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非烟,见到太子殿下还不行礼?」
父亲威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跟在父亲身后,缓缓抬起头,眼睛正好对上那个男人深邃的眸子。
他,似乎也正在打量我。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我恪守着规矩,上前几步,低下头屈膝向他行了礼。
紧接着,我就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林大小姐不必多礼,快快免礼便是。」他虚扶了我一把,手指似有似无地拂过我的手臂。
我只觉浑身上下一阵酥麻,起身退回到了原处。
趁着父亲与他交谈之时,我悄悄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遍。
他真好看!
他弱冠之年,面若冠玉,有着勾人魂魄一般的美貌。
哦,不对,不该用这样的词去形容太子殿下。
我有些仓促地低下了头。
「呵。」他转身之际,我分明感受到了一道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听到了他低笑一声,当我再抬起头时,只留下了他的一道背影。
我有些怔愣,这世间,或许再没有任何语言能配得上形容太子殿下这样的男子了。
他叫赫连珏,是当朝太子,皇后娘娘唯一的嫡子。
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华,他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帝后伉俪情深,圣上没有任何理由不封这样的一个儿子做太子。
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几个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
朝堂之事,我一介女子,不是太懂,却也不是不懂。
皇子间的争斗暗地里风波不断,朝堂之上呈现出了以太子和三皇子两方为首的势力。
我父亲骠骑将军就是太子一党的支持者。
后宫嫔妃的恩宠,总是与前朝紧密相连,皇后娘娘两年前已然仙逝,如今后宫里当属皇三子生母齐贵妃最得圣心。
齐贵妃乃大司空之女,家室显赫,因此如今的形势,对太子殿下产生了威胁。
他需要一个母家显赫的太子妃。
而我呢,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圣上看重太子,对我也十分喜爱,于是当即赐了婚,择良辰吉日,完婚。
我早已忘了大婚那日的种种细节。
只记得整个过程十分隆重,十里红妆,惊动京城的万千百姓。
我终是入了东宫。
一番琐碎的礼节过后,我静静地坐在床上,头上盖着盖头,等待着太子殿下的到来。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那种等待,让我感觉很久。
后来,寝宫门被人轻轻推开,我能感受到,有人缓缓朝我走了过来。
「你们先下去吧。」
「是。」一众服侍的人恭敬地说。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最后,寝宫的门被人从外面带上。
太子殿下就站在我的面前。
他或许正在打量我,他今日是什么样子,好不好看?
我这样想着。
旋即,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想的简直就是废话。
太子殿下何时不好看过?
我面前的人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再接下来,我头上的红盖头被人挑了起来,眼前不再是一片红。
我看到太子殿下含笑的眼睛,以及他俊美的面容。
「妾身参见太子殿下。」我一时无措,连给他行礼的动作也变得慌乱。
他一把扶起我,不同于之前的虚扶,他的手实实在在地握住了我的手臂,温柔道:「非烟,不必多礼。」
我一瞬间失了神。
2
还是他温柔至极地拉着我坐下,与我轻言细语地聊天。
我只记得他说:「非烟便是我的意中人。」
「我与非烟第一次见面时,便已认定非烟是我此生唯一的太子妃。」
「非烟今日,甚美。」
太子殿下是个极体贴极温柔的人,大婚过后,他与我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引得东宫上下都说,太子和太子妃恰如神仙眷侣一般,便是神仙眷侣,也难寻得如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这般恩爱的。
那段时光,美好到我差点以为那是一辈子。
渐渐的,太子殿下变得凝重严肃起来。
我从外面得知,陛下病重,太子与三皇子的夺权之争愈发针锋相对。
陛下将政务大部分交于太子殿下,足可以说明陛下心中太子的地位有多重。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军务政务却全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外面所言果然不假,三皇子终究是耐不住权力的诱惑,在齐贵妃的母家大司空的支持下,起兵造反。
三皇子的封地在颍州,事先毫无征兆,一路北上,直逼京城。
碍于三皇子的人马来势汹汹,似有势不可挡之势,一路无人可阻,中途陛下派遣对抗的人马连连败退。
而皇宫之中也早已被齐贵妃的人手掌控,一时间三皇子似乎大大地占了上风,打得太子殿下节节败退。
我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想法。
但我一直很信任他,太子殿下的治国才略,非常人所能及,又岂是三皇子能拿捏得住的?
