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桃金娘当然没有忘。
他将我收拾好,而后瞧着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郎君急甚?」
我巴着他不撒手:「桃金娘明知故问!」
他垂眸看我:「自然是要给郎君看的,只要郎君肯吻一吻妾,妾什么都给您看。」
这样简单?
我想起白日自己忸怩的姿态,简直是没眼看,眼下可不就是一个好机会?
心里突然生起莫大的莽气,我搂住桃金娘的脖子,把他的脸颊额头亲了个遍,亲得他满脸通红,眼波生霞才肯罢手。
「现在可以给我瞧瞧,是甚好东西么?」
我捏了捏桃金娘的后颈,见他不出声,又探头作势要去吻他嘴唇,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被他阻止。
桃金娘伸出指尖,止住了我的动作,他颤着声音:「可以了可以了……妾这就去给郎君拿来。」
说罢转身去了偏室,背影颇有几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深觉自己搬回了几分颜面,兴奋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又好奇他要给我看什么好东西。
桃金娘没有让我久等。
他很快从偏室捧来了一方扁木盒,殷切看我,示意我亲自打开。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套玄红婚服,精美异常,看得出来,裁制它们的人花费了不少心血。
我抬头看着桃金娘,脸上的笑意淡下去。
他见我脸色不好,颊边红意也褪了些许,小心翼翼地相询:「……可是讨不得郎君欢喜?」
我摇头,拉起他的手,极认真看他:「非我不欢喜,只是刚刚说过大母,现下又要说你了——先前黑伯说你病了一场,想来定是为了赶制这衣裳。这点子小事,哪里就须得你亲自操心?再者,我又不是迂腐之人,只要成亲的人是你,我穿烂麻粗衣,又有何不可?」
话虽这样说,桃金娘却不听我的说教,顾左右而言其他。他放下木盒,拿起我的那套婚服在我身前比了比,满意极了:「……好看。」
「郎君穿了妾做的衣裳,更好看了。」
我拉过他的大掌,轻轻咬了一口,漂亮的手背上霎时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你如今,都不肯听我的话了。」
我十分不满,刚想要继续咬他手背,却突然被他搂进怀里。
「郎君——」
桃金娘压低了声音,温柔唤我。
我学着他以前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耐心地回应他:「嗯?」
「妾甚庆幸,能得郎君爱顾。」
「说这些傻话作甚?」我觉得好笑,本想挣开桃金娘的怀抱,却发现他抱得实在太紧,只好作罢。
「郎君只能穿妾裁制的衣物,连您的小衣都是妾亲手缝制,更何况是婚服?」桃金娘蹭了蹭我的脸颊,怪磨人的,「……妾很期待与郎君的婚礼。」
不知怎的,我蓦地回想起年前的时候,也是他给我做新衣裳,我情意绵绵地要他嫁我,他却开口说要做个妾室,还被我弄哭了一场。
如今想起实在好笑,于是我便真笑出了声:「那现下……可还想着只做个妾?」
或许是觉得羞人,桃金娘没有回应,只是将我抱得愈发紧密。
我任由他去,等到他情绪恢复正常,才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将我放开:「好了好了,让我仔细瞧瞧你做的婚服,刚刚瞥了一眼,尚未看得清。」
桃金娘依言放开我,眼神里泛着光亮,看得我心痒痒,又想亲亲他。
但偏偏这时候又觉得有点害臊,只好低着头去看婚服。
玄红交错,是我喜欢的颜色。
「妾知道郎君喜欢热闹颜色,便没有裁制时兴的白色婚服。」桃金娘温声解释,眉里眼间全是贤惠。
我认同点头:「可不兴白泱泱的晦气,红色多喜庆呢,看着就叫人高兴。」
泺邑那些郎君们,惯爱吸食五石散,又追求玄学道说,身体早已经被掏空了。
穿一身白花花的衣裳,好显得自家清俊飘逸,带得连婚服也盛行黑白两色,说得好听些,是追求安宁淡泊的生活,说得难听了,便是颓靡悲切不知所以然。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蒲草,人们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只图一晌贪欢。
但这些个氏族子弟,占良田,受封荫,竟也如此丧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免有无病呻吟之嫌。
反正我向来不爱同他们来往,见了心烦。
尤其是看着他们病殃殃还气洋洋的模样,更嫌弃了,等齐晸把北陈打下来,真得好好整治一下风气。
想到这里,我放下婚服,看向桃金娘:「……这几日恐我不能多陪你。」
怕他误会,我又连忙解释:「桃桃放心!我可不是出去瞎鬼混,实有要事须得我亲自去办,等事一了,我定然多多疼你!」
「好。」桃金娘爽快应下,我刚要夸他贤惠,又听见他问,「但妾想知道,郎君要如何多多疼我呢?」
我被问住,是啊,我要怎样疼他呢?
