸠摩智挟持,一路上被威逼利诱,始终不从。此后,他数次侥幸逃脱,又数次狭路相逢,再遭暗算。最厉害的,是在少林寺的那一次:

(段誉)正要走近鸠摩智身畔时,突见鸠摩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段誉也以笑容相报。
突然之间,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当胸射来。段誉叫声「啊哟」,欲施六脉神剑抵御,已然不及,只觉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阿弥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这次偷袭,险些让段誉丧命。

对鸠摩智而言,最初,段誉是「活剑谱」,是让他心痒难搔的「宝物」,而后来,屡次加害不得、威逼不成,却让鸠摩智恼羞成怒,对段誉平添了一段仇恨。

虽然长久以来,段誉都是武功远逊于鸠摩智,见了他,就缚手缚脚,落于下风,但最后的局势,却颠倒了过来。

《释名》中,介绍了迦楼罗的终局:

到它命终时,诸龙吐毒,无法再吃,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因为它一生以龙(大毒蛇)为食物,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自焚。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作纯青琉璃色。

第四十五回《枯井底,污泥处》的情节设置,几乎严格对应了这一描述。

这时,鸠摩智、段誉、王语嫣三人均意外困于井底。早先,扫地僧早已点出,鸠摩智以小无相功为底子,强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看起来颇有所成,其实已经受了极深的内伤。

鸠摩智刚愎自用,讳疾忌医,只将其言作为恐吓之言看待。不料此番来西夏国的路上,已经饱受内伤之苦。

这次,在与慕容复对峙之时,内伤忽然发作,内息如潮,似乎要从体内喷薄而出,痛苦不堪。

后来他落入井内,见到「老仇人」段誉,不免迁怒于他,双手扼住他的脖颈,片刻之间,就能结果他的性命。

事有凑巧,段誉的北冥神功又奏奇效,将鸠摩智的内力一股脑吸出。敌我强弱之势互转,鸠摩智武功尽失,再也不能伤害段誉了。

这一段描写,就是「它一生以龙(大毒蛇)为食物,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自焚」、「到它命终时,诸龙吐毒,无法再吃」的形象化书写:

(鸠摩智)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鸠摩智的走火入魔、内息狂涌,就是迦楼罗的「体内积蓄毒气极多」;此外,他利欲熏心,机关算尽,何尝不是心中「积蓄毒气」所致?

那么,何谓「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呢?

鸠摩智本是高僧,佛经义理,无所不通,但心为物障,情为欲蔽,迷失了数十年。及至今日武功尽失,却迷雾顿开,忽见天地:

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然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
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
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

……这一来,鸠摩智大彻大悟,终于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后广译天竺佛家经论而为藏文,弘扬佛法,度人无数。其后天竺佛教衰微,经律论三藏俱散失湮没,在西藏却仍保全甚多,其间鸠摩智实有大功。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此时的鸠摩智虽然力不如旧,智却过之,说是有失,其实有得。

甚至可以说,这时的他,已经死而复生,再世为人,这颗心,终于拨云见月,重得澄明。

 

再来看《天龙八部》的目录。

金庸小说的目录,充满个性和创举。

传统武侠小说的目录,往往沿用章回体小说的目录形式,用对偶句作为每章目录。

金庸小说中,除了最早的《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沿用了这种形式之外,后来的作品,都不再用此种方法。

《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是用四字短语作为每回的标题,用语通俗,易于阅读。

《笑傲江湖》,则以二字词组作为每回的标题,文极重而题极轻,事极繁而题极简,如「灭门」、「洗手」、「并派」等回,写的都是江湖中暗流汹涌之事、魑魅魍魉之态,刀光剑影,人心鬼蜮,但提纲挈领,只用两字概括,反而更让人觉得震撼。

又如「绣花」一回,写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等上黑木崖,并斗东方不败,这是前文一个大悬念的揭开,又是一场大风波的结局,却用「绣花」两字来命名。而「绣花」这等闺房女儿专能之事,却安在了东方不败这个武林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身上,何其诡异、恐怖!

再如「倾心」、「曲谐」等回,则又风光旖旎,情调婉转,尽显令狐冲、任盈盈之间的相知相许之妙。

《倚天屠龙记》每回标题均为七字句,全书目录,则是一首完整的柏梁体诗(句句押韵的七言古诗),如一至十回,诗云:

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宝刀白炼生玄光。自作丧乱意彷徨。皓臂似玉梅花妆。浮槎北溟水茫茫。谁送冰舸来仙乡。穷发十载泛归航。七侠相聚乐未央。百岁寿宴催肝肠。《倚天屠龙记》的前二回时间跨度大,其后的情节,空间的转换、情节的起伏、悲喜的变化也很大,而用声韵流转、连贯度高的柏梁体作为目录,则一定程度上弥缝了这种跳跃性。