三皇子的人马杀入皇城。
圣上早在此前便已经驾崩了。
有传言陛下临终前曾留下了诏书,要传位于太子殿下。
三皇子身边有人揣摩圣意,这诏书不是藏在皇宫内,便一定是藏在了东宫。
三皇子是个急脾气的人,于是便带兵闯入了东宫。
三皇子风头正盛,轻而易举地便攻入了东宫。
太子殿下不在,自然是我这个太子妃当家做主。
「太子妃,这如今的局势,您可得看好了,三皇子才该是坐在那真龙宝座之上的人,您还是赶紧说出诏书所在之处,免得受苦才是?」三皇子先是派了人与我说。
我的手被他们绑住,动弹不得,于是便冷笑了一声:「何来诏书?既然三皇子是帝位的天选之人,何需诏书一物?」
那人脸上的神情一僵,接着对我说:「怎么事到如今您还看不清如今的局势?太子殿下已经不成了!」
「本宫是这东宫的女主人,无论太子殿下生死,本宫都断不会离开东宫半步。」我面无表情地说,「至于三皇子殿下心中所想之物,本宫不知道,也从未见过。」
我身边的那个人还想继续劝我些什么,却被三皇子的眼神制止住了。
三皇子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直到站在我的面前,他冷笑了一声,右手狠狠地捏着我的下巴。
我只觉得骨头要碎掉一般,钻心刺骨的疼痛。
「好一个林家嫡长女。」他面无表情,手上的力气却不断加大……
3
「赫连珏的生母,当年宠冠六宫的皇后娘娘,她的母家一家男儿战死沙场,这消息传到宫中之后,皇后便一病不起,郁郁寡欢。」
「这场病脱了几年之久,最终还是去了。」
「若没有这些变故,林大小姐想,太子殿下还会不会娶你?」
「这东宫的女主人,当朝的太子妃,还会不会是您?」
我一向知道当初太子殿下拜访林府时,父亲单单叫我向太子殿下见礼的意图。
我是骠骑将军膝下唯一的嫡女。
即使我的父亲有好几个女儿,但我与她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我是父亲正妻所生,从小便得到了比其他妹妹们多出好几倍的宠爱,因此我身上的责任也比她们重了许多。
也只有嫡女的身份,才能给太子殿下带来益处。
这些我一向看得开,若太子殿下心中有我,即便当初联姻之际有这些心思,那又何妨?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是本宫能揣摩的?况且殿下的皇子妃,不也是齐家族女?敢问三皇子殿下,对她又是何等心思?」
三皇子被我的话激得怒极反笑。
他从腰间拔出佩剑,抵在我的颈间,似乎稍一用力,鲜血就会喷涌而出。「怕吗,太子妃?」
我在心里暗骂了他一句,要杀便痛快点,这般将剑抵在人的脖子上,临了了,还要问人家一句怕不怕?
我挺直腰杆,不作声。
「孤问你,怕不怕!」三皇子手上用了一点力气。
我觉得我的脖子一定是出了血了,不然为什么会阵阵刺痛。
「只有太子殿下才可以自称为『孤』,是三皇子您僭越了。」我淡然开口。
「好,真好啊……」三皇子冷笑着点头,「五弟真是娶了个硬气的太子妃,对他可真是忠贞不渝!」
我知道他气极,却一句话没说。
「听闻外界都传,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那孤便很好奇,若今日太子妃死在这,太子会是什么样子。」
三皇子的语气逐渐变得凶狠起来。
我明白,他真的起了杀心。
我轻轻闭起了眼睛,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
我想走得好看点,让人觉得,我没丢父亲的脸面,没丢东宫的脸面,没丢太子殿下的脸面。
刀锋贴在皮肤上,让人不禁打了寒战,疼痛却并未如约而至。
一阵破风声打在了银剑剑锋之上,使得这把剑生生地改变了方向。
下一刻,我被人抱在了怀中。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太子殿下那张熟悉的面孔。
说实话,我不知道太子殿下事先是如何与我父亲商量的,又是如何及时赶到的。
我只知道,最后局势逆转,太子殿下来了一招瓮中捉鳖,生擒了三皇子和齐贵妃。
大势已去,即便三皇子和齐贵妃再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
先帝已然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我父亲的拥护下,太子殿下登上了皇位。
他的确是个能成为明君的人。
他做事雷厉风行,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三皇子处决了,灭了齐家一家,紧接着软禁了齐贵妃。
我没有去看过齐贵妃,但听宫人说,被软禁之时,当年那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齐贵妃已经疯了。
我的父亲顺理成章地地成为了皇帝最得力的大臣。
作为太子妃的我,也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4
成为了皇帝,他待我并未冷落半分,反而更甚从前。
有一天,他提出要带我去看他的母后。
除了大婚之后的一天,按惯例去祭拜仁德皇后之外,我再没有祭拜过仁德皇后。
而这次,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皇上站在仁德皇后的牌位前,握住我的手,说:「非烟不仅是一个好皇后,更是儿臣的心上人,唯一的心上人。」
他说,我是他的心上人,唯一的心上人!
他登基后没多久,大臣们便以后宫空缺为由,撺掇着他选妃。
可这一次,赫连珏没有拒绝。
我一向明白,皇帝的后宫怎会只有一个皇后?