实在想不出来,我老实摇头:「不知道呢,桃金娘想要我如何疼你呢?」
桃金娘凝眸,唇凑近我耳边,传来一阵阵温热的气息:「不如……郎君现在就疼疼我罢。」
说罢微微远离,与我四目相对。
「郎君……」
桃金娘的声音里,夹杂了清清淡淡的妩媚,他咬了咬柔嫩的下唇:「吻我。」
我红着脸,手臂却很诚实地圈上他的腰,靠了过去。
四十九
或许是昨晚同桃金娘胡闹到太晚,翌日一早我起来时,眼下还挂着困倦。
匆匆忙忙用过朝食,赶去看了看阿翁大母,我带着程蛟出邸同赵赫在重苑碰头,当务之急,还是要摸索出个迁都的章法。
固然这事急不得,但总归越早越好。
赵赫昨晚倒是睡得不错,精精神神的,我和程蛟到重苑时,他已经在那里候着我们了。
几个半大少年拉着他叽叽喳喳,看见我,立马双眼放光地围过来。
「小郎主!」
「您下次去巡营,带上我们吧!」
「是啊是啊!我们都想去见识见识。」
这些小儿郎们脸上带着稚嫩的朝气,他们尚才十二三岁,却已经能拉开两石铁弓。
「自然可以。」我爽利应下,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是还得等你们再年长些才行,谁最勇猛就带谁去!」
「我立马去练勾挑剑!」
「等等我,我也去!」
「还有我!」
……
庭院里头霎时宽敞起来,我和赵赫交换了一个眼色,带着程蛟去了内庭。
「小郎主放心,十步之内,无他人耳。」
我点点头,先请程蛟入座,赵赫也随之坐下,率先开口:「泺邑近来无大事。」
他来得早,自然已经和重苑的人碰过了头。
「白谢王三氏一如往常,宫中变化其一是苏美人产子,其二是陈嗣开始宠信一个阉人。」
苏美人运气极好,女子生产如过鬼门关,她这般小的年岁,母子平安实在难得,至于那个阉人……我轻敲桌面,倒是个机会。
「那阉人,姓甚名谁?」
「陈嗣亲自给他赐名刘智。」
我挑了挑眉,嚯,陈嗣真是好大的心气,「智」音同「彘」,他这是把武帝踩在了脚板下头,也不怕折了寿,死后被无常割去舌头。
「刘智?」
扯了扯嘴角,我看向赵赫,他立马会意:「郎君是说……」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头询问程蛟:「听闻淮阴多细腰美人,盛产美酒,属实?」
程蛟思索片刻,坚定点头:「嗯,兄长说过,淮阴太过糜媚,前齐便是在酣歌醉舞之中,被夺取了社稷,捣毁了宗庙。」
如此,再好不过。
我蘸了酪奴,在桌面画下一个圈:「迁都最大的阻碍——白谢王三氏,北陈的老氏族,势力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紧接着又画下第二个:「其次是北陈皇室,但除了安庆王,其余都不足为虑。」
「其三么——」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便是陈嗣本尊。」
「有美人有美酒尚且不够,泺邑不缺,他最忌辛苦,迁都意味着舟车劳顿,他不会点头。」
赵赫同程蛟对视一眼,迟疑开口:「那您的意思是……」
我压低声音:「我欲陈嗣御驾亲征,讨伐南赵。」
陈嗣荒淫无度不假,但他也好大喜功,御驾亲征,算得上是一个帝王最有分量的美名,白谢王不好明目张胆地阻止。