而金庸小说的目录中,最出色者,当推《天龙八部》和《鹿鼎记》。

《鹿鼎记》的目录,看起来还诗传统章回体形式,但形同实不同。它每回都是用两句七言诗,而这两句诗,都是金庸用其先祖清代著名诗人查慎行的《敬业堂诗集》中的诗句。

其实,用前人诗句做标题,并不比自拟标题的难度低,《鹿鼎记》每回三万余字的内容,都收束在前人的十四字成句中,自是金庸的精心杰构。

如第二回名为「绝世奇事传闻里,最好交情见面初」,写韦小宝因与绿林好汉茅十八相识,由此走出生活了十多年的丽春院,从青楼之中的一个「拖油瓶」、小混混,开始初涉江湖,耳闻目睹,均为毕生未觏之奇事,此谓「绝世奇事传闻里」。

韦小宝与茅十八的相识相交,最初颇有抵牾,后来茅十八成为韦小宝步入江湖、走向人生「巅峰」的引路人,而当韦小宝成为御前红人、「朝廷鹰犬」之后,在茅十八看来,他已经成为陌路之人。

纳兰性德《浣溪沙·拟古决绝辞》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说世事多变,人心往往不似初见之时,正可说明这种境况。

但是,茅十八眼中的翻覆小人韦小宝,却甘冒奇险、大费周章,将他从法场救出,这就更让人感慨了。

 

《天龙八部》的目录,亦十分巧妙。

全书共五十回,每十回的目录,就是一首词,全书目录系五首完整的词,而每首的词牌、风格、侧重点、主要人物都不相同。

第一首词的词牌为《少年游》,词云: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璧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觳纹生。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

第一回到第十回,主线人物为段誉。全书以段誉不愿练武,受逼不过、离家出走起笔,写他涉足江湖之后诸番离奇遭遇、旖旎境遇。

段誉是王室贵胄,大理世子,但他青衫布帽,徜徉山水,到了大理无量山中,始有种种奇遇,所以词以「青衫磊落险峰行」起。

下片说「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意指段誉自邂逅王语嫣以来,因情根深种,颠倒梦想,不免九死一生,泥足深陷。

相思磨人,情深累人,李商隐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姜夔说「当初不合种相思」,都是以此言之。但有时,目成之后,又是万念犹一,九死不悔,所以说是「无计悔多情」,情网之难脱,非但不能,且哪怕能,也不愿为也。

而此词调寄「少年游」,用以写充满「少年心」的段誉游历江湖之事,也十分贴切。

第二册的目录,调寄《苏慕遮》,词云: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苏慕遮》一调,系唐朝时传入的西域乐曲,而第二册的主线人物为萧峰,用此调来描写本为契丹人、又在宋朝长大的萧峰,十分切合。

此词风格,与《少年游》的清俊流动不同,有苍凉慷慨之气,尤其是「虽万千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遗字」三句,写尽了萧峰的英雄气、悲剧感。

此词的前几句「向来痴,从此嘴。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还是以段誉为主线人物,但是到「剧饮千杯男儿事」这回,则将线索落在萧峰的身上:

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干自斟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
段誉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

段誉做了王语嫣裾下之臣之后,亦步亦趋,出生入死,但也不能得美人之一顾,非但王语嫣,连之前待他热情有礼的阿朱阿碧,也一心萦系在慕容复身上,令他恍然若失。

他与王语嫣等人黯然分别后,对慕容复既羡且忌,心中郁愤不平。本拟大醉一场,却在酒楼中遇到一条有燕赵慷慨之气的大汉。

他误以为此人乃慕容复,便与之斗酒、斗轻功,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丐帮帮主、与慕容复并称的萧峰(乔峰)。由此,金庸将视角从段誉身上,转到萧峰身上——这本是传统小说中,视角人物随情节转换的笔法,如《水浒传》、《金瓶梅》、《儒林外史》,皆用此法。

从小说的叙述视角而言,至少可以分为三类:全知视角、内视角和外视角。

在全知视角叙事中,叙事者像是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所掌握的信息,远大于书中人物掌握的信息。所以,他可以洞悉所有人物的遭际和内心世界。

如曹雪芹的《红楼梦》,用的就是全知视角。

在内视角叙事中,叙事者所知和人物一样多。这种叙事方式能传递的信息虽然不及全知视角,但因为叙事者就是故事的亲身参与者,所以较全知视角更为真切、有现场感,尤其便于展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性格特征。

如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游记》,用的就是内视角。

在外视角叙事中,叙事者所知小于人物,他只知道表面上发生的事情,却对内情一无所知,他的所见所闻,往往承载着「作者刻意的误导」的任务。这种叙事方式有利于营造悬念,极富戏剧性,引人入胜。
如东野圭吾的《嫌疑人 x 的献身》,用的就是外视角。

金庸的大部分小说,都是用的全知视角,而《天龙八部》一书,则将内视角和全知视角相结合。

前十四回,是用段誉的视角叙述故事,第十五回到二十七回,是用萧峰的视角叙述故事,第二十八回到三十一回用全知视角,而第三十二回到四十回,转到虚竹的视角叙述,第四十一回「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始,则又百川归海,群星汇集,由各方势力、各路豪杰齐聚少林寺,转回全知视角。

《天龙八部》第四册目录,调寄《洞仙歌》,词云: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且自逍遥没谁管。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糊涂醉、情长计短。解不了、名缰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第四部以虚竹故事为主。