他终有一日会娶许许多多的嫔妃,我身为皇后,不该因为这样的事而争风吃醋。
我试图说服我自己,可我发现完全做不到。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发小脾气。
我不再见他。
旁人都道,不过是帝后之间的小小情趣,可只有我觉得十分不自在,我并不是在单纯的闹脾气。
但我种种不满的表现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各位大臣送进宫的女儿,赫连珏照单全收。
按照家室的高低,册封了不同位份。
我的小脾气他一开始还哄着,日日来凤仪宫门口,请我开门,可后来,佳丽越来越多,他干脆便不来了。
嫔妃们早上照常来给我请安,礼数周全,一丝不苟。
我坐在凤仪宫的宝座之上,端着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茶叶似乎搁得多了点,茶水有些苦涩。
我心中一阵烦躁,将茶杯重重地放下。
这一声响也打断了原本还在相互寒暄的嫔妃们,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敢说话。
我才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只好勉强笑了一下,说:「本宫今日身体有些不适,诸位妹妹可自行离开。」
众人离开后,我倚在塌上出神,最后是我的贴身侍女,打断了我的沉思。
「娘娘,皇上身边的王公公来了。」
我深知不能闹这个脾气,但又放不下面子,生硬地说:「不见!」
「娘娘。」侍女上前两步,苦口婆心地劝道:「您还要跟皇上闹别扭到什么时候去?您明明心里就有皇上,做什么让您二人都不痛快?」
我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请公公进来吧。」
侍女见我听劝,大喜道:「是。」
王公公进来之时面露难色,向我行了个礼,「娘娘,皇上胃疾犯了,又不肯好好吃药,您快去看看皇上吧!」
我心里一紧。
赫连珏一向患有胃疾,每次犯起来都难受得紧,偏偏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喝那些苦药汤子,因此每次喂药都要花好一番功夫。
从前在东宫之时,若非我喂药,他是断断不肯喝的。
「陛下胃疾犯了多久?」我问。
「这两天便一直难受着。」王公公的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放肆!」我忍无可忍,「太医院是怎么伺候的,竟让皇上难受了如此之久!」
「娘娘啊……」王公公欲哭无泪,「太医院太医不少,药也不缺,可也得陛下肯喝才行啊……」
我垂下头,抿了抿唇。
王公公见我心中动摇没说话,继续说:「娘娘,这宫中哪有人能比得上您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啊!」
「昨个敏妃娘娘去看望陛下,也想劝陛下好好吃药,还未等劝呢,就被陛下赶了回去。」
「奴才也是没法了,才来请娘娘,轿撵都在外头备好了。」
我心下一软,挥了挥手。「罢了,去圣辰宫。」
5
我端着刚煎好的药来到圣辰宫。
圣辰宫内服侍的人都被赫连珏赶了出来。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凑近之时,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朕不是说了,都不许进来吗!」他有些烦躁,闭着眼睛,有些虚弱无力。
「妾身参见陛下。」我朝他行了一礼。
听到我的声音,赫连珏先是身子一僵,紧接着睁开眼睛。
「非烟?」他唤我,朝我伸出手扶我起来。
我垂着头坐到床边。「陛下龙体抱恙,应当好好吃药。」
我端起药碗,说:「请陛下喝药。」
「非烟……」赫连珏的语气有些失落,「非烟可想朕了,朕可是想非烟想得紧,非烟总是不愿意见朕,即便这个时候,也不肯抬头看看朕吗?」
我心中一阵酸涩,嘴上还是不饶人:「陛下佳人在侧,何以会想念妾身?却是妾身不够聪慧伶俐,讨不得陛下欢心。」
「非烟啊……」他有些无奈地拥我入怀,「看着朕,非烟。」
他语气中十分苦涩,「若非生在帝王家,朕也只想只有你一人,与你过普通夫妻过得生活,有我们自己的孩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眼睛里是实打实的无奈。
「妾身该理解陛下的。」
「非烟,你只需知道,朕心中所爱,唯你一人,可好?」赫连珏轻声哄我。
「好。」纵使我心中苦涩,可那又能如何。
我想,我应该学会容忍大度,应该学会忍耐寂寞。
「非烟最好了。」赫连珏笑了。
「这药是妾身亲自煎的,皇上不喝吗?」我端起药碗凑到和赫连珏面前。
他轻轻皱了一下眉,将我抱得更紧了些,语气中颇有撒娇意味:「若非烟肯喂朕,朕就喝。」
自那事过后,我与他便结束了冷战。
这事情被我远在宫外的阿爹阿娘知道,修书一封,叫人送入宫中,与我说,做皇后不该争风吃醋,要做一代贤后。
我不太情愿,却不得不应下。
那日嫔妃们前来请安,说了没几句话,坐在下面的刘妃便一副头晕呕吐难受的样子。
这将我吓了一跳,忙请太医为她诊脉。
这一诊,才诊出,原来刘妃不是害了病,而是害了喜,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赫连珏风风火火地跑来,如若珍宝一样地扶着她,生怕她磕了碰了。
我看得出来,赫连珏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他从来没有那么小心翼翼地对待过我。
母凭子贵,只是这孩子还未生,刘妃便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荣贵妃。
赫连珏更是连续几日去看望她,一时间风头无人能及。
连我这个皇后也要让她三分。
我那日坐在宫中算了一算,荣贵妃入宫一年,今年十六岁,而我从东宫开始便跟在陛下身边,今年也已经十八岁,可我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6
我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
我承认,我有些羡慕荣贵妃,这么年轻便已经是贵妃,况且还即将会有自己的孩子,纵使有一天没有了宠爱,还会有孩子的傍身,总归漫漫长夜,不至于那么寂寞。
紧接着我被自己的想法也吓了一跳。
我才十八岁,我为什么已经开始考虑若有一天失宠会如何?