而阉人刘智能得到陈嗣的宠信,必然有过人之处,我要他瞒着三个氏族,说服陈嗣以讨伐南赵为借口,迁都淮阴。陈嗣本就不是个有主见的皇帝,更何况征伐南赵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便能得到百官赞誉——至于后世人如何评价他,那就不干我宋闵的事了。
「待我阿耶回来,我等便辅佐陈嗣,率十五万大军,名为攻赵,实则迁都,来一出先斩后奏,将北陈帝都迁至淮阴,修缮宫殿,为齐代陈赵早做准备。」
「赫,以为可行。」
赵赫肯定了我的计策 ,我看向程蛟:「程蛟君以为如何?」
程蛟看着有些疑虑,他蹙起眉头:「……讨伐南赵、迁都,怎么被你们说得同孩奴过家家似的?我瞧着散人先生给的史书里头,都高深莫测得不得了,到了咱们,却这般轻易?」
我和赵赫愣了愣,而后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
「程蛟你真是恁傻恁憨,咱们这还只是一个大致的章程,要真做出来可不容易哩!」赵赫憋着笑,同他解释。
我笑着摇头,但也能理解,毕竟那些史官们文绉绉的,写出的东西难懂,看的人自然就晦涩了。
「程蛟你要记着,史书都是有所美化的,咱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我将阿翁教我的话转教给程蛟,「史官们的那根笔,连村妇骂街都能写得如泣如诉。」
顺口就给他讲了百年前北陈宪文帝退位一事。
当年,宪文帝十八便要传位于亲叔叔,自己去做太上皇,皇帝传位亲戚简直是荒唐无比,大臣们哭天喊地请求收回成命,但宪文帝退一步,要传给他的亲子,大臣们便想,太子迟早都是要做皇帝的,早点坐上去又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百官劝阻下,宪文帝勉强同意叫自己五岁的幼子继位,自己做了那太上皇帝——不是太上皇,而是太上皇帝。
两者乍一听十分相似,实则大不一样。
五岁幼儿,连笔尚且都握不稳,又该如何处理朝政?自然要太上皇帝代为监国。
而这一切,焉知不是他早早预料?
当年宪文帝做皇帝时,冯太后监国。北陈可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太后手伸得太长,事事都要插一脚,她并非皇帝生母,不过是先帝的皇后,宪文帝早就厌烦她,可不得逮着机会夺了她的权?
寻根溯源,不过都是为了权力。
直接传位给太子,大臣们绝对不会同意。陈嗣直接提出迁都,也必然会受到阻拦。
我提出讨伐南赵,不过是一样的道理。
他日带着百官氏族讨伐南赵,到达淮阴时大军早已疲惫不堪,此时若是下令打仗,那些臣子们身娇肉贵的,怎么顶得住?可陈嗣浩浩荡荡地御驾亲征,空着手回去,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此时他若说要迁都淮阴,阻力绝对会小得多——来都来了,哪个不同意立都淮阴,我宋闵手中的刀剑无眼,一时不慎,不知谁的头会到处乱滚。
都是聪明人,退一步,大家都能得到满意的结果,又有何不可?