《洞仙歌》,又有「洞仙歌令」、」羽中仙「、「洞仙词」等别名。「洞仙」,指道教中的仙人。《洞仙歌》一调,音节舒徐,摇曳生姿。

虚竹本是少林寺中低辈僧人,相貌寻常,武功平庸,随师叔祖、师兄弟下山,虽涉红尘,却并无思凡之心。

天意弄人,虚竹的这趟下山之路,简直成了「遇仙」故事。

他所遇的第一位「仙人」,是逍遥派的无崖子。

他无意间破了珍珑棋局,成了无崖子的关门弟子,蒙他授予七十年内功,有了成为绝代高手的底子。

第二位「仙人」,是逍遥派的天山童姥。

他「多管闲事」,救了天山童姥,又从天山童姥处学到逍遥派「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生死符」等高深功夫,似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第三位「仙人」,是西夏国的公主。

此时虚竹被天山童姥胁迫要破戒,他宁死不辱,饿得奄奄一息,也不肯吃荤腥。天山童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将西夏国的公主掳来,放在虚竹身边。

少女怀春,骤遇吉士,二人干柴烈火,这最后一戒,就此破了。

虚竹本是佛门弟子,但属于「道家」一脉的逍遥派,却定了他的终身。

他所遇的每位「仙人」,让他有所得,也有所失。

逍遥子给了他高深的内力,却化去了他的少林寺内力;天山童姥教了他高明的武功,却骗他弹指间就杀了数人,破了杀戒;「梦姑」成了他终身的爱侣,却让他终于生了尘心,再也回不去梵门了。

而中国传统中的「遇仙」故事,就是在奇境奇遇之外、深含悲剧意蕴,最大的悲剧,正在于「回不去」。

如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的故事,说刘阮二人在天台山中迷了路,水粮俱尽,饥渴欲死,忽然柳暗花明,见仙桃、得清水,又遇到了两位美丽女子,刘阮不识二女,而二女见则呼二人姓名,仿佛颇有宿缘,后来,他们还有了云雨之欢,刘阮二人便在此间居住了半年。

半年后,二人思乡情苦,归去故里,所见却令其大为惊异:

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旧居凋敝,人间已过七世——「遇仙」故事的内核,就是奇遇之美与时空、身份错位之苦交织而带来的悲喜。

而虚竹的遭遇,正是悲中有喜,喜中含悲,世人谓他有所得,他的心中,却不无遗憾。

 

《天龙八部》回目构造的五首词中,最出色的,是第五首《水龙吟》: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污泥处。

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水龙吟》本是声调激越的笛曲,声情慷慨,气势雄浑,宜于抒写悲壮激昂之情。

第五册是全书的收束,此前埋下的悬念、积下的恩仇、种下的前因,都在这一册中,有了一个了结。

身份成谜的「带头大哥」,原来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

萧峰的弑杀长辈恶名,原来不是「带头大哥」嫁祸而来;其实,他的父亲萧远山并未故世,这诸多杀孽,都是由他所造。

一心复仇的萧远山,在少林寺中潜藏多年,窥得玄慈隐私,并在天下人前揭发:这位得道高僧,曾经与「四大恶人」之中的叶二娘私通生子,是为虚竹。

虚竹在少林寺长到二十四岁,竟不知眼前慈和儒雅的方丈,就是自己的父亲。

萧远山与慕容博早就交手数次,却不知彼此竟有如此深的渊源。

——错综复杂的故事,恩怨难明的纠葛,在少林寺尽被揭开。第四十三回「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可谓《天龙八部》最精彩、最重要的一回。

堕入复国迷障的慕容博,竟能顿悟出尘;毕生被仇恨浸透的萧远山,竟然能放下仇恨。

但是《天龙八部》到底是一部悲剧。

段誉、虚竹都是在一日之内,尽失父母。

萧峰守住了对天下人之「仁」,守不住对辽国之「忠」;守住了对丐帮之「义」,守不住对辽帝之「义」,所以终于选择了自戕,以身殉道。

慕容复至死不悟,终于疯癫。坐在土堆上戴着纸冠冕,还在做着春秋大梦。

游坦之得不到阿紫的心,阿紫也得不到萧峰的心。

《红楼梦》中,曹雪芹用《飞鸟各投林》曲,将书的主旨暗示出来: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堪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无常的世事之中,有的人总是依恃着青春、财富、权势,以为自己永远是世界的主人,可以狂歌漫舞,无所顾忌。殊不知,谁都是世上的过客,而过度的沉溺、过分的狂傲,只会迎来繁华后的萧条和空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天龙八部》之中,金庸也借《水龙吟》一词,说出了全书的主旨:

人世间有多少欲望,就有多少血泪,有多少执念,就有多少泡影。

用《金刚经》的话说,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可是,在这梦幻泡影、镜花水月中,又终有值得欣赏、可以依恃之事,那便是一心之精诚、不朽之信念。

所谓「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是什么意思?

——荣华如敝屣,生死等浮云。天地为变色,英雄卓不群。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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