我不过十八岁,即使在满宫妃嫔之中,也算得上年轻,而我像是杞人忧天一般,竟思忖着若有一天我失了圣心会如何……
想到这,我嗤笑一声。
也不知为何,这个晚上赫连珏没有再去看望荣贵妃,而是来看望了我。
他神色温柔,又带了几分歉意,说:「非烟,这段日子冷落你了。」
我微笑着摇摇头,宽慰他道:「荣贵妃怀了身孕,想必十分辛苦,陛下多去看望她也是应该的。」
那一夜我与他颠龙倒凤。
他还如以前一般温柔,恍惚之间,我对他说:「陛下,我也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他身子一僵,一时间似乎周边的缱绻也已经消失殆尽。
他松开我又抱住我,语气晦暗不明,带着些许蛊惑:「非烟为什么想要孩子?非烟,你与朕之间,不需要孩子来维系。」
我当时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等着,等来了荣贵妃的皇子的出生,也等来了林家一家被流放的噩耗。
我不知道为何,我父亲一直以来忠于陛下,却最终被贯上了一个谋逆的罪名。
龙颜震怒,将林家一家流放偏远之地。
而我,不知道赫连珏在这之后还会做什么。
那几天京城连下了几天大雨,我跪在圣辰宫门口跪了两天。
一开始我还有说话的力气,直到后来,雨滴打在我身上犹如千斤重,砸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那扇门却始终未开。
王公公几次劝我回去,而我却恍若未闻,我不知道除了圣辰宫的这位九五至尊之外,我还有什么人可以去求。
可直到我昏倒过去,也未能等来赫连珏的一句解释或是安慰。
等我再醒来之时,我已经躺在凤仪宫的床上。
我的一众侍女面露担忧地看着我。
太医为我诊脉,那是平日为我诊脉的太医,很年轻。
「娘娘寒气入体,微臣会给娘娘开几服药,娘娘记得要按时吃,微臣每日会再给娘娘诊脉,这段时日切忌劳动,定要好好休养才是,不然恐伤凤体。」太医对我说道。
我的视线扫过众人,却不见我心中最想见的那个人。
「陛下呢?」我的声音有些虚弱无力。
我的一众侍女原本见我醒来的欣喜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萍儿走上前,将一口热热的姜汤喂给了我,她的语气有些哽咽:「娘娘别多想了,养好身子要紧,娘娘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可怎么成?」
我咽下一口姜汤,却丝毫不觉得温暖,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滴在姜汤里,激起了小小涟漪。
萍儿抱住了我,我的哭声越发大,姜汤喝不下去了。
「我要我阿爹,我要我阿娘!」我哭道。
我就这样木然呆滞了几日,却也不见他来凤仪宫看我。
我不知道他是在和敏妃谈笑作乐,还是与荣贵妃逗弄着新生的孩子,抑或是和哪位贵人小主游赏着御花园。
但我知道,他没来见我,或许他也不想见我。
这时我才知道,皇后又如何,也不过是这世间千万可怜女子中的一个罢了,没有了家世,没有了帝王的宠爱,什么都没有了……
7
我也不知道过了几日,大约是七八日吧,赫连珏终于肯来见我了。
他一身明明的云纹龙袍,高高在上。
而我却已苍白得不成人性,我虚弱无力地朝他行礼:「妾身拜见陛下。」
赫连珏没有任何动作,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半晌,坐到了一旁,并未叫我起身。
「这么几天,怎么就消瘦成了这个样子,皇后?」
他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冷漠。
我一瞬间觉得无比恍惚。
曾经的温柔恍然还在眼前,而此刻,他竟变得如此冷漠。
「陛下!」
我心痛啊,不管不顾他眉间的冰凉,忍不住哭道:「妾身的父亲,绝无谋逆之心,恳求皇上明鉴!」
赫连珏冷笑一声,轻声道:「当真没有吗?可朕觉得,他胆子大得很呢!」
我怔住了,泪水还挂在面容之上,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寻找到一丝丝从前的爱意。
但是,我没有成功。
我跪坐在地上。
赫连珏站起身,站在我面前,他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非烟,你父亲的日子,过得可是太风生水起了。」
「扶朕登基,是朕的左膀右臂,女儿是朕的皇后,呵,好得很,真是好得很啊!」
他冷笑出声,曾经父亲最为骄傲的事,如今却成为了他身上的种种罪行。
「朕真是恨透了他位高权重,功高盖主,也厌烦透了日日对你的柔情似水!」
他的话,句句诛心!
他低下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厌恶。
我这才发现,与这实打实的厌恶相比,他曾经对我表现出来的爱意有多么虚假。
我甚至不敢去回想他那时候的每一次拥抱,每一次深吻。
他心里到底都在想着什么?
他编织了一张大网,骗过了天下人!
世人皆知,帝后情深,我阿爹阿娘也以为他待我极好,甚至连我自己也以为,我在他心中始终是与众不同的。
可现在我才顿悟,他爱谁呢?
8
他大概谁也不爱,唯一爱的,便是手中的权力,守着赫连氏的江山。
可我阿爹是那样忠心地辅佐着他,替他守着这片疆土。
一瞬间,我也明白了那日晚上他为什么会对我说那句话。
「朕与你之间,不需要孩子来维系!」
因为从来便没有任何情意需要去维系,甚至,他早就在不让我怀上孩子这一事上下足了功夫。
我抓住赫连珏的一片衣角,抬起头,卑微地望向他,「纵然陛下厌恶妾身,可妾身的母家毕竟从未做过任何背叛陛下之事。」
「妾身可以不做皇后,但请陛下念及妾身父母年事已高,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言毕,我的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上。
破了皮,流了血,却没有磕软他的心。
「朕,一向讲究,做事就要做绝,想想朕的三皇兄与齐家的下场!」
我这才回想起来,原来他也有过暴戾的一面……
那便是对待死去的三皇子和已经失心疯了的齐贵妃一家。
那是帝王的无情!