万事俱备,如今只需要一个起兵的由头,但我和赵赫不再多想,而是选择带着程蛟上街去逛逛,好好耍一耍。
南征之事,还是要待我阿耶回来再细细商量。
五十
阿耶回来得突然。
归来后的第五日清晨,我和赵赫刚要带着程蛟出邸,大门便被推开,几月不见的阿耶一看见我,便朝我张开双臂:「乖婴奴,耶耶回来啦!」
「……阿耶!」
我想他想得紧,见他像小时候那样朝我张开手,赶忙冲了过去,阿耶稳稳接住我,拉着我上看下看,满意点头:「我儿像个要成家的人,神气得很呢!」
说着他笑起来:「阿耶想起你小时候,也是等阿耶回家,结果刚被阿耶抱起来,就尿了我一身。」
我想起程蛟还在一边看着,外人面前总归有些别扭:「阿耶你净知道笑话我!」
但自己想起,也绷不住地笑了。
小时候阿耶在外头打仗,好久都不回来,我没有怎么见过他,连他的脸都不记得。
记忆中,第一次同我的阿耶见面,是我五岁的某一日清晨,我们还住在信林旧邸的时候。
那天大母早早地将我喊起来,她和阿翁打扮得很精神,把我也打扮得很精神,收拾好后她和阿翁带着我站在大门口,说等他们的长生回家,又问我阿耶要回来了,开不开心。
我还有些没睡醒,自己开不开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阿翁大母是极开心的,因为他们忘记了我昨天晚上喝了许多水,早起还没有如厕。
阿翁甚至还教我背了一首诗,叫我等阿耶回来后背给他听。
等了许久,一个满脸须发的高大男人从门口走了进来,率先跪下朝阿翁大母磕了个头。
我不认识他,可他一看见我就伸出手,吓得我直往大母怀里躲,但一点用没有,他把我架上肩头,大笑着:「耶耶抱婴奴,骑大马!」
我挣扎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以为我在同他玩闹,还颠了我两下,我大叫一声:「……我憋不住啦!」
然后尿了我阿耶一身。
即便那时候我还小,但也是十分要脸面的,于是为了挽回我的颜面,我将阿翁教的诗大声地背了出来,自以为能天衣无缝地将我尿裤子这事儿掩过去。
阿耶简直要笑疯了,一手把我从肩头捞下来,用他的大胡子蹭我脸:「我儿咋恁憨呢。」
此刻的阿耶,还是同多年前一样脸上蓄满须发。
他唤了一声:「赫之!」
「走!」阿耶笑呵呵地牵着我,往里面走,「咱们去告诉你阿翁大母,阿耶回来啦,婴奴明儿就能扶冠成亲!」
我懵住,这也太快了,叫人没个准备。再者还没替程蛟引见呐,我拉住阿耶:「阿耶!等等等等——」
「嗯?」
阿耶停住脚步,好笑地看着我:「我儿都要成亲了,咋还恁憨呢?」
「我才不憨呐!」我顶了句嘴,但没忘了正事,转头示意程蛟过来。
「阿耶,这位是齐公的幼弟,程蛟。」
程蛟眼里全是敬仰,他完全压不下声音里头的激动,只急忙唤出一声:「宋将军!」
我阿耶拍拍他肩膀,和蔼道:「既是婴奴好友,喊我一声宋叔叔如何?」
程蛟兴奋极了:「可以吗?」
我阿耶笑起来,笃定回应他:「当然可以。」
于是程蛟依言唤他:「……宋叔叔!」
阿耶点头,喊了程蛟一起:「走,随我去见见两位老人家,明儿请你喝婴奴的喜酒!」
我原以为阿耶说明日就成亲是在揶揄我,但没想到,他居然是认真的!
且阿翁大母竟也没有什么异议。
我简直是目瞪口呆,决定得这般迅速,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些?
「翁翁大母先别忙!阿耶,我随你来其实是想商讨迁都的事宜,相比之下这件事应该更重要些——」
「耶耶不管!」
阿耶打断我,没有要听下去的意思:「什么事都没有我儿成亲来得重要!」
他宽厚的大掌轻轻抚摸我头顶,眼睛微微发红:「一眨眼婴奴都这么大了,你阿母若知道你要成家了,她一定很高兴……阿耶今晚就去烧纸告诉她。」
我便不再说什么了。
明日成亲便明日成亲罢,反正阿翁大母什么都准备好了,我也早就想同桃金娘绑在一处,想必他也一样。
于是当天下午,府邸里头便搭好了礼堂,送出去了许多请帖,连大雁都不必我亲自去射。
而桃金娘明明是新娘子,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明日成亲的人,他的心情我不得而知,因为成亲前一晚,我和他不能见面。
期待了许久的扶冠礼和婚礼,这般突然地来了。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翌日整个人还有些恍惚,我恍惚地穿上扶冠的礼服,任由阿耶在众宾客的见证下,替我扶了冠,又恍惚地换上成亲的婚服,看着桃金娘以扇遮面,缓缓朝我走来。
阿翁大母欣慰地看着我,阿耶红了眼眶,赵毅郎将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笑意,赵赫同程蛟站在他旁边,笑得有点傻。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种不真实感,一直持续到晚间我与桃金娘独处时,他拉住我手的那一瞬间,才算消散。
我真的是个大人了吗?