只是这份无情,也终究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其实你做不做朕的皇后,原不是什么大事,归根结底,你今日跪在朕的面前痛哭哀求,不过是因为你是林家的嫡长女罢了。」
「朕原本可以与你形同陌路,只因为你是林家女,才会走到今日厌恶你的田地。」
「既然做了皇后,朕也不会轻易废后,只是……」」
我看见赫连珏抬起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说道:「皇后抱恙,就在凤仪宫好生休养吧,莫要在宫中四处走动,免得将病气过给旁人。」
他话音落地,便毫不留情地要离开。
我呆呆愣愣地跪坐在远处,猛地扭过头看向他,惨然一笑。
「陛下不愧为一国之君,能屈能伸,可妾身却依旧要不死心地问一句,做戏多年,陛下是否,真的对妾身,一丝真情全无?」
我其实该知道他的答案,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赫连珏转过身,对我冷笑了一声。
「自然,一丝真情全无。」说完,他转过身,再无任何留恋,离开了凤仪宫。
是萍儿冲进了寝殿,红着眼睛将我搀扶到了床上。
我自打出生以来,便从未跪过如此长的时间,膝盖犹如千万只蚂蚁撕咬,疼痛难当。
可我却丝毫不在意膝盖的红肿,坐在床上,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弧度。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是我人生里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
我脸色惨白地坐在铜镜前,穿上了我的皇后华服,面无表情地听着小太监颤抖着声音,对我说:「皇后娘娘,林家一家老小,全部处斩了……」
9
小太监回禀的时候,我正在梳着头发。
除却那一刻几根青丝落下外,我再无任何波动,「知道了,你下去吧。」
原本要插入发髻的簪子被我攥在手里,我起身,未走两步,便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
待我再清醒过来时,凤仪宫的一众下人全部围在我的周身,红着眼睛不敢说一句话。
我大概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破败不堪了,为了防止我有孕,赫连珏不知道下了多少猛药,我的身子早已亏空得厉害。
「都别哭了!」我尽量扯出一抹微笑,对着我的宫女说,「即便是走,也要我安心着走,我不过,是去见我阿爹阿娘了。」
「娘娘!」萍儿哽咽着打断我的话,「娘娘别说不吉利的话,娘娘会好起来的。」
我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没说话。
那日阳光格外明艳。
我强撑着屏退了一众下人,倚在窗边,望着庭院外盛开的一片菊花。
那是赫连珏命人为我栽种的,我嘲讽般地笑了一笑。转过头,看向一旁的黑色汤药,看了半晌,端起碗盏,一仰而尽。
若我能活,若我能活……我定让和赫连珏生不如死!
10
景云二年,凤仪宫娘娘暴病,不过一月光景便驾鹤西去。
而让人费解的是,此前帝后一向伉俪情深,可皇后仙逝后,景云帝却只草草了结了丧仪。
有人言,是景云帝因林家之事迁怒皇后。
亦有人言,伉俪情深原不过痴梦一场。
而这其中的原委,到底也是不得而知了……
11
周遭的人熙熙攘攘。
我视若无睹一样坐在铜镜前,拿起唇脂,轻轻涂抹在唇上。
「阿烟,你好了没有?」
我正好要簪上最后一支簪子,抬眸对那边的姑娘微微一笑,「这就来。」
帝王的生辰总是格外热闹的,教习嬷嬷几天前就反复强调过,御前千万不能出错,否则是要掉脑袋的。
我随着一众舞女缓缓步入厅堂,即便是垂着眸,余光也能感受到最上方那来自天子的威严。
奏乐声起。
我配合着舞女们,踏着舞点翩然起舞。
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
一条彩缎自最上方垂落而下,我勾了下嘴角,右手紧紧抓住彩缎,随即身子在空中旋起。
广袖流彩,映在大堂每一处,最终稳稳落在原处,被众舞女簇拥在中间。
「恭祝吾皇万岁。」我屈膝朗声道。
王孙贵胄先是鸦雀无声,旋即,一阵响声自我右侧响起。
「好啊,真是精彩啊!」
我循着声音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人是慎王爷,皇上的亲弟弟。
「方才一舞可谓只应天上有!纵然本王这么多年来,见过不少舞女,可眼前这位如仙女一般的舞女,本王倒是第一次见。」
众人附和着。
慎王爷是出了名的纨绔王爷,若慎王爷都如此评价这样的一个小小女子,那这支舞必定是极其出彩的。
我低着头不语,慎王爷的夸赞,并不是我想要的。
屈膝站了一会,我的膝盖有些酸软,只听见最前方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起头,对上了那个身穿明黄云纹龙袍的男人的眼睛。
他的神情之中带了些饶有兴趣的意味,对我挥了挥手。「上前来。」
「是。」我应道,双手交叉置于小腹处,一步一步,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奴拜见吾皇。」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行礼跪拜大礼。
他将我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了我半晌,「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低着眼睑,规规矩矩地对他说:「奴贱名宋照烟,今年十有九岁。」
我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却分明感受到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不错,朕很喜欢你,以后就留在宫里做个贵人吧,赐居储秀宫。」
我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地拜了下去,「奴谢过吾皇。」
我再不是徽音阁里低贱的小舞女了,我摇身一变,成为了储秀宫的宋贵人,入住储秀宫。
12
一众下人跪在我的面前,问我的安,我问了那个大宫女的名字,她说她叫萍儿。
皇帝似乎真的同喜欢我,我入宫第一天就来了储秀宫。
此后的一月,接连着来了储秀宫,他抱着我,神色也变得有些迷离。
储秀宫整夜香味弥漫,却也难以遮掩其中暧昧。
这已经是皇帝来我这的第二个月了。
三日前,皇帝破格将我生为贵嫔,外头已经传出了风言风语,多有嫔妃不满,可我却丝毫不在意。
与他颠鸾倒凤之后,我与他便安寝歇下了。
我对他说,我习惯在寝室内点一盏灯,他便也答应了。
红烛摇曳,我慢慢移开赫连珏压在我身子上的手臂,他毫无知觉。
我下了床,身子依旧有些酸软,皱了皱眉,走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整理下脖颈处的吊坠,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旁的妆奁。
珠宝之下一封信笺静静地躺在那里,我面无表情地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面只有简单一句话。
「明日午时,清凉台与我相见。」
近两日皇帝早起时总会觉得有些头晕不适,我服侍着他更衣,口中还要温言安慰。
「想来陛下是政务太过劳累。」我柔声道,转身端起一旁刚泡好的安神茶,端到他面前。「陛下,喝口茶润润喉。」
他没有犹豫地接过茶喝了下去,轻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才安心去上朝。
我神色温柔,目送着他离开,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我才放下了胸中提起的一口气。
后宫无主,嫔妃们的早晨便免去了向中宫行礼问安的一项,我的时间是富裕的。
萍儿对待我虽算用心,可一向疏离得紧,于是我便向皇帝讨要了原先徽音阁的舞女木棉做我的贴身侍婢,我同她一向要好,做起事来也省力得多。
木棉为我梳洗过后,我叫她做了些点心送去重华宫。
宫中皇子不多,没有母亲的更是只有一个。
大皇子是荣贵妃的孩子,今年四岁,只可惜大皇子两岁之时,荣贵妃便暴病去世,在后宫之中,想要巩固地位,我深知要有子嗣傍身。
因此这段时日我对待大皇子的好,不只大皇子知道,也得当着皇帝的面叫皇帝知道,如此这般下来,我才顺利地将大皇子过继到膝下。
小孩子总是最单纯的,谁对他好,他便亲近谁。说心里话,我对大皇子好,除去想要一个靠山的理由外,我也是真心喜爱他的。
后宫之中,孩子对你的情感,远远比帝王对你的情来得靠谱得多。
不过……
我嗤笑一声,话虽如此,我既要孩子做靠山,也要赫连珏离不开我。
我放下手中的木梳,命人将香炉里的香灰扔了出去,从颈间取下那个吊坠,随后命人备了药浴,准备好好泡一泡。
午时很快便到了。
我依着字条上的信息到了清凉台。
让我没想到的是,对方比我先到了,那人一身黑衣,背对我而站。
我一步一步走上前,他自然也是听到了动静,转过身来,不出我所料,脸上带着面具。
「我的东西呢?」我的声音没有什么波动,直直地对视着他的眼睛。
那人笑了一下,随后从怀里掏出来一样物件。「悠着点用!」
「我等不了!」我冷笑了一声,「我已经等不及看他像狗一样,摇着尾巴祈求我了。」
「不期待我穿上龙袍的那天吗?」那人上前一步,语气里带着些玩味地问我。
「期待啊。」我侧了一下头,对上他戏谑般的视线,「咱们说好的,事成之后,皇位是你的,而他给我处置。」
13
临近夜幕,储秀宫又点上了香。
我换好了衣裳,将放在镜台上的吊坠重新戴回了脖颈处,随后便坐到了案前,手指轻轻拂过案台之上的琴,轻轻拨动起来。
今夜赫连珏会来吗?
他一定会来的。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我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朝我而来,停在了离我不远处。
他没出声,似乎是在打量着我,我也没说话。
他压低了些声音,唤道:「非烟?」
与此同时,琴声戛然而止。
我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那张脸不是赫连珏又是谁?
「陛下。」我笑道。
他一个晃神,像是魂魄归了位一般,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去,脸上浮现出了柔情,他牵住我的手,柔声唤着:「照烟。」
「照烟的琴弹得甚好,不知朕可有耳福,再听一曲?」
我笑了一下,说:「我的琴可不是想听就听的。」
皇帝也不恼,俯身将我打横抱起,动作却是有些僵硬。
将我轻轻抱到床上,他坐在床边,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突然流露出了些许悲伤。
「照烟,只有你才能让朕毫无顾虑地去爱。」
我没说话,垂下眼睑,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后,藕段般的手臂攀附上了赫连珏的脖子,将他的身子向下压,与他唇齿交缠。
他的呼吸一瞬间便乱了,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我心中冷笑,放开了环抱着他的手。「敢不敢,为我舍了后宫?」
「若是照烟,我愿意。」他抱着我,很是急不可耐。
我狠狠地将他推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附在他耳边,带着些蛊惑的意味说:「你要听我的,你得听我的,知道吗?」
赫连珏看着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迷离与迷茫。
我勾了勾唇,看着平日里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在我面前是如此的无措,甚至像条狗一样离不开我,我真的开心极了。
我真想笑出声来,这就是赫连珏啊!