应当是了。
我已经扶了冠,又成了家,我应当是个大人了。
桃金娘解开我腰间的玉带,仍旧像往常那般替我宽衣解带,四周静悄悄的,想要闹房的人都被赵赫程蛟赶走了,院子里只有我与桃金娘在室里。
他的声音带着媚意,又有些羞怯,手伸到我的衣缘处。
「妾服侍郎君沐浴。」
我猛地回过神来,握住他的手,脸色涨红:「不……不必了,我自己来。」
桃金娘有些失落似的,却什么也没说,由着我去。
我着急忙慌地躲进偏室,长长呼出一口气,待到脸皮没有那般滚烫了才磨磨蹭蹭地松了玉带,踩进热汤里头。
但显然我忽略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平日里沐浴,桃金娘总是早早备好干净的衣物,可今日不知是别的仆人太忙,抑或是他原本就是打算亲自服侍,木架上空空如也。
方才脱下的衣物上全是酒气,被雾气蒸得些许润湿,我浑身精光站在水里,千万个不乐意再穿上它们,可要喊桃金娘过来,我又拉不下那个脸。
正为难间,门外传来声音:「……郎君?」
原是桃金娘心细,见我久久未归,忆起今日还不曾为我备下干净衣物,急忙来寻我。
「啊?」
我怔愣住,下意识回了他一声。
「干净衣裳妾带来了,郎君快快出来,莫要着凉。」桃金娘在外头催促着,我犹豫着,到底还是等不住,慢吞吞地挪到了门后。
以后都是躺一张床的夫妻了,我扭捏个甚呢?
把门开了个小缝儿,我探出脑壳,刚想开口说话,却看见桃金娘捧着衣裳站在门口,眼睛上蒙着布条。
「……桃金娘蒙着眼睛作甚?」
我接过他手里的干净衣裳,三两下换上,听得他柔柔声音传来:「……妾怕郎君害羞,不肯出来。」
「谁害羞了?我才不害羞呢……」我嘟嘟囔囔,企图挽回一些脸面,只是声音颇为气弱。
桃金娘只依着我:「嗯,郎君不怕羞,是妾怕羞。」
我越听越觉得他在取笑我,含含糊糊地带过,穿好衣裳从他身边飞快溜走,缩回房室,趴在床上等他回来。
说实话,桃金娘梳洗沐浴的时间不过一两刻钟,已然很短,可我偏偏就是觉得等了好几个时辰。
正当我耐不住想要去瞧瞧他怎么还不回来时,门开了。
桃金娘披着长发进来,又转身把门关实。
即便是成亲了,他仍旧是把自己包裹得严密,不肯多露出几寸肌肤。
他便是太恪守礼仪了,对着我也不放松。
瘪了瘪嘴,桃金娘一转过身,我就伸出了双臂,意思很明显,要他抱。
我方才都想好了,夫妻嘛,有什么好害臊的。
大不了,我姿态主动些好了。
桃金娘朝我走过来,刚坐下就被我搂住脖颈,他的脸又红了。
「郎君!」或许是因为紧张,他有些心慌,「……还未熄灯呢。」
熄灯?
我才不熄灯呢,蜡烛一吹,我什么都看不清了,这怎么能行?
于是我干脆地拒绝了他,不过还是退了一步:「不吹蜡烛……这样好了,我不亲自动手,成吗?」
桃金娘捏了衣角,踌躇半晌,似乎是要哭出来了:「郎君……」
「妾的身体丑陋……不要看,不要看。」
他又开始轻贱自己了,我叹了口气,背转过去,率先脱下了衣裳。
「……要这样说,我的身体到处是伤疤,岂不是比你的要难看得多?」
这些年跟着阿耶打仗,即便我小心再小心,可还是留下了不少伤……也幸好都是伤在四肢上,不必担心被别人发现我是个女子。
「唉,这么多的疤,桃金娘肯定不会喜欢我了。」
我佯装伤心,慢吞吞地把衣裳搂起来,不出我预料,下一瞬我被桃金娘圈进怀里。
「不会不会,妾怎会不喜欢郎君,妾心疼您还来不及……」
我当然知道他心疼我,每次受伤,他都要难过好久,桃金娘最疼我了。
温柔的气息落在了我的伤疤上,有些痒。
我抓住机会,转过身去,理直气壮开口:「桃金娘不会因为我的身体不漂亮就不喜欢我,难道我就会因为你的身体不漂亮,就不喜欢你了吗?」
「……那我的喜欢,未免太浅薄了些。」
最后一句,我带上了些赌气的口吻,桃金娘亲亲我的脸,算是安抚。
「郎君……」
似乎是下了决心,他放开我,手指抚上了腰间的系带。
……
平心而论,我认为桃金娘对自己的要求实在是太过严苛。
原本以为他所谓的身体丑陋,该是什么不得了的缺陷,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些颜色浅淡的鞭痕……比起这些,更吸引我的是他肌理分明的上身。
桃金娘不常见光,是以身体泛着温润的玉色,好看极了。
我要是能生得同桃金娘一般,一定能拉更长的弓,举更重的剑。
「桃金娘的身体明明这般漂亮,要是我也长成这样就好了……」这真是叫人嫉妒,我语气酸溜溜的,有些不开心,但一想到夫妻一体,桃金娘有了也就相当于我有了,又重新快活了起来。
我学着他刚刚的样子,动作生涩。
「嗯……」
桃金娘轻哼了一声。
「别怕。」我抬起头好声安慰他,「我认真学过呢,不会弄疼你的!」
其实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也只能这么说。
「……不必劳累郎君。」
桃金娘凝看着我,眼神羞涩:「服侍您是妾的本分。」
「不行不行。」我摇头,拒绝了他,「我是郎君,怎么能叫你主动?不过……」
挠挠头,我还是不知道具体步骤,不过桃金娘肯定知道,他那么聪明,什么都会,夫妻敦伦也应该不在话下……吧?
我思索半天,还是选择向他求助:「桃金娘可以教教我该怎样做吗?」
桃金娘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他伸手将我抱进了怀里,「……妾来教郎君该怎么做。」
我神情严肃,比做课业时认真了不知多少倍。
一个时辰过去,我眼皮沉重合上,浑身的酸痛叫我只想不管不顾地睡过去,桃金娘教得太称职,太费力了,比打仗还要累。
我半梦半醒间,听见他在我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可是我太困了,没有听清楚,依稀辨出他说的似乎是:「生……死……」
什么生呀死啊的,多不吉利,我忍住困顿努力嘟嘟囔囔出一句「长命百岁」,便立刻睡得不省人事。
恍惚间,好像还听到了桃金娘的轻笑声。
五十二
「……郎君?」
翌日我是被桃金娘叫醒的,真不知道他怎能起得这般早,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
我估摸着,许是自己昨晚上使的力气太多,累到了。