「照……」他还想叫我的名字。
我却背对着他,冷道:「我说了,你若是爱我,就得听我的,安寝吧,不然我会生气的。」
我分明听见了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最后还是强撑着对我温柔。
「好,照烟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照烟不让我做的,我便不做。」
他大约极累,没过一会便睡熟了。
我翻了个身,看着他熟睡时的眉眼,不得不说,他真的是世间少有的美男,我的手指滑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最后停在了他的脖子。
我真想掐死他!
不,我摇了摇头,讽刺般地一笑,那样太便宜他了。
赫连珏睡得很沉,以至于我的动作他全然没有发觉。
再不用多久,他就会完全地离不开我,他就会无法处理政务。
从一位明君,到一位昏君,并不困难的。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处的项链,这就是我的底牌!
我飞鸽传书,向宫外修书一封: 「事成不远,即刻准备。」
14
一切进展得正如我所料。
赫连珏近日早起时头晕的症状越发频繁。
窃喜过后,我宽慰他:「陛下政务繁忙,不如不去早朝?」
他最初还能拒绝,我便命人将殿内的香燃得更多些,将我的衣服每寸都浸染了香气。
他渐渐的,一点点的,愈发沉溺了。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赫连珏抱着我,我轻轻推开了他的胳膊,反身将他压在身下,「陛下对妾,有几分真心?」
赫连珏的眼神已经许久不见曾经的清明,他抱着我,强撑着眼睛里最后的光亮,「阖宫上下,唯照烟一人能叫朕放下心疼爱。」
我侧过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冷笑了一下,随后将脸贴在他的胸膛,调笑道:「妾可真真地听着陛下的心声了,陛下,陛下后位空悬,何不另立新后?」
他僵了一下,低下头微微垂下头看着我。
我敢说那是他这几日以来眼神最清明的时候了,他看了我好半天,然后口中喃喃:「不能……不能另立新后……皇后之位,是我早就许诺给她的……」
他情绪有点激动,头脑也不是十分清楚。
我咬着牙,轻声抚慰他,他沉沉睡了过去。
我起身,命人打了一盆热水,坐在铜镜前,一遍又一遍地洗着我的双手,想吸取它所沾染的一切肮脏。
我几乎要咬碎一口牙,赫连珏啊赫连珏,你此刻做出一副念念不忘先皇后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林非烟死了,他便空悬后位,不肯另立新后来表示深情哀悼,那何不在她活着的时候好好对待她?为何要将她往死路上逼?
我或许一辈子不能理解。
我也不想去理解他那残忍的帝王之术,我只知道,他杀了林非烟一家,就必须偿命。
前些日子那人已经传来了消息,万事俱备,择日便可攻入京城,易主江山。
我心想,那好极了。
15
皇帝夜夜笙歌,早已无心也无力去管理繁冗的政务。
我哄着他,骗着他,一纸诏书,赫连珏将我封为了贵妃,代掌凤印。
我虽无皇后的名头,却位同副后。
这与我而言,早已经够了。
我身为宠妃,宫中众人审时度势,个个都对我俯首系颈,唯命是从。
赫连珏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我便命人好好为他调理着身子,终日不许他离开寝殿。
「照烟,别走,别走……」赫连珏倚在床头,脸色苍白,曾经的翩翩少年郎早已不复存在。
我笑着坐到了他身边,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舀起一勺漆黑苦涩的汤药,喂到了他的嘴边。
赫连珏乖乖地张口喝下,又因为汤药的苦涩而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他怕苦,我一向知道的。
「陛下龙体欠安,大皇子年纪尚幼,妾既然代掌凤印,便得负起这个责任,幸而陛下还有慎王爷这个好弟弟,乃国家忠臣,日日向妾汇报朝中大事,不若,妾真不知如何是好。」我柔声道。
赫连珏又喝下了一口汤药,疼惜地对我说:「辛苦照烟了。」
我低头笑了一下,碗里的汤药已经见了底。
我将碗盏随手递给了一旁的下人,掏出手帕为赫连珏轻轻擦了擦嘴角,牵住他的手,「陛下,慎王爷已经等候多时,陛下要以国家大事为重,妾身先去与慎王爷商讨国家大事,一会便回来陪着陛下。」
我这般哄着,赫连珏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我的手。
勤政殿内,放着今日要批的奏折。
我翻开第一本,便是抨击我近些时日垂帘听政的行为。
我冷笑一声。
一个女子,垂帘听政,本就颇造非议,朝中大臣一开始大多也是反对的,可我既已下定决心,又岂会因非议而退缩?