现下懒洋洋的,都是桃金娘替我穿衣净面。
新婚第二日,我们要去给阿翁大母磕头,还要去问阿耶要封红。
用过朝食,我领着桃金娘去了阿翁大母的院子,今日阿耶去得早,我们到时,他也早在那里等着了。
我和桃金娘要跪下磕头,大母嫌地硬硌膝盖,叫阿翁拿了两个蒲垫来。
阿翁就颠颠地拿来了两个软蒲垫。
我带着桃金娘,在蒲垫上跪下,磕了个头,祝阿翁大母长命百岁,福寿延年,哄得两位老人家喜笑颜开,给了大大的两个封红。
阿耶也高兴,直接叫人抬来了一箱子胡地的宝石。闪得灿灿,刚好给桃金娘拿着打首饰去。
我笑嘻嘻地凑到大母身边,给她按肩捶背,阿谀奉承。
「婴奴这张嘴,惯爱哄你大母开心。」阿翁语气酸溜溜的,好似是觉得自己被我冷落了。
还不等我过去哄他,阿耶蹭到阿翁身边:「阿耶,长生来哄你如何?」
「去去去!」阿翁很是嫌弃,躲来躲去不肯让阿耶捶背,「你又不是我的乖孙孙,谁稀罕你哄……再说了,你那几拳捶下去,我这把老骨头还要不要了?」
大母很是得意:「……婴奴就是喜欢大母,最最喜欢大母,你就眼酸吧!」
年纪越大越孩儿脸,阿翁大母便是如此,什么时候都要比个输赢,争个第一,尤其是在我面前,更是了不得,争来争去,一个委屈,一个赌气。
阿翁总是不得不让着大母,毕竟他也怕她好几日不肯理人。
以后等我有了儿女,怕是会攀比得更厉害,看来我和桃金娘须得生两个,免得老人家不好争抢,还千万得把他们教得嘴甜一些,好哄我的翁翁大母开心。
阿翁大母高瞻远瞩,也料到了这里。
「婴奴不急。」翁翁摸着胡须,不慌不忙,「孩子么……慢慢来,如今还不是好时候,等战事了了,再从从容容生一二个孩子,悉心养育教导。」
「我与你大母身体还算硬朗,说不定……到时候还能给娃娃们开蒙呢!」
阿翁兴冲冲地憧憬着,简直是眉飞色舞:「要是有个小女郎就再好不过啦……祖翁祖老给她穿漂亮小裙子,带着她到处玩耍,瞧瞧外头的风景是个甚么模样……」
「……还要读书写字。」大母语重心长地补充,又指责阿翁只晓得玩耍,「小女郎就是要多读书,明事理,有眼界,做得个女文殊呢!」
阿耶有些气弱地插了几句话:「若是她愿意……做个女将军也是极好的……」
但显然阿翁大母都不赞成他的想法,大母皱了眉:「这些年,婴奴打仗打得还不够多么?咱们打了几代人的仗,不就是为了孩子们能不打仗?做女将军没甚不好的,可咱们家的孩子,却是千万不能的……」
阿耶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我在旁边听得头大,才刚成亲一晚,怎么又想到孩子三四岁时的事情了?
阿翁大母要我不急,可依我看急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眼看着已经扯到未来的小小女郎成亲后,她的夫君待她不好,大母气得捶床,阿耶捏着拳头随时就要冲出去,阿翁也是一脸的难看……我赶忙拉着桃金娘逃了出去。
刚回到房室,我便忧心忡忡地询问桃金娘:「……我不会有孕吧?」
这孩子还没生出来,反应便这般激烈,若是生出来了,岂不是更了不得?
桃金娘温声安慰我,向我许诺:「郎君放心,妾已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绝不会使您有孕……再者,郎君尚且年幼——」
他叹了口气,颇为失落:「若妾为女儿身,郎君哪里须得承这份苦……」
「桃金娘又说胡话。」我不满地看着他,「在我眼里,你就是千好万好,没有一处不好,不许你妄自菲薄。」
生孩子虽然麻烦,但也不是甚么困难事。
我连仗都打得,孩子罢了,难道我还生不得?
为免桃金娘继续胡思乱想,我扯开了话题,眼巴巴地看着他:「……昨天晚上,真的不会有孕么?」
「自然是真的。」桃金娘肯定点头,「妾向您保证,绝不会有孕。」
「唔……」
我点点头,极认真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就再来一次吧!」
「郎君?」
五十三
赵赫做事还是很有保障的。
不过一月,他便搭上了刘智这条线,哄得陈嗣迫不及待地要南下伐赵。
香车美人,宝马玉液。
前齐的靡靡之音,终有一天会在北陈响彻。
时隔八十七日,群臣终于迎来再一次朝议,陈嗣野心勃勃,宣布要在六月中旬南下伐赵。
白王谢三氏极力劝阻,只可惜皇帝御驾亲征之意已决,再加上我宋氏鼎力支持,是以六月,我与阿耶点兵随行,辅佐陈嗣伐赵。
朝议散去,偶遇许久不见的苏美人。
听说陈嗣甚是喜爱她诞下的儿郎,先前险些被父亲剖宫铲去的孩子,如今却最得他父亲欢心,倒是讽刺。
幸好苏美人的地位并不高,也没有什么后家支持,不然子凭母贵,身为陈嗣的长子,未必不能是太子。
自冯太后薨逝,北陈历来的规矩,立子之日,便是去母之时。
「……宋郎君!」
苏美人看见我,盈盈一礼,我赶忙避过。
瞧着她脸色还算不错,随口寒暄了几句:「多日不见,美人近来可好?」
她笑了笑,眼神全是感激:「妾很好……还要多谢郎君遣来这许多侍卫,一直护妾安全无虞。」
「小事罢了。」
我摆摆手:「美人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怎会是小事?」苏美人摇头,言辞恳切,「……若不是郎君,芸娘早就——」
「……芸娘?」
听得这个名字,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苏美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宋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啊——非也非也。」
我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只不过凑巧,我阿母……小字芸娘。」
阿耶总对我说你阿母从前如何如何,但我记得牢固,阿母小字芸娘,故而书写时碰见了,总要增减一两笔。
阿母我时刻眷恋。
乍然听见苏美人小字同唤芸娘,爱屋及乌,我心中便对她更多了些怜惜。
「……若美人有何难处,大可来寻闵之。」
我笑了笑,言语间少了几分生疏。
苏美人莞尔,避而不答,转而提起其它话题:「妾听闻,郎君前些时日新婚,还未来得及恭贺您……也不知是怎样好的运气,才能嫁给郎君做妻子……」
她微微低头,叹了口气:「想必那位女郎,也定然是个称心如意的妙人儿罢。」
「我妻贤美,性情又柔顺。」提起桃金娘,我又忍不住要多说几句,「若有机会,美人许是能与他一见如故,也说不定。」
苏美人浅浅一笑,不再接话,眼神无端透出几分哀伤。
我突然反应过来,她做了陈嗣的女人本就不快乐,自然艳羡平常夫妻,却不能脱身,如今肯定是伤心了。
自我的美满徒增他人的苦楚,我有些愧疚,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美人……」
我掩饰好突如其来的些许尴尬,干脆向她告辞:「闵之尚有要事在身,恐无法久留,就此别过。」
苏美人抬起头,欲言又止。
最终她只是轻轻垂眸,声音温柔地送我:「……郎君慢行。」
我离开得很利落,主要是因为,我想桃金娘了。
除了刚成亲那几日能时时陪着他,大多数时间我都早出晚归地同赵赫程蛟在外奔走,要么就是寻阿翁阿耶策议,算起来我留在重苑的时数,比留在邸中的要多得多。
然而桃金娘却贤惠,从未责怪过我。
如今大局暂定,我也能多些空闲,回邸多陪陪他了。
可是桃金娘似乎并不开心。
他甚至快要哭了。
「郎君……是妾哪里做得不好么?」他泫然欲泣地看着我,「为何郎君身上,沾染了别人的气味?」
什么别人的气味?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桃金娘说的什么意思,但他看起来那样伤心,先承认自己错了总是没错的。
「……以后我会早些回来的,你别生气了。」
说着我闻了闻衣袖,果然嗅到了一股子浅浅的脂粉香气,想了好久,才记起这是苏美人身上的,合该是刚刚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就沾上了一些。
我赶忙向桃金娘解释,赌咒发誓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
所幸他还是了解我的,知道误会了我,又急急向我赔礼道歉。我知他是因为太在乎我,自然不会和他计较这些许小事,但我还是佯装生气,板起了脸。
「桃金娘一点都不肯信我。」说着,我手往他衣领处伸去,「……我要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郎君!」桃金娘揪住衣领,羞得面红耳赤,声音却没甚底气:「现下还是白日呐……」
「怕什么!」我理直气壮地看着他,「你看,我就不怕。」
桃金娘仍旧羞涩矜持,急得我哼哼唧唧去亲他脸颊,他看得心软,只好遂了我的意。
我得意极了,这回可得好好教他,以后断然不能凭空污人清白。