慎王爷一路扶持,联手与我铲除了朝中异己,我原本以为杀鸡儆猴,鸡死了,猴们也就该懂得做什么了,可看这样子,还是没有学乖。
我将奏折递到了慎王爷面前,对他说:「这人好不识趣。」
慎王爷轻轻瞥了一眼,笑着说:「皇后娘娘何必动气?既然人不听话,留着也无用,臣为您解决了就是。」
我放下奏折,又翻开了一本,低头笑了一下。
「皇后娘娘无须烦恼,天下都快是您的了,您还怕什么?」慎王爷笑道。
我放下正在看的奏折,抬起头对上慎王爷含笑的眼睛,「慎王爷这话,好像是真的要打算拥护我做皇帝。」
「若皇后娘娘想,臣可尽力一试。」慎王爷没有犹豫笑着说。
慎王爷不是个向往皇权的人,他不过是和我一样,想要复仇罢了。
赫连珏的母亲身为皇后一生贤德,却独独只害了一人,那人便是慎王爷的母亲。
世人都道先皇先皇后情谊笃深,神仙眷侣,可世人也许不知道,先皇后曾因为慎王爷的母亲而失宠。
慎王爷的母亲也就是先帝的庆妃,出身不高,却生得倾国倾城。纵然皇后已是绝色,可她从下身份贵重,身上多的是几分冷静自持。
庆妃不同,她妖娆妩媚,先帝像被勾了魂一般地宠爱着她,甚至遗忘了曾经心心相印的发妻。
皇后内心逐渐对庆妃染上了怨恨,一桩嫁祸,一碗毒药,送走了庆妃。
所谓,母债子偿,大抵就是这么个理。
16
慎王爷多年来的韬光养晦总算没白费,也没让我失望。
在我垂帘听政的第三个月,慎王爷反了。
赫连珏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的力量,生生看着自己的皇宫由富丽堂皇变得一片狼藉。
他已经很久没离开我的储秀宫了。
皇宫的每一处都已经破败不堪,只有我的储秀宫还保持着它原本的模样。
赫连珏倚在床头,也许连动一下都觉得很是困难。
我穿着我的贵妃服,端着药碗一步一步走进储秀宫。
听到声音,赫连珏抬起头。
「陛下。」我微笑着冲赫连珏行礼,「陛下万安。」
赫连珏死死地盯着我,半天,他抬起左手,食指指着我。
我笑了一下,将药碗放在一旁,对着铜镜一点点撕下了覆盖在面庞上的假脸,露出了我本来的容貌。
「陛下,别动气,你的身子,已经不允许你再动气了。」
「林……非烟……」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似哀伤又似不甘地叫了我的名字。
「是妾身。」我转头朝他嫣然一笑,「怎么了陛下,陛下之前不是还和我说,后位空悬是因为非烟的缘故吗?陛下竟为了非烟而不立新后,好一副深情的模样,妾真不知道陛下口中,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赫连珏闭上了眼睛,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泪,他明明还算年轻,此时却枯槁得如同一位老人。
我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送到他的嘴边,安慰道:「陛下不要过于忧伤,喝了药,赶紧睡吧。」
赫连珏猛地睁开眼睛,死死抵住牙关,不肯喝我喂给他的药。
我原本还十分有耐心地想要好好劝一劝他,可我忽然就变了想法。
我将勺子重重地扔进药碗,汤药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涟漪。
我左手端着碗,右手从发间取下一支金簪,反手狠狠地刺入他的手掌。
鲜血一下子便涌了出来,赫连珏闷哼了一声,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看着他痛苦的神情,我忽然无比痛快。
「陛下不会还以为自己是宝座之上的九五之尊吧?」我提高了音量,「您醒醒吧,您的一切,早都烟消云散了,这天下早就变天了!」
我冷笑一声,对着殿外唤了声:「来人!」
几个侍卫跑了进来。
「将这碗药,请陛下喝下去。」我对他们下达了指令。
「是!」那几个侍卫应道。
我没有看他们是如何将药灌下去的,但我想那场面一定很好看,赫连珏一定十分狼狈,他离死亡更近了几分,而且是痛苦地死亡。
我站在殿外,抬头看着蔚蓝的天。
阿爹,阿娘,你们看到了吗?我为你们报仇了!
前朝的叛乱渐渐有了结局。
慎王爷成为了新皇,而谁也不知道先皇如今身在何处。
他正被我用锁链锁在储秀宫里,我每天都会给他送一碗药。
他一开始依旧不肯喝,我有些不理解他,明明一开始他是很愿意喝的。
他不喝,我便像上次那样,用疼痛让他听话,就像他曾经给我的痛一样。
渐渐的,他像个傀儡一样,任由我摆弄,任由我玩弄他,他像一条将死的狗一样,对着我摇尾巴,对着我乞讨。
可他最终没有撑过第二年的春天。
在他奄奄一息之际,我捕捉到了他眼中对我泛起的恨意。
我看不下去了,忍痛给了他一刀。
他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我命人将他草草埋葬,就像他曾经草草埋葬了我爹娘一样。
我笑了,笑得很开心,我终于报仇了。
我胸中的怨,这么多年来,我终于平息了。
只是自那之后,我偶尔也会想到最开始对他的那一丁点欢喜。
对于现在来说,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可我偶尔也会想起,真的也会想起。
我爱他也好,最终全归于了恨。
我恨他也好,最终也归于了虚无。
而世间,再无曾经的赫连珏,也再无曾经的林非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